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ocolate Days 1

我稱呼「小繭」的理由

Chocolate Days 1  我稱呼「小繭」的理由網譯版 轉自 動漫東東-NEET輕文事務所

圖源:skyscanner

翻譯:筆君

協力:墨君

前些天,櫻花的花瓣完全丟掉光了。窗外的樹枝上,填上了茂盛的鮮綠色。在五月澄淨的陽光中,繭墨傾斜裝入熱可可的杯子。

她撐著臉,躺著的樣子,就好像中世紀的女王。

只要她存在的空間,便會偏離現實。

纖細而白皙的手,連手背都被精緻的黑色蕾絲所遮蓋。在連衫圍裙式不算香豔的黑色連衣裙下,附著豪華飾邊的長裙展開著。塗上黑色指甲油的指甲,凸顯出雪白的臉頰。還是一副打扮的過分花哨的樣子,繭墨沉下大大的眼睛,細語道

「小田桐君……」

「是,小繭」

如今傳來快死掉似的聲音。顫抖的響動,就好像罹患發燒的人發出來的聲音。我半闔眼地點點頭。

「——————好無聊啊,是吧」

打從心底覺得無所謂。

「哈哈哈哈,還真只會說這個呢,小繭」

這話差不多也聽膩了。

繭墨對哈哈大笑的我投來尖銳的視線。她不滿地噘起嘴說道

「才不是哈哈哈哈哦,小田桐君。無聊就是無聊,我也束手無策啊。能夠治療無聊的東西,這個世上只有一個。那就是娛樂。你既然是助手那就有點助手的樣子,在發笑之前,先給我去找點樂子吧」

「所以說,不要只有自己方便的時候才把我當成助手。既然這樣,要不要一起去散散步?偶爾嘗試出去走走怎麼樣?」

我笑著嘗試提議道,然而繭墨聳聳肩,用哀愍似的眼神說

「哎,那種漫無目的的閒逛就免了。只是在路上行走就能得到樂趣,難道你是籠子裡的倉鼠麼?」

我看上去哪裡像喜歡睡起焦來縮成一團的小動物了。

我抹去笑容,再次半闔眼盯著繭墨,而後,她一臉不滿的回應道

「怎麼了,怎麼了,你這張不耐煩的臉是怎麼回事,小田桐君?你才是完全沒有理解事態的嚴重性。無聊有時候能夠殺人哦?因為人不可能僅僅依靠本能而存活呢。娛樂或多或少是必須的。我真要是打了麻藥,你打算怎麼辦?」

「到那時候,我就把你扔進醫院」

「謝謝你如此健全的回答,小田桐君。竟然敢送我住院,比我想象中膽子更大呢」

繭墨露出貓咪一樣的眼神,笑起來。我聳聳肩,回答她

「因為,這是助手的義務吧?」

小繭要是成了廢人,也很傷腦經。

華生對福爾摩斯打麻藥的事,應該沒露出過好臉色吧。

繭墨一時瞪著我,但她又避開視線,嘆了口氣。一邊啜著熱可可,一邊說道

「小田桐君變成薄情的人了呢。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蹬鼻子上臉?」

「託你的福,我似乎適應小繭的步調了」

又要繼續受她折騰了麼。

我露出連我自己都覺得慈愛的笑容通告後,繭墨放下茶杯。就這樣,繭墨倏地把臉埋進靠墊裡。我聽到不滿的呢喃

「……真沒意思啊」

這話聽起來真不錯。

我無視趴下的繭墨,向窗外眺望。真是適合打掃的絕好天氣。我下定決心,今天要用水將整個房間擦一遍。從葉櫻的縫隙投射下來的光滿十分美麗。枝頭上,已經一片花瓣也不剩了。繽紛絢爛的怒放之花,如往年一般消散。

春之餘韻,已蕩然無存。

自日鬥再次出現然後消失的那天起,肚子保持著沉默。我雙手放在比以往更加穩定的那個地方。視線移向沙發,只見繭墨完全躺了下去。她呆呆的望著天花板。雖然不知道她在想著什麼,但似乎相當無聊。

那次事件之後,我過上了扭曲卻平穩的生活。

沒有能夠稱得上事件的事件,溫韻的日常持續著。

我嘆了口氣,走近沙發,打開電視。電視裡傳出明快的曲子。繭墨對我露出露骨的不滿表情,但這不關我事。我可不想去找繭墨所說的那種娛樂。這裡只需要一般的娛樂便足夠了。

「偶爾也看看電視怎麼樣?最好還是學會一些消遣的方法哦」

然後,所謂的常識也得稍微具備一些。

我換到新聞節目的頻道。要說能調動繭墨興趣的節目,不會很多吧。不過,白天的節目主要是綜藝節目的重播。繭墨的表情變得越來越不高興。我高速地更換頻道,按遙控器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今天是開張首日。請看,人們排起長隊……從一大早起就等待著開店,已經人滿為患』

播報員用明快的聲音指向隊列。似乎是新的服裝城要開張了。畫面切換,放映出了現在樓內的情況。人聲鼎沸的店內洋溢著活力。商城位於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商品的平均價格似乎也恰如其分的便宜。這不是特別能激發人興趣的內容。我不覺得繭墨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不過,不知為何,我沒能更換頻道。

異樣感在我腦內激烈的敲打,鳴響警鐘。我背脊戰慄一般,感受到一股寒氣。但是,這份感覺慢慢稀薄。當我以為這是錯覺,準備更換頻道的瞬間。大樓的外觀再次放映出來。

視線與某種東西相重疊,撞在一起。

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以黑色夜空為背景,聳立著不太潔淨的大樓。人氣低迷而不祥的外觀,被有機的放映出來。就好像巨大的生物蹲在那裡一般。不過,影像在下一刻消失了。之後只留下在充斥著喧囂的建築物。

「……怎麼、回事?」

我懷疑是自己的幻覺,擦了擦眼睛,但即視感沒有消失。隨後,繭墨懶洋洋地翻身趴了起來,說道

「——————是那個地方呢」

我不由自主地張開雙眼。令人不悅的情景快速回放。

不留空隙,密密麻麻地吊著的人的身體。

朝黑暗的地面下落的,紅色的紙傘。

發出傾軋聲上升的電梯。

向遙遠的道路上滴落的血滴。

因為,我的肚子受傷了。

肚子撕扯般疼痛。孩子對我的動搖做出反應,用力地翻滾著。我一邊撫摸肚子,讓她冷靜下來,一邊呆呆的注視著電視。眼前的喧囂和那時的情景相隔甚遠。但是,那裡無疑就是那個地方。

「真懷念呢」

繭墨緩緩起身。然後悄然說道。

「In Paradisum deducant te Angeli;」

不曾適應的發音,在我耳朵身處播放。

此刻,我被迫回想起兩年前的歲月。

腹中剛剛懷上鬼的,那段地獄般的歲月重現了。

與此同時,我感覺再次聽到了繭墨的聲音。

『願天使指引你往生樂園』

如祈禱般,平靜的聲音。

* * *

「——早上好,小田桐君」

有人在對我細語。緩緩睜開眼後,我與貓咪般的眼睛視線相接。周圍漂浮著濃烈的鐵鏽味道和濃郁的甜膩香氣。截然迥異的兩種東西交織在一起,刺激鼻腔。

這是,巧克力和血的味道。

少女擺出笑眯眯的不祥表情,笑起來。

我理解現狀之後,緩緩回應她的問候

「…………早上好,繭墨小姐」

日鬥讓我腹中懷上鬼,已經過了半個月。

從在這棟高層公寓裡度日開始,已經經歷了很長的時光。

醒來的時候,繭墨出現在眼前這件事,我總算習慣了。披著白衣,下面穿著哥特蘿莉裝的她,緩緩從我身旁離開。濃烈的甜味和鐵鏽味離我遠去。

白衣上沾染著斑駁的血跡。

看來,我的肚子似乎打開了,然後昏迷過去。

目送著白衣的背影,我觸摸肚子。傷口已經堵上了。但是,肌膚下面確實有東西正蠢蠢欲動。小小的腳用力踹著我的肉。

————令人生厭。

一陣嘔吐感湧上來,我按著嘴,抬起臉。繭墨咬著巧克力。松露巧克力奇妙亮澤的斷面映入眼睛。那種寫實的感覺,讓我聯想到某種臟器。此刻,胃液快要逆流上來,我不住地咳嗽起來。

對痛苦的我,繭墨看也不看。

她的身影,只能讓我覺得那是非常不祥之物。

在櫻花盛開的樹道,我被繭墨收留,帶到了這棟高層公寓。我腹中所懷的是怎樣的東西。日鬥是何許人也。接受了有關這些的說明之後,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下來。

名義上我是她的助手。繭墨自稱是靈能偵探事務所的所長。可是至今為止,事務所沒有接過一次委託。這裡看起來也沒有作為事務所的正常機能。我只是怠惰的在她的屋裡度日,如今除了做雜務之外,沒有什麼符合助手這個身份。

繭墨似乎也沒有對我抱有更多的期待。

她說,她對我腹中孕育的東西『很感興趣』,所以收留了我。

完全看不出她對我個人的舉動和言行感興趣。她對我痛苦不堪的樣子也毫不在意。脫掉白衣的背影轉過來。哥特蘿莉裝裝點的奢華身姿,給了平日的我些許慰藉。不過,揮之不去的厭惡感爬滿我的全身上下。

她的心和思維方式,作為人類存在著某種缺陷。

她是日斗的妹妹。這個事實從我腦中飄過。

在告訴我靜香之死的始末之時,她依舊在笑。

聽說靜香跳樓之後,屍體沒有被找到。

失去子宮的她的屍體,消失了。

「反芻不容置疑的事實,實在稱不上健康哦?小田桐君」

繭墨突然如此說道。我應該什麼都沒說才對,可她緩緩地向我轉過身來。

「我要說的話還是和以前一樣。已經將美味品嚐殆盡之後的屍體,對狐狸而言不過是累贅哦。這比她的死被當做離奇死亡或者他殺要好,不是麼。這是日鬥為了再次和你戲耍的顧慮。不過我知道你每次回想起來,都會變得很不快。總比被警察抓走要強吧?這種事情,乾脆別去想了」

的確,我可不想被抓住。

不僅肚子裡懷上了鬼,還要攤上殺人的嫌疑。

這與墮入地獄沒什麼區別。

不過,現在的情況也很相似吧。

由於靜香的死被掩蓋,我和靜香的失蹤一直被當成了私奔。

我腹中懷上了鬼,險些被殺,現在在這裡苟延殘喘。

但是事情的真相,我的朋友和家人中,沒有任何。

這個事實讓我想吐。

而且,還有另一件事,我現在仍舊無法忍受。

我一回想起那件事,肚子便立刻痛起來。但是,我沒辦法不去想。連我自己都知道,我的眼神漸漸變得險惡。而後,繭墨賊賊地笑著說

「能不能不要露出這種眼神?靜香君的雙親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哦?不過,這也無可厚非。畢竟錯不在我。因為,你喃喃囈語的願望,我可是想過要好好幫你實現的呢」

繭墨愚弄我一般揮動黏上巧克力的手指。

不要動不動就讀取別人的思考,真惱火。

我咬緊嘴唇,將想要如此大吼的衝動按捺下去。她說的沒錯,這正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情。她不顧我的糟糕心情會不會讓我變得暴躁,接著說道

「他們的回答的確是『女兒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然而,這並非特別冷酷無情的回答。他們的確是存在血緣關係的人,但僅憑這樣的理由,是不能期待別人的愛的。溫暖的關係在生前都不曾有過,豈能又在死後構築起來。就算能夠構築,也不過是假借同情之名的偽善罷了」

繭墨似乎因為我拜託,將靜香的死訊傳達給了靜香的父母。但是,他們拒絕了這個行為。他們用一句「無所謂」,打斷了繭墨對女兒出事經過的敘述。

對無謂之人,無需掛念。

「——這種感情,本身就是司空見慣的哦」

她說的確實在理。而且,這件事已經過去。反思也於事無補。只用將它無視,作為無可奈何放棄掉就夠了。

但是,如果我認同了這樣的行為,我心中的某種東西就會壞掉。靜香悲痛欲絕的叫喊,如今依舊殘留在我耳中。

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幸福的家。

這種微小的願望,化作了極端扭曲的形式。她就是如此渴望得到別人的愛。她一直都不曾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勒住了對方的脖子,一直依靠著他人。在察覺到再也不會有人願意擁抱她的時候,她了斷了自己的生命。

她真正的家人,就算在她死後,也依舊沒有接納她的存在。

她從屋頂上跳了下去,永遠都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擁抱。

這種沒天理的事情,豈能容忍。

「……抱歉,繭墨小姐。我不這樣認為……這些話,能不能別再說了」

我說的只有這些。充滿憤怒的語言,會矇蔽雙眼。腹中的怪物笑起來。她似乎吃掉了我的憤怒,這份疼痛令我現在不得不去在意。我攥緊拳頭,骨頭咯吱作響。不僅僅是靜香的雙親。這一切都太沒天理了。

發生了這些事情,我的人生被弄得一團糟。

一個人死了,一個人腹中懷上了怪物。

但是,這種事不至對世界造成任何影響。

我變得無法壓抑嘔吐感,身體不由自主折成く字。怪物在蠕動。

不能放縱感情。不論我如何這麼去想,憤怒和絕望還是自然而然的從內心深處湧上來。於是,肚子將自行打開。

皮膚在我手掌下黏糊糊的蠕動著。怪物在裡面掙扎著想要出去。襯衫上滲出大量的血。繭墨沒有同情我,只是冷眼注視著我。

我笑不出來了。不論把肚子堵上多少次都是一樣。我總是徘徊在死亡邊緣。

我差點因為肚子從內部撕開而被殺掉。

我生存在這裡。從狐狸的策略中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然而,我回不了家。是我會先死掉,還是腹中的怪物先把我的父母吃掉,我無從分辨。

這件事,眼前的少女也對我提到過。我看著繭墨的身影,笑了出來。對於我瘋狂的行動,她什麼也沒說。就像平時一樣,她只是百無聊賴的咬著巧克力。

在我身旁的,總是隻有她一個。

不祥的少女,繭墨阿座化。

手機的通信簿裡,也已經只剩下了她的名字。其他認識的人已經全部刪除了。我不需要對那些回不去的地方戀戀不捨。就算這裡是大地的底層,我也只能在這裡活下去。

朋友和父母,應該認為我正平凡的活著吧。

在他們心中,我只是個單純的人類。

而且將來一直都是。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我知道自己很丟人,但我就是無法控制。嗚咽和笑聲同時從喉嚨溢出。繭墨就算看著我哭也不會說任何話。她取出另一塊巧克力,一口啖下。她擦了擦被可可粉弄髒的手指,用靜靜的眼神注視我。

然後,細語道

「你的肚子,可以不用堵上麼?」

她的聲音很乾,無以復加的幹。

* * *

我深深坐在皮製的座位上,嘆了口氣。獨特的皮革味道,以及巧克力的甜膩香味刺激鼻腔。不論到了哪裡,我都無法逃過這個氣味。我像無視坐在我身邊的存在,向窗外望去。車床外面的風景不斷流逝。明明是久違的外出,我卻有種被關進水槽中的感覺。

而且,我根本就不想外出。

「今天要出門哦,小田桐君」

繭墨如此宣言的時候,是在今天早上。她不由分說的讓我坐上了包車,於是被迫變成現在這樣一路顛簸。一不留神,嘔吐感便會湧上來。離開繭墨的高層公寓之後,經過了大約兩個小時。雖然方向似乎朝著東邊,可遑論目的地,就連正確的路線我都不知道。雖然這也是由於我閉上眼睛的關係,但主要還是在於車輛不斷進行著不規則的左右拐彎才導致我無法正確掌握情況。

右邊飄來甜膩的味道。

雖然想要無視,可她的存在實在太過龐大。

我向身旁瞥了一眼。繭墨舔著乍看之下好像棒棒糖的帶棒巧克力。她一邊像小孩子一樣讓紅色的舌頭在上面滑動,一邊抬起臉。

她微微傾首,說

「————怎麼了,小田桐君?看上去很不高興哦?」

「……沒有那種事。是繭墨小姐你多想了吧?」

「哈哈,就算藏起來我也知道。只要一看你的眼睛,你大致在想什麼就全告訴我了呢」

何其不祥的發言。繭墨舔化巧克力,接著說道

「你首先對自己被強行帶出來感到生氣呢。然後,對我沒把安排事先告訴你這件事也感到不滿。最後,應該也就是讓你不高興的最根本的原因了吧?早上,你的肚子又開了。然而,我卻毫不體諒病患,於是你在懷疑我有沒有人性」

繭墨彎起嘴唇。她露出好像貓咪的眼神,細語道

「————說中了?」

我沒有回答。既然知道的這麼清楚,我也沒必要回答她吧。

「————而且,我早就知道了哦」

既然知道就別問啊。

我一語不發的盯著窗外。車內充斥著沉默。彷彿能夠感受到重量的無言持續著。我感到呼吸困難,張開嘴

「…………那個,繭墨小姐」

「啊,對了對了。小田桐君,這個稱呼,能不能改一下?」

「…………什麼?」

繭墨毫無徵兆地如此說道。她似乎對沉默毫不在意。她一口接一口地吃著巧克力,繼續說下去

「繭墨小姐,麼。小田桐君,『繭墨』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稱呼。毋寧說,是通指除我之外的族人的稱呼呢。叫法這種事其實怎樣都無所謂,就是耳朵舒不舒服的問題了呢。我適應不了旁邊一直有人喊我『繭墨』呢」

繭墨轉向我,露出笑容。

她露出可以用明媚,甚至惹人憐愛來形容的笑容。

「如果你沒意見,就友好的用『阿座化』來稱呼我吧」

誰會這麼叫啊。

「不,我拒絕」

我間不容髮的如此作答。我本想噁心一下繭墨,熟料她拍著膝蓋狂笑起來。

「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答得毫不猶豫麼!」

就這樣,一直開心似的地笑著。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我無言以對。

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我再次將視線移向窗外。強烈的光讓我感到眩暈。在血液不足的情況下,今天胃裡也是空空的。只要腹中的鬼在蠕動,不管吃下什麼都有很高概率會吐出來。養著怪物的肚子裡,已經塞不下任何東西了麼。

我注視著強烈的光,好想把臉耷拉在膝蓋上。但是,我感覺繭墨正在看我。我不想在她冰冷的視線下表現出丟人的樣子。我想要糊弄過去,張開嘴

「那個,繭墨」

「怎麼了?小田桐君」

繭墨若無其事的回應我。對此感到安心的同時,我察覺到自己沒有任何問題可問。我開動腦筋,將最先想到疑問提了出來

「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

不知為何,我沒有得到回答。

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繭墨慢慢說道

「————去個老熟人那裡哦」

* * *

到達目的地之前,繭墨讓車停下。我們在空無一物下了車,目送車裡去。她或許是代替陽傘,撐起紅色的紙傘走了出去。她看著從挎包裡取出的東西,走在路上。

「這是熟人的意思。似乎不希望不特定的多數人知道自己的住所。因此,如果乘著無關之人的車到達目的地,我會被拒之門外的呢。所以我只好中途下車然後走去。真是太不方便了啊……對了,小田桐君。你去考個駕照就解決了」

繭墨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點子,點點頭。

費用能給我報銷麼。自掏腰包還是免了。

想著這種事,向前走去的繭墨突然停住。周圍只有延伸的水泥圍牆,沒有住所。不可思議的是,她走的方向與住宅區背道而馳。

我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繭墨忽然向左轉去。

——————咿

響起轉軸傾軋的聲音。回過神來,繭墨纖細的手抓住了鐵質的門。生鏽的有著蔓草花紋的門,不知何時佇立在那裡。構造別緻的門,就像從童話裡的冒出來的一般可愛。但是,來源不明的寒氣在我全身彌散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記得直到剛才都不曾存在這種東西。

有蹊蹺。異樣感和厭惡感爬上全身。

微微開啟的門,看上去就像分隔日常的境界線。

門的裡頭會不會存在著常人絕對不可窺視的某種東西呢。

「想一起來就過來吧。你的話,一定會受歡迎的」

「……抱歉,我拒絕」

我的話,一定會受歡迎的。聽到這句話,一股想要大叫的衝動立刻向我襲來。我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而後,繭墨放棄一般搖搖頭。

「太小題大做了呢。也罷。我不會強求的哦。你就在外面閒逛吧。談完之後,我會用手機聯繫你的」

繭墨揮舞白皙的手,消失在門裡面。我望著紅色的紙傘遠去的樣子。圍牆周圍是綠意幽深的庭院,打理得相當好。在枝繁葉茂的樹木的遮蔽下,能夠看到一個小小的屋子。與庭院的寬敞相反,那是一幢質樸的建築。是從國外遷築過來的麼。暗淡的紅磚看上去馬上要崩塌似的。

我從門離開,呆呆的站在原地。但是,乖乖等著也不是辦法。我循著來時的道路折返。走了大概十分鐘,來到途中發現的咖啡廳前面。伴著鈴聲,我穿過沉重的玻璃門。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彈簧發出異樣的傾軋聲。從裡面出現一個人影。眉心深鎖的中年女性一臉嫌麻煩的聽我點完單,往回走去。我望著桌上殘留的香菸的痕跡,喀啦一聲將茶杯放了下來。

與預料相反,端來的咖啡很美味。

視線搖晃起來。貧血的身體攝取咖啡因將會是致命的。這種事我明白。但是,我對從前厭倦過的苦味,最近開始戀上了。

我不想看到甜的東西。

明明沒有吃,巧克力的香味卻灼燒胸口。

繭墨阿座化。

總是吃著巧克力的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

* * *

「我弄完了,不好意思呢。小田桐君」

「……真的很慢呢」

繭墨毫無歉意,輕輕擺手。周圍早就暗下來了,人跡罕至的道路上,路燈寂寞的照亮路面。

原本在繭墨宣言『會用手機聯繫你』的時間點上,我就產生了不好的預感。我捱到了咖啡廳打烊的時間,最後幾個小時還是被迫在街頭傻站著過去。繭墨毫不在意我半闔的視線,嫣然地笑起來

「哎呀,真的很抱歉呢。那麼,我們回去找包車吧。開始天黑的時候我讓車提前在附近等著了。談了很長時間,真不好意思。還請不要朝我發火哦?」

她的語言很禮貌,但沒有思考愧疚的樣子。同樣等候著她的司機也滿是怨氣。繭墨輕輕一笑,從門離開。於是下一刻,門消失了。眼前的水泥圍牆嚴絲合縫的延伸著。但定睛一看,能夠發現唯獨門應該在的部分黑得很奇怪,染著將影子烙印上一般的黑色。我能感覺到,唯獨那部分的材質存在著某種差異。

我想要確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就在這一瞬間。

「——我們回去吧,小田桐君」

繭墨向我說道。與她的輕鬆的口氣截然相反,不知為何一陣寒氣竄上背脊。

奇怪的東西,還是別碰為好。

我感受到不祥的東西,從圍牆撤開。轉過身去,只見繭墨將紅色的紙傘握在手中。

——————啪

伴著乾巴巴的聲音,紙傘打開了。

由路燈形成的稀薄陰影中,混入了殷紅。

繭墨悄然走了起來。筆直延伸的道路上,呈現出白色燈光形成的圓形。我一聲不吭的追了上去。直線前進之後,繭墨忽然左轉。她選擇路燈銳減的道路,闊步前行。我覺得不對勁。雖然記憶不確定,但來時的路,應該是在最後一個拐角是左轉才對。既然如此,那麼回去的時候就必定是右轉。

但是,走在前面的繭墨沒有絲毫猶豫。

難道說,她有什麼地方想去麼?

——————右轉、左轉、右轉、左轉。

又是右轉。

繭墨以富有規律的選擇,繼續行走。不知不覺間,周圍的景色被替換,住宅變得稀疏。但是,繭墨沒有回頭。我凝視著她凜然的背影,不安在這段期間湧上來。

這樣下去,會不會跟著她在黑暗中永遠的走下去呢。

眼中的紅色紙傘非常不祥。

我漸漸無法忍受,就在準備向繭墨搭話的瞬間。

繭墨忽然抬起臉,說

「…………小田桐君」

「是,繭墨小姐」

「————這裡是哪裡?」

你不知道麼。

毫不在意我冰冷到極限的視線,繭墨傾斜著腦袋。她四下張望,從挎包裡取出巧克力。

啪咕,將巧克力應聲咬碎,悠然的吃起來。

「哎呀哎呀,尷尬了呢」

「抱歉……完全看不出你哪裡尷尬」

「哎呀,這也實屬無奈啊。這麼暗,又看不到筆記,本想憑著感覺走,結果還是不行呢。小田桐君,你注意到了卻不早點告訴我,我會傷腦筋的啊」

真會亂說。不認識路就別走前面。你那自信滿滿的樣子是怎麼回事。

雖然有很多話想說,但我把話嚥了下去。可能已經走了幾十分鐘了。肚子還是老樣子,一直在痛。但是,就算向吃著巧克力的繭墨抱怨,也沒有任何意義吧。

不知身在何處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既然束手無策,那就走吧。不知道現在所處的位置,就不能車來接了。要是中途能攔到出租車就好了呢」

我遵循繭墨的話,再次走起來。但不知為何,路越走越暗。路燈數量逐漸減少,建築物的外部裝潢越來越粗糙。走過中途發現的集中住宅的旁邊後,建築物越來越少。中間不知圍著什麼,沿路聳立的圍牆也越來越高。由於路燈減少,視線也變得惡劣。或許因為貧血症狀嚴重,眼前開始模糊。

我向前看去,只見繭墨一身哥特蘿莉裝的輪廓融化在黑暗中。

視線瞬間染成一片漆黑。腳不聽使喚,我用手扶住牆。

噗啦,手掌傳來異樣的觸感。

咕嚕,腹中的怪物冷笑起來。

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連忙將視線投向牆壁。

異樣的景象撲入眼中。

鮮烈的紅色在視線前滿滿鋪開。就好像血糊一般的塗鴉蓋滿牆面。這,究竟是誰噴上去的呢。究竟發生過什麼。我不由自主地差點陷入恐慌。但是,在我慌亂起來的前一刻,鼻腔捕捉到了塗料的獨特刺激氣味。

眼前的文字,是用顏料噴霧畫上的塗鴉。

真是低級趣味的惡作劇 。

熒光塗料毛骨悚然地發著光,還未乾透。

狂舞的文字看上去就是毫無意義的線條集合體。但是,在注視的這段時間裡,塗鴉突然開始化作具備意義的形態。

「In Paradisum deducant te Angeli;」

繭墨緩緩地讀起這段字。不可思議的發音在夜色中消弭。餘音尚未完全消失之前,她接著說道

「願天使指引你往生樂園」

塗鴉的旁邊拉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箭頭。扭曲成閃電狀的箭頭,就好像在帶路一般,在牆壁上爬過。腹中怪物的笑聲爆炸般高亢起來。箭頭突然向左轉去。在那裡,是一幢高大建築物的影子。建築物的半身沉淪在黑暗之中。這幅模樣,就好像一隻巨大的生物正蹲在那裡。

怪物放聲大笑。我支撐不住,當即膝蓋貼地。發紅的文字與箭頭在眼中非常不祥,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我不想去思考箭頭所指的目的地。

「————挺有趣的嘛」

剛才,她說了什麼?

啪咕,繭墨將巧克力咬碎。她露出貓咪般的笑容,走了出去,理所當然一般循著箭頭所指的方向轉過去。

「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還不跟上。小田桐君」

為什麼我非得去不可。

我不想去。我不想往前走。

我動不起來。我坐在原地,目送繭墨的背影。繭墨稍稍張大雙眼。傾首之後,她微微一笑,繼續向前走去。

「既然你不想跟上來,那就在這裡等著好了」

白皙的手輕輕搖擺,她的背影漸漸遠去。腹中的怪物在叫,它催促著我一般向我踢來。但是,我動不起來。我不想跟上去。我預感到跟上去絕對沒好事。我不想再栽進奇怪的事情中了。

但是,我同樣害怕一味的坐在這個地方。

她頭也不回,紅色的紙傘漸行漸遠。

如果她不回來了,我會怎樣?

我,只能獨自死去。

「——————」

腳自然而然的朝前動起來,向繭墨已經看不到的背影追上去,唯有紅色的箭頭在黑暗中鮮烈地映入眼中。拐過最後的拐角,我喊過去

「請等一下,繭墨……小姐」

紅色的紙傘佇立在巨大的鐵門前面。比我的身材高出許多的鐵門,鏽成了紅茶的顏色。建築物就佇立在那後面。門似乎以前被荷包鎖封鎖著。鎖鏈已經被切斷,掉落在繭墨的腳下。

「似乎是用工業用的鉗子切斷的呢。原來的在很久以前就被破壞了。這個鎖似乎也是最近才配上的……看來頻繁有入侵者光顧著裡呢」

繭墨突然用鞋底朝門上踢去。門咿呀作響,應聲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撞到牆壁上。裡面,已經沒有箭頭。不過朝地面看去,如同將箭頭取而代之一般,零零總總的紅色足跡延伸過去。就在跟前,掉落著被踩爛的噴霧罐。從中漏出的紅墨鼓著氣泡。

在眼中彷彿血泊一般。

足跡朝著院地伸出,向建築物延伸。

「繭墨小姐。還是回去比較好……我們應該回去。我腦子裡全是不好的預感」

我竭盡全力擠出最後的希望,對繭墨輕聲說道。可是,她一語不發的向前走去。

「繭墨小姐!」

咋舌之後,我撓亂頭髮。我不能再跟過去。不知為何,明明有種不祥的預感,我卻不得不置身其中。雖然她將我稱呼為助手,但我不需要陪她做這種事。腦內的警鐘激烈的鳴響,警告我不要深入。

繼續前進,萬一無法回頭可怎麼辦?

我想循著來時的路衝回去。只要向顫抖的雙腿發號施令,應該立刻就能跑起來。繭墨頭也不回,悠然的走過去。

在圍成四方形的院地中心,是一幢廢棄大樓。左邊鄰接看似倉庫的建築。這裡是被用作什麼的事務所麼。大樓還是老樣子,像生物一樣被重壓所牽制,佇立在那裡。

既然如此,那門不就是生物的嘴麼。

繭墨在登上入口的樓梯前駐足。在那裡,是一扇鑲玻璃的雙扇推拉門。玻璃已經碎掉,取而代之,被鐵絲網嚴嚴實實的封住。然而,上面還是開出了嶄新的洞。似乎是用工具切開的。

究竟是誰幹的呢。

為什麼,是什麼人如此執著的要進入這所建築呢。

繭墨突然屈下身。她從鐵絲網上開出的洞裡順利的鑽了過去。蕾絲質地的連衣裙,只要裙裾稍稍掛住就完蛋了,但她似乎並不介意的樣子。鎖和門一樣遭到破壞,已經完全派不上用場。繭墨將手搭在微微打開的門上。

——————吱

門的連接件咯吱作響,她消失在了門的另一側。門關上了,纖細的背影消失了。怪物在腹中笑起來。全身滲出油汗。我不想追上。我不想動。但是,怪物在腹中如同傾訴不滿一般觸碰我的內臟。最糟糕的想象從腦海閃過。如果她去了裡面,回不來的話……

與其在這裡乾等,還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隨後,我蹴地而起,跑了起來。我腦中一邊浮現呼之欲出的怨聲,一邊奔跑。與此同時,剛才看到的荒唐文字,在腦中亂舞。

願天使指引你往生樂園。

* * *

「繭墨小姐!」

我叫喊著衝進屋內,裡面非常暗。積滿塵埃的地板上刻上了紅色的足跡。足跡被微微擦過,應該是繭墨踩過所致吧。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鞋底傳來某種東西碎掉的觸感。異樣的寒氣拂過我的後背。我一邊聽著怪物欣喜般的笑聲,一邊四下張望。

此地不宜久留。

我只能儘早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離這裡。

我快步走了起來,此時我感覺到裡面點上了微弱的燈光。紅色的紙傘佇立在那個前面。在她前方,某種東西的巨大影子落在地上。仔細一看,只見那裡似乎是一樓半。與一樓的樓梯相連的哪個地方,在地板上面張開,形成巨大的影子。抬頭望去,突然轉彎圍住一樓半邊緣的欄杆映入眼中。那裡曾經似乎放過什麼資料,空蕩蕩的鐵質櫃子在那裡擺成一排。在手電的燈光中,暴露出沉重的外觀。

手電擱在一樓的地板上。

那個,在一樓半的下方。正好照出了欄杆正下方的東西。

被豎起來的手電,從一樓的地板上將『那個』照了出來。

就像把聚光燈打在低級趣味的藝術作品上一般。滿是紅黑色淤血的那個的臉上帶著濃重的陰影,凸出的眼球染上了一樓怪誕的調和色。

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傳到耳朵裡。

繩子固定在一樓半的欄杆上,支撐著穿西裝的男人弔死的屍體。

腦滿腸肥的身體緩緩搖晃。鞋底染成純紅,掌中也殘留著紅色。

寫下那段文字的,就是『他』吧。

但是,我已經無法詢問這麼做的理由。

「……啊、 、啊」

我無法順利的發出聲音。我忘掉要拉著繭墨離開的事,當即呆住了。肚中的鬼開始發出近似慘叫的笑聲。繭墨就好像催促著我來看似的,從上到下打量著被當做展品的屍體,然後發自內心的覺得無趣,冷笑起來。

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她的這個表情,我曾經見過。但是,我將湧上的厭惡感強行吞嚥下去,向繭墨訴請

「報警……不、還是趕快叫救護……車?」

說出口的下一刻,我察覺到了異樣。我舌頭纏住,語言無法順利的脫口而出。我無能為力的察覺到,我的語言是蒼白的。我回想起曾經見過的,在浩瀚藍天下的屋頂。我現在的感覺,與那時很相似。

被手電的燈光照亮的自殺的屍體。

描繪在牆壁上的神秘語言。

最關鍵的,是這份令人窒息的異樣感覺。

常識性的語言,此時一定毫無意義。

「沒錯,相當不錯的判斷哦——小田桐君」

你不也明白麼。

繭墨露出賊賊的笑容,斬釘截鐵的說

「——這個,並非單純的人類能夠引發的事象」

——————咕嚕咕嚕

紅色的紙傘旋轉起來。與此同時,奇妙的聲音傳入耳朵。

——————咿呀

——————咿呀

——————咿呀

一樓半的欄杆,以兇猛的勢頭掛上了好幾根繩子。在我理解其中含義的瞬間,某種東西忽然從頭上掉下來。伴隨著一聲鈍響,迴盪起頸骨折斷的聲音。掉下來的那個,沉重地懸掛著。就好像肉食處理廠中懸掛的雞肉一般,好幾具弔死的屍體從一樓半垂下。

——————吱

大量的人的屍體,密密麻麻,不留縫隙的排列在一起。

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上,展現出奇怪的情景。在手電的燈光中照亮的這一幕,實在太過異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乾巴巴的笑聲從喉嚨裡流出來。如果真要叫喊起來,我一定會吐出來吧。但是,這一幕古怪得無以復加。雖然知道這不是該笑的情景,但我捧腹大笑。

怎麼、可能。

這種事,怎麼可能。

「原來如此,看來這裡是自殺點呢」

繭墨用冷靜的聲音細語道。她取出巧克力,一邊鑑賞屍體一邊啖下。就好像一隻手拿著爆米花觀看電影的樣子。霎時,斥責險些破口而出,但我強行將粗語換成了提問

「自殺點……麼?」

「沒錯。換種說法,就是自殺聖地呢。『經常有人在這裡自殺』或者是『在這裡能夠確實的死去』。最初以某人的自殺為契機,然後藉由傳聞創造出來的聖地。然後加上避人耳目,位於高處,有靈出沒等條件的情況並不算少呢。只要在網絡上搜索一下,便能得到許多這樣的信息。恐怕,這裡就是其中一處。竟然如此之多的自殺者在這裡了斷,令人吃驚呢——然而」

啪咕,繭墨應聲咬碎巧克力。

與此同時,背後的門咿呀作響,然後關上了。

「————什!」

轉過身去,只見雙扇門被嚴嚴實實地合上了。不過,門上的玻璃幾乎全碎了。從內側應該能夠輕易打開。如此想到的瞬間,我噤若寒蟬。玻璃復原了。門就像嶄新的一樣。

喀嚓,響起上鎖的聲音。

繭墨愉快地接著說下去。

「這裡,似乎沒有那麼簡單呢」

————咿呀!

繩子在下一刻激烈地咿呀作響。我下意識剛一移動視線,死者的脖子便動了起來。

繩子死死地陷進肉裡,他們卻強行轉動腦袋。只聞咯吱咯吱的聲音,冰冷而僵硬的皮膚被撕裂。腐敗的肉和骨頭從裡面露出來。他們一邊展現出漸漸空洞化的內部,一邊向我們轉過來。

凸出的眼球齊刷刷地對準我們。

「 、啊……啊」

腹中的鬼彷彿在為我的害怕而喜悅,發出笑聲。死者的嘴張開到極限。乾枯發黃的牙齒對著我們。從深深地黑暗中,溢出聲音。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下一刻,繭墨猛地合上紙傘。她將紙傘扔向空中,翻轉之後,重新握住傘柄。最後,她向前方再次打開,向地面投出去。

紙傘翩翩落下。

發出小小的叩的一聲,紙傘接觸到地面。

死者們的身影消失了。唯獨最開始的那一具留在了這裡。如幻影一般,一切都消失了。

男人的屍體完全看不出要動起來的樣子,靜靜的搖晃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傳來尖銳的聲音。啪嗒啪嗒,運動鞋輕捷的腳步聲傳入耳朵。我遽然轉身,只見水手服的裙子飛揚起來,短髮的少女衝進視線。不過,似乎是我看錯了,腳步聲夏然而止。已經感受不到人的氣息。

究竟,是誰呢。

想到這個問題的瞬間,我變得無法呼吸。

我想確認,確認我是不是真的看錯了。但是,身體動不去來。手維持著伸出的姿勢僵直住。腿在顫抖,心臟狂跳。我緩緩放下手,避開視線。或許繭墨沒有察覺到,她撿起紙傘。耳聰目明的她毫無反應,所以一定是我看錯了。

是錯覺。必然是錯覺。

短短的頭髮,纖細的手足。

這個樣子,與我熟知的少女非常相似。

* * *

我用肩膀向門撞去,灌注全身的力量向外推壓。但是,手臂的骨頭都要發出響聲了,可門還是沒有要打開的跡象。雖然不是紋絲不動,但感覺就好像是在推擠牆壁一樣。門的另一頭,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堵上了。

打開,是不可能的。

完全被封閉在裡面了。

「不行,繭墨小姐。打不開,不行了」

「果然如此麼。不過,倒也沒什麼。不這樣就沒意思了哦。雖然也夠麻煩就是了」

繭墨沒有絲毫焦慮。遑論如此,她看起來甚至對這個事態樂在其中。她對低得異樣的氣溫絲毫不覺得冷的樣子。她只是一如既往的吃著巧克力。她如同品評一般在屋內四下打量,呢喃道

「要是這裡有著與這份辛苦相對等的價值就好了呢」

所謂價值,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在這樣的狀況下還吃巧克力。

腹中的怪物劇烈的蠕動著。繭墨野獸般的笑容,果然與過去見到過的非常相似。我無視爬遍全身的厭惡感,嘀咕起來。

「——繭墨小姐,那個……」

「嗯?怎麼了,小田桐君?」

「你看到屍體也沒什麼感想麼?」

回答我能預測到一半。

但是,我不得不開口提問這個問題。

繭墨一瞬間張大雙眼。之後,嘴唇邪惡地揚了起來。

她以莫如溫柔的聲音細語道

「怎麼會沒有任何想法。只不過,對於我有什麼感想,還是不要細問為好哦」

啊,一定是這樣。問了也只會後悔。

我將視線從繭墨身上移開。沉默降臨。繭墨吃掉一塊巧克力,將包裝紙揉成一團,扔了出去。她叉著手說

「好了……繼續傻呆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呢。在我隨身的巧克力耗盡之前,離開這裡吧。去尋找這扇門被關上的原因吧。世間不存在沒有元兇的怪異。換種說法,那就是鑰匙哦。就算弄壞也給我打開吧」

繭墨轉身走了起來。她徑直走向樓內深處,拿起照亮屍體的手電。她對頭上搖擺的屍體不屑一顧,直接將手電向我扔來。

「給,小田桐君」

「這、隨便拿別人東西,不太好吧!」

「說什麼呢。死人還需要這種東西麼?不論被照亮還是怎麼樣,對他來說,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繭墨輕輕搖擺白皙的手,向過道走去。雖然前方會是什麼東西等待自己猶未可知,但她的腳步沒有絲毫遲疑。我眼睛在手電和屍體往返了幾次。憑我一己之力恐怕沒辦法把他放下來吧。我雙手合十為他默默禱告之後,朝繭墨身後追了上去。

我一度向身後轉去。

燈光被奪走的弔死屍體,在黑暗中,寂寞地搖晃著。

* * *

狹窄的過道中,散亂著瓦礫。似乎是從牆壁和天花板脫落的碎片撒得到處都是。充滿塵埃的空氣纏上喉嚨。左邊是窗戶。雖然能夠看到遠處民宅的燈光,但恐怕無法從這裡出去。

空氣沒有流動。

不認為窗戶另一側與這個空間是相連的。

手電的燈光照亮的牆壁非常骯髒。狹窄的過道中,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天花板上的熒光燈全部碎掉了。中途走近一扇門。雖然我覺得那多半是打不開的,但我還是伸手去試。正當我將手搭在門柄上的時候。

「小田桐君!」

繭墨叫起來。噼裡啪啦,某種破碎的聲音傳入耳朵。

我轉過身去,一面玻璃如蜘蛛網般裂開。背後的寒毛根根倒數。我即刻抱起繭墨的腰,向側邊跳去。

就在此刻,玻璃破碎了。就好像有石頭從外部扔進來一般,玻璃碎掉了,碎片飛灑。我抱住繭墨縮成一團,碎片如暴雨向頭上傾瀉。我為了護住眼睛和臉而抬起的手,可能是被碎片刺中,疼痛飛竄。

聲音和玻璃的下落停了下來。我揮開玻璃直起身體後,血從手掌流出來。我向下一看,西裝被弄成得煞白。我看看懷中的繭墨,她似乎沒有受傷。她悄悄抬起來,看著我

之後不知為何,她捧腹大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

繭墨用力拍打著我的後背,站了起來。她一句謝謝也不說,注視著走廊,笑得更深了

「原來如此呢。快瞧那個,小田桐君」

繭墨用下巴指了指。我用手電照亮一看,碎掉的玻璃就只集中在我們身旁,前面過道的玻璃依舊殘留著。一股寒氣竄上我的背脊。玻璃就好像是有人蓄意敲碎的一般。

「我覺得這種思維沒有錯哦,小田桐君。看來某人的意志已經遍佈了這幢大樓的每個角落。有人在死亡的建築物裡築巢,將這裡當做了自己的空間哦。整個建築物就如同陷阱一般。不過,只有這種程度的話,感覺還挺可愛呢」

繭墨賊賊地笑起來,突然拉住我的領帶。我不由自地跪倒下去,繭墨倏地坐在了我的腿上。

你究竟在幹嘛。好重。

正當我準備將問題脫口而出的瞬間,我與大大的眼睛對上視線。

她露出燦爛的微笑。

「非常抱歉,能讓你來搬我麼?我不擅長奔跑呢。瞧,搞不好還會受傷呢」

說著,她從我手中奪過手電,抱在胸前。我完全可以把她抖下去,但我沒有那個膽量。要問我想不想讓她受傷,這種事還是免了。我將不滿嚥了下去,抱起嬌小的身體。手臂感受到蕾絲的柔軟觸感。這種感受,彷彿抱著一隻等身大的洋娃娃。我沒法順利的使上力氣,險些把她弄掉。依靠貧血的身體完成這種動作,已經快吃不消了。

衝出過道之後,我可能會倒下。

「那麼,要出發咯,小田桐君」

繭墨算準時機。我的呼吸自然而然的變得慌亂。玻璃保持沉默。但是,它們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與此同時,繭墨大叫

「跑起來!」

我用力蹬起地面,身體前傾,跑了起來。只聞嗙的一聲,第一塊玻璃碎掉了。第二塊、第三塊,玻璃接連碎掉,碎片飛過臉的附近。我壓低身體,從旁邊衝過去,最後猛地朝前一躍。我一邊保護繭墨,一邊在地板上滑行。此時,我感覺通道的前面,多半是樓梯平台的空間中,站著一個人。

我看到了水手服的裙裾。將手扣在背後的某人,呆呆地盯著我。她尤為悲傷似的,愣愣地站在那裡。削齊的短髮和纖細的身影,我記得。

我不由自主地張大雙眼,抬起臉。

「靜……」

「小田桐君!!」

突然,繭墨打了我的臉。我的臉向側面偏移。就在剛才的地方,尖銳的玻璃碎片掉了下來。伴著清脆的聲音,碎片倒向一側。我放開繭墨,當即站了起來。玻璃碎片的應聲朝我全身落下。

梯間內空無一人。

這是理所當然的。

她,不可能在這裡。

「…………靜、香」

「受不了你。給我憋足一口氣撐到最後啊。就差一點,你的眼睛就要被刺到了哦……小田桐君?」

繭墨一臉詫異的喊著我的名字。但是,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我拼命地向四周掃視。她不可能在這種地方。明明不可能,她的身影卻刺痛著我的眼睛。

靜香,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既然如此,那個到底是誰呢。

突然,背後被戳了一下。紙傘毫不留情的在脊骨附近挖了下去。轉過身去,只見繭墨正直勾勾的盯著我。或許由於我在地板上滑行過的緣故,繭墨的哥特蘿莉裝有一半變成白色。不知為何,她如同觀賞一般注視著我。之後,動起紙傘的前端。

紙傘指向樓梯。

「走了,小田桐君」

我受到她聲音的引導一般,走了起來。登上樓梯,朝二樓而去。但是,我腦內思考著完全不同的事情。全身開始發顫。這不可能。雖然我加以否定,但這種思考,就是莫名其妙的揮之不去。

————靜香。

穿著水手服的少女身影,和她非常相似。削齊的短髮也好,虛無縹緲的纖細身體也好,除了服裝不同之外,全都一樣。我驅策顫抖的腳,登上樓梯。這是接近屋頂的行為。想到這裡的瞬間,腹中的怪物蠕動起來。

她已經死了。她不可能在這裡。

然而,如果她在這裡,我究竟想怎麼辦呢。

恐懼和厭惡同時湧上來。我不想再聽到那瘋狂的笑聲。

只知道如何弄壞別人的她,就算死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愛。

我害怕她。我憎恨她。她很可怕。然而————。

我真的,打從心底憎恨著這樣的她麼。

這種事,我連想都不想去想。

只是,淚水無端的流了下來。

* * *

忽然,傳來鋼琴的聲音。

從登上二樓的台階中間,響起熟悉的曲子。嘶啞的聲音中混著噪音,旋律微妙的扭曲。但是,這個華貴的曲子我聽過。

「————眾望吾主」(注:Jesus bleibet meine Freude 耶穌永遠是我的幸福,巴赫的Cantata No.147)

繭墨細語。沙啞的聲音就好像嘲笑一般繼續著。到達二樓之後,比一樓更寬敞的走廊延伸著。那個聲音從跟前的門傳過來。從扭曲的門的另一邊,渾濁的旋律彷彿在催促開門一般鳴響著。

「去開門,小田桐君」

我遵從繭墨的指示,一邊小心背後的窗戶,一邊握住門柄。門柄冰得令我皮膚髮緊。轉動之後,我猛地將門拉開。

門輕易地打開了。與此同時,曲子夏然而止。

屋子中間,有一張小小的辦公桌。桌子兩旁有兩把管椅,以相對的形式擺放著。似乎是被遺棄的備品。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配置很奇妙。看上去就好像兩個人曾經如此相對而坐似的。

椅子上積了厚厚一層灰。不見任何人的蹤跡。

我踏入內部,環顧四周。地板上擺著一台收錄機。龐大的揚聲器連接在前面,是懷舊的款式。機身披著灰塵,開裂。看上去不像能啟動的樣子。我試著擺弄,打開電池盒一看。

——————空的。

『眾望吾主!』

尖銳的聲音傳入耳朵。我不由朝繭墨的方向轉過身去。但是,那不應該是她喊出來的。繭墨彎著嘴唇,筆直的注視著前方。我連忙移動視線。

辦公桌直到剛才還空空如也。不知何時,兩位少女對面而坐。

茶色西裝制服的身影,上半身耷拉在桌上。一隻手在膝蓋上,另一隻手直直地耷拉在桌上。她們以極近距離彼此注視的扭曲形式坐在那裡。

向前伸出的手,傷口撕開著。

不知怎麼會切得那麼深,手腕的肉近一半從傷口中露出來。

揚聲器就如同接通了一般,尖銳的聲音響徹樓內。

『慰藉滋潤吾心的生命之君,主救我於苦難,主是我生命的源泉,主是我眼中的太陽,主是我靈魂的瑰寶,賜我福佑,故我的眼睛和心臟,不會離主而去』

兩位少女同時開口,如同機械人偶一般叫起來。那個聲音,超出了人類聲帶的界限,是無視喉嚨損傷的聲音。一陣惡寒滑下背脊。我向後伸出手,抓住門柄,拉起來。但是,門就像被焊接過一樣紋絲不動。與亂作一團的我形成鮮明的對照,繭墨取出巧克力,開始吃起來。

啪咕,她咬碎巧克力,問道

「——————然後呢?」

少女們轉動脖子。她們彷彿被絲線吊起來一般,以異樣的動作直起身體。她們以左右對稱的動作,舉起開著深深傷口的手。她們的手指,指向前方。

——————指向我。

「……什」

『你,那邊的你』

『歡迎來到仙境!』

呀哈哈哈哈哈哈,她們發出尖銳的笑聲。少女們的嘴咯咯地動著,捧腹大笑。她們的皮膚就像發白冰冷的蠟人像。繭墨用吃驚的聲音說道

「這次是愛麗絲麼。這裡是,Paradisum——不是樂園麼?還以為是引用鎮魂曲,接著竟然又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太沒節操了哦。如果說這裡是仙境,那紅後在哪兒?」

少女們沒有回答,只是發出賊賊的笑聲。她們的手依舊指著我。

這一點,讓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們想要早點醒來哦。仙境似乎不是適合觀光的地方。最關鍵的是,這裡灰塵太嚴重了」

繭墨聳了聳弄髒發白的肩膀。不過,兩人對繭墨不屑一顧,直勾勾的盯著我。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我的背脊。我應該立刻將門踹開,離開這裡。或者,我必須捂著耳朵縮成一團。雖然想到這些,但我動彈不得。

腹中,怪物彷彿化作另一顆心臟蠢蠢欲動。

我的手和腳都在小幅地顫抖,似乎不聽使喚。

『發現白兔了麼?』

『只要發現箭頭的人才有會面的資格哦』

少女們嬉笑地叫起來。她們一邊笑,一邊扣起彼此的手,說道。她們的眼球,並非死者的那種白濁,不知為何,出奇的清澈。一注視那雙眼睛,就有種世界忽然扭曲起來的感覺。平衡感被打亂了。就好像在注視哈哈鏡一般。

擁有會面的資格。

這是,在說誰。

『『我們知道你的悲哀哦』』

兩人溫柔地如此說道。好似關懷的聲音,緩緩侵染我的神經。感覺很不妙。感覺很奇怪。想到這些,我別開視線,想向旁邊看去。但是,這是枉然。她們通透的眼睛,就好像與任何地方連接在一起一般。視線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那裡逃開。在我身旁的繭墨一動不動。

她一定正在吃著巧克力。

依舊不會去在意我的情況。

『放心吧,路標的盡頭,應該有你想見的人!』

『你所追尋的人,千真萬確就在這裡哦』

尖銳但莫名充滿關懷的聲音充斥室內。與此同時,我張開雙眼。剛才目睹的情景,在眼前閃現。佇立在樓內,看上去很悲傷的短髮少女。從她的身影中散發出的強烈即視感,使我全身麻痺。

應該有你想見的人。

你所尋求的人,千真萬確就在這裡哦。

這番話的,意思是。

『沒錯,沒錯』

『你應該去見她』

『她就在這裡』

『一直,一直在這裡等著你!』

她們的話很奇怪。她應該不在這裡。我看到的身影,不過是幻影。應該是這樣才對。必須是這樣才行。

語言強行從顫抖的喉管吐出來。我必須否定。就算是逞強,我也必須揭穿這個謊言。

她,不在這裡。

她,不能在這裡。

「……騙人、的……騙人、的吧?」

『『是真的哦!』』

兩人同時叫起來。通透的眼睛煥發出認真的光輝,映出我的樣子。兩人輕輕抬起一隻手,就好像在指引我一般伸向我。

那隻手上,果然也有深深地傷口。

『你自己是察覺不到的』

『其實你是真心期待再會的』

我的背頂到了門上。我無法從少女們身上轉移視線。但是,當我回過神來,腳已經拼了命的準備遠離她們。鞋底在滑,肚子好痛。我伸向背後的手抓住門柄,就是擰不動,喀啦喀啦,發出令人煩躁的金屬聲。喀啦喀啦喀啦喀啦,聲音瘋狂地奏響。

少女們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就好像柴郡貓一樣。

『見了就明白了』

『見了就得到救贖了』

『因為,你會一直這樣下去的!』

『只是永遠經受痛苦的煎熬,對吧?』

你們知道我什麼,你們瞭解我什麼!

我想要大叫,但叫不出來。我回憶起每天早晨都在重複思考的問題。

這份痛苦,究竟何時才能結束?

視線不穩定地搖晃起來。一直令我苦惱的事情,在我腦內爆發。

我如今的憤怒和悲傷,不知該向誰宣洩才好。

她的死不被任何人所接受的這份不可理喻,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

對於因我而死的她,我究竟該懷著怎樣的感情才好。

我怨恨著如今依舊在不停折磨我的她。而且……

只是如此,真的可以麼?

我一無所知。

「我…………」

————靜香、靜香、靜香、靜香。

她縱身一躍,落下地面。她死後依舊留下的執念,正在我腹中蠕動著。所以,我不會再見她。這才是正確的。她不可能存在於這種地方。她怎麼可能會在。

不過,她們說她『就在這裡』。

是她自殺後的靈魂,被引向了這幢大樓麼。這種事情現實麼。不,不論什麼原因都好。如果她真的在這裡。

我會想去見她麼。我應該不想見她才對。

我逃離了她,間接的殺死了她。我根本就不想見她,不想再看到她的臉。即便如此,我。

『『你所追尋的人,只可能在這裡哦?』』

我稀裡糊塗的哭了起來。

——————阿勤。

她呼喚的聲音傳入耳朵。我害怕她。我憎恨她。就算毆打她的臉,用腳踹上去都不夠。與此同時,我。

「————…………靜香」

還是想見她。

還是想和她再說一次話。

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試著和她說話。

「嗚、嗚…………」

淚水從臉上滑落。視線開始溼潤,變得什麼也看不清。磁帶緩緩地運轉。伴隨著開關被按下的聲音,播放出華貴卻又莊嚴的聲音。

眾望吾主。

『接下來,發現白兔的話』

『就不要再猶豫』

『她一定會給你救贖』

『她一直在等你』

『在這裡』

『在這裡』

『在這裡』

兩位少女的手掌翩翩起舞。左手和右手重合在一起,腦袋倒向一側。

『不要猶豫』

『不要猶豫』

手腕像嘴一樣張開的手,相互重合。她們讓露出來的肉相互接觸,五指相扣,說

『『即便不去追逐白兔,醒來之後等待你的,也只有噩夢』』

「沒錯,不過那是不是噩夢不該由你們來決定。喜歡講故事的叮噹兄和叮噹弟?給我安靜一點吧」

突然,繭墨不悅的聲音打斷了少女們的話。我擦了擦淚水溼潤的眼睛,抬頭看著繭墨。

她擺出一副非常無聊的表情。

繭墨轉著紙傘,說道

「語言遊戲對愛麗絲是必須的吧。然而,這種戲言沒有品鑑的價值哦。還是準備一些更加詼諧的故事吧。雖然不知道這些人偶是誰操縱的,不過你的言行,趣味很低級哦」

——————啪

繭墨撐開紅色的紙傘。附著在上面的玻璃渣反射著光芒向空中飛散。她咕嚕咕嚕的轉著紙傘,接著說道

「蹩腳的表演很煩人哦。還請退場吧」

下一刻,少女們的聲音突然扭曲。這個動作,就好像連接關節的線打結了一樣。纖細的手臂向背後扭曲,發出骨頭斷掉的聲音。肩膀發出扭曲的聲音脫臼,搖搖晃晃的手臂向空中拉伸。紅色的紙傘每轉一圈,少女們的身體便更加扭曲。留在胴體上的手臂被扯下,肉撕裂開。黑乎乎的血液流了出來。脖子彷彿被無色的手抓住一般,喉嚨被漸漸勒緊。

之後,斷斷續續的放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磁帶在加速。曲調霎時升高。在瘋狂的聲音洪流中,少女們的一隻腳同時折斷。向上、向下,高速旋轉的腳發出溼響,應聲撕碎。腳掉在地上,骨頭刺了出來,脂肪與被拉長的皮映入眼中。

不堪入目的光景讓我胃液逆流。少女們的身體逐漸被四分五裂的樣子,看上去與將人活活肢解無異。我捂住嘴巴,怪物在腹中笑起來。我全身開始痙攣。少女們的身體在眼前被漸漸弄壞。肉被四分五裂,皮膚被撕開,臉就像扔進壓榨機裡一般被擠爛,眼珠掉出來。神經被扯開,向下垂去。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看。我不想看這種東西。一直麻痺的厭惡和恐懼被再次喚醒。我抱住膝蓋蹲坐下去,搖搖頭。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繭墨她。

————就好像,野獸一樣笑著。

「請住手,繭墨小姐!住手!」

紅色的紙傘咕嚕咕嚕地旋轉。感覺,和別的顏色重疊在一起。

————鮮豔的,深藍色。

「停……停手啊,繭墨!!!!!!!!!!!!!!!!!」

————————啪

響起紙傘合上的聲音。我轉過視線,只見繭墨合上紙傘,靜靜地凝視著前方。她用下巴向前面指了指,說

「沒什麼停不停手的,已經結束了哦。小田桐君」

桌旁沒有任何人的身影。收錄機也依舊躺在地上,沒有要動的樣子。無聲的環境靜得耳朵發痛。我向門柄伸出手。接觸之後,只有鐵的微微冰冷傳了過來。喀嚓,伴隨清脆的聲音,門打開了。緩緩打開門後,我從間隙中一瞬間看到了某人的身影。

啪嗒啪嗒,運動鞋輕捷的腳步聲傳入耳朵。

短髮的背影,好像要逃走一般衝了出去。

「靜香!」

我站起來,立刻想要衝過去,追上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但在此刻,一個尖銳的聲音阻止了我。

「慢著,小田桐君!」

我感受到肩膀被抓住一般的衝擊。但實際上,繭墨寸步未移。我轉向身後,只見繭墨靜靜地盯著我。她將紅色的紙傘再次搭在肩上,嘴唇彎成不開心的形狀,說

「——你要在夢中溺死是你的自由。不過,我姑且有收留過你的一份緣呢。給你一個忠告。她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吧?給我冷靜下來。她從日斗的高層公寓跳了下去,已經死了。她不在這裡。不要沉浸在想當然的夢想中哦,簡直愚蠢透頂。這沒有任何意義,和勒住脖子進行的自慰行為無異。察覺不到危險繼續沉溺下去,可是會一命嗚呼的哦。而且呢,小田桐君」

繭墨如平時一樣,咻地伸出手指。她指向我的肚子,咻地橫揮。

「看看你肚子吧」

襯衫上滲著血。用手指一摸,傳來溫熱的感覺。黏糊糊的,就好像被刀子捅過一般,血從山口滲了出來。

如今,我發覺到強烈的疼痛。

肚子開始動真格的了。

「你不能再去體會別人的感受了。就算同情也不行————這我應該說過」

沒錯。她的確對我這麼說過。不要去體會別人的感受。也不要同情別人。我無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無法與任何人相互理解,只能獨自死去。

「然後,你應該對此點過頭了」

對,她那個時候說過。

因為這是艱難的生存方式,所以還是直接死去比較好。

即便如此,我還是抓住了她的手。我記得。怎麼肯可能忘記。

然而————

「——我,還是免了」

我不經意間,吐出了這句話。

至今不斷積蓄的感情流露出來。積聚在臟腑中的熾熱感情,就好像膿水一樣流出來。傷口一直在腐爛。迄今為止,我只不過一直都在對它視若無睹。沒錯,這樣的生活不可能會延續長久。一直懷抱的異樣感,如今變成了決定性的東西。

我心知肚明,不過是在一直無視而已。

「怎麼了?」

「——————要我繼續跟著你,還是免了」

就算我粗暴地撂下這句話,繭墨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她露出一塵不變的平靜微笑,微微傾首。

「姑且問上一句吧,為什麼?」

「你」

我漏出近似尖叫的聲音。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叫喊。在我叫喊的瞬間,我會無法壓抑對她的厭惡。我明知如此,卻還是控制不住叫喊起來。我伸手狂抓頭髮。頭髮發出滋啦滋啦的噪音。指甲刺傷皮膚的疼痛,毋寧讓我覺得舒服。流出的眼淚停不下來。感覺比肚子滴下來的血還燙。

然後,我大喊

「你和繭墨日鬥,沒兩樣吧!」

我很早就察覺到了。

她的笑容,和狐狸的笑容一模一樣。

像野獸一樣,嘲笑人的死亡的笑容。

「你和日鬥究竟哪裡不一樣!沒兩樣吧!我為什麼會跟著這樣的傢伙!怎麼可能辦得到!太奇怪了吧!我是怎麼、是怎麼、為什麼、為什麼會相信你的啊!」

我和繭墨日鬥曾經是朋友。我曾經度過與他相互歡笑的一段日子。但是,他背叛了我。和他在一起堆砌的時光,沒有任何意義。

野獸能夠若無其事的背叛人。他們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因為人的善惡基準,不對野獸適用。

他們會若無其事的嘲笑人的死亡,蠶食屍體。

我怎麼可能待在這種東西身邊。

「你明明和日鬥是一樣的!」

對我的嘶吼,繭墨沒有回應。她無聊地轉著紙傘。隔了一會兒之後,她說

「……小田桐君。你似乎是誤會了呢,我可不記得說過讓你相信我的話哦?」

她從挎包裡取出巧克力。她揮動被金色包裝紙包裹的巧克力,用輕鬆的語氣說道。她緩緩剝開包裝紙,接著說道

「你不需要信任我。毋寧說,你想恨我,大可去恨。對我而言,你對我的感情沒有任何意義。如果這樣能夠讓你輕鬆下來,你把你腹中孩子的責任全推給我也不成問題。我不會說日斗的事我沒有責任。即便如此,我自身還是不會產生任何變化。我不會強求你的信任或是信賴哦。我只是對你感興趣才收留你的。日鬥和我沒有區別?如今還說這個做什麼」

咔嘣,繭墨咬碎巧克力,舔舐著彷彿血液凝固的碎片,接著說道

「我和他的確是一樣的。嘲笑人的死亡,以別人的悲劇為樂。就像吃巧克力一樣,我會咬碎人的悲劇而活著。你要厭惡這一點是你的自由。你想離開大可離開。我不會攔你,也不會感到悲傷」

想走的話,隨你去哪兒。

她淡然的,索然的講述道。

但在最後,她的嘴唇帶著某種自嘲的感覺彎起來。

「小田桐君,我和日斗的區別呢,在於為了自身的慾望,是否會去殺人。僅此而已哦」

沉默瀰漫開。話題似乎就此結束。我動不起來,只是呆呆的,望著她的身影。她看也不看我的眼睛,繼續吃著巧克力。她拿起一塊之後,突然問我

「於是,你準備怎麼做?是要留下來?不過你離不開這裡呢」

我反射性的站起來,抓住門柄。跑掉的少女已經不見蹤影。繭墨灌輸的話在腦內迴響。我走出一步。肚子疼痛劇烈,我將疼痛無視掉,跑了起來。繭墨什麼也沒說。她一定對著伴隨誇張的聲音關上的門,一聲不吭的,悠然的站在原地。

我一邊漫無目的奔跑,一邊擦掉流出的淚水。我回想起她的話。我不斷地回放著,她承認自己和日鬥沒有區別的那番話

為了自身的慾望,是否會去殺人。

唯有這點不同。

然而,她說的好像很微不足道。

但卻有軒輊之別。

我突然如此想到。但我已經無法對她這麼去說了。繭墨的聲音緩緩消失。我一邊在走廊上奔跑,一邊尋找靜香的身影。廢棄大樓內很昏暗,手電已經扔下了,周圍無法辨認。突然,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清楚分辨的白色的腳,衝了出去。我在走廊上飛奔起來,追逐那個的身影。

那句話。

那句已經反芻到愚蠢地步的那句話,在我腦海中重現。

願天使指引你往生樂園。

* * *

我跑了又跑。始終無法追上嬌小的背影。就算擴大搜索範圍,我還是無暇確認她的身影,直接拐過拐角。短髮隨風飛揚,她跑掉了。爬上三樓,又回到一樓,再次在二樓的走廊上奔跑,然而,我陷入了不可思議的感覺中。我感覺就像在狹窄蜿蜒的地窟中打轉。走在眼前背影,應該很容易追上才對,但不知花了多少時間都沒能追上。我不由停下腳步。一邊粗暴地吐著氣,一邊扶著牆壁。每呼吸一下,肚子的傷就會發出劇痛。我調整好呼吸後,大叫起來

「靜香、靜香……」

就算呼喊,消失的背影還是沒有回來。

「靜香!!!!!!!!!!!!!!!!!!!!」

汗水打溼全身。嘶喊的餘音消失之後,靜寂灌入耳朵。恐懼和後悔開始爬上背脊。我察覺到,我所追趕的東西,是正源不明的某種東西。我環顧四周,鴉雀無聲的走廊上沒有任何人的氣息。我,究竟在追趕著什麼一直在跑呢,我突然變得莫名其妙。

她們讓我不要猶豫。

『放心吧,路標的盡頭,應該有你想見的人!』

『你所追尋的人,千真萬確就在這裡哦』

我曾想和靜香再說一次話。曾想見到她。如果,她還在這裡。如果,她還留在這裡的話,我曾想再次見到她。

本應如此。

『——都是、你的錯』

懷念的聲音灌入耳朵,她用好似哭泣的聲音,抨擊我。

我曾想見到她,但是。

我想見的,究竟是『何時』的她呢。

我是不是因為我逃避了她,所以才會追趕她呢。我想見到的,會不會不是對我窮追不捨的她,而是共同度過那段平靜日子時候的,曾經的她呢。我突然想到這種可能性,啞口無言。

我回憶起與她的相遇,我完全想去淡忘那段異樣的記憶。

這樣的想法實在太任性了。我捂住臉,低下頭。雖然憑著一時激動跑了過來,但到頭來,我究竟想做什麼呢。

「明白麼……這種事」

沉寂再次灌入耳朵。感覺糟透了。嘔吐感與想要慟哭的衝動同時向我襲來。我就連動一動,就連朝著直至剛才一直追逐的背影衝出去都做不到。在這裡,可能能夠幫我維持正常的東西,只有腹痛。

現實的東西僅此而已。

除此之外,一切都如噩夢般曖昧。

「靜香…………」

我小聲呼喚名字,閉上眼睛。此時,從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啪嗒啪嗒,輕捷的腳步聲響起來。

——————從身後。

「…………靜、香?」

我試著小聲呼喊,但沒有迴音。不過,腳步啪嗒啪嗒,聲仍在繼續。黑暗中,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唯獨腳步聲不斷向我靠近。緩緩地,彷彿有什麼要從黑暗中出現了。不知為何,不安沿著背脊爬上來,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填滿胸口。

曾幾何時的景象在腦中重現。

我在無人的走廊上,害怕背後追趕上來的東西,不斷逃跑。

之後,我到達了屋頂,然後——————。

當我下意識打算站定的瞬間。某個巨大的影子從窗戶穿過。在空中打開的連衣裙的裙裾,消失了。那個看上去,就像某人從高層公寓跳下去的身影。

剛才,是怎麼回事?

背後的腳步聲,是怎麼回事?

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聲響起。我背後一顫。我想逃離腳步聲,於是走了起來。回過神來,我已經在走廊上全力奔跑。背後的腳步聲明明不是很急,但無論如何也甩不掉。腳步聲執拗的以一步之遙在我身後追趕著。我無法轉過身去。我感覺,在我轉身的瞬間,冰冷的手就會搭在我的肩上。熟悉的焦躁和絕望炙烤著我。腳抖個不停。在高層公寓內鴉雀無聲的走廊上的情景,開始閃動回放。那時,我拼命地奔跑,然後————

回過神來,到頭來我又逃走了。

明明想要再見她一次而尋找她,為什麼我要四處逃竄。雖然我明白自己多麼愚蠢,但我就是無法停下腳步。我一心想著逃離從身後追趕上來的存在,不斷奔跑。

到達樓梯後,我本想衝下去。可是,我在那裡停下來。腳步聲從樓下響起。啪嗒啪嗒,有什麼東西正跑上來。

在視線的一角,我看到白色的手抓住樓梯的扶手。短髮翻飛,懷念的身影來到了樓梯間。在完全確認到那個之前,我反射性的向後跳開。

我害怕追趕我的她。我唯獨不想被她抓住。

如果被抓住,我會怎麼樣呢。

如同回答一般,肚子激烈的搏動。

我向上面的樓梯看去,然而那邊被堵上了。辦公桌雜亂地堆積著,相互推擠,阻攔了前進的道路。我在不久前,應該還登上過這個樓梯才對。可是,現在已經無法通行。

我究竟會怎樣呢。

我已經無路可逃了。

此時。叮,輕快的電子音傳入耳中。轉過身去,只見上面樓梯跟前,電梯的指示燈亮著。門緩緩打開。光線撕裂黑暗,流瀉而出。腳步聲從背後追來。雖然萌生某種強烈的異樣感,我還是向電梯內衝進去。

我肩膀撞到牆壁,關上背後的門。

我倉惶地轉過身去,不知為何,那裡不見任何人的身影。

走廊在門的另一頭,緩緩消失了。此時我發覺了異樣感產生的原因。

大樓內,沒有通電。

電梯不可能動起來。

我想跳到外面,但沒能趕上。門在眼前緩緩關閉。在視線應著無情的聲音完全被遮蔽的前一刻。

我感覺在對面看到了紅色的紙傘。

* * *

噶鏗,微笑的衝向全身。

電梯緩緩上升。三樓、四樓的指示燈亮起,熄滅。不知何處播放著樂曲。雖然華貴,但微妙地被改變過的曲調,如同戲弄我一般灌入耳朵。

眾望吾主。

六樓的指示燈點亮。門緩緩打開。冰冷的風撫過臉頰。與滯留著溫熱空氣的走廊不同,這裡的空氣實實在在的流通著。六樓,整個外壁似乎做成了一面窗戶。正因為現在玻璃碎掉了,風才會灌進來。可以看到,遠處沉浸在黑暗中的街景。在以此為背景的映襯中,站著一位少女。

她牽起水手服的裙裾,行了一禮。

她的樣子,就好像佇立在教堂中一般。

她緩緩抬起深深低下的頭。

被短髮所環繞的臉映入眼中。

通透的眼睛,充滿與二樓見到的少女們相同的光芒。

她的臉,和靜香很像,但卻不同。她用超越靜香的豔麗面容看著我。大大的杏眼給我一種兇殘的印象。

總感覺,就像野獸一樣。

「您好,歡迎來到樂園」

少女用演戲一般的語氣說道,微笑起來。鋼琴的聲音霎時提升。這個時候,她微笑著輕輕鬆開裙子。她的雙手上,深深地刻著十字狀的傷口。就像用刀子割開,將細長潔白的手臂糟蹋得一乾二淨一般。此時,我察覺到了。

少女的裙子和頭髮,沒有隨風翻飛。

與完全流通的空氣相反,運動維持著靜止。

這名少女————已經死去了。

「歡迎您的到來。追逐著路標而來的人,擁有到達樂園的資格」

少女用幻想般的語氣,如此說道。這次,她單手抓起裙襬,以優雅的動作,另一隻手放在胸前。這個動作異常的做作。厭惡感爬上背脊。誇張的語氣也好,圓滑的舉止也好,都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她的身影充滿神秘,又致命性的滑稽。

她迷戀著自己。

「————不要猶豫,跟我來吧」

「是你的傑作麼?」

「————什麼?」

「把這棟大樓弄成這個鬼樣子的元兇,就是你麼?」

我一邊後退一邊詢問。我按下電梯的按鈕,但沒有動靜。按鈕完全壞掉了。少女的眉心不悅地擠到一起。但是,她立刻恢復了平靜的臉龐。

「能否不要用元兇這種方式來稱呼我呢?我有拯救你們的義務」

曲調不自然的漸漸提升。這個讚美上帝的聲音,愚蠢地迴響著。少女話中的含義,我無法完全理解。

義務是指什麼。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少得意了。少自戀了。

當我想叫出來的瞬間,她大幅地左右攤開雙手。我聲音變得發不出來。看著想要說話的我,少女痴醉地笑起來,白皙的手掌畫出圓弧。她的指甲就好像刀子一般尖銳,劃破空氣,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停下。

「————我瞭解您的痛苦。因為,那是非常有趣的東西」

她綻放出燦爛的微笑。圓圓的大眼睛,開心似的笑起來。

「久違的遇見了有意思的人呢」

她輕輕地走了起來。我想向後退,可是心頭一驚。背後已經沒有多少空間可退,電梯近乎於密室。我連忙跳進電梯裡,與少女拉開距離。而後,少女就像安慰嬰兒一般露出微笑。她輕輕地抱住自己,講了起來

「唯有求死之人,才會踏足這裡。只要沒有邀請,便不會察覺到這個地方。而且,被邀請的人必須接受我的指引」

少女抬起雙手。她望著手掌上留下的十字,露出憐愛的神情接著說道

「我,能夠知曉人的痛苦」

嘀嗒,鮮血從傷口流出來。緩緩地,血順著肌膚落在地上。

十字形的敞口漸漸染紅。少女一臉自豪的攤開傷口,說

「————最初,媽媽去世了」

理解人的痛苦,是成為救世主的條件吧。

可是,這斷然不會是幸福的事情。

少女雙手不斷流著血,徑自接著說道。順著手掌滴落的血,就好像肉裡被打進橛子一般。我懷疑她是不是感覺不到痛,但我似乎弄錯了。少女的指尖因疼痛而顫抖,微笑著繼續說道

「我的媽媽,是個一直感受著痛苦的人。她痛苦的原因正是如此無法界定。和爸爸結婚,生產,身為人母的義務。這些她全都失敗了。這些,如果僅僅是她一個人的痛苦就好了。如果她能將自身的痛苦埋在自己心中,即便我會為媽媽的孤獨而悲傷,也不會和她一起受傷吧」

然而,我能理解人的痛苦。

我知道我為何能夠感受人的痛苦。

她說,她母親的痛苦化作了最為單純而尖銳的形式。是不斷堆砌的挫折經歷和來自周圍的惡意。然後,最關鍵的問題所在,是母親讓自己泥足深陷的思維方式。

『我的人生,無論什麼都失敗了』

只要活著,就是無可挽回的失態。所以,她的母親永不停息的感受著的痛苦,是非常可怕的東西。

只要不死,便無法得到解脫的痛苦。

是藉由單純而簡單的苦惱催生出來的東西。

就如同被上千根針穿刺一般的痛。

「——這份痛苦,應該會永遠繼續下去。可是有一天,它突然中斷了」

少女舉起雙手。血從她的手中嘩嘩零落,在腳下像血池一般擴散開。順著白皙肌膚滑落下去的殷紅,在地板上維持著鮮烈的顏色,聚集起來。

她自稱救世主。就好像受到那句荒唐的話的影響一般,我的腦中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假設。

「因為,媽媽自殺了」

————————其血,是葡萄酒。

「那真是個美妙的瞬間。真的、真的,是個非常美妙的瞬間。難道,您就沒有這種感覺麼?」

背後的雜音變得嚴重。看來鋼琴的聲音似乎是從大樓內留下的社內廣播的揚聲器中播放出來的。壯烈的噪音響徹整棟大樓,在下一刻,夏然而止。

「本應在耳邊永遠迴響的雜音,突然消失後,本應在眼前永遠亂舞的惱人色彩消失後,我看到了正常的世界」

名為『消失』的歡喜。

解脫的喜悅,比起被賜予的喜悅,要強上好幾倍。

「那是無論怎樣的喜悅也無法取代的東西。曾經,媽媽信奉過各種各樣的宗教,崇拜過各種各樣的人、物。然而,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拯救媽媽。拯救她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少女輕輕地抬起雙手。我一點點的向後退去,想盡可能的和她拉開距離。順著她雙手滴落的血,看上去非常毛骨悚然。但是,我微微的察覺到,我無法離開這個地方。這裡,是她的領域。否則,少女不會嘹亮的講述那些事。

揚聲器的開關再次按下。旋律再次從頭開始播放。

「我想,再一次品味那份歡喜。所以,我了斷了自己的性命。然而,我這麼做只是枉然。脫離自身痛苦的瞬間,自己無法品味。所以,我留在了這裡」

少女再次抓起裙子。鮮烈的紅色染上裙子,她說

「我將死去的地方——選在了這個喜歡的地方」

中斷自身痛苦的瞬間是無法觀測的。怎麼可能觀測得了。

所以,她選擇了這裡。

創造了這個,不斷有人前來赴死的地方。

在二樓遇到的兩位少女的聲音,在腦中回想起來。得到救贖。追逐白兔。只要與她相遇,就一定能得到救贖。那個『她』指的就是眼前的這位少女麼。少女雙手交叉起來。她如痴如醉地凝視著我,說道。

就好像,望著戀人一般的眼神。

「您的痛苦,很有意思。和其他人的種類不同。我已經厭倦了簡單的痛苦。你的痛苦既單純,又有錯綜複雜的東西相互糾纏,十分玄妙。終於,終於來了。就在沒有心願的人也來到這裡的時候,我感到手足無措哦?」

沒有心願的,人。被她這麼一說,紅色的紙傘在我腦中浮現。

電梯關上的前一刻,她是怎樣的表情呢。

「——那個人非常不正常。沒有被死亡所吸引的心。任何人應該至少都品嚐過一次盼望去死的痛苦經歷,但那個人沒有。然而,她散發著一種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死亡的感覺……那個人,就如同、就如同」

少女此時屏氣懾息。僅僅一瞬間,她露出如夢初醒的眼神,細語道

「怪物一樣——是我無法理解的生物」

我浮想起繭墨的身影。拿著紅色紙傘,微笑的她,的確對死沒有恐懼吧。能夠露出笑容,凝視他人的死亡,她一定對自己的異常性都不會覺得恐懼。

即便如此,她卻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死亡,這是什麼意思呢?

她無畏的笑容,看上去明明比任何人都要遠離死亡。

「——不過,您是普通的人。所以,請展現吧。請將無法忍受的那份痛苦,展現出來吧」

少女輕輕地舔舐嘴唇。薄薄的舌頭在施過唇彩的嘴唇上爬過。

「——然後,我好想品味那痛苦中斷的瞬間」

背脊竄上一陣惡寒。我想衝出去,但四周沒有發現出口。少女用美麗的笑容凝視著我。曲子漸漸高昂。如同嘶吼的聲音從揚聲器中飛出,在室內回彈。

「你……想把我怎麼樣」

「我不會把您怎麼樣。請,我不會動手的。只不過,看到這個之後的選擇——」

少女單手將那個舉上半空。就好像樂隊的指揮揮舞指揮棒一般,曲子霎時變高。然後,她揮下手指。

天花板染成藍色。風從身旁吹過。

咕嗷嗷嗷嗷嗷,類似野獸狂吠的低吼聲刺入耳朵。揚聲器的聲音超出了聽覺的極限,變得聽不見了。

回過神來,寂靜之中,我在曾經見過的地方。和煦的光灼燒著眼皮。風的性質發生了改變。它並非塵埃與冰冷混合而成的感覺,它溫和,而散發著春天的氣息。

在眼前,背倚著藍天的少女,站在那裡。

「將由您決定」

少女嫣然的微笑著,四下環視。我也被她的視線所吸引張望四周。景色完全改變了。廢棄大樓的一個房間,變成了我見過的某個屋頂。藍天好近。溫熱的風吹拂臉頰。這是個無法遺忘的地方。我張開雙眼,看向前方。

屋頂上,沒有圍上柵欄。

只要靠近一端,就能夠看到櫻花吧。

然後,白色連衣裙的背影站在屋頂的正中央。

長髮柔軟地隨風飛揚。與少女個頭相似的人物,張開雙臂站在那裡。

她抬起殘留著淚痕的臉。

看到這張彷彿剛剛哭完後的臉的瞬間,我全身顫抖起來。

「——————……不要」

我明白了這是何時的情景。

我正站在那時相同的地方。

本應在過去已經結束的情景,正在眼前重現。

然後,相同的展開會再次上演。

靜香就好像聽到號令一般跑了起來。雖然當時我只是呆呆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但此時,我的腳自然而然的動腳起來。我朝她的背後衝了出去,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背。我要將那時沒能夠到的背,確確實實的抱緊。我將手繞上去,打算拉回她的身體。

但在下一瞬刻,我的手臂揮空了。靜香的身體從我手中鑽了出去。長長的頭髮在眼前飄過。

於是,她不停地向前衝去。我向前栽倒下去,然而她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縱身一躍。

——————然後,就和那時一樣,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

曾幾何時看到過的相同笑容落下了去。伸出的手指沒有碰到任何東西。我感覺到肚子在緩緩打開。血滴了下去,漸漸擴散開。血以可怕的量正在流失。但是,這種事根本就無關緊要。我全身顫抖,喃喃私語

靜香、靜香、靜香、靜香。靜香、靜香、靜香。

這是本應已經結束的情景。這,並非剛剛發生的事。從最開始,我便無法挽回。我早已認定是這樣。

我如此思考,想要逃跑——但一切都是枉然。

我又什麼都沒能做到。她掉了下去。她又因我而死了。

淚水嘩嘩地零落。悲鳴從喉嚨深處發出來。回過神來,我正在大叫。毫無意義的言語從我胸口深處流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就算大叫也無濟於事。但是,聲音就是停不下來。我不斷吐出不成語言的衝動,在這一刻,微微的呢喃傳入耳中。

「——————真沒意思啊」

剛才,她說什麼。

我緩緩轉向身後。在那裡,少女無聊的向下望著道路。她注視著靜香跳下去的地方,不滿地噘著嘴。不知她是不是沒有察覺到我的視線,她伸了個懶腰,搖搖頭。

「真是單純的痛苦呢。只不過是戀人在眼前縱身一躍,自殺了。雖然這是巨大痛苦,但早已司空見慣了。重要之人的死成為心理創傷的因素非常盛行。不對。是非常無聊。我本覺得你的痛苦會更加更加複雜,結果還是老一套」

老一套,

是麼,這種事是,老一套麼。

我發自內心的湧上笑意。我覺得可笑,可笑得不得了。少女對突然發笑的我投來狐疑的表情。但是,她可能覺得我的變化根本就無所謂,接著說下去

「是我弄錯了呢。真遺憾。還以為,你一定會更加有趣的」

就在此刻。

踏,傳來腳步聲。

咿,屋頂的門被打開。

門打開後,她所期待的東西終於到來了。

我依舊趴在地面上,聽著這個聲音。沒錯,如果靜香死了,他不同時出現就太怪了。我的絕望,不論欠缺了哪一環節都無法成型。

深藍色的紙傘灼燒眼睛。戴著狐狸面具的少年抬起臉。

————繭墨日鬥。

「————咦?」

剛一看到預料之外的來訪者,少女的身體便顫抖起來。或許是對這樣的發展感到喜悅,她的臉緊繃起來,微微向後退了一步。日鬥對她不屑一顧。只是和那時一樣,向我走來。

「————這、這是…………」

少女全身激烈的顫抖起來。將繭墨喚作怪物的她,似乎看出來了『什麼』。日斗的內在,他所懷揣的痛苦,應該會化作有形之物映入她的眼中。

那,究竟會是什麼呢。

少女張大雙眼,然後慘叫起來

「這是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日鬥駐足。彷彿被操縱一般,我的腳違揹我的意思,動了起來。我自己是這個狀況的當事人。為了將相同的狀況再現出來,所以我需要行動吧。我不想靠近他。我不想死。雖然懷著這樣的想法,但腳擅自動了起來。我被強制性的拉起來,站在了日鬥面前。他和那時一樣微笑著。深藍色的紙傘飛向天空。然後,他的手刺了出來。

他的手中是殷紅的肉塊。

冒著熱氣的,靜香的子宮。

就在這一瞬間。

——————咿

屋頂的門打開了。本不應存在於那時的人物,忽然出現了。遲來的她,微微張大眼睛,四下環視。

紅色的紙傘灼燒眼睛。

穿著哥特蘿莉裝的身影,赫然向前邁進。

————繭墨阿座化。

她燦爛地微笑著,旋轉著紅色的紙傘。與此同時,景色開始搖晃。就像糖融化掉一般,所有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紅色、深藍色、藍色混合起來,在她合上紙傘的瞬間,一切都消失了。

之後,只留下暗淡無色的廢棄大樓。

繭墨站在電梯裡。她緩緩地從轎廂中走出來。與此同時,只聞哐的一聲,電梯的門關上了。

兩位少女面對方。

與流露出厭惡感的少女相反,繭墨的臉上掛滿了笑容。

她一邊微笑,一邊說道

「哎呀——我到最上層來看看,結果挺有意思的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就是這樣吃掉各種各樣的痛苦的麼。將當事人所品嚐過的最強烈的痛苦再現出來——被自殺所吸引,來到這棟大樓的人們,你就是這樣將他們確實地逼入自殺的境地呢。原來如此,挺不錯的巢穴哦。迄今為止,邊吃邊撒得還真是誇張呢」

「你說我……邊吃邊撒?」

少女愣了一下,做出反應。她雙眼張開,對繭墨說著什麼。我背過她的身影。不論繭墨還是少女,都無關緊要。我對彼此相對的兩個黑色身影失去了興趣。

我走起來,朝著玻璃碎掉的窗戶的方向。從敞開的壁面,灌入風來。

夜晚溫熱的氣溫,拂過全身。

「——————靜香」

我呢喃著向下望去。但是,本應跳下去的她,消失無蹤。那片藍天下的情景消失的同時,一切都回歸原狀。現在去找,已經太遲了。

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咕嚕,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肚子裡流出來。黏糊糊的火熱液體直流到腳踝。從廢棄大樓看過去的道路,彷彿永遠都那麼遙遠。

從俯覽著那塊地方的我身後,響起煩人的聲音。

「哎呀,惹你不高興了麼?可事實如此哦?你就像吃零食一樣,將人的痛苦邊吃邊撒。這就是你的娛樂吧?你之所以重複著這樣的行為,總之就是為了取樂。所以我不會對你多說什麼。我對自己的低級趣味也是很有自信的哦。然而,這是無法用其他詞彙來替代的」

低級趣味,就是低級趣味。

繭墨滿含嘲笑的聲音很吵。即便在朦朧的意識中,那個聲音依舊明確地傳入耳中。我全身激烈的顫抖起來。我真的想不去管它。然而,我明確的聽到兩人從背後傳來的聲音。

一個聲音很冷靜。另一個則是如同野獸的低吼,流露出憤怒與恐懼。

「————不能聽過就算。對,不能聽過就算!」

與此同時,樂曲再次響起來。早已聽慣的聲音,以巨大的音量填滿空間。華貴而莊嚴的聲音,給予少女的聲音以力量一般響徹。

眾望吾主。

「從小時候,我就一直感受著痛苦。那是我的聖痕。我能知曉人的痛苦,因為我是遴選之人。痛苦中斷的瞬間,那份歡喜,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比任何人、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正因如此,我有引導的義務!也有引導的權利!我是、我是、我是————」

血滴向大樓的縫隙間滴落。我看看手掌,上面全是血。我渴望安靜,但身後的聲音完全沒有要靜下來的徵兆。少女的話好吵。而且,她講述的內容很古怪。

人無法輕易地拯救別人。既沒有那個義務,也沒有那個權力。

那種東西,任何人都沒有。

「我是,救世主!」

少女強有力地斷言到。

繭墨一時鉗口。少女炫耀勝利一般放聲大笑。

下一刻,響起若無其事的嘲弄一般的聲音。

「…………你呀。有點不冷靜哦。將這種青春期特有的偏執喊出來,讓我有些無言以對呢。知恥點吧。不過,你若是不覺得羞恥就無所謂了呢。你會變得無地自容的哦」

樂曲隨著一聲鈍音夏然而止。就好像絲帶被絞斷了一般,停得很不自然。最後,留下寂靜。下一刻,我聽到少女的腳步聲向我靠近。

「你竟敢這麼說,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這麼說!」

少女碎碎唸叨著,抓起我的手。冰冷的手接觸我的皮膚。可怕的力量將我強行轉向繭墨的方向。少女對著繭墨嘶吼起來。

「你能拯救者個人麼!」

繭墨沒有回答。少女面對繭墨,用帶著嘲笑的聲音說道

「這個人的痛苦,只有用死才能夠終結。請看,他活著是那麼的痛苦。就算有朝一日能夠痊癒,傷口還是會無數次的被打開哦!你能從這份痛苦中拯救這個人麼!你救不了吧!你無法拯救吧!瞧,你根本什麼也做不到!可是、可是、你竟敢大放厥詞!」

她一次又一次的拉起我的手。她每拉一下,我肚子就會一陣痙攣,然後作痛。少女的聲音很吵。拉我手的感覺很煩。而且,我不明白少女究竟在說些什麼。她究竟瞭解我什麼。

繭墨她。

微微傾首,作出回應

「——為什麼我非得救小田桐君不可?」

沉默降臨。少女一時木訥的問出來

「咦…………?」

「再說,並不存在『救人』與『不救人』之說吧?為什麼你會拘泥於那種曖昧定義。那不由你來決定。不由任何人來擅自決定」

她咕嚕咕嚕地轉著紙傘,如此回答。聽到她的回答,我莫名的感到能夠接受。我感覺我明白,是她的話,一定會這樣回答。

就是這樣吧。繭墨阿座化救不了人,也沒有興趣救人。

她深知自己『不會去救什麼人』。

「『被拯救』也好『不被拯救』也罷,都是本人的主觀感受。這種事情,與我何干」

她用錯愕的語氣說道。少女的手臂微微的顫抖起來。少女依舊抓著我的手,似乎想叫喊什麼。此刻,我腹中發出沉悶的聲音。準備上前的少女定住了。然後,她不知為何用異樣的眼神向我轉過來。

她的眼中,浮現出發自本能的恐懼。

「而且呢——給你講清楚哦?雖然你能夠感受痛苦,但這件事不會對他人造成任何影響。因為你也痛苦,所以你有權利終止他人的痛苦?愚不可及。這種東西,怎麼能夠拿來當免罪符。你這麼做,無非是不斷地蠶食人的痛苦,邊吃邊撒——」

有人拉住了少女的裙子。身為靈體的她的衣服,被小小的滿是鮮血的手抓住。少女緩緩的看到那隻手。

那是嬰兒的手。

從我肚子裡鑽出半邊身子的嬰兒,揚嘴一笑。

「而且,虧你迄今為止沒有玩脫過呢」

「咦?咦……咦咦?」

少女茫然地嘀咕起來。嬰兒趁著這個時候將少女的裙子拉向跟前。然後,將其送入口中。少女的身體被一點點的拖過去。她想從嬰兒的手中逃走,但就算向後蹬地還是動彈不得。她張大雙眼,似乎無法順利地理解現狀,露出抽搐的笑容。嬰兒將少女慢慢拉了過去。

咕嚕咕嚕,紅傘旋轉起來。

繭墨露出貓咪般的笑容,接著說道

「這是你玩脫所引發的結果。是不謹慎的,不斷窺伺他人痛苦的結果哦。發瘋之後,懷上鬼胎的女人的感情————能吃下去的話,就儘管試試吧」

「——————噫!」

嬰兒張開嘴。慘叫聲震耳欲聾。

從揚聲器中,短短一瞬間播放出鋼琴的聲音————。

隨後如同炸開一般,消失了。

* * *

終於,安靜了。

我所渴望的寂靜,終於到來了。

六樓只剩下我和繭墨的身影。剛才抓著我手的少女已經不在了。我抬起臉,與繭墨相視。她的眼中,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嘲笑。

她只是非常寧靜地注視著我。

她沒有對我訴諸言語。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向窗外望去。強風拍打著身體,我扶著柱子,將上半身伸了出去。淚水與紅色的液滴向道路滴落。血滴落的樣子,在眼中就像慢鏡頭一樣。感覺快從從肚子裡掉出來的嬰兒,正在一邊嗷嗷喊著,一邊擺動身體。我凝視著道路。靜香跳樓的背影在眼前閃現。少女的話在我耳邊迴響。

但是,正如繭墨曾經指出的一樣,的確有一點切中了事實。

只要不死,整個世界就充滿了永無止盡的痛苦。

我全身發顫。只要從這裡跳下去,一切都會結束吧。我明白。我其實應該儘早這麼做。在靜香死的那一天,在懷上鬼的那一天,我不該逃到外面,而是該留在屋頂。至今為止,我悠然自得的活了過來。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死才是救贖。不死便不會得救。這句話,一點都沒錯。

留在這裡,一邊品嚐痛苦,一邊苟延殘喘,有何意義。

我感覺少女在我耳邊細語。

我緩緩斜下身體。只要將手放開,一切都會結束。

不死便不會的就。死才是救贖。

但是,這————————。

這是,怎麼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無意義的大叫之後,我蹬起地面,向後倒去。背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強烈的疼痛竄過全身。我捂著臉,仰對著天花板。血汩汩地從肚子流出來。我害怕這個事實。我正一個勁的害怕。體溫不斷下降,血量不斷減少,這都讓我害怕的不得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救贖。

這種事,怎麼都好。根本就無所謂。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沒想過要死。

我只是,在害怕。

我發自肺腑的害怕死亡。

哪怕這份痛苦,永遠會持續下去,也不及這份恐懼。

「繭…………小……小……繭」

我想喊她的名字,但沒法順利的喊出來。我用沙啞的聲音,拼命地重複她的名字。但是,我沒有得到迴音。

說不定,她扔下我走掉了。說不定,她對背棄她的我徹底失望,索然地離開了。

如果是這樣,我只能就這麼死去。我無法認同這種事,我像小孩子一樣一邊哭泣,一邊呼喊她的名字。

「繭……墨……小姐、繭墨小姐!繭!」

「我聽到了哦。真吵啊。別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叫我」

我睜開眼睛,她的臉映入我的眼中。看來,她似乎正盯著我。雖然沒有回答,但她在我身旁。大大的眼睛俯視著我。對此,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我討厭她。我無法理解她。我不知道她腦子裡思考著什麼。

即便如此,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而且,她不會愚弄不斷尋求依靠的我吧。

「————……肚子,不幫我堵上麼?」

我向她問道,她一時保持沉默。

之後,她緩緩地向我問道

「你,還想繼續活下去啊?」

就像確認我最後的意思一般。笑意從腹底湧上來。我每笑一聲,血就流出來,灑在地上。懷著鬼,像這樣躺著的樣子,實在太丟人了。我明明知道,卻還是嘶吼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啊。我不需要什麼救贖。讓那種東西見鬼去吧!蠢透了。什麼救贖……吵死了啊!」

沒錯,那位少女存在著根本性的錯誤。

那種東西,我根本就不需要。藉由死來得到治癒,我還是免了。

我,只是————。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怎麼能死。我,好害怕啊,繭墨小姐。靜香是因我而死的。可是我好害怕……我,好怕。我怕死。我不該回憶起那樣的我。我不該追逐她的背影。很滑稽吧,繭墨小姐。我、我、真的、只要能夠活下去,靜香根本就無所謂!」

我發自肺腑的笑起來。這是我的心聲。迄今為止一直隱瞞,一直視而不見,醜惡不堪的心聲。

愚弄我也沒關係。嘲笑我也沒關係。然而,繭墨沒有輕蔑我的樣子。她只說了一句話

「————於是呢?」

「我不會再同情任何人了。不會再去體會別人的感受了。別人事怎麼都好。而且肚子打開的話,我根本就不會再去想什麼靜香!我會忘掉的……我會忘掉的,繭墨小姐。我不會再報期待了。我不會再去想她了。我會天涯海角的逃下去……一直視而不見」

我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我想觸碰什麼東西,撫摸她的臉。就算白淨的臉被紅色弄髒,她也只是露出不快的表情,什麼也沒說。我一邊笑,一邊吐出最後的話

「就這樣,只要能夠活下去就夠了!」

寂靜灌入我的耳朵。繭墨什麼也沒說。她沒有嘲笑我的發言,也沒有肯定我差勁透頂的宣言。她只是凝視著我,吸了口氣。

隨後,如同宣佈預言一般,將話吐出

「你想逃的話,隨你便。這是你的自由哦。只不過呢,小田桐君。我覺得,不得不去面對的時候,終會到來吧」

她的臉上全是血,如此說道。

她稍稍蹙眉,淡然地繼續講道

「——因為,不管你怎麼想,你都不是那種精明的人吧?」

我無法回答她的這句話。繭墨也什麼也沒說。我感覺黑暗開始向灰色濁化。天空慢慢的亮起來。我微微睜開眼睛,廢棄大樓對面本應漆黑一片,也開始漸漸淡薄。

街上,似乎迎來了早晨。

* * *

在蔚藍澄淨的天空下,她舒展了一下身體。從髒兮兮的哥特蘿莉裝上落下的灰塵,反射著刺眼的陽光。繭墨從挎包裡取出筆記紙,點點頭。

「嗯,還是什麼也搞不懂呢」

可能由於從原本的路線脫離得相當遠,她似乎完全搞不懂這裡是什麼地方。

不出一會兒,我們出發尋找門牌和店鋪等標誌物。已經天亮的現在,應該很容易找到那種地方,但我沒辦法好好走路。我走個兩三步就要停下在牆上支撐身體。已經堵上的肚子現在仍在發生抽痛。強烈的嘔吐感讓我直不起腰。不過,繭墨沒想過要幫我。她兩隻手分別被紙傘和巧克力所佔用。

她一邊散發出甜膩的香氣,一邊向前。

只要回頭,廢棄大樓便會映入眼中。所以,我始終注視著她的背影。

下一刻,她突然轉身向我看來。

「說起來,小田桐君。你剛才,是怎麼喊我的?」

「————……哈?剛才、麼?」

就算她說剛才,我也猜不出來。我說過什麼奇怪的話麼。繭墨面對著困惑的我,揮著巧克力說道

「喏,就是在最上層的時候,你用有些奇怪的叫法喊過我吧」

「奇怪的,叫法?」

對繭墨,我不記得用過『繭墨小姐』之外的叫法。不過回想之下,在最上層沒有能順利發出聲音,感覺似乎聽到自己用過『小繭』這種成叫法。

難道說,這叫法壞了她的心情麼。

我準備開口道歉,但在此之前,繭墨自言自語起來

「————不是繭墨,也不是阿座化。應該不是有意圖的叫法呢。正因如此,不才有趣麼」

「請問,怎麼了」

「我說,小田桐君」

繭墨重新拿好紙傘,燦爛的笑起來。

「如果方便的話,今後就用『小繭』來稱呼我吧」

感覺她好像挺中意的。雖然完全無法理解,但繭墨似乎很愉快。她哼著歌,接著說下去

「適度的隨意感覺也挺不錯呢」

看著開心的她,我有些納悶。她還是老樣子讓人完全捉摸不透。不過,我能感覺到她正等待著我的行動。所以,我將那個發音在腦內確定一次之後

「我明白了,小繭」

對她如此稱呼。

* * *

在柔和的陽光和甜膩的香氣中,我停止了過去的回憶。電視中已經結束了關於那棟大樓的報導,接著播起綜藝節目。熱鬧的互動沒有傳入我的耳朵。我按下遙控器上的開關後,電視應聲關掉。

電視關掉的聲音,讓我回想起從揚聲器中播放的樂曲突然被切斷的瞬間。

我感覺疼痛再次重現,摸了摸肚子。可是,自從我承認那個孩子之後,腹中的孩子便安分下來。決定一直逃脫下去的靜香的記憶,也清晰的留在我的心中。

日鬥再次引發的事件,讓我完全回想起來。

我應該,一度確實地將它遺忘掉了。

但是,它現在再次回到了我的心中。

靜香說不想被任何人遺忘,害怕被人遺忘的記憶,深深銘刻在我的心中。那是我無法再度割捨的東西。牽著孩子的手來到那個地方,抱住她顫抖的肩膀的時候,我下定決心。

我回想起繭墨那時的話。她說的沒錯。我無法一輩子逃下去。我做出了要與日鬥再會,同過去對峙,和繭墨生存下去的選擇。

我已經無法迴歸日常。腹中會一直孕育著鬼。

即便如此,我依舊存在於此。

這就是我現在的日常。

我看了看散發出甜膩香氣的罪魁禍首。繭墨還是老樣子一臉無聊。她躺在沙發上,一臉快要死掉的樣子望著半空。不過,她的臉突然恢復生機。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眨了幾次眼睛之後,張開嘴

「今天出門吧,小田桐君」

這個,事情早已決定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不等我抱怨,繭墨從沙發上一躍而下,站了起來。她像貓咪一樣伸了個懶腰,興致勃勃的走了起來。她拿起紅色的紙傘,擱在肩上。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讓我感到不明所以。對著徑自走出去的背影,我連忙問道

「請等一下。究竟要去哪兒?」

「去哪兒?當然是那棟大樓咯」

「——————什麼?」

突然間是怎麼了。究竟怎麼回事。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想到這些的瞬間,繭墨笑著繼續說下去

「你,沒有看到麼?之前我應該提醒過你,觀察能力不保持鍛鍊就會變鈍哦?那個大樓裡,進了很多新款的哥特蘿莉裝。而且最上層建成了甜品專場。似乎正在舉辦巧克力的展銷會哦」

湊足了這麼多條件哦。繭墨笑起來。

她的笑容,還是老樣子像貓咪一樣。

「雖然毫無意義的到處亂逛就免了,不過既然目的明確,出去一下也無妨吧?比起傻坐著,在精神衛生層面似乎更好呢」

看來除了那次悽慘的事件之外,她似乎多少找到一些其他激發興趣的東西。從她若無其事的話中,感受不到她對那棟大樓的感慨。這是理所當然的。

她是繭墨阿座化。

就算對於我是無法忘懷的記憶,但那種東西,根本不會讓她去佔用自己的記憶吧。

不過,我記得。

相同的季節,相同的地方。

一邊細細品味已經結束的事件,一邊吃著甜美的巧克力蛋糕。

偶爾這樣也不賴吧。

我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拿起包。或許不願意等待,已經準備完畢的繭墨轉過身來。然後,她還是老樣子說出自我中心的話

「還在搞什麼?再磨磨蹭蹭下去,我就扔下你先走咯?小田桐君」

既然被她這麼說,我的回答早已決定。在繭墨對我問Yes or No的時間點上,我已經沒有了選擇。我嘆了口氣,還是儘可能笑著回答她。

為了之後的日子裡,還能夠繼續活下去。

「是,我明白了。小繭」

於是,我跟在了她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