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話 為了誰①

第一卷  第三話 為了誰① 市立綜合醫院的病房裡。

 琴葉安穩地睡在乾淨潔白的床鋪上。

 看到她身上的被子緩緩起伏,修長的睫毛不時震顫,悠人鬆了口氣。

 病房的窗外是已經染上了薄暮顏色的群山。

 琴葉被救護車送進醫院裡已經過去了一天。悠人昨天就跟學校的老師一起來過醫院一次了,晚上回了趟家之後,今天一大早就又趕過來了,然而琴葉還是沒有醒過來。

 “夏目……琴葉同學她沒事吧?”

 悠人想起了昨晚和趕到醫院來的琴葉母親的對話。

 “你應該就是小柊了吧”

 琴葉的母親看起來的確很擔心自己的女兒,但是另一方面,她的表情和聲音卻顯得有些不可思議的沉著。

 那份沉著和安心不太一樣。倒不如說,是和安心完全相反的——已經清楚自己無能為力的,無奈接受現實的沉著。這讓悠人的心一陣躁動。

 這時,小小的呻吟聲讓悠人回過了神來。

 琴葉微微睜開了雙眼。

 「夏目!你沒事吧?」

 悠人忍住了不讓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音,努力地保持平靜問道。但是琴葉並沒有回答,她緩緩地確認了四周有沒有其他人,隨後才望向了悠人。她的視線也漸漸地聚焦了起來。

 「前輩……我……」

 「你等會兒,我去喊護士來」

 悠人打算按護士鈴,可是琴葉卻伸手輕輕地制止了他。

 「夏目,為什麼——」

 琴葉直勾勾地凝望著悠人,這也讓他下意識地別過了臉。

 「……我是在學校裡暈倒了嗎?」

 「嗯……」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事」

 「……遙香呢?」

 「之後我喊我爸來接她回去了,她已經回到名古屋了。不過她很擔心你」

 「這樣啊……看來還是搞砸了呢。你妹妹這麼難得才來一趟……我也想和她再多聊聊的」

 對話中斷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滿了病房。

 琴葉透過玻璃,望向了窗外初秋時分的群山。她的模樣和病房這樣的地方實在是有著太強的違和感,悠人的心一陣抽痛。

 「為什麼……」

 看到悠人慾言又止的,琴葉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悠人緊咬著牙關,隨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艱難地說道。

 「為什麼……一直都瞞著我呢」

 琴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後她的表情頓時消散。

 「……你知道了啊」

 聽到她那平靜卻僵硬的聲音,悠人略微點頭。

 「嗯,知道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琴葉深深地嘆了口氣,仰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從琴葉的視線注視下解脫出來的悠人也鬆了口氣。

 「我媽說的嗎?」

 「嗯」

 「她現在在哪?」

 「去給你拿換洗衣物了。說是住院時間可能會比較長」

 「這樣啊……住院時間比較長……」

 琴葉唸叨著,她的聲音也和母親聽起來很是相像。

 那是夾雜著孤寂和放棄的音色。

 凝望著天花板的琴葉此刻在想些什麼呢。

 悠人無從知曉。

 「這是真的嗎」

 「很遺憾,是真的」

 悠人注視著琴葉的側臉,想起了琴葉母親告訴自己的事情。

 “琴葉她生病了”

 「我的大腦有一部分病變了」

 琴葉語氣平淡地坦白道,她的身姿也和聲音顫抖著訴說事實的母親交錯重疊在了一起。

 “這個病是在琴葉十歲的時候查出來的。全世界也沒有幾個病例,找不到什麼有效的治療方法,這個病只會慢慢地惡化”

 “症狀表現為身體突然間的無力,還有發燒”

 “這之前琴葉都好不容易地撐過來了”

 「醫生跟我說過,雖然可以來上學,可是沒準哪天身體就撐不住了也不奇怪」

 從剛開始得知這個事實的那一刻起,直到現在悠人也都還是難以置信。

 即便大腦理解了狀況,可自己的心還是拒絕接受事實。

 然而,聽到琴葉親口承認一切之後,這終究還是變為了無法逃避的事實。

 「你為什麼都這樣了還要硬撐著呢」

 從相遇的那一天起,琴葉都是那麼的自由奔放和充滿熱情。

 她會冷不丁地闖進高三學生的課室裡,還會為了說服悠人又是滾進田裡又是跳橋的,甚至還為了商討原稿的與創作而通宵,為了文化祭的準備而四處奔走。

 此時此刻,悠人已經知曉了真相。

 琴葉的自由奔放和滿腔熱情——都是燃燒自己的生命所得來的。

 「我想實現自己的夢想」

 「夢想?」

 悠人想起來,琴葉曾經在水族館裡和曾經的同學撞見過。

 「你指的是想要當編輯的夢想嗎……?」

 琴葉露出一個含糊的笑容。

 「我很開心哦。去水族館撞見老同學的時候,前輩你說我想當編輯已經不是夢想了,而是觸手可及的未來,我真的很高興,但是」

 「我現在也是這麼想的」

 悠人打斷了琴葉的話,他不想聽到那句“但是”之後的轉折。

 「所以你現在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專心治療就好,只要——」

 「只要做手術就能治好」

 琴葉的音調很明顯地低沉了下去。陰暗的聲音中夾雜著平靜的憤怒和悔恨。

 「我媽是這樣說的對吧?」

 「嗯」

 悠人點點頭。

 “這些年裡醫療技術也在進步,現在做手術的話是有可能痊癒的”

 儘管琴葉患上的是極其罕見的疾病,但是琴葉母親說現在已經有了切實有效的手術治療方案。而且如果不接受手術的話,這個病就只會不斷地惡化。當時,悠人在“可能”這個字眼中嗅到了一絲不穩。然而,

 「成功率好歹有個八成吧。雖然確實有著兩成的風險,但是這樣子下去……」

 悠人想說“總比死了要強吧”,可是卻說不出口。這實在是太過缺乏關懷和體貼了。而且最關鍵的是,悠人極度恐懼說出死這個字。

 悠人也知道,對當事人琴葉來說,兩成的風險有著相當的重量,但是得知手術的成功率有將近八成的時候,情況還是好得遠超悠人的想象。寄希望於手術不也是一種選擇嗎。當然,這些事情是肯定輪不到悠人這個外人來決定的。

 琴葉輕輕地嘆了口氣,望向了窗外。

 「十歲的時候我就查出了這個病,那些之前能做的事情突然間都不能做了。說是會對身體產生很大的負擔。出去玩、去上體育課,諸如此類的事情通通禁止。我也逐漸地沒有了朋友,我知道這是因為沒什麼機會和她們玩導致的,可是比起這個,得了怪病的我大概是被當成了另類分子吧。畢竟小孩子對異類總是那麼的敏感」

 琴葉平淡地繼續說著。悠人知道那是她隱藏了諸多情緒下的表現。如果不隱藏起這些情緒,也許她就會被絕望吞沒。

 「在我最絕望的那段日子裡,我遇到的就是閱讀。雖然得病之前就已經喜歡看書了,可後來我幾乎是如飢似渴地在讀書,和之前完全沒法比。只有書能夠治癒我心中的寂寞」

 悠人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和琴葉一樣。

 琴葉和自己都在這孤獨的世界之中被故事所拯救。

 只不過琴葉的情況比自己要更為切實。

 「唯有故事成為了讓我活下去的動力」

 為了活下去所需要的東西。

 正因如此,琴葉才有了成為編輯的夢想。

 「既然如此」

 為了以後還能繼續讀書,成為編輯一起創作故事,不是更應該選擇活下去嗎。

 就在悠人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琴葉搖了搖頭。

 「我是這裡生病了」

 琴葉指著自己的左邊腦袋。

 「大腦根據不同的部位有著不同的作用。你知道左半腦是負責幹什麼的嗎?」

 「不知道……」

 面對悠人的回答,琴葉難過地笑了笑。

 「左半腦是語言中樞」

 「……什麼?」

 悠人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卻無法和疾病這個單詞——和琴葉目前的狀況結合起來。

 「接受手術的生存概率是八成,雖然我也很害怕,但如果單單是這樣的話,我是願意接受手術的。可是術後有九成的概率會給語言功能留下障礙。不僅有很大可能沒法說話了,就算不至於說不了話也好,也很有可能無法理解文字的意義。這也就意味著,我可能再也沒辦法讀書了。這樣一來,想要成為編輯的夢想就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

 悠人呆呆地呢喃著。

 琴葉曾經被故事所拯救,在故事中找到了未來,可是現在居然要讓她親手捨棄讓自己活下去的故事。

 這未免太過殘酷。

 「……可是」

 悠人絞盡腦汁地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話。

 「可要是死了的話,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我覺得還是……」

 「這個病不會馬上就死的」

 琴葉打斷了悠人的話。

 「我聽說有人患上了同樣的病,可還是活到了將近三十歲」

 「什麼……?」

 「雖然這是罕見病之中十分少見的存活病例,可如果這是真的話,那我還是能成為編輯。我要去上大學,乾淨利落地一次性通過出版社的入職考試,然後成為編輯。」

 就算一切都只能維持到三十歲之前也好。

 琴葉的話裡行間都蘊藏著這樣的思緒。

 這是一場風險和收益極度不對等的賭博。

 可琴葉無疑已經將其當成了是最好的選擇。

 琴葉平靜地向悠人說道。

 「前輩,為了還能活成自己的模樣,我不會接受手術的」

 琴葉此刻也是泫然欲泣,儘管視線已然扭曲,可她的決心也未曾動搖。

 ※

 敲鍵盤的聲音迴響在八曡大的房間裡。

 琴葉已經住院一個星期了。

 那天悠人什麼都說不出口。

 儘管很想讓琴葉接受手術活下去,可是面對她確切的決心,悠人也什麼都說不來。

 「……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寫小說了」

 悠人自言自語似地念叨著。

 實際上,悠人並不知道在這種時候還去寫小說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這種必須要做點什麼的焦躁也許只是一種補償行為,可悠人答應過琴葉要繼續寫小說的。

 「……」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悠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三年以上的空白所帶來的沉重。

 不再寫劇本,而是開始寫自己曾經如此熟悉的小說之後,悠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作為冬月春彥活躍時的差異。

 當時悠人可以如行雲流水般自然地將故事展開,每一個角色也都栩栩如生地存在於悠人的心中。而文筆語句也是思如泉湧——甚至已經到了打字速度跟不太上的地步。

 但現在卻完全不同。

 每寫一個字悠人都覺得有些什麼不對。

 總在想其實是不是有更好的表達方式。

 總擔心這樣的故事展開是不是不太好。

 總覺得角色的言行舉止是不是沒有靈魂。

 因此悠人每寫一行,就又刪掉,又再寫。

 悠人的進度連十頁都不到。

 非常典型的寫作障礙。

 這是三年裡完全沒有執筆寫作的代價。就算精神上再怎麼想寫也好,用於寫作的基礎能力也已經流失了。悠人知道只要花點時間好好復健,總有一天會恢復過來的,然而他並沒有那麼多時間。

 「可惡……」

 悠人懊惱地停下了敲鍵盤的手,抬起了頭。

 紗窗外吹來的秋風比想象中還要涼上幾分。不知不覺間秋意已深,山色、風香、波光都和那個與琴葉一同創作劇本時的夏天不一樣了。那種緩緩的由生到死的轉移和變化更加增添了悠人心中的焦躁。

 要是琴葉在自己把故事寫完之前就撒手人寰了怎麼辦呢?

 焦躁幾乎要將悠人壓垮,可是他能做的事情也只有書寫、刪掉、再寫,在這不斷的重複中循循漸進。

 然而,不管再怎麼拼命也好,理想也依舊遙遠。

 「還是不行嗎……」

 重新審視了一回自己前面寫的劇情之後,悠人一口氣把它們都給刪掉了。

 這時,放在地上的手機振動了起來。

 ※

 「你為什麼不來探望我啊」

 午後時分的病房裡,琴葉剛一見到悠人,便嘟起嘴抱怨道。

 在琴葉住院的這一個星期裡,悠人一次都沒來探望過她。

 「還問為什麼……」

 「我可是一直在等著你啊」

 琴葉很是浮誇地開始啜泣了起來。

 「我們都一起出去約會過了,難道你跟我就是玩玩而已嗎!」

 「不是,別開這種玩笑啊……!護士都白了我一眼了。你這樣我以後更加不好過來了……」

 看到琴葉嘻嘻哈哈地笑了,悠人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要的桃子罐頭」

 「好耶!你這不是挺機靈的嘛!」

 「這不是你說想要的嗎……」

 正當悠人在房間裡焦頭爛額的時候,收到了來自琴葉的信息。

 「來醫院看看我。桃子罐頭!」

 「這居然還是岡山出的高級白桃罐頭。你還挺捨得的」

 琴葉很是高興地用開罐器打開了罐頭蓋子,然後不知道從哪裡取出兩個小碟子,把其中一個遞給悠人。

 「我不吃……」

 「就我一個人吃也太冷清了。你坐著唄」

 被琴葉這麼一說,悠人也不好拒絕,只好坐到了病床旁邊的椅子上。

 兩人沉默地吃著桃子。

 泡在糖水裡的桃子很是甘甜,清爽的口感也隨之侵染在了疲憊的大腦裡面。

 吃過桃子,悠人瞥了一眼病房的角落。

 那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和點心。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悠人的視線,琴葉擠出一個笑容,說道。

 「之前翔子和渡邊前輩他們來探望我了,還有其他戲劇部的人一起」

 「大家一起來的嗎?」

 慰問品數量之多讓悠人有點驚訝,面對他的問題,琴葉搖了搖頭,表示他們是分開幾次來的。貌似是因為一大群人亂哄哄地闖進病房裡確實有點缺乏常識了。

 「但是他們帶過來的全都是吃的,一朵花都沒有……我在他們心裡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悠人打趣道“誰知道呢”,琴葉先是有些不服氣地鼓起了臉,隨後表情很快就變得安慰了下來。

 「……真的謝謝你了」

 「夏目?」

 「……我小學和初中的時候,也試過長時間地住院,可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來探望我」

 琴葉靜靜地笑著,望著那些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慰問品。

 「但是這一次卻有好多好多人來探望我。所以真的很感謝前輩你,是你讓我有機會和這麼多人產生關聯」

 悠人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對吧」

 「什麼不對?」

 「這都是夏目你自己努力得來的。是你把我帶出來,還說服了戲劇部,接下了劇本的創作工作,還給文化祭做宣傳。大家都是因為知道夏目的努力才會來探望你的吧」

 琴葉愣了一愣,有些靦腆地笑了。

 「那也是因為……有前輩你在。所以還是前輩你的功勞」

 「還真是頑固啊……」

 「我可不想被前輩你這麼說」

 這大概是在說悠人頑固地自責了自己三年的事情。

 「我那不叫頑固好嗎……」

 一陣閒聊後,琴葉突然間說道。

 「你有在寫小說嗎?」

 「嗯……寫是有在寫」

 悠人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他想隱瞞自己有點寫不出來的事情。

 這一方面是不想讓病床上的琴葉擔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剛剛才豪言壯語說要寫小說,結果轉頭就碰壁了,臉上實在有點掛不住。

 然而悠人的態度貌似也有點太過好懂了,琴葉苦笑著嘆了口氣。

 「寫得不順利對吧?」

 「那倒也沒有……」

 悠人想要搪塞過去,可是在琴葉銳利的視線之下,也只能早早舉白旗投降。

 「……就是,嗯,稍微有點不順利吧」

 悠人坦白了自己如今的寫作狀況。

 「這樣啊……」

 聽完悠人的講述,琴葉微微嘆氣。

 「就是雖然是想寫的,但是卻找不回寫小說時的那種感覺對嗎?」

 「嗯……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面對悠人的問題,琴葉卻顯得極其驚訝。

 「你這什麼表情」

 「不是……我就是覺得,前輩你居然會這麼坦誠地來拜託我,還挺令人意外的……」

 「你是我的責編啊」

 悠人的這番話讓琴葉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隨後她垂下了頭——這與平日裡被稱為責編會坦誠地感到高興的她不同,臉上的表情帶著些許陰霾。

 「我已經不能做前輩你的責編了」

 琴葉的話語平靜地迴盪在病房裡。

 「什麼……?你說不能是指……?」

 「抱歉,這麼不負責任……」

 「這倒不是說不負責任啥的,我是想知道原因……」

 得到了琴葉那突如其來的通知,悠人很是慌亂。

 悠人從來沒有想過,琴葉會主動提出不再擔任自己的編輯。

 「我要轉院了。轉到東京的專門醫院去」

 「東京的專門醫院……?情況這麼糟糕嗎?一定要轉到那裡去才行嗎……」

 「嘛,情況確實不容樂觀了。不過倒也不是說現在馬上就會嗝屁啥的。只是東京那裡有這個專門研究這個領域的醫生,醫療設備也更加齊全,所以就會在那邊住一陣子的院,做一下檢查和治療,要是情況好轉了就會回來的」

 「這樣啊……」

 琴葉的回答讓悠人略微鬆了口氣。琴葉的轉院並非是出於什麼緊急的事態,大概只是一種預防措施吧。

 「可是你也沒必要因為這個就放棄掉編輯的工作啊。我可以用郵件給你發稿子,工作上的商討也可以通過手機完成……」

 琴葉又笑了笑,可是她的笑容無比苦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轉院之後我們沒辦法像現在這樣這麼頻繁地見面了,而且檢查和治療應該也要花很多時間。我覺得可能沒多少時間能去檢查稿子了……所以,真的很對不起。要是我繼續當你的責編,反倒是真的不負責任了」

 「沒有什麼不負責任的。而且我也因為空白期的事情寫作還不太順利呢。我真的很需要和我一路走來的夏目你的幫助……!」

 儘管悠人自己坦白這樣的事情顯得有些難堪,但這的確是他的真實想法。寫小說是一件孤獨的事情,一個可以給出確切建議的、能夠理解自己的人在實在是不可多得。

 就在這時,坐在床上的琴葉伸出手來輕輕地碰了碰悠人的臉。

 「夏目……?」

 「前輩你就算沒有我也可以的」

 那是平靜的、寂寞的,可是卻充滿著堅定的聲音。

 「前輩你不是已經克服了過去的痛苦回憶,重新振作起來了嗎」

 「我……我還沒有……」

 悠人確實還無法隨心所欲地去寫小說。

 「前輩你真是個孩子。一個傷勢痊癒之後明明已經可以走路了,可還是害怕自己走路的孩子」

 「啥……孩子?夏目,你在說什麼呢……」

 琴葉沒有理會困惑的悠人,繼續說道。

 「所以請你下定決心,不再依靠任何人的幫助自己邁步開去。我知道一開始肯定會走得比較艱難,畢竟這麼久都沒有自己走過路了。但是前輩你沒問題的。你的傷勢已經痊癒了,而且還比以前更加堅強了。所以請你繼續往前走下去。只要步履不停,痛苦也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這種時候有一個在旁邊攙扶著你的人反而會成為你的阻礙。前輩你必須要獨自前行了」

 琴葉嘆了口氣,擠出一個微笑。

 「我可以擔保,前輩你一定能比任何人都走得更遠」

 「……」

 悠人沒有問出那句“那你就不能陪我一起走下去嗎”。

 「那,那你至少讓我偶爾去探望你一下。反正坐新幹線很快就到東京了」

 「這可不行,前輩」

 「為什麼……?」

 「在你的新書出版之前,都不要來見我。請你不要浪費自己的時間。如果你真的很掛念我的話,就把想我的時間拿來寫小說吧」

 「我……」

 悠人一時難以應允下來。

 他能夠理解琴葉的話。

 只是有些無法接受在新書出版之前都見不到琴葉的事實。

 就算再怎麼趕工期也好,從完成原稿到新書出版為止至少都要花上半年時間。考慮到悠人因為空白期而有些難產的情況。實際上所需的時間只會更長。

 自己一個人真的能寫得出來嗎。

 如果在這期間琴葉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呢?

 悠人不願這樣去想,可要是現在這一刻就是和琴葉見到的最後一面呢?這種恐懼和不安佔據了悠人的內心。

 「夏目,我……」

 然而,在看到了微笑著的琴葉眼中那不斷打轉的晶瑩淚珠後,悠人忍住了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那個如此夢想著想要成為編輯的琴葉,究竟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又是以一種什麼樣的決心,才能放棄自己所負責的小說呢。

 光是想象都會讓悠人的心揪成一團。

 心中也隨之產生了必須要回應琴葉的信任和期待的想法。

 不對,光是回應也許還不夠。

 從琴葉倒下那天起,悠人一直搖擺不定的心也在此刻堅硬地凝結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會一個人寫出來的。在出版之前我都不會去見你」

 悠人艱難地說道。

 「嗯,這樣就最好了」

 琴葉安心地展開了緊蹙的眉頭。

 「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意料之外的話語讓琴葉有些疑惑,不可思議地望著悠人。

 「約定嗎?……?」

 「對。等小說出版之後,我會拿著它來見你。你到時候一定要讀一讀。能答應我嗎?」

 「好」

 琴葉笑著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到時候我會滿懷期待的……這就是約定的全部內容嗎?」

 「不是」

 悠人搖搖頭。

 「如果你讀完我的小說,想要繼續活下去了,那就給我去接受手術」

 知曉了悠人真實意圖的琴葉睜大了眼睛。幾秒鐘的沉默之後,琴葉無奈地笑道。

 「我不是都說了嗎。我不想帶著語言障礙活下去。就算是冬月春彥的新作也好,讀完了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的」

 「你別管,答應我就是了」

 琴葉對悠人的話很是驚訝,隨後便有些難為情地紅了臉。

 「前輩你今天好強硬呢。不過……我答應你」

 儘管對於許下承諾而言,這句話未免有些太過簡短,可是對兩人來說已經足夠。

 幾天之後,琴葉就轉院到了東京。

 敲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未曾止歇。可話雖如此,這也不是什麼悅耳的節奏聲,不過是機械性的敲擊聲迴響在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一如連綿的秋雨般不絕於耳。

 晌午時分,房間裡窗簾緊閉,悠人直勾勾地盯著散發出蒼白光芒的電腦屏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距離琴葉轉院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十月份也已經迎來結束。

 悠人這一個月裡都在一個勁地寫小說。

 從早到晚,不眠不休,每日瘋狂敲鍵盤。除了偶爾去附近的超市裡買些零食和食物以外,悠人完全窩在了房間裡。

 學也自然是沒有去上的。悠人撒謊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要請一段時間的假。

 雖然剛開始說身體不舒服是假的,但是在糟踐了自己一個月之後,悠人的身體是真的不舒服了。

 睡眠和營養都嚴重缺乏,而且腰痠背痛的,眼睛還乾澀生疼。

 可即便如此,悠人卻還是不可思議般的思維敏捷。

 在思索之前,話語行文便浮現在了腦海中,角色和任務也都在腦海中各自行動著,故事十分順暢地往前發展。這種感覺和冬月春彥的全盛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說是比之更甚。

 一個月前,在重新開始寫小說時感受到的空白早已不見了蹤影。

 在遭到琴葉拋棄的那天,悠人便下定了決心。

 那些阻礙了自己寫書的迷茫和焦慮也被從腦海中驅逐了出去。

 悠人知道,自己只能將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寫書上面。

 孤注一擲,捨命一博,這就是悠人的決心。

 毫無疑問,這種做法自然也是一把雙刃劍。

 這就和燃燒自己的生命在寫書無異。

 「水……」

 嘶啞得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發出。

 上一次喝水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吃飯呢?睡覺呢?

 一旦意識到自己的疲勞,悠人的身體便頓時沉重得不得了。

 用來打字的手指也已經有些不靈敏了,甚至不時痙攣。

 這樣下去寫不了書了。

 悠人爬到了冰箱旁邊,打開門四處張望。

 裡頭空空如也。

 「操」

 悠人想站起身來出門買點吃的,可是腿腳卻使不上勁,反而一下子栽倒了。

 地板的冰冷也從臉頰上傳來。

 悠人站都站不起來了。

 「還不行。那個故事還能更好……我還能寫……我還不能倒在這裡……」

 視野開始模糊了起來,就在這時。

 屋外傳來了門鈴聲。

 可是渾身無力的悠人已經沒力氣應門了。

 門鈴又響了一聲。

 什麼都做不到的悠人只能躺倒在地上,屋裡響起了猛烈的拍門聲,還有一把男人的聲音。

 「柊!我知道你在家裡!我是渡邊!快開門!」

 渡邊——戲劇部的部長。出乎意料的來客讓悠人有些混亂,可他還是從乾渴的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了能讓外面的人聽見的聲音。

 「門……沒鎖……」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推開了,新鮮的空氣灌注進來。驚呆了的渡邊隨後便著急忙慌地衝了進來。

 「喂,你沒事吧!?」

 渡邊過來了半個小時之後,悠人才恢復了意識。

 「真的不用幫你喊救護車嗎?」

 悠人喝著果凍飲料,點了點頭。

 「沒事,只是有點累了而已」

 「只是有點累的人怎麼可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啊……」

 副部長樋川翔子半分無奈半分擔憂地說道。她是和渡邊一起過來的。

 悠人在那張長方形的矮桌前和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擺滿了運動飲料和營養飲料,還有點心麵包飯糰之類的食物。這些都是渡邊買來的。

 琴葉轉院的時候,悠人並沒有出現給她送行,而且悠人還請了一個多月的病假,音訊全無,兩人擔心悠人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於是就來探望一下。

 「謝了,幫大忙了」

 悠人說是說自己沒事,可身子依舊很疲憊,頭疼得也很厲害。著實需要休息恢復一下身體才行。一個月的糟踐終歸是產生不良反應了。要是渡邊沒有過來的話恐怕就真的危險了。

 「老實說我挺意外的……樋川同學暫且不論,沒想到部長你居然也會親自上門來探望我」

 悠人清楚渡邊並沒有多麼的中意自己。

 「畢竟你也幫了我們大忙。而且我們的表演在地方比賽上大受好評,已經開始備戰全國比賽了」

 「這樣啊……恭喜了」

 悠人一門心思地在寫書,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地方比賽是在九月末,現在戲劇部已經開始備戰全國比賽了。這自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對了,柊你是不是和琴葉之間發生了什麼……?她轉院的時候你沒有來送行,而且你還突然間請這麼久的假。我給琴葉打電話她也只是含糊其辭,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悠人有些猶豫應該如何作答。

 儘管搪塞說什麼都沒有是最簡單的,但是兩人是擔心自己才來的,而且人家也在危難關頭幫了自己一把,這樣子實在是有些沒禮貌。可話雖如此,想要解釋現狀又會涉及到很多悠人和琴葉之間的個人隱私問題。

 如果只是坦露自己的隱私悠人倒是覺得沒什麼。畢竟悠人已經克服了那痛苦的過往走到了現在,所以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但是琴葉的病情該不該往外說呢。悠人也不知道琴葉有沒有跟這倆人坦白過自己的病情和轉院理由。

 有些事情就算再怎麼苦惱也不會有結果的。

 「……夏目跟你們說到什麼程度了?有些東西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渡邊和翔子表情悲痛地交換了一下視線。

 「她說有大腦方面的疾病,而且狀況不太好……」

 翔子那略帶悲傷的聲音迴盪在屋裡。

 翔子和琴葉是朋友關係,因此在得知琴葉病情的時候,翔子應該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只有我和樋川知道這件事情。今天我和她過來你這裡也是因為這個」

 渡邊的語氣聽起來依舊平淡,可是聲色中卻透露著難以隱藏的苦惱。

 這樣的話向他們坦白實情也是一種選擇。

 畢竟悠人自己也通過創作戲劇部的劇本而得到了極大的救贖。

 而且現在也是徵得了戲劇部的同意,把那份劇本改編為小說。

 既然琴葉信任他們,坦白了自己的情況,那麼悠人也應該向他們解釋來龍去脈。

 「我和琴葉……」

 悠人開始向渡邊兩人解釋起事情的原委。

 琴葉一直為了能讓悠人動筆寫小說而忙裡忙外。

 悠人曾經是作家·冬月春彥,並且因為網絡上的口誅筆伐而封了筆。而悠人也以此為理由一直拒絕琴葉的邀約。

 說到這裡的時候,渡邊慌慌張張地打斷了悠人。

 「不是不是,你等會兒。你說你是冬月春彥?那個曾經的天才初中生作家?」

 一旁的翔子也用一種充滿困惑和驚訝的眼神望著悠人,悠人點點頭。

 「……應該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冬月春彥了」

 「真的假的……」

 渡邊呻吟著抬頭仰望著天。

 「沒想到居然請到了真的作家……」

 翔子的表情也是極度驚訝。

 「不過好像也能理解,畢竟那個劇本顯然不是高中生能完成的水準……」

 「……一直瞞著你們不好意思」

 面對悠人的道歉,渡邊搖了搖頭。

 「這沒啥好道歉的。誰都有些不想告訴別人的難言之隱。而且聽完你剛才說的那些東西之後就更加能理解你了。而且我們是信任你寫的劇本,以及信任你對這個劇本的態度才表演的。你是不是專業的作家和我們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必然關係的。不過確實會很驚訝就是了」

 翔子也認同地點點頭。

 「謝了。聽到你們這樣說我的心情估計也能輕鬆一點」

 得知兩人比想象中要更加信任自己,悠人的心也因為感謝和安心而舒緩了不少。

 「抱歉,打斷你說話了。之後呢?」

 「啊啊……」

 悠人繼續說起了之後的事情。

 文化祭上的那場公演之後,悠人成功地靠著琴葉的幫助而重振了信心,產生了想要繼續寫小說的想法。

 但是由於空白期的存在,悠人寫書有些難產,因此在找到琴葉商量之後,得到了她“需要孤身前行”的建議。兩人也約好了在書出版之前都不會見面。

 「你們居然約定了這樣的事情……」

 「你倆對創作的熱情還真是恐怖……甚至都讓人覺得有點恐怖了……」

 翔子突然注意到了房間的角落。

 「……那啥,其實我一直很在意,那堆紙山是什麼?」

 翔子的視線望著的是由一沓沓幾釐米厚的紙張所組成的小山。

 「那是小說的原稿。這一個月我一直在改稿……」

 「改稿……你到底是寫了多少才能堆出一座山來啊……?」

 「現在應該是第四十稿了」

 「四十……」

 翔子沉默了。

 「我覺得從頭到尾地重新改寫可能才有機會讓我找回感覺」

 這是破而後立的悠人所做出的選擇。

 不再像寫作障礙時那樣反反覆覆地修改文章,而是從頭到尾地把小說給寫完。

 一般來說,對完成的原稿的各處進行修正之後,就是一份定稿了。

 但是悠人並沒有這樣做。

 而是把寫完的原稿讀一遍,然後棄置掉。

 然後再一次從頭到尾地寫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每重寫一次,故事都會很大程度地變樣,悠人的感覺也漸漸地被打磨得敏銳起來。

 「小說的內容估計會跟劇本有很大的差異,抱歉。尤其是女主角日和的人物形象在小說裡會有非常大的變化」

 「日和嗎……?」

 原劇本中的日和是一個照著面前的樋川翔子量身打造出來的角色。

 「在反反覆覆的改寫之中,我意識到被這種絕症所折磨的日和,無疑就是夏目。而且不可能有其他人比夏目更加貼切了。只是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從來都沒想過她居然也會患上這樣的病……」

 實際上,將日和的原型改成琴葉之後,故事便頓時閃耀了不少,完成度也得到了飛躍性的提高。只是……

 「……可是,把夏目同學的故事用在這種地方真的好嗎。把人的痛苦當成道具或者是材料一樣去消費什麼的……」

 渡邊略帶苦澀地說道。他的聲音裡顯然混雜著對悠人的困惑與憤怒。

 「……我知道。作為一個人來說確實很缺德」

 悠人自然早就意識到了渡邊所說的東西。

 在寫書的過程中,悠人也有一種彷彿將琴葉給撕扯開來,重新鋪陳到小說中的感覺。然而。

 「部長,可這只是我們的價值觀」

 翔子的聲音中夾雜著些許憧憬和放棄的味道。

 「我們的價值觀……?」

 渡邊詫異地皺起了眉頭。

 「嗯。也可以說成是常識。柊和琴葉他們也一定早就脫離了那樣的常識,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創作」

 「一切……」

 「一切就是一切。時間、生命、人生,一切的一切。不是這樣的話,是沒辦法傾盡全力地寫小說直到讓自己精疲力盡的。我當然也反對將琴葉當成故事的材料一樣去消費,可是我也無從責怪。因為對柊和琴葉來說,這無疑就是最正確的事情」

 翔子的這番話稍微有點不對。

 悠人並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但是,無論這樣做究竟有多麼不人道也好,為了能讓故事變得更加完美,如果這就是如今的悠人能做到的事情,那麼便沒有不做的理由。

 渡邊有些失落地呻吟道。

 「好吧……我知道了。我不會再說些什麼了。反正你為了要回應夏目的期待,可以不顧一切地去寫小說對吧」

 悠人沒有來送別琴葉的理由、他請假寫了這麼一大堆原稿的理由——儘管不能說是完全認可了,但渡邊也還是理解了悠人。

 「不,我並不是為了要回應她的期待」

 然而,悠人卻說出了一句顛覆渡邊理解的話。

 「你說什麼?」

 渡邊和翔子都不解地睜大了眼睛。

 「我完全沒想過要寫一本她所期待的小說。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我第五稿的時候就已經寫出來了」

 如果只是過去的冬月春彥水準,那麼悠人早就已經完成了。

 「那你剩下的三十五稿都是寫了什麼?柊你到底在想什麼……?」

 剛才還指出了悠人已經脫離了常識的翔子自己卻愣住了。她打量悠人的眼神彷彿是在看一個怪物。

 「我說過了吧。我要改變她的想法。我想讓她產生活下去的想法。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一本滿足她期待的小說是不夠的。必須要將其超越。這是為了將她的心打動之後再打碎,然後重建」

 ※

 十二月中旬,群山環繞的平原小鎮上籠罩著厚厚的雲層。

 悠人坐在一家殘破咖啡店裡的沙發座位上啜飲著咖啡。

 距離琴葉轉院到東京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半月。

 據妹妹遙香所說,琴葉身體狀況貌似還挺好的。不過倒是看不到什麼能出院的希望。

 「冬月老師,久疏問候,讓你久等了」

 悠人抬起頭來,見到面前站著一位氣質幹練的女性。

 那是編輯稻村。

 「是我來得早了而已。也謝謝稻村小姐特地跑到岐阜來見我」

 稻村在悠人的對面落座,搖了搖頭。

 「是我想來見你而已。雖然工作上的商討在線上也能完成,但是很久都沒有和冬月老師你合作過了,而且我也很想和你直接見一面當面聊」

 店員走上前來,稻村點了一杯咖啡拿鐵。

 沒過多久飲品就端上了桌。

 「不過這事兒確實有點驚到我了,沒想到冬月老師你會突然間給我發稿子來」

 悠人大概在一週之前完成了原稿。

 他馬上就去聯繫了稻村,把稿子發了過去。

 「不好意思,這麼突然」

 「沒事,你能再一次開始寫小說,我就已經很開心了。而且你也願意選擇我作為你的編輯也讓我很感動」

 「這個……嗯,謝謝」

 實際上,對於有著三年空白期的悠人而言,現在還能隨意聯繫到的編輯也就只有稻村了,這一點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悠人還是決定不提這個。

 但稻村貌似也看穿了悠人的想法,露出了有些壞心眼的微笑。

 「堅持才是勝利,一直信任你的勝利」

 「……稻村小姐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呢」

 「這叫專一」

 稻村啜飲了一口瀰漫著甘甜香味的咖啡拿鐵。

 「對了,關於你的稿子」

 稻村從包裡取出了原稿,放到了桌子上。

 悠人看到了她那份原稿上貼著的幾十張便籤紙,不由得挺直腰背屏住呼吸。悠人戰戰兢兢地把桌上那份原稿拉到跟前來。

 發給稻村的稿子已經傾盡了悠人的全力。渡邊和翔子回去之後,悠人也一直窩在房間裡寫小說,總算是寫出了再也無法改進的作品來。但是悠人無法判斷,這樣的稿子究竟能否作為商品得到出版。

 悠人握住了紅色的圓珠筆,做好了接下來會遭到諸多指摘的心理準備。

 「你這份稿子,我們決定直接發行」

 稻村的話讓悠人愣住了。

 「什麼……直接發行嗎?」

 「是的」

 「不需要修改嗎……」

 「不需要。說得簡單一點,這份稿子已經很完美了。就這樣交到印刷廠去,讓校對老師看看有沒有錯別字什麼的,如果有的話就改好,然後冬月老師你的工作就結束了」

 出乎意料的狀況讓悠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即便是過去以冬月春彥的名義活動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需要改稿的情況。編輯往往都會對故事和角色進行調整。

 可是,居然不需要修改?

 手中緊握的筆一下子就失去了作用。它轉著轉著就從悠人的手中掉在了桌面的原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那,那你貼的這麼多便籤紙是?」

 「這是我貼在那些自己覺得很感動的情節上面的,想著要跟你好好嘮嘮」

 「……你這也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悠人大失所望地耷拉著腦袋。

 「這份稿子我可不敢改。我剛開始在辦公室裡讀到的時候……啊不行了,一想起來就想哭……」

 「唉?稻村小姐!?」

 悠人慌了。

 面前這位成熟的女性突然間開始嚎啕大哭。

 「抱歉……」

 稻村這樣說著用手帕捂住了眼角,抽抽搭搭地吸著鼻子。

 咖啡店的店員也悄咪咪地望了過來,害得悠人好不自在。

 過了一陣子,稻村總算是恢復了平靜。

 「……稻村小姐,你的淚腺是不是變軟弱了?」

 包含處女作在內,悠人和稻村已經合作過好幾次了,但這還是悠人第一次見她掉眼淚。

 「你能不能別說得我年紀已經大了一樣」稻村挑起了眉毛。「是你的小說太離譜了。我還是第一次見那個死老頭……主編在休息室裡掉眼淚」

 「我和你們的主編不太熟……話說你剛才是不是喊人家叫死老頭?」

 「總而言之」稻村搪塞道。「你的小說就是這麼的出色」

 之後稻村便翻開那些便籤紙,一處接一處地詳細陳述著自己的感想。

 「……謝謝你」

 全部聽完之後,悠人朝著稻村低頭道謝。

 感謝她一直相信自己,一直等待著自己,而且願意再一次幫助自己。

 「對了」悠人抬起頭來。「出版會到什麼時候呢?」

 「……你果然會很在意這個呢」

 稻村露出了有些複雜的表情。

 實際上,在發稿子的時候,悠人向稻村大致說明了一下情況。

 自己在和一位叫夏目琴葉的女生一起創作故事,可是她現在罹患重病住院了。

 悠人無論如何都想要把自己的作品以書籍的形式交給她。

 儘管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但悠人寄希望於稻村可以給予自己一些特別關照,所以才選擇道出原委。畢竟這件事情只能依靠身為出版社員工的她了。

 「現在開始安排,估計要等到過完年才能開始進入作校環節,一月底才能結束」

 作校——準確來說是作者校對,是在與書籍相同排版的校樣上,用鉛筆寫入校對者的疑問點,由作者悠人進行檢查的一種工序。這次應該會需要兩次的作者校對。校樣本身的製版製作和校閱者的校對工作也需要時間。

 「同時我們會開始封面的繪製和設計,再加上需要準備促銷和推廣,正式出版估計要到三月底了」

 「三月底嗎……」

 距離現在大概是三個半月的時間。悠人很清楚這是非常正常的日程安排。而且這是一份計劃外的原稿,再加上年末年初,三個半月的時間已經算是很快了,出版社還要幫忙做推廣,已經是破格的優待。

 「……我知道了。就這樣吧,拜託你了」

 儘管悠人不清楚留給自己的時間究竟還有多久,但是想要加快出版時間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對了,冬月老師你還要高考對吧。浪費時間去寫小說真的沒問題嗎?」

 「什麼叫浪費時間……你身為編輯說這話真的好嗎」

 「關心作家的生活和人生也是編輯的工作。你看啊,作校出來的時間基本上就是考試季那段時間。我是覺得你把小說的事情放倆月,等考完試了再去考慮會比較好」

 「這個不行」

 見悠人搖頭,稻村也心灰意冷地嘆了口氣。

 「我就猜到了……說到底,冬月老師你有好好複習嗎?暑假寫劇本,現在寫小說。而且這份稿子怎麼看都不像是一遍就寫出來的吧?水平和三年前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你改稿改了幾遍?」

 「六十遍左右吧」

 準確來說應該是六十二遍。而且這不是單純的修改,而是將原稿完全捨棄掉,從頭到尾重新寫了六十二次。

 稻村驚訝地緩緩張口,凝望著悠人。

 「……你應該不是開玩笑的吧」

 稻村用手捂著額頭,發出了比方才深刻好幾倍的嘆息。

 「我能理解你的狀況,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就算了,但是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勉強自己了。這隻會縮短你的作家生命」

 悠人十分坦誠地點了點頭。在琴葉轉院後的這兩個多月裡,悠人專注到令自己都難以置信。但是工作完成後的疲勞感和虛脫感也是不容小視,悠人在床上整整躺了幾天。這也讓他親身體驗到了這不是什麼能夠重複做到的事情。

 「所以你要復讀嗎?不對,你能畢業嗎?」

 「你這問題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那你應該沒時間唸書吧?而且你這麼專注寫小說,估計也沒去上學吧」

 「學校那邊算是還好。勉強能讓我畢業」

 儘管撒謊說身體不舒服請假的事情暴露之後,被班主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可是在渡邊道出了實情之後,老師也比較同情悠人。因此提出只要他參加補習和完成課題就可以畢業。

 「考試那邊我在暑假之前複習得都還挺好的,所以集中考試應該沒啥問題……不過在這之前琴葉那傢伙就已經開始折磨我了……」

 「那還真是有夠辛苦的」稻村無奈地笑了。「那你回頭把跟考試有關的日程發我一下,我對照著調整一下工作週期」

 「好的。麻煩了」

 ※

 新年伊始已有兩週。

 某天下午,為了能夠順利地從高中畢業,悠人在被煤油燈照暖了的房間裡埋頭苦幹著補習作業。

 窗外的景色也已被從早下到晚的大雪給染成了一片純白。搬到這個小鎮已經過去三年了,這麼大的雪還是頭一遭。柏油馬路上也堆滿了雪,看起來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

 小說那邊,一週前剛好完成了第一遍的作校發給了稻村。第二遍的作校樣稿應該很快就要送來了。可以說一切順利。

 而考試這邊,集中考試昨天也剛剛完成。光靠著集中考試的成績基本上就能確定自己想上的學校了,因此已經不再需要繼續複習了。剩下就是把補習的作業給完成——然而作業量大得令人髮指。翹課了兩個多月的代價還是有點太大了。

 「這玩意兒要咋做來著……」

 考試裡考不到的那些科目悠人已經忘了個精光。因此作業做得很是痛苦。為了找一下上課的課件,悠人開始在房間角落的書架裡四處尋找。那些舊講義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悠人隨手翻出了一個文件夾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一個堆在書櫃裡頭的黑色箱子也冒了出來,悠人一扒拉,蓋子就掀開了。

 裡面裝著一個小小的包裹。

 悠人疑惑地取了出來。

 快遞單上寫著一家出版社的名字,悠人這才想了起來。

 「這好像是稻村小姐給我寄的……」

 幾個月前,稻村給悠人寄來了一個包裹,說裡面是粉絲來信。

 一般來說,粉絲來信都會在責編確認過內容之後再轉交給作家。但是悠人由於三年前的那檔子事,一直拒收粉絲來信。因此稻村手上應該堆了很多。

 幾個月前悠人壓根沒有心思去看裡面寫了什麼,因此連拆都沒有拆,一直扔在箱子裡面。

 但現在顯然已經不同了。

 悠人拆開包裹,裝在裡面的好些信封紛紛掉在了地上。

 「好多……」

 悠人彎下腰來,正準備撿起來。

 「……唉?」

 悠人莫名其妙地僵住了。

 一種觸電般麻痺的感覺在腦海深處蔓延開來。

 信封上赫然出現了悠人未曾設想過的名字。

 就在這時,刺耳的手機震動聲迴響在房間裡,嚇得悠人的心跳聲直線加速。

 桌上的手機正在不停地振動。

 悠人滿頭霧水地接通了電話。

 「餵你好」

 「喂,哥哥?」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遙香啊」

 「什麼叫“原來是我”啊」

 「啊抱歉,我只是沒想到遙香你會給我打電話而已。怎麼了嗎」

 「我想著你應該是考完試了。所以就來慰問一下你」

 悠人和妹妹通過手機保持著定期的聯絡,因此遙香大致知曉悠人最近在忙什麼。她今天貌似也是算準了集中考試結束了,才打電話過來。

 「啊……嗯,是結束了。謝謝」

 「……你怎麼了?我感覺你的聲音好像有點在發抖?」

 「……沒啥,有點冷而已」

 「這樣啊,不過岐阜那邊下雪好像下得很大呢。我們家這邊也下了點雪,你注意保暖」

 「嗯,我知道」

 閒聊過一陣之後,悠人的視線再次落到了地板上的那堆信封上,全部加起來有十來封。

 「對了,哥,琴葉小姐她……」

 聽到遙香這樣說,悠人頓時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哥你怎麼了?」

 「沒事,夏目她怎麼了?」

 「你最近有跟她聯繫嗎?」

 「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她快不行了?」

 「啥?不是不是!怎麼可能啊!我只是問問而已。你要是這麼擔心的話,就算不去探望也好,發條信息也行吧」

 「我的書還有兩個月就出版了。到時候我再去看她」

 「好吧。你真是有夠頑固的」

 「你今天是有啥事?應該不是單純來問我考試的事情吧?」

 「嗯。就是咱們家年底大掃除的時候,找到了哥哥你初中時的讀後感文集,咱爸讓我問問你,說要不要給你寄過去」

 「就這事兒啊。不過放在家裡也挺礙地方的,你給我寄過來吧」

 「好的……對了,琴葉小姐她跟哥哥你扯上關係,是不是也是因為看過了你的讀後感文集?」

 「嗯?啊,你說這個啊。確實。怎麼了嗎?」

 「沒有,我就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琴葉小姐為什麼要在學校裡找人合作創作小說呢」

 「這哪有為什麼的……」

 「可現在網絡和社交媒體這麼發達,而且不是還有投稿小說的網站嗎」

 「這倒是……」

 正如遙香所言,雖說學校作為一個讓琴葉鍛鍊自己編輯技能的地方也算是還不錯,但琴葉是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的。她浪費時間在學校這種壓根就不知道有沒有創作人才的地方,優哉遊哉地找作家確實是有點奇怪。

 對琴葉而言,時間應該是最寶貴的東西了。這樣一來,在網上從諸多候補之中選擇最具才華的作家才是最合理的做法。從讀後感文集裡面大海撈針,效率實在是太低了。

 「而且話又說回來,琴葉小姐為什麼要離開自己家,故意跑到岐阜的高中這裡來呢?就算想在學校裡找作家也好,在大城市的學校裡不是更好嗎……」

 「確實……」

 悠人的理性告訴他有些什麼不太對勁。

 但是他還沒有從剛才看到的粉絲來信的混亂中恢復過來,大腦完全轉不過來。

 因此,遙香給予了悠人腦海中這個疑問一個確切的答案。

 「我覺得,琴葉小姐沒準從一開始就知道冬月春彥在岐阜的高中裡面」

 「從一開始就知道……?」

 悠人呆呆地念叨著。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態讓他的混亂達到了頂峰,但悠人知道遙香的推測是合理的。可是……

 「可是琴葉小姐是怎麼知道的呢?難道是在網上查到的?」

 這應該是不對的。如果悠人的個人信息已經暴露在了網上,那麼大概會有人給學校寄惡搞的郵件,或者是有一些不懷好意的雜誌記者上門採訪。

 「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偶然呢。畢竟除了我和咱爸,就沒有人知道哥哥你是冬月春彥了,還有你現在在哪上學的事情也是」

 聽了遙香的話,悠人的思考稍微清晰了一些。

 「抱歉,說了些怪話,剛才的事情你忘掉好了」

 「不對,還有一個人知道」

 「唉?」

 「還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和所在的學校」

 「誰……」

 「稻村小姐,我的編輯」

 悠人呼出一口氣。

 思緒得到整理之後也變得清晰了許多。

 難以置信的驚訝事已至此已經變成了果真如此的嘆息。

 「哥哥?」

 「稻村小姐幾個月前給我寄來了一堆粉絲來信。我剛剛才把包裹拆開」

 悠人撿起了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信封,擺到了桌上。

 信封上的筆跡全都如出一轍,寄信人的名字也是同一個。郵戳從四年前到一年多前都有。

 「那些信全都是夏目寄過來的」

 遙香嚥唾沫的聲音隔著話筒傳來。

 悠人和琴葉相遇的時間,以及從稻村那裡收到粉絲來信的時間,二者恰好重疊在了一起應該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而為之。

 「你讀過那些信了嗎?」

 「還沒,我剛拆開你就打電話來了……」

 「你快看啊!」

 「遙香?」

 遙香那著急忙慌的聲音讓悠人有些驚訝。

 「抱歉……但是我總覺得有些不能置之不管……總之你快點讀一下那些信吧。上面一定寫著對哥哥你而言很重要的內容」

 「遙香……」

 「我先掛了。你之後再跟我說道說道吧」

 「嗯」

 電話掛斷了。

 悠人在矮桌前端正了坐姿。

 面前是來自琴葉的信件。

 悠人感覺自己比昨天考試的時候還要緊張,做了一個深呼吸。

 悠人用衣服擦掉不知不覺中冒出來的手汗,從時間最為久遠的一封信中取出了幾張信紙。信紙上還畫著一隻很可愛的小狗的圖案。儘管行文中的字跡比現在琴葉的字跡要圓潤一些,可悠人還是認了出來。

 “致冬月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