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Ⅰ
第十卷 繭墨佇立於現實與夢境之境 事件Ⅰ網譯版 轉自 動漫東東-NEET輕文事務所
圖源:江火如畫
翻譯:筆君
協力:墨君
來說說拿老鼠做實驗吧。
你把老鼠放進迷宮裡。老鼠最終能否選擇適當的道路,離開迷宮呢。
迷宮裡有死衚衕,有陷阱,對老鼠來說是個危險的地方。老鼠應該會反覆測試驗證,最終選擇出正確的道路吧。但是,即便逃出了迷宮,老鼠也得不到獎勵。應該很難保證老鼠能夠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吧。老鼠還可能會為了擺脫精神壓力而自殘,這點尤其需要注意。
迷宮會折磨老鼠,但人生正是如此,就像人的一生總是會遇到不講理的事情一樣。
老鼠就算到達了出口,也沒有人知道這對於老鼠來說,究竟是不是幸福。
你很溫柔。
好像聖女一般的你,有著上帝一般的寬闊胸懷。
身為觀察者的你,會給老鼠機會吧。你會抓住老鼠的背,把老鼠放回到前面一些的位置。這樣,老鼠應該就能放心地奔跑了。老鼠不論失敗多少次,你都會重複這個過程。
但是很可惜,人並沒有那麼寬大。
你總會厭倦的。大家都會厭倦的。
而且,只是望著老鼠到處亂跑————坦白的說,這實在太無聊了。
所以,我就先說明白了。
大多數的現象,都是這個樣子的。
一個人的一生,都是這個樣子的。
這種打發時間的方式,相當卑鄙。
換而言之,這一切不過是場鬧劇。
* * *
一打開門,甜膩的空氣便撲鼻而來。巧克力的濃郁香味嗆得我狠狠咳嗽了幾下。
我順手把門關上了。只見眼前,是一條漆黑的走廊。
開著空調的房間裡,還是那麼缺乏現實的感覺。
在旋花死亡的那一連串事件期間,我幾乎沒有來過事務所。一聞到這股甜膩的香味,一股懷念之情便湧上心頭。與此同時,也感覺到自己正在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繭墨的房間,宛如一個糖果盒。
感覺完全不像存在於現實之中。
我呆呆地站在了走廊上,但裡面響起一個聲音。繭墨就像要將我那無聊的幻想驅散掉一般,不開心地對我呼喊
「小田桐君,你在幹什麼?毫無意義地杵在走廊上一動不動,讓人很不舒服哦。要過來就快過來好麼?」
「是是是。我知道了,小繭」
「『是』只說一次,這種事就沒人教過你麼?」
我沒有理會她的諷刺,穿過走廊,一進客廳,明亮的光芒便刺痛我的眼睛。
繭墨正躺在皮沙發上。那對貓咪一般的眼睛,看著我。
她整個人被埋在了包裝帶和包裝紙堆成的小山裡。
綴著黑色的軀體,沉沒在紙箔中。伸向半空的腳尖,纏著紅色的包裝帶。繭墨慵懶地搖晃那些包裝帶,嘆了口氣。
繭墨今天也穿著禮服一樣的衣服。豪華的荷葉袖和華麗的百褶領結,非常適合她。她的身影,就像是從油畫裡冒出的中世紀的公主。
但她那張不高興的表情,把一切美感全都糟蹋殆盡。
我出院已經有幾天了,我認領了從人販子家中找到的骸骨,回到了公寓。直到我出院前一直陪伴我的白雪,也回到了水無瀨家。
她在最後關頭幫助了我。我對她感激不盡。
久久津和舞姬也一起回到了大屋。據說他們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彼此。
據說,菱紳又接受了一次手術,術後的精神狀態十分穩定。
雄介也因為過度疲勞而住院,但早我一步出院了。他現在住在高級公寓裡,自發地去繭墨家開的綜合醫院進行心理諮詢。
現在,雄介身邊應該有三具骸骨。那是朝子、小秋還有旋花的遺骨。
人死不能復生。他雖然未能從痛苦中走出來,卻還是拼命地活下去。
怨恨的人,被怨恨的人,憎恨的人,帶來拯救的人。
復仇的鏈鎖終結了,所有人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去。
於是,我回到了繭墨的事務所。但是,繭墨唉聲連連。
她非常非常的無聊。她的煩惱程度,比平時更加嚴重。
在雄介的一連串事件中,她沒有遇到屬於她的樂子。她不愉快的程度就近要爆發的水平。
她對殘酷事件的追求,不符合為人的準則。我別開臉,不看她吃巧克力的樣子,向窗外望去。十二月也快結束了。櫻花樹的枝頭暴露在寒風之中,任風擺弄。
今天也是個大冷天吧。沒準還會下雪。
唯獨繭墨的這個房間,被冬天拋棄了。
「小繭,試著到外面走走怎麼樣?說不定呼吸一下冰冷的空氣,腦子就清爽了。屋裡的甜膩空氣,對人不也是一種負擔麼?」
「我說啊,小田桐君。能不能別把我說得像巧克力成癮一樣?你應該也有所瞭解,無聊就像就像一點一點從人身上把血抽乾一樣,可是能把人殺死的哦」
「話是這麼說,可實際上又死不了。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你要是不去尋找委託之外的娛樂,是會真的痴呆的」
我一邊回答繭墨,一邊收拾包裝紙。我用手指纏起金色的包裝帶,拉掉。
我看著套在皮手套裡的左手,忽然感到不對勁。我開合手掌,感到納悶。
我一看左手,心頭便湧上一股熾烈的不祥預感。但是,我不知道原因。
很古怪。但是,究竟是什麼古怪,我完全搞不清楚。
我下意識地撫摸手掌,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繭墨緩緩地睜開眼睛。
有種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的感覺。我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現實就像嘲笑我的心願一般,定期總會有客人光顧事務所。
繭墨所期盼的事件,似乎總算來了。
* * *
「我從大學的朋友那裡聽過傳言……呃,真的就在這裡麼?」
委託人是名女性,她坐在沙發上,向周圍張望。茶色的捲髮中間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露出困惑與好奇的顏色。她拿起紅茶,喝了一口。
茶杯上留下了粉紅色的口紅印。橙色的指甲油泛著啞光。
她身上,沒有絲毫不祥的影子。繭墨就像要說什麼,對我流眄一瞥。
把她的眼神翻譯過來就是————她是怎麼誤闖這裡的。
「既然你聽說的傳聞跟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有關,那肯定就是這裡了。你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咦,找對了麼?太好了。真的有這種事啊。就像電視劇裡一樣。果真要收天價的委託費麼?這不是為難我麼」
「委、委託費的事先不談好了……首先請說說是什麼事,不然沒法談的」
雖然她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我還是回答了她。委託費的具體情況,我無法把握。雖然寄送過賬單,但對金額並不清楚。而且存在委託人死亡的情況。
繭墨不需要委託費。給我的工資也是聊勝於無。委託費定多少,恐怕要視繭墨的心情而定。
「咦?諮詢是免費的?太好了,比律師良心多了」
女性開心地笑了起來。而繭墨完全相反,眉頭皺到了極限。
照這樣下去,恐怕委託人會被趕出去。我連忙催她往下說。
「不好意思,能請你先告訴我們委託內容麼?」
「對呀!真對不起。呃,我看到了可怕的東西」
她用輕鬆的口吻講了起來。繭墨毫不掩飾她的失望,嘆了口氣。
女性沒有在乎繭墨的反應,好像很害怕,臉色陰沉下來,豐滿的胸部晃了一下,悲痛地說道
「我在朋友家,看到水槽裡泡著人手」
我好害怕,好害怕,那究竟是什麼啊。
我感到困惑。她那一派輕鬆的口吻,和事情的內容毫不搭調。
我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扭曲的情景。被切斷的人手泡在水槽裡。
紅黑色的斷面,沒有連著人的身體。
—————————這不是犯罪麼?
她以輕鬆的口吻接著說下去,繼續講述詭異的故事。
她說她一星期前,在朋友家目睹到水槽裡泡著人手。
她當時非常震驚,什麼都沒跟朋友講便逃了出去。但她後來轉念一想,覺得那是看錯了,又去了朋友家。於是,水槽裡果然是空的。也看不出朋友有什麼可疑的樣子。
「我橫下心試著問過他,他很不解地告訴我水槽是空的。我放心了,然後準備回家……」
在正要回去的時候,她又去看了看水槽,卻發現又有人手泡在水槽裡。
她非常震驚,去找了他朋友。朋友也很震驚,然後兩人試圖把人手拿出來,可根本碰不到那隻手。不論試多少次,他們的手指都只會從煞白的人手上穿過去。
泡在水槽裡的人手,不屬於現實。
幻影人手,現在仍泡在水槽底部。
「我們很困擾,然後聽說了這個地方,想問問能不能幫我們除靈」
女性用央求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知道她聽說的是怎樣的傳言,但感覺不到她想委託繭墨。她似乎想要自己去解決。我皺緊眉頭。委託的不是很緊急,不是很需要處置。
「把水槽扔掉如何?既然想要除靈,是不是該去找合適的地方?雖然我覺得很難找到,我要是找到了,之後再聯繫你……說實在的,我不推薦你來委託我們」
「他說不扔水槽,所以才麻煩啊。這種事你們倒是應該明白吧。而且,我現在是找你們,你卻讓我去找別人,簡直莫名其妙」
只是水槽裡有人手的話,應該去找其他的靈能力者吧。最好還是不要和我們扯上關係。而且這件事,應該無法給繭墨帶來樂子。
幻影人手不算很殘酷。說穿了,不會腐爛的人手跟裝飾物沒有差別。
不出所料,繭墨的臉難看到了極點。她輕輕地拍響雙手。
「客人請回吧。小田桐君,麻煩你送客」
「咦?怎麼這樣?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女性拍案而起。紅茶誇張地濺了出來。
她挑起眼梢,臉變得像女鬼一樣難看,激憤地說起來
「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情,你們卻放著不管?簡直不可理喻!虧你們還是偵探,也太不負責人了吧!好吧,我要在網上給你們店寫差評」
都沒有委託我們,我們沒有解決的義務。最關鍵的是,這裡不是店。
我想到一些反駁的話,但沒空說出來。我按住額頭,繭墨低聲說道
「…………………………………………………被切斷的人手,是麼」
她一時閉上眼睛。紅唇忽然彎了起來。
她用甜膩的,令人討厭的聲音細語道
「算了…………這次就破個例,接受你的委託吧。相對的,你不要再來這家事務所了」
「咦?我並不是要委託啊,而且要收錢——」
「你的主張與我無關。我是說,我會設法處理那些人手。你要是繼續唧唧喳喳,我也沒性子跟你講如何對付那東西了」
我受不了別人跟我吵。太能說話的嘴,對本人也是中妨礙吧?
繭墨嬌豔地微笑起來。她說的話,恐怕不是她的心裡話。她根本不會不管去管別人怎麼樣,對她來說那種事只是麻煩。但是,女性的表情僵住了。
她似乎從繭墨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慌慌張張地點點頭。
「我、我明白了。我也不想總來這種地方」
「好了,小田桐君。客人總算要回去了,麻煩送客」
繭墨擺擺手,又躺了下去。我將女性帶了出去。她一臉不開心,從包裡取出一張筆記紙。我看了看,上面寫著姓名電話以及住址。
「我跟朋友打過招呼了,麻煩你們快點處理。這樣下去,我就去不了他家了,人手好可怕……真是受夠了。真的拜託你們了哦」
她唸唸有詞地離開了。我一隻手拿著紙條,被留了下來。給看起來形跡可疑的事務所留下別人的個人信息,她就不會後悔麼。
我嘆了口氣,回到客廳。繭墨正優雅地吃著巧克力。
花型糖果被她殘忍地咬斷。破碎的百合被吞進肚裡。
「還真是來了個少見的委託人呢。沒想到你會接受委託……我都不知道這個能不能算委託」
「算了吧,被那種人纏上真是麻煩透頂。興許能夠打發一下無聊。現在看來毫無價值的委託,後面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那珍奇場面,不是令人期待麼?」
「珍奇場面?」
———————————————————啪咕
繭墨咬碎滴了第二朵花。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有件事情讓我有些在意。能不能成為樂子,我不能肯定。不過」
還是祈禱儘量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吧。
繭墨彎起嘴唇。按個樣子就像是獵物近在眼前的貓。
看來她有所期待。
我久違地領會到,這件事是多麼的不祥。
* * *
「啊…………………歡迎」
——————你是什麼人?
在小型商品住宅前面,我妻克己眯起眼睛。
他是委託人的朋友。他看到我們,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戴著眼鏡,一張端正的娃娃臉,穿著襯衫,外面還披著一件針織衫,體格很顯瘦。
他把那頭長髮隨意紮在一起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就像一位徹夜搞研究的學者。
我行了禮,遞出了名片。他骨瘦如柴的手接過名片。
「我是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的小田桐。這位是所長,繭墨」
「啊……原來如此……是這樣麼?我對人的長相沒什麼興趣,所以見沒見過,我不是很清楚……算了,反正都一樣。請進」
「不,我們這是頭一次見面……打擾了」
他沒聽我說話,消失在了裡面,連頭也不回。
我只好跟在後面,繭墨也一聲不吭地跟了過來。我穿過黑暗的走廊,屏住呼吸。
密集的翡翠綠刺痛我的眼睛。客廳裡擺著無數的觀葉植物和水槽。仔細一看,植物似乎是人造的,裝滿水的水槽裡也沒有魚的蹤跡。
眼前鋪開的情景,洋溢著生氣,卻又非常空虛。
燈火通明的房間裡,亮度就像溫室裡一樣,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可實際上,我卻覺得渾身發冷。各種各樣的違和感,令我大腦混亂。在一顆椰科樹的旁邊,他轉過身來。
「於是,你們有什麼事?我其實沒什麼興趣,但不問的話會很麻煩」
「那個,橋田麻子小姐沒有跟你說麼?」
我說出了委託人的名字。但是,他搖搖頭。
「………………………麻子………………她說過什麼麼?算了」
他毫無預兆地摟起針織衫和襯衫的袖子,直接把手伸進了水槽。
水面上漂浮的光破碎四散。面對他突然做出的行為,我張大雙眼。他的手在水裡隨便動了動,又立刻抽了出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接著說道
「事情,不聽的話更麻煩,所以要問呢。不過,我馬上就會忘記。為什麼呢?真是不可思議…………你啊,知道我在問什麼麼?」
他的指尖還在滴水。他苦惱著,又把手伸進了水槽裡。
瘦弱的手上佈滿微小的氣泡。手指就像形狀古怪的魚,蠕動著。我不禁問他
「那個,這是在做什麼」
「咦…………啊,這是我的習慣。我有時會想把手伸進水槽裡,你也有這種習慣吧?」
「……………沒有」
「咦,沒有麼。真厲害。虧你忍得住啊」
他心不在焉地說道。我無法理解,但他不像在說謊。這詭異的習慣,應該和水缸裡的人手有所關聯吧。我儘管感到詫異,但還是開口問道
「關於水缸裡有幻影人手的事,我們接受委託了」
「啊,原來如此。所以是靈能偵探事務所麼,總感覺驅魔師啦,靈能力者啦…………都好可笑呢。為什麼我沒有拒絕呢?」
我妻又側起腦袋。我回想起委託人的身影。我妻就算拒絕,她還是會聯繫我們的吧。我嘆了口氣,看了看身後的繭墨,還是對我妻說道
「你要是覺得可疑,我們就直接回去了。只是在此之前,有一件事請讓我們確認一下。幻影出現倒是在其次,請問是否演變成了某種危及身心,或者預想會危及身心的情況呢?」
「啊……我倒是無所謂。因為我不是很清楚,你跟麻子究竟是誰可疑。你們都一樣,擅自跑到別人家裡來。只不過…………唔」
我妻這麼說著,雙手在胸前交叉。他正在苦思冥想。
幾十秒後,他似乎的得出了結論。他鬆開手,走了起來。
「算了……我覺得,一個人看的話,果然還是很不自然。有客人來,要把水槽藏起來也很古怪。不自然的事情可不好。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不自然麼?」
聽到他說的話,我皺緊眉頭。我妻一聲不吭,走近音響櫃。
在櫃子上面,擺著幾個盆子。在裡面,清澈的水盪漾著。
「………………………你們說的,就是這個吧」
他淡然地問道,將水槽裡的東西展示給我們看。
水槽底部,泡著一隻煞白的人手。
人手是被從中間切斷的,就像睡著的水生生物一樣,靜靜地沉在下面。
本該十分悽慘的斷面,非常漂亮。骨頭、肌纖維、血管,都非常整齊。
老實地並在一起的手指,看上去就像另一種器官。就算它像螃蟹一樣動起來,在水底蠕動,我應該都不會感到吃驚。褪色發白的人手,感覺就像假手。
在困惑的我身旁,繭墨甜膩地輕聲細語
「原來如此,這手相當漂亮啊。像是女性的手呢…………小田桐君?」
「………………我知道了。冒犯了」
我從繭墨的眼神中發覺了她的指示。我向我妻通告了一聲,把手伸進水槽。
皮膚被溫柔的水包住。感覺就像把手伸進了生物的腸道里。我嘗試去觸摸人手,可是什麼也抓不到。從外面看,我的手指穿過了裡面的人手。
「跟委託人說的一樣啊。看來這東西沒有實體。徒有其形卻不具其質,有夠半吊子。真沒意思啊」
「喔?原來你也摸不到啊。我還以為只有我和麻子摸不到呢」
這個微妙之處讓我妻接受,我妻點了點頭。我把手抽出來,他又把手伸進去。
皮包骨的手指陷入煞白的人手裡。果然水中的人手是觸碰不了的。
「這東西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你對人手的主人,或者出現的理由,有沒有什麼頭緒?或者說……買水槽的地方,有什麼可疑之處?」
「不知道…………以前,麻子是什麼時候來的呢。我不記得了呢。水槽是在量販店買的。一起還有熱帶魚賣呢。人手的主人…………唔,根本無所謂吧?比起這些,人手出現在這裡的事實才更重要呢」
我不禁感到納悶。他說的話,前半部分還能理解,後半部分莫名其妙。
我妻將視線移向水槽。他望著人手,輕輕地聳了聳肩。
「這東西就在這裡。既然如此,如今我要是對它做些什麼,也很奇怪啊」
「怎麼奇怪?人手出現在裡面的情況才奇怪吧」
「是這樣麼?也不是啊。因為,存在的東西消失了,這種事情是不自然的。最關鍵的是,我對這個情況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因為,這個人手什麼都不會做。跟裝飾品並無二致。可是,你為什麼要刻意去否定它?」
…………我聽得一頭霧水。
我妻就像在尋求認可一般,歪起腦袋。我無言以對。他的說法,我也想過。但是,我迄今為止見到過很多很多屍體。坦白的說,我想象到的是『習慣成自然』這句話。
我妻為什麼這麼肯定呢。
「你不在意,這手是誰的東西麼?」
「……誰知道呢?退一步說,它究竟是不是人的身體都不清楚。這種事情一丁點都不重要。當前,現在,人手不在人身上。既然如此,以前在不在人身上,完全不重要。或者,也有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在人的身上。這一切全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比方說,剪下來的花,它的枝葉呀根呀會怎樣,你根本不會逐一地去在乎吧?就是這麼回事,我……啊,嗯,真是漂亮的手」
就像唸咒一樣的話,忽然停了下來。我妻將視線落在繭墨手上。
塗成黑色的指甲像寶石一樣泛著光輝。我妻認真地注視著繭墨的指甲,接著說道。
「假設我自己的手突然消失了,我也不會太在意。假設我在某個早上一覺醒來,我的枕邊有一隻人手。我覺得,就算是這種情況,我費神去在乎它的根源是什麼,也毫無意義。假設看到雞翅膀,不會去……啊,這不太對。還是用花來比喻比較合適。嗯,除此之外,找不到別的比喻了」
我妻的視線從繭墨的手移向我的臉,就這樣沉默下去了。我茫然地注視著他,他異樣的言辭令我腦袋發麻。我妻露出困惑的表情,補充道
「呃,所以說,我有時會讓人害怕,但並沒有惡意的,不要討厭我就好了……我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啊,是。我明白了。呃,這也就是說……」
說到這裡,我把嘴裡的話嚥了下去。我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好了。
繭墨看起來沒什麼反應。我反芻剛才聽到的話。
「也就是說,你並不對人手感到不安,並不打算把它消除麼?」
「啊,是的。我感覺不到有什麼必要消滅它」
他極為自然地答道。但是,他的話我無法理解。
那番話聽上去就是莫名其妙的戲言。一個可怕的可能性,忽然從我腦中閃過。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以前經歷過去的異常事件。同時,一股寒氣竄過我的背脊。
不被切下來,手就不會離開身體。
這個人手的幻影,究竟是為什麼出現的呢。
「我妻先生……………手的出現,與你有關?」
「咦,之前的對話,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我妻瞪圓了眼睛。他大惑不解地歪起腦袋。
面對我試探的眼神,我妻沒有回應。他似乎連自己被懷疑了都不理解。我凝視著人手。這應該是源自於實物的怪異吧。但如果是那樣,犯人沒有理由專程展示給別人看。他的態度也過於自然,不像是演戲。
「是這樣麼,真是冒犯了……提了個不太好的問題,我向你道歉」
「嗯,我明白了。我去泡茶吧」
「你明白什麼啊!」
我不禁大喊起來。但是,他沒有聽我說話,搖搖晃晃地走掉了。
從遠處傳來唱歌一樣的聲音。
「我記得應該有薄荷茶。說不定能讓我的頭腦清醒一些。圓滑的交流是很重要的。讓人害怕是不好的」
我妻走出了房間。這應該是他特有的關照人的方式。她應該不是壞人吧。我搞不懂了。我一邊嘆氣,一邊轉向身旁。
繭墨正無言地望著水槽。
她的唇突然彎了起來,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
「手的根源啊」
————————啪
忽然,她撐開了紙傘。鮮豔的紅色刺痛我的眼睛。
彷彿是綻放於假葉子之間的一朵巨大的花。
————————咕嚕
繭墨轉起了紙傘。紅色漩渦反射強烈的燈光。燈光之下顯得格外不祥的紙傘,彷彿是有毒的花。紙傘旋轉的勢頭漸漸增強。
我感覺眼睛好痛,閉上眼睛。
忽然,我對她的行為感到可疑。水中的人手,是所有人都能夠用肉眼看到的怪異。
她還要更多地重現出什麼呢。
沒有看出人手發生變化,但是,人手忽然開始蠢動。
———————咕啪
煞白的皮膚急遽腐化
看上去,就好像時間進程加快了。
又或者,停滯的時間再次流動了。
人手開始腐爛。皮膚緩慢地剝落,肉醜陋地吸水發脹。融解的肉脫落下去,水體急遽渾濁。血管漂浮在水體中,白骨露了出來。幻影人手開始腐化。
我茫然地望著這個情況。
————————啪
繭墨合上紙傘。煞白的人手恢復原來的樣子。
平滑的皮膚,尋常的美麗。泡在水中的樣子,就像雕刻一樣。
人手在水槽底部一動不動。我向繭墨那泛著微笑的側臉問道。
「小繭,這是…………」
「讓你們久等了。儘管感覺很難喝的樣子,但這裡有綠茶哦」
同時,我妻打開了門。他舉著托盤走了過來。玻璃杯中透明的綠茶,盪漾著。繭墨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向他搭腔
「嗨,歡迎回來。怎麼不是薄荷茶?」
「喝完了啦。真奇怪啊。我記得還有的……算了。沒意思的事情我也不感興趣。這個世界太複雜了,要記東西是最辛苦的啊」
「虧你這樣能夠生活下去呢。你能把握好食材和日用品麼?」
繭墨接連說出她平時很少會說的話。隨後,我妻粗暴地抓了抓頭髮。
「啊,沒關係的。我注意到的時候就會把魚和肉切來吃的。同事們也不會提我意見,所以也不會影響到工作,的樣子?我會讓自己意識到必須的東西在必須的地方是必須的…………唔……嗯,沒問題。大概吧」
他很有遲疑,但還是點了點頭。繭墨好像明白了什麼,笑容加深。她悠閒地走了幾步,注視我妻端來的托盤。綠茶,還有小塊的巧克力搭配。
「呵,這搭配挺少見呢。你倒是挺機靈嘛。小田桐君也學學他吧」
「我總端這些出來的,可沒有人吃呢。要能幫我消滅掉就好了呢」
繭墨毫不客氣地拈起雨蛙形狀的糖果,輕輕地扔進嘴裡。
我妻凝視著她的手指。他點了幾下頭,心不在焉地說道
「我覺得,你的手比那個手更漂亮。手背與指甲非常協調」
「謝謝。承蒙誇獎,十分榮幸。真是的,完全開心不起來呢————————好了,回去了,小田桐君」
她突然對我說道,下一刻便邁開了腳步。黑色禮服包裹著的背影,毫不猶豫地小時自阿勒走廊上。我連忙跟了上去。
我回頭一看,我妻正輕輕揮手。
「要回去了麼?那麼要小心哦。我不希望認識的人受傷呢」
他沒有要責怪我們無禮離開的樣子。我們直接離開了他的家。一到外面,冬日的陽光突然又回來了。渾濁的光給街道蒙上一層灰濛濛的感覺。我仰望天空。
灰色的雲,從內側綻放著灰暗的光。繭墨也傾著臉。
那雙大大的眼睛裡映出厚實的雲。我朝他身後呼喊。
「小繭,我們直接離開不要緊麼?委託人希望消除幻影人手。雖然水槽的主人我妻先生本人沒那個意思,可是……」
「那也沒辦法吧。現在娛樂的要素太淡薄了」
為什麼非得專程去做沒意思的事情?
繭墨斜著腦袋,注視我。她還是老樣子,雙唇間依舊充滿笑容。
我就像被她催促一般,回想起了泡在水槽裡的人手。光是那東西,確實不足以成為繭墨的娛樂對象吧。但是,接受委託的不是別人,正是繭墨。
我準備這麼問她,突然呼吸為之一窒。
煞白的肉,迅速地腐敗了。那一幕,令我產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說起來,繭墨為什麼要接受這個委託呢。
「小繭,那個肉為什麼腐爛了?」
「你問這個啊,答案出乎意料的簡單哦」
繭墨就像打謎語一樣回答我。看來她無意回答。繭墨不會因為提問而發火,但是,當她無意回答的時候,問什麼都是白費力氣。
我嘆了口氣。繭墨戲虐似的開口說道
「我還沒有把握,所以現在還不能講。小田桐君,你自己去推測吧。不思考的話,腦子只會退化哦…………對了,就拿他來打個比方吧。水果還是生的就去摘,這種不解風情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沒錯,我們只用等著就好。
繭墨愉快地笑起來。她的食指按在嘴唇上。
鮮紅的嘴唇柔軟地彎起來。她輕輕拿開手指,輕聲細語,
就好像,在對我說悄悄話一樣。
「那個,預兆實在太不明顯了」
* * *
我一在事務所裡,就感覺時間停止了一樣。
泡在水槽裡的人手,也跟現在的狀況相似。感覺就像在巧克力盒裡。
我停下手中的打掃工作,向窗外望去。外面一直飄著雪。但是,這間屋子仍舊被隔離在了季節變化之外。事務所還是老樣子,充斥著甜膩的香氣。
繭墨今天也是倒頭大睡。她再一次被埋在了紙箔中。那個樣子就像一具棺材裡的屍體。除了會吃巧克力,她跟死人沒兩樣。
我們去了我妻家之後,已經過去了幾天。但是,我們的生活沒有大的變化。
今天也是平凡又無趣的一天。
我一邊把包裝帶收撿集中,一邊望著繭墨。此情此景,與幾天前並無二致。
感覺就像時間停滯了一樣。日常的生活,沒有一絲陰影,一直持續下去。幻影人手沒有消失。但幸運的是,那位氣勢凌人的委託人沒再跟我們聯繫。
但是,不安仍未從我心頭散去。腐敗的人手,定期會在我頭腦中閃過。
我靠近繭墨,撿起紅色的包裝帶,將纏在左手的帶子拉掉。
躺下的繭墨仍舊一聲不吭。忽然,我回想起一個甜膩的聲音。
——————我們,只用等著就好。
———那個,預兆實在太不明顯了。
我搖搖頭,離開繭墨身旁。我從口袋裡取出手機,這部新登記購買的手機,收到了郵件。發件人是嵯峨雄介。我讀過正文,點點頭。
標題:明天晚上
正文:我想吃關東煮,可以過來麼?買好材料,也把樓下的叫上吧。
樓下的,是說綾和七海吧,最近雄介經常和七海她們說話。
七海不知道有事件發生過。雄介跟她進行不留情面的舌戰,似乎覺得很舒服。我回信說我知道了,將去超市加入到回家路上的計劃中。正當我煩惱有沒有辣椒的時候。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事務所的電話響了。繭墨緩緩地睜開眼睛。
她慵懶地抬起上半身,但不打算去接電話。
白皙的手掌朝我轉過來。她甜膩地輕聲細語
「小田桐君,你能去接一下麼?」
我嘆了口氣。繭墨微笑依舊。
我下定決心,拿起受話器,吸了口氣,把話說出來。
「久等了。這裡是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
「———啊……是手不漂亮的那位麼?」
這個心不在焉的聲音,我聽過。我再度想起腐敗的人手。
不祥的預感急遽壓迫我的胸口。我想要驅散掉這種感覺,硬是張開嘴,說道
「是我妻先生麼?前些天冒犯了。今天找我們有何貴幹?」
「冒犯了,是麼。原來我被你冒犯過啊……我沒注意到啊。算了,這件事無所謂了。如果你想賠罪的話,我還是會接受的。沒關係……該說對不住的,是我才對」
我妻過意不去地說著,然後沉默下來。他在受話器那邊應該正在低頭行禮吧。他悠閒的語調,讓我的緊張緩解了一些。經過幾秒鐘的沉默,我妻再次開口
「……於是,有什麼事?」
「不,打電話的是你吧?」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可我妻沒有回答。
我妻似乎很困惑。經過一陣苦思,他突然大聲叫喊
「啊,對了。我想起了。嗯,是的。我要說的是花的事情啊」
「………………花麼?」
「也可以說,我要說裝飾品的事情呢…………不對,果然應該是切下來的花呢,嗯……不過在此之前,先說說幻影人手吧。很可惜,能讓你們感興趣的話題,我只能想到這個了」
「要說人手麼?」
聽到『幻影人手』,我提高緊惕。但是,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相對的,他還是老樣子,羅列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已經決定也給你們看看了,所以希望你們能來、一趟、吧?這不過是個前提條件呢。要是不來會很不自然,所以我會傷腦經的」
「不自然麼?你說傷腦經,是指什麼?」
「你在擔心我麼。你真善良。嗯,可這樣還是很不自然。所以,答應我,好麼」
——————————————我會等你們的。
就這樣,電話被掛斷了。我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我轉過身去,繭墨正在吃巧克力。她就像根本沒來過電話一樣,躺了下去,揮動著手指。蔓草一樣的包裝帶上下搖擺。
「小繭,是我妻先生打來的電話。內容是——………………」
我將通話內容告訴了繭墨,可她還是沒有反應。我懷疑她睡著了,可她忽然睜開眼睛,鮮紅的嘴唇慵懶地動起來
「原來如此。總之就是讓我們過去一趟呢」
「怎麼辦?說不定人手發生了異變。我覺得應該去一趟」
「不,我可不去哦。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繭墨將花朵型的巧克力咬開。她彎起嘴唇,把花瓣咬碎。
仔細一看,她的手上纏著紅色的包裝帶。手腕上綴飾著紅色的繭墨,輕聲細語
「切下來的花,或者說是裝飾品。好了,有什麼不自然,有什麼傷腦筋呢」
她微微一笑,閉上眼睛。我等了幾秒鐘,她還是一動不動。我開始收拾腳下積起的紙箔。
我一張一張地撿起來,放在桌上。我苦惱著要不要自己一個人去,沒有得出結論。
我反芻我妻漫不經心地說的那些話。會不會有危險呢。但是白雪住得很遠,我也不想驚動被捲入旋花那起事件的人。最關鍵的是,我對這件事沒有產生危機意識。
在感到不安的同時,我也特別的放心。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煩惱之餘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人手發生了什麼。
只是去問問情況,應該去問問情況。
「小繭,我還是」
—————叭唦
我剛一轉身,就有什麼東西砸中了我的臉。疊起來的某種東西直擊我的鼻子。
好痛。我看了看落在手中的東西,那是一份報紙。繭墨再次起身,聳聳肩膀。
「實在放心不下的話,去一趟不就得了?一直傻站在這裡很礙事哦。你嘆的氣會讓黴菌孳生的。啊,麻煩你把這些垃圾帶走」
繭墨唱歌似的說道,再次躺了下去。我正要把報紙扔進垃圾桶,手又停了下來。
我決定把屋裡的報紙集中起來進行廢品回收。我拿起包,把報紙塞進包裡,邁出腳步。
「那我走了,小繭。我去問問情況,馬上就回來。麻煩把巧克力的空盒子摞在桌子上」
我向她囑咐,但她沒有回答。我決定不去管她,直接離開。
我走到外面,發現外面下著雪。天上滿是厚重的雲,發灰髮濁。
我離開喪失季節感的房間,接著,前往比夏天還要明亮的屋子。
* * *
「嗨,歡迎………………咦?只有你一個人麼?她在哪兒?」
打開門後,我妻到處張望。他看到肩上積著雪的我,困惑地歪起腦袋。
我跟他說了繭墨不來的事情。然後,他毫不避諱地表現出失望的樣子。
「哦,失望。真讓人失望。這樣的話,不自然就得不到解決了」
「非常抱歉。有什麼事也可以向我諮詢,不過,還是下次再來吧」
果然需要繭墨到場。所長是她。
可我剛一回答,他就張大雙眼。他就像大型犬一樣,激烈地搖搖頭。
「咦,這說的是什麼話?難得過來了,就這麼回去多不好。這不符合待客之道。專程來一趟,外面還天寒地凍的,還是進去看看吧」
我妻少有的用很禮貌的口吻說道,向屋內指去。在他身後,能夠看到昏暗的走廊。
裡面的燈光,遠遠地放射著強光。在那邊,應該是客廳吧。
我反芻他說的話,皺緊眉頭。
「進去看…………看什麼?」
「在電話裡說過『人手的事情』對吧。很不可思議,很奇特,非常棒」
我妻站在遠處的燈光之前,笑了起來。
他用輕快的語氣接著說道
「手,變多了」
* * *
上次來訪的時候,房間裡擺著好幾個水槽。
我回憶起那虛無縹緲的情景。空水槽裡,被水充滿。
他一時閉上眼睛,幾秒鐘後又睜開了。在眼前,展現出一片異常的光景。
所有的水槽裡都盛著煞白的人手。
零星擺放的水槽,看起來就像裝了商品的玻璃陳列櫃。
煞白的人手就像被陳列出來的待售商品。強烈的燈光,更加烘托出了這樣的印象。每一個人手的形狀和泡在裡面的方式都各不相同。有的手斷面接觸底面,垂直立起。有的手關節搭在水槽邊緣,輕輕搖擺。
我朝對著天空的手掌,伸出手去。煞白的五根手指像蓮花一樣對著上方。我的手與裡面的手重合在一起,但還是無法觸碰到。其他人手也是一樣的吧。
我掃視到處擺放的水槽,感到不寒而慄。繭墨的聲音,自然而然地重現。
————————那個,預兆實在太不明顯了。
冷汗順著背脊流下去。同時,我重重地咳嗽了幾下。
除了人手增殖之外,屋裡還發生了某個異常。
屋內,瀰漫著濃烈的腐臭。
腐肉的那種甘酸令人討要,特別嗆人。腥臭的血的味道粘附在喉嚨上。
就像房間裡有大型野獸的屍體正在腐爛。
我回想起以前看到的情景。繭墨紙傘一轉,人手急遽腐敗。甘酸的濃重腐臭,應該是隨著人手的增值一起出現的。我問我妻
「不好意思,我妻先生。人手的增值和腐臭,是從什麼時候開的?」
「……腐臭?腐臭啊。說起來,確實有味道。對不起。我不是很在意味道。以前就經常有人說,我除了眼睛之外,其他感官都很遲鈍呢……所以,我對能看到的東西有些把持不住,也有固執的傾向呢。如果現在的情況讓你感到討厭的話,我向你賠罪。把你叫到讓你不舒服的地方,真是對不起」
他過意不去地歪起臉。我認識到他這個反應,將另一種可能性在腦中打消。我之前懷疑是我妻讓什麼東西腐壞的,但這種可能性似乎很低。
他對腐臭本身,無法正確認識。我妻苦思冥想,把手伸進水槽。
他的手和水中的手重合在一起。水中的手是一隻女性的手,但他的指頭反而更細。
他的手瘦得不正常。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他的手指幾乎是皮包骨頭。
上次來的時候,他也很瘦,但應該沒到這個地步。
他的體重急劇減少,這讓我非常不放心。我連忙向他問道
「我妻先生,你怎麼了?你瘦過頭了,你有好好吃飯麼?」
「……吃飯……咦,吃飯?啊,對啊。我好像忘了什麼,原來是忘了吃飯啊。上次吃的時候,是幾天之前呢……話說回來,為什麼我沒吃飯呢?」
——看來我肚子餓了呢。謝謝你提醒我。
我妻坦率地低下頭。他的動作就像小孩子一樣率直。他心不在焉地注視著我,沒有重視自身體重減少的問題,完全沒有危機意識。我鄭重其事地對他說
「請吃些東西,不用在意我,我馬上就會回去的。人手增加的事,我會跟小繭……跟繭墨所長好好傳達的」
「嗯,我知道了。我做點什麼吃的吧……啊,用不著急著回去。我有東西想給你看。你先隨便看看,等我一下吧。難得來一趟,也幫你做一份吧」
「不必了……而且,恕我失禮,在這個味道里面,實在沒辦法吃東西」
「我做的意大利辣面應該很好吃的哦。這邊走,能賞個光麼?」
我妻用力拉起我的胳膊。我半推半就地跟著他走。他穿過浴室,穿過更衣間,打開了玻璃門,一套清潔的衛具映入眼中,我同時倒抽一口涼氣。我妻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轉過身來。
「——————————瞧,很厲害吧?」
確實,這真是一幕壯觀的景象。
浴缸裡泡著許多隻人手。
不胖不瘦的人手就像肥大的魚一樣泡在裡面。搭在浴缸邊緣的人手雜亂無章地露出手背。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指甲,泛著暗淡的光。
看到這些,感覺就像有女性正在入浴。但是,人手沒有與身體相連。
不知為何,浴室裡的人手看起來很散漫。躺在裡面的那些肉,豔麗得出奇。
我妻輕輕地擺了擺手,沒有言及這一幕是多麼異樣,直接走了出去。
「那麼,我去做些吃的,等我一下。鮭魚意麵是我的拿手菜」
剛才說的菜名,變了。悠閒的話語與眼前的情景出現了齟齬。
強烈的異樣感,令我感到混亂。回過神來,我妻已經走了出去。被留下的我,只好觀察了一番浴室。不久,異常事態在我腦中不斷浮現。
人類身體的一部分集中在一起,這個情景與其說悽慘,更顯得滑稽。
血腥味比剛才更加明顯,更加濃烈了。但是腐敗的人手也好,流著血的人手也好,都沒有進入視野範圍。浴室裡鋪開的情景是有機的,但也是無機的。
呆呆地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於是我離開浴室,來到走廊上。我無法在濃烈的腐臭氣味裡吃飯,我決定跟我妻說一聲,然後回去。怪異的增值,超越了可維持日常生活的範疇。我必須儘早向繭墨報告情況,如果她無意解決此事,那我就得去找其他的超能力者了。去找白雪的話,或許她能給我出些主意吧。正當我一邊苦思一邊邁出腳步的時候,傳來了動靜。
我循著聲音朝廚房走去,長長的走廊上和客廳裡一樣,裝點著水槽。四方的箱子零星點點地放在台座上。昏暗之中,泡在底部的人手浮了上來。我望著那些十分相似卻又各不相同的人手,繼續向前走。
但是,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其中的一隻手,正在發生明顯的異變。
「…………………………咦?」
那是放在廚房門前的,最後一個水槽。
在那個水槽裡面,那隻人手正在腐爛。
廚房的門敞開著,強烈的燈光向走廊溢出。我遠遠地看到了我妻的身影。他的背影佇立在冰箱前面,沒有注意到我。我再次注視水槽。
水體十分渾濁,人手正在腐爛。肉溶解崩潰,變得就像蚯蚓一樣。吸水發脹的血管漂浮著,手指上勉強殘留著指甲和肉,橙色的指甲泛著啞光。
我皺緊眉頭。為什麼唯獨這隻手正在腐爛?我想起繭墨旋轉紙傘的身影。幻影人手,飛快地腐爛掉了。我記得她說過,預兆實在太不明顯了。這隻手也一樣,最終,其他人手也將漸漸腐爛吧。
我腦子裡想著這些,異樣感越來越強。我看了看跟前的一個水槽,在它與腐爛的人手之間交互觀察。有古怪。濃烈的腐臭,湧進我的喉嚨。
我就像溺在水槽裡一樣,喘不過氣來。我緩緩地伸出手。
在那種彷彿被操縱著的感覺中,我靠近水面,手指觸碰到溫熱的水。
我的手掌沉入反光的表面。水滲進了西裝,討厭的溫度令我冒起雞皮疙瘩。我在水中把手大大地張開,當我用力閉合的時候,水裡冒出氣泡。
我,把抓住的那隻手,提了起來。
水滴了下去,砸碎水面。堅硬的骨頭隔著皮手套,陷入我的手掌。
我望著眼前的一幕,卻不可思議地並沒有感到震驚。
我的手,與腐爛的人手,牽在了一起。
「…………………………啊,怪不得」
這隻人手,是現實中的東西,濃烈的腐臭發自腐爛的肉。
其實,我早就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會是這樣,只是一直不肯正視罷了。
我淡漠地接受這件事,對只能接受這件事的自己發自內心地感到討厭。我並沒有覺得厭惡,也沒有覺得恐懼,我腦子已經麻木了。但是,當我再次注視著手指的時候,疑問湧了上來。
這些手指,我記得在哪裡見過。
指甲上塗著橙色的指甲油。從一部分已經變成空洞的手掌,水滴落下來。發脹的肉像爛泥一樣崩潰了。我茫然地想起了一件事。
幻影人手,沒有消失。但是,那位氣勢凌人的委託人沒再聯繫我們。
我回想起她喝紅茶時的樣子。她的指甲上,塗著亮麗的橙色指甲油。
————————這隻手,究竟是誰的?
我抬起臉。手指自然而然地鬆開,手掉了下去,再次乖乖地泡進水中。我妻的背影一動不動。他好像在發愁,不停地歪著腦袋。
冰箱大門敞開。變質的寒光,從裡面漏出來。
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卟
裡頭響著好像蒼蠅在飛的聲音,大型冰箱正在微微震動。
我隔著我妻的肩膀,向裡面注視。我感到一股沉重的衝擊。但是,面對某種意義上已經預料到的情景,我已經不會感到厭惡了。我一聲不吭,清楚地看著那令人討厭的色彩。
裡面擺著許多染紅的塑料袋。用保鮮膜包裹的肉,水潤地反射著光。從縫隙間滲出的液體,滴在冰箱的隔層裡。撐破冒出的頭髮,黏在門套上。望著此情此景,我妻的背影,小幅地顫抖起來。
「啊,是這樣啊」
他心不在焉地呢喃起來。他的聲音中,沒有瘋狂的音色。
他應該是在自言自語吧。他只是淡然地確認現在的狀況。
「之所以什麼也沒吃,是因為裡面裝了這個啊」
是啊,把人塞進了裡面,所以裡面的東西都被擋住了,拿不出來啊。
——————————嗙
忽然,他關上了冰箱,向身後轉過來,露出震驚的表情。我無言地凝視著他。他好像感到了困惑,嘴巴噏動著。不久,他飛快地講起來
「————————主要是,切下來的花和違和感的問題啊」
從我妻嘴裡吐露出莫名其妙的話。他就像找藉口一樣,羅列語言。我呆呆地站著,聽著他說。他一邊琢磨用語,一邊拼命地接著說下去
「怎麼說呢。其實,這是個非常單純的問題。我覺得,把花切下來裝飾起來,是最正確的做法。我從以前就有個習慣,喜歡把看到的花切下來,讓花漂在水槽裡,漂在浴缸裡。然而,我總感覺對絕大多數的花都沒有任何感覺,或者說,我不能把花認作是花吧。總之就是這樣,所以人的手對我來說」
————————就像花一樣。
我妻指了指自己的手。看來他的混亂平息下來了。
他的語調越來越平靜,最後露出燦爛的微笑。
「我無意識地過著每一天,總之,這個行為也是無意識中做出來的。我為了讓不自然恢復自然而行動,而我行動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眼前的這些屍體。然而,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屍體漸漸消失了。我在無意識的時候,真的很難幹呢。那麼你呢」
他抹去微笑。但是,他的眼中仍舊沒有絲毫殺意之類的感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提心吊膽地向我問道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不正常麼?」
「對,毫無疑問」
「……謝謝。對我說得這麼肯定的人,你是頭一個」
聽到我的話後,她不知怎的鬆了口氣。然後,他困惑地看著我。
看來已經無話可說了。我回想之前跟他進行過的對話。
『不自然的事情可不好。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現在,人手不在人身上。既然如此,以前在不在人身上,完全不重要。比方說,剪下來的花,它的枝葉呀根呀會怎樣,你根本不會逐一地去在乎吧?』
『我會讓自己意識到必須的東西在必須的地方是必須的…………唔……嗯,沒問題。大概吧』
『某個早上一覺醒來,我的枕邊有一隻人手。我覺得,就算是這種情況,我費神去在乎它的根源是什麼,也毫無意義』
『以前就經常有人說,我除了眼睛之外,其他感官都很遲鈍呢……所以,我對能看到的東西有些把持不住,也有固執的傾向呢』
對不明不白的語言,出現了另一種解釋。與此同時,繭墨將其稱作『珍奇場面』的理由,也弄清楚了。繭墨的委託人,不會是單方面的受害者。但這次的委託,嚴格來講並不是委託。向我們傳達怪異情報的女性,就這樣被殺害了。
背後有所隱藏的,其實是我妻。在接受委託的階段,繭墨就已經預測到了這件事吧。但是,她為什麼能在我們去見我妻之前就能察覺到這件事呢。
我忽然想起了在事務所裡發生的事。我被什麼疊起來的東西,丟中過臉。
繭墨的屋裡,平時根本沒有報紙。
我從包裡取出報紙。我妻對我這個行動,也是毫無反應。我確認了一下日期,這是我住院期間的報紙。上面跨了好幾個版面報道了某起事件。
碎屍殺人事件。
切下的頭部被放在塑料袋中,被發現漂浮在海面上。
搜查結果。回收了軀幹、腿、手臂,但未完全發現全身。
鑑定結果。推測遺體數量超過兩具。受害人的手仍舊不知去向。
只見報導上印著醫院的名字。繭墨是被白雪拖著來醫院的時候,看到這篇報導的吧。這份報紙,似乎是她見過我妻之後,去趟醫院拿出來了。
我將內心的嘆息按捺下去,將報導對向我妻。
「這是你乾的麼?」
「大概,是的,又好像不是…………不好意思,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我妻非常困惑,但還是回答了我。他表現出發自內心感到過意不去的樣子。
我終於明白,繭墨旋轉紙傘後,為什麼幻影人手會立刻腐敗了。
那個情景,並不是幻影人手在腐爛。只是在幻影出現以前,放在水槽裡的真正的人手被重現出來,與幻影重疊在一起罷了。
於是,我忽然想起委託人說過的話。
她在我妻家中目擊到了水槽裡泡著人手。
她當時大吃一驚,一聲不吭就逃了出來。但她後來轉念一想,覺得是看錯了,於是再次來到了我妻家。然後她發現,水槽裡果真是空的。我妻也沒表現出可疑的樣子。
她當時說。
我橫下心試著問過他,他很不解地告訴我水槽是空的。
「………………橋田麻子曾經問過你,你的回答是,『水槽是空的』,沒錯吧?」
「啊,是吧,應該是。因為那個時候,水槽確實是空的」
我沒有說謊哦。我根本沒想過要說謊。
我妻淡然地回答了我。委託人正準備回家的時候,再次確認了水槽。
然後,她發現人手再次出現在了。她很震驚,問了我妻。我妻也很震驚,然後兩人試圖把人手拿出來,可是根本碰不到那隻手。
不論試多少次,他們的手指都只會從煞白的人手上穿過去。
「也就是說,在幻影浮現之前,水槽中泡著真正的人手。委託人最開始目擊到的,就是真貨吧?這個房子裡所有的幻影,都是從真貨變來的」
「嗯,是的。然後,不會腐爛的人手在我眼睛,就和假花一樣。我對你們也說過的吧?『那是切下來的花,或者是裝飾品』」
『也可以說,我要說裝飾品的事情呢…………不對,果然應該是切下來的花呢,嗯……不過在此之前,先說說幻影人手吧。很可惜,能讓你們感興趣的話題,我只能想到這個了』
『我已經決定也給你們看看了,所以希望你們能來、一趟、吧?這不過是個前提條件呢。要是不來會很不自然,所以我會傷腦經的』
『你在擔心我麼。你真善良。嗯,可這樣還是很不自然。所以,答應我,好麼』
——————————————我會等你們的。
我回憶起我跟我妻的一連串對話。同時,冷汗順著我的背脊滑了下去。
事到如今,我才發覺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對繭墨的手感興趣,曾試圖把繭墨喊出來。然後,他對繭墨沒有來,感到失望。
「我妻先生,你莫非,打算把小繭……被所長給,殺掉麼?」
「……我沒想過殺掉她,只是非常想把那孩子的手放進水槽裡。我不論如何和按捺不住這種心情,所以忍不住喊她過來。僅僅只是這樣啊……之後一齣神,自然而然就會變成那樣了吧」
聽到他這番話,我咬緊嘴唇。他容忍自身的無意識行為。
他的這種做法十分惡劣。我瞪著我妻。他就像發愁一樣,垂下臉。
我剛想破口大罵,但硬是閉上了嘴,緊緊地咬住嘴唇。
非難也好譴責也好,如今毫無意義。就算疾呼他殺人行為的殘忍,他也只會用一句「正是如此」來承認吧。
不管怎麼痛斥他,他肯定都會道歉,然後僅此而已。
就算譴責他,也完全阻止不了他繼續殺人。那麼做,只是我的自我滿足。
我妻背對著冰箱裡的屍體,站在我的面前。
他是殺人犯。我正跟殺人魔面對面地站在一起。但說來也怪。
我們彼此都奈何不了對方。
「好了,我要怎麼辦?已經被你看到了,你說是吧?」
他歪起腦袋,轉向冰箱,把門微微地打開,用食指摁了摁塑料袋裡面的東西。袋子不穩定地晃了晃。我妻露出困惑的表情,說道
「我為什麼把麻子殺掉了呢?我應該不是那麼喜歡她的手,沒必要裝飾起來啊……是因為不能塗指甲油麼?是因為她說她減肥成功了麼?不管是哪一種……我都對自己失望了啊」
他放開手指,嘆了口氣。看來他真的沒意識到自己殺了人。
看著他的樣子,我同時感到了某種違和感。
我一想才發現,從我走進這個房子的那一刻起,我變被各種各樣的違和感糾纏著。
彷彿身處熱帶的強烈光線,與很低的室溫。洋溢著生機的情景,與人造之物,空水槽。
這個房子裡,都有東西都不協調。然後,在這不協調的中心。
殺人魔像個孩子一樣,十分困惑地站在那裡。
我在我自己的心頭尋找過。在恐懼與憤怒的底層,果然存在著神奇的安心感。
我妻總是用心聲來陳述事物。她像孩子一樣率真,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對不感興趣的東西不會表現出一絲執著,漠視的程度堪稱異常。
在我這個身處他興趣範疇之外的人面前,他是個普通的人。
「請去自首吧——————我妻先生」
我對他說道。他沒有回答,只是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既沒反駁也沒拒絕。他正靜靜地考慮我說的話。我對著他,繼續說道
「讓人害怕是不好的。這話應該是你自己說過的」
「是麼……確實沒錯。其實,我早就該這麼做了吧。我感覺我明白了。不管怎麼想,我都不能太任性,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我妻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果然可以溝通。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妻轉向冰箱,搖了搖頭,輕輕地關上門。
「麻子啊,很煩人啊,動不動就跑我家來,但我不討厭她哦」
他呆呆地低語著,就像獨白一樣。
他就像配合壓縮機運作的低沉聲音一般,淡然地接著說道
「因為我總是被其他人討厭。我的父母也是,學校的老師也是。所以她看我帥,總是嚷著喜歡我,但我絕不討厭她」
茶色的頭髮夾在門縫裡,掉出來。
我妻撫摸著血淋淋的頭髮,用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
「我,究竟做了什麼。她一定很害怕吧…………啊、我、啊」
我妻歪起腦袋。他的自言自語說到一半,搖了搖頭。
他一邊笑,一邊直言不會地說道
「如今後悔也沒用了。我連我把麻子殺掉了這件事都忘記了」
我妻轉過身來,狀態驟然一變,爽朗地掄起手臂。
他倏地垂下肩膀,朝我看來。右手輕輕地朝我平舉起來。
「我去自首。只要把警察叫來這間屋子,就能輕鬆地證明我做過什麼吧」
我點點頭,也伸出手,握住了伸到眼前的那隻手。
我回憶起之前的骨頭的觸感。活著的人的手,很柔軟。即便隔著皮手套,也能感受到這份觸感。這所房子裡,有著無數的人手的幻影。他的罪恐怕罄竹難書吧。
但是,他決定自己來償還。這件事讓我覺得放心,我深深地點點頭。
與此同時,一個女人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生理上的厭惡令我冒起雞皮疙瘩。空氣忽然搏動起來。甜膩的聲音舔舐我的耳朵。
煞白的手臂就像擁抱上來一般,伸了出來。她把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笑了起來。
——————什麼啊,什麼啊,真少見,這不是進行的挺順利麼?
一個天真無邪的聲音,就像稱讚我一般,嘲笑我。但是,歡快的聲音,一下子變成了不開心的聲音。
她拍起手來。就好像孩子在胡攪蠻纏一樣,開始亂動。
她用極為索然的聲音,輕聲細語。
——————稍微改變一下吧。我可不想要什麼大團圓。
——————沒錯,這種東西沒人想要哦。
————————————啪
只聞一聲彈指一響。下一刻,視野切換了。我站在廚房裡。眼前是門上掛著頭髮的冰箱。我妻和我在腐臭之中面對著面,手拉著手。
我眨了眨眼。這是怎麼回事。感覺有種違和感。
我妻的左手,正抓著我的左手。
活著的人的手,很柔軟,很溫暖。
我的左手立即與我妻的手放在了一起。我的右手戴著手套,但左手沒戴。我記得我沒有忘戴手套。但是,還不等對手套的消失覺得納悶,我妻便呢喃起來
「………………啊,你,這是」
我注視著自己的左手。從無名指到大拇指根部的皮膚,就像標本一樣褪了色。除了小指之外,其他都像女人的手一樣細。扭曲的手,美得異樣。
好古怪。這是我自己的手,感覺卻像是別人的手。
陌生人的肉片,被移植到了我的手上。
我妻專心致志地注視著這隻手,說道
「—————真是一隻,美麗的手啊」
我背上冒起雞皮疙瘩。汗水自全身噴出。
我本能地發覺到,大事不妙。我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蹬起地面向後撤。但是,我妻沒有撒手。我拼命地去揮開他的手,可他用滿懷期待的雙眼注視著我。
「我……我妻先生?你不是要去自首麼?我妻先生!」
我的叫喊,他也沒有回應。他默不作聲地伸出手,伸進了裝飾在櫥櫃上的花架,從葉子後面抽出了一把巨大的菜刀。
那雙眼睛綻放著兇光,就像野獸的眼睛。
之前所體會的安心感,雲消霧散。我轉向身後,衝了出去。
我一踏上走廊,腳步聲便從身後響了起來。我才跑幾步,後領變被抓住了。我條件反射地低下頭,菜刀的刀鋒從我頭上掃過。我放縱力量,撞向右邊的門。
我揮開了我妻的手,摔進客廳。
我抬起臉,屏氣懾息。客廳裡一片綠色,成排地擺著水槽。
空虛的情景之中,出現而來始料未及的異變。鮮亮的顏色刺痛我的眼睛。
在我眼前,一把紅色的紙傘綻放著。
鮮亮的紅色就像帶毒的花。一切聲音就像隔了層水膜一樣,頓時遠去。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的理解跟不上。
比起就快被殺的處境,眼前的存在才更讓我覺得不現實。
繭墨緩緩地歪起臉。她俯視著我,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
我看到她的表情,總算明白了。她的存在,不是幻影。
繭墨阿座化,出現在了殺人魔家的客廳裡。
「…………小繭,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你出門了啊,小田桐君。那個的預兆實在太不明顯了,這話我說過對吧?我不知道你去他那裡,會讓狀況平息還是惡化。不過我所期待的自然是後者呢……………………看來,事情如果我願了哦」
她咕嚕咕嚕地旋轉紙傘。在她面前,擺放著水槽。煞白的人手老老實實地泡在裡面。紅色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繭墨看著皺緊眉頭的我,輕聲細語
「我說,你這樣發呆沒問題麼,小田桐君?」
你是不是應該看看身後?
下一刻,我的後領再次被抓住了,整個人被猛地提了起來。
我脖子被勒住,咬到了舌頭。我被轉向身後,綻放兇光的刀刃進入視野。我妻面無表情地高舉菜刀。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握住刀柄的手指,骨頭浮現出來。
「————————我妻先」
我大叫起來。但是,我的聲音他聽不進去。刀朝著我直接回了下來。
但是,就在我快被劈開的時候。
————————啪譁
澄澈的水聲傳入耳朵。我妻的動作停了下來。刀停在了我的鼻尖。
我環顧四周,無緣無故地感到不寒而慄。幾秒鐘後,我發現了原因。那是一個絕不可能聽到的聲音。因為這裡,只有我,我妻,繭墨。
然後,誰也沒有接觸水槽。
水聲,不可能產生。
——————啪譁
但是,聲音沒有停止。我就像被吸引過去一般,視線轉向水槽。
人手泡在水槽裡。煞白的人手還是老樣子,泡在水中。
那手掌,正緊緊地貼在玻璃上。
柔軟的手指肚凹下去,就像注視外面一般,將手掌按向水槽側面。我妻看到異樣的情景,歪起腦袋。
他的眼睛,恢復了正常。他像小孩子一樣呢喃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人手就像就像回答他的疑問一樣,動了起來。手指就像蟲子的足,激烈地蠢動。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尖銳的指甲抓撓玻璃。就好像被關起來的螃蟹,想要到外面去一樣。手不斷地拼命亂動。而且,無數的聲音相互交疊。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聽著聽著,聲音瘋了似的連接在一起。我抬起臉,環視四周。
在那裡,展現出駭人的一幕。誰有水槽裡,人手都在亂動。
————————啪嘰
忽然,響起冰冷的聲音。我慌了神,但我眼角看到繭墨正在吃巧克力。
她將人手形狀的糖果咬碎,優雅地微笑起來。
「水槽裡出現了人手的歡迎。那是聚集在這裡的怨恨超出臨界值的表現。被切斷的人手,應該是因為一個契機,紛紛在現實中顯現的。然後,你最近不是補充了新的人手麼?而且,你還在這個地方舉起了菜刀」
繭墨輕聲細語,伸出手指。黑色的指甲,指向了我妻手中的菜刀。
他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菜刀,歪起腦袋。繭墨對著困惑的他,笑道
「在快要擠破的玻璃上推上幾下的會怎樣,不是顯而易見麼?」
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嗙!
手掌的動作愈發激烈。人手一次次地後退,前衝,撞擊玻璃。水槽大幅搖晃,傾斜。客廳內的所有水槽,在同一時間飛了起來。
哐啷——————————————————————————!
水槽破碎四散。無數碎片灑落到我們腳下,人手從裡面爬了出來。
它們的皮膚被碎玻璃割破卻仍在前進。拖出來的血跡染紅了地板。
「啊…………啊…………」
我愣愣地望著這一幕。從四面八方逼近的人手,看上去就是別的生物。
人手把手指當腳來用,在地上爬行靠近。繭墨將紙傘斜放,接著說道
「你冒失的行為,刺激到了本就積怨已久的她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想而知。懷著怨恨,擁有了肉體的東西,總是隻有一種感情」
繭墨微笑著,將食指壓在嘴上。鮮紅的嘴唇柔軟的彎起來。
她放下手指,張開嘴。就像說悄悄話一樣,悄然說道
「那就是,要讓殺死自己的人,遭到相同的待遇」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下一刻,手指速度猛增。它們指甲立在地上,以迅猛的速度逼近過來。與此同時,我回過神來。我抓住我妻的手,飛奔起來。腳底踩到打溼的手背。彷彿將活物踩爛的討厭觸感傳了上來。手腕紛紛追趕奔跑的我們。
我深切地感受到,不能被那些東西抓到。
一旦被抓住,後面已經將是悲慘的結局。
我妻一路跌跌撞撞,但還是在跑。他很吃驚似的向我問道
「你為什麼要逃跑?我覺得,他們追的應該是我」
「可你靠自己的力量跑不了吧!」
我發自丹田大聲叫喊出來,將眼前的人手踢飛。手撞在牆上,留下紅色的手印。走廊上也有許多隻手在爬,我們從縫隙間衝了過去。
「已經說過要去自首了!怎麼能在這個地方被怨恨抓住!」
人手執著地追上來。我完全理解它們的感受。怨恨是無法輕易化解的。
但是,我不能認同她們的殺意。他已經直面自己的罪狀了。
「你應該正確地認識自己的所作所為,接受人類的制裁!」
我躲開想要抓住我腳的人手,還差一點就到玄關了。在昏暗的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發著濛濛白光的門。前面已經沒放水槽了。
我右手緊緊地拉著我妻的手,準備直接衝到外面。
可是下一刻,我的手鬆開了。
我妻的手指,輕易地從我的手中拔了出來。
我摔向前面,撞到了門,但還是轉向身後。
我妻停在原地,茫然地注視著背後的走廊。
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腳下蠢動著。
橙色的指甲油泛著啞光。
腐爛的手拼命地扯住他的褲腿。
就像在說,不要走。
就像在大喊,不要丟下我。
「啊啊,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我必須把你也帶上。
我妻喃喃自語,伸出手。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拉到跟前。
但是,我沒趕上。他的手就像被吸過去一半,跟腐爛的手掌交疊在了一起。
他的手,跟腐敗的人手,牽在了一起。
——————————————咕唰
與此同時,響起了一個令人討厭的聲音。隔了片刻,鮮紅的血就像噴泉一樣噴出來。
露出骨頭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捏扁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被直接擰斷了。
只聞撲哧撲哧的聲音,動脈血管被撕碎。他的手掉在了地上。大量的血打溼了地板。即便如此,我妻還是沒有反應。
他看著掉下去的自己的手,終於呢喃了起來
「………………啊啊,得把它也放進水槽裡」
她的身體向前傾,倒在了血泊之中。人手朝著一動不動他麇集,尖銳的指甲在他全身上下爬來爬去,細長的手指紛紛陷進他的肉裡。
他臉上的肉被撕掉。眼珠被手指刺穿,拽了出來。視神經拉出幾條紅絲。我望著這瘋狂的躁動,已經空無一物的手掌一張一合。我緩緩地抬起臉。
——————啪卡
在我眼前,繭墨露出盪漾的笑容。
她正悠然地吃著巧克力。
她是什麼時候到走廊上來的呢。她正欣賞著瘋狂的情景。
她的雙唇之間,盈滿令人討厭的笑容。她面對眼前的慘劇,似乎相當開心。我深刻地理解了,她是期待著這一幕才接受委託的。
我凝視著那甜膩的笑容,攥緊了拳頭。左手上的肉,柔軟地扭曲起來。
頭骨在傾軋作痛。我一眯起眼睛,殘忍的情景便淡淡地模糊了。
強烈的違和感灼燒我的大腦。感覺很奇怪。有什麼搞錯了。我望著已然無法顛覆的情景,就像大聲吼叫一般去思考。腦袋傾軋作響,溢出的淚水模糊了視野。
視野變得渾濁,緩慢溶解。地板上鋪開的血紅之色,侵蝕我的視網膜。
世界染成了鮮亮的紅色。我的眼睛就像爛掉了一樣。感覺我所目睹的不是現實,而是一個紅色空間。某人的富有深意的笑聲在耳邊響起,手撫摸我的臉。在我拒絕的同時,視野出現噪點,單純地,輕易地將一切覆蓋。我,忘記了什麼。
於是——————我睜開了眼睛。
「………………………………咦?」
我站在廚房裡。眼前是門上掛著頭髮的冰箱。
我妻和我在腐臭之中面對著面,手拉著手。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活著的人的手,很柔軟。即便隔著皮手套,也能感受到這份觸感。
我和他牽著彼此的右手。我連忙看了看左手,手上什麼也沒有。
地上也沒有鋪開大量的血跡。而且這裡根本不是玄關。
不,在此之前,我為什麼會在意玄關呢。我頭腦混亂,放開了手。
我妻做了次深呼吸,邁出腳步。他伸手去拿安裝在廚房牆壁上的電話子機。
「在我看到想要切下來的手之前,先聯繫警察吧……你最好還是回去吧?留在這裡一定會有麻煩的」
「不,我…………」
「不用擔心,我答應你。我會好好自首的。在外面瞪著我就可以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沒有說謊的樣子。我將緊緊握住的左手,張開,合上。手包在皮手套裡,看不到。我妻在等我離開。
我苦惱著要不要留下,邁出腳步。這所房子裡,確實有個人不能讓我妻遇見。在她撞見我妻之前,我必須將她帶回去。
那隻手,很可能會導致他失控。
但是,她,是誰呢?
我帶著疑問,窺視客廳。在那裡,我發現而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繭墨歪著頭,向我看來,不解地向我詢問
「哎呀……只有你一個人麼,小田桐君?我妻君怎麼樣了?」
「他準備自首了。我們走吧,小繭。不管你再怎麼無聊,想要尋求惡趣味的樂子,也不要到這裡來。我差不多要發火了」
我淡然地說著,抓住她的手腕,拖著她走了起來。在走廊上,零星地放著水槽。我向裡面看去,呼吸為之一窒。
水槽裡的人手,消失了。幻影就像理解了他的想法一樣,消失了。
客廳旁邊的水槽裡,肯定還跑著一隻腐爛的手吧。
我跨過昏暗的走廊,打開門,來到外面。外面還在下雪。
我吐出一口白氣。帶著小繭在積雪上快步前進。
我把車停在了房子外面的小巷裡。繭墨應該是另外包車過來的。
她可能讓車停在了什麼地方等她,但我根本不在乎。我把她塞進事務所的車裡,決定讓她在車裡老實待著。繭墨聳聳肩,向我申訴不滿。
「這裡很冷啊,小田桐君。能不能好歹開個暖氣?」
但是,我沒有理會她說的話,他說什麼我根本就不想聽。
繭墨無言地取出巧克力,無所事事地吃起來。
但是,她忽然發出聲音。她用冰冷的語氣,向我問道
「話說,你看到了我也完全不吃驚啊,小田桐君?」
——————這是為什麼?
但我答不上來。究竟是為什麼呢。我找不出答案。
我無言地望著我妻家的玄關。雪靜靜地一直下著。從外面看,感覺不到裡面藏著屍體,也沒有任何不對勁。我呼出一口白氣。
然後,我靜靜地對繭墨的問題,做出了回應。
「——————………………為什麼呢?」
她對我的回答,沒有反應。
不久,從遠方響起了警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