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不識「比基尼」
Chocolate Days 2 白雪不識「比基尼」網譯版 轉自 動漫東東-NEET輕文事務所
圖源:skyscanner
翻譯:筆君
協力:墨君
六月的燦爛陽光,讓空氣閃閃發光。
眼前是清一色白色的走廊不斷延伸。
環望純白的牆壁,我深深吐了口氣。水無瀨家的大屋,完全用與宣紙相似的純白紙張建造的。走廊上沒有任何窗戶,但空氣卻十分清新。看著白燦燦的四壁,我緩緩點頭。
儘管來客會說這種構造精神不正常,但我並不討厭這個大屋。所以,與我共度漫長時光的這個地方能夠恢復原來的樣子,我很開心。
白燦燦的牆壁、天花板、地板上,已經沒有血跡。
叛徒創造的虎,曾一度血洗這個大屋。
所有的走廊還有房間,到今天早上才重新鋪裝完畢。血流成河的大屋的修復工作,因為傷員眾多而進展緩慢。不過,這也終於在今天完成。彷彿鏽跡的血的顏色,還有到處灑落的內臟,也不會再次闖入眼中。
身為內侍統領的雅抬起臉。身穿黑衣的她用平靜的目光環視周圍。三十過半的她,不太表現出感情。從冷冽的美麗面龐,發出無感情的聲音。
「——…………哎呀,您來了呢。水無瀨家也恢復如初了」
不過,她的話語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喜悅。就連冷靜的她都這樣。其他族人該會有多高興呢。我也投入萬千感慨,點點頭。
那次事件之後,過了相當長的日子。
不過,水無瀨一族的傷並未癒合。爪痕陷得太深,血仍需繼續風乾。
即便如此,這也將告一段落吧。
我看著白燦燦的走廊,眼睛微闔。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鈴、鈴、鈴、叮鈴
此刻,聽到小小的笑聲,與清亮的鈴聲重合起來。從走廊的拐角跑出三個人影。身穿黑色工作服的男傭排成一列,正寫著新的用於監視的『目』。小小的人影毫不顧慮地將他們撞開,跳了出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鈴、鈴、鈴、叮鈴
身穿黑色與紅色和服的兩個少女,發出開心的聲音,到處亂跑。在她們身後,是跌跌撞撞拼命中乾的幸仁。每一次撞到男傭,幸仁就會發出小聲的尖叫,然後道歉。他伸手抓過去,兩人輕捷地躲開,相視而笑。
幸仁明明是負責照顧她們的,卻她們被耍得團團轉。
「————……幸仁,你的任務是照顧這兩人才對。誰讓你當她們的玩具了?」
雅用嚴厲的聲音說道,幸仁抬起僵硬的臉。他滿臉通紅,似乎想要說什麼。
就在這個瞬間。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激烈的叫喊聲灌入耳朵。從大屋遠處傳來有人亂鬧的聲響。男傭露出苦澀的表情,垂下臉。雅的視線飛快掃過。她向守候在背後的一位傭人作出指示。
「立刻通知下人……白雪小姐!」
我搶在雅做出行動前,走了出去。我忽略背後傳來的喊聲,向走廊走去。不等雅他們追過去,我自己用手抓住大廳的槅扇,用力拉開。
金色的陽光刺痛眼睛。
設有套廊的大廳空氣很流通,澄淨的空氣開始流動。大白天在鋪好的被子上,躺著幾個憔悴的人。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女性從被窩裡起身,發出慘叫。習醫的下人門努力將她控制住。但是,她只顧著掙扎,什麼話也聽不進去。我走近之後,下人張大眼睛,隨即跪下。我指示下人不必拘禮,觸摸胡鬧的女性。她激烈的揮起手,看到我之後,突然停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白、雪、小姐」
她擺正衰弱的身體,雙手貼在榻榻米上,深深地行了一禮。她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痛。她垂下的腦袋正在顫抖。但是,我再次觸碰她的肩膀後,她彈起來一般抬起臉。
「白雪小姐,白雪小姐。我丈夫、我丈夫……是負責警衛的宗光。我丈夫宗光,受了重傷……白雪小姐,請一定、一定要救救他……用白雪小姐的力量,除掉那隻野獸……請一定、一定除掉那隻野獸啊啊啊」
她一邊叫喊,一邊糾纏上來,一次又一次的拉扯我的衣袖。下人臉色蒼白,急忙想將她摁住。
我搖搖頭,抱緊她,撫摸她瘦弱的後背。躺在其他被子裡的人也都好奇的抬起臉。但是,他們的眼睛空洞而渾濁。
她的時間,依舊停留在那一刻。
還有幾個族人的時間,依舊停留在那一刻。
從那個被野獸襲擊的晚上開始,他們的時間就停止了,再也沒有動過。
————她的丈夫,已經死了。
肚子被咬破,內臟暴露的屍體,她應該也確實的看到了。
「宗光他……宗光他和我二十年間相依相伴,是我無可替代的家人……為了家族,丈夫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盡心竭力……請救救他……請一定要救救他……請您大發慈悲……一定要救救他……」
她枯瘦的手指陷進我的背。聽著悲痛欲絕的聲音,我咬緊嘴唇。雅追了上來,我聽到她從背後發出聲音。我無視她命左右將女人拉開的命令,更緊地抱住她。
關於女人的丈夫,我的記憶很鮮明。他是警衛中的一人。擅長創造鷹的紅臉男人,禿頭上愛出汗,一直擔任警衛。
但是,他已經不在了。
他的肚子被老虎殘忍的咬碎了。
『由家族的過失所孕生的災難,必須由家族來收拾。哪怕,搭上全族的性命』
我回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她的悲痛的訴求,與那句話重合在一起。
如螞蟻行軍一般盲目隨從,傾巢一般而族人盡損。
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水無瀨的血,是超能力的血統。水無瀨的人能將寫出的文字具現化。能將自身的概念具現化的這個力量,一脈相傳。包括我在內,全族的人都不過是為了孕生超能力的血而轉動的齒輪。
所以,個體並不重要。水無瀨的人,要為水無瀨的自豪而獻身。即便是為了讓超能力的血流傳後世,有時水無瀨的人為了『水無瀨』的自豪,也要獻出生命。
對此,沒有同情的餘地。
即便是至親被殺,也不許悲嘆。
我應該當頭怒喝——但我說不出這種話。
我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軟弱的呢。哀求的聲音讓我胸口疼痛難忍。面對淚如雨下的她,我甚至無法揮開她的手。
————不要白白送命。開什麼玩笑。
他曾對我如此怒斥。
我緊緊握住枯瘦的手。從胸前取出扇子,在她面前翻開,振筆疾書
『您的丈夫已經去世了。我作為族長能力不足,沒能保護您的伴侶』
她張開的眼睛顫抖著。我終究不知道我的話是否映入了她的視線。不過,我合上扇子,繼續寫道
『全都怪我力量不及哥哥。我痛感自己的不中用。然而,我們不可以被死者奪去心志。長此以往,你自己也會死的』
不可以執著於死者。
人死不能復生。
就算『毀神』,人的願望也無法實現。
『堅強的、活下去』
淚水順著女人的臉頰滑落。她用纖細的手捂住臉。
發出悲痛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鬆開她的手,站起來。抽泣聲在房間中擴散開。我離開房間,順手關上槅扇。雅想跟上我,我對她搖搖頭,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朝著大屋的最裡面的族長房間,快步走去。
關上槅扇,我深深地呼了口氣。凝視著矮矮的天花板,閉上眼睛。我一放鬆下來,腳彷彿就要支撐不住。寬敞的房間,如今沒有任何人。我在寂靜之中,拼命地調整呼吸。
老虎留下的爪印實在太深。
家族的悲嘆,沒有弭平。
這一切,都是我哥哥留下的。
* * *
傷害家族,等同於咬破自己的喉嚨。
因為自身的緣故,而讓全族被災難殃及的情況,我必須以死謝罪。
水無瀨家的族長,要防止各種災難殃及家族,從災難中保護家族。
現在,這個思想在我的心中根深蒂固。在我代哥哥被選為族長的時候,我不曾這麼思考過。但既然舍我之外,無人能揹負這般重責,我也只好啟呈天命。哥哥曾經揹負的座位,必須得有人來坐。既然被選為族長,水無瀨白雪就必須捨棄曾經的自己。我,看到敬仰自己的族人們之後,下定決心。雖然也有苦惱,但不會哀嘆自己的命運。
我要視同自身的性命,視同自己的身體,來思考家族的事情。
若是受過教育的哥哥,作為族長的責任心一定更加堅定。
在殺死族人的時候,他感受到了什麼,在思考著什麼呢。
或者說,柚木乃小姐去世之際,哥哥的心已經連疼痛也喪失了麼。
心完全破碎的人,就算手臂被擰下,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吧。
哥哥,是在毫無感覺的世界中活下去的麼。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睜開闔上的眼睛。人影闖入視線。有人正凝視著我。我應該屏退了左右,但似乎有人擅自闖入。四隻大大的眼睛凝視著我,微微傾首。柔軟的波浪黑髮拂過我的臉頰。
是更紗和蝶尾。
她們還無法激烈的表達感情。不過這兩人,似乎很喜歡惡作劇。
『怎麼了?到外面玩去』
我打開扇子講道。兩人花了一番時間去讀。兩人對事物理解得很快,來到大屋沒多久便認了字。兩人相互看了看,以相同的動作歪起腦袋。似乎是不想出去。兩人用認真的目光凝視著我,彷彿想對我說什麼,拉扯我的衣袖。
『怎麼了?乖,到外面去』
兩人眨著眼,張開小嘴
「更紗」「和蝶尾」「那個」
兩人猶豫著,再次沉默。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視著我。她們烏黑的眼睛,已經與魚的眼睛相去甚遠,是擁有感情的人類的眼睛。
不過,她們想表達什麼,我並不知道。
我再次執筆,立在地板上。寫出文字之後,文字在地板上滑動,消失在走廊上。過了一會兒,幸仁出現了。他跌跌撞撞的打開槅扇,倉惶地將更紗和蝶尾帶走了。兩人雖然有些抵抗,但幸仁不久擺出惡鬼的模樣,於是她們嬉笑著離開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鈴、鈴、鈴、叮鈴
紮在手上的小鈴鐺響起來。小小的笑聲漸漸遠去。
她們還無法大聲的笑出來。
小鈴鐺是為了告知她們所在的位置而繫上的。
我再次閉上眼睛。疲勞沉重地壓在身上。哀嚎再次在耳朵深處響起。
摯愛之人為什麼非死不可,為什麼非得遭到殺身之禍。
他們如此控訴。
我渴望著深深地黑暗,用手掌覆於眼皮之上。
水無瀨、白峰。
哥哥留下的傷還很深。直視這個傷口,會讓人痛苦。
但是,我不能逃避。我對感到疲憊的自己非常氣憤。
『堅強的、活下去』
這本該是對我說的話。
我究竟什麼時候,軟弱到了如此地步呢。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好想見到那個人。
* * *
我緩緩睜開眼。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這一次,屋裡總算只有我一個人。不過,視線轉向身旁的瞬間,我感覺有人正坐在那裡。
幸仁正抱著雙膝。他似乎是趁我睡著的時候闖進來的。我注意到他後,他正襟危坐,行了一禮。
事情這樣就能了卻倒也還好,不過,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悅,好像辯解一般搖搖頭。
他從胸前取出一個信封,低著頭向我遞來。
我看到寄信人的名字,張開雙眼。
『小田桐勤』
————是那個人的名字。
我快步走近,接過信封。我控制住快要跳出來的心臟,緩緩拆開信封。但是看到裡面,我不禁蹙眉。
裡面,還有一個信封。
在裡面,寫著完全不同的寄信人。
『繭墨阿座化』
在名字旁邊用紅字補充著一排小字。
『直接轉交給族長』
看來,外面的署名是偽造的,繭墨大人似乎將信交給了幸仁。侍從之間的爭論尚且不論,繭墨大人給我送信可是一樁大事。所以,繭墨大人想要避免刺激族人吧。我雖然能夠冷靜地理解這件事,但小小的失落還是填滿胸口。
不是那個人給我的信。
那個人還記得我麼。
這種思考方式實在太過妄自菲薄了。我搖搖頭,拋開迷戀打開信封。從裡面掉出一張紙。那是彷彿凝結著紅色素一般,一張深紅色的厚紙。在紙的中心,印著一個奇妙的浮雕。
是人的嘴唇。
就連細小的褶皺和肉的質感都忠實地再現出來,造型栩栩如生。這究竟是怎麼會回事,是想惹我討厭呢。我眉頭緊鎖注視著它,它突然上下動起來。
『嗨,還好麼,族長』
從中傳出曾經聽過的聲音。被嚇到的幸仁全力向後跳開。他偷偷看著嘴唇,身體僵硬。我也覺得一股寒氣竄上背脊。
就在我條件反射,準備將它踩爛的瞬間。
『哎呦不好,如果你剛才準備將這張卡片踩爛的話,奉勸趕快收手。畢竟你其實是個比你自身印象中更加過激的人呢。非常抱歉,這是非常貴重的東西。是某家族創造出來的古董品。如果你還顧及情面,就先妥善保管,日後返還於我吧』
擅自送過來,還說這種話,實在太自以為是了。然而,不過對方是兩瓣嘴唇,我要怎麼反駁才好。而後,嘴唇就好像預料到了我的不滿一般,發出輕快的笑聲。
『事先聲明,這張卡只是將我的聲音傳達給你。因為是單行線,所以不必在意回答哦。最初本想老老實實寫封信,不過執筆實在太麻煩了呢』
句尾混著某種東西咔嘣碎掉的聲音。僅從嘴唇的動作來看,繭墨大人應該正在吃巧克力。
明知聲音會傳達給對方,竟然還吃東西,實在太失禮了。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嘴唇以快活的語氣接著說下去。
對她的話,我究竟該忍耐到什麼時候。
『好了,你的表情也差不多變成無聊的樣子了吧。我的閒話也差不多說膩了。進入正題吧』
咔嘣。響起硬質的聲音。
不見其人的她,咬碎巧克力,開始細語。
低沉的聲音中,含著微微的笑意。
『————我想說說神的事情。在我周圍發生了奇妙的怪異呢』
發出聲音後,我察覺到周圍的情景在咯吱作響。疼痛在緊緊握住的拳頭中擴散開。幸仁也微微屏息。寒氣竄遍全身,心跳自然而然的加快。
我覺得,我再也不會聽到這個詞。
『神』應該已經死了。
因為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
『能不能別太動搖呢————冷靜下來,聽我說』
就連動搖也被讀到了。
繭墨大人對著咬緊嘴唇的我,敘述起前日遭遇到的怪異。她講了海和人魚的故事。興致索然的哼了一聲,然後總結
『這之間的關聯,現在還僅停留在懷疑的階段。只不過,我想說得再詳細一些。單方面的講實在很累呢。如果你沒事,能不能派個使者過來。乾脆趁這個機會買台電腦怎麼樣?』
盡然連封郵件也不會發,你們這家裡蹲究竟要當到什麼時候?
繭墨大人嘲弄似的嗤之以鼻。她聳肩的樣子在眼前浮現。對於適應俗世的家族而言,水無瀨家看起來應該非常不便吧。
但是,即便讓人覺得滑稽可笑,我還是沒有想過要去改變家族應有之貌。
……而且,電腦是什麼東西?
『好了,要說的就這麼多了。感謝拜聽……啊,最後還有件事』
忽然,繭墨大人說笑的口氣為之一變。能聽到舔舐薄唇的聲音。
她用前所未有的認真聲音說道
『小田桐君的喜好是,比基尼哦』
比基尼?
嘴唇停止動作。再也沒說更多的話。
幸仁不知為何擺出非常不安的表情。他的視線飛快地在我和紙之間交替。但是,我沒有回答。剛才聽到的詞,將我腦袋塞得滿滿當當。
——————那個人的,喜好?
——————比基尼?
* * *
我從小便被灌輸,調查不知道的事情不算羞恥。
以無知為無知開脫才是羞恥。
————斷然不是在意那個人的喜好。
『雅,比基尼是什麼?』
噗、咳咳、咳
我來到雅的房間,就在這麼問道的瞬間,她猛地將茶噴了出來,不住地咳嗽。陷入呼吸困難的狀態後,她不知為何一臉緊繃,左右觀望。
下一刻,她露出猶如看到弒親仇人的眼神,大叫起來。
「幸仁!!!!!!!!!!!!!!」
「誤會…………這是誤會,嗷唔」
雅飛快地抓住守候在我身後的幸仁。然後,她將手從和服袖子裡抽出,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
這個反映不像她冷靜的風格。強勢的美貌,如同化作女鬼。
「你、對白雪小姐、又、做了什麼、多餘的事!!!!!!!!!!!!!!!!!」
「不……不是的……咕咕……」
這樣下去,幸仁會死的。
我連忙制止雅。我碰到她的手,用扇子告訴她冷靜一點。
『雅,這是誤會。是我自己想知道比基尼是什麼的』
「什麼……白雪小姐,您自己想知道的麼」
『正是』
我不由自主的回答。而後,雅露出可怕的懷疑眼神。她狐疑的望著幸仁。依舊被勒著脖子的幸仁,臉漲得通紅,掙扎著。雅放開他的脖子,重新轉向我。
她尖銳的瞪著我,開口說道
「誠惶誠恐。我雅作為白雪小姐的使者離開水無瀨家,對山下之事多少有些瞭解。然而,山下終歸是山下。有很多不能入白雪小姐御耳的東西。白雪小姐請做好自己的值守,請不要在意那種細枝末節的瑣事,為其多費心力。我雅,在此懇請。對,懇請!」
雅向我極力勸說。
一口氣也不換,直到講完。
回我神來,我已經抵擋不住雅的狂轟亂炸,離開了屋子。本打算強行讓她告訴我,可我敗在了她的迫力之下。我不堪地嘆了口氣,思考起來。
比基尼究竟是什麼呢。
雅竟然會隱瞞到那種地步,不認為是尋常之物。
這反而令我更加在意。
既然是男性的喜好。男傭應該會知道吧。
我追尋答案,向前一步,幸仁以可怕的勢頭衝到我前面。他發瘋似的搖搖頭,想要訴說什麼。看來他想對我說,還是別問為好。
不過,被人橫加阻攔我便無法得到答案。
不管什麼事,一旦放棄便到此為止。
『讓開,幸仁。我意已決』
我打開扇子,如此告知。幸仁一臉困惑,左右張望。突然,他露出悲痛的表情轉過身去。我不知發生了什麼,追了上去,結果他衝進了自己的房間,從堆在一角的行李中開始翻找。
從很久以前就擔任我侍從的幸仁,得到了一個雖然小,但屬於自己的房間。狹窄的房間,可以隨意使用。
幸仁出走水無瀨家的時候,收集起來的東西堆成了山。本來根據雅的指示應該被扔掉的,可是事件前後忙得不可開交,不知不覺就搬了進來。
幸仁從那裡取出幾本書。但沉默了幾秒鐘後,他激烈的搖搖頭,又把書塞進了物品堆成的小山裡。
那本書,是個膚色佔很大比例的封面。
隔了一會兒,幸仁重新拿起一本書。站起來後,將書向我遞來。紙的材質非常柔軟,很不牢固。封面上刊載著身穿設計獨特的洋裝的男性。標題是用外語寫的。
幸仁翻弄薄書,然後打開。
在左側刊載著類似商品介紹的東西。在旁邊,展開一面景色。這是夏天,去沖繩的三天兩夜之旅。在張揚的文字前面,穿著內衣的女性不知為何正露出微笑。
我感覺血氣衝上臉。將這幅身姿刊載到接觸眾多眼睛的書本上,我感覺精神很不正常。幸仁究竟在讀什麼書。我抬起臉,只見他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指向女性。
——別碰,太髒了。
就在我想如此喝止的瞬間。
「…………這就是、比基尼」
我聽到了無法理解的詞彙。
幾秒鐘後,我終於察覺到了其中的含義。我睜大眼睛,注視著穿著內衣的女性。
黑色白色的水珠圖案的布,怎麼看都覺得是內衣。
然而。
「這就是、比基尼」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總之,我將眼前的幸仁揍倒。
* * *
雖然我當時很混亂,但我還是做出了很過分的行為。
之後,我必須向被緊急運走接受治療的幸仁道歉。
我再次躺在自己的房間裡。接近黃昏的時候。純白的天花板開始微微撒上影子。外面一定是一片濃烈的夕色吧。我調整呼吸,拼命的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用視線一次又一次掃過天花板的一端。我在混亂之中,做著好幾種思考。
所謂比基尼,原來是那種下流的服裝啊。
那個人的喜好是那個,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不,男性說不定就是這樣的東西。
雅曾說過,男人剝掉一層皮,就是野獸。
我翻了個身,趴下來。男性果然看到女性的醜態就會興奮麼。我並不幻想唯獨那個人會是例外。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消解。
為什麼,繭墨大人和那個人,會談到比基尼呢。
那個人和繭墨大人之間,是那種豔色的關係————不該是這樣,我想去相信不是那樣。
我覺得,果然還有某種其他用途。比基尼,那個服裝,我無法否定。幸仁是個正直的人。他不會撒謊。既然如此,那比基尼就並非普通的衣服,而是什麼特別的東西。
實際弄到手就能弄明白吧。
但是,我沒有弄到入手比基尼的勇氣,也沒有那個手段。
而讓我產生下面想法的時候,是在第二天白天。
那個被送來了。時機太過精準,甚至讓我感受到了而已。
寄給幸仁的東西到達的時間點上,我感到一股討厭的預感。我與搬入臥室的盒子無言對峙。我下定決心,打開大盒子之後,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盒子。在上面,寫著意料之中的那個名字。
————繭墨阿座化。
筆梢微微上揚的文字,讓我聯想到她的笑容。
裡面裝著預料之中的比基尼。它與幸仁向我展示的東西顏色不同,純白的胸口部分掛著絲帶。
我在房間中央,將比基尼正面轉向我。
————與敵人相遇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冷靜。
心亂則書亂。水無瀨的文字,就是自己的心之鏡。
內心軟弱,概念的構築就會產生裂痕,創造出來的存在便將崩潰。
不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動搖。
我靜靜地張開雙眼。然後,我以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速度拆開了比基尼的袋子。
冷靜,根本就做不到。
一同裝在裡面的信上,細緻的寫著穿戴的方法。所謂比基尼,似乎並非只是單純的衣服,而是在水中所穿的衣服。它的材質的確很奇特。不僅收縮性強,看上去遠比布料要更加牢固。既然是在水中穿的,表面積少也能夠理解。雖然是讓人感受到惡意的露出度,但那可能是重視運動性所產生的結果。
換而言之,那個人喜歡的是機能性。
我感到有些放心,點點頭,試著將它拿在手裡。果然有必要在身上試穿一次。如果不穿,衣服便無法體現真正的價值。雖然是會對緊貼緊膚產生抗拒的設計,但我絕不會臨陣脫逃。
我盯著一併封進盒子裡的信。
『嗨,族長。日前失禮了。最後附上我不小心說漏嘴的比基尼,我覺得你可能會很感興趣呢。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哦。不過呢……』
繭墨大人的文字就像在愚弄人一般。
『不想穿在身上的話,扔掉也沒關係哦』
臨陣退縮,沒有資格自稱水無瀨家的族長。
雖然很擔心,我還是要將比基尼穿在身上。不穿好就會陷進屁股裡,這也是世間女性所要忍受的東西麼。我為防胸部掉出來,對位置做出調整,站在試衣鏡前面。
從未見過的自己的身影,向我投來困惑的視線。
胸部露出了一半。白而貧弱的肌膚幾乎暴露在了太陽下面。
果然不是能夠在人前顯露的樣子。
這與在繭墨大人住所拜借的內衣,不是毫無分別麼。以這個姿態在人前走過,只能認為是一種拷問。
還是脫了吧。
我究竟在做什麼啊。就在我一邊自嘲,一邊將手放在比基尼上的瞬間。
「不要!」
————叮鈴
伴著細微的尖叫聲,鈴聲響起。
我張開眼睛,轉過身去。如果我沒有聽錯,那是更紗的聲音。聲音已經聽不到了。然而,一陣不祥的預感竄上我的背脊。
那孩子,並不能經常發出那麼大的聲音。
————啪
我蹴地而起,拿起和服。我粗暴的在比基尼之上套上和服,將硯台別在腰上,拿起筆在走廊上飛衝起來。
鈴、鈴、鈴鈴
唯獨鈴聲如引導我一般鳴響。我追逐著聲音,在走廊上跑起來。目標是大屋一角。或許沒有其他人聽到尖叫,也或許是認為孩子們只是在玩,那裡空無一人。
我在目標的房間前面停下,呼吸為之一窒。冷汗順著背脊滑落。
面朝庭院的這個地方,被長期封鎖著。自從我和那個人還有繭墨大人一起來訪這個房間以來,這個地方一直沉睡著。
————這裡是哥哥的房間。
平靜的景象,以及血淋淋的影像在腦海中閃過。
哥哥正在朽木乃小姐的腿上安然地睡著。
戴著面具的哥哥,渾身是血的佇立在那裡。
我腦中浮現兩個景象。我按住顫抖的手,手指搭在槅扇上,一口氣打開。
棄置的房間裡,展開一幅噩夢般的景象。
在屋子的中心,有一隻巨大的黑犬。
個頭和人差不多的黑犬,嘴裡叼著蝶尾。狗每發出一聲低吼,鈴鐺就會叮鈴叮鈴響起。更紗張大雙眼,在房間的一角顫抖著。
蝶尾的和服衣領被咬著,牙齒沒有碰到皮膚。雖然這一點讓我感到安心,但狀況不容我有片刻猶豫。我盯緊眼前的龐然大物。
定睛一看,能發現狗的皮膚在蠕動。
狗的毛就如同墨水流動一般,緩緩蠕動。狗的眼球是渾濁的灰色。它遍體鱗傷,特別是尾巴剛才『被擦到』,已經碎掉。可能因為年事已高,全身的肌肉已經衰弱。不過,他巨大的威容明顯有別於其他狗。超越狗的規格的身影,應該稱之為『怪物』。
老犬並非這個世上的生物。
但是,他的存在感,與這個世界的生物無異。
背脊一陣惡寒。不可理喻的東西被具現化了。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存在』著。掌握化不可能為可能的技法的,唯有水無瀨家的人。顛覆常識的超能力者,在水無瀨家也僅有二人。
只有我————和我的哥哥。
但是,哥哥已經去世了。
既然如此,那這隻狗,為什麼會出現。
只見更紗的腳邊掉落著古舊的卷軸。在旁邊,還滾落著用得很久的硯台和墨汁等一干東西。這些,全都是哥哥曾經帶上山間亭台的東西。打開的卷軸中,奇妙的空白一片。就好像那裡曾經存在的『什麼』缺失了一般。
我看著這些,察覺到。
封在卷軸裡的文字在卷軸被打開的同時動起來,跑了出來。
這是哥哥的依戀。
是哥哥留下的,最後的野獸。
然後那隻野獸,現在正將蝶尾叼在嘴裡。
蝶尾好像暈了過去,一動不動。
鈴鐺叮鈴叮鈴,發出澄淨的聲音。
視線被燒紅。全身迸發熱量。
一切都本該結束了才對。悲劇應該已經落幕,我們已經踏上了新的道路。然而現在,去世的哥哥所寫的狗在我眼前,正在加害我迎入家族的女孩。
實在太不講理了。
為何事到如今,又會出現這樣的東西。
憤怒突破極限,然後忽然平息。腦中豁然開朗。我在澄澈的意識中,注視著前方。
這是哥哥遺物麼。
既然如此,就是我應當殺掉的東西。
我雙手執筆,屈身疾跑。我跳到狗的跟前,在地板上振筆寫下『狼』。下一刻,字完全融解,形態變化。表面長出烏黑的毛皮,形成健壯的腿。字繼續變化,拉伸,膨脹,頃刻間形成了瘦長的狼的形狀。兩頭猛獸從地板一躍而起,發出咆哮。
不能傷到蝶尾。
我同時抽出扇子,向狗腿砍去。紙陷入毛皮中,將肉切斷然後拔出。狗發出哀嚎。蝶尾從狗嘴裡掉下來的同時,兩匹狼向狗腿咬去。我想接住蝶尾,張開雙臂。但狗忍住疼痛,再次叼住蝶尾的和服。小小的身體被拋向天花板。
蝶尾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狗的背上。我張大眼睛。
這隻狗究竟要做什麼。
為何對蝶尾如此執著。
狼執著地向狗腿露出尖牙。它們動作快如疾風,撲向狗腿。這一次,黑色的血流了下來,落在地面上。但是,巨犬雖然瘦弱,但這不足以對它造成致命傷。
突然,狗張開嘴。躍起的狼不幸被雙顎捕捉到。腦袋發出被咬碎的聲音。黑色的血誇張的在濺在地上。這一幕,就如同叛徒創造的老虎將族人殘忍殺害的時候一樣,讓我回想起五月的事件。聽到狼和野獸的咆哮,人們馬上就會聚集過來吧。我當即伏下,再次將筆立在地面上。
我不能讓族人看到這個情況。
最關鍵的是,它是我的獵物。
我必須將哥哥妄念的迷戀,斬盡殺絕。
我用左手又創造出一匹狼,右手寫出某個印。複雜的圖樣在牆壁上蠕動,如火勢蔓延一般衝向大屋。
這個印的意義只有一個。
『不論發生什麼,也不要離開房間』
狗發出低吼,突然衝出去。它將蝶尾背在背上,打算逃到庭院裡。在此前一刻,狼繞到前面,堵住了去路。狗忍受住執著地咬向腿部的狼,衝向走廊。大屋激烈的搖晃起來。房間外面,環繞其外的四方白色走廊不斷延伸。遵照指示槅扇緊緊關閉的大屋,宛如一條沒有缺口漫長延伸的直路。
狗一邊咆哮,一邊飛奔起來。蝶尾在她的背上,依舊閉著眼睛。雖然震動估計會令蝶尾從背上滑落,但我還是從側面攔住去路。
決不能讓它逃掉。
我要在這裡,殺掉這隻狗。
狼被狗的前腿揮開,撞向天花板,發出骨頭折斷,臟器碾碎的聲音。幾秒的空白後,伴著溼響,狼掉了下來。
這樣就足夠了。我沒有打算繼續使役狼。
在狼恢復成墨的前一刻,我再次在牆壁上振筆疾書。
『鴉』
從巨大的文字湧出黑色的羽毛。響起好幾重翅膀運動的聲音。下一刻,文字分裂成數以百計,飛散。大量的烏鴉在牆壁中擴散開,下一刻,烏鴉御風怒衝,撲向狗的前方。
鳴響起好似人尖叫的刺耳聲音。
嘎嘎嘎嘎嘎嘎嘎
烏鴉用翅膀不斷拍打狗的臉。數以百計的喙瞄準柔軟的眼球,啄了下去。狗發出低吼,暴躁地咆哮起來。
我在走廊上蹲坐下來,再次振筆。
『蛇』
大量的墨在白色的地板上如河水般流動。不久,墨形成一個形狀,美麗的皮膚上浮現灰色和黑色的斑,形成身體柔軟的大蛇。大蛇從地面上緩緩爬向狗的腳下。然後它身體離開地面,開始纏住狗的腿。
長牙的生物會傷到蝶尾。
就讓蛇捆住狗的脖子,安靜的殺死它吧。
蛇尊照我的指示,蠕動著。蛇消無聲息的捲起狗的脖子。狗的喉嚨被擠爛,骨頭開始咯吱作響。狗已經老了,何況智商還很低。一切都在如我所想的進行,就在下一刻。
————聽好了,白雪。
我感覺好像有人在對我細語。
語言沒有聲音伴隨。文字緩緩地在腦海中浮現。與此同時,溫暖的手觸摸的我的臉頰。響起筆在紙上奔騰的聲音。
————記好了,你…………
他究竟說了什麼呢。
後面的話,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全身微微顫抖。不明緣由的,眼角開始發熱。蛇突然喪失力氣,掉在地面上,盤成一團。蛇吐了吐舌頭,不久緩緩地變回墨。
是我導致蛇的存在出現裂痕。
心亂與書亂密不可分。
在敵人面前,不能動搖。本應如此才對。
————白雪,你呀。
他掛著笑容說著什麼。我無法順利的讀出他的語言。
腦子裡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任何東西。
吼、唔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突然,狗發出激烈的咆哮。他抖動身體,腦袋激烈的撞向天花板。它的臉上被啄開無數的洞。狗用前腿猛烈地揮打烏鴉群,突然踏地。狗在狹窄的走廊上一邊磨削自己的肉,一邊強行改變方向。擦到的尾巴應聲撕開,變回墨,在牆壁上留下痕跡。
狗,突然跑了起來。
————朝我而來。
我的反應不由慢了半拍。下一刻,狗的巨體逼近眼前。在我直接被它碾過去的瞬間,從側邊飛出了什麼東西。我的身體被小個子的人影撞到,當即被壓倒。
——————是幸仁。
幸仁一邊顫抖,一邊壓在我的身上。狗發出激烈的腳步聲,從我頭上穿過去。狗沒有踩我,大步流星的飛馳起來。烏鴉鳴叫著,跟在狗的後面。但是,狗雖然轉過頭去,但毫不停歇的在走廊上飛奔。下一刻,某個東西從他的背上滑落。
我張大眼睛,從幸仁的下面鑽出來,在走廊上衝起來。
我撲倒過去,用手臂接住掉下來的蝶尾。我緊緊抱住她,不讓她受到衝擊,在地面上滾起來。
狗沒有察覺到蝶尾掉下來,發出咆哮,衝過走廊。
玄關響起破壞的聲音。
狗用鼻尖推開門,衝到外面。
我必須追上去。我將蝶尾放在地上,準備跑過去。但是,蝶尾可能失去了意識,一動不動。對她的急救措施恐怕片刻也耽擱不得。我準備喊幸仁,但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幸仁打破我的指示,是擔心我的安危從房間裡出來的吧。我聽到雅在呼喊他的名字,我抱起兩人。
同時,我咬緊嘴唇。
狗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它已經,逃掉了。
* * *
我萬分焦躁。但是,最優先的事項應該是給兩人治療。
我將幸仁搬到他的房間,望著他的睡臉。稚嫩的面龐上,露出平靜的表情。沒有什麼外傷,似乎性命無憂。
需要治療的蝶尾也交給了下人。據說雖然沒有顯眼的外傷,但為求萬全,還需要確認經過。更紗好像很擔心蝶尾,黏在蝶尾身邊,剛才已經睡了。
狗逃進了山裡。雖然想到山上去狩獵,但族人之中恐怕只有我是狗的對手。其他人去,不過是徒增犧牲者吧。
雖說力量遠不及虎,但那隻狗,擁有絕對的強大。
最關鍵是的,族人們對哥哥創造出的野獸所感到的懼怕,已經根深蒂固。
妻子、孩子、丈夫被殺,無不哀嗟惶恐。
至親的死,實在太過沉重。
我嘆了口氣,仰望天花板。腦中浮現出更紗和蝶尾睡在一起的身影。更紗似乎非常害怕。我很擔心,祈禱睡著的兩人不要做噩夢。
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姐妹。彼此受到傷害,自然會非常傷心。
我,也只有那一個哥哥。
但即便這麼去想,我也無能為力。
思維無法順利的理清。疲勞沉重地壓在身上。哥哥期盼著與柚木乃小姐再會。但僅僅如此,即便他淪落瘋狂,也不可能想將全族的人斬盡殺絕。
不過,我想見到他。僅此而已。
如果將『神』喚出來,這種小小的願望,是能夠實現的吧。
————但是,這是斷然不被允許的事情。
————這樣,不可能讓一切都結束掉。
哥哥給家族帶來的傷,不能任其繼續蔓延。
我必須殺掉那隻狗。
雖然腦子裡這麼想,身體卻無法順利行動。數以百計的烏鴉,三匹狼,一隻蛇。創造出來的東西,就有『這麼多』。不過,身體如爛泥一般疲勞,無法順利的動起來。
狗究竟去了哪裡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受傷的狗,會藏在山中某處麼。
只要砍掉竹林追上去就行了。我明明知道,身體卻不論如何也動不起來。我當即躺下,閉上眼睛。
稍微睡一下,就能驅除身體的疲憊吧。
但是,我沒有閒工夫睡覺。休息是不被容許的。
我必須儘早殺掉它。
兩種思維相互纏鬥,焦躁的感情不久獲得勝利。我想睜開眼睛。就在此時,有人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那是與哥哥的手所有不同的觸感。有人正彷彿敦促我休息一般,撫摸我的頭髮。我不知道那是誰,我戰戰兢兢的睜開眼睛。
平靜的瞳孔與我相視,向我投來安慰一般的眼神。
————那個人正凝視著我。
我大吃一驚,準備起身,那個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個人揚起雙臂,用一如既往的禮貌口吻向我道歉。
「抱歉……弄醒你了麼?」
我連忙搖搖頭。但是,我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不知不覺就這麼做了。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他應該在很遙遠的,繭墨大人的住所才對。然而,他正用平靜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重新坐好,與他相對。
我感受到彷彿時間停止一般的舒服。我一直盼望相見的那個人,就在我的眼前。心跳自然而然的加速,我感覺臉頰開始染紅。
但是,此時我察覺到。我沒有閒情去慢慢享受這一幕。
我,必須去找那隻狗。
我必須將哥哥的迷戀徹底根絕。
我不允許族人再次受到傷害。
我打算站起來的瞬間,他突然露出險惡的神情。就像平時一樣,用嚴厲的眼神看著我。
他的這個表情,是在批判我。
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我明明為了家族,捨生忘死,全力以赴。
他眉頭深鎖,維持著那副為難的表情,開口
「是不是又要勉強自己了?」
他突然如此說道。我不由張大雙眼。他總是這樣,總是用不容置辯的眼神注視著我。但是,這次他並沒有斥責我。
這是怎麼回事。我有不勉強自己就說不過去的苦衷。
為了殺掉那隻狗,不管什麼我都會去做。
我也瞪著他,但是,他的眉心擠得更深了。
「你這樣勉強自己,又能怎麼樣。扼殺自己的心,這樣你就能變輕鬆麼?」
扼殺掉,心。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產生一種胸口彷彿裂開的疼痛。我再次回想起剛才站在狗的跟前,腦中浮現的文字。
————白雪,你呀。
不過,我沒有被它束縛神智的閒餘。我想忘掉文字,搖搖頭。但是,那個人如同催促我回想起來一般,凝視著我。
怒氣慢慢的湧上來。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
你為什麼總是擅刺痛別人的心。
現在也是,還有那個時候也是。
————這和自殺不一樣!
————就算哭出來,又有什麼不對?
我變得軟弱,是你的錯。
因為你的錯,我承認了自己對哥哥的死感到悲傷。
如果你那個時候沒有對我說那種話,我就可以不用落淚了。
我明知他聽不到,依舊如此向他控訴。
我無法不向他控訴。
如果活得像冰一樣冷酷,一定會輕鬆不少。
然而————他卻一直對我說。
別勉強自己。
————不要勉強自己哦,白雪。
此時,我突然回想起來。
這句話,我在遙遠的過去曾經聽過。
沒有聲音,卻非常溫柔的語言。
此時,我醒了過來。
* * *
寧靜的雨聲灌入耳朵。雨水打在大屋裡發出響聲。似乎在我睡著的這段時間裡,天氣惡化了。山上的氣候說變就變。暴雨搖晃著竹林,將大屋封鎖在水中。我抬起頭,環顧四周。不見那個人的身影。昏暗的房間裡,唯有雨聲不斷地響著。
然後,突然混入了不快的聲音。
回過神來,我聽到了幸仁的鼾聲。不如說,是狀況的遽變讓我的聽覺變得更加敏銳。不過,看來他似乎只是單純的睡著了。幸仁的嘴巴時不時地動起來,就像在吃什麼東西。我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吃驚,又有些安心。我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閉上眼睛。
全都是一場夢。
我似乎在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睡著了。
那個人不在這裡。那只是我的願望。
是由我希望他出現在這裡的願望催生的產物。
我拍了拍臉,站起身來。翻身的幸仁從被子裡掉出來,滾了出去。我追上去,輕輕摸了摸他。而後,幸仁醒了過來,抬起臉。不知他做著怎樣的夢,他環望四周,擦掉口水。
雨水從空中傾注而下。水對墨水創造出的生物是大敵。
在山中,唯有一個地方能夠躲避大雨。
然後,那裡一定狗最懷念的地方。
我一邊踩著溼潤的土,一邊凝視竹林環繞的亭台。
在水無瀨家的山的半山腰,曾為哥哥所用的亭台,沐浴在雨水中。
那裡的門,果不其然被弄壞。好似血跡的淡墨的痕跡,一直連接到裡面。
以前,和那個人來過這裡之後,我就不曾來過這裡。我一邊聽著雨水落在竹林裡的聲音,一邊調整呼吸。身後的幸仁露出不安的表情。我告訴他不必跟來,可幸仁還是提心吊膽的向亭台內窺視。
他明明很害怕,卻隨我而來。
我又豈能膽怯。
我關上白色的紙傘,走了進去。
我抽出筆,蘸上墨。附近傳來激烈的低吼聲。
野獸的足跡,一直在亭台的地板上連續。在裡面,蹲著一隻狗。
他的身體小了一圈。是經過雨水的沖刷,墨被沖掉了吧。狗的身體受到削減,變弱。它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舔舐受傷的前腳。
或許是保存方法不當,卷軸快要腐壞了。封在裡面文字,也不孚當初之色。
狗老了。再加上傷,對它造成了消耗。
但是,它沒有失去他的威猛。
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狗察覺到我,發出低吼。它屈下身體,露出牙齒。
只要把門關上,澆上大量的油,一把火就能送它上路吧。或者是從外面灑水就夠了。輕鬆的處理方式要多少能夠想得出來。
『對狗致敬是要幹嘛?竟然如此拘泥於超能力,愚蠢也得有個限度哦』
在頭腦中,繭墨大人嘲弄般的笑起來。但是,我依舊向前邁進。
藉由超能力創造出來的東西,就要用超能力來處置。
水無瀨家的自豪,便在於此。
不論如何揶揄辱罵,都不會改變這個生存方式。
哪怕是愚不可及的生存方式,我也不會為此羞愧。
我戒備著狗,與它對峙。蝶尾已經不在狗的背上。
我能夠不必顧慮,放手戰鬥。
——————唰
我仍出手中的卷軸。白色的紙長長的展開。亭台的牆壁與地板,乃至天花板全都被柚木乃小姐的名字所埋沒。這是哥哥想讓她再次誕生在人世而做出事情。這個亭台,已經沒有容不下地方寫上新的文字。哥哥的悲痛欲絕的叫喊,將這裡填埋。
我在自備的卷軸上振筆疾書。鮮活的文字在微微打溼的紙上躍動。
『虎』
——————唰
我將卷軸拉向跟前,再次投出。卷軸滾到狗腳下的同時,野獸從裡面冒出來。水墨畫的老虎毫不留情的撲向蹲在地上的狗。狗巨大的雙顎激烈的顫動,發出咆哮。灰色的唾液滴下去,弄髒地面。柚木乃小姐的名字沾上墨水,隨後消失。此刻,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向我襲來。
哥哥的文字消失了。哥哥的叫喊消失了。
這讓我胸口無比的躁動。
虎一躍而起,將狗的額頭撕開。狗發出慘烈的咆哮。幸仁在我背後怯生生的縮成一團。狗每甩一次頭,黑色的血便飛灑出來。老虎發出咆哮,再一次用力蹬起地面。虎落足之處,木地面向下沉降。虎的肌肉非常有力。虎一躍而起,爪子向狗的頭上揮去。
狗老了。
而且,它受傷了。
所以,這樣就結束了。
此刻,我的心臟激烈的拍打起來。不知為何,我變得難以呼吸。某種東西,再一次在我頭腦中閃過。我不能想起來。這種時候,我怎麼能去想那種事。心裡明明這麼想,情景卻擅自在我眼前展開。
彷彿用淡墨描繪出的灰色景色,在眼前浮現。
有人正撫摸著我的腦袋。他觸摸正在哭泣的我的臉,為我拭去眼淚。那個人的筆緩緩遊走。平時工整流暢的文字,配合著年幼的我,變得亂七八糟。
————別哭了,白雪。
他的字,平靜而溫柔。
我喜歡他的字,喜歡他的手。
我喜歡哥哥。
————譁
虎慢慢崩解。我不由自主的張開眼睛。我並不希望虎崩解。然而,虎卻無法維持形態,當場分崩離析。墨跡擴散開。我再次打開卷軸。我焦躁地在空餘的地方寫出『虎』。可是,文字沒有動起來。我焦躁地動起筆。
『虎』『鷹』『豹』『蟲』
不論寫出什麼都是枉然。文字一味的保持沉默,一動不動。我瘋狂地揮動手,然而什麼都沒有浮出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我的指尖在顫抖,已經無法寫出任何文字。
這種事從未有過,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現象呢。
我無法創造出任何東西。
我好想哭。我想忍住快要漏出的嗚咽,緊緊的咬住嘴唇。幸仁在我身後不知幹什麼跑來跑去,但我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我憎恨自己的不中用,緊緊攥住拳頭。我想毆打自己的臉,但手指顫抖不已。
我為什麼無法喚出野獸。為什麼我什麼也無法創造出來。
突然,我回想起某人的眼睛。那雙平靜的眼睛,注視著我。
那人叫我不要扼殺自己的心。
就像那時候讓我去哭的一樣。
但是那是我的夢。不可能是從那個口中說出的話。我,只是覺得那個人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將自己的願望借他之口說出來而已。
於此,我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我真的想殺這隻狗,想扼殺自己的心麼。
莫名其妙。我每次看到狗,都會回憶起一些事情。我想揮開那些幻影,但我無能為力。即便我寫出不成樣子的東西,也因為我的動搖而創造不出任何東西。
回過神來,紙已經全部染黑。
上面已經無法寫字了。
我用墨水弄髒的手擦擦臉。受傷的狗表現出戒備的樣子,向我的方向窺伺。不過,狗再次動起來。狗發出憤怒的咆哮,半蠕動地開始向我身邊走來。喀拉喀拉,爪子抓傷地面發出響聲。
我無法動彈,望著被弄髒、凌亂的紙。
如果懷著如此難堪的想法,心是堅定不起來的。
在我腦中浮現的那個人責備我。
全都是他的錯。
那個時候,如果能完全和哥哥訣別就好了。
那個時候,如果我不哭的話,應該就能輕而易舉的殺掉這隻狗。
然而,我現在連一隻野獸也喚不出來。
淚水流了出來。狗向我咆哮。但在下一刻,有什麼東西打中了它的額頭。狗的動作停止了。
鏗地、響起硬質的聲音,小石子彈了起來。
幸仁顫抖著向狗扔出石頭。不知何時去到外面的他,兩手抱著大量的石頭。幸仁如威嚇般舉起手臂,再次扔出石頭。鏗地、小石子又一次在狗的額頭上彈起。狗的視線轉向佇立在雨中的他,一邊警惕,一邊露出牙齒髮出低吼。狗突然灌注全身的力量,準備衝到外面。
外面,正下著雨。
但要咬碎幸仁脖子,只需幾秒鐘的功夫。
在雨水沖掉墨汁之前,將他咬殺,然後回來就行了吧。
我再次將筆浸入墨中,揮開。視線非常鮮明。就如同時間停止一般,我感到空氣的流動正在變慢。
沒有功夫猶豫。我不允許哀嘆自己的無能。
我發過誓,不能再讓犧牲者出現。
不能守護族人,我還算什麼水無瀨的族長,還算什麼水無瀨白雪。
我不會在讓任何人在我眼前被殺死。
帶來的紙已經沒有了。不過,這不成問題。我猛地脫下和服。
水無瀨家的族長,為什麼要穿著白色的和服。
因為就算最後戰至孤身一人,也要奮戰到底。
我抓起白布,蹴地而起。在狗向外面突進的前一刻,用布蓋住它的腦袋。狗被布纏住,非常驚訝,在腳停下的瞬間,我振筆疾書。
『虎』
字形成高速的漩渦。虎頭從中心浮現出來,發出咆哮。從和服中生出的老虎,蹬起狗的背,躍入空中。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翻騰一圈,然後落下,將巨大的重量灌入爪子,撲打下去。和服上滲出黑色的墨。
老虎按住狗,進一步向脖子咬去。
這一刻,胸口一陣刺痛。
只要這一嘴咬去,就能結束了。本應如此才對,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可這種事。
不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我感到焦躁,但拼命地維持著虎的身體。墨水凝結的血,慢慢的流出來,滴在地板上。狗發出痛苦聲音。聲音灌入耳朵的瞬間,我明白了。
啊,終於明白了。
我不知為什麼,但這隻狗。
————我不想殺掉。
虎的形態崩潰了。虎變回了墨塊,墨跡在和服上散開。但是,狗已經動沒有再動起來的氣力。喉嚨流出大量的血,狗當即癱倒在地,努力地發出粗暴的呼吸聲。
我緩緩地向狗靠近。受傷的野獸是危險的。狗或許會擠出力氣,作最後的掙扎。我意識到了這一點,然而狗不知為何,就在那裡一動不動。
它連逃走的徵兆都沒有。
它不斷地喘著粗氣,不知為何,鼻子發出嗅氣味的聲音。
狗的臉埋進和服,不斷嗅著布的味道。可能是鼻子不太靈了,它的鼻子一次又一次的在和服上摩擦。狗突然抬起臉,渾濁的眼睛看到了我。
狗緩緩的張開嘴,讓舌頭在我的手上滑過。之後它輕輕的咬了下去。不痛。狗如同催促著什麼,拉著我的手,哼起來。
就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傷勢。
狗哼著鼻子,尾巴緩緩搖擺。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訴說著什麼。
就好像,讓我坐到它的背上。
「————————!」
此刻,我想了起來。
年幼的我正在哭泣。
哥哥緩緩地撫摸我的腦袋,露出微笑。
那些記憶被我遺忘了。在舌頭被灼熱的刀刃挖掉的瞬間,那些記憶完全喪失了。每次回想起那一刻的劇痛和憎惡,便鮮明的刺痛胸口。年幼的我,沒能理解族長的義務。毫無天理的恐懼和痛苦強加在我的身上,將我的心染成黑色。
不過,既然舌頭已經被拔掉,我不可能再去怨恨家族。如果承認了令人恐懼的怨恨和憎惡,我將無法在家族中生存。所以,我將激動的情緒全都向離我而去的哥哥宣洩出來。
即便憎惡淡薄之後,接受自己的命運之後,記憶依舊沒有恢復。
但現在,我回憶起令我懷念的情景。
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我在哥哥的房間裡,拉著哥哥的衣袖,對著忙碌的哥哥嚶嚶哭泣。
年幼的我,過著任性奔放的生活。父母對我很溺愛,如同掌上明珠給我無微不至的呵護。我的世界曾是那麼光輝燦爛。我將重壓全都推給哥哥,對此甚至不曾萌生疑問。
年幼的我,本應整日生活在歡樂之中。
然而,我為什麼會哭呢。
我拼命地向哥哥發洩我的不滿。對了,我的確是在自由中成長起來的,但禮儀作法的訓練也十分嚴格。或許我那天死乞白賴地想要出去玩,結果被父親嚴厲的喝斥了吧。
哥哥一聲不吭的聽著我的話,為我擦掉淚水。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深深的慈愛。
哥哥一定順從了我的意願。我說出的話,不過是單純的使性子。但是,哥哥或許也篤定了我的將來。
如果哥哥沒有叛離,我仍舊被那樣養大的話——恐怕我會被嫁到其他的超能力家族吧。
在那裡,我恐怕得不到愛。就算為了加深超能力血脈之間的聯繫下嫁他家,我終究是水無瀨家族的人。對婆家動情也是不被允許的,如果是為了水無瀨家,不論何時都必須背叛丈夫。
那個時候,必將是與現在截然不同的辛苦。
哥哥不斷的撫摸我的腦袋。然後,緩緩的動起筆。
————聽好了,白雪。
溫柔的文字對我說道。這是,哥哥的聲音。
舌頭被奪走的他,用文字對我細語。
————記好了,你…………
她平靜的動起筆。
然後,我取回了斷然回想不出的話語。
————是為幸福而生的孩子。
哥哥用流露出慈愛的文字向對我說道。突然,他取出一個卷軸,將其打開,筆在空白的地方遊走。他寫下了『狗』。然後,在文字動起來之前,將它捲了起來。他好像想對我說什麼,撫摸卷軸,閉上眼睛。
然後,緩緩將它封住。
他將卷軸裝進了裝有錢的信封中,放進了盒子。他撫摸著年幼的我的腦袋。
————聽好了,白雪。如果真的覺得難過,想要逃走的時候,你就打開這個盒子。裡面的狗,會替我將你帶到我的熟人那裡。只要將裡面的書信和錢交給那個人,你一定能夠好好的被養育成人吧。
我聽著這番話,眨著眼睛。離開水無瀨,我根本就不曾想過。我生在這個家,也會死在這個家。就連年幼的我也知道,其他的選項是不被允許的。
逃跑是不被允許的。
我一邊接受著掌上明珠般的愛,一邊在名為水無瀨的籠中死去。
不過,哥哥認真的眼神否定了它。
————不要勉強自己,白雪。如果真的覺得難過,就逃跑吧。
————因為,你是。
他緩緩提筆。
就好像注入萬千思念一般,編織出這段話。
————你是為所有人都不及的幸福而生的。
他不再多言。不過,現在的我能夠明白。
他一定想這樣說下去。
————要哭的話,讓我一個人哭就夠了。
哥哥一定期盼著,唯獨妹妹能夠不被名為水無瀨的鎖鏈所束縛,得到幸福。反觀哥哥,家族對他便是如此沉重的重負。
你,你是為所有人都不及的幸福而生的。
哥哥沒有說,他將在背後犧牲自己。
哥哥準備一聲不吭地為家族獻身。但是,他唯一的幸福被奪走了。柚木乃小姐,唯一支撐他承載全族重壓的支柱壞掉了,哥哥墜入了無底的地獄。
那個人,明明想過揹負一切。
直到失去柚木乃小姐那時。
我的腳顫抖起來,當即癱坐下去。狗拼命地用鼻子壓向我的手。變短的尾巴撒著血滴,不斷擺動。受傷的狗蹭著我的身體,動起受傷的腿。從它的脖子上,灑出大量的血。即便如此,狗還是沒有放棄,一次又一次的想站起來。
狗想讓我坐到它的背上,不斷地拉扯我的手。
唔唔、唔唔
用撒嬌般的叫聲,輕撫我的耳邊。
狗已經站不起來。即便如此,它還是想駝我走。
狗的牙齒微微碰到的手。狗像安慰我一般鬆開嘴,拼命舔我的手。然後,再次將身體靠過來摩擦。狗一邊搖著尾巴,一邊不斷地嘗試站起。
它的樣子,和哥哥身影重合起來。
和他藏起受傷的心,祈求我幸福的身影重合起來。
這孩子,是為我而創造的。
是為我而降生的孩子。
我當即跪了下去,不顧一切的伸出手,抱住拼命想要起身的身體。告訴它已經夠了,將頭貼在它的胸口。用力抱緊之後,幾道墨水從身體流下來。
狗,老了。
而且,瘦了。
眼睛已經看不見,恐怕鼻子也只殘留著些微的嗅覺。
在封印被解開的瞬間,狗恐怕將蝶舞錯當成年幼時候的我,抓起來了。
這孩子一直都在等待著。
狗命已將息。
即便如此,依舊一心只考慮著我。
淚水流出來,我注入全部的力量將狗抱緊。不用站起來也沒關係。我不斷地撫摸它的身體,在心中對它訴說。
沒關係。已經沒關係了。
我的聲音是傳達給狗的,同時也是傳達給哥哥的。
明知無法傳達到,我還是不斷重複。
我已經不是那個年幼的我了。雖然也有難過時候,痛苦的時候,也有想要依靠誰而哭泣的時候,也有覺得要是扼殺掉心靈就好了的時候,而且今後這種時候也將更多更多。
今後,覺得剛出要是逃跑就好了的時候,一定會更多吧。想將一切拋下的日子,一定也會出現吧。但是,我會揮掉眼淚,堅持下去。
即便如此,這也是我選擇的路。揹負超能力的血和整個家族,我必須抹殺自己。謳歌自己人生的純真少女,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然而,這正是水無瀨白雪所選擇的生存姿態。責任有時會侵蝕內心。然而這份痛苦,是我為了我要去守護,為了我所愛著的人們而承受的。今後,不論有怎樣的困難等待著我,我都能夠挺起胸膛去面對。
我不會逃避。我要活在這裡。
謝謝你。
永別了。
狗靜靜地閉上眼睛,力量忽然從全身抽出。狗的身體霎時崩潰。墨水滴在皮膚上。這個觸感,就像淋到血一樣。
淚水滴在墨上,混在一起。
請安然入眠吧。
我抱住殘留著墨水的自己的身體。我緊緊閉著眼睛,蜷縮起來,就這樣確認流落的墨汁的觸感。崩潰的狗的身體,不久在地板上擴散開。就連僅存的一點點溫度都冷卻下來。我抬起臉,站起來。
我擦拭淚水模糊的視線,轉過身去。墨順著臉頰滑落。幸仁呆呆的看著我。我對著他,緩緩地露出微笑。
這樣,一切就結束了。
幸仁,多虧你救我了。
我灌注感激之情對他投去笑容,他一動不動。可能是因為緊張的關係,腳無法動彈吧。想到這裡,下一刻,他的脖子微微動起來。從腳尖開始向上,凝視著我的樣子。忽然,視線停在了我的胸口。
幾秒鐘的沉默後,幸仁的臉開始變紅。
因此,我察覺到了自己的打扮。
純白的,比基尼。
我戰戰兢兢的垂下視線。或許因為經過了特殊加工,比基尼將墨水彈開。黑色的液滴之下,保持著鮮亮的白色,蓄積在接近一半露出的胸谷間。
我從滑落墨水的胸口抬起臉。然後,看到滿臉通紅的幸仁。
總之,我攥緊拳頭,將他揍倒。
* * *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鈴、鈴、鈴、叮鈴
回到大屋後,小小的身影正在被窩上戲耍。兩個小孩子相互擁抱,像小貓一樣滾來滾去。兩個人形影不離,純真的嬉鬧著。
在她們身旁,雅嘆了口氣,似乎已經放棄斥責兩人。換好和服的我一靠近兩人,兩人便唰地抬起臉。
「「白雪小姐」」
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我微笑著打開扇子。
『隨便怎麼玩都沒問題哦?』
我一邊回想哥哥曾經的動作,一邊慢慢動筆,將寫下的文字對向兩人。兩人慢慢的讀完之後,微微傾首,說道
「「大姐姐?」」
雅的額頭青筋暴起。
不過,她只是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將想說的話嚥了下去。兩人笑著,抱住我兩隻手。我撫摸她們的腦袋,抱住小小的身體。呵呵呵,兩人發出開心的笑聲。
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我深感安心,同時將臉從兩人身旁離開,然後再次展開扇子。
『為什麼要玩那個捲起來的東西呢?』
我如此問道,兩人相互看了看。她們似乎以為惹我生氣了,沉默不語。我等待著回答,兩人小聲說道
「那個」「我們」「想寫」「信」
『寫信?』
究竟想寄給誰呢。我不解的問道。而後,兩人又相互看看,編織話語
「想讓姐姐」「打起精神」「所以」「我們去找」「紙和筆」「「對吧?」」
兩人看著彼此的臉。
怯弱的眼睛向我看來。
扇子從我手中滑落。我無法回答。就這樣,我竭盡全力的將兩人抱緊。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兩人張大眼睛,身體僵直。兩人,還無法很好的將感情表現出來。
不過過了一陣子,她們的臉也微微放鬆。
兩人樂呵呵的笑起來,蹭著我。
即便此刻,仍有祈禱我幸福的孩子們在我身邊。
這便是不可比擬的幸福。
只要這份幸福還在,我就能戰鬥下去吧。
————我,不需要逃跑吧。
我再次用全部的力量的緊緊抱住兩人,然後鬆開。對著眼睛淚汪汪的兩個小傢伙打開扇子,用筆緩緩的在上面寫下,傳達給她們。
『我已經沒事了。相對的,有東西希望你們寫一下』
兩個小傢伙不解地歪起腦袋。她們閃閃發光的眼睛在問我要寫什麼,看著我。我淺淺地笑起來,向她們問道
『有沒有想說「打起精神來」的人呢?』
而後,兩人再次張開眼睛。她們似乎是想到了,身體僵直。
之後,她們露出笑容,點點頭。
兩人從我手中接過筆,於是開始寫信。
* * *
————於是幸仁,就拜託你咯。
我打開扇子講道。六月的陽光中,幸仁輕輕點頭。出行的時候是個晴朗的日子,真是太好了。應該會到車站迎接幸仁的那個人,一定也對藍天感到舒心吧。
幸仁露出認真的表情,將收到的書信收在胸前。
那是我的書信和兩個小傢伙的信。他幾度確認兩件東西,再次點頭。
本來應該拜託雅的,不過去繭墨大人那邊,還是讓面熟的他去最好。
幸仁深深地低下頭,走了出去。他臉上的腫塊,儘管一直持續到了前幾天,但今天早上只留下了一點點的紅斑,我總覺得鬆了口氣。我每天為了贖罪為他換溼布,果然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深深地吐了口氣。
他去的地方,是那個人在的地方。
但是,我還無法和那個人相見。
不知下次相見,會是何時。
然而,只要還活著,就一定能夠再次見到的他吧。
到那個時候,我一定能更有勇氣。
雅曾經說過,擁有堅定自我的女人充滿魅力。
我點點頭,轉過身去。走在走廊上,我不由停下腳步。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柔和的風吹拂著。在庭院裡,我聽到之前苦苦哀求,不斷哭泣的女性正在下人的陪伴下散步。
聽說,她開始漸漸接受丈夫的死。
傷會慢慢癒合。不論受了多大的傷,時間還是會永不停息的流逝下去。
我調轉方向,走過走廊,走向人跡罕至的一角。
我將手,放在長期封閉的屋子的槅扇上。
一打開槅扇,六月的陽光便照出了受傷的房間。牆壁的紙因為狗的爪子被撕破,染上墨漬。唯獨連廊一如既往的圍繞在陽光之中。
我走近連廊,在哥哥和柚木乃小姐曾經喜歡坐的地方坐了下去。
庭院綠意盎然。
我看著令人炫目的綠色,還有湛藍的天空,閉上眼睛。
我感受風,還有太陽的熱量。痛依舊殘留在胸口,十分劇烈。
噴血的傷口想要癒合,一定還有待長久的時日吧。
不過,曾經撫摸我頭髮的手,那分觸感不會消失。
我和哥哥之間,曾經確實擁有一段平靜的歲月。
叛離家族的人,曾經發自內心的為我祈求過幸福。
這段歲月,我斷然不能否定。
我緩緩睜開眼。藍天再次映入眼中。
只要心不死,痛將一直持續
那個時候,那個人讓我哭。他對我說,覺得傷心,哭出來就好了。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話,我的心一定早就死了吧。
這樣一來,我一定不會軟弱到這個地步。我能夠感覺不到痛,堅強的活下去吧。
但是,我會無法取回與哥哥之間的回憶。
再次相見之時,對那個人道聲謝吧。
然後再一次,將深深的感情傳達給他就行了。
正因為心是存在的,這份感情才會填滿胸口。
我按著溫暖的胸口,閉上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在這個地方躺了下來。像小孩子一樣躺在連廊上,曬著六月的陽光。
身體縮成一團,閉上眼睛。
彷彿有隻溫柔的手在撫摸我的腦袋一般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