第五章 將錯就錯
第一卷 離婚成功就能一攫千金 第五章 將錯就錯 (浪、浪費啊……平時我可都是一點一點颳著吃的!)
裝有草莓餡餅的花邊紙裡盛滿了奶油奶酪。
自幼在孤兒院長大的身份先暫且不論,菲爾現在可是出身於王室的席蕾妮公主。面對被浪費了的奶油,連依依不捨的目光都不能送出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提到痛苦,現在這個現狀才叫人難受。
燦爛的陽光從建造在高處的窗戶上灑下,那是扇幾乎沒有凹凸不平之感、用上等的薄玻璃製成的窗戶。塗有柔和的蔥綠色灰漿的房間裡,放著以白色為基調的傢俱,桌上擺著小巧玲瓏的美味點心。
問題是並排而坐的人。
菲爾一邊強裝鎮定,一邊窺視著就座於桌旁的二人。
隔著狹小的圓桌,右手邊坐著的是黑龍公克勞,左手則是翠龍公伊古雷科。
餡餅是很美味,紅茶也飄蕩著縷縷熱氣,添加了東洋茶葉的淡綠色曲奇也很吸引人,不過……
(真叫人坐立不安啊!)
真是,為什麼要來參加這種茶會啊,自己就像是被兩條蛇盯上的青蛙一樣。
拜此所賜,關鍵的茶可還一口沒喝到。
製造這種現狀的不是別人正是伊古雷科。
(難不成是因為前段時間不小心和弟弟的新娘吵了起來,所以想借機和好什麼的……)
說實在話,估計別有意圖吧。不出所料,對話上圍繞的盡是些危險的話題。
“哎呀呀,實際上呢,克勞,最近我得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呢。”
格外高興的伊古雷科讓自己的侍者拿來的是一件破爛不堪的皮甲。胸口附近能隱約看見薔薇與雙頭獅子的紋印。
(唔……!)
菲爾別過臉去,皮甲上粘附著零星狀的已經變為茶色的某種東西。
“這好像是不久前出現在國境周邊那些夜賊的東西呢。瞧,上面還有飛濺回來的血,聽說這些血的主人啊,來不及逃走被人不幸地從肩膀…”
“兄長,感謝您對我領領民的關心,但可以的話,希望您說話能注意一下時間場合。”
“別那麼死板嘛,聽說被那些夜賊襲擊的村子裡的民家,全都被大火燒燬差點就出現死者了誒。將截至今日的損失統計起來,傷患人數已經很不得了了吧……”
特意盡是挑選這種話題來討論這點,確實是來惹人厭的呢。
再加上,夫妻間關係不好這點估計也考慮進去了吧。
“對了對了,你城裡的僕人之間都在謠傳唷?尤奈——哎呀,都是因為你不把那個國家斬草除根,還迎娶對方公主,才會反遭怨恨呢。”
“請放心,敵國對我的怨恨在迎娶新娘之前就已經夠深了。”
“是嗎?換言之,就是因手下留情讓對方留下怨念才會有此後顧之憂。某國那個寵愛妹妹的國王會因此失去理智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我也相當疼愛自己的弟弟嘛。這與其說是我的看法,不如說是你的僕從們的意見。”
伊古雷科特意反覆暗示城裡也有不滿席蕾妮公主的人,菲爾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寵愛妹妹等言論倒也不假,畢竟我這替身就在這兒。)
然而,菲爾現在頂替著席蕾妮之名也是不假的事實。
(假如說真的,陛下因為我遲遲無法達成目的,情急之下采取了強硬手段的話……那麼,為什麼在我來之前就有人被害了呢….)
為此苦惱的菲爾為了緩解坐立不安的心情,將手伸向紅茶。
那是個盛滿澄清紅茶的白瓷茶杯。
“!”
在被菲爾觸碰到之前就被旁人橫刀搶走了。
(為什麼故意搶走我這份來喝啊,這個傢伙。是讓我別在人前笨拙地喝茶嗎?)
看著若無其事喝著紅茶的克勞,臉上掛著笑容的菲爾愣住了。
絕對是故意的。雖然很氣憤,但不知為何,看著他的側臉心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單是隻論喝茶的一舉一動,也都顯得優雅高尚完美無缺。和臨場磨刀的菲爾不同,那是從小培養出來的風範。
(啊啊,這個人果然是皇子啊。)
菲爾心不在焉地想著。
——然後。
“噗哈、”
捂著嘴的他,發出了嗆到一般的微小呻吟。從克勞手中掉落下的茶杯,響起了尖銳的聲響。茶水的紅色在白色桌布上擴散。
“欸……”
那一瞬間,根本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
正在發愣的菲爾在看到克勞的身體傾倒下去後,連忙慌慌張張地從座席上站起並扶起克勞。她一邊拍著正在激烈咳嗽著的克勞的後背,一邊按住他的肩膀。
“夫君大人!?您怎麼了、請您振作一點!”
“是毒!”
伊古雷科也同樣從坐席上站起來,臉色發青地叫喊道。
(毒……!?)
看著閉上雙眼眉頭緊皺,不斷重複著淺短呼吸的克勞,菲爾不禁戰慄起來。
“叫醫生來、快點!”
雖然菲爾這麼叫喊著,但伊古雷科貌似要優先處理別的事項。
“給我立即調查所有出入過這個房間的僕人!包括廚房裡的人,但凡有可疑的傢伙全部都抓起來!”
(明明這些事之後再做也行!吞下鉤吻的葉子也像沒事人一樣的夫君大人居然會痛苦成這樣,毫無疑問這肯定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菲爾咬緊嘴唇。
(要對付這種來歷不明的毒藥就得)
曾幾何時,那是克勞親自教給僕從菲爾的。菲爾走到暖爐旁,用火筷子將未燒盡的木炭翻找出來。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菲爾將木炭切成碎片含入口中後,將自己的嘴壓上克勞的唇,讓嚼碎的木炭送進克勞的口中。
接下來,用花瓶中的水漱口,飲用的水不可相信。
在菲爾不斷呼喚幾次後,克勞的睫毛顫抖起來,微微張開了雙眼。露出的那雙湛藍眼睛空洞無物,但眨眼之間,便在菲爾臉上重新聚焦。
“您醒過來了嗎!?我現在就去叫醫生過來……!”
“……、…”
發白的嘴唇微動,感覺他像是在呼喚著誰的名字,至於到底是誰菲爾沒能聽清。就這樣,克勞再度閉上了雙眼。
緊握著的手指如同寒冰一般冰冷。
“夫君大人、夫君大人!”
菲爾心懷祈願搖晃著克勞肩膀不停地呼喊著,伊古雷科的手卻在這時無情地將她與克勞分開來。
不一會兒,城堡上下都陷入了混亂中。
無論是廚子、僕人或者園丁,傭人們都被按照伊古雷科的指示集中了起來。
傭人們因為主人被下毒而內心動搖不已,抵抗微乎其微,只能被毫無迴旋地關入地牢裡。寬廣的地牢正好可以完美收容下人數變少了的傭人們。
說到被關起來,雖然場地不同但菲爾也一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居然不經調查就把城裡的人全部關入牢裡!”
完全不理會憤然抗議的菲爾,伊古雷科的士兵們強行將她關進她自己的房間裡。
(究竟,發生了什麼!)
時不時能聽見從走廊傳來的被強硬帶走的傭人們不知所措的聲音以及悲鳴。
“請住手!你們究竟在做什麼!?”
想要將其阻止一般衝到門邊,但門把卻無法扭動。
(!……從外面被鎖死了!)
儘管知道是白費功夫,但菲爾還是用拳頭敲打著堅固的房門。焦急、憤怒、不安,這些都使菲爾無法乖乖待在一旁。
深知無論如何房門也不會打開後,無計可施的菲爾像被牢籠關起來的野獸一般,在寬廣的屋內來回走動。
(各位……夫君大人、究竟都怎樣了……真想知道他們的現狀如何,不過,我擅自行動真的好嗎。夫君大人應該對毒很有耐性才對,雖然曾一度睜開過雙眼,但是……)
“……哦呀哦呀、哦呀?看起來很是疲憊呢,弟弟的新娘大人。”
正想著乾脆變裝後從窗戶出去吧的菲爾,被門打開的動靜和聲響驚得抬起了頭。
“伊古雷科大人?”
斜靠在門邊的他逐漸浮起可疑的微笑。
“夫君大人呢…”
看著慌慌張張朝這邊走來的菲爾,他那刻在貴公子臉上的笑容愈發濃厚。
“誰知道呢、畢竟被他給逃了。真是的,沒想到那東西竟然會被他喝了。”
“……欸?”
從伊古雷科的話中察覺到了什麼,菲爾停下了腳步。
“那毒。……是伊古雷科大人投下的嗎?”
“本來呢,那毒是給你準備的。要是你死在那裡的話,事情就更簡單了嘛。那樣我就可以和賢弟聯手,一起橫掃那些失去理智前來報復的尤奈亞士兵們,不過,這也沒辦法了。”
彷彿是要繼續這個話題一般,從伊古雷科身後走進幾名士兵。
當看見伴隨著粗暴腳步聲而來的他們的身影,菲爾不禁捂住嘴巴往後退。
印有薔薇與獅子紋章的皮鎧,還有插在箭袋裡那紅色羽根的箭矢。
“那是,尤奈亞士兵的……難道,領地內出沒的盜賊是……!?”
“做得不錯吧?讓翠龍師團裝扮成這樣後,在科爾赫巴領內大鬧一番了哦。所謂人心可是相當單純的啊。原本因為聯婚而傾向友好的民心,一下子就變回反尤奈亞情緒了,到此為止只不過是事前準備。”
心跳加快。聽見的話語全都像夢一般朦朦朧朧地穿過腦海不留痕跡。
“對了,一開始還想放弟弟一條生路來著……。不過看到他那樣子後,我改變主意了。剛才也試著投下了對克勞也能起效的毒……結果也如我所料。所以啊,夫妻二人相親相愛殉情的情節我也準備好了。”
裝腔作勢一般用手覆在臉上,伊古雷科誇張地嘆了口氣。
“不過,計劃稍微被打亂了。所以,有些事需要你幫幫忙呢。”
“居然說……幫忙?”
“當然是為了幹掉克勞。真是意外的頑強啊,那小子。”
話音剛落,伊古雷科就大步走來,二話不說抓住了菲爾的下巴。
面對那愉快似的俯視著自己的水色雙瞳,菲爾不服輸地瞪了回去。
“黑龍師團的士兵幾乎都被派去城外警備,剩下的也都被抓入牢中,這下可是名副其實的孤軍奮戰。不過即使如此…被賦予軍神之稱的人應該還是很強的吧。”
――忽然,在耳旁響起了鈍銳的聲音。
“那~麼、那麼,所以我就想啊,例如把這頭髮秀給他看的話,或許他多多少少也會安分一點,也說不準呢。”
將菲爾推開的伊古雷科手中握著一束帶有緋色的長銀髮。
注意到側臉兩旁的秀髮變得不對稱後,菲爾咬緊了嘴唇。
“不安的感覺才能越發激起人類的恐懼感喲?我在想啊,給克勞看了這頭髮後,每當他要抵抗時就跟他說,要把你的耳朵切下來呀、把鼻子削下來之類的。 新的劇本就改寫成你‘設計殺害丈夫’後與‘暗中召集的尤奈亞士兵’一同‘逃亡’,最後在國境附近被捕慘不忍睹地遭人大卸八塊。你也不會立馬死去,這樣正好 呢。”
“這種威脅是沒用的。因為,夫君大人相當討厭我呢。”
菲爾笑著想對之嗤之以鼻―――但是。
“哦呀?真遲鈍啊。明明為了袒護你連毒藥都喝了下去,你居然絲毫沒有察覺到。克勞還真是吃力不討好呢。”
“欸……”
“不過嘛,反正你們都會在死者之國的海邊重逢。甜言蜜語就留到那時再告訴他吧。”
菲爾呆然地目送著逐漸消失在門那邊的背影。
房門被再度從外面鎖上,留在了房間裡的就只剩自己一人。嘩啦嘩啦的聲音響起,一定是用鎖鏈圈上了門把手吧。
(……怎麼一回事?)
剛聽到的詞句在胸口裡翻騰。在領地內出沒的盜賊的真面目和伊古雷科的企圖等等。不過,更重要的是…
(……他說,為了保護我而服毒。為了身為“席蕾妮”的我?真的?為什麼?)
在驟然變冷的寂靜中,唯有自己的心跳聲震動著耳膜。
突然回想起拉娜曾經這麼說過。
在要喝下有猛列毒性的葉子時,是他保護了菲爾。
事到如今才注意到。被用冷漠的態度對待也好,被用恐怖的話語威脅也好,克勞從來沒有對她施加過實質性的危害。
(我…….是不是對他有什麼重大的誤解……)
冰冷的眼瞳,溫柔的目光。冷漠的聲音,溫和的聲音。插進秀髮間的鈴蘭香味。全部混雜在一起形成了漩渦,然後在心中爆裂開來。
從中得出的結論極其單純。
(啊啊真是的,為這種事情磨磨唧唧地煩惱也只是白費腦力啊――――!)
明明應該乾脆利落地離婚的,還真是盡在繞彎路。
惡言相對的同時,已經做好了決定。
(院長老師、大家、席蕾妮大人……看來需要讓你們多等一段時間了。)
“——好了。”
菲爾鼓起幹勁,奔向裝有僕人服裝的衣箱。
一旦打定主意就能迅速行動。
往身上快速包裹傭人服,將頭髮粗暴地按入假髮中,將有華麗裝飾的鞋子換成方便奔跑的皮革鞋。
因為時間緊迫只好放棄往臉上加雀斑,將省下來的時間用來撕裂床單的一端並做成繩子。雖然長度有點不敬人意,但菲爾還是將窗戶打開將繩子垂吊了下去。
捲起裙襬,用多餘的布將小型銀燭臺綁在了大腿上。菲爾從床底下拿出拖把後趕往門邊。
將自己儘可能地貼在牆上後,菲爾深吸了一口氣。
“大事不好……!夫人她!!”
竭盡所能地以大分貝的尖銳聲喊出來。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了鎖鏈被解開的聲音,還有粗暴的腳步聲,然後伊古雷科的士兵闖了進來。
“怎麼了!?”
沒有注意到傭人姿態的菲爾就是【席蕾妮】,他們看見窗外垂吊著的繩子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喂、席蕾妮公主不見了!”
“在庭院!!”
傳令的笛子被吹響後,房邸內的士兵如同崩落的雪一般飛奔到室外。
“奇怪?不過,傭人應該全都被關入地牢裡了才對……”
沒錯哦。
在其中一名士兵起了疑心的同時,菲爾悄悄走出門外並將門從外面鎖上,還順帶把鎖鏈也給圈上了。
“請節哀順變。”
無視掉門內側傳來的怒吼,菲爾奔跑了起來。
“喂,怎麼回事,傭人出逃了嗎!?”
“別急!小姑娘一個,又不是什麼上等貨,殺了算了。”
迎面而來的士兵手中揮下的劍被菲爾從大腿拔出的燭臺握把給接下了。
“什……!?”
大吃一驚的士兵有一瞬間停止了動作。菲爾乘機將劍撥開到一邊,並回轉身體將燭臺砸向對方胸口。
短暫的呻吟從對方身上傳出,菲爾一腳踩在後仰倒下後還在掙扎的男人肚子上,並且還無情地將拖把頭摁在他臉上。
“大掃除啦啊啊啊啊。”
拖把由於多次使用已經發黑了,看著被這樣的掃把整到窒息、翻著白眼不停抽搐的人,趕來的同伴士兵們都發出“真慘啊…!”的戰慄。
“長年積攢下來的汙垢,再用對眼睛有強烈刺激的驅蟲用薄荷油充分浸泡後的這個拖把的威力……呼呼呼,接下來要讓誰品嚐一下呢。”
眼鏡反著光,菲爾慢慢架起掃把,士兵們見此不禁逐步後退。
“和你們磨鍊刀槍技能一樣喲,這十多年來我也沒白跟清潔工具打交道。”
乘著氣勢解決三人後,菲爾被人捉住拿著燭臺的手腕,腳步也因此略有不穩。掉落的掃把與地面碰撞,發出了堅硬的聲音。
“這小姑娘……!”
怒火中燒的士兵將劍高高舉起,想揮開抓住自己的手,但腕力還是比不過對方。
(不妙、……有沒有什麼武器!)
即使知道那種東西不可能存在,還是不禁將手探入圍裙的口袋中。
不過,指尖觸碰到的枯萎狀物體,讓菲爾靈機一閃。
“請您慢用!”
鼓足氣力,菲爾把手中的東西用力塞入對方的口中。士兵“咕嘿~”地發出一聲短暫的悲鳴,不一會兒就昏倒了。
“……曾,曾經說過這不致命的對吧?”
無人回應,看來效力是一等一的好。
“真是的,來到這裡之後,盡學了些不知道在哪裡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庶民習性使然讓菲爾把東西放回口袋裡,而吃下了克勞品種改良後的鈴蘭的士兵正噗咕噗咕地吐著白沫。
視野的界限範圍內四處散落著折斷了的赤羽之箭。
瞥了一眼橫屍遍野的“尤奈亞士兵“後,克勞開始調整呼吸。
被毒倒之後,身上裝備著尤奈亞武器的士兵便蜂擁闖入房間。
白色的壁布,還有玻璃的燭臺——不知何時來到了就餐室。由於不停地一邊應戰一邊逃跑,也沒能深思自己現在位於何處。
(那毒藥… 那傢伙要是喝下去的話肯定會死吧。)
為了應對這種事態,平日裡經常服用毒藥讓身體產生一定的耐毒性是有價值的。
(即使如此,如果是普通的毒藥那還好,居然如此周到地準備好了咒毒……不愧是兄長,可不能用一般的手段對付。)
利用咒術製成的毒藥,它的藥效並不明確,然而卻能發揮超越人類認知的作用。傳聞咒毒能侵蝕神經並製造幻覺,有的甚至能操縱人心。==
強烈的眩暈感讓朝自己砍來的士兵們像是有兩三重幻影,對這副不能如意行動的身體克勞焦躁起來。
儘管來的都是些雜兵,但數量實在太多了。儘管人已經從房間裡衝了出來,然而克勞卻在同一階梯處被再次阻擋了腳步。
“哦呀?居然還如此頑強地活著,真是不會替兄長著想呢,克勞。”
等注意到時,伊古雷科就在不遠處站著。
現已是黃昏時分,兄長沐浴著從窗外照進的夕陽,看上去就如同用鮮血洗浴過一般。
“我可不想被毫無手足之情的你這樣說。”
“真過分啊,你想說這都是我的錯?”
伊古雷科眺望著克勞用手指擦拭從臉頰傷口流出的血,無精打采地嘆了口氣。
“追根究底錯可在你喲。都是因為你在先前的戰爭中,打算釋放好不容易抓來的前尤奈亞國王……還提出要跟那個苟延殘喘的國家講和,甚至還迎娶了席蕾妮公主。”
對我來說,明明只要我們兄弟間能友好相處,長久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呢。
伊古雷科如此嘆息道。
“我可愛的克勞,如果你老老實實地就這麼把尤奈亞攻下來,我本來還會把你當做國境科爾巴赫的看門犬,好好地飼養起來的。”
換言之,這邊只要作為一枚能派上用場的棋子就好了對吧。
克勞默不作聲,伊古雷科心情不錯地接著說道。
“啊啊,遺憾,真是遺憾。竟然要我手刃血脈相連的弟弟。真是個壞孩子呢,克勞。”
“我可沒這麼拜託過你。”
“呼呼,真是遊刃有餘呢……”
冷不防地,伊古雷科扔出的某件事物讓克勞瞪大了眼睛。
銀色中混有緋紅的獨特色彩,不可能會看錯。
“這東西很好辨認吧?是那隻母狗的頭髮喲。”
“……席蕾妮呢?”
“只是被關在房間裡而已,暫時來說。”
這番言語讓克勞瞭解到,自己的計劃被打亂了。
(本以為她會和死路難逃的僕從們一起被關進地牢,只有她單獨關起來的話……更別說這副中了咒毒的身體。)
踐踏著落在地板上的頭髮,伊古雷科愉悅地笑著。
“其實把她帶來在你眼前砍掉她的頭也不錯。”
“兄長您的腦子裡還真是裝滿了砂糖點心啊。”
隱藏住內心想法,克勞嗤之以鼻地笑了。
“難道您覺得那個女人會讓我重視到搭上性命嗎?說到底不過是一名人質,這可是您自己說過的話。”
“天真的人是你喲,克勞,難道你以為你那點演技騙得過我嗎?”
克勞下意識地想咂舌。
不愧是二哥,觀察力不尋常的澤爾克之狐。
“你故意用薄情的態度讓對方疏遠自己,將這場政治婚姻偽裝成夫妻關係冷淡的假象,你是覺得這樣能儘量避免多餘的風險吧……不過啊,先前袒護了那隻母狗就是你的失策了喲,克勞。”
漫不經心地聽著,克勞暗自想著。
我的目的不只是為了欺人耳目。
(我希望的是,在緊要關頭時她能毫無顧忌地棄我而去。)
“想救她嗎?”
喀啦,聲音從停在腳邊的被人拋出的銅製小瓶上發出,克勞一臉納悶地看著兄長。
“這瓶中裝著什麼,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讓毒蛇互相撕咬留下最後一條,再借妖精之手製成的純正毒藥——這和正折磨著你的那玩意有著天壤之別,是最上等的咒毒。據說只需輕舔一口,就會被無盡的噩夢所吞噬、折磨致死。”
伊古雷科微笑著指著瓶子。
“喝下去吧,那樣的話我就放那隻母狗一條生路。”
“……”
“這可是你摯愛的毒藥喲,在你將死之時還如此替你著想,我還真是個慷慨的兄長對吧。”
“慷慨……嗎。”
克勞長嘆了一口氣。
他會放席蕾妮一條生路這種蠢話毫不可信。不過,她在對方的操控範圍內,要是自己在這裡刀刃相向的話,他肯定會立刻對她下手。
(反過來想,如果我倒下使他放鬆警惕,就能讓她多活一段時間……吧)
“太慢了,凱。”在內心深處如此罵道。
(明明就差一點了啊。)
嘆了一口氣將小瓶撿起。
打開瓶蓋後,飄散開來一股如同花香般的香氣。
與雅緻的瓶子相反,僅需嘗一口裡面的毒藥,便有了去往死後世界的通行證。
毫無畏懼死亡的想法,對自己來說這反而生出了一番親切感。
只是,那擁有如同晚霞一般眼瞳的少女讓他念念不忘。
(……結果,就這樣令她一直受傷。)
儘可能地加以利用,以模糊不清的態度捉弄。
……越是曖昧不明的對待,傷害則越多。
沒有機會向她道歉這件事讓他無法釋懷。
“有一點希望您能訂正,兄長。”
“什麼事啊?弟弟喲。”
“她不是什麼母狗,……是我的妻子。”
看著克勞用彷彿要看穿他人一般的視線盯著自己,伊古雷科半張臉都扭曲了。
“……就是因為,你這種態度才讓我想殺了你啊。”
克勞嘆了口氣,將小瓶遞近嘴邊。在嘴唇將要碰到瓶子的那一剎那。
“伊古雷科殿下,請您快逃!。”
裝扮成尤奈亞軍的士兵衝了進來。一臉慌張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粗暴地將房門關上。
“席蕾妮公主她!”
“公主?”
在疑惑地將眉頭皺起的伊古雷科眼前,正在報告情況的士兵被吹飛了出去。
“!?”
與此同時,響起的驚人爆炸聲震動了耳膜。地板開始搖晃,連牆帶門一起粉碎了的另一邊,閃耀著橙色火焰的光亮。
其次,瀰漫在空中的白色粉末,憑藉其香氣可以判斷出它的真面目——小麥粉。
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銀色的圓盤被投擲了過來。
“傭人用的銀盤!?”
維持了一段飛行距離後,能分辨出那貌似是瞄著伊古雷科去的。千鈞一髮之際勉強避開的伊古雷科還是被它切去了些許金髮,而那銀盤在打碎了窗戶後便消失了。連同嘈雜的聲音一起向下墜落。
“……”
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語能力。由於四散著小麥粉和煙霧而導致視野變白的走廊上,約莫浮現出一張人影。
“夫君大人,您平安無事吧。”
輕言低語一句後完全現身的人物,讓克勞、甚至是伊古雷科也都說不出話來。
為對方是誰而感到意外之類的,在這個時候都已經是次要的問題了。畢竟對方的衣著太寒磣了。
銀髮散亂飛舞著。裸露出來的手腳也滿是瘀傷。
比起這些,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爛爛的白色襯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遭遇了何事才會變成這樣。
“各位貴安……妾身是來請您交還夫君的。”
(啊—嚇我一跳,在磨粉小屋工作時被提醒過的用小麥粉能引發大爆炸的那件事原來是真的啊……)
有種表情叫做目瞪口呆。
現在克勞和伊古雷科的表情就是如此。菲爾則或多或少地感覺到了發洩過後才有的舒暢。
“席蕾妮?你……”
“妾身是前來支援的,覺得有這必要。”
平靜地回了話之後,才想起克勞那些“煩人嘲諷”式的話語。
“並不是為了您專程來的喲,這是那個……”
菲爾突然睜開眼說道。
“只不過是想給他還以顏色而已!”
“怎麼還?”
冷靜的吐槽來了,菲爾頓時無話可說。
“匯合!尤奈亞的王女出逃了!到底在幹些什麼?!”
在他們無視周遭環境的對話期間,失神的伊古雷科也恢復了正常。
士兵回應伊古雷科的命令向他們砍來,菲爾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開了。
(不該把銀盤投出去的…!)
突然映入眼簾的是一束落在地板上的自己的銀髮。
菲爾繞到士兵背後,隨即低下身撿起那束銀髮,用其狠狠地勒住了對方的脖子。
“咕!”
就在士兵受到了來自公主那意料之外的報復而暈倒的時候,克勞抓住了菲爾的手腕。
“要逃了!”
看來在菲爾應對方才那個士兵的這段時間裡,他已經打倒好幾人了。
菲爾就這樣被牽著手,從大門向著走廊飛奔而去。
鞭子與糖交流群
“為什麼讓他們逃了!?”
“非、非常抱歉!”
伊古雷科咬牙切齒地聽著逐漸遠去的二人的腳步聲,在用劍柄毆打了低頭謝罪的部下後他試著調整自己粗亂的呼吸。
(到底怎麼一回事!那隻母狗究竟是怎樣逃出來的!?)
不,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再去思考“為什麼”也無濟於事。絕對不能讓他們兩人逃走。
(明明戰敗後受到重創的當下正是將那個野蠻的國家毀滅的絕好機會…!)
這之前的戰爭也是如此。哪怕只是將最後的指揮權交由自己,也不會出現那種半途而廢的結果。一定會更加徹底地斷絕他們的血脈。
和尤奈亞再度開戰,這次一定要由自己來獲取勝利。
但是,允許將席蕾妮公主迎娶進皇家,就等同於父親烏貝爾皇帝同意與尤奈亞和平共處。
正因如此,伊古雷科才不惜冒險也要來破壞這樁婚事。
若是讓那二人逃走的話,自己的企圖就會大白於天下,別說尤奈亞不會滅亡反而自己會以反叛罪被抓起來。
想到這裡,他突然冷靜下來。
(不,守備是萬無一失的,單憑兩個人又能做什麼?那兩個傢伙遲早會被抓到,不過…這樣還不夠。讓我浪費了時間來拿定主意,僅僅是殺了他們可不夠。)
即使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抵抗,但現在這樣被鑽了空子還是令人焦躁。
(有沒有什麼方法,有沒有……)
腦海中的想法脫口而出,這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
“把地牢裡的傭人隨意拖幾個出來。”
伊古雷科揚起半邊嘴角,對集合過來的部下們發佈了命令。
“首先,將他們二人逼到某個角落,斷絕他們退路後……隨便哪個都行,在他們面前逐個逐個地卸去頭顱。一分鐘一個,讓這城中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鞭子與糖交流群
“你那種吵鬧式殺法是在哪裡學的。”
“那是淑女的愛好唷,夫君大人。”
菲爾和克勞在鬥嘴緩解氣氛的同時,一起奔跑在昏暗的走廊中。
(話說回來,現在才覺得自己破壞過了頭有點恐怖呢。啊啊,好浪費,真的太浪費了。門呀、玻璃呀、銀盤之類的,不是被我打碎就是被使勁扔出去了,那些究竟值多少錢啊……)
邊前進邊思考的菲爾聽到克勞接下來的一句話後臉色不禁發青。
“說起來……你還真有活力啊,病弱之類的說辭果然是假的嗎?”
糟了,病弱設定什麼的早就完全拋之腦後了。
“哎呀不好,舊病復發了。”
雖然病發是怎樣我不清楚啦!
克勞斜眼看著一旁不自然地咳個不停的菲爾後,不禁嘆了一口氣。
“披上。”
“!”
肩膀突然被披上了什麼東西,菲爾不禁停下腳步。
抬起手來,映入眼簾的是繡著黑色裝飾的衣袖以及銀色的袖口。
(外套?)
只著襯裙,且裸露出的手臂和後背也有一股寒意,對於這樣的菲爾而言這是幫了大忙,不過。
(不對,這個人不可能對【席蕾妮】那麼溫柔的……哈!難不成,這些都是為了讓我賠償而作的鋪墊!?)
“您有什麼企圖?”
將腦海中的話原封不動地說出後,克勞微不覺察地皺起了眉頭。
“……沒什麼,你不是身體欠佳嗎?而且,穿著那樣的衣服到處轉,雙眼會受到荼毒。”
“哈?”
克勞生硬地把話說完後,便率先朝前邁步。
菲爾攏了攏上衣,隨即也小步疾行地追上前方搖晃著的三股辮。
“您這是在說妾身不堪入目已經到了能與毒物相提並論的程度嗎。妾身身上確實是破破爛爛的,不過這話聽著真傷人喲。”
“……算了。”
總覺得回話中有股失落之意。
(嗯?剛才那些,好像是對待【女僕菲爾】的態度。)
那個後背,總覺得比平時更加親切。
可能是錯覺吧,雖然大概是錯覺。
“?非常感謝。”
低頭道謝後,菲爾將手穿進禮服袖子裡。以她那小巧的尺寸來說這外套顯得有點肥大,隱約間還縈繞著一股香味。
氣味瞬間穿進鼻腔,這是柑橘系的男士香水。香味還是平日裡聞到的那種,菲爾稍感安心。
然而卻沒有發覺自己已逐漸習慣這種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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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還有閒暇之情互開玩笑,但對話不久便常常中斷。
(出口全被封鎖了,這是要甕中捉鱉……即使迎面而戰,也會沒完沒了!)
原本還以為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已經充分熟悉了這條石廊,但現在卻覺得這裡很陌生。
比其他更蠶食人神經的,是這些喘息間便會襲擊過來的追兵們。
在尤奈亞被當做毒龍恐懼著的克勞,在埃爾蘭特則被冠以軍神的稱號。即使中了毒,那不斷將敵人擊敗的姿態,也宛若舞蹈般優美。
雖然菲爾也有參戰,但敵人的數目太多了。
逃跑時有人殺來,打倒後又有人襲來。就像是,沒有終點的噩夢。
菲爾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一邊被牽著手跑一邊叫喊到。
“就不能從窗戶逃出去嗎!?”
現在暫時未見追兵蹤影。
之前放任不管的肚子現在正請求救援。
“不,走這邊,朝塔前進。”
“為什麼要往上走?追兵可都往屋子裡跑喔。”
在意識朦朧時手腕被拉動,菲爾不禁踉蹌了一下。
“伊古雷科在密切關注著我們的行動。即使出去了,也會在‘一直等著呢’話音剛落之時迎來一番圍剿。而且,只要撐到天亮就是我們的勝利。”
略微察覺到方才那句話裡隱藏了某些東西,菲爾甩開了抓住自己的手。
契機來源僅憑直覺。然而,這直覺並非是毫無由頭的。
“席蕾妮?”
克勞一臉疑惑地回頭看著突然停下腳步的菲爾。
“您有事瞞著妾身對吧。”
“我沒有……”
“盡是謊言。關於現狀您也一定知道些什麼對吧?為何一直默不作聲。”
菲爾激動地說著,至今為止抑制著的感情如同洪水般翻湧而出。
“一切,都是假的!您對妾身到底是溫柔還是兇惡!您到底是不是厭惡妾身!您對‘我’展露出的情感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已經受夠了。
無論是任由感情爆發的自己,還是一旁一言不發的克勞,兩者都讓人感到火大。
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呢。
不知何時用回了平日裡自己的語調,且菲爾本人也毫無發覺,一口氣地把話全部說出。
“我看不透您。隨心所欲地戲弄我,不曾對我有過信任。即使如此我卻,一直都對您—”
菲爾突然噤聲。
(剛才,我打算說什麼?)
大口吸氣調整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
快想起我原本的目的,對,這是大好的機會。
調整語調,表現出破罐子破摔的樣子。
“好吧,既然您不打算給予信任,妾身就遵從您的意願吧。為了讓您活著逃離這裡,妾身將竭盡所能。作為交換,請支付妾身報酬。”
“報酬?”
“與妾身離婚。”
此話一說出口後,突然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消失了。
(說出來,了)
終於把話說出,明明這時感覺到的應該是一股暢快感才對。
絕不應該是這種近似後悔的心情。即使如此,菲爾依舊強迫自己繼續說道。
“……請和妾身離婚,還妾身自由,請讓妾身回到尤奈亞,妾身已經不想再受您折騰了。”
克勞靜靜地看著菲爾的臉。冰海雙瞳中蓄滿了不可思議的平靜。屏住呼吸,菲爾也回望著那目光。
(反正遲早……在沃普爾吉斯之夜前都會變成這樣的。)
這樣就好,來,快點同意吧。
不,慢著,不要同意。
兩種完全相反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等待回答的幾秒鐘卻讓人感覺如此之長——
終於。
“我知道了。”
簡短的應諾。在聽到的瞬間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劍拔弩張的氛圍有了適當的緩解。
“……成功活著從這個困境逃脫那時,我就和你離婚,並平安將你送回貝爾法提斯,我保證。”
“好。”
遍佈全身的無力感,一開始還以為是安心了的緣故。
不過,在那之上的是毫不含糊的,如同在胸口開了個洞一般的失落。
雙膝彷彿要粉碎掉了一般,菲爾低下頭,說服自己那隻不過是疲勞所致——
突然。
“席蕾妮!”
眼前銀光一閃,菲爾不禁吞了一口涼氣。
(大意了……!)
敵人藏在了柱子的陰影裡——
躲不開了。
菲爾呆然地看著逼近眼前的刀刃。
要被砍了。
不假思索地閉上雙眼,覺悟已然做好但疼痛卻沒有按期到來。
相對的,菲爾被強行推了出去,倒在地板上。
“痛…….”
肩膀被一股強力撞倒,菲爾呻吟著站了起來。
“夫君大人……?”
抬起頭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克勞將追兵打倒的瞬間。他站在自己與追兵之間,後背朝向自己。
突然某種東西不斷滴下的聲音傳入耳中,菲爾將視線落在他的腳邊。
“夫君大人!!”
菲爾發出一聲悲鳴。
他的後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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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腦海一片空白,暈暈沌沌的,呼吸間全是鐵鏽的臭味。
“請振作一點,夫君大人……!”
連自己的聲音裡也少了一份實感,菲爾扶著克勞繼續趕路。
回頭望去,透窗而入的月光下,泛起了走廊石地板模糊的身影。
在夜光下也尤顯亮白的那塊地板上,留有一條如同河流一般很長的拖痕。
由於昏暗的緣故而看上去烏黑一片的東西,要如何描述它呢——僅僅是試想一下就快要尖叫出聲。
到此為止究竟是如何走過來的,菲爾的記憶中幾乎沒有這一段。
深受重傷的克勞依舊強大,將動搖得失魂落魄的菲爾護在身後,接連打倒了數人。
儘管臉上仍舊一派淡定,但直至剛才還是紋絲不亂的呼吸已變得粗亂急促,臉色發白到憑藉微弱的月光也能發覺。
外行人也能看出來。
失血過多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保護我。
(不是討厭我嗎。明明說過我只是個罕見的人偶!剛才也是,對離婚毫無所謂……然而卻。不行,想不明白……)
“呲!”
不經意間,他雙膝跪地了。
猛然徒增的重量差點讓他們一起倒地,然而卻意外地撐住了。
“抱歉啊。”他微翹起嘴角笑著說道。
直率得有點奇怪。
心中只有不詳的預感。
(對了,躲進瞭望塔裡進行治療的話……)
不過,身邊連個像樣的道具都沒有。
“別擺出這種表情啊。”
被這麼一說,菲爾才初次注意到自己現在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可是,這都怪我才會……”
“不必在意…走這邊。”
話說一半便因為虛弱和咳嗽而變得渾濁不清。
臉色仿若幽靈的他藉著菲爾的手自己站了起來,繼續向前邁步。
走廊到了盡頭,他們抬腳邁上朝塔頂延伸的螺旋階梯。
石制的階梯既冰冷又昏暗。一階一階往上爬的雙腳感覺很沉重。
(逃到這裡的話)
“在那邊!”
“順著血跡找!往塔那邊去了!”
才剛浮起這樣的念頭,外面就響起了傳令的笛聲。逐漸逼近的腳步聲讓菲爾倒吸一口涼氣。
會被追上。
望向螺旋階梯遙遠的底層,那閃著亮光的火把讓人不禁後背發涼。
菲爾重新撐起克勞的肩膀,單手扶上寬闊的弧形石壁。
“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只要到塔頂就好。
這條路最終也會走到盡頭。
只要爬到塔頂……——
突然。
“……縱使”
突然,耳邊傳來了帶有含義的氣息聲,菲爾差點停下腳步。
那細語混雜著下方傳來的士兵們的怒號,還有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微不可察。
“縱使……蒼穹…….自吾之上崩裂墜落。”
(欸……?)
“縱使、海洋將吾之身吞噬殆盡”
(那是……)
按規定本應該在【初夜】的儀式上立下的誓言。
夫妻宣誓永結連理的誓言。
這麼說來,那時是被人阻礙了來著,事到如今才想起來。
不過,他的誓言並不是簡略版的,而是正式的神誓。
神誓。
那是賭上性命的絕對誓言。
一旦違背即意味著死亡。
一階,又一階。腳彷彿被牽引著一般順著牆壁邁步,他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
“吾在此發誓以汝為妻,……此生唯汝與共。”
視線模糊了。
(為什麼,事到如今,在這種時候)
菲爾緊閉雙唇,感覺眼睛深處發熱到疼痛,胸口快要無法呼吸。莫名的衝動推動著她的後背促使她往上爬。
臺階走到了盡頭後,用身體將門撞開。
灑滿月光的塔頂上,二人以跌倒的姿態出了塔,隨即菲爾急忙緊閉塔門。夜空中掛滿了彷彿觸手可得的星星,光彩耀人,與之相比,在地上掙扎著的二人卻宛若假象。
尋找了一番有沒有能當作支撐物來用的東西,然而不巧的是並沒有找到。而且他們二人在這裡的這件事早已被敵方掌握。
(……這麼一來,就結束了)
理解了現狀後,菲爾苦笑著承接膝蓋的極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聽著爬上階梯的腳步聲,菲爾覺得那是宛如遙遠的不知名世界中傳來的一般。
在這之後都是無意識的行為。將失去支撐倒在地面上的克勞拉到自己身旁,並且還抱著他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腿上。
白色襯裙沾染上了從他後背中流出的血,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雖然有那麼一瞬間菲爾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她還是咬緊牙關將克勞的襯衫撕開。露出的傷口深到能看到骨頭。溢出的血也沒有停下的跡象。
“可能會很痛但還請您忍住。”
試著用現做的繃帶包紮傷口……不行,手不像樣地發抖,沒辦法好好包紮。
(可能會在這裡,失去這個人)
現在,令她指尖發涼的是貨真價實的恐懼。
(他,是個)
讓人捉摸不透的傢伙。有時會可怕到讓人想要逃離。
不過,為什麼會保護我呢,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關於他的事還什麼都沒弄清楚。
“請活下去。”
發出了含淚哀求的聲音。
彷彿是要阻止他的生命繼續流失一般用手掌按著傷口,不斷哀求道。
“求您了,請您活下去……”
逐漸逼近而來的追兵們的腳步聲讓空氣震動得如同地鳴一般。
枕在腿上的克勞緊閉著雙眼,不斷重複著淺短的呼吸——不過不久後眼簾微微張開了。
“夫君大人!”
“……答覆。”
“欸?”
菲爾沒能明白這句嘶啞著的嘟囔的箇中意義,不禁忘了當下的緊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神誓。……你不、起誓嗎?”
“這種時候您還在說什麼。”
他每說一句話都免不了咳嗽幾聲,嘴角流落出紅色的液體。
“……畢竟我做了違背誠信的事,不論是無法得到你的信任,還是被你訓斥都是無可奈何的。”
“夫君大人,不要說了。”
“但是,我一定會重建這份信任。”
“不要說了!會影響到傷口的!”
菲爾像是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拜託道。
克勞卻像沒聽見一般繼續說道。
“……發誓吧。用你的聲音回應‘終身相伴’的誓言,如此一來我便絕不會死去。”
他慢慢地抬起手,撫在菲爾臉頰上。
溼潤的鮮紅在白色的肌膚上留下了五指的痕跡——
他撫摸著自己頭髮的手是那麼的溫暖,他不經意間露出的笑臉是那麼的天真無邪,和他一起對話交流的時間流逝得異常地快。
明明在這場合下自己也有可能會丟失性命,然而腦海裡卻儘想著這些事情。
(發誓,就能讓他活下去的話。)
敵國的皇子,替身新娘的丈夫,想與之離婚的毒龍公,這些都無所謂。
拋開各種雜念,最後剩下的只有唯一一個單純的希望。
“……我發誓。”
僅僅,想讓他活下去。
讓這名為克勞的人。
從眼角滑落出的透明淚珠,劃過臉頰帶走了些許鮮紅。在克勞這失去力氣的手滑落之前,菲爾自己將臉頰貼在了他的手上。
——然後。
“差不多,死心了吧?”
“……!”
突然,聽見前方傳來了聲音,讓菲爾不禁屏住了呼吸。
反射性地將躺在腿上的克勞抱住保護起來。
“……伊古雷科、大人。”
假冒的尤奈亞士兵腳踏軍靴踢禿走近,菲爾死死瞪著率領他們而來的,頭髮隨夜風飄揚的他。
“真是讓我費了不少勁啊對吧。嗯,這貓捉老鼠的遊戲還不錯喲,不過,也差不多該收場了吧?”
“看在你們讓我勞累這麼久的份上,不給點回禮可不行呢。”
伊古雷科嘴角歪曲著如此說道。
“你似乎和那些傭人們關係很不錯嘛。”
“……那又如何?”
突然提起的題外話讓菲爾感到不安,她強裝鎮靜反問道。
還有一點讓人在意的地方,除了那些並排包圍的士兵外,其他人貌似都沒有要走上前來的打算。
“啊啊,看來馬上就要到了。”
伊古雷科側目看向門口,隨後慢慢揭曉答案。
“都怪你們逃得飛快,這不害我把計劃都打亂了嗎。所以我就命令士兵,將傭人們帶到這裡來了喲。”
“那個叫什麼拉娜的女僕當然也在其中。”他笑著補充了一句。
內心的焦躁不安瞬間劇增。
“您打算做什麼?”
“啊啊,處刑啊?”
“什……”
“在這裡,依次將傭人們的頭砍掉。臨死哀嚎很吵啊,原本還想將他們壓入地牢後燒死的,不過這也沒辦法呢。”
看著如同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他,菲爾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住手……!”
“嗯,表情真棒,不過,這可不能如你所願喲。”
就在沿著階梯逐步往上爬的腳步聲終於到達塔頂的那一剎那。
“……不愧是澤爾克之狐。不但知道我妻子的性格,還能琢磨出這等找茬方式,您真是惡劣啊。”
筋疲力盡倒下的克勞低聲嘟囔道。
“夫君大人!”
看著克勞用糊滿鮮血的手支撐起枕在腿上的上半身,菲爾連忙慌亂地協助他站起。
這時,菲爾皺起了眉頭。
他那薄唇,似乎在笑著。
“居然能得到毒龍公的認可,我倍感光榮喲。”
“是啊,聽說在東方,對於您這樣的人好像都是懷揣讚美之意稱讚為——”
克勞放開了菲爾的手,將出鞘的劍當作柺杖,緩緩直起身來。
渾身脫力的菲爾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
夜色淡了幾分。
在高塔上能極目遠眺至遠方的地平線。
由漆黑淡化為暗藍,再從淡紫變化為橘黃,最後逐漸演變成白色。
色彩自天地交界處開始渲染,清澈的陽光轉眼間照亮了夜晚的沉寂。
“……狗屎混蛋,來著。”
話一說完,他便將手放到了嘴邊。
用手指吹響的口哨發出的尖銳響聲迴盪在黎明大地上。
“出陣,逆賊就在這裡!”
與宏亮的宣言一起高舉起的寶劍在曙光之下閃耀著光芒,如同彰顯著他的存在一般。
就連驚訝發生了何事的閒暇都沒有,便有震撼大地的吶喊聲以及馬匹的嘶鳴聲響起,如同回應他的宣言一般。
“!?”
伊古雷科的表情瞬間僵硬,朝著塔的邊緣奔去。
同樣在塔邊俯視的菲爾,也不禁失去了言語能力。
目所能及的範圍內全是士兵、士兵、士兵。
不僅僅有應該在外巡邏戒備的身穿黑色軍服的黑龍師團士兵。
還有那整齊排列著的,身著埃爾蘭特王國代表色的深紅軍服大軍。那是——
“紅龍師團…….皇帝直屬軍!?”
彷彿是要蓋過伊古雷科茫然的嘟囔一般,塔下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喂——吾主——您還活著嗎——?”
(!凱大人。)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便能望見騎著栗色馬匹的凱正朝著這邊放聲吶喊著。
“在下按照約定,在黎明前將您父皇的軍隊帶來啦。趁兄長大人在拼命陷害您的時候,在下搜查了空無一人的翠龍城,查獲了偽造的尤奈亞軍隊的武器等諸多證據!”
“賭上東方商人之名,在下確實將貨物運送到咯~。”話還沒說完,城內的士兵們就如同雪崩一般湧了進來。
“怎麼會,難道說……!”
向大驚失色的伊古雷科又給了當頭一棒的,是衝上前來彙報的偽尤奈亞的士兵。
“伊古雷科殿下!地牢是空的,關進去的人質們一個都不見了!”
“你說什麼……!?”
“看來大費周章改造地下牢是值得的。”彷彿要讓目瞪口呆的伊古雷科聽見一般,克勞如此嘟囔道。
克勞一臉無趣地瞥了眼回過頭來的伊古雷科。
“我事前就設置好了機關,只要按下牆壁深處上標記好的石磚,密道就會打開。”
“不過,即使有標記但地牢裡也沒有光……”
“我事先有讓傭人帶著。”
——“牆壁深處上有白色的石磚”和“折斷就會發光的礦物”。
(對拉娜說過的那些話…….那麼!)
那麼說,克勞打從一開始就是以這座城會被佔領為前提在行動的。
預料到伊古雷科會把傭人們集中關進地牢裡,於是改造了地牢,為了讓他們平安逃脫而費盡心思。
在下意識捂住嘴角的菲爾前方,克勞嘆了一口氣。
“擅自對柯諾爾王處刑,以及違背父皇旨意企圖再次挑起戰爭……,因為高度憎惡尤奈亞而做出的種種行為,讓我想著差不多也該讓你安分一點了。不過,畢竟你做事謹慎。”
所以他猜想到假如和尤奈亞的公主結下婚約的話,對方就會在焦急之下露出馬腳。
特意將手下的士兵派到城外製造身旁人手不足的局面,以及老實地喝下毒藥,都是為了讓對方能肆無忌憚地行動而做的準備。
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伊古雷科逼入無路可逃的絕境。
(這就是,埃爾蘭特的毒龍……!)
菲爾不禁嚥了口水。
“儘管這一手代價相當高昂,不過成果十分充足。很感謝你乖乖上鉤,兄長。”
克勞向上撩起沾上血的頭髮,對咬牙切齒的伊古雷科嗤之以鼻。
“克勞……你這傢伙,竟然算計我這兄長……!”
“就和即便不惜陷害自己弟弟也要將毀滅尤奈亞作為至高目的的你一樣,我也有不可退讓的東西,僅此而已。我所期望的,僅僅是這科爾巴赫的安寧。如果從中妨礙,即使是兄弟也決不饒恕。這有什麼問題嗎?”
與泰然自若把話說完的弟弟相比,伊古雷科的臉已扭曲得染滿赤紅。
因為憤怒而揮舞的手臂,沒有一絲的遲延。
他表情猙獰地拔出劍並將之刺向克勞。
“夫君大人!”
在菲爾站起來之前,克勞已將身體下沉。
哐,地響起一記澄清聲響,被彈飛的伊古雷科的劍向塔下墜去。
克勞將劍指向倒吸一口氣的伊古雷科鼻尖前。
毒龍公。
克勞浮現出了與世間評論相符合的冷笑,靜靜地開口道。
“將別人的妻子稱作母狗,用你那寒磣的人生作為償還已經夠便宜了吧。”
“…!”
在被黑龍師團和皇帝士兵包圍時,伊古雷科已經癱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氣力。
目送著被拘束著的他,以及偽裝成尤奈亞士兵的翠龍士兵們一起被帶走——
“夫君大人,…您這不是很有精神嘛,還能揮舞刀劍。”
菲爾一邊嘆著氣一邊朝克勞的背影抱怨著。
“還以為傷勢很重呢,真是白擔心了…”
突然,伴隨一聲鈍響克勞向後倒下,菲爾把後續內容吞了回去。
“欸、為什麼突然倒下…欸欸欸!?等等怎麼回事,臉色都發青了欸!剛才那是死撐的!?夫君大人、夫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