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1.月島誠②
第一卷 Scene 1.月島誠②
6
隔天的週四放學後,拍攝主角也有幾句台詞的畫面。
負責編劇的速水同學似乎把主角的台詞刪減到最低所需的程度,她交給我新的劇本。
她們教我讓咬字更清晰的運動也有回報,雖然重來幾次,但我好不容易完成這天和一花學妹一起的畫面,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週五的拍攝也是,雖然有非常多失敗但也總算完成。
問題在休假日的週六,第一次要和笑菜學妹一起拍攝。是主角和女主角在保健室裡說話,從女主角口中聽到剩餘壽命的場面。
學校同意如果是週六,我們就可以在保健室裡拍攝,所以當天上午在社辦集合。拿著器材前往保健室,和老師打完招呼之後進行拍攝準備。
老師看見我參與拍攝嚇了一跳,接著對我咧嘴笑。老師要我們如果有學生到保健室找她再聯絡她,我們目送老師前往教職員辦公室。
「好,那月島同學和笑菜可以來病床前面嗎,今天啊──」
美波同學在那之後喊我過去,和笑菜學妹一起確認拍攝的程序。
我已經在電影中看過笑菜學妹的演技,她不是空有美貌的女孩,從她平常的樣子難以想像她有那般深厚的演技。
「那麼月島同學,你把自己當作角色本人就好。想像當你得知你單戀的對象只剩沒多久可活,你會有什麼反應,不用太極端,用自然的反應試試看。」
邊接受美波同學的演技指導,我緊張地點點頭。
「然後,笑菜應該會因應劇情發展說出和劇本不同的台詞,所以你也不用勉強要照劇本來。如果背台詞,忘記的時候會停下來,說出口的話和發音也會變得不自然,總之注意要演出自然的感覺。」
不用照劇本也沒關係是連日來重複說過好幾次的話,對沒有演戲經驗的我來說這反而更好。雖然也有不實際嘗試也不清楚的不安,但包含這些在內全都讓我樂在其中。
速水同學確認流程後,正式拍攝前的必要工作全都做完了。「那稍微試試看吧。」美波同學一聲令下,笑菜學妹在床邊坐下,我站在她面前。
「那麼,正式拍攝。預備……開始。」
美波同學號令一下開始拍攝,飾演女主角的笑菜學妹氛圍一變。
「你聽說了吧,我的病。」
變化之快令我震撼,彷佛放棄一切,全撒手不管的人物就在我面前。
「聽說只剩下半年,就是那什麼意思啦的感覺……人類,有這麼容易就死掉嗎?我到現在也很普通活過十五年了耶。」
接下來也是笑菜學妹的台詞,中途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認知變得很奇怪。
或許被笑菜學妹的演技吞噬,在我眼前的是充滿絕望的同學,身患難治之症,只剩短暫生命,放棄一切……
我可以對這樣的同學說什麼?是同情?還是安慰?
我想用自己的方法回應,但感覺我的喉嚨堵住,這是為什麼?
同情或安慰……或許因為如果是我,至少我不想要這類的話。
「卡。」
美波同學的聲音打醒我,大家擔心地看著我,在此我才發現我沒說出台詞。
「啊,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在意。」
「我也常常這樣,完全沒問題啦~」
我反射性道歉,美波同學和笑菜學妹都笑著安慰我。
重振精神重新拍攝,我說服自己要專心在拍攝上,配合笑菜學妹的呼吸,幾乎照著劇本說台詞。
但沒辦法做好,我自己在中途也發現了。因為太想要照台詞說,結果變成與自己相差甚遠的不自然用語和發音了。
焦急又緊張,一緊張又讓演技越變越不自然。
結果只是不停重來。
「小翼,先休息一次可能比較好喔。」
陷入惡性循環,不是比喻而是我的視野真的越變越狹隘之時,速水同學開口說道。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重來幾次了。
對飾演對手的笑菜學妹好抱歉,我用自己也覺得很沒用的表情道歉。
「不用在意沒關係啦~」她對著我笑,在我努力擠出笑容回應時,今天負責協助拍攝的一花學妹拿飲料給我,「這個,請用。」
我道謝後,想要轉換心情離開保健室來到走廊上。
……再怎麼沒用也有個限度吧,雖然是美波同學先開口邀我,但最後是我自己希望可以讓我參與電影製作的啊,這狀況太糟糕了。
休息時間十分鐘,我走到連接體育館的走廊上,深呼吸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好好做可不行,接下來別犯錯,就算是為了不能造成大家困擾。
「你不用想著不好好做不行。」
就在我如此想閉起眼睛深呼吸時,聽到一個冷靜的女聲。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看見速水同學,她盯著我朝我走近。
「因為大家對你沒有太大期待,所以你不需要想著要好好做。」
遠處傳來棒球隊的呼聲,附近的體育館傳出籃球鞋摩擦地板的聲音,以及籃球彈跳的聲音。在這之中,她的聲音清晰響亮。
不知不覺中,速水同學已經走到我面前。我們近距離面對面,雖然不留情,但她想對我說些什麼。我鼓舞自己想退縮的心,和她對上視線。
「不需要好好做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們國中得獎時,擔任評審的電影導演對我們說過,他說笑菜的演技智商絕倫超群,這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但你不是這種人。」
「但是……我認為至少該努力,我不想造成大家的困擾。」
「那我就直說,你別努力。」
這直白的發言讓我啞口無言,但速水同學接著給我建議。
「不用努力,也不用刻意。你或許會覺得副導幹嘛一副很厲害的樣子,但可以感受到你很拼命。感覺得出你想著『得說這個才行,這個絕對不能說出口』之類的,你把這些全部拋開,用真實的一面去演。」
聽到她說我拼命,不知為何,我的腦袋客觀地重播了我先前演戲的樣貌,雖然並非現實畫面,但讓我覺得或許正如她所言。
總覺得我好像總是非常拼命。
我被速水同學一句話打得呆然以對時,聽到美波同學喊「小葵。」的聲音,美波同學似乎在旁看著我們倆互動,接著現身。
「導演,幹嘛啊?」
「我來看你有沒有欺負我們重要的演員。」
「啊啊,我又沒有欺負他,只是因為導演不說,所以我才來說,要他別刻意演戲。」
「小葵說話很不留情嘛~」
速水同學苦笑地彎起嘴角,說著「好啦好啦,還真是不好意思咧。」輕輕抬起手,轉過身離開這裡,留下我和美波同學。
「月島同學,還好嗎?」
美波同學擔心地對我微笑,彷佛光芒化作水滴落下,我從她的笑容中感覺到這種耀眼之物。
她肯定是擔心我才特地過來,或許因為導演的立場讓她這樣做,但我覺得也因為她心中的那份溫柔。
「嗯,我沒事。」
「請千萬別勉強喔,不管失敗幾次,只要重來就可以了。」
「說得也是,不過……我可能稍微理解了。」
如此這般交談幾句後,我和美波同學邊說話邊走回保健室。
精神狀態宛如重新歸零般讓我感到神清氣爽,也自然放鬆肩膀力量。
或許速水同學建議我別拼命出現效果了呢。
對笑菜學妹道歉我不停重來的事情,告訴她我要稍微用真實的感覺試試看之後正式拍攝。美波同學微笑著要我放輕鬆來,最後終於喊出開拍口號。
「那麼,正式來,預備……開始。」
開拍的同時,笑菜學妹彷佛化身為登場人物說出台詞,被評為演戲智商很高的她,和真實的我面對面。
得知自己不久於人世的人需要什麼?此時最自然的是什麼?
我邊思考,試圖用自然的態度回應。
只不過……在這之中我知道了一件事,因為是我才知道。
知道眼前這些,有點不同。
「那個啊。」
我的聲音嘶啞,但沒關係,聲音嘶啞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見。我只要自然地、正常地去做就好。只要在此拿出我自然的一面出來就好。
「我想,你生氣比較好。」
笑菜學妹被我這句話嚇了一跳,稍微睜大眼。
覺悟自己時間所剩不多時,人不會那麼單純絕望,也不會那麼簡單喪失氣力。
我很清楚這一點。
「像這樣絕望很簡單,但就算絕望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是讓身邊的人悲傷,自己也會跟著悲傷。既然如此……你還可以生氣。」
和劇本走向完全不同,但我仍繼續說:
「你可以生氣你還有夢想還有希望啊……可以生氣還有好多事情想做。為什麼是自己,這太奇怪了吧。與其絕望,你可以像這樣生氣比較好。」
笑菜學妹呼應我說出口的話變了表情,不是演技之類的東西,她以女主角的身分,露出像是生氣又像是恐懼的表情。
「你懂什麼。」
「我懂你這不自然。」
「什麼事情,又哪裡不自然。」
「你真的要死了耶,只剩半年?那你為什麼能若無其事?為什麼能裝作放棄人生?才沒那麼簡單能放棄。應該會想遷怒其他人,應該會討厭起普通活著的人。因為這樣,也討厭起自己……但是,即使如此……」
我想起過去自己粗暴寫在暗黑筆記本上的話。
我想活下去──
「你應該會掙扎著想要活下去。」
下一個瞬間,笑菜學妹離開床鋪,還以為她朝我走過來,她就拿起枕頭打我,超乎預期的發展嚇到我,她接著拿枕頭丟我。
「你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別隨便亂說話。」
我一看,笑菜學妹眼中泛出淚光。
「逃進絕望中比較輕鬆啊,你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嗎?」
「輕鬆,那是為什麼?」
「因為、因為……因為可以不抱期待,我不能動心,我不想憎恨誰也不想羨慕誰。只要不動心,我、我就……」
成串淚珠從笑菜學妹的眼中滑落。
「我就不用期待我想活下去,或許能活下去……也不會受傷了。」
我一時之間忘記呼吸,在我眼前的不是笑菜學妹,而是得知自己快死的人,那天的我就在眼前。
「卡。」
這個聲音把我拉回現實,雖然只有短短几秒,但我完全忘記這是在拍電影。
「小翼,對不起~和劇本的走向完全不同了。」
眼前的笑菜學妹恢復平常的她笑著,證明剛剛發生的事全是一場戲,她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拭淚。
「月島學長也對不起,我還頗認真打你了。」
「不會……我才要道歉,做了和劇本完全不同的事情,對不起。」
用真實的自己試試看,如果不行再重來就好。我用這種想法開始拍攝,但剛剛拍好的東西應該不能用吧,我忽略真實的自己和電影主角不同這點了。
真要說起來,真實的自己更接近女主角,得知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
我想著得考量這點差異才行,轉過頭想要向大家道歉要重拍。
速水同學和一花學妹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啊,對不起,明明時間有限……剛剛那個不能用吧,自然還滿難的耶。」
「不,不是那樣。」
難得見速水同學吞吞吐吐,美波同學接下去說:
「我覺得這樣很好,非常棒。」
不知是否是體貼我,她這樣對我說,她也很難得表情嚴肅。
「咦?是這樣嗎?勉強可以用?」
「嗯,嚇我一大跳,我沒想到月島同學能做出那樣的演技。我個人是很想用,所以希望接下來的畫面能再下點功夫。」
氣氛些微出現變化,美波同學對我微笑。「就是啊,真的嚇一跳。」笑菜學妹也露出笑容,一花學妹也跟著她笑了。
接著速水同學也加入討論,總算決定要把這個畫面拿來用。
女主角表露情緒之後的場面,速水同學和美波同學為了能讓劇情合理,也當場思考並調整接下來的發展,並照著拍攝。
中間穿插午餐和休息時間,我們在傍晚前結束保健室裡的拍攝。
聯絡保健室老師並道謝後,回到社辦。在我們收拾器材和充電時,美波同學用電腦邊確認邊剪輯拍攝檔案。
雖然只是簡單剪輯,但這工作不到三十分鐘就結束了。
為了讓大家一起確認劇情發展是否不合理,美波同學播放剪輯中的影片給我們看。
「我想,你生氣比較好。」
畫面中,我表情認真說道。用第三者視線看自己有種奇怪的感覺,表情莫名嚴肅,而且聲音比我想像得高,令人好害臊。我還以為美波同學會調侃我,速水同學會對我的即興演出說些什麼。
「……果然很棒。」
但美波同學沒調侃我,而是一臉認真如此說,接著切換成其他手機捕捉的角度,是笑菜學妹打我的畫面。
「我的台詞和演技,可能有點太陳腔濫調了~」
在我看來是技壓群雄的演技,但笑菜學妹語氣平淡地嚴格批評。
「笑菜的台詞很真實,我覺得很棒啊,演技也不會過剩。」
美波同學也是平淡地回饋意見。
「是嗎~」
「你為什麼能說出那種台詞啊?」
「我覺得,應該是被月島學長拉著跑了。」
兩人身為導演與演員,又是分析演技,又是反省與評價。
另一方面,速水同學無言盯著畫面看,美波同學也開口問她:
「小葵也覺得這一幕拍得很好對吧。」
速水同學沒馬上回答,只是直直盯著畫面看。
「……嗯,算是不錯啦。」
我不清楚是否為真心話,但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如此說。
7
以保健室的拍攝為界,我對演技的認知稍微產生改變。
不管怎麼努力我都是外行人,僅此而已。那就別刻意想要做好,只要努力拿出誠意,把自己當下最直接的反應做出來就好。
透過這樣的嘗試,我感覺我稍微掌握訣竅了。只不過,這是因為她們想要日常演技才能如此應對,不是我也能辦到。
即使如此,放學後的拍攝成為我的期待。
接著慢慢地,感覺電影製作社的大家也開始接納我了。
「啊,誠學長。」
拍攝工作開始一週後,某天換教室時,當我獨自走在走廊上,一花學妹開口喊我。
她們兩人似乎同班,她身邊站著一如往常無憂無慮的笑菜學妹。
「一花學妹你好。」
「你好,你要換教室上課嗎?」
「嗯,我有選修課,你們兩個呢?」
「我們也一樣,正好要去理化教室。」
「那個啊,阿誠。」
不知從何時開始,笑菜學妹為了表示親近開始喊我「阿誠」,一開始一花學妹還會勸說她,但我回答我完全不在意。
笑菜學妹看著我咧嘴一笑說:
「放學後的拍攝,我很期待喔~」
我被她這句話嚇到也回答:「嗯,我也很期待。」
我不想因為自己可能在一年內結束的生命,增加因而悲傷的人。我這樣想著而躲避與他人往來,但我又有了新的往來對象。
甚至出現想要跟她們更熟識的想法了。
感覺被關在憂愁中的黑暗,一瞬間散發閃耀光芒。
我再次鄭重地向保健室老師報告我開始參加電影拍攝的事情,回想起來,如果不是老師推薦我參加,我連契機都抓不到,老實說我很感謝老師。
放學後的光線洗滌保健室裡的空氣,老師感慨甚深地說:
「你在這學校裡也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了啊,除了屋頂之外。」
我苦笑之後看著老師的眼睛回答:
「除了屋頂之外,我還有保健室。」
「這裡不是你的容身之處,只是避難所,只有咖啡和嘮叨。」
「即使如此我……不對,正因為如此,我得到很大的幫助。」
我真心回應後,老師笑了,我也同樣笑了。
在接下來的對話中,老師說我已經不需要勉強自己來保健室了。
她要我珍惜現在自己想要待在那裡的場所。
雖然有點不捨,但我也明白老師遲早會這樣說。我點點頭,對老師一鞠躬之後離開保健室。為了要參與拍攝,朝我想待的地方邁出腳步。
我的日常逐漸出現變化,早上醒來都讓我好開心。
如果想參與社團活動就有所需要,在導師要求下提交入社申請書,我成為正式的社員。而社團活動不只有開心,也常被速水同學罵。
「月島啊,你要我說幾次才懂,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耶。」
但可以和大家一起做些什麼很開心,這種日常是默默獨自處理想做的事時無法想像的,因為我每天都能和美波同學說話。
「總覺得月島同學最近很開心耶。」
某天拍攝結束之後,美波同學在社辦裡對我這樣說。在我留下來收拾器材,替器材充電時,美波同學一個人剪輯影片。
「咦?有嗎。」
「嗯,該怎麼說呢……因為你一年級時,有種保持距離的感覺。」
我不禁停止動作,視線一轉和美波同學對上眼。
當時的我想著「將來有天會不會又變回體弱多病的自己」,被過去的自己影響,或許因為這樣,正如她所說我總是和大家保持距離。
但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在畏懼什麼呢?我身體沒有異常,鼓起勇氣加入大家就好了,別害怕跳進去就好了。
在出現死亡威脅之前,根本不需要躊躇著不敢與人來往呀……
「只是單純欠缺與人交流溝通的能力而已啦。」
我回答後從美波同學身上別開眼,自嘲一笑。
我這反應大概出乎意料,美波同學有點詫異。
雖然喜歡她的心情沒變,但我對現在和她之間的距離很滿足。甚至可說這距離很奢侈,可以維持喜歡的心情近距離感受她。
我的病,美波同學,現在沉迷其中的電影製作,邊感受這些事物的存在,我努力活過自己的每一天,開心地活著。
快樂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拍攝時間很快地已經過了三週。
雖然很不捨,但校內的拍攝工作即將在本週五結束。預定下週起開始進行校外場景拍攝,為期一個月的拍攝時間也快看見終點了。
電影製作時程相當緊湊,除了週日之外也持續拍攝,但她們通知我明天週六休息。
「這樣啊,休息啊。」
回社辦收拾完之後,副導速水同學告訴我這件事,笑菜學妹和一花學妹似乎開始討論兩人要去哪玩,聊得非常起勁。
接著解散,只剩下要剪輯影片的美波同學和確認器材電量的我留下來。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明天上午預定要去醫院,但中午以後無事可做。就在我思索時,美波同學喊我:「啊,月島同學。」
「是的,怎麼了嗎?」
「明天你有空嗎?」
「這個嘛,下午有空。嚴格來說,十一點之後有空……」
因為美波同學專注在剪輯工作中,讓我有點緊張,是不是剪輯中發現什麼不妥,需要重拍我的畫面啊?
我這樣想著看她,但她說出超乎我預料的話。
「那我們下午去約會吧。」
「啊,是的,我明白了。要去約會啊……呃,咦?」
8
到了隔天,週六,我在雙親陪伴下到醫院做完檢查。
「機會難得,我們去吃好料吧。」我萬分抱歉地婉拒父親的提議,為了不在約定好的上午時間遲到,我直接前往和美波同學約好的地點。
我在十分鐘前抵達鬧區附近的公園,這是我第一次在假日和異性約見面,所以提早前往,但美波同學已經到了。
『那我們下午去約會吧。』
昨天傍晚美波同學如此對我說,我相當困惑,但那並非純粹找我去約會,她有她的目的。
『連日拍攝你應該也很累,然後我也想要研究一下。』
『研究……嗎?』
『對,下週要拍攝在公園的約會畫面,我個人想要研究一下約會和戀愛,所以在和電影女主角約會之前,和我模擬約會吧。』
也就是說,這是為了現在正在拍的電影,也為了她不懂戀愛的煩惱。但不管有什麼理由,能和美波同學出去玩都讓我很開心。
「美波同學,你在拍我嗎?」
美波同學拿起手機拍來到公園的我,我已經聽說她想要拍攝約會的狀況,所以莞爾地開口問她,她笑著從長椅站起身。
「唉,月島同學,你問我『等很久了嗎?』啦。」
「咦?啊,好。呃……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到而已。」
「但美波同學,實際上你已經等很久了吧,你比我還早到。」
「但這個,是必說的台詞吧?」
我第一次看見美波同學穿便服,但這身輕鬆的運動風打扮很適合她。像看見雜誌模特兒或社群軟體時尚網紅的帳號,與其說導演,說她是女演員更吻合。
關掉鏡頭的美波同學對我說接下來的預定行程。
「那麼今天呢,待會兒去我想去的餐廳吃午餐,然後在街上逛一下之後回來公園,接著稍微討論一下拍攝,這樣可以嗎?」
「嗯,我沒有問題。」
「那我們走吧。」
美波同學接著極為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嚇了我一跳。
「呃,美波同學,怎麼了嗎?」
「咦?約會不就是要牽手嗎?」
「不,那應該是正式交往之後之類的吧?」
「我姑且查了一下,上面寫著第一次約會牽手一點也不奇怪喔。」
雖然我很驚慌,但她似乎沒特別感覺。這也代表她對我沒有特別的感情,即使如此還是讓我緊張。
「月島同學,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吧?」
「啊,嗯,是這樣沒錯……美波同學不是嗎?」
「我大概在幼稚園時有和人牽過手吧。」
「我想一般來說不會把那算在內耶。」
我們說這些時也還牽著手,我的身體因為緊張和慌張而發熱,好在意手汗。
「那個,美波同學,果然還是別牽……」
當我想要想辦法拒絕時,美波同學對我微笑:
「那我們走吧,月島同學。」
「咦?等等。」
我就這樣被美波同學拉著手,兩人一同融入城市的喧囂人潮中。
首先依照美波同學的期望,去她先前一直想去的高質感漢堡店。趁人多起來前進去,彼此點了店家有名的特製漢堡。
我不知何時忘了緊張,期待著不知會出現怎樣的食物,看見超越想像的大尺寸漢堡送上桌,堆疊好幾層疊成一座塔了。
美波同學拜託我希望我一口咬下,我努力挑戰。只不過,雖然咬下去了,但餡料多到感覺就要散開,讓我動彈不得。
美波同學看見我這樣,驚訝的同時也開心地笑了。
吃完飯後上街逛逛,爽朗涼風吹拂道路,令人腳步雀躍。美波同學說想要逛逛雜貨小店,就這樣牽著我的手逛了各式各樣的店家。
當在店內逛看時,我發現派對上用的誇張眼鏡,我忍不住戴上眼鏡,沒想到美波同學戴上還有鼻子和鬍鬚,更加怪異的眼鏡惹我笑。
和難以捉摸的美波同學共度的時間很愉快,她生氣蓬勃充滿好奇心,完全不在意周遭目光,享受僅此一次的人生。
在不造成他人與店家困擾的範圍內拍攝約會的狀況,我也模仿著拍她。
美波同學面對人生很天真無邪,或許天真無邪是人生最重要的資質也說不定。接受真實無偽的一面,並以此為基礎享受人生。
「美波同學可能和我父親有點像耶。」
逛完街,我們休息去買飲料,按照預定回到公園。我和美波同學並肩坐在長椅上,當我發現時我已經把這句話說出口了。
「咦?和月島爸爸?哪個部分像啊?」
被人說跟父親很像也可能會有不好的感受,但美波同學很感興趣地問我。
「嗯,這個嘛……充滿活力且天真無邪的一面。」
「真像評論小孩子的評價耶。」
「啊,沒有不好的意思喔。」
「我知道。這樣啊,讓我有點想見見月島爸爸了呢。」
我們接著在公園裡聊了彼此的家人,我都不知道,美波同學有個年紀差很多,已經出社會工作的哥哥。
「月島同學是獨生子嗎?」
「嗯。」
「感覺得出來,總覺得,就是捧在手掌心養大的感覺。」
「或許如此,但其實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常常給父母添麻煩,而且……」
差點連不必要的事情也說出口,我趕緊在發現時閉嘴。
不只小時候,我現在肯定也給父母添麻煩。
他們絕對不會讓我看見,但想到自己的小孩生病,或許還會比他們早死……肯定很難受的啊。
我差點要耽溺於思緒中,聽見熟悉的「叮咚」聲,轉過視線,只見美波同學拿起手機在拍我。
「怎麼了嗎?」
「沒有啦,只是覺得這畫面真棒,我發現時已經開始拍了。」
「是好畫面嗎?嗯,公園非常漂亮。」
「……偶爾啊,月島同學會從這裡消失耶。」
「咦?」
「突然消失不見。這種時候啊,該怎麼說呢,我會覺得人類一點也不簡單。各式各樣的人,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懷抱著各式各樣的東西。」
當我思考關於死亡時,我或許從這世界上消失蹤影了。只留下影子,而她看見我的影子。
我思索該怎麼回答才好,「這樣說起來,」美波同學又繼續說:
「你在保健室裡的演技非常棒喔,是怎樣才能說出那些話啊?」
雖然距離拍攝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但我回想起自己的即興演出不由得害臊起來。
猶豫不知該如何說明,但在我能說的範圍內回答。
「因為我知道你們追求自然的演技和台詞,所以我想要用真實的自己來演……然後就說出那種話了。」
「你覺得那很不自然嗎?聽到醫生宣告只剩短暫壽命後絕望很不自然?」
她只是照一般論調來問我,但不可否認我心驚了一下。
「不是不自然……但我覺得應該有更真實的感覺吧。絕望令人驚訝地簡單,但從那邊去不了任何地方。」
我回憶起過去的自己回答之後,美波同學感到意外地問我:
「月島同學,你曾經對什麼事情有如此深層的絕望嗎?」
我不禁轉頭看她,露出苦笑,試圖打破嚴肅的氣氛。
「大概是,時尚品味吧。」
不是太好笑的玩笑話,但美波同學也配合我笑了。
接著我們在下週得到拍攝許可的公園中稍微討論。
我聽說她們已經事先作好場勘,確認過拍攝現場,但為了當天不會浪費時間,美波同學讓我站在各處確認畫面的角度。
在公園內的討論結束之後,我們到附近的電玩中心去。
這無關乎拍攝確認,單純只是美波同學有興趣。說要研究約會而挑戰夾娃娃,一起玩兩個人玩的遊戲,也把這些畫面拍下來。
到了傍晚時離開店家,邊仰頭看著橘紅天空邊走在往車站的路上。
雖然在此解散也可以,但因為美波同學想拍夕陽景色,所以我陪她走了一個車站。拍完景色之後,接下來說要拍我當作資料,但她比我更上相,最後決定換我拍她,之後再給她檔案。
我們兩人沿著軌道前進,話題也在不知不覺中講到拍攝中的電影。
「月島同學的角色啊,原本應該是隨處可見的平凡男生。」
聊著聊著,美波同學看著我這樣說。
「但因為有保健室裡那段演技,感覺你變成心中懷抱著什麼,雖然平凡但一點也不平凡的男生了耶。」
或許因為演繹的我本身就是如此,雖然極為平凡,只有將不久於人世這點脫離尋常。
「我覺得照現在的劇本也可以,但我個人也想要把你的那段演技,透過怎樣的形式活用在故事當中。雖然沒辦法大幅變更,但我思考著不知有什麼方法……你有什麼點子嗎?」
我至今從未參與過創作,沒有能稱得上「點子」的想法。
即使如此也想幫上忙,我停止拍攝努力思索。
就這樣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我差點就要說出口,但躊躇後還是閉上張開的嘴。
「什麼?什麼都可以,你說說看啊。」
美波同學似乎看見了,催促我說出來,我百般迷惘之後才開口。
「那麼,假設啊,電影是女主角死於罕見疾病的故事,但其實主角也生病了……但他隱瞞這一點,把設定作這種變更怎樣呢?」
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有點天外飛來一筆感,但這正是我的現實。
如果可以多少幫上她的忙,我願意獻上這一點。
美波同學不禁停下腳步,我也同樣駐足。
「你可以再多說一點嗎?」
「啊,嗯……舉例來說啊,雖然沒說出口,但主角其實也沒剩多少時間,所以他才能理解女主角的痛苦與悲傷。所以在保健室裡得知她餘日不多時才會說出那些話,想要逼出女主角的真心話。類似這樣。」
雖然不安說出這麼相似的事情真的沒關係嗎?但最後下了她不可能會發現的結論。不可能發現這個主角正是我。
美波同學聽完我說的話之後,沉默深思著什麼,維持這狀態十幾秒。
「這或許不錯耶。」
最後,她露出笑容說道。
「真的嗎?」
「對,利用片名讓人以為只有女主角罹患不治之症,但其實男主角也有不治之症。但男主角把這件事情隱瞞到最後,這是因為……他不想要讓身邊的人傷心?」
她一問之後我沉思,不是以電影主角,而是當我自己的事情沉思。
「應該是這樣吧,不對,肯定是如此。」
美波同學開始思考如果要如此設定,還要追加怎樣的畫面才能打動人心,追加的畫面需要壓到最少,我也陪她一起想。
兩人一起統整想法一起走到下一個車站,走到下一個車站還不夠,又繼續走一個車站。此時黃昏時刻早已結束,星光開始在夜空中閃爍。
在我們好不容易統整好想法之後,家住反方向的我們兩人在車站內道別。我搭上電車,在位子上坐下眺望窗外,接著收到美波同學傳來的訊息。
《今天謝謝你,事不宜遲,我要立刻來想劇情和演出方法》
她規矩地聯絡我令我莞爾,在接下來的對話中,互相確認我們今天講過的點子,接下來只剩下該如何告訴電影製作社的大家這件事了……
《我想跟你商量,主角設定變更的事情,還有追加畫面的事可以先跟大家保密嗎?》
對話中,她如此提議。
《拍攝和剪輯都不需要花費太多勞力,我想要我們兩個偷偷製作兩種版本,然後讓大家比較看看哪個版本比較好》
美波同學似乎想要嚇大家一跳,不僅如此,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看兩個版本比較,可以純粹地去判斷作品的好壞。
我告訴她我沒有異議,比之前更加期待電影完成了。
9
隔週的放學後繼續拍攝工作,第一次在校外拍攝。雖然仍常因為我重來,但拍攝工作照計畫進行。
真的感到不捨,但殺青的腳步也逼近了。
週末的週六,要在醫院拍攝重頭戲,也是最後一個拍攝工作。因為速水同學的母親是護理師,所以請醫院幫忙,我們得到許可使用空病房。
主要拍攝罹患罕見疾病的女主角的畫面,這也是我看病的醫院讓我有點驚訝,但拍攝時間有限。笑菜學妹一次也沒重來就結束拍攝,一花學妹和我也充滿緊張感地參與拍攝,總算順利迎接殺青。
檯面上的拍攝工作到此結束,但對我和美波同學來說還沒結束。
在我們倆之外的人吃午餐時,我們兩人在病房裡拍攝追加畫面,事前已經練習過好幾次動作,而且是沒有台詞的畫面,所以一次就成功了。
在美波同學提議下,也拍攝了效果呈現上所需,主角從外面看醫院的畫面。
當我們瞞著大家順利拍攝結束時,互相擊掌。
接著如當初預定的計畫,在七月之前拍攝結束。
不知不覺中學校也到了期末考周,期末考結束後即將開始放暑假,獨立電影節的報名截止時間也迫在眉睫,電影製作社被這些時程追著跑。
美波同學和速水同學正式進入剪輯作業中,我們也儘可能幫忙。
兩人完全沒有唸書準備期末考的樣子。
即使如此在考試成績發還後問她們考得怎樣,速水同學的成績比我還好。美波同學嘴上說著數學很慘烈,但也沒有不及格。
至於我的成績,就馬馬虎虎的感覺。而最重要的身體方面,完全沒有異常甚至讓人感覺我只剩短暫生命該不會是騙人的吧。
三月初,醫生宣告我只剩下一年生命,所以進入七月之後已經過四個月了。
幸好我還沒有出現自覺症狀,聽說到了疾病中期會慢慢顯露。
我有時會對這事實感到畏怯,但仍過著自己的日常生活。
每個人的生活飛梭流逝,安靜地朝夏日前進。
美波同學在自己家裡剪輯另一個版本,我也幫忙,把錄音器材搬進自己房裡,錄下追加畫面所需的聲音之後傳給她。
既有版本與另一個版本,兩個版本的電影總算都在暑假前完成了。
電影完成後,慣例會舉辦慶功宴兼試映會。在得到笑菜學妹家人同意後,我們在她的房間裡集合。
試映會當天,我在笑菜學妹家門前茫然自失,說我被這第一次碰見的場面嚇到也不為過,這是近代豪宅啊。
我好不容易找到門鈴按下,笑菜學妹來迎接我進門。
她的家人今天似乎不在家,其他人已經來了,正在廚房裡準備料理。笑菜學妹領著我走在寬敞的家中,走到二樓的一間房裡。
打通兩個房間的奢侈結構,這裡就是笑菜學妹的房間。
「啊,月島同學,你來啦。」
「哇塞,真的來了。」
「誠學長,你好。」
準備好料理的美波同學三人也和我們會合,試映會正式開始。導演要在上映前說些什麼已經是個慣例,美波同學在眾人催促下站在大家面前。
「嗯~這次是我們五人第一個作品,請大家開心觀賞。啊,我不是扯上作品劇情要大家不開心喔。嗯?大家有聽懂嗎?」
「小翼,快點開始。」
關掉房間電燈,美波同學回到我和速水同學坐的這張沙發的正中央。
美波同學手邊的筆電連接投影機,她操作電腦播放影片。投影機的光芒照亮每個人的臉龐,我感覺到她的視線看著我。
和她對上眼後,她開心地笑了。而另一方面我相當緊張,這是我第一次看整部影片,而且先播放的還是美波同學自己編輯的另一個版本。
和原本的劇本不同,電影從預先沒有的畫面開始播映,是演主角的我從醫院走出來,轉頭看建築物。
「咦……?小翼,這什麼。」
速水同學當然很驚訝,但美波同學一句「放映中請安靜」讓她閉上嘴,我自覺心跳快速,在旁守護電影。
《罕病少女之死》片名雖然通俗,但情感相當豐富。
高中生的主角過著平凡的每一天,在這之中認識了笑菜學妹飾演,不同班的女主角,她是個成熟但總是一臉不悅,無法融入班上的女生。
透過一花學妹飾演的共同朋友,主角和女主角開始有交流,但女主角頑固地躲在自己的殼中,不願對主角敞開心胸。
這位女主角某天在主角面前昏倒,被送進保健室,主角此時得知女主角的疾病以及所剩不多的生命。
女主角醒來後察覺主角得知她的秘密,自暴自棄地說明現狀,那以預料之外的形式發展成爭執,女主角第一次坦露心聲。
女主角在那之後逐漸變化,開始對主角敞開心胸。
女主角和男主角共度剩下的日子,兩人一同外出,到街上或公園約會。放學後在教室裡聊天,用盡全力在操場上奔跑,去做那些將來有天沒辦法做到的事情。
原本是田徑選手的女主角,在操場上急促呼吸。
迎風奔馳相當舒暢,流汗令人喜悅,光活著就感到幸福,她哭著說:「我想要活下去。」
但女主角的病情惡化,開始過著住院生活。
病狀不停惡化,但她很滿足,她說最後能盡情活著真是太好了,只不過,她拜託每天到醫院看她的主角「別再來了。」
自己接下來會步步接近死亡,她希望主角記住她最美的一面。
說完後,女主角拼了命微笑著對主角告別。
「謝謝你……謝謝你陪我一起活著。因為有你那句話,我才能積極地活到最後。再見。我想,我大概很喜歡你。」
在那幾個月後,舉行了女主角的喪禮。
女主角的朋友來找主角說話,聽說她到最後一刻都很幸福。
接著把女主角放在病房裡,非常珍惜的照片交給他。
兩人的身影在照片中,那是某天女主角胡鬧拍下的照片,女主角在主角身邊微笑,與其年紀相符地幸福微笑。
接著來到最後一個畫面為故事劃下句點,播放片尾名單。
原本預定在此結束的電影,片尾名單播完之後開始播放追加畫面。
在先前女主角住院的病房,身穿病人服的主角看著窗外。
──認識她當時,我被診斷出只剩下三年壽命。
主角的獨白伴隨聲音以文字呈現。
──我認識了與自己狀況類似的她,下定決心要支持她。
──我的生命,也即將結束。
主角最後注視著和女主角的合照。晴天。彩虹。咖啡。主角在心中逐一唱名喜歡的東西。爸爸煮的菜。媽媽的笑容。以及,你。
──謝謝你,陪我一起活著。
電影用主角這句台詞結尾。
電影播完時,房間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動作。過了一會兒,笑菜學妹起身開燈。幾秒沉默後,速水同學大呼一口氣。
「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平靜地詢問身為導演的美波同學,沒有怒意只是相當平淡。
「被我嚇到了?我覺得把主角的設定變更成現在這個版本,更能活用月島同學在保健室裡的那段演技。」
「……啊啊,果然是這麼一回事。但確實如你所說,我也很認同。」
「小葵覺得怎樣?不覺得很有趣嗎?」
美波同學回問後,速水同學沉默不語。
就這樣過了數十秒,我想著她該不會生氣了吧,但不是這樣。
她又再吐一口氣之後說:
「笑菜,再把燈關掉。然後,小翼把那台筆電借我一下。」
在關燈後的房內,速水同學從頭開始確認內容。主要確認追加畫面以及前後的畫面,結束之後又再度開燈,她邊思考邊說:
「開頭這一幕……最後有點太長。然後,如果要做就別隻做一半比較好。小翼可能不太喜歡,但為了更明白呈現,我認為在劇情中稍微加入主角對日常感到不捨的場面比較好。我記得備用的畫面中有幾個可以用的,其他還有──」
我在自家錄製的聲音的後製太潦草等等,速水同學又舉出幾個在意的點。她是在理解我們想做什麼才這樣說,然後……
「那麼,只要把我現在說的地方修改好……老實說,我覺得很棒,還頗有趣。」
我忍不住和美波同學對看。
「對不對,我也覺得非常有趣。沒想到主角也生病了呢~」
「我、我也覺得非常棒。」
笑菜學妹和一花學妹也跟著贊同,接著看原有的版本作比較,最後作出還是先播放的那個版本比較好的結論。
接著,速水同學露出作好什麼覺悟的表情問美波同學:
「哎,小翼,這個的報名期限是三天後對吧。」
「啊,嗯,對呀。」
「你還有臉說『對呀』,真是的,但也只能做下去了,把要修正的地方全找出來。還有這個,也把作品概要變更一下會變得更好。這部分交給我來修改──」
「小葵,總覺得你好像很開心耶?怎麼啦?」
「……因為你把我也很在意的月島那個演技,利用設定和追加畫面處理好了。而且這是小翼提出的變更……既然都要參賽,我也想要得獎啊。」
「這股幹勁不錯唷,但我肚子餓了,明天再來做,要不要先吃飯?」
「啊?小翼,明明是因為你才延後完成的耶。」
「哎呀哎呀,都準備好了就來開慶功宴啦,雖然實際上尚未大功告成就是了。」
速水同學一臉無奈,但也說著「好啦,算了。」決定開始慶功宴。
大家幫忙從廚房搬來料理,各自拿起飲料乾杯。
熱鬧的慶功宴開始,我也忘記剛才的緊張單純享受這段時光。笑菜學妹和一花學妹也來找我說話,在打成一片的氣氛中交談。
在笑菜學妹拿出舉辦慶功宴時一定會給速水同學喝的甜酒後,原本只是單純熱鬧的慶祝會氣氛變得怪異起來。
速水同學似乎醉了糾纏著我,也喝了甜酒的一花學妹笑個不停。不理會這兩人,美波同學和笑菜學妹平靜地喝著甜酒。
這般吵鬧也在不知不覺中靜下來,除了我和美波同學之外,大家都在沙發上睡著了。
「啊~啊,結果還是跟平常一樣。」
美波同學莞爾地看著恬靜發出鼾聲的三人。
「她們三個平常都這種感覺嗎?」
「慶功宴時大概都這樣,現在還只是喝甜酒,但我有點擔心我們長大之後呢。要是喝了真正的酒,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美波同學如此說著,眼神寵愛地看著三人。
她們四人,今後也會不變地交往下去吧,我如此想著。即使從甜酒變成酒,其他依舊不變,永遠……
但很遺憾,我大概無法參與其中,腦海閃過生病的事。
「哎,要不要去吹個晚風?」
當我感到寂寞而沉默時,美波同學約我吹風,笑菜學妹的房間有個漂亮陽台。月色美麗的夜晚,我和美波同學並肩站在陽台上聊天。
「也得到小葵同意,一切順利真是太好了呢。剪輯的我做得最開心,追加畫面特別有手感。順帶一提,月島同學感覺怎樣啊?第一次來拍電影玩得開心嗎?」
側眼看著她爽朗的笑容,我盤點起自己的心情。
「這個嘛……我也玩得非常開心。我從來沒想過在自己的人生中會參與電影演出,你邀我參與,真的讓我非常感激……」
我的話或許有點少,但這是真實不偽的真心話。
若我只是隻身面對想做之事筆記本,絕對無法實現此事。
如果可以,我今後也想和大家,和美波同學在一起,只不過……
『雖然尚未完全確定,但很可能會在暑假期間開始出現症狀,我們先考慮到時的事情吧。』
我的醫師前幾天說過的話糾纏著我的大腦不願離開。
我從五月中開始參與電影拍攝,六月、七月一轉眼過去了。
真的好開心,但時限比想像中還早來臨,這也是無可奈何。
和電影製作社的往來,或許就此結束會比較好。我正在窺探時機,任務結束後的現在,也是離開的最佳時機。
「你又消失了。」
當我想著這些時,我才發現美波同學注視著我。
「什麼?」
「你從這裡消失了。」
「沒有吧……我沒有消失,可是好好站在這裡。」
我儘可能別太嚴肅地朝她微笑,但我不知她眼中看起來是什麼模樣。
「總覺得你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耶。」
美波同學稍微失笑,隔了幾秒後繼續說:
「不知道為什麼和保健室老師很要好,但也沒因此得意忘形,還陪我們一起拍電影……很溫柔,偶爾會從這裡消失……」
美波同學身上的氛圍產生些微改變,我不知不覺中正面面對她。
「不只這樣,說回一年級霸凌那件事……如果太惹人注目,對被欺負的人也不好。我也儘可能不讓大家發現我做的事情,連打招呼也是,但你發現了,為什麼?」
我沒想到美波同學會注意到這點,萬般猶豫之後還是開口:
「美波同學你……確實做得很自然,但我清楚看到了。」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看著你。當我發現時,我的眼睛已經無法從你身上移開。」
星光燦爛的夜晚,只有黑暗、月光與星光看著我們。
邊感受頭頂晴朗無雲的夜空,美波同學微笑道:
「我想,如果以前聽到你這句話,我不會有任何感受,因為我不懂情愛,那是隻存在歌曲和電影中的東西。」
在那之後,她突然開口問: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要不要交往?」
我不禁和美波同學對上視線,一種所有聲音都被吸進她眼中的感覺,在我不知所措時,她又微笑著繼續說:
「喜歡上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好像有點理解了,或許因為你和我喜歡的類型相近吧。揹負著類似悲傷的東西,看起來像隱瞞著什麼……因為不是電影,我明白這是我的錯覺。但我現在,眼中只看得見你。更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很開心,這就是不折不扣的戀愛了吧。」
我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是現實,只不過,心臟鼓動以及夜風觸感明白帶給我真實感。我好睏惑,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事。
但我能不能再活一年都很難說,如果交往,只會惹她傷心。
會讓她經歷情人之死這痛苦的經驗,如果她知道我生病……
「這或許,是你的錯覺。」
所以我拼命扼殺自己的感情如此說道。
「可能只是單純把我當成朋友,或當成社員喜歡我,會感到開心,也是……」
聽到我這麼說,美波同學沉默,過一會兒才露出笑容。
「那,我們來試試看。」
「咦?試試看……試什麼?」
「試著接吻吧,如果我因此心跳加速,那表示我對月島同學……不對,是對誠有好感,表示不是我的錯覺。」
美波同學靠近,縮短和我的距離。原本該令我慌張、害羞的提議,不知為何我感到恐懼,因為感覺無法再回頭了。
但這肯定只是玩笑話,是她特有的惡作劇,接下來將會以未遂作結。
她會看著驚訝的我笑,取笑我,接著……
下一個瞬間,嘴唇體認未曾感受過的柔軟觸感。
感覺那宛如生命的全部,閉上眼睛的美波同學在我眼前。
最後她終於離開,看著我害羞笑了。
「我心跳好快,我果然喜歡你。」
啊啊……為什麼是現在呢?神明分明忽視了我每一個願望,但為什麼現在,即將實現我一個絕對不能實現的願望呢?
我連在筆記本上,都不曾寫上這個願望的呀……
我打從心底理解,不能繼續下去。
但這是生平第一次,我喜歡的人說「喜歡我」。
我能被容許這一生僅此一次的事情嗎?
我還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怎樣,即使如此,我也會好好選擇。
我最後會選擇那樣的生存方法,選擇不讓她悲傷的生存方法。
所以……
「我也喜歡你,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話語宛如悲傷的祈禱,宛如淚水,靜靜落下。
美波同學掬起這祈禱,露出笑容。
「那麼,和我成為戀人吧。」
「好。」
「那請讓我重新說,誠,今後請多指教。」
我喜歡的人是拍電影的人,是溫柔、心美的人。
這個人,只注視著我。
這是我們的戀情,在不清楚走向的情況中向前邁進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