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I
第二卷 繭墨絕不向神祈禱 事件II神是什麼?神究竟是何人?神是什麼樣的現象呃?
這些問題可能會有很多答案,但是對每個回答的人來說,問題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無論是零、一、或是一百,數量多如天上的繁星——問到的答案可錐會和人類的數量一樣,甚至更多。所以,造就是那種所謂「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抑或是「正確答案只存在自己心中」,這樣說比較確實。根攘「信仰」的不同,所謂的神有著不同的面貌。
結果,神只是自己的概念罷了。
因此,毀滅神也是自己和自己的戰爭。
只有自己該起而作戰,這也是理應賦予全人類的義務與信念。
———自己和自己的戰爭。
對身為懂得思考的生物來說,這是人類盤法逃避的宿命。在腦海中鰭束的戰爭對那些依循本能生存的野獸來說毋寧是鬧劇一場,可笑至捶。考量到人們得想方設法地從激烈的生存兢爭中存活下來,努力繁衍子孫,想這些有的沒的簡直毫無效率可言。但是,我還是認為這樣的思想戰爭對人類的生存是必須的,所以依然要持續摸索出答案。
我思,故我在。
神也因為我的思考而存在。
超越了自我之後便能看見神,將自我的概念發展至極限,並加以淬錬,找出「神」的模樣,接著毀掉神。所謂「毀神」這種行為等於將靈魂抽出身體,對沒有信仰心的人來說,只有瘋子才看得見神。但是我只是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神,應該不算是瘋子。我能不能夠更輕鬆地想出「神」的模樣呢?還是說,對於像我一樣渺小的人類來說,不管有沒有信仰心,都可能在這條路上迷失自我?總之,若想以人類的軀殼超越人類,便得藉助外來的幫助。我還沒有自戀到狂妄地認為光憑一己之力就能達成目標。
我要毀滅神。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必須取得比神還崇高的地位。
所以,我需要她——繭墨阿座化。
她是我超越神的工具。
***
將即溶咖啡倒入熱水中攪拌——我平常愛喝黑咖啡,但是剛好有多的牛奶,就順便加進去。看著黑與白形成的漩渦,我暗自嘆息。一抬頭,只見繭墨一如往常地躺在沙發上。我拿起咖啡啜飲,並環顧四周,廉價咖啡的苦澀在舌尖擴散開來。我一邊品味著睽違已久的味道,頭一邊跟著痛了起來。
表面上的和平很難真正讓人放鬆下來。
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開著空調的房間一如往常地不具真實感,不過我對於這種感覺已經有點麻痺了。我將視線聚焦在躺在沙發上、穿著歌德蘿莉風洋裝的少女,裙子以多層蕾絲製成,旁邊縫著緞帶……這件好像是新的,上衣好像也是新的,只見蝴蝶形狀的胸花與豪華的荷葉褶邊點綴著領子。不知不覺又添購了新行頭啊……我忍不住想猜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去買的,一身洋娃娃的打扮讓繭墨看上去不像真人,不過我現在倒覺得這點還好,原因可能是出在前幾天看到的場景吧。
龍與虎的戰爭根本是童話裡才會出現的東西。
壯烈的戰爭場面浮現在腦海,我問繭墨:
「小繭,我們就這樣回來……真的沒問題嗎?」
「怎麼又來了?小田桐君,不管有沒有問題,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遲了喔!」
畢竟我們都已經回來事務所了。
說完,繭墨聳了聳肩。躺在沙發上的她伸手在桌上找著,以指尖抓到一個小盒子,並從盒子裡拿出某樣東西——這次她拿到的是有著鮮豔金色外皮的橘子。當我正想「難得看她吃水果」時,卻發現那橘子有一半是巧克力,應該是那種裹上巧克力脆皮的糖漬水果。繭墨將巧克力橘子放進嘴裡,舔著嘴唇。我又想起之前發生的事。
那是在背叛者留下一灘血跡、隨即消失之後的事。水無瀨家的隨從們大多受了傷。當他們忙著清理現場的屍體與治療傷者時,繭墨突然說……
根據她的說法是這樣——看夠了,我們回去吧,小田桐君。
「我還是覺得不應該跑回來。」
「為什麼?你這個人真頑固耶!給我一個正當的理由來反對我們回來似乎更有說服力喔。水無瀨家顯然因群體戰失敗而疲憊不堪,再加上背叛者很可能重返水無瀨家,足以與對方匹敵的人卻只有族長一人……如此一來,我們繼續待在那裡沒有好處,很可能會被傷者拖累——若是你因為保護我而受傷之類的就糟糕羅!」
這麼說來……我想起之前曾經站在繭墨前面,被她當成擋刀子的盾牌。
繭墨嘴角微揚,指著我的肚子。
「你受傷之後,肚子裡的『鬼』還能夠控制自己、不跑出來攻擊那些倒在你眼前的人嗎?」
萬一你受傷,她又會跑出來吃掉附近的人喔。
我記得繭墨曾經告訴過我類似的話,所以無法反駁,只能不甘地咬著嘴唇。
繭墨繼續說下去:
「還有,小田桐君,背叛者畫出那些怪物之後,受的傷也不輕,短時間應該沒辦法回水無瀨家殺人。所以我不想繼續待在那裡,悶死人了!會窒息。」
充滿白色牆壁的詭異房間浮現在腦海中……但是,這間總是充滿巧克力香味的事務所也沒有比較正常,不過我沒有說出口,畢竟就算把本事務所拿出來討論也不可能有任何改變。我吞下不滿的字眼,走向繭墨對面的那張沙發,故意抬腳,開玩笑似地朝沙發踢下去。
嗚喔喔!躺在沙發上的雄介被踹醒,併發出奇怪的呻吟。
「閃開點!為什麼你也在這裡?」
「很過分耶!怎麼可以突然踢人一腳?小田桐先生,我是因為腰痛才躺在這裡的啦,只是躺一下而已,不用踢我吧?」
「勸你最好在腰更痛以前回家去,快離開沙發。」
「好過分喔……要我回家也不用把我踢下沙發啊,真殘忍!等等,讓我坐回沙發。」
「你不用坐回來了,快滾回家!」
雄介無視我的要求,照樣坐到沙發邊上,現在的他自稱是傷者。當我們聽到有點停頓的慘叫聲時,雄介正遇到那群攻擊人的烏鴉,在千鈞一髮之際想辦法躲過攻擊。他號稱「腰是在那時受傷了」,但是關我什麼事啊?想養傷應該在自己家養。雖然我們現在沒有接案子,卻不代表他能堂堂正正地賴在事務所不走。
就在我想繼續趕人時,突然有人敲了事務所的門,我立刻閉嘴,想看看是誰。接著,這次換門鈴響了,叮~咚~門鈴聲帶著奇妙的猶豫。
幹麼這樣按?
我抱著懷疑的心情按下對講機。「請問是哪位?」問了之後卻沒人回答,我的背上竄起一股討厭的預感,接著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那個……嗯……那……』
對方突然沒了聲音,我的腦中浮現之前見過的、充滿恐懼的眼神。
他為什麼來這裡?
狐疑地走到門口的我打開大門後,不禁瞪大雙眼。
門外站著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給人尖銳印象的眼睛仰視著我,一頭烏黑溼潤的秀髮襯著純白的和服,與大樓的走廊場景超級不搭調,好像只有她所處的時代跟我們並不一樣。
水無瀨家的族長——水無瀨白雪。
上次見過的男孩站在他背後,背上不知為何背了一個大大的布包袱。
討厭的預感更強烈了。
「你們——」
我沒辦法直接問他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族長面無表情地通過我身邊,走了進來,腳步不帶一點猶豫。男孩不斷地鞠躬,緊跟著族長。族長正大光明地停在繭墨面前,低頭看向躺在沙發上的她。
繭墨一瞬間驚訝地張大眼睛,隨即露出貓咪般的微笑。
族長的背後有一股非比尋常的魄力正逐漸形成。看著她的背影,我回想起一件事。
當繭墨說要回來時,族長反對到最後,拼命地挽留我們。
「請問……族長……大人?」
我誠惶誠恐地開口詢問,卻又聽到「啪」的一聲。只見族長頭也不回地在背後朝著我打開摺扇,我仔細地巡視著扇子上的文字。
『我叫白雪,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啪!扇子再度闔上,族長……呃,我是說白雪重新在扇子上寫出新的文字。
『那邊的是幸仁。』
我看著男孩,他慌忙點頭致意,但白雪依然沒有搭理我,一直盯著繭墨。扇子再度闔上,白雪在扇子上寫字,接著拿給繭墨看,不知道她寫了什麼?繭墨看了,彎起嘴角笑說:
「真是稀奇,沒想到本事務所竟然有稀客光臨。你只帶一個隨從,不怕危險嗎?」
『我委託族人負責恢復在上次攻擊之下的所有損失。我們已如風中殘燭,所以背叛者下次出現的地點,絕對會是在繭墨大人附近。他是我們水無瀨家的叛徒,應當由我們族人之手將他制服。既然繭墨大人離開了水無瀨家,就由我直接拜訪府上,以便隨時保護您。』
我走到沙發後方,與雄介一起歪頭看著扇子——看著以驚人速度運行的筆尖。繭墨一臉
「要保護我?你是不是搞錯了?你根本是拿我當誘餌,好親手製裁叛徒——我沒說錯吧?」
『不管您的想法如何,都不會改變我的計劃。水無瀨家只有我一人能與其戰鬥,背叛者
也即將被我制服——我不會再讓他逃走了!請您拭目以待。』
啪!扇子再度闔上又打開,白雪眼神銳利地振筆直書。
『這次請您務必不要插手!』
繭墨愉悅地彎起嘴角。雄介目瞪口呆地說:
「雖然她們是不同類型的人,可是你覺不覺得白雪跟繭墨小姐滿像的?」
「像……有嗎?」
「該怎麼說呢?應該說她們都是那種只照著自己的步調做事情的人,滿自我中心的。」
白雪瞥了躲在沙發背後嘀嘀咕咕的我們一眼,隨即繼續寫字。
『我不能再讓族人犧牲了!如果他們沒辦法阻止背叛者的攻擊,就由我一個人來對付他,我並不希望任何人做出無謂的犧牲。』
寫到這裡,白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幹麼那樣瞪我?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繭墨卻開心地拍了拍手。
「隨便你,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就請便。看樣子,就算我趕你走,你也不會放棄。」
她咯咯笑著,轉頭看著幸仁,他揹著巨大布包袱的樣子超像古代的小偷。繭墨朝等待回覆的白雪點了點頭。
「好吧,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反對。可惜的是客廳已經被我們佔用,如果你們想住在這裡,就把房間打掃一下吧。」
繭墨指向臥房的門,白雪點點頭,帶著幸仁走過去。走到走廊的她在打開隔壁房間的門之後,剎時變得僵硬無比,接著投了一個欲言又止的眼神過來。可惜,除了客廳以外,另外兩個房間都一樣髒亂。
繭墨的房間堆滿雜物和衣服,儼然形成小小的樹海。
白雪沉默地佇立在走廊上,不一會兒又開始動了。雖然決心一瞬間產生動搖,但她似乎還是不願意就此放棄。她朝幸仁招手,從布包袱中取出某樣東西。用束衣袖帶將和服的袖子往上綁好後,她以強而有力的腳步走進房間。幾秒過後,只見許多雜物從房間被丟飛出來,幸仁慌張地將地上的雜物撿起來,集中在一起。繭墨捧著肚子,開始瘋狂大笑:
「呵呵,想不到、想不到啊!事情的發展出乎我意料,有趣極了呢。」
有趣歸有趣,像那樣把東西都丟出來行不行啊?她該不會想把房間的雜物都堆在走道上吧?
我看得冷汗直流,繭墨拉了拉我的袖子。
「她穿的衣服有點累贅,小田桐君,幫她買套方便活動的衣服來吧!買一套就好。她也可以穿我扔在房間裡那些沒穿過的衣服。雖然我猜族長應該不願意穿歌德蘿莉風的洋裝,不過她穿和服打掃,萬一因為弄破了而大吵大鬧似乎也不太好。」
「我知道了。真是好主意,白色的和服不但行動不便,也容易弄髒……我現在就去買。」
雖然不太像是繭墨會有的貼心行為,卻是不錯的建議,穿著和服的確不方便打掃。我於是順從地點點頭,站了起來,並在出門前先到廚房,接著走到走廊上,將垃圾袋與兩人份的茶遞給幸仁。
「累了就先喝這個吧!我等一下也會幫忙收拾,不要讓自己太累了。」
總覺得——要是把他們操得太累,之後會很可怕。
幸仁靜靜地點頭。我一轉頭,與正拖著一本巨大書本的白雪四目交接,結果又被她瞪了一眼。屈居劣勢的我回到客廳,打算和繭墨說「我要出去了」。
然後,我注意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對了,小繭,你還沒把錢給我。」
「真是的,你在說什麼啊,小田桐君?」
繭墨笑嘻嘻地說:
「買衣服的錢當然是你出啊!這點小錢就不要計較了。」
***
我果然很蠢,無法預測何時會被推坑。
抱怨完,我還是乖乖地走出事務所,站在遠方眺望著繭墨的房間,深深覺得人類真的是種容易放棄的動物……我竟然漸漸習慣繭墨對下屬的苛刻對待,太可怕了!
從事務所前方的路由東方往西方走,會經過一片和緩的坡道,坡道上面是一間依山而建的女子大學,附近有很多公園或廣場。下坡之後,會看到一大片安靜的住宅區。我繼續朝購物中心走過去。購物中心的主要客群是下了課的女大學生,所以裡面大多數的商店皆以年輕女性為主要銷售目標。購物中心北邊有間大型百貨公司,與購物中心之間有座天橋連接。逛遍許多店家的我看著那條通道,決定走到百貨公司去找一找。因為購物中心裡聚集了太多女生,我沒有勇氣獨自在裡頭買女生的衣服。
走在天橋上時,我不經意地抬起頭,結果居然看到有條金魚飄在天空上。
繁華的鬧街一隅、淡藍色的天空上有隻紅色的魚兒正遨遊著。
「那是什麼——?」
紅色的尾巴輕飄飄地飛舞在半空中,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睜開眼……金魚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晴空。就在我覺得是錯覺而暗自鬆了一口氣時——
你覺得「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不可能」羅!一切都取決於你怎麼想,小田桐君。
「我思,故我在」——所有的事情都成立在懷疑之上,你的平靜是由自己決定的。
繭墨說過的話迴響在腦海裡。我試圖壓抑住油然而生的不祥預感,往百貨公司的方向走去。
百貨公司裡所展示的商品價格頗高。究竟是什麼衣服啊?居然開價快兩萬……我含淚選了塑膠模特兒身上穿的衣服——那是一件上頭綴有蝴蝶結的針織洋裝,柔軟的黑色材質,穿起來應該很好活動。根據店員的說法,這件袖子上繞著一圈緞帶蝴蝶結的洋裝是最近的熱賣款式,感覺滿適合白雪的,選這件應該不會錯。
沒想到一回到事務所,我選的衣服卻飽受批評。
繭墨與雄介一看到這件洋裝,馬上露出厭惡的表情,兩人同時無情地吐槽我。
「小田桐君,我說的是一套方便活動的衣服。你可以買襯衫跟牛仔褲,為什麼要買洋裝?又不是讓你挑送人的禮物!」
「而且這件衣服怎麼看都是豪門千金風格。」
「難道你喜歡的是這種類型?也對,一看就知道你喜歡清純派的女生。」
「你一定是下意識地照著自己的喜好挑選衣服。」
「想都想不到,你替族長選衣服竟然挑自己喜歡的款式。」
「是你自己要叫我買的,不要挑三揀四了,好嗎?我會想揍人喔!」
我一邊掐住雄介的頭,一邊跟繭墨說。由於這兩個人對衣服評價實在太差,害我拿衣服給白雪時忍不住擔心起來。我走到不停打掃的兩人身邊,有點自暴自棄地告訴白雪「我幫你添購了衣服」。意外的是,白雪看到衣服竟然沒有發脾氣。接過衣服之後,繭墨再度說明要她換衣服的理由,於是白雪便順從地收下了洋裝。她抓著衣服肩膀的位置,滿臉驚訝地看著衣服,並在眨了幾次眼睛之後,小心翼翼地摸著洋裝的袖口。她的態度讓我想到一件事——
「難道……你從來沒有穿過洋裝?」
「……」
「不喜歡的話,不必勉強自己穿上。」
白雪倏地抬起頭,怯怯地推著幸仁。當我們兩個都被趕到走廊之後,又經過了一段以換衣服來說有些過長的時間。過了好一會兒,房門終於打開……換洋裝似乎對白雪來說費了頗大一番功夫,只見她整理了紊亂的頭髮,不安地看著自己裸露的腳,晃動頭部觀察自己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小孩。穿上洋裝的她少了銳利的感覺,變得比較柔和,黑色洋裝襯托出白皙的膚色,少了和服的束縛感。白雪不安地看著自己的腳,又看看自己的手,接著抬頭看向我。不知為何,她看到我似乎嚇了一跳,眼神飄來飄去的,想找尋能藏起來的地方,不過隨即放棄,惱怒地瞪著我。她的眼神讓我很害怕,但是我很確定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事。
這套洋裝果然很適合她。
可惜照現在的氣氛看來,要是真的說出口,可能會被她罵。
佇立了一會兒的白雪突然轉過身,又坐在地上繼續打掃。但是看見走廊上的東西,就知道她的打掃根本毫無效率可言,讓她再整理下去也只是多浪費時間。看著她埋首於滿是灰塵的唱片堆中的背影,我開口說:
「不好意思,不能讓你繼續掃下去了……換我來吧,你先去休息。」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讓我自己整理。』
「我不是想幫你,而是如果東西一直堆在走廊,會讓我們很傷腦筋,也很怕東西會弄壞。我會將房間整理到可以睡覺的程度,你先去旁邊休息。」
我忍耐著白雪的凌厲眼神,半強迫地將她趕出去之後,看著這間比之前還要亂的房間。這間房間的確很髒,不過也激起了我的鬥志,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清理繭墨製造出來的樹海。平常就一直叫繭墨整理,結果她完全不理我,這次總算如願以償。
我要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把她的廢物全都清掉。
衝勁十足地捲起袖子的我不經意地抬起頭,看到位於衣服山的另一頭、骯髒的窗戶玻璃上映出某樣東西——一抹亮眼的紅色在夕陽西沉的天空上畫出漂亮的弧線。
金色的溼潤眼球正看著我。
黑色的瞳孔閃閃發光,接著轉身背對我。
紅色的金魚正漫遊在天空中。
我詫異地張大了眼睛,卻見金魚靈活地翻騰著身體,游到更高的地方。它輕柔靈巧地擺動尾巴,彷彿將天空變成水池般地游來游去。紅色金魚的身體好像比我在路上看到時還要大上一圈。
「什麼鬼東西啊……」
又出現那種不祥的預感了,這件事一定要報告給繭墨知道……我立刻邁開腳步,朝客廳的方向走去,然而剛踏進客廳,便察覺到裡頭的氣氛有些緊張。只見雄介抓著電視的遙控器,盯著電視,繭墨也難得地一起看著。電視裡傳來凝重的配樂,畫面上出現殷紅的字幕,像是要引起人們的不安。
「沒有血的屍體」
「有人將死於交通意外的屍體的血抽乾,死因是頭部受到猛烈撞擊所造成的頭蓋骨骨折。但是死者死亡之後,全身的血液被抽光……開車撞人的肇事者卻宣稱自己並沒有抽走死者身上的血,撞到死者之後就立刻向警方投案了。」
雄介清楚地解說了電視播放的內容……好詭異的案件。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做出來的呢?還是說「其實根本沒有人抽血,死者的血就這麼幹掉?」不過這麼一來,案情就更加難以理解了。不然就是這起案件根本不是人類做的,而是某種奇異的力量使然。我看著繭墨,不過她並沒有說什麼。
我只聽到某人的牙齒打顫所發出來的聲音。
一回頭,只見幸仁臉色蒼白地發抖著,似乎沒注意到繭墨和雄介正盯著他看。白雪慌張地搖了搖幸仁的肩膀,繭墨同時開口說:
「難道……你們知道些什麼?」
「…………」
幸仁發瘋似地猛搖頭,緊閉成一直線的嘴唇拒絕透露任何消息,我想就算逼問他也無濟於事。繭墨與雄介對看了一眼,隨即站了起來。
「族長,我突然想起來有件事情忘了告訴你,是關於你剛才丟到走廊上的東西,可以跟我來一下嗎?」
繭墨說完,帶著白雪來到走廊。白雪以為自己打掃時弄壞了什麼東西,所以老實地跟在繭墨後面走著。下一秒,雄介將手指折得喀啦喀啦響,並露出一臉爽朗的笑容。
我只感覺到某種不太好的預感。
感覺和我相同的幸仁靈活得像只小動物似的,想跟著白雪走,可惜雄介立刻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拉了回來,客廳通往走廊的門無情地關上。下一秒,雄介一腳踹上幸仁,被踢到地上之後,雄介又衝上去抓住他的腳,並跳上沙發。
轉瞬之間,幸仁被雄介頭下腳上地吊了起來。
幸仁受到太大的驚嚇,以至於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可憐兮兮地扭動著。
「雄介,別這樣,太過分了。」
「這次你別管,小田桐先生,這是繭墨小姐的指示。來吧,幸仁,把真相說出來!快點說,老老實實地說出來!早說早解脫喔。」
幸仁開始啜泣起來。看樣子他缺乏如銅牆鐵壁般堅強的意志力,能夠讓他撐過被倒吊的逼問攻勢,於是很快地招供了。
「白峰少爺……」
「白峰少爺?」
「白峰少爺離開的時候……也發生過一樣的命案,出現了很多……血被抽乾的屍體。」
我和雄介對看了一眼……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白峰少爺離開的時候也發生過」?難道水無瀨家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件?而且「白峰少爺」又是哪位?
水無瀨家裡離家出走的人應該不多。
該不會是之前來攻擊的背叛者吧?
如果他真的是叛徒,為何幸仁要稱他為「少爺」?
「原來如此,快把所有實情全都告訴我們!啊?快說!」
雄介上下搖晃著幸仁。就在我試圖阻止這麼沒人性的行為時,客廳的門卻被打開,看來繭墨的拖延戰術失敗了,白雪在最不好的時間點回到客廳。
她眯起眼睛看著我們。
轉瞬間,她的臉上便充滿驚人的魄力。
『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是想不到繭墨大人的隨從如此無禮,隨便騷擾別人的隨從。我對你們很失望,居然做出這樣的行為。』
我頭一次被人用寫字的方式責罵,跪坐的腳已經開始麻到有點痛苦。而且我很想糾正她,其實我並不是繭墨的隨從。
『你有沒有在聽?』
我沒有在聽,正確來說我是在「看」。雖然覺得仍在哭泣的幸仁很可憐,可是該和雄介一起坐在這裡聽訓的人其實是悠閒地躺在沙發上的繭墨吧?就算跟繭墨抗議,她也一定會用很多理由逃避責任。我假裝認真地低下頭,默默地忍下想抽菸的衝動。
就在此時,電話響了。由於我目前不能亂動,於是便沒了負責接聽的人。繭墨本來不打算理會這通電話,但是電話固執地一直響,她便放棄了堅持,從沙發上衝出去接起電話。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只聽到繭墨狀似無聊地打了招呼,隨即立刻掛掉。總覺得對方還沒說完,慌張的聲音就這樣悄然消失在話筒中。
「怎麼了,小繭?」
「會打到這裡來的電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客人上門了,而且是我認識的人。但是委託的內容不是我喜歡的,聽完就掛掉了。」
啊,真討厭,討厭討厭!幹麼在這麼混亂的時候打來。
說是這樣說,如果委託的內容是她喜歡的,她根本不會管對方在哪種時間點打來,即使會因此遭遇危險也不怕……這麼任性的接案態度對客人來說真不公平。她一邊走回沙發,一邊說:
「對方希望我們『找出飄在天空上的金魚』,找東西這種工作應該請別人做。」
「你說什麼?」
我忍不住發出的驚呼讓繭墨忽然停下腳步。蕾絲裙襬飄動著的她看了我一眼。
「小田桐君,你怎麼了?好像很驚訝的樣子,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我沒想到什麼,只不過剛剛才見過那條金魚罷了。我將看到金魚的事情說給繭墨聽,聽了之後,她皺起眉頭,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轉身。此時,電話也配合地瘋狂響了起來。繭墨伸出白皙的手接起電話,對方還來不及開口,她就說了:
「我接受你的委託——但是不會如你所求地去找你,請耐心等候消息。」
喀嚓!繭墨再次乾脆地掛了電話。我又有了很不祥的預感,誠惶誠恐地詢問:
「你不是說不喜歡這個委託嗎?」
繭墨不發一語,僅用微笑回答我的詢問。
***
人稱這間屋子為「金魚屋」。
聽說屋子的主人被金魚附身,所以屋裡充滿金魚。
那裡是某個有錢人縱情享樂後的最終停留之處,也是一座瘋狂的樂園。
以上就是繭墨事先給我的情報。不只繭墨,連白雪都吵著要一起來,我們只好開車出門。我從大樓的地下室借用了繭墨的車,小心翼翼地開出去。不一會兒,我開上高速公路,沿著海岸線往東開去,中途在休息站稍作停留,接著繼續往目的地前進。下了交流道之後往前開,在某個紅綠燈右轉,接著按照繭墨的指示開了一會兒,我們便在港口旁看見僅有的一棟怪異建築。這裡靠近工業區,附近沒有住家,一片荒涼。那棟怪異建築外觀有點像是美術館之類的,可是給人的感覺還是很怪。
建築物呈圓桶狀,屋頂卻像朵香菇,香菇頂的上面放著奇妙的裝飾,是個看起來有點類似風向雞的東西——原來是一隻生了繡的橘紅色金魚。
青銅色的外牆給人很沉重的感覺,整棟樓看起來像是監獄。周圍繞著一圈棒狀的裝飾。看著看著,我突然發現——
這棟建築像是個大鳥籠。
按下門鈴,響起一串古早風格的鈴聲,厚重的門緩緩推開,充滿腥臭味的風自門縫裡飄散出來。我看見一個穿著紅色和服的小女孩站在門後,漆黑的大眼睛凝視著我,讓我不禁一陣顫慄。
女孩的眼睛不太正常,眼神里不帶有任何感情,毫無情緒的眼睛溼潤地閃耀著。一轉身,柔軟的紅色裙襬翩然飄動……她已經走遠了,我的雙腳卻還無法移動。
她的眼睛好像魚。
「小田桐君,不要再發呆了,不快點追上去,人就不見了喔!」
我被繭墨推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但是一開始走就撞到昏暗走道上掛著的無數個鳥籠。這些鳥籠好像是中國來的古董,由顏色低調的木條編成,底下還有一個六角形的箱子,箱子四端以精緻的刻工雕出麒麟的形狀。這些鳥籠尺寸各異,裡頭卻沒有鳥——掛在天花板上的鳥籠裡都放著一個球形水缸。
水缸中各自放著一條金魚。
各種顏色的金魚在半空中優遊著,有紅中帶黑的,也有白色的等等,其中還有很奇特的魚。好多金魚被吊在半空,悠閒地在水裡遊著。我往前一看,看到前方女孩和服的下襬翩翩起舞,紅色融合在黑暗之中,好像正在水底漫遊一樣。
怎麼看都覺得像是金魚的尾鰭。
穿過走道之後,我們來到一座大廳,女孩跑到大廳中央,蹲在放在中央的長椅邊上。大廳的天花板掛著的鳥籠比走道上更多,鐵鏈自天花板延伸而下,吊著一個又一個鳥籠,水缸中的金魚像是自古老時代起便在此遨遊了上百年。我將目光移至牆邊,只見上頭鑲嵌著水缸,代替應該有的窗戶。旁邊有座螺旋狀階梯,上面的牆壁不但有水缸,還有一扇門。看樣子,這間房子是以大廳為中心,利用這座樓梯通往其他房間……好怪異的建築,裡頭的配置也極度浪費空間。
顏色豔麗的金魚在水缸中跳躍著。
光是看著都讓人快發瘋。
這個房子徹頭徹尾以扭曲的美感建築而成。
我忽然想起繭墨說過的話。
這裡是某個老人打造出來的瘋狂樂園。
我看著前方,只見大廳中央隨意放置的長椅上坐著一名老人,身穿豪華的衣裳,渾身贅肉,兩旁各坐著一個女孩,紅色與黑色的和服衣襬柔軟地垂在地上。女孩們的皮膚蒼白得嚇人,配上一對溼亮的眼睛,怎麼看怎麼詭異。
我好像正看著一對魚眼。
而且不管怎麼看,她們都沒有任何反應。
「哈羅,你們兩個好可愛啊!」
雄介並未察覺到任何不妥,笑著和女孩們打招呼。這傢伙怎麼搞的?這次也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我一直到上了高速公路才發現他又跟著我們,想甩掉他也不可能。女孩們一樣毫無反應,但我好像有那麼一瞬間看到她們抬了一下頭。我還來不及確認,繭墨便衝了出去。穿著歌德蘿莉風洋裝、擁有驚人美貌的她睥睨著前方,接著打開紅色紙傘,將它放上肩膀。繭墨的樣子也不太像普通人,可是和女孩們還是不太相同。
用言語來形容,女孩就像是幻化作人形的妖怪。
沉默降臨在我們之間,為了緩和尷尬而刻意製造的笑聲也消失不見。和繭墨對看的老人突然拍著大腿,笑了起來。
「哈哈,好久不見了,繭墨小姐,多謝您接受了我這老人的請託。您還是沒變,老用那種看著癩蛤蟆的眼神看我。」
「沒想到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不過有一點我想澄清,我並非用看癩蛤蟆的眼神看你。基本上,我並不討厭癩蛤蟆喔!」
老人聽了,笑得更大聲了,很像是快死掉的人在咳嗽的聲音。
「你也沒變,居然好意思說我們『已經好久不見』?你之前不是說想要一個繭墨家的女孩,要我們給你。沒想到我拒絕你厚顏無恥的要求才短短數年,你竟然養出了兩個漂亮女孩。看樣子,你還是沒改掉愛把人當成金魚的老毛病。年紀一大把了還這樣玩,不覺得你的興趣太過無恥?」
「您的稱讚讓我倍感榮幸啊!您可是我最想納入收藏品的對象呢,繭墨小姐。要是繭墨小姐願意,您一定能成為最美麗的金魚……可惜您的眼睛和嘴巴都長壞了——可惜啊可惜,每次看見您一身白皙的肌膚,都讓我惋惜不已呢,繭墨小姐實在應該讓我一手培養長大啊!」
一股刺骨的冷氣竄上我的背脊。我忍不住看著那兩個女孩,只見她們毫無生氣的眼睛上映著我的影子,全身上下的舉動不帶任何情緒,唯一的動作就是偶爾像是嘆息般地張嘴,就連這個動作都超像金魚。
沒有感情的眼神,無法說話的嘴巴。
——應該讓我一手培養長大。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對了,應該還有一個人才對,就是當時在你身邊的女性。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她應該是女孩們的媽媽吧?她現在在哪裡?那麼年輕,該不會已經死掉了吧?」
繭墨的詢問讓女孩們抬起頭,接著以順暢的動作仰望著老人。
女孩們的眼神依然空洞。看都不看她們的老人回答說:
「那個啊?她已經生不出小孩,所以我把她丟到別的地方了。何況她早就已經過了能供人欣賞的年紀了。」
所謂「別的地方」到底是哪裡?女孩們的母親被丟到哪裡去了呢?老人的用詞讓我聽了不是很舒服。
人類這種生物絕對不是供人欣賞用的。
就在我這麼想時,左手邊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像是一種野獸來到身邊的錯覺,和在水無瀨家、老虎接近時的感覺非常類似。
我慌張地看向左邊,只見雄介正面目猙獰地笑著,像個骷髏似地咧著嘴。他盯著老人,眼神醞釀著狂怒的氣息,讓我聯想到野獸的眼睛。
我忽然能理解雄介生氣的理由。
這個老人很像他的父親。
嵯峨雄介能毫不在意地殺人,可是會讓他產生殺意的人可能只有他父親一人。我能體會他為何會毫不保留地展露出憎恨的反應,他的反應很正常。
人類本來就容易互相憎恨。
我不該怪他有這種反應,也沒資格怪他。
我別過頭,不想看雄介兇狠的笑容。此時,我突然看到站在雄介背後、低著頭的幸仁露出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好像想起什麼傷心往事似的。
——他想到了什麼呢?
當我正想問他時,眼前出現了白色的紙。白雪避開老人的視線,將扇子打開讓我看。
『他是個愚蠢之人,女性不是金魚。』
「嗯……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有些困惑的我這麼回答了。聽了之後,白雪微微點頭,關起扇子。一回頭,我正好看見幸仁揉著眼睛抬起頭。他搖了幾下頭之後,重新看著前面。
「所以——你想委託我們的就是捕捉『飛在半空中的金魚』嗎?很抱歉我拒絕過一次。我們事務所的小田桐君好像親眼目擊了那條會飛的金魚。如你所知,金魚是不會飛的,超越了人類『常識』的東西之所以出現,通常是『怪異現象』或是『超能力者』的傑作。」
繭墨之前說的話迴盪在我耳邊。
超能力者能夠超越所有人類的常識。
他們有時能穿越夢境,有時能在天花板創造出龍。
只不過是條金魚罷了,沒什麼好值得驚訝的。
「所以你才來委託我,想要以毒攻毒。找超能力者抓住這些由超能力者所創造出來的存在,可說是再恰當也不過!」
「您說得沒錯,我來找您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抓到那隻不可思議的金魚。而且,那條金魚只在繭墨小姐的住處附近出沒,我認為它的出現一定跟繭墨小姐……或是其他超能力者有關。我這老人也收到消息,聽說您跟水無瀨家的人……」
說到這裡,老人忽然住口不說,眼神移動至佇立在繭墨後方的纖細身影上。一動也不動的白雪冷冷地抬起頭。
「你就是水無瀨家的……?不可能,應該不是。水無瀨家的……怎麼可能穿那種衣服?不可能……」
老人慢慢地瞪大眼睛,看著身上穿著那套黑色針織洋裝的白雪……我好像替她選了一套很不妙的衣服?白雪保持沉默,不理會老人的反應,也不打算做出回應。繭墨對略帶慌張的老人說:
「她是誰並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金魚的事情。我猜那條金魚會喝人血,想要抓它,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個誘餌。不管是誰創造出那條魚,它是魚的事實並不會改變,魚是種毫無智慧可言的生物。」
絕對無法抵擋食物的誘惑。
繭墨說完,老人頗感同意地點了點頭,我卻皺起眉頭。
——喝人血?
「小繭,這麼說來……那隻金魚跟那些沒有血的屍體有關羅?」
「沒錯,正是如此。聽好了,小田桐君,如果我真的沒猜錯,那麼事情就嚴重了……真是討厭——這樣一點都不有趣啊。」
緊閉雙唇,不打算繼續說下去的繭墨重新看著老人。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想準備一些能引誘金魚的餌,誘餌的數量越多越好,能請你準備嗎?」
「我可能沒辦法,手邊也沒有可以殺的魚,很難替您準備誘餌。」
可以殺的魚……他指的是真的魚嗎?吊在大廳的鳥籠裡有幾隻特大的魚,但是魚能取出的血液數量原本就有限。
他口中所說的「可以殺的魚」指的到底是什麼?
「這樣吧……繭墨小姐,如果使用您的血,即使量少也能達到不錯的效果。再怎麼說,您的血可是被一族的族民們所崇拜的神之血呢~應該是那隻金魚求之不得的血吧?」
老人不懷好意地賊笑著。
神的血比人類的血尊貴。
如果那隻金魚真的是嗜血的生物,一定會把繭墨的血當成美味的大餐。但繭墨很乾脆地否決了老人的提議。
「我不要。雖然同意你的說法,可是我拒絕配合。如果那隻魚是因為我而出現就算了,但它不是。我不想為了別人惹出來的事情流血,不管是用刀割還是用針筒抽取都免談。」
繭墨斬釘截鐵地宣告。聽了之後,我想起之前她送我的項鍊,堅硬的玻璃珠當中有著繭墨的鮮血。她曾說過那條項鍊十分珍貴,不是隨便能製作出來的。也許做項鍊給我是她對我所做過最體貼的行為。
「一定會被殺死」是繭墨的宿命,我則是無辜被捲入的人。
「這就傷腦筋了,沒有……」
老人正想說出「誘餌」二字時,白雪靜靜地舉起白皙的手。大家一起注視著她的手。只見她拿起毛筆,在張開的扇面上寫字,老人瞪大了眼睛。
看見白雪的動作,老人應該知道了她的身分。
『就用我的血吧。雖然我不像繭墨大人被人稱為活神,但好歹也是名超能力者,血應該比一般人類的血還要尊貴一些吧?』
接著,她捲起衣袖,白皙的手臂上沒有任何傷痕。
『水無瀨家的血絕不會讓人嫌棄。』
我沒辦法問白雪「為什麼這樣說?」當老人使了一個眼色,穿著紅色和服的女孩便站了起來,走到牆邊按下某個開關。按下開關後,某個鳥籠的鐵鏈昧啦咔啦地響著,將鳥籠降下。鳥籠中沒有金魚,女孩將放在空水缸下方的盤子拿起來。
盤子放在那裡,應該是要防止水缸的水濺出來吧?那是個很深的銀色盤子。女孩將盤子放在白雪面前。
白雪將張開的扇子抵在手上,紙張碰觸到柔軟的肌膚,接著,一陣尖銳的聲音響起,鮮血迸發四散,在咖啡色的地上畫出完美弧線。她將流出鮮血的手臂伸到盤子上方,紅色的血一滴滴落在盤子上。受到白皙肌膚映襯,鮮血的紅格外刺眼。
即使割傷自己的手,白雪依舊面不改色。鮮血滴在盤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等到累積至足夠的量,我便抓起白雪的手用力壓住傷口,並拿出手帕替她止血,白雪吃驚地抬起頭。即使是為了收集鮮血,她的動作也未免太果絕……當我為了止住不停流出的鮮血,正想把手帕綁在她的手腕時——
我的手碰到一滴紅色的血。
一瞬間,眼前出現的其他影像遮蓋住白雪。
睜開眼,我看到一個小孩嚶嚶地哭泣著,緊閉雙唇,像是在抗拒什麼似地猛搖頭,圓鼓鼓的臉頰上有幾條淚痕。此時突然跑出幾個大人,朝著女孩的臉伸出手,柔若無骨的手伸進女孩的嘴,幾根手指同時用力拉開女孩的嘴巴。女孩無力抵抗,慢慢地張開嘴。
我看見嘴巴里鮮紅色的舌頭。
影像猛然停止。回過神來時,我發現繭墨拿著繃帶替白雪包紮好傷口。包紮完畢之後,我一邊看著她被仔細地包起來的手臂,一邊慌張地縮回自己的手。
「傷口是以極銳利的東西割出來的,之後應該不會留下什麼疤痕。這把扇子似乎很適合拿來當武器,比拿毛筆畫那些東西好多了。」
「……」
白雪沒有回應繭墨的玩笑,只是愣愣地看著滲著血的繃帶。銀色盤子被放在一個超大的鳥籠中,以複雜的編法制成的鳥籠側面有個金魚的立體雕刻,玻璃球下方的紅色水面不住搖晃。我忍不住問:
「只是這樣————?」
「沒錯,只是這樣。這個鳥籠是特製品,由一個除了繭墨家與水無瀨家以外的超能力者所製作。進去之後,門會自動關上——機關雖然簡單卻很堅固,一旦被關起來就無法輕易逃脫,不管對方是多麼奇怪的魚都逃不掉。」
鳥籠被鐵鏈緩緩地吊上天花板。一陣清脆的鐵練碰撞聲響起,鳥籠就這麼停在半空。
「而且————如果金魚正是我所猜想的那種生物,就一定會出現,因為金魚總是在我們身邊出現。」
繭墨的眼裡閃爍著黑暗之光。我環顧四周,並沒有出現紅色的魚影,紅色的物體只有白雪噴在地上的鮮血,還有繭墨手上的紙傘。
「好了,準備工作到此結束。不好意思——是否能夠讓我們在這裡留宿一晚?」
「沒問題。雖然這間房子長相獨特,不過還是有用來招待客人的房間,就請大家在這裡好好休息一晚吧。」
老人微微彎曲著肥胖的身軀……這個動作難道是鞠躬?看見老人的動作之後,穿著紅色與黑色和服的女孩從長椅上一躍而下,轉身走了出去,走到螺旋樓梯處,似乎是要帶我們到客房去。她們踏上樓梯,響起咚咚的腳步聲,跟在她們後面的我回頭看向樓梯下方,仔細一看才發現地板並不是咖啡色,而是深紅色。
地板上畫著一隻巨大的金魚。
***
樓梯走了一半,女孩們停在第三個樓梯平台上,靜靜地拉開第三層的門,沒想到裡頭竟然藏著媲美飯店套房的房間!白雪與繭墨睡一間,我則和雄介、幸仁一間。幸仁對此安排露出絕望的表情,白雪則不以為意地走進房間。我們來到下一個樓梯平台,此時,雄介忽然轉頭看著少女,並拉起她們兩人的手。
「謝謝你們帶路,機會難得,要不要來我們房間玩一下?來嘛!」
「————什麼?」
雄介瞄了吃驚的我一眼,接著將毫無抵抗之意的女孩們拉進房間,「碰」的一聲關上門。幸仁轉頭看了我一眼,不安地跟在雄介後面走了進去。
玩?雄介想找人玩?
即使有點不安,但是已經知道房間所在地的我轉頭離開。雄介以前對繼妹很好,應該不至於傷害小女孩才對。
畢竟他的父親是那種會傷害小孩的壞人,雄介絕對不會效法自己所憎恨的父親。
我還不能回房間休息。
有件事情要先問繭墨。
「那個老人對金魚很沉迷,卻不收集各種種類的金魚,反而故意找一些奇形怪狀的金魚,是個很奇怪的收藏家。」
繭墨躺在床上,交叉著睡袍下的腳,如此對我表示。她露出一派悠閒自得的模樣,好像不打算走出這個房間。這個房間的地上鋪著地毯,除了沒有窗戶的這一黠以外,和一般旅館的房間並沒有什麼不同。繭墨搖晃著赤裸的雙足,繼續說道:
「比方說,他以前捉過一隻只能活在火焰裡的金魚,那是一隻由死於火災的女性靈魂所變成的金魚。聽說她被燒死之前一直看著魚缸裡的金魚,所以死後就變成了金魚,可是因為被這老人飼養的緣故,沒多久就死了,真可憐啊……靈魂能以另一個樣貌活了下來,可見她對人世間留有多少依戀。」
卻因為老人的自私而消失。
老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隨意地殺死金魚。
他根本不是真正喜歡金魚。
「你的感覺沒錯,那個老人和一些超能力者有密切的關係。他想方設法和一些不怎麼樣的超能家族打關係,目的就是為了得到更稀有的金魚。在他的價值觀裡,金魚比人還重要,但是比金魚更重要的就是他自己,否則他就不會那樣隨便地糟蹋那些金魚了!所以我很討厭他,金魚比那個老人美麗多了,光是不會說話這點就贏了。」
繭墨冷哼一聲。白雪坐在繭墨背後的椅子上,愣愣地盯著桌面,面前放著的是繭墨借給她的睡袍,旁邊還準備了一頂附有毛線球的帽子。她盯著這套以純白色的薄布料製成的睡袍,動也不動。
該不會是在煩惱該不該穿上這套睡袍吧?
「愛金魚,還需要人陪伴,就是他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缺點。如果他是真正的收藏家,只會愛金魚,也就是說會把妻子和金魚分開來看。不管何者為重,收藏物與妻子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所以我真的不懂為什麼他會把人類和金魚相提並論……」
順帶一提,他並不是超能力者。
無法將金魚變成人類。
卻能夠把人類變成金魚。
聽見繭墨打謎語似的自問自答,我緊咬嘴唇,腦海裡浮現一道駝背的身影。我一邊想著那個熟悉的影子,一邊回答——
不知道殺了主人後逃之天天的他現在怎麼樣了?
「好像跟久久津的狀況有點類似……」
「是啊。老人親手帶大那兩個女孩,然後她們就變成那樣……看見她們的眼睛沒有?簡直像是魚的眼睛。不說話也不笑,一味地順從聽話——她們被養成人人看到都覺得像金魚的小孩。他也說我『能夠變成很漂亮的金魚』,認真回想起來,真是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啊……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麼方式養出金魚小孩的?」
連被主人以極端方式當成狗養大的久久津也沒有這樣,依然保有人類的意識。然而,小女孩們沒有任何自己的想法,缺乏身為人類的最重要的東西。
繭墨揮舞著塗上黑色指甲油的手,露出討厭的笑容。
我看著她的笑臉,問道:
「這麼說——老人口中所說的『可以殺的魚』,就是我猜的那個意思羅?」
「沒錯,關於他所說的『魚』指的就是人類這一點,我並不驚訝。」
繭墨乾脆地回答。我不想注意心裡所受到的衝擊,女兒卻在肚子裡咕嚕咕嚕地轉來轉去。我摸著肚子,想讓她安靜下來。她停止轉動,卻止不住笑聲。「原來真的是這樣。」聽著從肚子傳來的笑聲,我喃喃地說。繭墨接著說下去:
「可是,小田桐君,老人的事情和這次的委託沒有關係,『那個』跟『這個』是兩碼子事,知道嗎?就算知道老人是個沒人性的傢伙又怎麼樣呢?只會讓自己覺得噁心。」
回去吧!繭墨揮了揮手,睡袍的袖子輕飄飄地舞動著。
不過她的袖子並不像金魚的魚鰭。
「有些人能靠著輕視他人而得到快樂,另一些人則感到難過……你應該是後者吧?」
很可惜,你猜錯了,我並沒有那麼善良,想知道繭墨的回答而來這裡問她也只是因為好奇,不是因為想知道老人有多不正常,然後試圖扭轉幹坤,只是覺得應該要先知道狀況。
異常的人、異常的想法、瘋狂的感情……一直以來,我都逃避著這些東西,所以更想要知道目前所接觸的事件究竟有多醜陋、多扭曲。基於某種類似八卦好奇的心態而想了解也沒什麼不好,繭墨所說的一切聽過就好。
就這樣結束。
什麼也不做。
***
穿著紅色衣服,
可愛的金魚,
快睜開眼睛醒來,
我要請你吃東西喔。
回到房間後,我一打開門便看見奇妙的景象——雄介坐在床上唱著兒歌,兩個女孩坐在他腳邊。他一邊唱著歌,一邊表演丟沙包給她們看,不過他手上的不是真的沙包,而是桌上放著的玻璃杯。杯子隨著雄介的拋接動作而閃閃發光,在兩隻手之間靜靜地飛來飛去。女孩們漆黑而溼潤的眼睛依然沒有任何情緒,眼神卻似乎很認真地跟著玻璃杯移動著。
她們的眼神好像那些看馬戲表演的孩子。
紅色的金魚,
吐出一個泡泡,
睡著香甜的午覺,
然後自美夢中醒來。
最後,雄介「喀」的一聲,將杯子收了起來,抬起手想爭取掌聲,可是女孩們一點反應也沒有,面無表情地看著雄介,但是雄介依然開心地笑了。他伸出手揉揉女孩們的頭,並在這時才注意到我。
「你回來啦,小田桐先生。」
「你剛剛在唱兒歌啊……還有那個杯子是怎麼回事?」
「這個嗎?原本是放在桌上的,我拿來代替沙包玩一下。以前家裡玩具不多,為了和小秋一起玩,我學了很多小遊戲喔!還知道不少古早的童玩之類的。」
很意外吧?雄介燦爛地笑著。幸仁早已躺在床上睡著了。雄介臉上溫和的笑容跟剛才在大廳時那種咧嘴像骷髏的笑可說是天差地別,摸著女孩頭頂的模樣竟然充滿慈愛。
也許陷入不正常狀態前的他就是這種風格的少年。
直到繼妹和繼母上吊為止。
還是說,他是在逼迫父親自殺之後才變成怪人的呢?
女孩們突然站了起來,拉著雄介往外走,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不過看樣子,她們想帶雄介去某個地方。差點重心不穩而跌倒的雄介轉頭對我說:
「我跟她們出去一下,小田桐先生,這間房子好像有後院,我帶她們去玩一下,很快就會回來。你先睡吧!」
「後院?等一等,雄介,不要亂跑。」
「這裡只有兩張床,要拿床墊來又很麻煩……我回來之後會在那邊的角落睡覺,不用管我了。」
打完招呼,雄介走出房間,門沒關好就走了。我走到外面一看,只見他們三人正走下螺旋狀樓梯,紅色與黑色的和服袖子搖擺著,遠看就像是潛游至水缸底部的金魚。我忍不住跟在他們後面走了下去,女孩們則用力拉著雄介往前走……從來沒看過雄介這麼開心。走到最下面時,兩個女孩更用力地拉著雄介,就在此時——
「更紗、蝶尾————」
厚重的叫聲讓女孩們停下腳步。她們立刻站直身體,回頭一看,只見坐在長椅上的老人微慍地張開左眼,閉著的右眼眼皮神經質地抽動著。
「過來————」
聽到老人叫喚的女孩們順從地走了過去,卻被後面的力量拉住,無法繼續前進。女孩們試圖往前走,然而還是動彈不得。
因為雄介用力地拉住她們。
他的嘴角浮現出詭異的笑。
是一抹讓人不寒而慄、充滿殺氣的笑容。
「客人,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人間。雄介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失禮了,能不能讓她們多留一會兒?」
聽到我的請求,老人微微地動了一下頭。我趕緊走上前,讓雄介隱身在我背後,老人冷哼一聲,雙手交握。後方的雄介驚訝地說:
「小田桐先生?」
「快帶她們去玩吧?不是說好要去後院嗎?」
我小聲地催促著雄介,接著是一陣沉默。沒多久,我聽到三對腳步聲啪噠啪噠地響著。門打開之後又重新關上,門的那一頭應該就是後院。老人惱怒地冷哼了一聲,轉頭看著我,被皺紋包圍的灰色眼珠閃爍著,滿是贅肉的五官令人作思。我看著他混濁的眼睛,心底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的眼神十分冷靜,彷彿正在觀察著我。
「————肚子裡養育著鬼的人,儘管懷著那麼兇惡的生物,卻不容易從外表看出來,真是特殊的例子,居然能以脆弱的血肉之軀藏起那麼了不起的東西!在母體的保護之下,那個『生物』似乎更加強了和現實之間的聯繫……不過母體竟然是男性,真是諷刺啊,小田桐先生。」
「啊?」
我霎時間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只能細細反芻著老人的話。他說得沒錯,我的肚子裡的確有隻「鬼」,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否定也沒用。
不過問題是——他怎麼會知道?
「咦?你的反應挺出乎我的意料啊,還以為在超能力界鼎鼎有名的繭墨小姐身邊幫忙的人,在這方面會很敏銳呢——還是說,你對於我只知道這麼基本的資訊這件事感到驚訝?」
老人語帶諷刺地說著。我小心地提出我的問題:
「請問……是誰告訴你的?」
老人突然噗哧大笑,露出一排黃色牙齒。也許是判斷我是個不需要禮貌對待的對象,他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嘲諷似地大笑,看起來像只猴子,手不斷地拍打自己的腿。
「誰、誰告訴我的?根本不重要啊,小田桐先生,不過是『知道』或是『不知道』的差別而已,重點只有這點。你將鬼養在肚子裡,這隻鬼偶爾能成為你最強力的武器,可是這隻鬼是一個死去女人的怨念所形成的怪物。所、以、呢……那又如何?那又怎樣呢?我知道了又會怎樣?然後呢?我就是知道了,現在你也知道我知道了,沒什麼了不起,真的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老人扭動著如風乾橘皮般的手掌說,用有點滑稽的動作晃著戒指深陷其中的雙手。以金魚為設計靈感的紅寶石戒指閃耀著光芒,烙印在我眼裡。接著,他又開始奸笑,令人聯想到狡猾的貓。
「聽好了,我只在乎情報有沒有用處,用來收集金魚,還有那群美麗又鮮豔的魚兒們。金魚、金魚、金魚……啊啊,罪孽深重的魚兒們啊!我好想要那種還沒有人見過的金魚。也就是說,除了金魚以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我對那些幫不上我的超能力者沒有興趣。所謂的超能力在平凡人類的眼裡,就跟糞便一樣沒有用。」
他終於脫下在繭墨面前戴著的面具,露骨地批判著。與超能力者保持密切關係的他,卻一臉厭惡地說出輕視的話。
「也就是說,我對你的疑問、問題、還有所說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你現在還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說完,老人交握著五隻短短的手指,輕視我的眼神中閃著拒絕多聊的光。我可以輕易地轉身離開,反正也不是下來找他聊天的,然而我遲疑了。我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肥胖的身軀。
我也對你沒有任何興趣。
只是有些話想說。
「還有,請你務必回答。」
「喔?你想問什麼?」
「像你這麼卑鄙的傢伙,到底對那兩個女孩做了什麼?」
到底把人類當成什麼了?
我一問完,老人便露出茫然的表情,先是張開深埋在皺紋裡的灰色眼睛,接著表情扭曲地以手按著嘴巴。
一陣噁心的笑聲從他嘴裡傳出。
「噗!呼呼、噗哈哈哈!原來是這個……哈哈,原來你想問的是這個啊!哈哈哈!噗!」
老人以雙手緩緩地蓋住臉孔,指縫間傳出像哭聲的叫聲,接著突然放下手,怒吼一聲:
「少蠢了!」
我的耳膜被震到有點痛,老人的態度和剛才完全不一樣,開始瘋狂地叫囂起來。
「誰會把製造方法告訴你這小鬼頭?啊?別鬧了!你這傢伙!根本是想偷走人家研究成果的垃圾蟲!我才不會隨便地教你呢!這個又笨又傻的豬頭!真不知恥!」
沒想到他會這麼生氣,真教人傻眼。是因為我問了「製造方法」,也就是金魚女孩們的「養育方式」,所以他才會這麼生氣吧?他大概以為我想偷走養育女孩們的方法,所以才對我大吼大叫。
問題是我對製造方法一點興趣也沒有。
為什麼會變成雞同鴨講的狀況呢?
「誰要偷那種東西啊!聽好了,我根本看不起你的所做所為……把人類培養成金魚?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很亂來!有沒有搞錯啊?聽了就讓人想吐。」
「沒興趣?啊?你這廢物可別騙我唷!你也很喜歡那兩個漂亮的女孩吧?騙不了我的!啊!真討厭,討厭討厭討厭!這就是我討厭超能力者的原因,你們都喜歡愚弄人類,不要鬧了!」
老人嘰哩咕嚕地碎念著,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固執地認為我想偷走金魚女孩的「製造方法」。此外,他還搞錯了一點——我不是超能力者喔,只不過是肚子裡有隻鬼而已。
等等,難道是因為那個?
我突然想到某個可能性而說不出話來。
或許在平常人的眼裡,我已經不算是一般的人類了。
很有可能,畢竟一個把鬼養在肚子裡的人怎麼樣都不能算是正常人類。我的背上冷汗直流,喉嚨好像被繩索勒住似的,無法發出聲音。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老人不理會震驚的我,繼續罵下去:
「你們都是一個樣,超能力者扭曲了常人所知的世界觀……你知道異界嗎?平常人覺得異界根本不存在,用毛筆畫出來的東西竟然變成真的?讓自己的概念出現在真實世界中之類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嘛!你們超能力者卻毫不費力地辦到了這些事情。從這一點來看,你們超能力者的確比一般的人類還要上等,世界也比人類更寬廣,彷彿直達深淵,所以你們才瞧不起人啊!一有機會就爬到別人頭上……每次都這樣,不管哪個家族都這樣!以自己的超能力為傲,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同——老實說,根本不該叫你們是超能力者,應該叫你們『妖怪』比較適合。」
老人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又移到我的肚子上,接著咂舌。
「幹麼一直襬出痴呆樣?我很清楚,尤其是繭墨家……你們都和另外的地方有著一定的聯繫!超越這個世界常識的你們會在不知不覺間一隻腳踏進棺材,有什麼好得意的?請你記住,所有的超能力者都不可能在這個世界正常地生活著,因為你們並不屬於這個世界。我之所以到處討好超能力者、和他們交往,也只是為了要利用他們才向他們擺出低姿態。所以我很清楚,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不管你們再怎麼瞧不起我們,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屬於我們的事實。」
接觸了不屬於這世界的東西,便無法繼續過著正常的生活。
所看的東西、所感覺到的東西都不會和一般人一樣。
當然也無法和正常人一樣過正常的日子。
「你們絕對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卻創造出屬於我的樂園。」
這個人真的瘋了,這麼奇怪的建築物哪裡像是樂園了?
不過,我沒辦法開口罵他。我的喉嚨卡住,覺得口很渴。
沒辦法到達安身立命之處。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說法。
「我…………」
他可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卻像是擊中了我的致命傷。我只是普通的人類,並不是超能力者,和繭墨不一樣——我是這樣想的,內心深處卻很明白一件事。
我已經回不到從前。
失去了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從很久以前,我就體認到這個事實。
在那個櫻花飛舞的日子就該克服的傷痛。
自我牽起微笑的她的手那天起……
「那又如何?」
我吃力地說著——幸好還能發出聲音——說完,我觀察著老人。
「我也許會死得很慘,但是這跟你的異常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管有多異常,還是不能拿來當做瘋狂行為的藉口。
盯了我幾秒,老人突然微笑起來,之前的憤怒無聲無息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惡意的笑。奇怪的是,他的眼神里好像充滿了一絲親暱的感覺。
彷彿看著自己很懷念的東西一樣。
類似看著自己的舊照片的眼神。
「是啊——的確沒關係。」
灰色的眼睛霎時明亮起來,他眯起眼睛。
接著,嘴角微揚的他毫不留情地說:
「你就繼續這樣下去,然後在將來的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吧,小田桐先生。」
「放心吧,我會的……」
說完,我轉身就走,老人默默地目送我離去,我們沒有再說什麼。我頭也不回地走上螺旋狀樓梯。這時遠方傳來一陣歌聲。
雄介唱著兒歌,歌聲漸漸地隱沒在空氣之中。
***
金魚在黑暗中泅泳著。紅色的魚漂浮在夜色中,優雅地擺動著尾巴。
顏色鮮豔醒目的魚兒描繪出柔軟的軌跡,緩緩遊著。
魚兒輕柔地在空中漫舞,游到半空又滑向地面。
飄飄的尾巴像極了和服的袖子,又像是一抹鮮血。
——紅色?紅色的袖子?
——啊,對喔,那應該不是金魚。
我睡了很淺的一覺,黑暗中聽到幸仁的打呼聲。我幾次張開嘴巴,試圖多吸進一些氧氣。房間的空氣很不好,幸仁卻似乎渾然不覺。總覺得有一種好像待在混濁的水裡的感覺,伸手摸脖子,才發現上頭滿是冰冷的汗水。
為什麼?這個房間怎麼這麼難睡?
我嘆了口氣,坐起身環顧房間,雄介還沒回來。頭昏沉沉的,不像是單純因為想睡覺而引起的頭暈,比較像是腦袋被人塞了一大堆海藻般沉重。為了消除這種感覺,我決定到房間外面走一走。
門「咿呀」地打開。這座樓梯的平台很窄,走三步就到扶手處了。不知道是不是結構的問題,風會從底下往上吹,蛋卷形的牆壁包圍著樓梯,高度並不高,可是站在這裡往下一望會讓人頭暈。我想抽根菸,卻忘記帶出來。我看看上面的樓梯,又看看下面的樓梯。
下面有道紅色的影子。
柔軟的衣袖像在水裡輕飄飄地擺動著,如鮮血一般的紅色映入我的眼簾。
某個紅色的物體正在半空中游著。
那是金魚?
不,好像是個人。
她緩緩地抬起頭,以漆黑而溼潤的眼珠看著我,是個年屆中年、風韻猶存的美女。她微微揚起嘴角,下一秒就消失了。人類的輪廓逐漸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美麗的金魚,大而有力的尾鰭在空中悠閒地擺動。
啊,我看錯了,的確是金魚沒錯。
很奇妙的,我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腦筋還很迷糊,愣愣地想「拿來當陷阱的鳥籠應該裝不下那麼大隻的金魚吧?」繭墨竟然很難得地判斷錯誤。
這隻金魚的身體巨大到能輕易地吞下一個人。
金魚的嘴巴張開了,嘴巴里如地獄般一片黑暗。它優雅而有力地拍打著空氣,張開嘴巴迅速前進,捲起的風壓打在我的臉頰。
此時,我總算醒了。
「會被它吃掉」的恐懼同時出現,肚子底部也開始蠢動,漸漸疼痛起來。某樣東西正從底部快速地上升,接著,幼小的指頭撕開了我的肚子,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染著鮮血的小手自我的肚子伸出。我的耳朵聽到一陣笑聲,伸展出來的小手碰到游過來的金魚嘴巴。
從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咧嘴笑了。
她的臉頰肉緩緩運動,嘴巴張開到非常詭異的寬度,一口咬下金魚。
身體被咬掉之後,金魚突然整個融化,大量的紅色液體噴在樓梯平台上。類似鐵鏽的氣味衝到我的鼻腔,濃稠的紅色液體則蔓延至腳邊,隨後如雨滴般掉落在下方的地板。
咦?原來那隻金魚是鮮血變成的?
想到這裡,我失去意識。
有個紅色的女人走著,滿臉悲悽地從樓梯上看著放置在遠處的地板,那裡有兩個小女孩躺在長椅上睡覺,互相依偎著。女人移開視線,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垂吊著無數個鳥籠,輕輕擺盪著。接著,她哀傷地看著自己的手——那雙開始長出皺紋的手,崩潰地跪了下去。
此時,我的視線染上一片灰色,像是調色盤被打翻了一樣,所有的景物都溶在灰色當中,漸漸擴散開來。
整個景象都染成單一的顏色。
不過,下一秒,灰色的景象又分崩離析。
好多記憶重疊起來,擾亂我的視線。這是像金魚的女人腦海中的記憶,還有一些沒看過的人的記憶。許多雜音傳進耳裡,眼睛看到的盡是充滿雜訊的灰色影像,許多人所看見的事物都映在我的眼睛上,一個一個地切換著。慘叫聲與哭聲……這片吵雜當中,只聽得清楚一道低沉的男人說話聲,他的聲音像是神諭般地鑽進我的耳朵。
我決定要創造一個神。即使會被大家責備也好,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無所謂,我依然要創造出神……我要毀滅神。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必須取得比神還崇高的地位,所以,我需要她——繭墨阿座化。
我必須超越神。
若想以人類之軀毀滅神,就應該讓自己比神還偉大才行。首先,要先破壞「自我」這個概念。超能力者本來就必須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常識範圍,才算是真正的超能力者。可是所謂的「可以超越的常識」其實依然在「人類能理解的常識範圍」之內。我必須超越這種矛盾,讓「神」這麼抽象的存在具體地出現在這個世界,也是同樣的道理。雖然知道這很難辦到,但是我已經決定要走上這條艱苦的道路。我幾度反芻著問題點,不斷思考的結果顯示「我的神應該要有多種樣貌」,包羅萬象的,包含這世上所有存在的東西,並且是絕對唯一的存在,才適合當我的「神」啊!那樣的「神」才值得我賭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其實很清楚,我的神就是■■■。
我不該想太多,甚至不需要擔心。關於這件事,我好像已經煩惱了一百年那樣久,但事實上只不過經過了幾年而已。
然而那一天竟然如此遙遠。
神與■■■。
如果要等上一百年才能見面,我願意等,可惜能否見面與時間長短無關。
我不懂,怎麼也搞不清楚,不管怎麼想都很難理解。
為什麼人可以輕易地忘記另一個人呢?
是因為她要我忘了她嗎?
***
「——君,小田桐君。」
一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就醒了。張開眼睛,我看到的是繭墨的臉,模糊的視線中有對貓兒似的眼睛眨呀眨……我突然覺得很懷念。
很熟悉的場景。
每次昏倒之後,醒來看見的都是她。
我伸手摸了摸肚子,肚子已經被塞好,孩子又乖乖回到我的肚子裡。我的鼻子似乎聞到鐵鏽味,轉頭一看,地板上有著大量已乾涸的鮮血。雖然肚子被拉開,但是我不記得流了這麼多的血啊?當我搖搖頭打算站起來時,忽然回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金魚——當那隻金魚被肚子裡的孩子一口咬住時,化作一灘鮮血。
那隻金魚到底是什麼東西?
當我正想開口告訴繭墨有關金魚的事情時,卻發現她和圍繞在身邊的其他人臉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和繭墨四目交接,她嘴角微揚,認真的口吻和嘲諷似的笑容呈強烈對比。
「——亞城……那個老人死了。」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到老人的名字,腦海裡浮現昨晚和老人見面時的樣子,他臉上令人作嘔的醜陋笑容……很難想像他居然死了?他死了?由於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我的腦袋好像無法立刻理解。
他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卻用一種近乎熟稔的口吻說:
『你就繼續這樣下去,然後在將來的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吧,小田桐先生。』
他為什麼會比我先走一步呢?
看見想得出神的我,繭墨又說:
「屍體的血被抽乾了。」
老人的死因可能是頭蓋骨骨折,想爬樓梯時沒站穩而滑倒,頭部受到強烈撞擊。根據第一個發現者——幸仁的證詞,老人倒在樓梯下方時,頭骨已然碎裂,但當時他身上的血早已被抽光。幸仁說他的死因並非大量出血,不知道他之所以這麼肯定是根據什麼原因?不過繭墨也同意他的看法。不知何故,我並不是很想追問繭墨同意的理由,如果繭墨想說,稍後她自然會對我說。現在「老人怎麼死的」這件事並不重要,我只是有點震驚,畢竟昨晚才說過話的人,今天竟然就死了。
我跟著繭墨走下樓梯,只見老人的屍體橫躺在接近大廳的最後幾階樓梯,頭部的傷口大大地裂開,如石榴一般,身體的血液被抽乾,全身皮膚乾癟,被皺紋包圍的混濁眼珠也像是一顆埋在地上的玻璃球。他瞪大眼睛,看著半空中的某一點。
他臨終前想看什麼呢?
「怎麼會這樣?」
我看著老人悽慘的死狀,喃喃地說。他堅信自己能夠安詳地死去——至少是以他所認為的「安詳的死法」。
然而他的死法如此殘暴而離奇。
為什麼他會被殘忍地殺死呢?
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湧上心頭,我緊咬下唇。此時突然聽到一道柔柔的聲音。
穿著紅色衣服
可愛的金魚
快睜開眼睛醒來
我要請你吃東西喔。
清澈的歌聲來自與雄介手牽手的紅色和服女孩,她稚嫩的歌聲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她們還能夠發出聲音?唱完歌之後,她們就閉上嘴巴。雄介牽著她們的手,靜靜地看著繭墨,繭墨也回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
「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雄介君,不管問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繭墨小姐,她們今後會怎麼樣呢?」
「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要老人的金魚,也想要這兩個美麗的女孩,但我猜她們兩個並沒有戶籍,要是通知有關人士,會有很多人願意收留她們。
她們會和那些金魚一樣,由某個喜歡金魚的人帶去飼養。
雄介頗不情願似地緊握女孩們的手,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我很清楚他的心情,會把人類當成金魚般飼養的人通常不是什麼好人,可是我們無能為力,畢竟要收留這兩個小女孩並非易事,再加上有能力的繭墨不會幫忙,她不是那種會輕易幫忙別人的個性。
我能不能收留她們呢?
首先,肚子裡的鬼是一個問題,經濟上也有困難,但是……
當我咬了咬嘴唇,打算向繭墨開口時,一隻包著繃帶的手舉了起來。只見摺扇「啪」的一聲張開,毛筆接著在扇面上快速地運行著。
『這兩個孩子就交給水無瀨家照顧,即使有人反對,我也會負責處理,這樣可以嗎?』
「族長……不,白雪小姐,真的可以麻煩你嗎?」
『不用客氣,這是我個人的決定,我只是因為不忍心丟下她們不管,想要盡一份心力罷了。我這麼做,繭墨大人沒有意見吧?』
白雪用力地關上扇子,眼神銳利地望著繭墨。繭墨瞥了白雪一眼,隨意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會干涉——請便。」
紅色的金魚
吐出一個泡泡
睡著香甜的午覺
然後自美夢中醒來
穿著黑色和服的女孩接著唱了下去。她們緩緩地閉上眼睛,用力握緊雄介的手。
***
繭墨打了電話,請本家的人過來這裡善後,隨即扔下手機、躺在沙發上。儘管這間開著強力空調的房子裡依舊缺乏現實感,但是再怎麼糟糕,還是比那棟吊滿鳥籠的屋子好得多。我想著那些在玻璃球中游來游去的金魚們。
它們會被送到哪裡去呢?
魚兒們甚至不知道主人已死。
我告訴繭墨在老人死前的深夜看見奇特金魚的事。不太感興趣似地聽完之後,她點了點頭,接著晃了晃穿著長襪的腿說:
「那個女人的幻影應該是碰巧出現,和那隻魚重疊了。你的鬼敏感地捕捉到殘留在那裡的意念,讓你將那個女人和紅色的金魚看成一體——那隻金魚被鬼咬中之後化成鮮血……小田桐君,那隻金魚應該是用鮮血畫出來的生物,可能是在水無瀨家受了重傷的背叛者以自己的血畫出來的東西。之所以會在我們附近出沒,也是為了監視我們的緣故。它為了壯大自己的身體而到處收集鮮血——透過從屍體上抽乾血液的方式。」
繭墨看了白雪一眼,但是白雪並沒有回應。繭墨微揚起一邊的嘴角,繼續說下去:
「水無瀨家的超能力是將毛筆畫出的畫像具體化……換言之,是透過毛筆與墨汁這兩個媒介物,將本身的能力具體化的作業,能力強的人能畫出『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就理論上來說,真正有能力的人可以隨意地讓任何東西具體化,能力弱的人就辦不到了。」
水無瀨家中僅有兩個人能夠畫出幻想中的動物。
其他人只能畫出「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生物」。
「他們畫不出『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原因在於『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這樣的東西』的觀念深深影響他們,讓他們的能力無法發揮。我之前也說過,你認為『不可能存在』的東西,當然『不存在』。對水無瀨家的超能力者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他們只能創造出自己認為能夠創造出的生物。堅信自己擁有創造出某種生物的能力,才能夠畫出那個生物,只是如此而已。聽起來很簡單,可是要超越本身的固有觀念並不容易,為了做到這一點——為了讓自己認為自己『已經超越』那些根深蒂固的觀念,需要一些輔助工具來幫忙。這點就像是拿到了那些由名匠所打造的工具,會覺得做起事情來如虎添翼一般,道理是相同的。」
這是很簡單的加法——在不借助外力的狀況下能做到某個程度……也就是說,如果能借助某個外力,便能做得更好。
一般人都會這樣想。
「————所以,只要將墨汁換成鮮血,就能創造出更強的怪物。使用人類的血絕對是禁忌。然而,『知道自己犯下禁忌』的自覺與加諸在鮮血中的意念大大地幫助了超能力者。你看見的金魚以鮮血創造,為了增強力量,必須到處收集血液。麻煩的是,即使金魚已經被你肚子裡的鬼消滅,類似的案件卻依然層出不窮——也就是屍體的血液被抽乾的案件。還有一點讓我很在意。」
繭墨突然站了起來,看著白雪的方向,只見她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動也不動。繭墨瞪著白雪,繼續說:
「我想問你過去發生在水無瀨家的某件事——你們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結果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白雪沒有回答,只是握著扇子,以堅定的沉默回答繭墨的質問。四目交接的兩人互相看著對方,不發一語,我無法忍受地站起來。
她們還是不說話,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有意義,於是我留下她們,離開客廳,看著還沒有收拾好的房間。白雪應該還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日子,乾脆趁現在收拾一下。當我捲起袖子後,發現有人在房間裡。
「風~和日麗~春~~光好……」(注2:此為日本名作曲家瓏廉太郎作品——花,在此採用中文翻譯之歌詞版本,日文直譯為「隅田川風光明媚」。)
雄介胡亂唱著歌,伸展手腳,呈現大字型躺著。他的手底壓著字典或CD等物品,腳下則是成堆的和服山。雄介用鼻子「啦啦啦」地哼著走音的歌,好像喝醉的醉漢。
「你在這裡幹麼?」
「喔?是小田桐先生啊,你好!辛苦啦!我覺得好累——雖然像之前那樣嘻嘻哈哈地過日子很贊,但是偶爾也想恢復成正經的樣子……還真懷念正經模樣的我啊!只可惜裝正經好!累,人生就是這麼討厭的東西啊……」
說完,雄介高聲地笑了。由於他的情緒異常亢奮,我開始擔心他是真的喝醉了。儘管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還是打算離開房間。可惜我的肚子才剛剛被打開過,現在很累,沒有餘力管閒事,更沒有精神跟這個亢奮的傢伙對話。
「咦?小田桐先生——竟然不理我?好過分喔……說到這個,幸好有人收留了那兩個女孩,她叫水無瀨吧?雖然比起金魚屋好不到哪裡去,但是總比被賣到奇怪的地方好。唉唷——我的頭又開始痛了,先這樣吧,我想換一下話題。小田桐先生有沒有看昨天的連續劇?」
「抱歉,我們可不可以待會兒再聊?陪你說話很累。」
「那個後院啊……埋著骨頭喔!」
有幾秒的時間,我不太能理解聽到了什麼。
我緩緩轉過身去,只見雄介一改之前開玩笑的態度,表情嚴肅而認真。躺在地上的他緊閉著嘴唇,倒著看我。
「————骨頭?」
雄介迸出一陣笑聲,不祥的高亢聲響讓我聯想到骷髏。
他的笑聲酷似會唱歌的骷髏。
「是金魚的詛咒喔!那個老頭對金魚不好,所以才會橫死在家裡,說起來也滿可憐的。摔破了頭,那隻金魚又剛好被白雪的血吸引過來,結果他就被金魚順便吸乾了血……真是報應啊,算是死有餘辜。那些毫不在乎地踐踏別人的頭的臭老頭們,最好都死一死比較乾脆!」
他低沉的聲音聽來讓人毛骨悚然,和總是輕浮地笑著的他不同。現在的他咧嘴露出殘暴的笑容,用灰暗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就像金魚小女孩的爸媽都被殺死,心裡充滿怨恨……她們不是沒有感情,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她們不但知道媽媽是在哪裡被殺的,也知道媽媽埋在哪裡。殺掉母親便能傷害小孩的心靈,所以老頭才殺掉她們的媽媽。」
雄介奸惡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語般地下了結論:
「老頭的死是金魚的詛咒造成的。」
然後,雄介不再說什麼,只是哼著歌,好玩地踢開堆積如山的雜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背上一片冷汗,不知名的恐怖竄上背脊,頭開始痛了起來。我離開房間,走了出去。
打開事務所大門,我將手朝後關上門,看著晴朗的天空點了根菸,深深吸進肺部再吐出來。我一邊看著天空,一邊享受著尼古丁的味道。回想起剛才的對話,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我想徹底體會那種怪異的感覺,試著從一片混亂中整理出所有疑點。
那個老人摔下樓梯,頭部受到強力撞擊……但雄介是怎麼說的?
金魚的詛咒殺了老人?
背上的寒毛整片豎起。這麼說來,那個肥胖的老人當時打算爬樓梯上去?那棟房子是老人的樂園,裡面應該有電梯才對。那天晚上,雄介出去陪女孩們一起玩,當我醒來時,雄介還沒回到房間。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三更半夜的他「人在哪裡、做了些什麼」。
而且,老人的頭像是被球棒敲碎似地四分五裂。
我丟下仍有一截長度的香菸,用腳踩熄之後,拉開大門走進去。雄介若無其事地聽著搖滾樂,頭隨著音樂節拍晃動,不過依然敏感地察覺我的接近。
「咦?小田桐先生,怎麼了嗎?」
他自然地搭訕著,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則歪著頭繼續聽搖滾樂。
現在的雄介一點都看不出陰沉的樣子。
我的腦海裡卻響起曾經聽過的、骷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