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話 為了誰②

第一卷  第三話 為了誰②

 ※

 稻村果穗時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那天的判斷是否正確。

 她單手拿著慰問用的點心,呆呆地佇立在東京某家大學附屬醫院的病房門前,坐立難安。那天的迷茫和猶豫時至今日也未曾消退。

 透過走廊窺見的東京的高樓大廈也被夕陽染成了一片血紅。

 稻村下定決心敲響了病房的門。過了一會兒裡面傳出了一把女孩子的聲音“請進”。

 稻村推開門,在病床上支起了上半身的女生凝望著她。

 意識到來人是稻村之後,女生的瞳孔中頓時染上了夾雜著羨慕和嫉妒的神色。稻村愣了一愣,可還是壓抑住心中的膽怯,走進病房裡。

 「好久不見了,夏目琴葉」

 「嗯,好久不見,稻村小姐」

 「這是給你的」

 「謝謝」

 稻村把在公司附近買來的點心交給了琴葉。而琴葉接過去的時候雙手卻在不住地震顫,意識到那張擺在床頭附近的輪椅的意義時,稻村微微地屏住了呼吸。

 上一次和夏目琴葉見面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個令人無法忘懷的雪天——夏目琴葉身穿初中生的制服,外面披著一件外套,以一副毅然決然的表情站在出版社的門口。

 自那天以來,稻村便和她成為了共犯。

 「前輩怎麼樣了?」

 稻村剛一坐下,琴葉就這樣問道。

 面對她的問題,稻村有些壞心眼地嗔怪了一聲。

 「……怎麼了嗎?」

 「你不問“冬月老師怎麼樣了”,也不問“稿子怎麼樣了”。而是“前輩怎麼樣了”

 琴葉皺起了臉。

 「這不都差不多嗎」

 「那差得可太多了。你心裡不也有數嗎」

 「你小說看太多了」

 稻村被琴葉的回答逗笑了,她的挖苦還是一如既往的尖銳。

 「所以他怎麼樣了?」

 「很順利哦,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了」

 好幾個月前,琴葉聯繫了稻村,表示自己身體狀況惡化,要轉院了,因此不能再陪伴在悠人身邊了。琴葉當時也提前通報過,悠人過不了多久就會給稻村發去原稿。實際上,在收到原稿的時候,稻村已經事先調整了工作日程,做出了最大限度的應對。當然稿子的質量破天荒一般的優秀也成為說服編輯部的一大有力武器。

 「真的很驚訝呢。那場舞台劇的劇本居然能變成這麼可怕的一部作品」

 「那當然了,那可是冬月老師」

 琴葉心滿意足地笑了笑,但是稻村卻果斷地予以了否定。

 「這不對,是你讓他寫得這麼好的。是你給了他一個契機,也是你引導著他重新回到創作的道路上來。毫無疑問,是你讓他的世界變得廣闊了。你比任何人都適合當編輯」

 琴葉以無比驚訝的表情沉默地凝望著稻村的面容。

 稻村想起了一年前和琴葉初次相遇時的事情。

 「您是稻村小姐嗎?」

 寒冬之下,琴葉在出版社的門口蹲稻村蹲了好幾個小時。琴葉後來說她是在冬月春彥頒獎儀式的照片和報道中知道了稻村的信息。另一方面,稻村還是第一次見琴葉,因此完全不懂面前這個小丫頭在盤算些什麼。

 「我叫夏目琴葉」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稻村便心想“她果然還是來了”。

 稻村知道這個名字。

 她那熱情洋溢的粉絲來信給稻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琴葉會巧妙地將自己的感想化作言語,也會明確地去分析故事中的有趣之處。剛開始稻村只覺得琴葉是一個比較早熟的初中生。可是接連收到好幾封粉絲來信,知曉了琴葉如此成熟的理由之後,稻村的心情也是苦澀與無奈。

 「請您告訴我冬月老師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這麼久都不出新書了?」

 稻村當時回答“我不能向你透露”,琴葉便眼神堅毅地盯著她。

 「如果稻村小姐您做不到的話,那就由我來做,請讓我來完成這件事情」

 稻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琴葉方才那番話的意思。

 “如果你沒辦法讓冬月春彥寫小說的話,那我就由我來完成這件事情”——察覺到琴葉的真意之後,稻村感覺血液一下子衝到了腦子裡,拋下一句“別犯傻了”正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腿腳卻怎麼樣都不聽使喚。

 稻村和這個女孩有著相同的感受。這個叫做夏目琴葉、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女孩子究竟是懷著何樣的思緒來到這裡的呢,她心中又有著多麼確切的願望呢,稻村早已通過她的信件知曉了。作為一個同樣被冬月春彥的小說所深深吸引的人,稻村實在無法置琴葉於不顧。

 稻村自然也有著自己的小算盤。無論自己這個編輯再怎麼苦口婆心地勸說也好,冬月春彥也始終不肯再次直面創作。儘管不知道琴葉打算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做到這件事情,但是她沒準真的能行——稻村產生了這樣的預感。

 當然,罪惡感也是油然而生。稻村知道,一旦接受了琴葉的提議,那麼她那與同齡人相比本就所剩無幾的時間就會再一次加速地消耗。稻村也知道,作為一個編輯,自作主張地洩露作家的個人信息是不會被原諒的。

 (可到頭來我還是選擇了幫助她)

 稻村向琴葉解釋了原委,冬月春彥三年前因為網絡上的口誅筆伐而產生了心理創傷,現在轉學去了岐阜縣的廣見高中上學。琴葉知道了這些信息之後,便打斷了想要繼續詳細說下去的稻村。

 「只要讓我知道他在哪裡就可以了,我會自己去找他問個清楚」

 琴葉既不知道傷害了冬月春彥的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知道冬月春彥的真實姓名。

 稻村認為想要高效地推進這件事情還是知道得更多比較好,可是琴葉卻搖了搖頭。

 「再問下去,對冬月老師還有對稻村小姐你都不太好」

 於是,當時還住在名古屋的琴葉便急匆匆地搬到了岐阜的小城鎮裡去,轉學進了稻村所說的那間高中。琴葉的父母也希望自己患病的女兒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此並沒有反對。

 琴葉十分周到地創造了戲劇部這個幫手,找到了悠人,讓他幫忙寫劇本,最後順利地讓他完成了小說的創作。

 到最後,琴葉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小鎮裡,在陌生的人群中,拖著病體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這是一件終究需要有人去做的髒活累活,而這無疑是原本屬於稻村這個編輯加共犯的責任。

 「你可以自信一點的,因為你作為冬月春彥的責任編輯,做到了我和其他專業編輯都做不到的事情」

 稻村將雙手置於琴葉的肩膀上,明確地告訴她。

 「他的書三月份就要出版了」

 呆住了的琴葉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能理解這番話的含義。

 冬月春彥的新作就要出版了。

 稻村彷彿能看見這種實感緩緩地將琴葉包裹住的模樣。

 琴葉在胸前握住雙手,如同在像神明祈禱。

 眼淚從她緊閉的眼眸中滑落,在臉頰上留下一行清絲。

 「謝謝你……」

 琴葉眼含熱淚地回答道,稻村溫柔地揉了揉她的後背。

 「封面的設計和校對、促銷推廣這些出版前的工作都還沒有完成。不過稿子的二校基本上已經不需要什麼修改了,延遲是肯定不會的」

 「太好了……請你們一定要出版。在這之前我就算拼了命也會活下去的」

 稻村知道應該如何回應琴葉的這句話,見稻村面露難色,琴葉仰起頭來笑了笑,意識到琴葉只是在開玩笑之後,稻村也沉默地耷拉著肩膀。

 「你這也太黑色幽默了……」

 「不好意思。我是想著給稻村小姐你一點壓力」

 「這可笑不出來啊……不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就是了」

 稻村繃著臉無奈地笑了。就算琴葉不給自己施壓,在出版之前她也打算就算幹到吐血也要把這項工作給完成。

 完成這項工作之後,稻村就打算抽身離開了。要麼不再擔任責任編輯,要麼乾脆辭去編輯的工作。稻村背叛了理應恪守的信義,而且還選擇了幫助琴葉,導致她那本就時日無多的生命急劇地消耗。稻村清楚自己並沒有多少可以補償給她。

 「這可不行」

 琴葉那彷彿看穿了一切的話語鳴響在稻村的耳畔。

 「稻村小姐你要扛下這一切,繼續支持冬月春彥這個作家」

 琴葉的笑容之下是隱藏不住的堅決,稻村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這詛咒也太要命了」

 「我是想著要祝福你的哦」

 察覺到琴葉並沒有在開玩笑之後,稻村又僵硬地笑了笑。

 「謝謝稻村小姐你一直為我保密」

 「……畢竟答應過你不會告訴他了。不過我也按照你說的那樣,把你的信轉交給他了」

 那是剛和琴葉相遇的時候,稻村開出的條件。

 如果可以的話,稻村還是希望悠人在瞭解一切的基礎上去和琴葉進行共同創作。稻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而且考慮到琴葉身體的情況便更是如此。可稻村也不知道,面對琴葉的狀況,悠人的精神是否能恢復到可以繼續創作小說的程度。

 最終,稻村還是選擇了來一出苦肉計,把琴葉的粉絲來信轉寄給了悠人。如果悠人讀了那些信,那就說明他已經恢復到了相應的程度,而且也同時傳達了琴葉的情況。可如果悠人沒有讀的話,就只能隱瞞琴葉的情況繼續把事情推進下去了。

 「……嗯。不過從我認識前輩以來,他就什麼都沒有跟我說過,所以他一定還沒有讀過那些信吧。不僅如此,他肯定連拆都沒有拆,隨手就扔到不知道哪個角落裡面去了。不過要是被他讀到了的話,我感覺我就要害羞到死掉了」

 稻村苦笑著點了點頭。

 當時的悠人的確還不是能去讀粉絲來信的精神狀態。不過沒準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你要讀一下作校嗎?」

 稻村這樣問道,琴葉搖了搖頭。

 「我跟前輩約好了,會等到正式出版的」

 這時,放在床頭上的手機收到了信息,短暫地震動了一下。

 稻村示意琴葉可以看看,琴葉便點點頭讀起了信息,表情也高興地緩和了。

 「是學校那邊戲劇部的朋友發來的。說明天來探望我」

 「嗯,挺好的」

 看到琴葉那天真的和年齡相符的笑容,稻村感覺自己的心被揪成了一團。

 稻村發自內心地祈禱,希望老天爺可以再多給琴葉一些時間。

 距離悠人拆開包裹已經過去了十幾個小時。

 悠人把那些信一遍又一遍地反反覆覆地讀,讀了一個通宵。抬頭一看太陽都已經出來了,十封粉絲來信都擺在桌上,悠人陷入了呆滯之中。

 如同大雪紛飛般的寂靜填滿了整個房間。

 這十封信裡濃縮了琴葉這幾年來的生活。也濃縮了琴葉朝著編輯這個目標所努力的姿態,她深愛著故事,即便死亡已經近在眼前。

 這一切都和悠人的想象基本對得上——可唯獨一點。

 「為什麼……」

 在旁人眼中那大概只是十分微小的差異。

 可是對悠人而言,那實在是太過龐大。

 這時,手機的響聲撕裂了寂靜。

 悠人嚇了一跳,望向屏幕,上面顯示著一個有些意外的來電。

 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接通之後,悠人還是按下了通話鍵,伴隨著些許不詳的預感。

 「你好」

 「喂?柊嗎!?我是樋川!」

 那急切到有些異樣的聲音讓悠人的身子僵住了。

 「琴葉她……!」

 聽到樋川翔子的這句話,悠人屏住了呼吸。

 「夏目……怎麼了……?」

 就連聲音都在顫抖。

 悠人知道,不祥的預感即將成為現實。

 「我今天來東京有點事,就順便去探望了一下她,可是琴葉她……!」

 平日裡如此冷靜的樋川完全陷入了慌亂之中。她說話抓不住要領,而且吞吞吐吐的。不安和恐懼已經如同冰水一般將悠人的身軀凍僵。

 「柊」

 話筒裡傳來的聲音發生了變化,那是一把沉穩而平靜的男人的聲音。

 「部長……?」

 「是我」

 戲劇部部長渡邊給出了簡短的肯定。儘管他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但是悠人也聽出了爭分奪秒般緊迫的味道。

 「我們是有事才來東京的,趁著空閒時間去醫院探望了一下夏目。可是在會面之前她的身體狀況就突然間惡化昏迷過去了。後面人雖然是搶救回來了,但是還沒有恢復意識……」

 渡邊一口氣地把情況說完,這才平復了自己的呼吸。

 「……夏目的狀況已經很不容樂觀了。她媽媽說就算恢復了意識,如果不在這幾天裡接受手術,就會危及到性命」

 「柊,你快來……!」

 渡邊的聲音裡夾雜著樋川歇斯底里的呼喊。悠人咬緊了嘴唇。

 「我馬上趕過去」

 悠人掛斷電話,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外套,拿起錢包和自行車的鑰匙就衝出了家門。

 寒意頓時貫穿了悠人的全身。

 屋外依舊平穩地飄著從昨天一直下到現在的雪,視野都快要被那茫茫雪白填滿。

 遠處的群山也被掩埋在白色的煙幕之中,柏油馬路上是厚重的積雪。

 可悠人已經沒有時間在意這些東西了。

 他騎上自行車,朝著只有十分鐘路程的車站奮力騎行。

 凍住了的鏈條如同在抗議一般發出怪聲,悠人依舊使盡全力地踩著踏板。

 裸露在空氣中的臉龐和手都被細雪激烈地碰撞,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疼痛。天上下的與其說是雪,倒不如說是冰。

 細雪還鑽進了悠人的眼睛和鼻子裡。

 「操……」

 悠人無視了疼痛,伏下臉勉強保持能看清路和呼吸,繼續向前騎行。

 不幸中的萬幸是今天路上基本上沒有什麼車。

 「操……!」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昨晚反覆翻閱的琴葉的信件。

 伴隨著她的聲音,信件的內容也迴響在悠人的腦海裡。

 “初次見面,我是夏目琴葉”

 那是第一封信。

 “我拜讀了老師您的著作《蒼白月下的花田》,於是決定給您寫一封信。我還是一次給小說家寫信,如果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還請原諒,容我先給您道個歉!老師您的小說是不久之前母親推薦給我讀的,可是我過了好一陣子都沒有拿起來讀。我知道老師您寫這本小說的時候還是個初中生,老實說,一開始我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有些輕視”

 夾雜著幼稚和成熟的行文中是極不平衡的遣詞造句,可是字裡行間又透露著琴葉獨有的直率。當時的她應該還是初二的年紀吧。

 “可是我的想法是錯誤的。我甚至有點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讀到老師您的作品。我被老師您的作品給深深地打動了。我還是第一次笑得這麼開心,哭得這麼傷心。我沒法很好地表達出我的感受,真的很可惜”

 寒暄過後,琴葉熱情地陳述著自己的感想,喜歡的劇情、角色、打動了自己的語句,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已經一字不漏地把整本書給背下來了。

 但是,一想象到隱藏在那熱情深處的東西,悠人的心就會被揪成一團。

 比起被撲面而來的飛雪打得生疼的手指和耳朵,心痛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傷痛。

 當時的琴葉應該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下一次我會讀老師您的著作《向日葵時鐘》和《與你一同走過言葉之橋》。到時候再給您寫信。這兩部著作看起來也都非常的精彩——”

 之後琴葉也一直在給悠人寫信。她寫了好多封充滿了熱烈感想與稱讚、信紙數量和厚度堪稱驚人的粉絲來信。而信封上的郵戳只隔了一兩個月。

 在龐大的閱讀量的支撐下,琴葉的閱讀能力之高超偶爾會讓身為作者的悠人都為之驚歎。有些時候,悠人自己都沒能意識到的故事中的巧妙之處,而還在上初中的琴葉卻能將其巧妙地表達出來。

 然而,琴葉的信件在一年過後,散發出的氛圍就稍微有些不同了。

 理由也很簡單。

 夏目琴葉在這一年裡把悠人的全部作品都給看完了。

 因此,琴葉的信件中開始出現了對那些迄今為止已經讀完了的作品的感想。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讀那些已經讀完了的作品,將自己的新發現寫在信裡寄給悠人。

 悠人能看得出來,那些信與其說是感想,不如說是在更深一層地去面對故事。

 琴葉會去傾聽登場人物的一字一句,關注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將自己的思緒投射在他們的反面。琴葉閱讀的時候,大概已經將自己投身在了故事的世界之中。

 她用自己的雙腳行走在悠人用鉛字創造出的世界裡,用自己的身軀感受著故事,將所思所想全部灌注在信件中。

 「這個蠢蛋……」

 悠人在紊亂的呼吸之中低聲呢喃。

 雪礫不容分說地侵入悠人的口中。

 紛飛的大雪沾在臉上,凍住了眼淚和鼻涕。

 同樣凍住了的自行車踏板所發出的異響也消融在了這覆蓋世間的大雪之中。

 悠人剛開始是無法理解的。

 琴葉理應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時間。

 “我很期待老師您的新作”

 可她還是反反覆覆地在重讀冬月春彥的作品。

 而且還糾纏不休地一直給自己寄信。

 悠人並不覺得這是無用功,只是搞不清箇中原因而已。

 「這個蠢蛋……!」

 高聲叫喊的同時,被細雪凍僵了的嘴唇也輕易地開裂,鮮血的味道在口腔裡擴散開來。

 即便如此,悠人還是高喊了一聲,那是難以抑制的衝動。

 致冬月老師

 “久疏問候,不知近來是否安好。今天寫這封信是想要向老師你道謝。所以這次不會有關於作品的感想了,抱歉”

 那是琴葉寄來的最後一封粉絲來信。

 剛剛好是一年之前。

 第十封也是最後一封。

 “我真的非常感謝老師,但是想要把這件事情給說清楚,無論如何都會涉及到我自己的個人問題,所以我還是選擇這樣寫了。如果可以的話,請您不要覺得我是一個沉重的女人”

 “我在好幾年前查出了患有腦部的疾病”

 “所有的朋友都從我的身旁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我的家庭也分崩離析,父母也離婚了”

 “為了忘記痛苦的現實,我一直都在讀自己喜歡的書”

 “對我來說,書是逃避那痛苦現實的道具”

 “但是再怎麼逃避,也是會有極限的”

 “我已經動了尋死的念頭”

 “而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候,我遇到了冬月老師您的小說”

 “您的故事溫柔地安撫了傷痕累累的我”

 “您讓掙扎在黑夜深處的我看到了陽光普照下世界的繽紛”

 “您給了我繼續前行的力量,讓想要一了百了的我活了下去”

 “唯有老師您的故事,給了我這個早已心如死灰、低頭駐足不前的人再一次向前邁進的希望”

 “所以,謝謝您”

 “謝謝您給了我向著未來邁進的勇氣”

 “我現在正朝著自己的目標而努力”

 “我以後想成為一名小說的編輯”

 “我想把拯救了我的故事,傳達給這大千世界中同樣孤獨的某人”

 “有朝一日,我想成為您的編輯。這就是我的目標”

 “我很期待能夠讀到老師您的新作”

 “然後,雖然這樣說可能有點厚臉皮。我也很期待能夠和老師您一起創作新作”

 “所以,拜託了”

 “請您不要停下創作”

 錯了。

 悠人一直都誤會了。

 他一直以為夏目琴葉只是單純喜歡小說才想要成為編輯的。

 但事實並非如此。

 琴葉是被悠人的小說所拯救,才決定要成為悠人的編輯。

 就連未來都無法得到保證的她賭上了自己無比貴重的時間,賭在了自己——冬月春彥身上。

 當時還是初中生的她一定是用驚人的行動力找到了稻村,而通過粉絲來信大概率知曉了琴葉存在的稻村也選擇了協助琴葉,琴葉就這樣半強制地得知了悠人的住址。

 然後她孤身一人搬到了陌生的城鎮來,找到了悠人。

 她用滿心的思緒,引導悠人回到創作的道路上來。

 她不擇手段,十分強硬。

 可這也是自然而然的。

 因為琴葉也已經賭上了自己那不知何時就會悄然畫上休止符的人生。

 琴葉一定希望能夠儘自己的全力。

 「這個蠢蛋……」

 為什麼要這麼執著於一個已經不再寫書的作家呢。

 為什麼要把如此珍貴的生命浪費在一件不知道有沒有收效的事情上面呢。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呢……!」

 後悔席捲了悠人的心。

 蠢蛋這個詞也如同迴旋鏢一般打回到了自己身上。

 其實一直都存在著好幾個疑點。

 可是為什麼自己卻沒能早點察覺到琴葉的真意呢。

 如果能夠早點發現的話,琴葉的病大概就不會惡化到這種程度了。

 在創作劇本的那段時間裡,如果琴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自己能再多說她兩句就好了。

 如果當時馬上拆開了稻村寄來的粉絲來信的話就好了。

 不對,再往前推,如果自己沒有停止創作的話,琴葉不需要像現在這樣拼命了。

 這樣一來,悠人大概也不會和琴葉相遇吧。

 那個讀著冬月春彥的新作露出滿足的微笑,幸福地寫著信件的琴葉的身姿浮現在腦海中——那是並不知曉悠人真實身份的,只存在於空中樓閣的琴葉。

 伴隨著一陣碰撞聲,自行車的後輪彈跳了起來。

 車子撞到了被埋在雪下的人行道磚塊。

 悠人直衝衝地摔向前方,躺在了雪地上。

 後背經歷的重擊讓悠人有點喘不過氣。

 一陣咳嗽過後,沉悶的疼痛慢了一拍地向悠人襲來。

 積雪的冰冷如同腐蝕一般蔓延全身。

 「操……」

 無數的冰雪結晶從灰濛濛的天空中紛紛落下。

 一片寂靜的世界被全然凍結。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為她做過什麼……」

 兩人一起創作劇本,還以此為基礎寫出了一部小說。

 可是,這全都是琴葉努力的將悠人往上拉的結果。

 悠人從頭到尾都在接受琴葉的給予。

 以她的性命為代價,讓悠人重新回到創作的道路去。

 「我要……趕快去見她才行……」

 所以,至少在她痛苦的時候,自己應當陪伴在她身旁。

 悠人這麼想著,支起了疼痛不已的身子。

 這時,遠處好像吹來了那個悠揚夏日悶熱的風。

 “請你去寫你的小說”

 悠人看見了那個出現在高三學生的課室裡,突然間如此宣言時的琴葉的模樣。

 「好,我會全力以赴的」

 我會寫出一部融入了你給予我所有東西的作品。

 「很快就要出版了,還有兩個月」

 在漫天飛雪之中,佇立在炎炎夏日裡的琴葉微笑著。

 「可是為什麼……」

 琴葉轉院的時候,悠人還答應過她在書出版之前都不會去見她。

 悠人還說過要打造出一本無與倫比的小說。

 悠人還說過要用這本小說改變琴葉的想法。

 小說還有兩個月才能出版,可是為什麼留給琴葉的時間就只有幾天了呢。

 這怎麼可能趕得上呢。

 要是自己的才華再過人一些就好了。

 要是自己能再早一些交出原稿就好了。

 可是再怎麼後悔都已經來不及了,而且也沒有意義。

 現在只能趕到琴葉身邊,相信並等待她能夠恢復意識,然後勸說她接受手術了。

 悠人現在只能這麼做了。

 可是自己用以說服的話語,真的能夠傳達給琴葉嗎。

 而且這無疑會違背自己等書出版之後再去見琴葉的承諾。那不僅僅只是一本書,而是琴葉賭上了自己的性命,無比期盼的一本書。

 可就算真的把書給她,也只會是沒有任何益處的索取罷了。

 「……真的是這樣嗎?」

 當思考開始不斷地迴轉時,悠人下意識地拷問著自己。

 琴葉為了自己的目標,已經不擇手段、竭盡全力地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可自己又如何呢。

 自己真的已經盡力了嗎?

 真的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嗎?

 「小說的原稿已經完成了……」

 悠人自言自語。

 「剩下就只是把它出版了……」

 不停空轉的齒輪在這一刻頓時咬合在了一起。

 回過神來,琴葉的幻影已經消失了。

 悠人從口袋裡取出手機,毫不猶豫地在通話記錄裡找到了那個人的名字撥打過去。

 「你好,我是稻村」

 「我是冬月,有件事情想拜託你」悠人道出了自己的筆名。

 「好,你說,什麼事情?」

 「我剛才讀了那些粉絲來信」

 一陣無比漫長的沉默瀰漫在電話之間。噪音不時在揚聲器中鳴響。

 過了好一會兒,伴隨著一聲嘆息,稻村說道。

 「……抱歉,作為一名編輯,也作為一個人,我幹了一件無法被原諒的事情。可是,在這本書出版之前,都請讓我繼續負責下去。之後無論是什麼樣的補償我都願意」

 「……那你可以現在就補償我嗎?」

 悠人並不打算責備稻村。

 她只是尊重了琴葉的意願而已。編輯洩露作家的個人信息也許是一件有悖職業道德的事情,但悠人並不在意這個。

 如果自己接下來謀劃的事情可以實現的話,那麼悠人會毫不猶豫地利用稻村的這一弱點。僅此而已。

 「現在?」

 聽筒裡傳出了稻村困惑的聲音。

 悠人對她說道。

 「能將出版日期提前嗎?」

 「……什麼?」稻村的慌亂十分明顯。「你是說要提前出版?」

 「對,最遲明天。如果可以的話這幾個小時內就要出版」

 「你……你說什麼?不可能的啊!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原定日期可是在三月份的啊!?你要明天就出版?怎麼樣都不可能的」

 悠人自覺如此慌亂的稻村也有點可憐,繼續說道。

 「發售日期不用提前也無妨。我需要你提前的,是樣書的出版日期」

 「樣書……?」

 樣書是指書籍在發往書店之前,寄給作者和其他參與人員的樣品。

 「如果印好幾本比較困難的話,只印一本也行。總而言之,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能出版一本完整的書出來」

 「……我能問問理由嗎?」

 也許是感受到了悠人那反常的模樣,稻村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答應過夏目,在小說出版之前都不會去見她。我想用我的書改變她的想法,讓她去接受手術」

 「和夏目的約定……那你現在就想要樣書……難道是因為……」

 「是的,夏目快不行了。也許撐不過這幾天了。她需要馬上接受手術,但是她一方面不肯接受,另一方面也很有可能拒絕在小說出版前見到我。但是正式的出版發行是無論如何都趕不上的了,所以只能靠樣書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稻村癱倒在椅子上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早說啊!?你現在在哪裡?」

 「我正在往東京趕,大概還有三個小時左右到達」

 「……情況我知道了」

 稻村的聲音在顫抖。

 「可就算只是一本樣書也好。從現實的角度而言,在明天之前就把樣書做出來是很困難的。而且最關鍵的是,我這邊沒辦法確保印刷廠的工作安排,我只能去幫你問問……」

 印刷廠的印刷機基本上是全天候不停地在運作,而且就算想印刷樣書,印版也都還沒製作。

 「請讓我去見一下印刷廠的負責人」

 「什麼……?」

 「我去拜託他們。讓我下跪磕頭都行,無論什麼我都願意做」

 「冬月老師……」

 「求你了。現在能幫我的人就只有稻村小姐你了」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稻村總算是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好吧,你跟我一起去印刷廠。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答應,但我會想辦法讓他們趕一本樣書出來的」

 「稻村小姐!」

 「但是該下跪磕頭的人是我。你是作家,而且你還只是一個高中生,我不能讓你幹這種事情。這是絕對不能退讓的底線」

 「可是……」

 「我希望你做的事情是,向對方闡明必須要提前出版樣書的原委,可以嗎?」

 也就是說,悠人需要對印刷廠那些儘管是出版相關的人員,可還是陌生人的員工赤裸裸地坦白自己和琴葉之間的事情。

 「對面也是活生生的人。知道了你的情況和想法,他們可能也更加願意幫忙。說得簡單點就是苦肉計,但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就只能由我去努力地懇求了……」

 這樣大概率會很缺乏說服力。

 悠人沒有任何猶豫的必要。

 「沒問題」

 只要能多少提升一點說服對方的可能性,那麼說多少遍自己和琴葉的故事悠人都願意。

 「……謝謝。我明白冬月老師你的覺悟了。我們一起努力地再掙扎一下。我在東京等你」

 「嗯,我馬上趕過去」

 悠人掛斷電話,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自行車。

 儘管車輪稍微有些歪了,但悠人還是絲毫不在乎地騎了起來。

 沿著被積雪覆蓋的道路朝著車站前進。

 為了向那僅此一位的、無比的重要的少女送上自己的小說。

 ※

 琴葉在病床上支起身子,百無聊賴的她只能呆滯地眺望窗外。

 病房裡可以看見道路另一旁的大學校園。

 今天大概是入學考試的日子。在細雪紛飛之中,有不少高中生都神色緊張地走在路上。

 而這對自己而言,是絕對遙不可及的地方。

 琴葉深深地嘆了口氣。

 體力已經所剩無幾,精神上也快要到極限了。

 「疼疼疼……」

 一陣尖銳的頭疼襲來,琴葉控制不住地發出了呻吟聲。剛轉院過來的時候還只是會時不時有些悶痛,可是現在無比尖銳的疼痛隨時隨地都會襲來。

 昨天,琴葉失去意識暈倒了。

 很明顯是病情惡化所導致的。

 之後昏迷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琴葉總算是在凌晨時分的危險關頭恢復了意識。

 母親和醫生都憂心忡忡地趕了過來,面對他們的問題,琴葉沒有回答,而是先拿起了自己枕邊冬月春彥的小說。

 不是為了看書,而是為了確認自己還有沒有能力閱讀文字。

 恐懼讓琴葉的手指都在震顫。

 再有不到兩個月,和悠人一起創作的小說就要出版了。

 在這之前,請老天爺不要剝奪閱讀文字——閱讀故事的能力。

 要是失去了閱讀的能力,這條性命留著也沒用了。

 琴葉如此地祈禱著。

 因此,在確認了自己可以理解開頭的那段文字時,琴葉掉了眼淚。

 可是,她也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好像,活不到小說出版了……」

 在體力和精神都雙雙見底的情況下,琴葉有些軟弱地呢喃著。

 醫生也說了如果不在這幾天裡接受手術,就會有丟掉性命的風險。可是,要是接受了手術,十有八九會留下閱讀障礙。

 無論如何,高中畢業、去上大學、之後成為編輯的夢想,都已經不可能實現了吧。

 這樣一來,就只能寄希望於那虛無縹緲的奇蹟——在不接受手術的情況下,活到冬月春彥的新作出版發行。

 將那與悠人一同創作的故事的集大成捧在手上的時候,如果自己沒法去感受其中一字一句的輝煌,那才是真正的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琴葉一直都是那麼的孤獨,只有他的故事與自己作伴。

 為此琴葉已經燃燒了自己的靈魂和生命。

 在最後的最後,琴葉絕無可能將這一切都化為烏有。

 就算粉身碎骨,也只能繼續前進了。

 「但是,要是趕上了呢……?」

 要是自己奇蹟般地活到了小說發售,如願以償地讀到了冬月春彥的新作呢?

 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自己應該接受手術嗎?

 這很大概率會伴隨著失去閱讀能力的風險。

 面對這樣的自問自答,琴葉意識到一件事情。

 自己果然還是沒有未來。

 近似於確信的心灰意冷如同冰冷的水一般灌滿了琴葉的心。

 失去了閱讀能力,就意味著斷絕了成為編輯的夢想。

 但是,不僅如此。

 其實都怪自己太過軟弱。

 過去,在查出了這個病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有過一段時間想要尋死。

 故事拯救了這樣的自己。

 而也是故事成就了現在的自己,也一直支持著自己。

 對自己而言,故事就是根基,是生存下去的動力。

 要是將故事奪走,那自己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失去閱讀能力的那一刻,自己大概無法忍受橫貫在眼前的深切絕望。

 曾經將自己從絕望中拯救的故事,那個時候的自己已經無法再次擁有了。

 琴葉無比地恐懼這件事情。

 「前輩……對不起……」

 琴葉回想起了在轉院到東京之前,在岐阜的醫院裡和悠人許下的約定。

 悠人說要用小說打動琴葉,讓自己改變想法接受手術,這樣的行為對悠人來說稍顯強硬的同時,他熱切的思緒也打動了琴葉,最後琴葉也接受了他的這個約定。

 只是,這個約定大概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了。

 琴葉大概比悠人所想的還要軟弱。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琴葉在最後還是想見悠人一面。

 想和他好好聊聊關於創作的事情。

 儘管只是一年都不到的短暫時間,但是和悠人共同創作的那些日子,還是充實到了將迄今為止的全部人生加起來都無法比擬的程度。

 可是,自己暈倒已經過去了一整晚,悠人別說是趕來探望了,就連一條信息都沒有發過來。

 琴葉安慰自己說這也沒有辦法。

 畢竟告訴他在小說出版之前都不準過來的人就是自己。

 當時的悠人在精神方面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

 傷勢痊癒之後,總不能一直還依靠著柺杖行走。

 悠人必須要獨自行走、奔跑,才能找回創作的感覺。

 琴葉不想一直待在悠人身邊,成為他前進的阻礙。

 她希望悠人可以將自己作為跳板,以作家的身份走得更高、更遠。

 只是——

 「好像比我想的,還要寂寞呢……」

 琴葉用力地咬緊了嘴唇。心都已經快被揪成了一團。

 在自己性命攸關的這一刻,悠人不在自己身邊的這一事實,還是在心裡投下了遠超想象的濃厚陰影。就算再怎麼安慰自己也好,孤獨和寂寞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至此,琴葉也意識到。

 自己不僅僅是被冬月春彥這個作家,更加被柊悠人這個男生所深深地吸引。

 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

 他不來病房探望自己,也沒給自己發一條信息。光是想到他如此的冷漠無情,琴葉的心就痛苦得快要撕裂。

 好想看看他的臉。

 好想聽聽他的聲音。

 好想握住他的手。

 思念的心情已經快要滿溢而出。

 「我好想你……」

 當快要喊出聲來的時候,琴葉再也忍不住了。

 視線被淚水浸溼。嗚咽聲壓抑不住,所以的情緒都決堤滿溢而出。

 就在這時——

 有人在外面輕輕地敲了敲門。

 琴葉被嚇了一跳,連忙抹掉了眼淚。

 應該是母親吧,或者就是醫生護士。

 「請,請進」

 琴葉聲音僵硬地應了一聲,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琴葉做了個深呼吸,想要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是她的努力卻在轉瞬間化為泡影。

 出現在病房裡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醫生和護士。

 而是自己心心念唸的悠人。

 「前輩……」

 「嗯」

 悠人說著走了進來。

 「唉……唉……?」

 琴葉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深信悠人不可能出現的琴葉陷入了混亂。

 「你,你等會兒!」

 琴葉不知所措,只好鑽進了被窩裡。

 怎麼辦呀。

 琴葉完全沒想到悠人會來,因此頭髮亂糟糟的,臉色也很蒼白,而且還沒有化妝——

 「你,你來幹什麼!我不是說過了嗎,在你的書出版之前都不會見你的!」

 琴葉下意識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假的。其實現在琴葉已經想他想到快要哭出來了。其實真的很想和他聊好多好多東西。

 考試怎麼樣了。

 外面下雪了,你沒有感冒吧。

 閒聊過後,進入正題——

 改稿改得怎麼樣了。

 小說的製作工期也告一段落了嗎。

 新書開始寫了嗎。

 能透露一丟丟新書的內容嗎。

 雖然已經沒辦法再深入地參與到悠人的創作之中了,但要是能和他閒聊這些事情,該有多麼幸福呢。

 就在琴葉這樣想著的時候。

 「對不起,其實我很想早些就過來的」

 隔著被子傳來了悠人道歉的聲音。

 琴葉感到無比的悔恨。

 但與此同時也有些高興。

 僅僅是因為悠人口中的那句“想早些就過來”。

 琴葉嘆了口氣,感嘆自己原來有這麼好哄嗎。

 琴葉緩緩地從被子裡探出了腦袋。

 悠人有些不安地站在病床旁邊。

 看到他坐立難安的模樣,琴葉沒忍住笑了笑。

 悠人也被逗得無奈地笑了笑。

 「……你坐」

 琴葉支起身子,讓悠人坐下。

 之後她望向悠人的臉,發覺有些不對勁。

 雖然只是幾個月沒見,可琴葉卻感覺悠人好像變得精悍了一些。

 儘管稱不上是判若兩人,但是卻有一種時隔數年長大成人的感覺。

 「前輩,怎麼感覺……你好像變了個人?」

 「有嗎?啊,是稻村小姐一直喋喋不休地讓我穿得好看點再來的……」

 這麼一說,悠人確實穿著一件灰色的西裝外套,頭髮也用髮蠟打理得整整齊齊,比琴葉所熟悉的那個他要帥氣了不少。

 「我說的不是這個……」

 琴葉覺得這種變化並非來源於外表。

 琴葉無法挪開自己的視線,可是直勾勾地盯著看也總覺得有些羞恥。

 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讓她深深地陷了進去。

 從相遇的那一天起,琴葉便一直將悠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可是現在的地位反轉讓她有些不甘心。

 「不說這個了。你突然間跑過來幹什麼?」

 琴葉換了個話題,這樣問道。 悠人一直表現得面色凝重。他直直地凝望著琴葉,隨後緩緩地把手伸進了腳邊的紙袋裡。

 「我把這個帶過來了」

 悠人把它交給了琴葉。

 琴葉頓時渾身震顫。

 體溫急劇升高,心跳猛然加速。

 面前彷彿閃爍著刺眼的金色火花,它耀眼得令人驚歎,比窗外紛紛揚揚的細雪還要美麗成百上千倍。

 小小的一本書彷彿便將現實中的全部風景從琴葉面前切割開來,輕柔地漂浮在空中。

 「這,這是……!」

 「這就是小說的成品。我來履行我的約定了」

 「可是為什麼……?不是說三月份才發售嗎……」

 琴葉用震顫的手摩挲著硬質的書皮。

 小說的裝幀極盡優美。黎明時分的沙灘上星光閃爍——一男一女兩人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之下並肩而行。柔軟的筆觸也在封面上寫出了設計精美的標題。

 冬月春彥的作者名緊挨著標題,這更是讓琴葉感動到無以復加。

 這時,琴葉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驚訝地抬起了頭。

 「難,難道說,這是樣書嗎?」

 「嗯,我央求他們幫我稍微提前一些趕製了出來」

 「稍微提前一些……可是一般來說,樣書都是要到發售的半個月前才會做出來吧!?」

 琴葉難以置信地來回打量著悠人和手中的書。

 「我聽說你昏迷了,所以昨晚連夜趕到了印刷廠裡,拜託他們哪怕只是一本也好,也提前趕製出來」

 「那這本書是從昨天晚上一直做到了今天早上才做出來的嗎!?」

 立志成為編輯而深入學習過的琴葉自然知道這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差不多吧」

 「為什麼要這樣……」

 「為了來見你。只要小說出版了就能來見你了對吧」

 「雖,雖然我是這麼說過……」

 悠人的那句“為了來見你”讓琴葉的心跳幾近瘋狂。

 「前輩……你什麼時候學會這種用來撩妹的話了……」

 「你別管我,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這番話完全戳中了琴葉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轉院前和悠人的對話也在琴葉的腦海中復甦。

 “如果你讀完我的小說,想要繼續活下去了,那就給我去接受手術”

 當時琴葉的心跳也同樣急速。琴葉拼上了性命,希望能讓悠人重新振作起來,而在他的嘴裡聽到這樣的台詞,不興奮反而才不對勁。

 可與此同時,琴葉也同樣的心灰意冷。就算是冬月春彥的小說也不可能讓自己改變主意的。已經知曉自己時日無多的當下,那種心灰意冷更是無比濃密地填滿了琴葉的心。

 「我記得,可是——」

 「記得就行」

 悠人率直地凝望著琴葉。面對悠人那無比真摯的思緒,琴葉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望著手中那裝幀優美的小說,琴葉下定決心抬起頭來。

 「前輩,其實我有一件事情瞞著你」

 琴葉知道,是時候坦白了。

 坦白自己通過稻村得知了悠人的住址,然後為了逼迫悠人寫小說而不斷地靠近他。

 而悠人既然今天來到了這裡,而且完全沒有提起琴葉所做的那些事情,就證明他應該還不知道吧。

 琴葉還沒有無恥到可以在隱瞞真相的情況下收下這本書。

 這本書在書店裡是買不到的。能夠得到樣書,是為了這本書而做出過貢獻的人才有的特殊權利。在此之上,悠人還將那個名為約定的祈願蘊藏在了其中。

 即便在坦白之後會遭到厭惡、排斥、甚至是怒罵也好,琴葉也決定要坦白真相。

 「前輩,我——」

 「你讀吧」

 然而,琴葉剛打算懺悔般地說出真相,悠人就打斷了她。

 「唉?可,可是……」

 「快讀吧,夏目你是我的責任編輯吧」

 悠人以不由分說的口吻這樣說道,便站起身來,迅速地轉身離開了病房,甚至沒有給琴葉阻止自己的空餘。

 「責任編輯……」

 悠人居然還覺得中途撂了挑子的自己是編輯,這一點既讓琴葉高興,可與此同時也伴隨著深深的罪惡感。琴葉出神地凝望著被緊閉的病房門。

 可是,還沒結束。

 既然悠人還認為自己是編輯的話,那麼就該等到將最後的工作完成再坦白一切。琴葉決定要懷抱著心中的罪惡感,不以讀者的視角,而是以編輯的視角去讀他的小說。這就是欺騙了悠人的自己應盡的責任。

 琴葉緩緩地翻開了這本無比期盼的小說。

 ※

 悠人在醫院的休息室裡凝望著地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腦海裡是剛才見到的琴葉的模樣。

 轉院不過才幾個月,她就已經臉頰消瘦眼窩深陷,手腳都纖細得像是快要折斷的樹枝一般。

 可這反而醞釀出了一種彷彿轉瞬即逝的美麗,讓悠人心中產生了極為難堪的感情。

 來這裡之前,雖然已經聽琴葉的母親說過了,可是親眼見到之後心中的實感反而更強了。

 在那份美麗的另一面裡,隱藏著濃厚的死亡陰影。

 不安也讓悠人的心中的悸動無比激烈。

 悠人很害怕,害怕真的失去琴葉。

 得知琴葉昏迷過去的時候,悠人便已意識到對自己而言,琴葉早已成為了無可比擬的重要之人。

 所以——

 悠人抬頭仰望著休息室的時鐘。

 現在是下午一點半,走進琴葉病房的時間是下午一點整,所以已經過去了三十分鐘。

 悠人發自內心地感到,琴葉還活著——她還能恢復意識,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而自己能夠把書交到她的手上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昨天,悠人乘上電車之後,就用驚人的專注度和速度完成了稻村用郵件發過來的二校稿的校對。一到東京,悠人就和稻村一起趕往了印刷廠,向負責人闡明來由,希望他們能夠想辦法趕製出一本樣書來。而印刷廠的人也答應了下來,在凌晨印刷機沒有其他印刷任務的時候,幫忙完成了樣書的製作。

 為了這件事情,好幾名員工都被迫要在公司裡通宵達旦地加班,實在是給人家添了太多麻煩。儘管大夥在知道了悠人的情況後都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但過後還是要規規矩矩地去道歉和致謝才行。

 得益於大家的幫忙,悠人也總算是站到了起跑線上。

 但是,並不是說把書交到琴葉手裡就結束了。

 因為悠人還不知道琴葉會不會就此改變心意。

 稻村誇獎說這本小說已經是無與倫比了,悠人自己也這樣覺得。但是它是否能動搖琴葉的決心還是個未知數。

 琴葉現在應該正在閱讀吧。儘管她看書的速度很快,但應該也不至於三十分鐘就能把那本分量算是比較厚的書給看完。而且琴葉應該會花上些時間去細細品讀吧。

 悠人坐立難安。

 這個脫胎於戲劇部的劇本的故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女主角日和的人物形象發生了改變,而且悠人還在故事其中設下了一個極大的變更。為了這個變更,悠人甚至已經反反覆覆地寫了幾十稿。

 不知道琴葉會對這個故事作何感想呢。

 不知道她是會哭還是笑,亦或是憤怒呢。

 如果可以的話,悠人希望這個故事能夠多少成為她的勇氣,去挽救她那逐漸沉淪於絕望之中的心。

 因為這是一個僅僅為了琴葉而創作出來的故事。

 在那之後,時間一分一秒地緩緩流逝。

 悠人總是想著差不多了,可是一看時間卻又只過去了十分鐘,這樣的焦慮也在不斷地重複。

 儘管打算通過玩手機和看書來打發時間,可是任何事物都只能在悠人的眼前空虛地掠過,完全讀不進腦子裡,只好作罷。

 真是不成體統。

 自己已經在寫作的過程中使出了全力。

 悠人甚至投入到了無法分清現實和故事之間界限的程度,將自己的滿腔思緒深切地投入到了蓮和日和的感情之中。那是一種如同潛入深海般的感覺,就連呼吸都全然忘卻。

 對以前的悠人而言,寫作不過是將腦海中的故事轉化為文字的枯燥作業罷了。

 可是唯獨這兩個月是不同的。

 在寫作的過程中,悠人就生活在故事之中。

 在登場角色的身旁感受著他們的氣息、傾聽著他們的話語,凝望著他們的表情。

 悠人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受這樣的創作。

 正因如此才會缺乏自信。

 如果沒能打動琴葉的心,如果讓她失望了的話——

 算了,還是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應該差不多了……」

 經歷了人生中最為漫長的三個小時之後,悠人站起身來。

 ※

 輕輕敲門之後,病房裡傳出了琴葉“請進”的應答聲。

 悠人走進房內,琴葉已經坐在了床上,平靜地凝望著自己。她的膝蓋上擺著那本小說,還是封面朝上的狀態,想必已經是讀完了吧。

 琴葉方才的那般動搖已經不見了蹤影,反而看起來令人感覺有些冰冷。

 面對琴葉那毫無感情波動的表情,悠人有種心臟都被揪住了的感覺。

 可是一直呆呆地站在門口也不是個辦法,總不能轉身就跑吧。

 悠人只得慢悠悠地嘆了口氣,硬著頭皮坐到了病房旁邊的椅子上。

 「我讀完了」

 琴葉平淡地這樣說道,她視線低垂,繼續說了下去。

 「我覺得很不錯」

 真的嗎?

 琴葉的態度讓悠人下意識地想這樣反問回去。

 她低垂著視線,面無表情,嘴裡說著的也是十分敷衍的話。

 悠人感覺自己的口中一陣乾渴。

 「……你覺得哪裡寫得不錯?」

 「你讓我想想……」

 琴葉的臉上總算是有了些表情,但那是困惑的神色,與悠人所期望著的表情相去甚遠。而且她很明顯是因為剛才的那個問題感到了困擾,甚至都不肯直視悠人。

 「我覺得……嗯……絕症文學配上死神這個幻想要素的組合打磨得比劇本那會兒更加細緻了。故事和角色也都更加吸引人了。讓人感覺不愧是冬月春彥」

 琴葉的這番感想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而且顯得四平八穩,聽起來有種是在被催促下強行胡謅出來應付了事的感覺。

 過去和琴葉共同創作故事的時候,她給出的那種能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建議也好,還是能讓悠人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的稱讚也好,如今都蕩然無存。

 難道說,琴葉既沒法在蓮和日和的故事中落淚,也沒法通過他們的嬉笑怒罵而露出笑容嗎。

 自己的小說難道一點都沒能觸及到她的心嗎。

 這是悠人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結果。

 最為擔心的事情真的變成了現實。

 悠人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

 失望和後悔在心中冰冷地蔓延開來。

 熱量逐漸地從身軀的內部消散,就連內臟都被凍結在了一起。

 自己傾注了所有的小說到頭來不過是自以為是。

 「冬月老師,以後也很期待你的作品哦」

 睜開雙眼,面前是露出了微笑的琴葉,然而她的笑容很明顯是虛偽的假笑。

 悠人屏住呼吸,緩緩地站起身來。

 「……謝了。再見」

 悠人轉身背對琴葉,邁步開去。

 再見?真的還能再見嗎?

 真的還有下一次機會嗎?

 醫生不是已經說了她已經時日無多了嗎?

 要是現在轉身離開了,一定就再也見不到琴葉了。

 不行。

 自己的小說可能真的完全沒有觸動到琴葉的心。

 也許她也完全沒能理解到自己的心意。

 這確實是無比巨大的打擊。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捨棄掉自己的名譽和體面,就連身為小說家的自尊也都可以完全捨棄掉。

 就算是被琴葉厭惡也好輕蔑也罷,全都無妨。

 唯獨不能故作帥氣地在她面前放棄希望,轉身離開。

 這是在這三年裡已然飽嘗的慘痛教訓。

 有些事情,不說出口是真的無法傳達的。

 悠人走出幾步,便停下腳步,伴隨著深呼吸轉身回去。

 「夏目,我——」

 可是,話語湧上喉間,卻又說不出來。

 因為琴葉已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把悠人的書捧在懷裡,大顆大顆的眼淚也從眼中撲簌落下。

 「唉……?」

 也許是沒有想到悠人會轉過身來,琴葉呆滯地呢喃著,又慌亂地擦了擦眼淚。

 可是淚水依舊從她那渾圓的雙眼中不斷地下落。

 「不,不要……為什麼……」

 琴葉拼命地擦著眼淚,可是卻沒有任何的意義。

 她那原本冷淡的表情也逐漸地崩塌。

 眼淚和鼻涕打溼了她的臉,讓她的表情扭曲得像是一個嚎啕大哭的孩子。

 悠人沉默了。

 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為何方才如才冷淡的琴葉此刻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與面前這位少女共同度過的點點滴滴的記憶也開始在腦海裡復甦。

 在夏日之中突然出現在悠人面前,放言要讓自己寫小說的琴葉。

 一起討論創作事宜直到深夜,一起創作出劇本。

 一起為了文化祭上的表演成功而歡呼雀躍。

 為了讓琴葉放棄逼迫自己寫小說,悠人向她坦白了過去,可是她卻沒有放棄,反而幫助悠人一同跨越了過去的傷痛。

 然而琴葉卻病倒了。

 在轉院的時候依舊為了要推著悠人前進,故意不再當他的編輯。

 她的每一步行動都賭上了自己那本就宛若殘燭的生命和時間。

 悠人終於意識到。

 對琴葉來說,面對這本她付出了所有才終於得到的書,她又該如何保持平靜呢。

 就算真的寫得很差也好,她也不可能用如此平淡的態度淡然處之。

 她本來就會哭泣,會凌亂,會生氣。

 琴葉只是想要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已。

 而她的努力也在此刻完全崩塌。

 「你,你幹嘛要回頭啊……」

 哭得一抽一抽,喘不上氣來的琴葉抗議道。

 她已經放棄了隱藏自己的眼淚,滿臉狼狽。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的……我是用責編的冷靜視角去閱讀的……差一點點就忍住了」

 在淚如雨下之中,琴葉已然崩潰。

 「這,這樣的小說……太狡猾了……」

 琴葉無比憐愛地緊緊摟著那本書,和她嘴裡的話背道而馳。

 「……不是很無聊嗎?」

 面對悠人的問題,琴葉如同小孩子鬧彆扭一般不停地搖頭。

 「你明明知道的……怎麼可能會這樣呢……」

 琴葉的呼吸中帶著大喘氣,好不容易才把這番話給說出口。

 「太感人了!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哭得不成樣子了!我本來想著要用責編的冷靜視角去閱讀的,可是一不注意就已經變成這樣了」

 「那你為什麼……想要隱藏呢」

 「因為……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琴葉痛苦地吸著鼻子,注視著悠人。

 「這是我熟悉的那個故事,可是卻又那麼的陌生。蓮和日和的悲慘命運是那麼地令人悲傷……讀者可能是會因為這個而感到難過和落淚。可是,可是……這個故事……!不是這樣子的……!」

 「嗯,確實不是這樣的。死神蓮和患有絕症的日和相遇之後,通過直面形形色色的死亡,相互加深了對彼此的感情。而兩人也選擇了逃離死亡的命運,可最終日和還是接受了這個命運,讓蓮親手超度了自己。原來的劇本的確是這樣的」

 「是啊……這才是我們一起創作的那個劇本的故事啊……!」

 在那個夏日的夜晚裡,兩人一起在悠人的房間裡打磨故事的點點滴滴浮現在眼前。

 那樣的記憶像是遙遠的往昔,又像是觸手可及的昨日。

 「這個故事應該是描寫日和逐漸走向死亡的才對,可是為什麼……!」

 琴葉的氣息也變得凌亂了起來。

 「為什麼你要把它變成了日和戰勝了死亡命運的故事呢——為什麼要把它變成一個求生的故事呢……!」

 病房迴響著琴葉那悲傷的聲音。

 「理由很簡單吧」

 「簡單……?」

 「你還沒有讀到嗎?」

 「沒有讀到……?可是我已經讀到最後了……?」

 琴葉顯得有些驚訝。

 「封底看了嗎?」

 「封底……?」

 琴葉慌慌張張地翻開了手中這本書的封底。上面照例印著作者名稱、出版社和發行日期等信息。可是在這堆信息之中——

 “獻給你的故事”

 赫然羅列著一條獻給琴葉的致謝。

 「……!」

 琴葉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

 「……在這種地方致謝也太沒常識了」

 琴葉無奈地這樣說道,然後用手輕輕地觸碰著那句話。

 「前輩,你為了我……扭曲了這個故事嗎?」

 面對這個問題,悠人也只能苦笑。

 「把劇本改成小說的過程中,故事確實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是我不覺得這個是扭曲,而是重生。一個新的故事重生了」

 悠人輕輕握住了琴葉的手,她已然呆若木雞。

 握住那雙纖細而柔軟的手

 「死神不會原諒人們反抗那已然塵埃落定的死亡命運。所以日和選擇了認命,讓蓮把自己超度到冥府之中。這就是原本故事的結尾。但是新的故事會在此之上繼續龐大的展開」

 琴葉微微點頭,接過悠人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在死亡命運塵埃落定之前設法解決就行。蓮產生了這種如此離奇的構想,然後穿越到了過去,在比原來的世界線更早的時候就讓日和發覺自己的病情,並且想方設法減緩病情的發展速度,蓮還重新制定了製藥公司裡遭遇了挫折的罕見病藥物開發計劃。就這樣,現代的日和成功地避免了死亡的命運……」

 而結局,蓮和日和本應是不會相遇的,可是蓮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卻偶然在人群中遇見了日和,故事也就此重新迴歸到了改變前的時間線裡——但日和不再需要面對死亡命運這一點有著決定性的差異……故事也在兩人的再次邂逅中落下了帷幕。

 原本的故事有一個哀愁卻又優美的悲慘結局。

 可新的故事卻有一個充滿了希望的美好結局。

 琴葉深深地嘆了口氣,她的氣息也在震顫。

 「這個故事太亂了,而且情節也太想當然了。要是你事先給我看過大綱,我大概是會讓你重寫的。可是……!蓮和日和在過去的世界裡曾經拯救過的人卻成為了關鍵人物,情緒不斷地累積,再加上蓮一心一意的拼命努力——回過神來就已經沉浸在了故事裡面!讓人沒法思考其他事情,完全投入到了蓮和日和的人物形象裡面去!這種作品基本上全靠著熱情來支撐它的有趣程度。完全就是胡來,而且也很粗魯,一點都不像是冬月春彥的作品……!」

 「……不像我?」

 「可是卻比任何故事都更加扣人心絃!」

 琴葉恨恨地盯著悠人,最後卻又死了心一般難為情地低垂著眉梢。她用力地握住了悠人的手。

 「……你這不是會讓我想要活下去嗎!」

 琴葉的話語迴響在病房裡。

 悠人看著已經哭到不成樣子的琴葉,微微地呼出一口氣來。

 「太好了……」

 故事還是好好地傳達給了琴葉。

 悠人傾注在故事中的心意,也傳達到了他最想傳達的那個人心中。

 「哪裡好了!一點都不好!你知道的吧!?我已經——」

 「你已經想要像蓮和日和那樣不斷掙扎,執著於想要活下去,想要抓住手中的未來。不是嗎?」

 讀完了這個故事之後,產生了想要活下去的念頭,一定就是這麼一回事。琴葉說著說著也沉默了,她痛苦地呻吟著,抬高雙手想要揍悠人,可是她的手卻只能無力地打在悠人的胸口上,琴葉用腦袋往悠人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撞,沒有一絲的疼痛。

 悠人平靜地承受著琴葉的宣洩,開口緩緩說道。

 「我希望你去接受手術」

 琴葉的手頓時停住了。

 悠人的下一句話聽起來像是在低訴,可是卻無比的堅定。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琴葉的手不住地微微顫抖。

 「太狡猾了……」

 就連肩膀都在震顫。

 「我不是說了嗎!要是留下了語言障礙,我就沒法以編輯的身份站在前輩你的身旁了。不只這樣,就連最重要的故事都會從我的人生中消失。我不行的……我好害怕!可是……」

 「可我還是希望你能接受手術。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想你從今往後都待在我的身邊。沒有你在,我才會真的不行」

 「前輩……你不要說這種這麼難為情的話好嗎……你這個沒骨氣的……」

 「沒骨氣也是一種選擇。我這個人除了會寫點小說以外一無是處,可如果這樣子能夠給予夏目你活下去的希望,那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不僅僅是現在,如果夏目你去接受手術的話,那麼未來也同樣可以。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情嗎?」

 面對這個問題,琴葉沉默了一會兒。

 「你什麼都肯為我做嗎?」

 「嗯」

 「那……那如果我接受了手術之後,沒辦法再繼續讀書了」

 說到這裡,琴葉的話好像突然間飄在了半空中。

 等到下一句話連接上的時候,她的聲調已經無比的低沉。

 「……如果我沒辦法讀書了,就請你不要再管我了」

 「夏目……」

 「在看不了書的狀態下和前輩你在一起,我會受不了的」

 琴葉抬起了頭,她的臉上帶著脆弱且模糊的微笑,眼角有大顆的淚珠。

 悠人知道這肯定不是琴葉的真實想法。剛才的那段沉默裡,琴葉一定是想說些其他的願望,只是顧慮到自己才刻意隱瞞了。

 「不行」

 「唉……?」

 琴葉依舊把持著微笑,可是表情卻僵住了。

 「前,前輩……?你不是說什麼都肯做嗎……」

 「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肯做,但是這件事情我做不到。如果你不能再讀書了……」

 「如果我不能再讀書了……?」

 「那就用一輩子來陪伴你。我會寫很多很多的新書,寫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直寫到你可以閱讀文字,幫你做復健。如果你永遠都恢復不了,那我就給你寫一輩子的小說」

 「寫一輩子……?」

 琴葉沉默地凝望著悠人。

 「對,寫一輩子。希望你接受手術也好,還是希望你能待在我身邊也好,都是我的一意孤行和自作主張。所以我會負起責任來,我也想負起這些責任。所以你不能提那些讓我免責的要求。在此之上,只要有什麼我能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為你做,你儘管開口。

 琴葉驚訝地睜大了雙眼,隨後總算是回過了神來。

 她的眼神也稍微發生了一些改變。

 「……三個月一本新書」

 「什麼?」

 「你能以三個月一本新書的速度寫書給我看嗎?」

 「這個……可以……」

 雖然這個速度確實是有些強人所難,但是這次廢寢忘食的寫作也讓悠人的寫作速度得到了提升,應該能夠維持著質量繼續寫下去。上了大學之後時間應該也會比現在更加充裕。

 「如果只是這個的話,我可以想辦法」

 「好,還有,我要你——」

 「怎麼還有啊……」

 琴葉出乎意料的較真讓悠人有些無奈。他開始有點後悔自己剛才說“什麼都會做”了。

 「我要你告訴我,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未曾設想的問題讓悠人差點發出怪叫。

 「……跟這個有關係嗎?」

 「有關係!非常有關係!」

 「那你會根據我的回答,決定你要不要接受手術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個問題可就太過嚇人了。

 「不會。因為我已經決定了」

 「唉……?」

 這傢伙剛才說什麼?

 還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慢著!?你肯接受手術了!?」

 「冬月春彥都說了肯為了我三個月寫一本新書了,這麼誘人的賭博不參加就有鬼了。要是術後我幸運地還能閱讀的話,就可以一口氣看到很多冬月春彥的新書了」

 「那我還有必要回答你剛才那個問題嗎……?」

 「一碼歸一碼,你剛才說了這麼多責任和一輩子之類讓人浮想聯翩的東西,可我還沒有聽到最關鍵的那一句!」

 「你這不是都知道了嗎,還有必要問嗎……」

 「我想聽前輩你親口說出來」

 琴葉的眼神中閃耀著期盼的光芒。

 死亡的氣息早已在不經意間從她的身上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朝向未來的希望。

 悠人感嘆自己果然還是敵不過琴葉的滿腔熱情。

 可是,一想到是自己的故事點燃了琴葉心中的這把火,悠人就高興得無以復加。

 「好。我愛你」

 悠人將視線投向了窗外。

 數道明媚的陽光穿透了烏雲,直直地照入了房裡。

 第二天,琴葉就接受了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