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Scene 6.來自過去的光芒

第一卷  Scene 6.來自過去的光芒 想闡述的故事,想拍下的景色,想留下的東西。

 我到目前為止,把這些全放進我的電影當中。

 接著,在電影的最後絕對會播放片尾名單。

 不管登場人物完成了什麼,或是沒有完成什麼。不管克服了什麼,或是沒有克服什麼。播放片尾名單後結束是電影的慣例。

 只不過,人生並非如此。

 在電影中播放片尾名單的畫面過去後,人生仍然會繼續下去。

 誠離開這世界後,即將要滿十年了。

 這段時間內,發生了說也說不盡的諸多事情。

 誠離開後那年,我們年底再次參加電影甲子園,接著在新年過後拿到劇本獎、女演員獎以及優秀作品獎。

 彷佛是遲到要給誠的餞別禮。我們為了一定要得獎,用至今最認真的態度製作電影,細心計畫之後開始拍攝。

 拿到三個獎時真的非常開心,好想和誠分享這份喜悅。

 升大學時,我拿到東京都內有電影相關學系大學的推薦入學,小葵也一樣,我們在大學也繼續拍電影,三年級時,我還拿到一個大獎。

 身邊的人都說我或許能成為職業電影導演,我也在不知何時以此為目標,心想,在天國的誠肯定也會替我開心。

 但很遺憾,事情沒這麼簡單,這世上人外有人。

 我認為我在這之中也很努力,因為拍電影就是我的人生。

 大學畢業後想要待在距離電影製作最近的地方,所以進入中堅影像製作公司工作。身為助理導演中地位最低的第三助導,我從早到晚都在拍片現場工作。

 但走向電影導演的路途極為嚴峻,一年過去,一起夢想成為電影導演的同事幾乎都消失了。

 即使如此我仍未放棄,只要在現場聽到有募集電影企劃的消息,我也會邊工作邊寫企劃書或劇本參加,就這樣,三年過去了。

 過去的同事和大學同學腳踏實地在社會上工作時,只有我仍然不切實際地追夢。

 我最清楚自己的現狀,但我不屈不撓努力著。

 但沒有那麼容易能看見未來,即使是群有才華的人,也只有極少數人能拿到電影導演的位置,到最後,我因為過勞弄壞身體。

 我還想繼續努力,以為還能繼續努力。

 但太沒用了……我在此挫折,在我二十六歲時。

 彷佛大夢初醒般辭掉影像相關工作,轉往一般公司工作。

 我已經做得很好了,很努力了,因為學生時代拿過好幾個獎啊。

 我努力說服自己,開始過著每一天。非常感恩的,我的新職場都是和善的人,工作也馬上上手,沒什麼困難。

 早上醒來,去上班,做相同的工作,回家睡覺。我置身於這種重複當中。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某天我突然發現。

 輸送帶在我腳邊滾動,而我就站在輸送帶上。

 ──我的每天,如同站在輸送帶上般度過。

 如同我在這十年內有所改變,我身邊也出現不少變化。

 其一是小葵,小葵在升上大學後,也開始以導演身分拍電影。

 在她找我商量想以導演身分拍電影時,我大為贊成。

 大學在學中,小葵也曾拿她的作品尋求我的建議,我們也曾共同製作電影,她也曾如同以往以副導演的身分加入我的作品中。

 小葵以導演身分開始活動後,她的才華開始大放光芒。

 回想起來,第一個推薦我拍電影的人就是小葵。

 小葵開始活動後沒兩年,包含劇本在內,她的作品開始受到關注,也常常在比賽中得獎,小葵電影最大的優點就在劇本。

 證據是,小葵大學四年級時在電視台主辦的劇本比賽中榮獲大獎,而且被無線電視台拍成影片,幾年後,小葵也以商業電影導演的身分正式出道。

 「我或許是想完成父親的遺憾吧,因為不管怎樣,人生都只有這一次……這是月島告訴我的事。」

 小葵有天對我這樣說。

 另一個改變的是笑菜。

 笑菜晚了一年也進入東京都內的大學,她事前通過甄選,在入學的同時也加入知名導演主辦的劇團。

 聽說她和父母商量過程中有許多爭執,笑菜在誠過世不久後,認真選擇步上演員的道路。

 她高中時說了想要比以往更加努力,也表現在行動上。

 為了增加自己的演技範疇,自主參加各種課程,她明明沒有給人那樣的印象,但她也努力腳踏實地鍛鍊體力。

 開始認真努力的笑菜,沒多久便受到關注。

 大學在學期間,二年級時第一次主演的舞台劇大受好評,吸引眾人目光。

 她在那之後也持續從事劇團活動,不久後受到經紀公司挖角成為女演員,就讀大學的同時也在商業電影中登場。

 我高中時曾天真地相信,電影製作社的四個人,在那之後也能無所改變地繼續拍著電影。

 電影製作社的另一個成員一花,比起影像更喜歡文學作品,她進入老家當地的大學唸書,畢業後選擇到出版社上班成為編輯。

 結果,高中畢業之後我們四個人拍的電影,只有我和小葵大一暑假回到老家時的那一部。而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拍電影了。

 工作中發生失常時,大家會努力試圖恢復正常。

 就這樣,繼續不停重複相同事情。

 在這之中有同事向我告白,我當時拒絕了,但我將來應該會和誰交往,總有一天會結婚生子,我開始思考這樣的人生或許也不壞。

 就在此時,一份東西寄到我家。

 剛進入四月的那天,當我下班回到獨居的公寓時,我沒任何頭緒的郵件出現在我的信箱裡。

 那和一般郵寄品不同,用英文寫上收件地址,似乎來自海外。雖然沒有寄件人的地址,但我看見寄件人姓名嚇一大跳。

 Makoto Tsukishima

 我還以為是誰惡作劇,但我也想不到誰會惡作劇用誠的名字,我無比困惑地回房,小心翼翼打開郵寄品。

 裡面有個信封,以及收在輕薄收納盒中的最新款記憶卡。

 我從信封裡拿出信件。

 開頭用記憶深處懷念的字跡,寫著「致 美波翼 同學」。

 我見過這個字跡,誠的字跡端正漂亮,我當時欽佩看著他字跡的記憶復甦,我出現某個確信。

 這果然是誠寄給我的郵寄品,但誠早在十年前過世了。

 雖然很混亂,但我儘可能冷靜看信。

 * * *

 致 美波翼 同學

 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我是高二時,加入翼同學創立的「電影製作社」的月島誠。在我轉學到國外之前,我們基本上是情侶。

 那時受到你很大的關照了。

 在那之後經過十年歲月,我想我們都已經走上不同的人生,我認為現在是很恰當的時機,所以才會這樣提筆寫信給你。

 到國外後,雖然有各種辛勞,但我現在也努力生活著。

 痛苦時、悲傷時、難以忍受時,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起在電影製作社中和你一起共度的時光。

 真的非常開心,現在回想起來也宛如昨天才發生。

 或許你已經不太記得了,但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我轉學之前,大家一起舉辦的聖誕夜派對。

 真的非常感謝大家願意讓我成為電影製作社的一員。

 為了避免我對你難以忘情,所以我沒有調查你現在的狀況。

 但是,我想你肯定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華。

 即使身處無法發揮才華的環境,在我的人生中,你都是最棒的電影導演。最棒的社長,最棒的女友。

 雖然距離遙遠很不好意思,但我永遠希望你活躍、健康以及幸福。

 * * *

 信件還有後續,但我沒辦法一次看完。

 我一開始驚訝地看文章,這是誠什麼時候寫的?一想像他用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信,讓我懷念起他的溫柔。

 但是,我的視線逐漸模糊看不清文字。

 寫下這封信的人,是逐漸步向死亡的人。這個人考慮著他死後的事情,留下這些話給我。

 我的眼睛逐漸發熱也努力平穩呼吸,去洗個臉,接著把剩下的信讀完。

 內容絕對不長,但沒辦法輕易一次讀完。視線模糊,淚水從眼睛冒出來,即使如此仍然花時間好不容易才全部看完。

 信封裡還附上一張簡單說明記憶卡內容的信。

 我打開筆電,連接這張最新款的記憶卡。

 裡面只有一個影片檔案。

 誠說他在整理以前的資料時,碰巧發現高二用的手機的檔案,雖然有點笨拙,但他也試著製作成電影。

 這大概是誠在那間單人病房中用電腦剪輯的吧。

 我有教誠剪輯電影的方法,那是令人懷念社團活動中的一幕。

 誠也寫著,要不要看交給我決定。

 我看了影片檔案的詳細資訊,大概調整過時間標記,日期是幾周前的時間,我邊苦笑這也太講究細節了吧,播放影片。

 嚴格來說,這算不上電影。

 只是把好幾個短片剪輯起來,畫面失焦或歪斜等等,也沒有可說劇本的劇本。

 只有在現場的人才能懂的劇情發展……

 但讓我非常想哭。

 畫面中有高二的我,和誠第一次約會的我,走在夕陽下鐵軌旁的我,在動物園裡笑開懷的我,社團結束後在咖啡廳裡笑著的我,在夏日陽光中微笑的我。

 不僅如此,他大概也在拍片空檔拍我了吧。看見和大家一起開心拍電影的我。那時拍電影拍得無比開心的我就在畫面中。

 這部電影也即將結束,看到影片剩下的時間察覺這點,邊感到不捨也看著最後一幕,在社辦裡睡著的我出現在畫面上。

 大概是暑假,社團活動結束後和誠兩人單獨待在社辦裡。

 社辦被夕陽染紅,「美波同學。」拍影片的誠呼喊趴在桌上睡著的我。一旁的白板上寫著許多和電影有關的點子。

 我大概想累想到睡著,隱隱約約還記得。

 我在他的呼喊中抬起頭,睡眼惺忪地問他:「咦?你幹嘛拍我啊?」對此,誠邊苦笑邊回答:「是你說的啊,如果你睡著了,記得要拍下你剛醒來的自然反應。」

 「啊啊,確實是這樣。」我無憂無慮笑著,誠在那之後也露出微笑,問我:

 「拍電影拍得很開心嗎?」

 我毫不猶豫地笑著回答:

 「嗯,非常開心。」

 這就是電影的結尾。

 日常將我拉回來,影片軟體的畫面轉黑,上面倒映淚流不止的我。剛剛還在影片中笑著的我,換成從那時經過十年之後的我。

 太多思緒一口氣擠進腦海,我崩潰大哭。

 這是為什麼,連我也不知道。

 因為懷念誠的溫柔嗎?因為愛戀嗎?因為現在的自己太不中用?因為後悔嗎?因為知道製作那部電影的人已經不在,我已經失去他了嗎?或者因為全部?

 一切都不會再回來。逝去的時光迅速且冰冷。我親身感受這份殘酷,但留在我心中的不只這些。

 我就這樣不斷哭泣,直到停止。

 最後徹底哭完之後,感覺我的心情輕鬆起來。

 回想起來這幾年,我的心早已乾枯不記得曾為什麼哭泣。

 這般神清氣爽之後,開始思考起這是誰寄給我的啊?等現實問題。根本不需要想,能辦到這件事情的人有限。是小葵。

 我和小葵現在仍是好朋友,和笑菜、一花也相同,我們的關係沒有改變。

 但彼此所屬的業界不同,特別是笑菜和小葵相當忙碌,最近沒時間見面。

 我傳訊息問小葵能不能見個面聊一聊,幾小時後收到回訊。她說週六傍晚可以抽出一小時來,我們約在東京都內的咖啡廳見面。

 「把那寄給我的人,是小葵吧?」

 當天在咖啡廳裡坐下彼此點完餐後,我立刻問小葵。

 好久沒見面的兒時玩伴雖然驚訝,仍輕笑出聲。

 「是這樣沒錯啦,但你沒懷疑月島的雙親啊?」

 「能那樣講究細節的人有限,而且我覺得誠也不好意思拜託他雙親,所以只有小葵了。」

 到誠第三年忌日那時,我還會和誠的雙親見面,兩人也看過誠留下的《罕病少女之死》,在我大學生時也很支持我的活動。

 我邊回想起這些邊回應,小葵說著「這樣啊。」笑了。

 點好的咖啡上桌後,小葵拿起來就口。

 「但我先說,我沒有看信和影片的內容喔。月島拜託我在第十年時寄出去,他給我的檔案,我也只有轉存到記憶卡里而已。」

 「第十年……啊,誠有說什麼嗎?」

 我一問,小葵表情稍微變得嚴肅,把手上的杯子放下。

 「那時沒特別說什麼,聖誕夜之後月島失去意識的次數增加,我也比較節制去探病。就突然被他找去的感覺,只不過……我們在那之前稍微聊過,那時他……」

 小葵明明不需要客氣或是感到心痛,但她仍於心不忍地繼續說:

 「他問我,小翼將來有辦法當上電影導演嗎?」

 「咦?誠他……」

 「我回答,沒有這麼簡單所以也不清楚。而且話說回來我根本不清楚你想不想要當電影導演,這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職業,靠運氣的成分很大。也有像我這樣只有運氣和劇本,根本沒太大實力的導演。」

 小葵有點輕蔑自己地笑道。但只要在網路搜尋小葵的名字,就會跳出她是二十多歲的新銳電影導演之一。

 我沒有羨慕也沒有不甘心,只有單純身為朋友很驕傲的心情。

 「才沒那回事,你有實力,很了不起啊。努力當上職業電影導演,真的很厲害。」

 「我……我沒有底線,所以沒品味。我清楚大眾口味在哪,所以故意做出那種作品。我不像你,不是能拍出真正美麗作品的導演。」

 「你說這什麼話,我看你是累了吧?」

 「對不起,或許如此。」

 一問之下才知道,小葵現在除了輔助參加商業電影劇本之外,也同步進行幾個執導作品的企劃。在這之中也有笑菜預定參與演出的作品,我打從心底替同伴們的活躍開心,所以更刻意地表現開朗。

 小葵也配合我笑,跟高中那時相同互相開玩笑。

 接著到了時間,我們起身,在咖啡廳前約好再見面後分別,此時,小葵最後問我:

 「順帶一提啊,小翼你已經不想再拍電影了嗎?」

 我對這提問保持沉默,一段時間後才回答:

 「……我不知道,我已經連拍電影的意義也搞不清楚了。」

 明明不需要我卻擠出陪笑,沒辦法正眼看小葵……

 「沒有意義啊,意義是創造出來的。」

 「咦?」

 小葵平淡地對我這樣說,我忍不住轉過頭去,兒時玩伴看著我。

 「這是我喜歡的電影導演以前說過的話……我聽到這句話時想,啊啊,我肯定敵不過這個人吧,我這感想現在也沒有變。」

 小葵說出口的,是我國二時對笑菜說過的話。

 明明沒什麼了不起的哲學,只是天真無邪說出口的話。而我當導演那時,深信這種頓時脫口而出的東西,才真正表現那個人的全部。

 每天如同站在輸送帶上一般度過,又來到週一,我又開始過一成不變的日常。在這日常中,某些話不停在耳邊響起。

 『他問我,小翼將來有辦法當上電影導演嗎?』

 『小翼你已經不想再拍電影了嗎?』

 我認為我現在與自己過去的夢想保持著適當距離,既沒有強烈的焦躁感,也不會厭惡地背過視線,也會去看熱門電影。

 但我心底想著,我想要活在電影的世界中。

 懷抱這股想法,我開始在意起誠的那句話。誠也期望我當上電影導演嗎?

 彷佛想要尋找答案,我在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中反覆看誠的電影。那只是平凡無奇的情侶互動、日常,努力將影片剪貼在一起的東西。

 但大概看了太多次,我開始感受到最初沒發現的東西。

 我總是在講電影,對著誠總是在講電影。

 『誠喜歡哪種電影?』

 『電影的每個畫面都有意圖和意義,我好喜歡這點。』

 『嗯,非常開心。』

 某天我突然開始思考起誠做這部電影的意義,加上小葵從他口中聽到的話,電影的意義就快要只在我心中釋義了。

 這部電影,該不會帶有鼓舞我的意義吧。

 在我當不上電影導演而挫折時,當我就快要放棄電影時。

 要讓我再次回想起,我十年前一心向往電影的那段歲月。

 「真的到底什麼意思呢?」

 我那天,久違地利用週末回到老家。暌違好幾年去替誠掃墓,墓碑沉默不會回答我,正如生者無法與死者對話,反之亦然。

 掃完墓後,我帶著信前往誠的家裡。我已經事前聯繫,誠的雙親親切迎接我。我回鄉的目的,是要讓兩人看這封信。

 移動到客廳,我把誠留給我的信交給兩人。

 兩人靠在一起細細讀那封信,當我驚覺「啊」之時,誠的母親已經流下淚水,讀完信之後,她擦拭淚水柔柔微笑。

 「接到你聯絡時嚇了我一跳,真的很謝謝你特地拿過來給我們看,好像也給速水同學添麻煩了。」

 我緩緩搖頭,我很瞭解小葵,她絕對不會對替同伴與好朋友做的事情感到麻煩。

 我也帶來誠做的電影,但兩人一聽到那是誠做給我看的,就說他們不應該看,只要我好好珍惜就好了。

 接下來,誠的母親起身離開客廳,當我和他父親聊天中又回到客廳來,交給我兩本誠留下的筆記本。

 「如果不介意,請把這個用在你的電影上。」

 正如誠在信上所寫,她大概以為我是來拿這個的。

 「不,我已經沒拍電影了。」

 我原本打算如此回答,但我不想破壞兩人安穩的微笑,所以說不出口。

 也不好意思久坐,我在下午茶時間之前道謝後離開月島家。

 我晚上約好回老家和雙親共進晚餐,原本猶豫要不要直接回家,但還有點時間,決定暌違數年在當地走走逛逛。

 在和誠第一次約會的公園,一起到處走的街上閒逛。

 看似沒有改變也有許多東西不同,十年,就是這般的歲月。

 原本也打算去誠電影中出現的動物園走走,但那邊得轉搭電車,我沒那麼多時間,所以便到高中母校去。

 雖然是週六,但因為我是畢業生而受到親切對待,讓我可以自由進學校裡看看,四處充斥著回憶。

 如果是以前的我應該會拿起手機來攝影,我邊想著邊走向保健室和大樓間的走廊。逛著逛著太陽開始西下,我道謝後離開高中。

 最後到學校附近的公園,那天冬日我和誠一起坐的長椅仍在那裡,我坐在長椅上,思考之後拿出誠的筆記本。

 《如果美波翼同學拿著信來家裡,請把這個交給她。在那之前,請千萬別看裡面的內容》

 封面牢牢貼上一張便條紙,寫著以上內容,我輕輕翻開頁面。

 誠如寫日記一般,把他的苦惱寫在裡面。

 從醫生宣告只剩短暫壽命之後的每一天,自己有什麼感受等等,無法對家人傾訴的心情變化,包含陰影在內全寫在裡面。偶爾細膩,偶爾胡亂粗暴。

 但這本日記從某個時期開始,變得沒那麼頻繁書寫。大概從誠開始參加電影拍攝那時起,在八月之後才又開始書寫。

 * * *

 八月九日

 又出現預兆了,我怕得拿起筆記本。

 我又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裡,我討厭這裡,我不想在這裡。

 好想見美波同學,好想回那個社辦。

 等待自己失去意識真的好恐怖。

 我拼命說服自己已經習慣,但欺騙自己也到極限了。真的希望自己能早點習慣。

 * * *

 從內容可察覺,誠這天出現發病的前兆,他不安的心情化作文字吐露出來。

 在這之中,我在筆記本上看見自己的名字,眼頭又發熱了。

 另外一天的日記中,也寫著知道誠秘密的小葵的名字。

 * * *

 八月二十一日

 速水同學願意幫忙我,我還以為她是很恐怖的人,但不是。

 大家好溫柔,不管是誰,大家真的都好溫柔。

 在這人人都很溫柔的世界中,我不想死,想活下去。

 想認識更多人,想和更多人來往活下去。

 疾病拜託你了,拜託你別阻撓我。

 拜託能讓我的心也永遠溫柔。

 * * *

 誠的心中有怎樣的糾葛與煩惱,從這裡就能全部明白。

 只不過,只有這句話我能說,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哪種狀況中,誠都非常溫柔。

 沒有因為疾病有所缺損。

 在我眼中的你,無限溫柔。

 明明不冷,我的身體卻顫抖著,我沒辦法讀完整本日記。翻過頁面,確認眼睛所見的內容。

 * * *

 九月十四日

 因為無法忍耐,所以我要在暗黑筆記本上全部寫出來。

 好憎恨疾病,恨得不得了。這是命運,放棄吧。但沒辦法徹底放棄。

 我想和美波同學談論未來,好想和她一起做蠢事。

 好想要奢侈地浪費時間。

 動物園,玩得好開心。還想要放假去約會,想要和她訂下約定。

 * * *

 十月二十三日

 我是笨蛋,終於討厭起自己了。明明和美波同學約定好,早上卻沒用地失去意識,給很多人添麻煩了。

 速水同學,對不起。速水同學的媽媽,對不起。

 爸爸、媽媽也對不起。

 因為我不想讓你們傷心,請原諒只能在筆記本道歉的兒子。

 * * *

 十一月二十九日

 今天退出社團了,和大家道別了。

 也和美波同學道別了。

 我好想抱她,好想大哭大喊,任性說出想和她一直到最後。

 我真是笨蛋,只要這樣做就好了啊。

 速水同學要我不能放棄自己的幸福,正如她所說。

 只要照她所說的做就好了啊。

 我就要死了,所以做什麼都能獲得原諒。只要對命運、對神明說就好了啊,反正死了之後的事情,其他人的事情跟我無關。

 我是笨蛋,笨蛋,太愚蠢了。

 但是,沒關係了。雖然沒辦法緊緊擁抱她,雖然沒辦法和她一起到最後。

 但是,沒關係,這樣就好。

 希望美波同學可以幸福,希望她將來可以實現夢想。

 這樣一來,我就能在天堂對壞心的神明炫耀。

 對他說,我以前的女友非常厲害對吧。

 但我絕對不允許他奪走,直到女友變成老婆婆之前,絕對不允許他奪走。

 * * *

 二月十五日

 痛苦的事情,想吐露的事情,後悔的事情全都沒有了。

 我的心情神清氣爽。

 自從認識美波同學後,我在這本暗黑筆記本上吐露心情的次數也減少。

 但這本筆記本確實幫了我許多,謝謝你。

 * * *

 以這個日期為最後,誠的日記到此結束。

 這是在誠的聖誕夜過去後,和我分手後過一段時間。

 誠的手機在聖誕夜之後,他的雙親趁他失去意識時調回正常的時間。誠在那之後活在正確的日期中。

 重新得知誠沒有任何後悔,我打從心底感到喜悅。

 而筆記本並沒有在此結束。

 在最後的日記之後還有內容,那是寫給未來的我。

 * * *

 致 美波翼 同學

 其實,我原本打算把這本筆記本丟掉。

 只不過,當我重新一讀,這是寫下我人生中真正事情的筆記,也是一個得知不久人世的人,最自然的心中思緒。

 我想著,假設在十年後,當我完全成為過去後,把這個交給你讓你使用或許也不錯,所以決定留下來。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已經死了。

 對不起,我對你說謊了。而超越其上,我要說好多好多謝謝你。

 我原本打算孤獨至死,平淡地,獨自一人到死。

 而現在,在照片、影片與回憶的包圍下,我一點也不孤單。

 如果沒有翼同學,就不會這樣,真的非常謝謝。

 也不能寫太長,所以差不多該結束了。

 我一直思考,人生最後該留下什麼話才好。

 因為沒辦法馬上想出來,所以我會在死前,在想到的時候寫下來。

 即使不是什麼好話,也請別笑我喔。

 * * *

 得知誠在筆記本上留下最後的話,我停止動作。

 我的情緒只要再受到一點刺激,就會輕易化作淚水滑落,即使如此我還是平穩呼吸,看向最後的話。

 懷念的風吹過我的心中,溫柔、溫暖又虛幻……

 * * *

 我永遠,是你的粉絲。

 * * *

 太陽西下,不知何時起,街燈的光明照亮筆記本。

 和過往那天相同,開始下起雨來,為了不打溼誠的筆記本,我用手拭淚。但從眼睛滑出的雨水不停歇,一滴接一滴湧出。

 等待自己冷靜下來,用手帕擦乾臉頰和手上的淚水,吸吸鼻子,拿起另一本筆記本。

 聽說這是誠在生前,寫下想做之事的筆記本。

 誠的母親也把這本交給我,我打開寫上誠願望的筆記本。

 •向美波翼同學表明心意

 我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我們的故事,肯定是從這裡開始。

 閉上眼睛豎起耳朵,感覺可以聽見誠溫柔的聲音。

 誠那天緊張的臉浮現在我眼前……

 『其實,我喜歡你。啊,但我沒有希望你和我交往的意思,就很像是你的粉絲……』

 感情從眼瞼內側湧出,再次滑過臉頰。睜開眼,星光在夜空中閃耀。深沉夜空,內行來看會賦予意義的星座無聲流轉。

 受到過去牽引,我想起誠以前在這裡說過的話。

 星光是來自過去的光芒。

 我看著夜空中的光芒,思考,不停思考誠電影的意義。

 誠在那部電影中放進什麼意義?

 我以為可以在哪找到答案,但筆記本和信件中都沒有確切答案。

 而且話說回來,說不定根本沒有意義。

 但是,既然如此……可以這麼做吧,這正是喜歡電影的人常做的事。

 我可以從這部電影中,找出專屬自己的意義吧。

 我可以把這部電影,當作他給未來的我的鼓舞吧。

 聽說星光是數十年前綻放的光芒,與之相同,誠經過十年歲月寄給我的電影,我可以把這當作專屬於我的光芒嗎?當作他最後的禮物。

 為了不讓我忘記最喜歡電影的自己,不遺忘任何過去……

 當我回過神時,淚水又不停滑落了。

 這是我第一次哭成這樣,身心舒暢,正因為夢想破滅了才能哭出來。但正因為現在才明白,即使破滅,只要不斷再挑戰就好。

 即使在電影中開始播放片尾名單的場面過去,人生仍會繼續下去。

 而我現在仍擁有,這是我人生的實際體驗。

 對我來說,這個場面就是和誠共度的聖誕夜。大家一起點綴誠人生的最後,四人一起目送誠的車回醫院,播放片尾名單。

 月島誠:月島誠

 美波翼:美波翼

 速水葵:速水葵

 遠崎笑菜:遠崎笑菜

 長瀨一花:長瀨一花

 劇本:美波翼、速水葵

 導演:美波翼

 如果是電影,會在此落幕。

 在那之後,人們得回到日常中,不管多不捨都得離座回到自己的日常。偶爾帶著從電影中得到的東西……

 我擦掉眼淚從長椅上起身,我也要再次回到自己的日常。

 為了在這日常中實現夢想,打算再次奔跑。

 有過各種經驗的現在,我無所畏懼。最重要的是,只要抬頭就能看見光芒。

 公平替迷途羔羊、替夢想破滅的人照亮道路的光芒。

 我已經不再迷惘了。

 片尾名單播放結束後的世界,我還活著,展開新故事。

 想要成為電影導演的女性,抓住夢想的故事。

 當然不可能簡單做到,無論怎樣的人生,不可能毫髮無傷。

 回去以前公司工作的我,再次回到電影製作現場以助理導演的身分努力工作。

 在身邊人的擔心中也追求自己的夢想,也常挫折、跌倒,也有累到一步也走不動的時候,也曾因為看不見未來而幾乎不敢跨出一步。

 即使如此,人類只要持續走下去,遲早會抵達目標。

 二十九歲時迎來機會。

 花幾年時間準備的電影企劃過關,拿到預算,請專業的演員拍攝,也在小電影院中上映,成功作為商業電影上映了。

 但上映時間不長,身為新人導演,也並非創造出史無前例的開頭。幸好評價不差,靠口耳相傳引來觀眾,但沒有因此爆紅。

 但我非常滿足,上映最後一天,我來到東京都內的小電影院。

 做為觀眾之一,坐在觀眾席上看故事到最後,注視片尾名單。

 《來自過去的光芒》演員、工作人員表

 月島誠:飯島卓

 美波翼:葉月千尋

 速水葵:成瀨咲

 遠崎笑菜:野村志保

 長瀨一花:佐佐木日雛

 保健室老師:遠崎笑菜(友情演出)

 劇本:美波翼、速水葵

 導演:美波翼

 我把誠的人生拍成電影。聽到募集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企劃時,我取得誠雙親的同意後,把準備好的企劃寄送給主辦單位。

 因為誠給我決心,我才能再次以成為電影導演為目標。既然如此,在我當上電影導演時,我想要從誠的電影開始。

 這是為了向誠道謝,謝謝他用自己的方法把我拍成電影,也因為我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實現誠寫在信上的事情。

 * * *

 即使身處無法發揮才華的環境,在我的人生中,你都是最棒的電影導演。最棒的社長,最棒的女友。

 雖然距離遙遠很不好意思,但我永遠希望你活躍、健康以及幸福。

 * * *

 我回想起已經讀過無數次的信件後續,接下來是誠送給我的禮物。

 誠把自己的人生、秘密交給我。

 * * *

 接下來,我雖然很猶豫該不該繼續寫,但我決定寫下來。

 我高中時代,有件事情瞞著你。

 如果你現在拍電影,如果因為題材或點子煩惱,不介意的話還請拿我的秘密去用。

 只要拿這封信去找我的雙親,他們應該會對你說明一切。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有本在我感到痛苦時,寫下我心情的筆記本。

 或許是隨處可見的題材,但我希望可以多少幫上你的忙。

 我只參加了半年的社團活動,而且還常常請假,但我非常喜歡開心拍電影的你。對我來說,一起拍電影的日子是我的珍寶。

 真的非常感謝你豐富我的人生。

 對我來說,你是我的光芒,是生命之光,是希望之光。

 請務必永遠保重,再見。

 月島誠

 * * *

 片尾名單播完,大燈點亮,我在觀眾席上坐到只剩下我一人。

 最後起身,在離開影廳前轉過頭看大銀幕,深深一鞠躬。

 走出建築物時已是晚上,如同那天一般整片深沉的夜空。

 有人站在小電影院前等我。

 是在剛剛的電影中,友情演出保健室老師一角的笑菜,拍攝時常常拿慰勞品來探班,也以臨演參與演出的一花也在。

 這幾年幫忙我寫企劃書,還和我一起寫劇本的小葵也在一起。

 「歡迎回來,我的英雄。」

 小葵微笑對我如此說,害我差一點要哭出來。

 我試圖遮掩淚水,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來矇混過去。

 「人家都說英雄會遲到,你該不會是說我太慢了吧?」

 「但確實是啦,你走到這一步花了很長的時間嘛。」

 發現我意圖的小葵也配合我,我們互視輕笑。

 「真的就是這樣啊~我都等累了,我可是一直等著小翼來找我演你的電影耶。」

 笑菜大概也想要炒熱氣氛,順著小葵的話說下去。

 但笑菜也有愛哭的一面,和她母親重逢那時,誠喪禮那時,她都沒偽裝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現在眼中也泛著淡淡淚光。

 和笑菜相對照,長大後變得穩重的一花體貼著我。

 「但真是太好了,現在的小翼神采奕奕的。你剛辭職換工作那時有點憔悴。」

 我注視著從小到大沒變,嬌小又溫柔的兒時玩伴。

 「……一花真的從以前就好溫柔,也很會做菜。」

 「咦?小翼幹嘛突然說這個?」

 「沒有啦,覺得你這樣還沒結婚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一花對我不經意一句話,跟小時候一樣認真反駁「什麼,編輯可是很忙碌的耶!」我說著「抱歉抱歉」道歉,笑菜笑著說:「啊,在欺負人。」

 看著我們的對話,小葵也溫柔微笑。

 一個故事結束,播放片尾名單。人生在那之後仍繼續。

 但是,那稍微不同,我現在才能明白。

 不是繼續,而是展開新人生。有時或許殘酷,但人類即使珍惜著過往全部,也得展開全新的故事。

 我接下來,要展開什麼新故事呢?要拍怎樣的電影呢?

 今天是電影最後一天上映,當作私人的慶功宴,我邀三人一起去吃飯。大家一起邁步朝店家走去,我心中這樣想著。

 前往目的地途中,抬頭看見夜空中的星光閃爍,天上的光沉默看著我。

 接下來,我在人生中肯定也會跌倒好幾次,會撞牆,也會落淚。

 即使如此,我認為我已經沒問題了。

 因為夜空中有星光,因為自己心中有重要的過去。

 來自過去的光芒永不消失,在夜空中,以及在我心中璀璨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