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ocolate Days 4

七海不信幽靈

Chocolate Days 4  七海不信幽靈叮——咚——當——咚——

叮——咚——當——咚——

吶吶,有個傳聞,你聽說了麼?

那是老師的故事,你聽說了麼?

神社前面那條路,是禁止進入的。

瞧,就是那條路,因為幽靈出沒。

不對哦,是因為四班的美奈子暈過吧。

當今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封上學的路吧?

現在要繞路,真是讓人夠嗆,熱死啦。

那個禿子,真的相信存在幽靈這種東西麼?

要說森山老師,不是相信存不存在的問題。

對啊對啊,據說老師向一部分敏感的學生散佈傳聞,造成了惡劣影響。

好多家長大加指責,這些家長裡頭,有的還指責學校處置無方,是麼?

討厭死了,腔調超像啊。要不要試試?反正那種東西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們闖過那條路之後,回的了家麼?

誒?聽說有老師們在附近巡邏的啊。

什麼?這件事,鬧得有這麼大麼?

這個嘛,你想,畢竟前些時發生過神隱事件啊。

啊對對,還有這檔事啊。那事最後是什麼情況?

真的有一個人消失了麼?

誒,啊,七海,是七海。

七海七海,這件事,你怎麼看?

七海只對有意思的東西感興趣!

* * *

我穿過感應門,蟬鳴和令人不適的溼氣被阻隔在了身後。冷風拂面,店內的揚聲器所播放的歡快音樂傳入耳朵。七海一邊推著購物車,一邊在我前面伸手去抓特價番茄。她一邊慎重地篩選著塑封包裝之下的質地,一邊小聲說道

「蔬菜的特賣日,必須得有效利用呢」

「花丸市場的蔬菜很新鮮,很不錯呢」

我拿起水分飽滿的捲心菜,頻頻點頭。在我遇到繭墨,開始居生活,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生活勉強還算安定。現在連超市的特賣日都掌握了。看來,雖然人的肚子裡懷著一隻鬼,但還是可以像樣地生活下去。我一邊沉浸在感慨中,一邊掃視四周。時值休息日的超市裡,顧客人滿為患。雖然是一家只有當地居民來光顧的小店,客源還是很有保證。

七海熟練穿過了試吃點前面的人群,一隻手拿起一塊香蕉,翟凱最。

「話又說回來,小田桐先生,專程勞煩你來陪七海,真是不好意思。七海一個人搬不了太重的東西,真是把那個大忙了」

「哪裡,這不用在意的。反倒是,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感謝,真是不好意思」

前些天,我房間裡的窗戶被颱風刮碎了。我本來抱著財政方面難逃一劫的覺悟,然而房東的孫女七海卻答應無償為我修理。在那之後,在修繕完成前的暫居房間裡還發生了很多事,而現在,我為了報答她為我修窗戶的恩情,正在陪她買東西。雖然會佔用休息日,但這事十分輕巧。體力勞動要是能夠充當修理費的話,我可求之不得。我那摳門上司的臉自然而然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就算向她要求改善待遇,她也會這樣說吧。

『沒有面包,何不吃巧克力呢,小田桐君』

光吃巧克力就能生存麼。你真的是人類麼。

「那個,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幫七海拿一下那邊的馬鈴薯?」

「啊,沒問題,就是這個吧……不好意思,剛才發了會兒呆」

我從背後的貨架上拿起馬鈴薯。七海仔細盯著價格標籤。豐盈的兩根馬尾辮搖擺起來。她把馬鈴薯放進籃子裡,抬起臉。那雙大大的眼睛向我砍過來。

「小田桐先生,你對怪談感興趣麼?」

「怪談麼?」

這話出乎意料。七海老實地點點頭。

「————————————————————————對,怪談」

今天也為大家提供新鮮蔬菜,全力滿足大家的日常所需,花丸市場。

不祥的詞彙,與暢快的宣傳語重疊在一起。七海忽然轉過身去。我也跟在了她的身後。她朝著鮮魚賣場去了。從貨櫃中冒出的冷氣撲向我們,令我們身體發寒。

她拿起鮮魷魚片。然後,她若無其事地接著說道

「現在學校裡,正在流行怪談。畢竟到了小天呢。七海並沒有什麼興趣……但因為怪談的影像,上學的路被封住了,這實在讓七海有些吃驚」

「上學的路,被封住了?因為怪談?」

當今還有這種荒謬的事情麼。七海對吃驚的我點點頭,表示真有其事。她把貼了半價貼紙的鮮墨魚片,還有眼睛透亮的竹莢魚收進籃子裡。

「是的……因為某個怪談的關係,上學的路禁止通行了」

為什麼七海和同學們,非得因為死去的人受這種苦不可。

七海淡然地說道,再次推起了購物車。我也拿到了我自己用的竹莢魚,跟了上去。她在肉類賣場停下腳步,等我追上之後,繼續講起來

「上學的路被封住的原因,是神社裡出現了幽靈」

「幽靈?因為幽靈的緣故,上學的路被封住了?」

「是的。可是七海覺得,老師們害怕的並不是幽靈,而是媽媽們的反應。幽靈什麼事都不會做,可是活著的人卻害怕幽靈」

——————據說有人看到幽靈了。然後,似乎暈了過去。

七海說,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靈出沒,而單論這個傳聞,很早以前便已經存在了。但是,這個傳聞本身,只不過是隨處都會出現的,非常常見的謠傳。

「只是,這個傳聞從去年入夏開始,好像發生了奇特的變化」

那個幽靈,看得到的人就能看到,可是看不到人絕對看不到。

有小孩子去玩試膽,因為有人看到有人沒看到,分成了兩派。

「如果那個其實『不存在』,那麼所有人都應該『看得到』」

——————因為,真相是它『不存在』。

七海用嚴肅的口吻說道。對此,我點點頭。

「如果傳聞中的幽靈是在大家『這條路上有幽靈』這個共同認識之下產生的錯覺,確實太奇怪了。如果只是大家都把其實『不存在』的東西認定成『存在』的話,那應該不存在任何目擊幽靈的『條件』。然而,在那些人卻明確地分成了『看得見的孩子』和『看不見的孩子』……如果幽靈不是錯覺,就不會出現看不見的孩子……是這麼回事麼?」

「沒錯。小田桐先生不會把七海當小孩子,所以七海喜歡小田桐先生哦」

所以,七海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覺得這個傳聞有哪裡不對勁,一直警惕著。

「於是今年入夏之後便鬧出了這次騷動。這麼熱的時候這個樣子,真討厭」

七海感嘆似的說著,搖了搖頭。她吧豬肉片放進籃子裡,深深地嘆了口氣。

「聽說,那是個膽小的孩子,總是避開那條路回家。可是從今天開始,要去上補習班了,就打算走近路回家…………結果就遇到了幽靈」

「也就是說,那孩子『看到了』麼?」

「是啊,真是不幸」

七海再次搖了搖頭。她舉止很成熟地聳聳肩,說道

「那孩子害怕極了。所以監護人提出抗議,說那條有傳聞的路本來就不應該讓兒童走」

「話雖如此,可那孩子遇到幽靈的地方,不是在從培訓班回家的路上麼?遭遇到幽靈的原因,跟學校也好,跟上學的路也好,應該都沒關係吧」

「我覺得,總之就是想胡亂撒氣罷了」

七海斬釘截鐵地說道。她的這句話,我很認同。那位家長,只是想把自己孩子害怕的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而不去反思自己強行讓孩子參加培訓班的過錯。

還說,校方如果事先有所準備,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真是的,這世道也算完蛋了」

「七海認為,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最健全的想法。自己身上的責任如果能推到別人身上,淡然輕鬆。人會在無意識中摸索迴避自身責任的方法哦……至於這麼做正確與否,七海就不做評論了」

七海煩惱到最後,補充了一盒牛肉。她又推起了購物車,走了起來。我也選了幾件商品,然後追上可她。我不禁反芻剛才說過的話。

用成熟的口吻綴飾的言語,不禁讓我聯想到了某人。

「這種思維方式,跟小繭很像呢」

「小繭?那是誰?」

「啊、啊啊,不好意思。她是繭墨阿座化。之前跟你說過一次,是我的上司」

感覺七海的口吻跟她有幾分相似。兩個人都會用透徹的眼神去面對別人。聽到我說的話,七海的臉露骨地扭曲起來。可是,她立刻又露出滿面笑容。

「七海比喜歡被別人說像誰像誰的」

—————————請注意一點哦?

七海燦爛地微笑起來。不知為何,我感到不寒而慄。我連忙向她道歉,她依舊掛著笑容,對我點點頭。她那平靜的樣子,絲毫感覺不到剛才那股氣魄。

是我多心了麼?

我們兩個豎著站在一起,推著購物車。到了零食貨架之後,七海拿了常備的煎餅。然後,七海再度推起手推車,朝糕點賣場走去。這時,我朝她小小的背影說道

「可是,如果只是『看到了』,感覺沒必要那麼害怕……果真所有小學生都害怕幽靈麼?」

我和繭墨一起,體驗過了幾次怪異。從中,我學得了一些知識。沒什麼東西,是光看就覺得可怕的。之所以恐懼,是因為造成損害,創造出了復仇者。

死者也好,生者也好,沒有什麼比人的青年更可怕的了。

「七海對幽靈不感興趣,所以不知道其他孩子是怎麼想的……只不過,這個怪談,其實還有後續」

「還有後續麼?」

「對,還有後續」

七海拿了餐用麵包。可是,她忽然把手放開了。她抓起一個巨大的菠蘿包,轉過身來。她把菠蘿包當成面具一樣一邊遮著臉,一邊悄聲說道

「——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神隱」

據說,會被帶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哦?

七海呵呵一笑。她把菠蘿包從臉上拿開,不知為何,放進了我的籃子裡。她一邊流暢地在貨架之間移動,一邊紛紛將必需品,乃至重東西補充進來。

鹽、胡椒、白糖、麵粉、油。籃子漸漸被商品堆滿。神隱,幽靈。為什麼傳聞會有這樣的後續呢。我不禁想要發問,而就在這一刻。

七海再次轉過頭來。她笑眯眯的,那微笑真的是美輪美奐。

「現在,似乎有一個孩子神隱了哦?」

七海立刻走了起來。我一邊跟上去,一邊思考。恐怕,暫時封閉,乃至變更上學道路的理由,跟這件事也有關係吧。已有孩子實際在神社周圍失蹤的先例,所以校方迫於這件事的壓力屈服了。

——————————————————神隱。

「被神明藏起來…………這種事,可能存在麼」

我知道,人會詛咒人。但我並不知道,神對人降下災難的事例。

作祟的神也好,不作祟的神也好,我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有神。

七海靈巧地扭過脖子,然後淡然地回答了我。

———————————天知道。

「七海只對有意思的東西感興趣!」

* * *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剛一走出感應門,蟬鳴便灌入耳朵。

頭上的天空,高遠而蔚藍。就像貼了層彩色玻璃一般蔚藍的天空中,漂浮著白雲。強烈的光線,如針扎般刺痛著眼睛。天空太亮了,讓我不敢向上看。

真是個充滿暴力情結的夏天。

我兩隻手上提著超市塑料袋。七海買的東西很重。她好像過意不去似的,垂著頭。

「對不起,小田桐先生……果然七海還是拿個菠蘿包吧?」

「沒關係,提點東西而已,我沒事的。請不要在意」

我把一個袋子放進自行車的前簍,剩下兩個袋子掛在龍頭兩邊。自行車這樣騎起來,只能勉勉強強維持平衡。七海把供佛龕用的花放進自己的車前簍,跨上了自行車。我們同時蹬起腳踏板。七海迎著風先行一步,最後大聲叫喊。

「吶,小田桐先生!」

要不要來做個遊戲?

信號燈變紅了,我們掛住剎車,自行車發出刺耳的金屬聲。從附近的便利店,出來了一群小學生。在他們熱熱鬧鬧的聲音中,七海向我轉過頭來。

「…………做遊戲麼?」

「七海接下來會想象一個東西。小田桐先生請對七海提十五個問題。七海來回答『是』或『不是』。七海想的東西要是被猜中了,就是小田桐先生贏了。沒猜中就輸了」

車輛一邊吐出溫熱的尾氣,一邊從我眼前的馬路上駛過。太陽光炙烤著我的後頸。大量的汗水從全身上下冒出來。塑料袋裡塞的冰發出聲音,碎開。

她為什麼要突然說出這種話呢?我搞不懂。而且,我感覺這個遊戲規則對回答的一方不利。對象範圍太大了,而提問的機會卻太少了。

「七海,對象會不會太多了?我覺得,如果不在最開始確定某種範圍的話,是很難在幾次提問內猜中的」

「或許是很難,但沒關係的。除了『是』和『不是』之外,我還會附送提示的。而且,七海是小孩子,還是稍微讓著點七海吧」

信號燈,變綠了。身旁的老嫗邁出蹣跚的腳步。七海颯爽出發。我也連忙蹬上了腳踏板。與此同時,七海大聲叫喊。

「……好了,請提第一問!」

看來,遊戲被強行開始了。

我沒想到,七海會提出要玩遊戲。她應該不喜歡玩遊戲,不像一般小孩。我感到困惑,開動腦子。然後,勉強把問題擠了出來。

「那是,吃的東西麼?」

「『不是』,不過要吃的話,應該能吃」

那麼,食物這條線就排除了。可是,想吃的話能吃,究竟是什麼?

我們拐過拐角。自行車頓時差點傾斜,又恢復平衡。我又喊出下一個問題。

「那是生物麼?」

「『不』生物的話……算不上呢」

七海,不知為何用含笑的聲音說道。不是生物也不是食物。那麼。

「那是,物件麼?」

「『是』」

這一次沒有提示。也就是說,我得靠自己來縮小範圍。我拼命地不斷思考。我自己說這話可能有點不合適,我真的非常缺乏想象力。

「呃,那是文具麼?」

「『不是』……大多比文具要大得多」

大多比文具要大?

我們又拐過一個拐角。我一邊留意控制龍頭,一邊想出新的問題。七海將滑下去的衣服吊帶拉回原位。小小的肩膀呈現出健康的曬黑顏色。

「那是,值得觀賞的東西麼?」

「………………………………」

不知為何,七海的回答是沉默。她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

「真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呢,小田桐先生。有的人『是』」

『有的人』。也就是說,並不是畫或者花那一類,所有人都能欣賞的東西。相信應該不是「『畫』的價值會因人的價值觀而不同」這種彆扭的答案。很可能是一部分特殊收藏家喜歡收集的東西吧。

但是,至於那是什麼東西,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那是,拿來使用的一類東西麼?」

「…………也有用於加工品的事例,但通常來說『不是』」

這提示說不定給過頭了。

補充完後,七海吐出小小的舌頭。但是,我更加困惑了。我完全猜不出她說的話是指什麼。我越是提問,答案就越不確定。

「那是,堅硬的東西麼?」

「『是』…………有時候」

有時候?

我們開始上坡,七海開始用力蹬踏板。但是,沒有完全爬上坡便開始減速。

我們騎向沿堤道路,推著自行車。汗水順著下巴流下來。超市塑料袋沙沙作響,搖擺起來。我拼命推著沉重的自行車,不斷思考。

——有時候,什麼意思?

「那是,柔軟的東西麼?」

「『是』…………有時候」

七海以完全相同的笑容回答我。我搖了搖頭,實在忍不住抱怨起來。

「等一下,七海。這會不會太奇怪了?」

「不,那是有時硬有時軟的東西。那個會因時間變化」

「因時間,變化?」

在我反問的時候,我們離開了沿堤道路。幾輛車從我們身旁駛過。河面吹拂溫熱的風。水和泥土發出腥臭的味道。疏於維護的馬路兩側,夏草叢生。

「已經沒有問題問了麼~?小田桐先生~?」

七海大聲問我。我向挺著背的她問道

「那是,冰冷的東西麼?」

七海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七海神采奕奕地,對我回答

「『是』,最開始,非常冰」

* * *

後來我還繼續問了幾個問題,可最後還是答不上來。

我一邊把東西搬進七海的房間裡,一邊乖乖投降了。

「我認輸。『那個』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完全猜不到」

「——————————————————……也是呢」

七海溫柔地微笑。我等待著,可她沒打算揭曉正確答案。

「那個,七海,答案是什麼」

「呵呵,保密。閒下來時候想想吧。偶爾動動腦子也不錯哦。總之,是小田桐先生輸了,所以要聽七海的要求」

不知不覺間,似乎產生了輸家要服從贏家的義務。

都不告訴答案,還這麼專橫。不過,七海應該不會強人所難吧。我放棄抵抗,答應她。七海把雙手交扣在背後,然後開開心心地這麼說道

「有個地方想讓小田桐先生帶我去!」

我順利的把東西搬進了七海的房間和我自己的房間。我把食材裝進冰箱之後,最首要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在榻榻米上攤成大字,躺了下去。七海跟我說,她準備好的時候會來叫我。真是好久沒有白天躺在這個充滿塵埃味道的房間裡了。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今天,某國的糕點師要來日本,所以繭墨今天外出。

繭墨說,巧克力正因為是巧克力所以美妙,沒有昂貴和低廉之分。有時,她似乎會有些奇怪的欲求。按行程我要給她送行李,不過沒必要隨性,繭墨一個人出發了。就這樣,我現在正一點一滴地消磨著這突然來臨的自由時光。不過,我並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所以沒關係。

我閉上眼睛,吸了口氣,聞到曬熱了的榻榻米的味道。光是這樣,我便感到深深地滿足。

只要能呆在沒有巧克力氣味的房間裡,就足夠了。

———————————————————叮咚!

可是,慵懶的時間並不長久。門鈴響了起來。我打開玄關門。

站在那裡的,果然是七海。

「久等了,小田桐先生!」

她搖身一變,穿上了一件大朵向日葵圖案的黃色浴衣。

她的腰上繫著鮮紅的束帶。束帶似乎是用柔軟的材質製造的,打著一個蝴蝶結。她十指交扣,惡作劇似的微微歪著腦袋。

「七海,這大半是……………………?」

我大致能與想到,但姑且還是問了出來

她用力點頭,高聲宣告

「今天,去逛祭典吧!」

* * *

祭典中熱鬧的奏樂聲不絕於耳。

蘊藏獨特熱量的喧囂席捲全身。

日暮遲遲的天空,顏色好似熟透的果實,綻放著光輝。斜陽之下的祭典會場,也染上了夕暮的顏色。通向神社的道路,轉變成一處截然不同的奇妙空間。還沒點亮的燈籠搖擺起來。小攤上正在出售刨冰、燒烤等經典商品。幾個小孩子爭先恐後地衝向釣水氣球的攤位。粉色和紅色的水氣球,應著水聲被釣上來。在旁邊,如寶石一般的金魚正在水中泅泳。在套圈攤位前面擺著各式各樣的獎品,然而位置排列十分複雜。

蟬鳴灌進耳朵。遠處傳來太鼓的聲音。身著浴衣的孩子們歡鬧著從旁邊穿過。人們說話的聲音充滿我的耳朵。不知從哪兒,響起了笛子的聲音。

夏日祭的傍晚,非常璀璨,非常熱鬧。

「小田桐先生,想不想吃些什麼東西?」

七海歡快地向我問道。周圍飄來醬汁的噴香味道,還有蜂蜜蛋糕的甘甜香味。但是,我搖了搖頭。說來,我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不,我不是很想吃這類東西,七海呢?」

「呵呵,問得好。七海倒有幾個想吃哦?」

祭典。這不是讓人心潮澎湃麼?

七海天真無邪地笑起來,跑了出去。她在冰糖蘋果的攤位前面停下來。在濃重的紅色之中,封著一顆小小的蘋果。在夏日的光線下,像寶石一般綻放著光芒。七海的眼神就好像在催促什麼,向我看過來。看到她可愛的微笑,我察覺到了。

看來,輸了遊戲的我,要請客了。

* * *

在那之後,我追著她歡快的背影,逛著祭典。

雖然錢包壓力很大,但七海每個願望都很小。

最重要的是,每次滿足她,她都會開心地笑起來。

七海平時都在幫家裡的忙。她代替房東老奶奶,家務事和公寓管理都是一手包辦,很少看到她跟朋友一起出去玩。操勞的她要是能夠盡情地快樂一番,就足夠了吧。我豁達地承認了這一點。

我感覺,我就像變成了在假日里關照家人的父親。

現在,在我的眼前,七海正在往刨冰上淋上果汁。

紅色的果汁淋到了細碎的冰片上。七海精巧地把握住最合適的量,放下隨意添加的果汁。她舀起一匙甜甜的冰冰的碎片送進嘴裡,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我左手拿著棉花糖,右手拿著烤魷魚,在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守護著她。

雖然我連額頭上的汗都沒辦法擦,可看七海開心的樣子,也就滿足了。

「小田桐先生,涼涼的很好吃哦」

「是麼……………那真是太好了」

寬闊的人行道上,擺滿了攤位。七海一邊挨個地逛著,一邊向前走。但是,她就像突然發覺了什麼一般,停下了腳步,轉向了一旁。

黃色的浴衣忽然消失在人潮之中。我連忙四下張望。

「小田桐先生!這邊哦!」

我聽到她的喊聲,在人群中發現了一隻白淨的手。七海拼命地踮著腳,向我呼喊。我分開人潮,追了上去。她正站在腳上的一個攤位前面

她從店主手中接過了什麼,向我轉過頭來,然後把手裡的東西舉了起來。

白兔子的面具反射著鈍重的光芒。在眼睛的部位,開著兩個空虛的孔洞。

「七海,這個是?」

我理所當然地替她付了錢,但還是問了出來。不過,七海沒有回答。七海已經站了起來走了出去。我剛追上她小小的背影,她便迅速朝我轉過了過來。

「很奇怪吧?那家賣面具的,每年都會來哦。賣的面具是以各種角色為主,不過裡面還會擺上有些奇怪的東西,很有意思呢」

不知何時,她把兔子面具戴在了臉上。

直直的長耳朵,雖然改變了形象,但特徵把握得很好。黑亮的眼睛從兩個洞裡露出來。兔子的臉上掛著兩顆人的眼睛,我感覺這樣子有些不祥。

我注視著這個面具,一陣惡寒爬過背脊。肚子開始鈍痛,我不禁攥緊拳頭。

我受不了動物面具。它會不由分說地讓我聯想到那個男人。

野獸的面具,絕不是人類應該憑著喜好就戴在臉上的東西。

「那個,七海,這個能不能……………………」

摘下來呢?——正當我準備這麼說下去的時候

紅色的帶子輕柔地搖擺起來。鮮豔的顏色遠去了。七海朝前走了出去。蹦蹦跳跳的腳步,再次被人潮所吞沒。黃色的浴衣,消失在了視野中。喧鬧之聲灌入耳朵。

「…………………………七、海?」

她的身影,消失得太過自然。

這簡直,就像是神隱了一樣。

行道樹在溫熱的風中搖擺。七海只是被人潮吞沒了而已。本應只是如此,然而,一股不祥的預感卻湧了上來。我連忙先前走去。奏樂聲越來越強。奏響的太鼓讓我的肚子一震一震。我如同泅泳般分開人潮。受傷的棉花糖散發出甜膩的香氣。

我的視線是年幼的孩子身上紛紛掠過。桃色,水色,淺綠色,淡淡的顏色映入眼中。但是,哪裡都找不到七海的身影。我繼續向前走,這個時候,我忽然察覺到了。

數量增加的燈籠在我頭上搖擺。那些燈籠相互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音。下一刻,可能是因為天色暗了下來,一排排燈籠齊刷刷地點亮了。橙色的溫和光芒和黑色的影子,散在地上。我四下張望,發現燈籠的數量雖然在增加,然而攤點的行列卻斷掉了。

攤點最尾端有一條路,路朝著一座古老的鳥居延伸。

在鋪著鵝卵石的院地中,我看到了一座古老的神社。

在神社的一角,正在為祭典奏樂。統一穿著號衣的一隊男性,正吹著笛子,敲著太鼓。我一邊聽著強烈的聲音,一邊茫然地環視周圍。這裡沒有什麼人影。即便如此,手上提著金魚袋的少女,正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太鼓。

光看參加祭典的小孩子總數,就能看出幽靈的事情並沒有受到重視。校方也並不是真的接受了有幽靈的說法,只是在應付監護人的不滿吧。這些事情感覺愚蠢透頂。恐怕投訴的家長,自己都不相信有什麼幽靈。

在這個遊離於祭典氣氛的地方,誰也感覺不到死者的存在。

活著的人,不會長久地去介意已經死去的人。話又說回來。

「…………………七海?」

七海她,上哪兒去了呢?

我再次邁開腳步。此時,白色進入我的眼睛。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向上看著我。

「——————————」

我不禁呼吸為之一窒。一個帶著白犬面具的孩子,一邊笑一邊從我身旁衝過去。我的背後響起了燦爛的笑聲。我回過頭去,只見兩個戴著貓面具的小孩。我只覺不寒而慄。

一股彷彿被野獸包圍的錯覺向我襲來。可是,其中的一個孩子揭開了面具。面具下面,是一張十分健康的,曬黑了的,普通少年的臉。他嘴巴里塞滿了棉花糖。

即便戴著野獸面具,裡面還是人類。

對,跟狐狸不同,他們不過是孩子。

我揮開眩暈的感覺。讓蠢蠢欲動的肚子平靜下來,強行驅策繃緊的腿向前走。

我的眼睛四處張望,尋找其害的身影。我的目光追尋小小的背影,掃過人潮。

————在那裡,突然。

我看到一張,狐狸面具。

————————譁鈴

鈴聲,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與此同時,祭典的喧囂開始遠去。感覺,就像潛入到水中一樣。在水壓的作用下,整個被鼓膜顫動的錯覺所囚困。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人群從我身旁穿過,他們的動作異常遲緩。就好像,發條快要走完的人偶一樣。我感到周圍的景色正不可思議地褪去顏色,感覺好遠,好遠。

有問題。肯定有什麼地方有問題。

眼中的景色,應該和之前並無差別。然而,卻明確地發生了某種變化。

彷彿,我從現實中脫離了短短一步,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向我襲來。

就像是,我從生者的界線中,被咬了下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腹中的孩子大聲笑了起來。背脊上寒毛根根到處。寒氣在我體內到處亂竄。厭惡感令我不禁想要慘叫。我當即痛毆我腹中的存在。我咬緊牙關,揚起臉。我知覺,變質了。聽覺也好,視覺也好,都錯亂了。我的所有注意力,都自然而然地轉向了眼前唯一的一個點。在變得異常的世界中,眼前只有唯一一個東西,明確地存在著。

不知何時,一個小孩子正站在我面前。

那孩子身上穿著髒兮兮的襯衫和褲子,臉上戴著狐狸面具。他抬頭看著我。在空洞的空洞之下,一對烏黑水靈的眼睛正反射著光。我按住發出鈍痛的肚子。小孩子的面具是塑料做的,圓圓的輪廓反射光線。

不能當做相同的東西。這個和那個,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他不是繭墨日鬥,只是碰巧戴上狐狸面具的,別的什麼。

但是,我腹中的東西就像回應我的不安一般,停止了笑聲。我向後退了一步。眼前的孩子一動不動。孩子一聲不吭地抬頭看著我。他這個樣子,就好像正訴求著什麼。此時我察覺到了。仔細看的話,從這個孩子身上感覺不到惡意。

孩子背後的景色,一片寧靜。然而,不祥的印象卻揮之不去。

忽然,七海給我講過的傳聞在我腦海中閃過。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靈出沒。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神隱。

———————————據說,會被帶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哦?

呵呵的笑聲,在我耳邊回放。小孩子,仍舊注視著我。撞到他的人,穿過了他的身體,小孩子還是一動不動。他只是一生不可能地,將視線對著我。我感覺,這段時間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可是,小孩子突然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

我茫然地目送著他的背影。可是隔著一會兒,我跑了起來,準備追上他。

小孩跑向了神社的角落。燈籠沒有延伸到那裡,在那片黑暗中,有個小小的神祠。古老的頂簷上,有幾片乾枯的葉子。木門被緊緊地封住。小孩子的身影與神祠重合在一起。下一刻,小孩子消失了。與此同時,不可思議的聲音灌入我的耳中。

藏~好~了麼,藏~好~了哦

有一股鼓膜要彈開一般的錯覺。

祭典的奏樂聲傳入耳朵。清澈的笛聲充滿耳朵。祭典的喧囂再度把我包圍。

我搖了搖頭,拭去額頭上滑下的汗水。我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我茫然地注視著神祠的門。這所神祠不知因何事由,被供奉在了神社裡。在神祠前面,有兩隻石狐。可能由於長期無人打理,上面擠滿了灰塵,留有雨水的痕跡。我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刻,一隻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田桐先生?」

我禁不住跳了起來。棉花糖和烤魷魚掉了下去。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之前我竟然還規規矩矩地拿著這些東西。在兩樣東西就快落地之前,小小的手伸了出來,靈巧地在空中抓住了那兩根棒子。七海抬頭看我。在她頭上,兔子面具微微地搖擺起來。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吃驚?」

「七、七海。我找你好久啊,你究竟上哪兒去了?」

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問道。隨後,七海皺緊了眉頭。

「小田桐先生才是,七海一回頭就發現小田桐先生不見了,真是嚇了一跳。於是七海過來找了找,就發現小田桐先生站在這種地方……發生什麼事了?」

事情,確實發生了。

可是,我沒辦法很好的解釋。我不忍心讓七海害怕,打起了馬虎眼。

「沒什麼……呃,先不說這件事了,七海是什麼時候發現我不在的?」

「七海當時在看奏樂,一回頭卻發現小田桐先生往這個神祠去了……七海感覺小田桐先生走路很不穩,很擔心,所以就跟了過來」

我再次擦了擦汗,不停地深呼吸。我全身薄薄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夏日的酷熱籠罩全身,然而我卻冷得不行。我望著眼前,七海的那張笑容。此時,我忽然察覺到,七海的肩膀正微微地顫抖著。但是,顫抖立刻便恢復了。

「七海…………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在發抖?」

「啊,稍微有些冷………可能身體狀況不是太好」

七海這樣回答。我注視著她的笑臉,同時,腦子被某種疑惑所驅策。

她似乎從我走近神賜的時候起,就一直在我身後。既然如此,莫非。

看不到人絕對看不到。可是,看得到的人就能看到。

她到底是看到沒有呢。我下定決心,開口問了出來

「莫非,你……………………你也,看到了?」

她的笑容絲毫未變。

然後,用天真無邪的聲音對我回答

「沒有————什麼也沒看到」

* * *

太鼓的聲音震撼著鼓膜。笛子的聲音高高鳴響。

但是,神社裡卻與奏樂聲截然相反,沒有人影。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蟬兒在遠處鳴叫。蟬蛻下來的空殼掉在了鵝卵石上。枝葉間透下的陽光與濃重的葉影,掃過米黃色的蟬蛻。我望著天空,祭典的喧囂逐漸落寞,遠去。

之後,只剩下蟬鳴。酷熱包覆身體,討厭的汗水順著皮膚滑落。不知為什麼,感覺呼吸很困難。感覺,整個人就像被關進了什麼地方。我吐出舌頭,拼命地喘息。我沒辦法順利呼吸,一邊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一邊向一旁看去。

有個孩子正抱著膝蓋,坐在那裡。

孩子抬起臉,看到我。狐狸面具上開出的洞,轉向了我。

在面具下面,應該有一對烏黑水靈的眼睛。可如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兩個空空的洞。孩子就像要訴求什麼,向我伸出小小的手。

他的手很細,很乾。粘著肉的骨頭,就像要尋求依靠一般,觸碰我。當他握住我衣服的瞬間,我心想。別碰我,別開緊握,不要抓著我。我不會同情你。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

這個地方,真的非常寂寞。

* * *

「——————————」

我掀開薄薄的被子,張開眼睛。嬰兒在腹中蠕動著。我一下子沒搞清楚這是哪裡。我沒辦法輕鬆呼吸,任口水流到榻榻米上,悽慘地喘著氣。

「————唔、咕啊」

————————噶!

我捶打自己房裡的榻榻米,讓自己強行甦醒過來。拳頭好痛,但我從噩夢的殘骸中得到解放。

與此同時,我感到肚子的鈍痛,嘆了口氣。正在蠕動的存在令人討厭。我查看傷口發現,果真流過血。但是,這還不至於要請繭墨幫忙。我粗暴地包紮好傷口,站了起來。我穿上西裝,打好領帶,誇張地把門打開,走了出去。

我完全不想吃早餐。我點了支菸,將煙吸入空蕩蕩的胃裡。

今天也是個大晴天。耀眼的蔚藍天空之下,蟬鳴堪稱暴力。

我撓了撓汗溼的頭,向前走去。我決定提早前往繭墨的事務所,在途中的車站裡解決早餐。但是,當我下到一樓時候,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我突然在意起七海。我豎起耳朵,可一樓一片沉寂。

神社前的道路,有幽靈出沒。

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神隱。

我知道這種事是迷信。世上根本不存在會作祟的神。可是,七海有可能看到了幽靈。我轉過身去,走向七海的房間。她應該已經起床了吧。我站在房東的房間前面,按響門鈴。可是,沒有回應。

門口只有一片沉默。不好的預感充滿我的腦袋。薄薄的門的那頭,我看不到。

說不定,裡面空無一人。

——————………吱

「……是……久等了…」

我剛這麼想,門打開了。我吃了一驚,張大雙眼。七海靠著門,站在那裡。她穿著睡衣,水汪汪的眼睛向上看著我。那張白白的,圓圓的臉,現在變得通紅。解開的兩根馬尾辮,輕柔地搭在肩上。

七海的樣子跟昨天截然不同,看上去非常柔弱。

「七海,你這突然間怎麼了?要不要緊?」

「……咦?小田桐先生?怎麼了,這麼早來找七海。七海沒事哦?」

七海虛弱地露出微笑。可是,我完全不覺得她沒事。七海好像很難受的樣子,閉上眼睛。要是不用門支撐著,她的身體恐怕立刻就會倒下去

「身體不舒服麼?七海,你為什麼突然間……」

「不…………七海覺得,只是熱傷風…………」

她難受地按著額頭。她的臉的確變得通紅。可是。

「——————————熱傷風?」

昨天還那麼有精神,說病就病啊。

神情恍惚的七海,眨了眨眼。但是,她突然露出好像注意到什麼的表情。她微微顫抖起來,抱住自己的肩膀,好像在害怕一樣,擠出了聲音。

「欸、欸,其實…………七海感覺,做了個,奇怪的夢…………然後就……」

「——————————————————————————奇怪的、夢?」

七海對我的提問點點頭。她更用力地抱緊自己,接著說道

「是個,關於小男孩的,夢………神社………」

「…………………………………………神社?」

我的心跳不祥地加快了。可是,七海突然不吭聲了。不知她想要否定什麼,搖了搖頭。隨後,七海表情驟然一變,露出平靜的微笑。她緩緩地開口說道

「沒有,什麼也沒有」

怎麼可能什麼也沒有。

可是,七海禁忌你閉上了嘴。我就算繼續問下去,她也不會開口吧。

我一聲不吭地注視著七海。她現在的眼神,就好像在害怕什麼東西。

「————是這樣麼。請保重身體」

「……………………是。非常感謝」

七海聽到我好不容易擠出的話。

虛弱地招著手,對我露出微笑。

* * *

我關上門,來到外面。我點了支菸,吸了口。我一邊把濾嘴姚嵐,一邊拼命地開動腦子。我不覺得七海那樣子只是一般的熱傷風。我的肚子開始鈍痛。

神社前的道路,有幽靈出沒。

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神隱。

我再度反芻傳聞。我不能斷定,七海發燒的情況不是某種不祥的預兆。我剛才看到她的時候,她的樣子非常虛弱,感覺隨時都可能從這個世上消失。

怪異,有時會對人造成危害。我很煩躁,心急如焚。

我儘量不想去接觸怪異。我想要安穩的活著。我不想對別人產生共鳴。不論死者也好,生者也罷,我都不願過多的產生瓜葛。

可是,情況我已經瞭解了。既然瞭解了情況,我只能行動了。

七海昨天沒跟我說她看到了幽靈。但是,這是她性格使然,她所不相信的東西,就算看到了她也會否定。而且,七海很膽小。她肯定在一個勁地認定,自己看到的東西是幻覺吧。我想起了她說過她做夢的事。

七海目擊到幽靈的可能性恐怕很高。

「————————————見鬼!」

我粗暴地香菸吐出來,踩爛。我將菸蒂撿起來,再次走了起來。

————————作祟的,神。

這個世上,存在著這種東西吧。

* * *

「於是,你讓虛弱的我做什麼,小田桐君?」

擔心幼女,放著我不管,你興趣可真高尚。

繭墨向我投來懶散的目光。她躺在沙發上,就像悲劇的女主角一樣仰對著天花板。她嘆了口氣,把纖細的手指交扣在胸前。

「哎,討厭討厭,不但薄情,還很冷酷。沒想到,你是那種認為只有幼小的少女才有人權的那類人呢……我真是萬萬沒想到」

「那個,小繭……別在開玩笑了,我真的會生氣的」

「我知道。這只是個惡趣味的玩笑。不過,你的確對我不夠關心哦。你要是能有體諒僱主的精神就好了呢」

繭墨細語著,閉上眼睛。她自稱虛弱,卻非常能說。她在周圍,掉著大量的空盒子。事務所裡的甜膩香氣,比以往更加濃烈。看來掉在地上的那些盒子,全都是前些天買的巧克力的殘骸。

穿著黑色蕾絲長裙的繭墨,埋在絲帶與包裝紙之中。這個樣子看上去,就像是收納在盒子裡的人偶。雖然此情此景美不勝收,然而在她周圍散落的東西全是垃圾。

「小繭……我漸漸地搞明白了。莫非,你不知道自己收拾東西?」

「既然明白了,還幹嘛明知故問,小田桐君?既然有你在,我應該沒必要自己收拾哦」

——因為,一個人收拾就可以了。這叫適材適所。是非常高效的做法。

繭墨輕輕地擺了擺手白皙的手。她的手每擺一下,裝飾在手腕上的大量荷葉邊便隨之搖擺。

今天的繭墨,穿著一身華美的衣裳。白皙雙腿像花蕊一般從黑色奢華的荷葉邊之間伸出來。忽然,那雙腿動了起來。繭墨在沙發上坐了起來,伸出手臂。她的手拈起一刻葉狀的巧克力,扔進嘴裡。發出堅硬的響聲。

「我專程出了趟遠門,難得有機會,要是好好地買點就好了。可是,洋酒太烈了啊。一下子吃了這麼說,實在免不了身體不舒服」

「你這一邊說還一邊……吶,小繭。你剛才,吃了什麼?」

你完全不打算吸取教訓麼。

這才是身體不適的原因吧。

繭墨沒有回答,垂下臉。她又換了個姿勢,趴在了沙發上。

白皙的腿上纏滿了深粉色的緞帶。繭墨很煩悶地把那些緞帶揮開。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繭墨的反應跟我設想的一樣。我早就知道,找她商量也無濟於事。不過,她的意見是必須的。說來慚愧,但我一個人完全束手無措。

「小繭,你對這個情況怎麼看?是幽靈,還有詛咒的……」

「真是蠢死了啊,小田桐君。這話題讓人完全提不起興趣」

你能不能放過我,別老是把我捲入這種無聊之極的事情裡?

繭墨直截了當地打斷了我的話。她趴在沙發上,用手撐起臉。

她向我流眄一瞥,彎起嘴唇。她無聊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

「而且啊,小田桐君。麻煩你稍微把信息梳理一下再說」

————那個傳聞的內容,從中間開始就出現齟齬了吧。

出現齟齬?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皺起眉頭。繭墨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掛在她蕾絲頭飾上的緞帶沙沙作響。她用一隻腳,將空盒子從沙發上踢了下去。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靈出沒…………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神隱」

仔細想想看吧。在這個時間點上,傳聞的內容不就已經出現齟齬了麼?

繭墨倏地一下直了起來。她雙腿併攏,在皮沙發上坐起來。

她又將手指伸向桌子,拈起一顆做成白色婦人像的巧克力。

「有令世人。聽說,這次的怪異是因為看到幽靈而發生的。既然如此,一切應該都是幽靈……也就是死者在作怪。會被神給藏起來?愚蠢之極。不過,說不定只是單純地吧突然失蹤稱作了『神隱』呢」

這次的怪異————情報非常混亂。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靈出沒。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遭神隱。目前,曾有一個孩子消失。前者是傳聞,到了中途,是前者與後者融合而成的東西。後者是事實。可是,本來這兩件事並不應該聯繫在一起。據七海君所說,目擊到幽靈的人似乎很多。可是,並沒任何人失蹤。既然如此,孩子的消失與目擊到幽靈本來沒有因果關係……但若是這樣,消失的孩子『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幽靈的傳聞會和過去孩子消失的事件混在一起呢」

答案已經得出來了。真是個簡單的謎題。

繭墨嗤之以鼻。她無言地等待著我的回答。但是,我還不知道答案。從前些天開始,我就淨被遊戲捉弄得暈頭轉向。我高舉雙手,痛快地表示投降。

「我不知道。消失的那一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答案你自己去找。閒下來時候想想吧」

偶爾用一下你那顆遲鈍的腦袋,也不錯哦。

————————————————噶哩!

繭墨甜膩地細語之後,把巧克力咬碎。貴婦人的臉碎掉了,洋酒從裡面流了出來,就像鮮血一樣,從破碎的面部滴下來。繭墨慢慢地把洋酒吸進嘴裡。

她舔舐溼潤的嘴唇,又用手撐著臉。我想盡快把事件解決,可是,在我準備抱怨之前,我注意到了別的事情。她剛才說的話,我記得聽過。

「你說的話跟七海非常像啊」

「嗯……………你說什麼?」

繭墨眉宇顰蹙。我把七海提出的遊戲,以及其中的來龍去脈說給她聽。我很意外她沒有打斷我,而是認真地聽完了。她露出老實的表情,用手指託著下巴。

然後,她擺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開口說道

「小田桐君,你能再把你問的問題以及七海君的回答,複述一遍麼?」

「…………………………………………………………………………哦」

————那是,吃的東西麼?」

————『不是』,不過想吃的話,應該能吃。

————那是生物麼?

————『不』生物的話……算不上呢。

————那是,物件麼?

————『是』

————呃,那是文具麼?

————『不是』……大多比文具要大得多。

————那是,值得觀賞的東西麼?

————沉默。有的人『是』。

「真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呢,小田桐君」

繭墨突然呢喃起來。她說的話跟七海完全相同。我想知道究竟哪裡有意思,等待她繼續說。可是,繭墨直接不說話了。幾秒鐘後,我接著往下說。

————那是,拿來使用的一類東西麼?

————也有用於加工品的事例,但通常來說『不是』。

————那是,堅硬的東西麼?

————『是』………有時候。

————那是,柔軟的東西麼?

————『是』………有時候。

「原來如此……提示確實太多了」

到這裡,繭墨打斷了我的話。應該是不需要更多情報了吧。確實,後面我也懶得提問了。繭墨一時閉上眼睛,張開嘴。

「從上次公寓的事件開始,我就感覺到了。真虧她小小年紀,就能毫不猶豫地正確利用你呢。可是,事情弄成這樣,真有意思」

偶爾觀察一下人類也不錯呢……反正人生很無聊。娛樂得要動手去找呢。

繭墨毫無徵兆地睜開眼睛,猛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白皙的腿悄無聲息地踏在了地上。她可能忘記聲稱過自己身體虛弱,直接走了出去。

白皙的手抓住紅色的紙傘。她把紙傘咕嚕咕嚕地轉了轉,靠在肩上。

「好了,雖然事情無聊之極,但還是給迷茫的你幫一把吧。聽你說了這麼多,我也想去會一會七海君這號人物呢」

「……………………………………你要去見,七海麼?」

這次的事情裡,有什麼地方讓繭墨對七海提起興趣的麼。可是,繭墨什麼也沒說,走了出去。我連忙頭也不回地跟了上去。此時,我察覺到了一件事。

她感興趣的理由,也是一個謎題。

遊戲的答案,仍舊藏在黑暗之中。

* * *

在老舊的公寓前面,紅色紙傘轉呀轉。

繭墨和我兩個人,來到了公寓·七瀨。

迄今為止,繭墨從未進去過。我平日的大部分時間在事務所裡度過,這裡對我來說,可謂是唯一殘存的私人空間。

這個剩餘,如今被徹底侵蝕。繭墨威風凜凜地走進公寓裡的公共走廊,轉著紙傘。這是幅恍如噩夢的圖景。我硬是將欲哭無淚的感傷強行嚥進肚子裡。繭墨就算進來,公寓也並不會爆炸。

繭墨把紙傘一斜,觀察開裂的外牆,嘴唇柔軟地彎起來。

「哼,原來如此。這地方感覺挺不錯的嘛」

她的話究竟有幾分發自真心,我不能確定。

我嘆了口氣,懷著半放棄的心情,朝走廊走去。可是,繭墨停在原地。

繭墨向我投來茫然的視線,搖了搖頭。紅色的紙傘,轉呀轉,轉呀轉。

「小田桐君,你在做什麼?我們是來找七海的吧?完全沒必要去你的房間」

聽她這麼一說,確實如此。不用請她進我的房間,真是謝天謝地。

我把繭墨帶向一樓的房東房間。但是,我正要按門鈴,手卻突然停住了。我該怎麼解釋呢。最關鍵的是,帶陌生人到身體欠佳的人家,硬闖進去,實在不太好。但就在下一刻,響起了清脆的聲音。

——————啪嘰。

——————叮咚。

收起來的紙傘頂端,毫不留情地按下了門鈴。我連抱怨都沒來得及,裡面便有了回應。

「來了,請等一下」

門一下子就開了。七海紅著臉走了出來。她的狀況似乎比早上要好一些。她的打扮從睡衣換成了便裝。虛弱的感覺一掃而光。七海用她大大的眼睛看看繭墨,接著又看了看我。下一刻,她非常不開心地眯起眼睛。

「————小田桐先生?這個人是誰?」

她的聲音很平靜,可是臉上似笑非笑。烏黑的眼睛緩緩地眯了起來。不知為何,我感覺我的背脊之上薄薄地冒出了一層冰冷的東西。繭墨在我身旁,嫣然一笑。

「呃,那個,這個就是七海…………………………………」

「嗨,幸會。你從小田桐君那裡,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

我名字叫繭墨阿座化。七海君,請多關照。

繭墨就像中世紀的貴族,優雅地行了個禮。

七海眯起眼睛。她的臉上一瞬間被某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塞滿。可是,她又立刻像原來一樣,露出了美麗的笑容。七海,非常穩重地組織出語言

「非常感謝,繭墨阿座化小姐。我叫七瀨七海。你這拋頭露面的打扮,還真是滑稽呢。莫非是從鋼琴演奏會上,還是什麼表演上回來的?竟然不懂察言觀色,突然來到病人家中,真是跟小田桐先生說得一樣無所顧忌呢。哎呀,看到這個樣子,七海反而放心了」

七海微微歪起腦袋,感覺她的背後有隻老虎在咆哮。只見她圍裙上畫的老虎,也正精神飽滿地張著嘴。繭墨和僵住的我相反,愉快地笑了起來

「哎呀哎呀,這腔調真有意思啊。在你看來,我像是彈鋼琴的人麼?」

「不,一點都不像。硬要說的話,更像是聽著古典樂入睡的那類人哦。能看得出你擁有著讓人感覺不到深邃藝術造詣的興趣呢!」

「也對,我對音樂不感興趣呢。你說的極有道理哦」

兩人有說有笑,乍看上去和樂融融,可對話中明顯帶著刺。我頭一次看到溫厚的七海露出這麼強烈的敵意。

看來她是徹徹底底地看不慣繭墨。他們之間的關係,說不定就是所謂的天敵。不管多麼善良的人,都會有一兩個不喜歡的人吧。

我自顧自地想通這件事。同時,七海銳利的視線向我轉來。

「那麼,小田桐先生,你為什麼要把繭墨小姐請到七海家來?」

「這、這個嘛。七海,繭墨是我上班的靈能偵探事務所的所長。我想,幽靈方面的問題,可以讓她幫幫忙」

「就是這麼回事。雖然很麻煩,但答應的事也不能反悔了。小田桐君可是非常擔心你的身體狀況哦」

繭墨這麼說道,用下巴向我指了指。七海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再次歪起腦袋。

「真的麼,小田桐先生?」

「誒,似的,我很擔心你」

七海對我說了句非常感謝,然後微微一笑。下一刻,繭墨彎下腰。她毫無徵兆地把臉湊到了七海面前。她的眼睛像貓咪一樣發著光,嘴上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

「原來如此,臉很紅呢。小田桐君說你身體虛弱,看來確有其事。昨天發抖,就是突然發燒的預兆吧?小孩子容易感冒。可是」

「…………………………………………」

繭墨伸出塗成黑色的指甲,筆直地指向七海的胸口。

「———你說你夢到了神社和少年,其實在撒謊吧?」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七海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漫長的沉默持續下去。但最後,七海開口了。

「—————————誰知道呢,你究竟在說什麼?七海完全不明白」

七海一邊微笑,一邊微微歪起腦袋。七海尤為平靜地否認了繭墨說的話。繭墨看著她天使般的笑容,點點頭。不知為何,她看上去心滿意足。

「我明白了。既然你這麼說的話,那就這樣吧。不過,用人的時候要選擇一下對象。你的真意————可不是能夠笑著說出來的東西,他可不會按你的想法行動哦。畢竟,你即便給出了那麼多的提示,他還是沒辦法注意到呢」

他呀,可是個遠遠超乎你想象的,沒用的男人呢。

繭墨低聲細語。我感覺,我突然間被她侮辱了。可是,七海用開朗的語調做出了回答。她聲音富有活力,依舊拐著笑容。

「七海可沒有搞錯哦?因為,你不是過來了麼!」

繭墨眉宇顰蹙。她緩緩地眯起貓咪一樣的眼睛。七海的微笑更加燦爛。她誇張地展開雙臂。看到她的樣子,我忽然察覺到了某件事。

話說,能笑著跟繭墨對話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只要能解決問題的話,七海無所謂是誰來解決哦!」

——————————————————啪!

「——————不過契機,確實準備了幾個」

七海兩手拍在一起,輕聲說道。凝重地沉默瀰漫開來。

不久,繭墨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用微弱的聲音,細語

「原來如此,好個有意思的人」

於此,好像有什麼事情解決了。

突然,繭墨轉身,理所當然一般走了出去。我被留了下來。我在繭墨的背影和七海之間交互地張望。七海對困惑的我露出微笑。

「再見,小田桐先生————不要再帶那個人過來了哦」

我不由覺得,她的聲音和口吻異常恐怖,就像在趕我走。

「是,我知道了……呃,唐突打擾非常抱歉!」

「哪裡哪裡,請不要放在心上。謝謝你的關心」

我對我們的無禮道完歉後,門被猛烈地關上了。我暗自下定決心。事情過後,我再向她道次歉吧。

我來到外面,繭墨正手裡拿著紙傘,站在那裡。她的腳下,有一片圓圓的影子。藍天之中,綴飾著鮮豔的紅色。繭墨緩緩向我轉過身來。接著,她微微一笑

「你真的很容易聽人使喚呢」

「………………誒,什麼?」

聽人使喚是什麼意思啊。我不明白,向繭墨反問。可是,繭墨什麼也沒說。她興致索然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然後聳了聳肩,說

「算了。雖然一切都如她所願,覺得挺晦氣的,不過偶爾按照別人的意思行動,也不賴吧………………走吧,小田桐君」

繭墨頭也不回,走了出去。我呆呆地目送著漸行漸遠的紅色紙傘。

出發?去哪兒?

忽然,繭墨停下了腳步。她轉過頭來,不開心地說道

「小田桐君,你在搞什麼?我不認識路,你要是不帶路可就傷腦經了」

「這……是要去哪兒?而且,七海的身體……」

我問到一半,繭墨頓時眉心緊鎖。她非常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她自己不都那麼說了?這種事怎麼都好,快帶我去」

「所以說,你要去哪兒?」

我感到困惑,繼續發問。紅色的紙傘轉呀轉。她理直氣壯地輕聲說道

「要去的地方,還能有哪裡?」

————————是神社啊。

* * *

濃密的綠葉搖擺著。枝葉間透出的光斑在乾燥的地面上晃來晃去。樹木的葉子發出細細的聲音。

院地內的空氣,感覺無比清新。蟬兒的尖叫回蕩其中。這裡明明是個開放的場所,身處其中的我,卻有種被關起來的感覺。繭墨的腳,踩在閃亮的光斑上。細長的腳,擾亂了搖曳的葉影。幾注金色的光芒灑落在紅色的紙傘上。繭墨彷彿在水面上行走的優雅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麼?」

她用清爽的聲音向我詢問。我點點頭,筆直地指向前面。

在眼前,是個髒兮兮的小型神祠。這裡似乎很早以前就無人打理了,既沒有澆水也沒有供花。但是,就像有什麼東西取代那些一樣,乾枯之後黏在盤底。

一尊缺了鼻子的狐狸像,穩坐在那東西前面。以前看到過的情景,在腦中閃回。

戴著狐狸面具的小孩,抬頭看著我。

在面具的窟窿下面,是乾涸的黑暗。

——————————————————————————————————啪

繭墨收起紙傘。她沐浴在盛夏的光芒中,筆直向前走去。夏日的陽光照在她白淨的臉龐上,此情此景顯得有些不可思議。忽然,她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輕聲細語

「話說,小田桐君———謎題的大拿,你已經知道了麼?」

「…………………………………………謎題的,答案麼?」

繭墨靜靜地點點頭。她進一步接近神祠。黑影灑在積滿灰的頂簷上。

「神社前面的道路有幽靈出沒。前者是傳聞,到了中途,是前者與後者融合而成的東西。後者是事實。可是,看到那個幽靈的人會遭神隱。兩者的融合是錯誤的」

既然如此,消失的那個人,怎麼回事。

「那個孩子上哪兒去了,在做什麼呢?」

繭墨微微細語。在她的側臉,浮現出令人討厭的笑容。溫熱的風吹過,搖擺著黑色的蕾絲。飾邊發出沉重的聲音,搖擺著。繭墨,默默地等待我的回答。

她的笑容,果然跟七海十分相似。

「—————————我不明白」

經過漫長的思考,我做出回答。隨後,繭墨微微一笑,歪起腦袋。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答案就對上了哦,小田桐君」

繭墨重新反手握住紙傘。突然,她無緣無故地把紙傘揮起來,當成兇器一樣,將頂端朝著門指了過去。紙傘的頂端,像針尖一般反射著光。

「小繭,等一」

我來不及阻止。繭墨揮下紙傘。紙傘撞到了神祠的門。頃刻間,整個神祠就想要倒塌一般,向後搖晃。裡面的什麼東西動了起來,咯吱作響,門快要打開。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咔嘡

門發出刺耳的聲音,打開了。乾枯的某種東西,從裡面掉了下來。

——————————————————————————咚唦

只聞可悲地,小小聲音。在我眼前調出來的東西,曾是人類的手臂。下一刻,靠在門上的東西倒向外面。發褐變色的乾枯皮膚進入視線。褪了色的衣服勉勉強強地掛在身體上。水分喪失到極限的軀體,就像沒人去管的蟬蛻。就是這隻手,在夢裡緊緊抓我我的衣袖。

藍天之下,一名少年,完全乾透。

我注視著化成乾屍的孩子的遺體。

他的臉上,戴著一張狐狸面具。

「………夠了麼,還有很多哦」

繭墨臉上仍舊掛著笑容,好像唱歌一樣說著。我被強制性地理解了謎題的答案。

信息錯綜複雜,傳聞出現齟齬。看到了幽靈,並不會神隱。

神隱的那個孩子,才是幽靈的真面目。

「……恐怕,這個孩子應該是在年夏日祭的時候,在神社裡玩過捉迷藏吧。然後,他藏進了神祠中。可是,古老的門卡住了,於是他被關在了裡面。他沒有被找到……………………就這麼死在了裡面」

聽到繭墨的說法,我這才察覺到。這個面具,確實是祭典上賣的東西。藏在狐狸面具下面的臉,看不到。可能是很早以前就收縮了,在空空的窟窿裡,沒有眼球。

「你說過,『有看得見幽靈的人,也有看不見幽靈的人』。幽靈本身確實存在。可是,『神隱』的傳聞改變了原本的順序,所以後來出現的傳聞成了一派胡言。雖然幽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但並不會危害人類。只希望被人找到的幽靈,又有什麼不可以。相比怨恨和難過,其他的感情才是更強烈的」

我聽著繭墨說的話,回想那個夢。那個夢,應該是我腹中的孩子吃掉了幽靈的記憶和感情,所以才夢到的吧。在裡面,我並不怨恨,也並不難過,而是有種別的感情。

———————這個地方,真的非常寂寞。

戴狐狸面具的孩子,蜷縮著身體,倒下了。

「好了,走吧。小田桐君」

繭墨轉身,走了出去。她不再去看已故的孩子。

她再次撐開紙傘,在紅影之下露出美麗的笑容。

「報警之後,趕緊走人吧」

我可不想別捲進麻煩事裡。

她說著,咕嚕咕嚕地轉起紙傘。

* * *

發現屍體的事情,轟動了整個學校。

與此同時,幽靈的傳言也隨之消弭。

準確的說,傳言變成了孩子間的傳言還在繼續流傳,可大人們對此喪失興趣,不再談論。相對地,他們為了防止不幸的事故再次發生,積極行動起來。

據說,被封住的上學道路也再次開放了,如今能夠放心通行。相對的,校方嚴正地告誡家長,禁止外出時讓孩子玩捉迷藏,而孩子們也瞭解了這件事。

「這真是太好了。上學的路能夠放心通行了,而且七海對捉迷藏也不感興趣!」

七海對事件的解決感到非常高興。她天真無邪地,對用不著繞遠路這件事感到開心。她恐怕不知道發現屍體意味著什麼吧。

她的樣子在某種意義上,很有小孩子的樣子。

「那具屍體,似乎是隔壁鎮上的小學生的。他參加神社祭典的時候失蹤了……一時間被當成了誘拐事件」

據說,小孩子瞞著家長偷溜出去,然後,跟祭典會場裡認識的孩子們開始玩琢磨倉。結果誰都沒有找到他,一個人被關在了神祠裡。

於是,他死了。我將事件的全過程講出來後,繭墨露出了令人討厭的笑容。

「原來如此。那孩子對於那群孩子來說,只是個臨時的玩伴,被當成了外人。以小孩子團體的角度來看,他就算不見了,也沒有什麼問題。所以,就算有一個人找不到了,孩子們也不會在意,直接回家了吧」

那正是,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呢。

繭墨躺在皮沙發上,點了點頭。我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落在了自己的咖啡杯上,嘆了口氣。感覺好殘忍。可是,因為這次的騷動,他終於可以回家了。我覺得,我和繭墨參與過的這起事件,應該了不錯的結果。

「能從七海那裡問到幽靈的事,真是太好了。從結果來說,上學的路也解除封鎖了,死去的他也能回到親人身邊了………………這次參與進來,算是做對了」

我發自肺腑地呢喃起來。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廉價的苦味在舌頭上瀰漫。繭墨沒有回答。她抬起臉,就像看到了從心底裡搞不懂的人一樣,朝我看過來。

「————————從結果來說?」

怎麼搞的。原來你還沒注意到麼。

繭墨輕輕地聳聳肩。好像喪服一樣的純黑色禮服隨之搖擺。我搞不懂她在說什麼,感到納悶。繭墨重新在沙發上坐起來,用圓潤的腔調,接著說道

「聽好了,小田桐君。你再想想看吧。跟你提起幽靈的事情的,究竟是誰?」

——————把神隱和神社的傳聞告訴你,強行帶著你參加祭典的,是誰?

———那個人,是七海。

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繭墨將巧克力扔進嘴裡。她咬碎花瓣,甜膩地細細講述

「———————我覺得,她一定知道神祠裡面的東西」

因為,我覺得像她那麼聰敏的孩子,不會注意不到傳聞的元兇就在神社。

我不禁瞠目結舌。繭墨她———————究竟在說什麼。

七海,知道有屍體?既然如此,她應該會告訴大人才對。

「可是,她覺得牽扯到這件事裡面會很麻煩,於是有把門關上了。然後,她把門還原到了不太穩定的狀態,希望由誰來搖一搖,或許就能把門打開。然後,她決定尋找能夠代替她報警的人——終究能夠主動找到答案的人。畢竟,這樣下去的話,上學的路就用不了了呢」

「區區幽靈,竟然影響人的利益,這怎麼忍得了」

———————————所以,她決定利用你哦。

「你有先例呢,所以她知道你是能用的人。不過,七海君也因此誤會了。所以,她拋出大量的提示,想讓你行動起來」

我擁有解決公寓事件的實績。可實際上,解決的人並不是我。但是,她認定是我解決的吧。我腦海中,浮現出七海天真無邪的笑容。

她還太幼小了,應該撒不了慌。

———————本應如此才對。

「反正你最後也沒有察覺到就是了……相對了,我行動了。對她而言,這是無可挑剔的結果吧。不過,見不到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了」

繭墨愉快地呵呵一笑。我不禁用力握住茶杯。速溶咖啡已經開始冷了。我拼命地在腦中梳理我被七海唆使的可能性。

繭墨的推測與七海的真意,還有事情的結果。然後,還有我做出的回答。

「小繭…………………………………………我覺得這種看法太過臆測了」

一個小學生,怎麼可能有如此之深的心機。這實在是想多了。

我不認為連我的正常生活中,也有想法與行動如此古怪的人。

「……這就是你的結論麼。也罷,你要這麼想,那就隨你吧。保持良好的人際關係,最終能讓你活得快樂。我也挺喜歡七海君。你要把她的做法當成一片好意,那也沒問題」

繭墨說著,聳了聳肩。她拈起一塊巧克力。不知她是不是忘記了昨天的身體不適,將盒子裡的東西一個接一個扔進嘴裡。甘醇的洋酒氣味飄散而來。突然,她輕聲細語

「說到提示……那就是讓你帶她參加祭典的藉口。而且她拿出來的遊戲,實際上就是一個提示哦……她雖然料到你根本猜不到答案,但她想你灌輸了一種想法,讓你下意識地去尋找她讓你找的東西」

————————————遊戲的答案。

說起來,我連這件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還沒向她問,那個謎題的答案。

「你在說什麼呢,小田桐君。我跟你已經對完答案了哦?」

但繭墨這麼說道。我聽到她的話,回憶神社裡的那一幕。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答案就對上了哦,小田桐君』

那個時候,謎題有兩個。她是說,兩個謎題都已經找出答案了麼?

繭墨緩緩地彎起嘴唇。她的笑容,很愉快的樣子。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我的背脊。然而,繭墨沒有住嘴。她臉上依舊颳著微笑,開始編織出答案

「那東西,要吃的話應該能吃,算不上生物。是物件,比文具要大,對有的人來說有觀賞價值,也有用於加工品的事例,但通常來說不能拿來用,有時柔軟,有時硬——————最開始的時候,非常冰冷」

繭墨像唱歌一樣說道,拿起一塊巧克力。不論提了多少個問題,我還是猜不到答案。而且,只要繭墨的預測,跟七海真正的回答一致的話。

即便如此,繭墨還是很肯定地點點頭。

「—————————答案只有一個」

—————————————是屍體哦。

巧克力發出聲音,在皓白的牙齒間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