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話 戲劇②

第一卷  第二話 戲劇② ※

 「唉?夏目同學?」

 從摩天輪上下來之後,兩人始終無言,沉默地向著遊樂園的出口走去,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有人向琴葉打招呼。

 兩人一起轉過頭去,只見面前站著一位和自己同齡的女生。長度稍短的牛仔裙下裸露著修長的雙腿,再加上畫得很濃的眼線,給人一種稍顯花哨的印象。

 「啊,果然是你啊,夏目」

 「田中同學」

 對方看起來貌似是琴葉的朋友,可琴葉的表情卻依舊有些凝重。

 悠人還挺意外的,儘管有剛才在摩天輪上的對話的影響,可琴葉並不是那種會耿耿於懷,甚至擺一副臭臉給別人看的性格。

 「好久不見啊夏目!你身體已經沒事了嗎?」

 「啊,嗯……」

 「這樣啊,沒事就好。我們今天是從名古屋過來玩的」

 女生的那句“沒事就好”裡面聽不出多麼深厚的感情。而琴葉也尷尬得視線四處飄忽,望向了悠人。

 彷彿瞅準了機會的田中也跟著望向了悠人。

 「所以這位是你的男朋友嗎?」

 「唉?他只是……我的前輩而已……不過……」

 田中貌似是從那句“不過”裡面讀出了一點兩人之間不是單純前後輩關係的味道,以評頭論足的視線打量著悠人。

 「我真是沒想到呢。原來夏目你也對戀愛感興趣。我還以為你只喜歡書呢」

 「我沒有……」

 「男朋友估計也挺不容易的吧?畢竟夏目從初中開始就一直在看書呢」

 看來這個叫田中的女生是夏目初中時候的朋友。

 「我不是她男朋友。不過夏目以前居然是個書蟲嗎?」

 「唉——?你居然不知道?還是說夏目現在和初中的時候不一樣了?」

 悠人的感嘆不過是出於一種認可的態度,可田中聽起來貌似卻聽出了不同的味道。

 「哦我懂了。應該是把那個給放棄掉了吧?」

 「那個?」

 「那個想當小說編輯的夢想。夏目初中的時候一直在唸叨這個。但是她身體不好嘛,所以我們都勸她還是放棄比較好。畢竟當編輯很辛苦的吧?還要經常熬夜啥的」

 田中自顧自地對這個解釋感到了滿足,而悠人也對她產生了些許厭惡。這種對他人的夢想極其不負責任的言行舉止,以及對於他人放棄了夢想而產生的安心——恐怕並不是在關心對方——而是一種下意識形成的醜陋感情。

 悠人望了琴葉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琴葉耷拉著腦袋,呆滯地凝望著空無一物的地面,臉上的表情也無比的僵硬——很明顯,她受到了不小的傷害。

 悠人慌了。

 琴葉平時絲毫不在意自己那些無趣的壞話,可為什麼卻會被面前這個女生那輕薄的話語所傷害到呢,悠人有些難以理解。

 對悠人來說,琴葉的身體裡彷彿蘊含著無窮無盡的能量,是一個如同太陽般輝煌耀眼的人,田中嘴裡的那些輕蔑言語顯然是會被琴葉輕而易舉地防住的。

 可是悠人也突然意識到,剛才在摩天輪裡,琴葉因為自己的拒絕而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也許,平時那些可以一笑置之的不負責任的言語,在今天之所以會讓琴葉產生如此過激的反應,一定都是因為自己。

 是自己剛才深深地傷害了琴葉。

 「你這種話是真的多管閒事」

 當意識到的時候,悠人已經開口了,而且聲音冷若冰霜,話語尖銳帶刺。琴葉也驚訝地望向了悠人。

 田中先是一愣,隨後便盯上了悠人。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多管閒事?我是關心夏目才……」

 「不過是同調壓力吧。體力比自己衰弱的夏目卻比自己有著更為明確的目標,比自己更加努力和拼搏,你只是看她不順眼而已。還喜歡用大家這樣的主語去掩飾自己的自卑」

 儘管想要彌補對琴葉的傷害已經為時已晚,但是也不能就這樣置之不顧。

 「你……」

 「而且我告訴你。夏目成為小說編輯可不是什麼夢想」

 悠人做了個深呼吸,說道。

 「那已經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才不是夢想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這並不是為了保護琴葉才故意這樣說的——這是悠人內心的真實想法。

 琴葉從學校的讀後感文集中準確地找到了已經封筆的小說家,還想盡辦法地讓悠人產生了創作慾望,並且成功地讓悠人寫起了劇本。儘管有著霸王硬上弓的一面,但要是沒有琴葉那種高漲的熱情,這顯然是辦不到的。

 而且琴葉也不僅僅只有熱情。她有著與創作相關的知識儲備,品味和眼光也很不錯,還能向作家給出明確的指示,她和悠人合作過的那些專業編輯比起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因為琴葉身為編輯的能力,才能讓這份劇本打磨得如此完美。

 「如果夏目有機會積累到身為編輯的實務經驗,我想不用一年,她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編輯。夏目已經有了如此過人的實力」

 這其實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情,因為編輯技能和創作小說完全是兩碼事。編輯需要考慮到讀者群體,定下故事的方向性,還需要對企劃和稿子進行客觀的分析,並且將分析結果以話語的形式傳達並引導作家,將故事往“商品”的方向上打磨,甚至還要考慮到如何將故事傳達給讀者——這無疑已經是製作人了。

 「……你誰啊你?你怎麼就知道呢?」

 「因為我曾經是一名職業的小說家」

 終究還是說出口了。

 而且還是順著勢頭不加思考地說出來的。但悠人並不後悔,他實在不願再見到別人因為自己而受傷,更何況受傷的人還是琴葉。琴葉驚訝地半張著嘴,抬頭仰望著悠人。

 田中貌似完全想象不到和琴葉呆在一起的這個不起眼的男生居然是職業作家。但這也怪不得她。田中由於過分的驚訝已經連質疑都忘記了,呆立在原地。

 「由紀,你在幹什麼——?」

 遠處傳來了呼喊聲,田中這才反應過來似的轉過身去,身後是幾名看起來像是田中朋友的人。

 「啊,不好意思。沒啥,我現在就過去」

 說完之後,田中有些尷尬地望向了琴葉。

 「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支支吾吾的田中說到一半便閉上了嘴。

 她低下頭來,一陣沉思過後,再次望向了琴葉。

 「嗯,也許他說得是沒錯。我雖然沒有惡意,但是一想到夏目你可能放棄了夢想,還是鬆了一口氣。真的太糟糕了……」

 聽到這番話,琴葉也只能帶著些許呆滯地看著田中。

 「田中同學……」

 「……如果讓你不舒服了我很抱歉。再見」田中轉過身去正欲離開。

 「對了」

 琴葉下意識地說出來的話讓田中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再三猶豫過後,琴葉下定決心似地望向田中。

 「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出版自己負責的書的。到時候我會聯繫你的,你一定要看看」

 田中驚訝地睜大了雙眼,隨後她瞥了悠人一眼,便微微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再見」

 田中往前邁出了幾步,又好像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說道。

 「我很期待哦」

 這次輪到琴葉驚訝地挑起了眉梢,但她馬上就露出了笑容,點了點頭。田中尷尬地撓了撓臉頰,回到朋友那邊去了。

 「……前輩」

 悠人感覺琴葉的聲音稍微有些震顫。但是由於琴葉低著頭,悠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

 「嗯」

 悠人也多多少少地瞭解了狀況。

 琴葉應該時不時的就會身體不舒服。而每當她身體狀況不佳,都會有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壓力向她襲來,企圖讓她放棄成為編輯的目標。

 悠人有些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深究這件事情。一方面他有點把握不好自己和琴葉之間的距離感,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介入到琴葉的私事當中——或許,悠人並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踏進琴葉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而這份猶豫也讓悠人意識到——自己對於琴葉基本上一無所知。

 她在上高中之前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她為什麼會想要成為編輯呢?她是怎麼樣鍛鍊自己的實力的呢?悠人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如果換做是剛剛認識琴葉的時候,悠人估計是不會關心這些的,但現在他想要去了解琴葉了。

 見悠人沉默不語,琴葉有些滑稽地揚起了臉。

 「前輩你真是沒用」

 意識到琴葉已經看穿了自己的猶豫,悠人又長嘆了一口氣。

 「你真的是……」

 「我開玩笑的。前輩你剛才很帥氣哦」

 琴葉笑了笑,然後走到悠人跟前,緩緩地轉過身來。

 「所以,前輩你能給我解釋一下,自己曾經是職業小說家的這件事情嗎?」

 琴葉用夾雜著不安與期待的視線凝望著悠人。

 事已至此,悠人也清楚不可能再搪塞過去了。

 「……換個地方聊吧。這事兒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咖啡館的窗戶上撒下無數的水滴。

 那是一間隱藏在車站附近的小巷子裡的咖啡館,除了櫃檯裡的老闆以外店裡就沒有其他人了。悠人和琴葉在店內最深處的一張桌子上相對而坐,在爵士樂的背景聲裡各自啜飲著咖啡和紅茶。

 琴葉貌似在等待悠人開口,始終沉默地眺望著窗外。

 悠人微微地嘆了口氣,緩緩開口說道。

 「我曾經是一名小說家,筆名叫冬月春彥」

 下定決心才訴諸於口的話語聽起來卻比想象中輕鬆一些。

 琴葉以筆直的視線凝望著悠人。可悠人卻無從知曉她眼神中的究竟是驚訝還是懷疑,或者說是別的什麼感情。

 然而,面對悠人的坦白,琴葉卻莫名鎮定地點了點頭。

 「嗯」

 「你真的相信嗎?」悠人這樣問道,琴葉便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回答。

 看起來琴葉是真的沒有懷疑自己。

 「我記得冬月春彥老師出道的時候還是個初中生。現在他的年紀應該就和前輩你差不多。而且前輩你創作的故事與專業作家相比也毫不遜色,所以你說自己是個天才作家我也不覺得奇怪」

 「這樣啊……」

 悠人雖然不希望琴葉完全不信,可是得到了如此輕而易舉的信任也讓他有些疑惑。

 「就我所知,冬月老師在出道的兩年半時間以來出版了將近十部著作,可是卻突然間停止了所有出版活動,至今已經有三年沒有新作問世了」

 琴葉果然非常瞭解。閱讀量多到令人驚訝的琴葉會記得一個已經三年沒有新作問世的作家,這件事情讓悠人感到喜悅的同時,也有著些許痛苦。

 「這就是前輩你一直瞞著我的事情嗎……?」

 「……是的」

 「請你告訴我,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冬月春彥為什麼會突然間放棄了創作?」

 悠人嘆了口氣。不安與驚恐從過往的傷痕中侵染而出,在心中逐漸蔓延擴張,可是看到琴葉如此直率地凝望著自己,悠人的心情也平復了幾分。

 就這樣,悠人磕磕絆絆地說起了三年前的事情。

 ※

 每每回想起當時,時至今日也還是會令人痛苦。“當時如果那樣做了,當時如果不那樣做”——諸如此類早已無法挽回的後悔循環往復,被無計可施的後悔折磨著,最後被一種強烈的強迫觀念侵襲,恨不得放棄一切逃到什麼地方去。

 早已逃離的同時身後也已經是萬丈深淵。

 對悠人而言,當時的記憶就是這樣的東西。

 「我當時和父親還有小兩歲的妹妹住在名古屋。母親在我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因病離世了,所以我對她並沒有多少記憶。但我記得她是一個很喜歡看書的人。我們家裡堆滿了母親留下來的書,我和妹妹都是看著那些書長大的」

 父親總是忙於工作,悠人在妹妹的央求下總是和她一起讀書。而等到無書可讀之後,妹妹則開始央求哥哥創作故事並且講給她聽。當然在最開始,悠人能創作出來的不過是一些將其他內容拼湊起來的、而且充滿矛盾的故事。

 但是妹妹依舊對這樣拙劣的故事而感到高興,因此悠人也繼續著自己的創作。

 剛開始那孩童水平的拙劣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妹妹上小學的時候,悠人已經擁有了真正的創作能力。語文課上老師經常表揚悠人的作文,朋友們也會要求悠人即興地編出故事來。悠人自己也樂在其中,心情自然也得意了不少。

 但是對悠人而言,自己編制故事的原動力,果然還是為了逗妹妹開心。

 「這樣說著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像妹控?」

 悠人略帶羞恥地這樣說道,琴葉搖了搖頭。

 「我覺得很了不起。而且,我好像有些能理解你了」

 「理解?理解什麼?」

 「我一開始以為前輩你是靠著理論去進行創作的。畢竟你的文章結構非常工整,你對創作理論也非常瞭解。但是偶爾也會展露出非常感性、或者說是本能的一面來。我感覺我有些能理解出現這種現象的理由了。前輩你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為了逗妹妹開心而下了一番苦心去研究如何創作故事。因此雖然在理論上的儲備非常豐富,但是日復一日的即興故事創作也打磨了你的感覺」

 琴葉這樣說著露出了微笑,可是悠人卻表現得有些痛苦。

 「可是,我的故事傷害了她」

 無他,正是這為了妹妹才創作出來的故事傷害到了她。

 悠人的坦白讓琴葉屏住了呼吸。

 「前輩你的故事,傷害了你的妹妹……?」

 琴葉帶著些許不安的眼神望向了悠人,彷彿是在探究箇中真意。

 「我上初中的時候,以冬月春彥的名義參加了新人賞的徵集,然後拿到了大賞。夏目你沒準也知道那本書」

 琴葉點點頭,表示自己拜讀過很多次。

 也許是因為初中生作家這個宣傳頭銜的影響,那部小說成為了銷量超過十萬本的熱門作品。冬月春彥這個作家也是一炮而紅,接到了數家出版社遞來的橄欖枝,陸續出版了多部作品。三年時間不到,冬月春彥就已經出版了將近十部作品,完全算是高產作家了。但是對自幼便每天創作新故事的悠人來說,實際上並非是什麼難事。

 「你妹妹不應該很高興才對嗎?」

 「嗯……」

 妹妹的確高興得不得了,還向悠人索要了簽名,在學校裡炫耀,讀悠人的小說讀得愛不釋手。

 「那為什麼……」

 「你知道什麼叫自搜嗎?」

 「……就是在網上和社交媒體上搜自己的名字對吧?」

 「嗯。其實這事兒只要不去幹就行了,比方說不去搜自己的筆名和書名」

 那些原本為了妹妹而創作的故事,隨著陸續出版,悠人漸漸地開始在意這個世界是如何去接受它們的。

 評價的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也不乏一些令人生厭的負面評論,但悠人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因為餘下的大多都是善意的感想。

 「可是,我看到了一條無論如何都難以容忍的評論」

 「難以容忍嗎……?」

 「你還記得我最後一本書是什麼樣的內容嗎?」

 「嗯,是一個孩子遭到父母虐待之後,通過和音樂、良師以及競爭對手的相遇之後重新振作起來的故事」

 這個故事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了虐待兒童這一社會問題,在當時一度引起了軒然大波。還拿到了數個獎項。

 「那條評論說,書中的虐待描寫是作者根據自己的真實經歷寫出來的」

 這自然是空穴來風的謠言,可是對悠人來說,這和那些單純的對作品感到不滿的評論完全是兩碼事。

 「好過分……」

 琴葉貌似也馬上就理解到了那條評論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等同於是在說悠人的父親,或者是早已離開人世的母親虐待了悠人和他的妹妹。

 「我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中傷,所以我就在網上以作者的身份下場駁斥了這條評論,並且澄清這是謠言」

 「確實能理解你的憤怒,畢竟看到了這樣的東西」

 「可是這反而起到了反效果。由於作者親自下場反駁,那條評論反而引起了更多的關注。謠言和我的駁斥都一起遭到了瘋轉,很多根本沒看過書的無關人士也參與到了其中。事已至此,人們已經無法分辨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而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最終也是迎來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悠人漫不經心地望向咖啡店的窗外。雨勢在不經意間增強,雨滴猛烈地拍打在玻璃上。聽起來宛若遠方傳來的雷鳴。

 「流言蜚語蔓延到了我妹妹的學校裡,說她遭到了父親的強暴」

 那是悠人的妹妹剛上初中時的事情。

 妹妹剛開始還可以笑著去否定那些流言,可是……

 「流言不僅僅是流言,還有人當著她的面說,班群裡也是隨處可見」

 那些充滿著憐憫和好奇心的視線刺穿了悠人的妹妹,還在上初中的她日復一日地直面著這樣的傷害,可即便如此,為了不讓悠人和父親擔心,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過,沉默地堅持去上學。

 「之後,我妹妹突然間走不了路了」

 「走不了路……?」

 那天,出門稍微晚了一些的悠人注視著妹妹等紅綠燈時的背影。紅燈變綠、閃爍、再次歸為紅色,可她依舊佇立在原地。也許在悠人發現之前,她就已經是這樣了。悠人慌慌張張地趕到,只見妹妹臉色蒼白,肩膀顫抖,癱倒在了原地。

 「我妹妹患上了一種精神上的壓力轉換為軀體症狀的病,具體到病徵就是腿部無法發力」

 「為什麼……」

 琴葉呆滯地呢喃道。

 「到最後,我為了妹妹而創作出來的故事傷害到了她」

 「可是……她受傷並不是前輩你的錯啊——」

 「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下場去反駁那個謠言就好了。如果我沒有去自搜就好了。如果我沒有參加什麼大賞徵集就好了。不對——如果我從來沒有寫過小說的話就好了」

 琴葉怯生生地屏住了呼吸。彷彿她自己也暴露在了流言蜚語之下。

 「你妹妹之後怎麼樣了」

 「……初中三年她都沒去上學,而且完全沒辦法出門,偶爾會去接受一下心理輔導。學習方面的事情就請了個家教」

 這是和妹妹以及父親三個人商量下的結果。這其中所產生的絕不算少的費用全都在悠人的版稅裡面支出——儘管父親對於讓孩子來承擔支出一事極不情願——可悠人認為自己理所應當這麼做,但與此同時,悠人也絲毫不覺得這樣做就能贖罪。

 「不過我爸後來還跟我說,她今天春天去上了一所通信制的高中」

 「你爸說的……難道說前輩你和你妹妹……」

 「嗯,自從我離開了家,我們就斷絕了聯繫」

 「為什麼要這樣……!」

 如此珍視的妹妹受到了此等傷害,可悠人身為哥哥卻離開了家,甚至斷絕了和她的聯繫。琴葉會對此而感到疑惑也是合理的。

 「我不想再讓她因為我受傷了。自那之後,我妹妹就再也沒有讀過小說了。翻閱書頁會讓她想起了當時的那些事情,思考也會隨之停滯。對她來說,我和小說基本上是劃等號的,如果我留在她身邊的話,也許她一輩子都沒法振作起來」

 「怎麼會……」

 悠人還是第一次向別人提起自己離開家的理由。就連妹妹和父親也好,悠人也都只是以升學作為藉口,並未提及真實原因。

 「我傷害了她,害得她無法行走,甚至還奪走了她曾經那麼喜歡的故事」

 故事既是兄妹倆共同的記憶,也是亡母的藏書中所孕育的遺物。而悠人親手將這一切都摔得粉碎。背井離鄉既是為了不再傷害妹妹,也是出於對自己的懲罰。

 「因為這件事情,我本來應該馬上就放棄小說家的身份的。可是當時我手上還有好幾個出版社的合作計劃。所以只能負起責任把它們給完成。可是無論我再怎麼改寫,罪惡感都總是揮之不去,我的靈感也都消失不見。到最後,那些我強行憋出來的原稿全都變成了廢紙」

 「怎麼可能……那可是冬月春彥的作品……是不是有什麼搞錯了……」

 琴葉難以置信地反問道。

 悠人再一次將視線投向了窗外,彷彿是在逃避琴葉的目光。暴雨擊打在小巷子裡,閃電將昏暗的世界照得一片蒼白。

 「這就是事實……不對,說是罪惡感致使不過是推卸責任罷了。從結論上而言,我從一開始就不曾具備所謂的才華」

 悠人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沒有這回事!」

 琴葉的呼喊聲響徹在咖啡店裡,反應過來的她閉上了嘴。老闆悄咪咪地往這裡看了兩眼,便無事發生似地繼續擦杯子去了。

 「……我讀到的冬月春彥的小說,全都是無與倫比的傑作。語言文字豐富多彩、充滿活力,卻又溫柔雋永,能夠深深地銘刻在讀者的心中,是獨一無二的作品啊……!」

 琴葉聲嘶力竭地訴說著。

 「……感謝你的誇讚。可是,我已經無法再做回冬月春彥了」

 悠人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夏目你希望我繼續寫小說的願望,我無法實現。當然了,戲劇部的那個劇本我會負責到底的,但是也僅此為止了」

 悠人站起身來,在桌子上放下遠超賬單數額的鈔票。

 「前輩……?」

 「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了。夏目你等雨停了再回家吧」

 「可,可是,前輩你不是沒帶傘嗎——」

 還沒等琴葉說完,悠人便如同逃跑似的離開了咖啡店。

 推開門的瞬間,淒厲的雨聲在耳畔鳴響。

 朝著屋簷之下邁出一步,那瓢潑的大雨便打溼了全身。

 ※

 「出差去岐阜是為了那位少年作家嗎?」

 夾雜著幾分嘲弄的話語讓稻村果穗抬起了頭,晚上十點過後,她還在辦公室裡忙著編輯工作,忙裡偷閒之餘擺弄了一下手機。

 同事拿起咖啡杯站起身來,望向了稻村。兩人的身後是寫著員工行程安排的白板,明天的日期——九月十五日的那一欄裡,孤零零地寫著“稻村 全日出差(岐阜)”

 「是的,就是去冬月老師那裡」

 稻村簡短地回答道,繼續把頭低下去幹活了。

 「你對冬月那個傢伙還沒死心嗎?那人已經玩完了。不要再浪費時間和金錢在他身上了——」

 「還沒有玩完呢」

 稻村打斷了對方,可是眼神卻絲毫沒有往那邊看。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似的。

 「我不會讓他玩完的。作為一個參與書籍製作的人,我絕對不能沉默地看著如此閃耀的才華就此埋沒。冬月老師的小說給很多人都帶來了力量」

 稻村在心底裡呢喃“就連我也是這些人的其中之一”

 剛剛畢業就進入了大型出版社雖然是一件好事,但是那巨量的工作也讓稻村苦不堪言,蠻不講理的上司和作家也讓稻村掉過不少眼淚,在等待急行列車通過的月台上,下意識地凝望鐵軌的病態時間也越來越多,在堆積如山的新人賞徵集原稿中,稻村發現了冬月春彥——柊悠人的小說。

 這個故事拯救了稻村那瀕臨崩壞的心,在得知冬月春彥還是初中生的時候,稻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當時還是新人的稻村十分強硬地主張讓自己來擔任柊悠人的編輯,最終也成功拿下了這個位置。那次的經歷讓稻村在好的意義上變得厚顏無恥,日後即使是在工作中遇到煩心事,稻村也能坐懷不亂,不動如山。

 「……你還真是有夠來勁的。但冬月是自己在網上和別人對線才引火上身,導致自己寫不出書來的不是嗎。而且那件事的起源是其他出版社的書吧?我是覺得稻村你沒有義務為他做到這份上」

 「這和哪家出版社的沒有關係。我們這些參與書籍出版的人必須要去保護作家才行。冬月春彥是一個早熟的天才,可當時他也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初中生……」

 「所以事到如今你才想要挽回敗局?」

 「你愛說啥就說啥」

 同事啜飲了一口咖啡,露出了夾雜著無奈和嘲諷的苦澀表情。

 「所以你有勝算嗎?你不是一直都在聯繫他嗎?他好像沒怎麼搭理過你吧」

 「……有沒有勝算還不知道。所以才要去確認」

 稻村說著,望向了自己手中的手機。屏幕裡是一個打開了的短信軟件。

 “文化祭上會有公演,還是先通知你一下”

 ※

 在學校廁所的隔間裡依舊能聽到外面傳來的熱鬧聲響。

 悠人不知道第幾次地嘆氣。

 背後流出了令人厭惡的汗,但這並非是因為九月的炎熱。

 今天是文化祭的當天,戲劇部下午會打頭陣進行公演。

 然而悠人從一大早開始就一直蹲在廁所裡不出來。

 這倒不是說吃壞了肚子,而是因為自己寫的劇本就要上演了。

 悠人自認為寫得還是不錯的,而且戲劇部的成員們也都說劇本十分有趣。可是一想到劇本會讓其他對此一無所知的普通學生和校外人士看到,悠人就比小說出版的時候還要緊張好幾倍。他實在是太過害怕別人究竟會如此評價自己創作的故事。

 「不過,這樣子就都結束了……」

 戲劇部的劇本已經塵埃落定。今天文化祭上的預演結束之後就是正式的比賽了。餘下留給悠人的工作就是一些細微的調整了,基本上可以說是已經功成身退的狀態。

 「和那個傢伙也算是撇清關係了……」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那位半分強行地逼迫自己寫劇本的責任編輯的臉。

 自從那天的水族館之旅之後,悠人就有快一個月沒跟琴葉見過面了。

 那個時候劇本就已經基本完成,兩人共同來到戲劇部裡的頻率也大大減少,小幅度的修改工作也不需要會面商討。如果說這些就是兩人沒有見面的理由的話,倒也不是說不過去,只不過換做是過去的琴葉,應該是會跑到悠人身邊喋喋不休地纏著他讓他寫小說的。

 然而,這一個月裡琴叶音訊全無。

 不過在咖啡店裡遭到了悠人那樣的嚴詞拒絕,大概也的確是放棄了吧。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悠人也有一種失去了本應存在之物的空虛喪失感。

 「這也是一種選擇」

 悠人自我安慰似地說道。與其讓琴葉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還不如去找找其他能寫小說的傢伙呢。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敲廁所隔間的門。

 被嚇了一跳的悠人也沉默地敲了敲門。過了幾秒鐘之後,他屏住呼吸留意了一下門外的狀況,看起來好像沒啥奇怪的。對方好像真的只是來找廁所的,悠人剛覺得有些對不住人家,下一秒門外便傳來了用力猛踹廁所門的聲音。

 「誰啊!?」

 剛鬆了口氣的悠人被嚇得喊了出來。

 「前輩?我知道你在裡面!戲劇部的公演馬上就要開始了,你躲在廁所裡幹什麼呢!快給我出來!」

 門外傳來了那無比熟悉而又令人有些懷念的聲音。

 悠人在混亂之中還是打開門走了出來。

 「夏目……這裡可是男廁所啊……」

 「只要作家在的地方,那麼責編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琴葉滿臉得意地說道。一個月沒見,她的態度還是那麼的滿不在乎。

 「不是,退一百步來說,就算你真的能上刀山下火海,你總不至於闖進男廁所來吧……話說你剛才是不是說作家……」

 作家和責編——悠人意識到了琴葉的言外之意。

 這傢伙居然還沒有死心嗎——

 「剛才那番話你當沒聽見好了,總之我們沒時間了」

 琴葉繼續說道。

 「快走吧,公演馬上就要開始了」

 悠人愣了一愣,別過了臉,隨後緩緩搖頭。

 「不了……我就不去了。夏目你去看吧。就算沒有寫劇本的人在也不會影響到表演的……」

 琴葉笑了笑,歪著腦袋窺視著悠人。

 「不會吧,你該不會是在害怕吧?所以才躲在廁所裡不敢出來見人?」

 「我,我才沒有害怕!」

 琴葉直勾勾地盯著悠人,緩緩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這是出乎悠人預料的行動。在極近的距離被琴葉凝望著,悠人的大腦深處好像也有一些麻痺了。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芳香更是加速了這種感覺。

 但是掌心上傳來的感覺卻讓悠人的大腦稍微冷靜了一些。

 「夏目,你……」

 琴葉靦腆地笑了笑,像是一個惡作劇被揭穿的孩子一般。

 「我的手一樣也在抖呢」

 「嗯,手汗也很厲害」

 「這個就不用說了!」

 琴葉憤慨之餘卻也沒把手撒開。

 「……其實我也和前輩你一樣害怕今天的公演。因為這直接關係到劇目是否有趣。在這種意義上,比起之後正式比賽上的評價,更加令人緊張」

 「我還挺意外的,原來夏目你也會覺得害怕和緊張」

 「那當然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了!而且這個廁所總讓我覺得會爬出來那種有很多隻腳的蟲子,我也挺害怕的!」

 琴葉鬧彆扭似的撇著嘴,看到她這副模樣,悠人頓時感覺她還挺孩子氣的。但是孩子氣的人不是琴葉,而是想要用輕鬆的話來搪塞內心真實想法的自己。而且琴葉居然害怕很多腿的蟲子,該不會是馬陸之類的吧。悠人苦笑了一下。

 「要說我把你當什麼了,我只能說,我把你當成一個蠻不講理、不聽別人講話、喜歡鑽牛角尖的人」

 「好過分!」

 「但與此同時你充滿了對創作故事的熱情,也有著與之相應的能力,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編輯的」

 悠人沒有說是自己的責任編輯。

 或者說,他說不出口。

 但是琴葉卻露出了十分純真的笑容。

 「請你再多誇誇我。比方說天才和超人啥的,哦對了,還有超級可愛的編輯之類的!」

 「給你臉了是吧」

 悠人輕輕地嘆了口氣,望向琴葉。

 趁現在,讓我們忘記那種種煩心事,一起去見證我們共同創作的故事的結局吧——琴葉的笑容中傳達出了這樣的意志。

 「那我們出發吧」

 悠人牽起了琴葉的手,她也高興地點了點頭。

 ※

 夏目琴葉的同班同學羽田美智和兩個朋友在文化祭上逛了一通之後,想起了琴葉曾經說過她在給戲劇部幫忙。

 “你有空的話可以來看看。尤其是劇本,寫得真的超級超級好的!”

 美智順帶著還想起了琴葉的這句話。兩人的座位靠得很近,偶爾會聊聊天,但是琴葉給人一種總是在看書的印象。因此能讓琴葉給出如此高評價的劇目,美智也稍微有些興趣。而且大熱天的四處走動已經讓她疲憊不堪,在開足冷氣的地方坐下來觀賞戲劇也確實很有吸引力。

 「要不要去看看戲劇部的劇目演出?」

 美智嘗試邀請了一下兩位朋友。

 「啊,我們學校的戲劇部聽說實力很強呢,去看看也行」

 美智苦笑著想到,這又不是什麼什麼運動社團,何來實力強不強的說法。

 「可是我不怎麼喜歡看戲劇啊」另一人這樣抱怨道。

 「稍微看一下嘛。走也走累了,要是看不下去的話就走唄」

 「好吧」

 雖然感覺看到一半起身離開有點違反禮儀,但考慮到這只是學校的文化祭,所以應該還算可以吧……大概。

 來到體育館的時候基本上已是座無虛席。三人四處尋找著能不能讓大夥並排坐下的位置。

 「啊」

 美智遠遠地看見一個男生拉著琴葉的手走進了舞台的側翼。從領帶線條的顏色上看,對方應該是高三的學生吧。琴葉臉上的表情有些高興又有些害羞。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距離比較遠美智看錯了。

 美智心裡感覺還挺意外的。雖然琴葉的性格十分開朗、平易近人,但她並不是那種會跟別人產生深交的類型。倒不如說她甚至還有點避免和他人走得太近。至少在班裡面琴葉並沒有什麼特別親密的朋友。

 「看起來……應該不是男朋友吧」

 「美智,你在幹什麼呢。往這邊走,磨磨蹭蹭的待會演出都要開始了」

 回過神來,另外兩人已經走到了稍遠一些的位置了,她們望著美智揮了揮手。美智也把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幕藏在心裡,朝著兩人的方向一路小跑。

 三人入席就坐,過了幾分鐘演出便開始了。

 隨著燈光的熄滅,聚光燈聚焦在了舞台之上。

 ※

 “下一位預備死者是白川日和,高中生啊,這麼年輕”

 穿著一身黑的青年這樣唸叨著。很快他的身份就被揭曉為是一位名叫蓮的死神。死神的工作是來到那些死期將近的人類和動物身邊,順利地把他們的亡魂超度到地府。蓮在上司死神的指示下打扮成高中生,接近了白川日和——她患上了一種血管變脆的罕見病,一個月之後就會香消玉殞。蓮為了將她的亡魂安穩地超度到地府而接近了她。

 “原來你是死神啊”

 然而,蓮在大街上超度一隻死貓的亡魂時,卻碰巧被日和給撞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給了人類著實是嚴重失態。

 “難不成你也是為了超度我才來的?原來我時日無多了啊。我懂了。沒事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包括其他的死神。但是,我有一個心願”

 知曉自己病情的日和看起來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近在咫尺的死亡。而且她還顯得十分狡黠和可愛地提出了一個切實的請求。

 “你讓我來協助你的工作”

 被抓住了把柄的蓮無法拒絕,只好讓日和一起來協助自己的工作。

 兩人一起來到那些死期將近的人身邊,將他們的亡魂超度到冥府。和事務性地進行處理的蓮不同,日和會十分深入地踏足那些人的生活之中。和他們交談,一同歡笑、悲傷,不僅僅是關注這些人的留戀,還會去貼近他們的人生。

 “畢竟這麼多年的生全都凝聚在了死裡面”

 蓮有些不解日和為什麼會做到這份上,而日和給出了這樣的回答。這也讓蓮意識到,順利地超度亡魂並不是一件波瀾不驚的事情。

 ※

 (好厲害……)

 在劇目的間隙,美智不由得感嘆。

 望向身旁,兩位朋友也十分投入地注視著舞台。舞台上的亮光也照耀了兩人眼角中的眼淚。其餘的觀眾們也都同樣入神地凝望著舞台。

 演員的表演、舞台裝置和印象照明之類的演出效果也都打磨得令人完全不覺得是高中戲劇的水準。

 (這個劇本也太強了)

 小說、漫畫、電影——美智對這些娛樂手段還算是比較喜歡的,但無論是什麼樣的作品,一旦故事薄弱,那麼檔次一下子就掉下去了。看到一半就會讓人失去興趣。但是這出戏劇不同,美智沉浸到了在反應過來的時候都已經看完一半了。

 這個故事有著十足的熱量。不對,說熱量好像可能不太準確。

 超度了太多靈魂而身心俱疲的蓮,以及絲毫不在意自己的死亡,反而對他人的死亡無限溫柔、努力靠近對方的日和。兩人的對話、獨白和行動。被他們所拯救的靈魂。故事的一切時而如同春日的暖陽一般溫暖觀眾的心,時而如同冬日的飛雪堆積在觀眾心中。

 沒錯,這場演出不僅僅有著歇斯底里的熱量。

 其中有著十足的溫度,能讓人體會到不斷輪轉的無數的晝夜與季節。有著難以估測的深度。而支撐這一切的一定是劇本。

 (不知道會不會有原作的小說或者漫畫呢)

 但是美智並沒有聽過這個劇目的名字《給予死神重要之物》。

 (難道是原創劇目?)

 美智下意識地想到了剛才那個拉著琴葉手的高三男生,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自己心中不切實際的妄想。區區一個高中生是不可能寫出這種水準的劇本的。如果他真能寫得出來,那大概就是——

 ※

 故事來到了高潮。

 貼近人們的日和感化了蓮,蓮也開始和日和一起思考即將面臨死亡的人們的想法,工作時也比以前更加認真細緻了。與此同時他也逐漸地被日和所吸引。不久後,蓮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想再多看看她還活著的樣子。

 一個月的期限過去了,可是蓮無法給予日和死亡。意識到蓮工作延誤的另一位死神出現在了兩人之前,故事的緊張感頓時升騰了起來。

 “被這樣的小姑娘給迷住,還擾亂了工作秩序。我想你應該也清楚,如果少了一個亡魂,那麼就會有一條本該降生的生命消失。現在亡羊補牢還為時未晚,如果你下不了手的話,那就由我來超度她的靈魂”

 蓮迅速地帶著日和當場逃跑。

 這是隻有兩個人的逃亡之旅。可是來自冥府的追兵還是將兩人逼到了絕境。

 “蓮,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怕死的。我也很不想死。所以當我知道你是死神的時候,我還想著,如果能和你親近起來的話,也許就不會丟掉性命了”

 日和所坦白的想法讓蓮大受打擊。表面上看起來已經接受了自己死期的日和實際上無比的恐懼。她之所以能如此地親近那些迎來死期的人,也是出於對死亡恐懼的反轉。

 蓮為了保護日和,下定決心要和來自冥府的死神們戰鬥。那是一場絕對沒有勝算的、充滿了絕望的戰鬥。

 ※靠在體育館最後面的牆壁上觀看錶演的稻村也和其他的觀眾一樣嘆了口氣。

 (這個完成度實在是超乎想象)

 通完宵之後還沒合過眼的稻村坐上頭班車就從東京來到了岐阜,但是這一趟倒也算是沒有白來。

 (不愧是冬月春彥的故事)

 他的故事能把觀眾帶入到故事世界之中,幻想的體裁中卻彷彿處處透露著現實,對故事和角色的描寫方式也是充滿了感情。這個劇本大概是為演員量身定做的吧,這是隻有戲劇才會具備的優點。但是,如果能以文字的方式讀到,它的質感也一定會讓人驚歎到忘記呼吸。

 (雖然和巔峰期比起來還有點差距,但是編輯的水平應該也很不錯)

 儘管對於那名編輯並非是自己而稍微有些羞愧,但是能夠作為粉絲再一次見證冬月春彥的故事,也讓稻村純粹地感到高興。

 稻村在體育館內四處環顧。

 這裡已經不是體育館了,而是成為了將觀眾盡數席捲而入的故事世界。現實與故事之間的界限消失了,觀眾們都親身地體驗著蓮與日和的喜怒哀樂。觀眾對於將兩人逼到絕路的死神們的感情也是無限地接近真實,有人憤怒地咬緊了嘴唇,有人恐懼地顫抖著身軀。

 如果稻村不從事編輯這一行業,也許也會是這其中的一員。

 (故事應該差不多要進入終局了)

 ※

 “可是,我已經不害怕了。因為我已經見到了太多太多的人,見到了太多太多的死”

 日和繼續說道。

 “他們都在蓮你的超度下,無比安穩和幸福地迎來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我已經不再害怕了”

 “那是因為有你在啊,日和。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是沒辦法做到這一點的。都是因為有你——”

 蓮想說自己已經變了,可是日和卻搖了搖頭。

 “蓮你從一開始就很溫柔哦。其實你可以完全不聽從我的請求,直接把我超度的。也許我只是讓你稍微坦誠了一些。所以,向著如此溫柔的蓮,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日和露出了微笑,蓮屏住了呼吸。

 “蓮,你來把我超度吧。我不想讓那些絲毫不瞭解我的死神把我送走,我想要你,我想要我如此喜歡的你來完成這件事情”

 蓮注視著日和,過了好久才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

 “我知道了”

 蓮下定決心,要親自將日和的靈魂超度到冥府。

 蓮將手放到日和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摸,日和便頓時失去了所有力氣,癱軟了下來。蓮抱著懷裡那溫熱尚存的身軀,自己也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已經停止了呼吸的日和,臉上是無比安穩的表情。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去與你相見的。即便你的靈魂轉世重生,我也一定會去見你。就算你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也好”

 蓮低聲呢喃著,卻好像聽到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嗯”。

 就這樣,故事迎來了結束。

 蓮本該遭到嚴厲的處罰,可是由於那些和日和一起超度到冥府的亡魂全都遠超標準般的健全,大受好評的蓮最後也只是得到了輕微的警告。之後,蓮以他高超的業務能力在其他的死神之中也變得名聲大噪。

 十多年後,一位長相酷似日和的女高中生和朋友走在路上,疾馳的汽車險些要撞到她,蓮及時出手將其救下,兩人簡短地交談,便再次各自邁步開去。可是女孩卻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她不可思議地凝望著蓮的背影,故事也就此落下了帷幕。

 ※

 會場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鼓掌。

 在側翼看完全場的悠人感覺自己的冷汗都從後背上流下來了。

 然而,觀眾席上開始傳出了些許零星的掌聲。

 微弱的掌聲很快便轟如雷鳴,席捲了整個會場,變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

 身旁的琴葉扯了扯悠人的衣袖,她得意洋洋地露出了笑容。

 儘管她好像是在說些什麼,可是那雷鳴般的掌聲讓悠人完全聽不清。

 「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有沒有聽見他們的掌聲!」

 「我還沒聾呢!」

 悠人險些被雷得沒站穩,但還是能理解琴葉想表達什麼。

 琴葉睜大了眼睛,雙眸中閃耀著光芒,看起來高興得不得了。

 悠人自己當然也很高興,而且安心的感覺要更勝一籌。

 經久不息的掌聲催促著演員們的謝幕。

 大家穿過舞台側翼,經由台前徐徐走出。

 每當演員們從台前經過,觀眾席中都會爆發出歡呼聲。

 「我還是第一次見觀眾的熱情這麼高漲」

 渡邊這麼說著,拍了拍悠人的肩膀。他在這場表演中擔任監督,因此並沒有站到台上。

 「我在這裡三年……不對,可能是從戲劇部創立以來」

 渡邊感慨地凝望著觀眾席,或者說,是在遙想著不久後就會到來的正式比賽。

 他突然間轉向了悠人這邊。

 「你在幹什麼,趕快以劇作者的身份上台謝幕啊」

 「啥,啥玩意兒?」

 雖說悠人提供了劇本,但畢竟還是外人。而且說到底,演員之外的人走到舞台上面去也挺奇怪的。悠人有些難辦。

 「你趕快給我上去」

 在渡邊的強行推搡之下,悠人一下子就被從舞台的側翼推到了幕前。

 前方都是起立鼓掌的觀眾們。

 看到顯然並非演員的悠人登上舞台,台下的觀眾有不少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極度為難的悠人朝著舞台側翼轉過身去,可是渡邊和琴葉以及其他負責幕後工作的成員們都竊笑著望向悠人。

 「這次的表演你功不可沒。雖然你不是演員,但也跟觀眾們打聲招呼吧!」

 「前輩!不要磨磨蹭蹭的!」

 悠人嘆了口氣——他最不擅長的就是應付這種事情。但是既然都已經被推上台了,也沒辦法縮回去了。

 「什麼叫磨磨蹭蹭啊……」

 悠人走到台前,站到了演員們隊列的邊緣處。

 然而,扮演蓮的戶川和扮演日和的樋川卻拉起了悠人的手,把他帶到了隊列的正中央。悠人已經死了逃跑的心,任由兩人拉著自己。

 「這位是負責本次劇本創作的高三學生柊悠人同學」

 這樣的介紹在台下引起了軒然大波。

 大部分觀眾貌似都以為這場演出是根據現有作品改編而成的,但是在得知了其實是原創劇本、並且創作者只是一位高中生的時候,大家都顯得十分驚訝。

 悠人心不在焉地打了聲招呼,眼神空洞地掃視著觀眾席,卻不由得驚歎出聲。

 有一位女性倚靠在體育館後方的牆壁上,儘管由於場內燈光昏暗,加之距離太遠,悠人看不清她的臉。可是那人在文化祭這樣的場合裡依然散發著過於不相稱的幹練成熟氣質,那若隱若現的剪影也看起來有些眼熟,那是編輯稻村。

 她居然大老遠地從東京跑過來了?東京到岐阜可是單程都要三個小時的。

 「真是沉重啊……」

 悠人無奈地笑了笑,隨後深深地再次朝著觀眾低下了頭。

 琴葉迎接了從舞台上回來的悠人。

 「您辛苦了」

 琴葉狡黠地笑著這樣說道。

 「好厲害呢,到現在掌聲都還沒有停下來」

 琴葉在舞台側翼眺望著會場,高興地眯起了眼睛。

 她的樣子看起來是真的很開心,悠人也跟著露出了笑容。

 雖然一路走來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悠人也覺得,接下了這份劇本的創作委託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好了,走吧」

 「走?去哪……?」

 悠人有些疑惑。考慮到琴葉陽光外向的性格,她估計說的是去跟戲劇部的成員們分享喜悅,並且幫忙收拾舞台退場之類的吧。悠人一整個早上都躲在廁所裡,沒有為準備工作出過一點力,因此善後工作還是打算參與一下。

 也不知道琴葉是不是早有預料,她向部長渡邊使了個眼色,兩人點了點頭,於是渡邊便心領神會地說道。

 「善後工作我們自己收拾就行了。文化祭結束之後有慶功宴,我待會把時間和地點發給你們。你倆可以先走了」

 在悠人對這番說辭提出疑問之前,就已經有幾位戲劇部的成員衝上來圍住了渡邊。

 「部長,你快看!我們的演出在網上爆紅!很多觀眾都在網上幫我們宣傳呢,大家都讚不絕口的!」

 「剛才還有報社和電視台的人提出想要採訪我們呢!」

 「從會場裡離開的人都在討論剛才演出的感想呢。我還看見有人哭到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真的太成功了!」

 大家都非常興奮,渡邊也有點被嚇到了。悠人在一旁聽著,也驚訝於居然效果如此之好。悠人漸漸地產生了取得遠超想象的成功的實感。

 就在這個時候,琴葉向著一行人略微點頭,還說了一句之後就交給你們了。

 「好了,前輩,我們走吧」

 琴葉拉起悠人的手,把他從舞台側翼拉到了觀眾席的角落裡。兩人從難以抑制興奮的觀眾身旁走過。

 「去哪啊……」

 悠人很想問問到底要往哪裡去,但是由於會場裡亂哄哄的,到最後也沒跟琴葉說上話,只能任由她拉著自己往前走。

 琴葉把悠人帶到了會場後方的音響燈光間。

 「你帶我來這裡幹啥啊——」

 悠人話音剛落,琴葉就打開了燈光間的門。

 悠人望向房內,瞬間凝固在了原地。

 「其實今天我請來了一位特別嘉賓哦」

 琴葉的話在悠人的耳畔掠過。

 看到房間裡的那個人,悠人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是一位坐著輪椅的少女。

 悠人懷疑自己的眼睛,但自己是不可能把她給看錯的。

 「遙香……」

 悠人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乾涸的聲音,呼喊著她的名字。

 那是對悠人而言無比重要的,妹妹的名字。

 「哥哥……」

 遙香的話語貌似也來得很不容易,還帶著些許震顫。

 沉默降臨了。

 牆外的會場一片喧鬧,歡聲如同遙遠的海浪聲一般化作平靜的噪音迴響在燈光間裡。

 在思考遙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之前,一直埋藏於心中的罪惡感頓時湧上心頭。這三年來,絕對無法忘懷的傷痛也伴隨著當時的記憶一同鮮明地復甦。

 遙香比悠人記憶中的樣子要成熟了一些。悠人也發現她那昏暗的表情中恢復了些許生氣。但也許這只是悠人下意識的錯覺。

 可她依舊坐在輪椅上,這是悠人永遠無法消除的罪惡。

 悠人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磕頭道歉,或者是等待著妹妹的辱罵。心情宛如一個等待判決的罪犯。

 就在悠人陷入不解之時,遙香有些猶豫地開口了。

 「那個……哥哥……」

 「嗯……」

 心臟頓時被揪成一團的悠人握緊了拳頭,彷彿是在忍受這份煎熬。

 與此同時,遙香也好像是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演出,真的很精彩」

 「什麼……?」

 妹妹意料之外的發言讓悠人有些呆滯。

 「演,演出?」

 遙香點了點頭,繼續支支吾吾地說了下去。

 「其中最讓我感動的部分大概就是一直逃避著死亡命運的日和最後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並且死神蓮也超度了她的靈魂。我的眼淚都掉得停不下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能感覺到,這就是哥哥你的故事」

 遙香有些靦腆地笑了笑,這時她好像才終於察覺到了悠人那驚呆了的模樣,有些不安地問道。

 「哥哥……?你怎麼了?」

 「我……」

 遙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還好嗎。身體怎麼樣了。大老遠地趕過來沒事嗎。她是一個人來的嗎。她看了剛才的演出嗎。她已經可以去接觸故事了嗎。這三年裡她過得怎麼樣呢。

 想問和想說的話堆積如山,可這反而讓悠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琴葉插嘴進來說道。

 「是我把你妹妹帶過來的」

 「帶……不是,你怎麼知道遙香的聯繫方式的……」

 悠人不記得自己向她透露過這樣的信息,不僅如此,自己應該連妹妹的名字都沒有提起過。

 「我問你班主任的」

 琴葉很是乾脆地解答了悠人的疑問。

 悠人頓時耷拉著肩膀。這麼說來,剛剛認識琴葉的時候,琴葉也曾經殺到了自己家門口來,當時透露了自己個人信息的人不正是班主任嗎。

 「不是,你到底說了什麼,他才會把我家裡人的聯繫方式告訴你啊……」

 「這個是秘密哦」

 琴葉故意使壞似地笑了笑。悠人已經無力吐槽她了。

 「琴葉小姐一開始還給我寄了信」

 遙香補充道。

 「之後我們就用手機保持聯繫,琴葉小姐還親自來了名古屋一次。當時我聽說哥哥你在和琴葉小姐一起創作劇本,所以就拜託她帶我也來看看」

 「……」

 過度的驚訝讓悠人說不出話來。這一個多月以來完全沒有和琴葉聯繫過,沒想到她居然在背地裡做了這麼多。但是比起這個更加讓悠人疑惑的是——

 「你說想看演出……是為什麼……?」

 「為什麼指的是……?」

 遙香有些詫異地歪了歪頭,悠人猶豫半晌,道出了自己的疑問。

 「畢竟……三年前我的小說傷害了你,還害得你變成這樣子……我還以為你已經不想再接觸故事了,尤其是我創作的故事。我還在想,你會不會恨我呢」

 悠人的坦白顯得極為痛苦,遙香也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觀眾們都已陸續離場,體育館內的靜謐也透過玻璃滲入了燈光間裡。

 「不是的,哥哥」

 遙香堅定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迴響在房間裡。

 遙香以毫不動搖的視線凝望著悠人。

 「三年前我確實是在學校裡聽到了很多空穴來風的謠言,還因為心理上的壓力沒辦法走路,也沒辦法再去接觸小說和電影了」

 「那果然還是……」

 在罪惡感的驅使下,悠人難以忍受地開口說道。遙香搖了搖頭制止了他。

 「不是的,這不是哥哥你的錯。錯的是那些造謠和傳謠的人」

 悠人低著頭,無法直視遙香的眼神。

 「……可就算是這樣,我的小說導致了你變成這樣也是事實。所以我一直覺得你恨我也是當然的,所以我已經沒有了再創作故事的資格……」

 「那如果我說我想看你創作的故事呢?」

 遙香的話讓悠人頓時抬起了頭。

 「哥哥,我一直都在等待著你的故事,不管是過去也好,還是現在也好」

 年幼時分的記憶突然在悠人的腦海中復甦了。

 被書給堆滿了的房間。

 帶著些許甘甜和香草味道的老書的味道。

 黃昏之時,倚靠著被夕陽所照耀著的書櫃的兄妹二人。

 在那個狹小而又空氣不流通的小房間裡,卻展開了無限廣闊的世界。

 「哥哥」

 遙香露出了十分純真的笑容。

 「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三年前的事情也好,你和你的小說也好,我都沒有過任何的怨恨。我也不覺得自己被你傷害了」

 「可是……這三年來你都沒有聯繫過我」

 悠人的話讓遙香頓時氣憤地鼓起了臉。

 「不都是因為哥哥你突然間什麼招呼都不打就離開了家嗎!你什麼都不跟我說!」

 遙香的音調一下子低沉了下去。

 「我以為你嫌我礙事,所以才沒有聯繫你的。可是想到如果這樣能讓哥哥你重新開始寫小說的話,我覺得這也是一種選擇」

 遙香說著說著聲音也嘶啞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仰起頭來,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看到遙香這副模樣,悠人只能呆立在原地。

 真是夠蠢的。

 當然蠢的人不是遙香,是悠人自己。

 悠人從來都沒有想過,遍體鱗傷、甚至已經沒辦法走路和閱讀的遙香並未怨恨自己,甚至還期待著身為作家的自己的未來。

 「我們的溝通不夠……真的太匱乏了。對不起,遙香……」

 悠人聲音顫抖著向妹妹道歉。這三年裡,悠人一直逃避著不敢寫書,過著死氣沉沉的生活。他也無法面對遙香,只能以被憎恨了為由持續地搪塞自己的心情。這是何等的侮辱,同時也是一種傷害妹妹的行為,只是悠人絲毫沒有察覺。

 「我也一樣,沒有好好地向哥哥你表達我的想法,害得你痛苦和自責了這麼久。對不起」

 「遙香,這不是你的錯。都是我不好,一聲招呼都不斷就離開了家」

 「是我不好,如果我能早點告訴你——」

 「好了好了,你倆都打住吧」

 就在兄妹二人開始互相道歉的時候,琴葉打斷了他們。

 「坦誠地道謝就好了。因為你們都很珍視對方呢」

 琴葉這樣說著,又突然間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

 「啊,不好意思,我不應該打斷你們的」

 「沒事……」

 悠人也知道琴葉說得其實沒錯。

 想要解除這三年多來的隔閡,應該沒有話比一句謝謝更為合適了。

 「……謝謝你,遙香」

 「嗯,哥哥,也謝謝你」

 遙香表情柔和地笑了笑。悠人從未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看到妹妹的笑容,高興的不能自已。

 「所以,我今天就是來向你表達出一切的」

 「一切?」

 悠人不解地問道。

 「哥哥,我聽說你覺得自己沒有才華」

 悠人愣住了。應該是琴葉說的吧。

 「……這個……嗯,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實際上三年前我有好多企劃都被斃掉了」

 悠人這樣說道,遙香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嘆了口氣。

 「這不是因為你沒有才華,而是因為你對我的罪惡感擾亂了你的思維而已。而且哥哥你沒有把這個當成是理由,因為你是那麼的溫柔,也是那麼的頑固,你只會想著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遙香繼續說道。

 「但是哥哥你沒有才華是不可能的。從小就聽你說過那麼多故事的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哥哥你的才華無與倫比」

 看到安穩地微笑著這樣說道的遙香,悠人找不到任何一句反駁的話語。長久以來對自己的欺騙就如同是完成任務的結痂一樣,伴隨著些許疼痛被漸漸剝落。

 「哥哥你知道嗎?你的小說裡的一字一句都能溫柔地貼近讀者的心。幸福的時候能讓人的幸福增添數倍,難過的時候能夠安慰受傷的心。痛苦的時候能成為前進的動力」

 面對這會讓人聽得面紅耳赤的讚美,悠人有點心癢癢的。

 「再怎麼說也太誇張了……」

 「不誇張!甚至比我說的更厲害,哥哥,你看著」

 遙香說著,從輪椅上放下了腿。

 「遙,遙香?」

 突如其來的事態讓悠人慌亂不已。

 可是遙香沒有在意悠人的擔心,她用手臂撐著輪椅的把手,額頭上也滲出了汗。

 遙香短促地呼出了口氣,下一刻——

 她用自己的腳站了起來。

 她甚至張開雙手,保持著平衡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

 在些許的不穩與晃盪中,遙香慢慢地來到了悠人身邊。

 「遙香,你能走路了……!」

 悠人握住了向自己走來的遙香的手,撐住了快要摔倒的她。

 「嗯,復健過之後我已經一點點地恢復行走能力了。而且就像今天看了哥哥你參與的這場戲劇表演那樣,我也能夠去看小說和看電影了」

 「遙香……你真的很努力了……」

 悠人說不出話來。他甚至都無法想象這究竟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和生理性疾病不同,治療和復健在心理性疾病上的效果完全不同,難度也不可同日而語。對於那些看不見,機器也測不出來的心病,只能持之以恆地、慎重地去對待。

 「嗯,確實努力過了」

 遙香點了點頭。

 「可是,我能堅持下去,都是因為哥哥你曾經向我訴說過的那些故事支撐著我的心」

 「我的故事……」

 悠人呆呆地呢喃著。換做平時,他絲毫無法想象自己創作的故事裡會有著這樣的力量。可是遙香真摯的話語在悠人的心中強烈地迴響著,不可思議地讓悠人產生了去相信的想法。

 「哥哥,我有一個夢想」

 「夢想?」

 「嗯,在復健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了,今天看完這場表演之後,我總算是下定了決心」

 遙香注視著悠人,視線中滿是光亮。

 「我想當一個劇作家」

 悠人睜大了眼睛。遙香過去就連接觸故事都做不到,她的這句話讓悠人的心頓時湧起一股暖意。最後推了妹妹一把的正是自己創作的劇本,這更讓悠人感動。

 但是,遙香的下一句話卻有些出乎悠人的意料。

 「雖然我也想創作自己的原創劇本,我也想把哥哥你的小說改編成劇本」

 「……遙香」

 「所以,哥哥你以後也要繼續寫小說哦」

 遙香抬起頭來,真摯地凝望著悠人。她的這番話很明顯不是在開玩笑。

 這時,站在一旁的琴葉也高興地笑著,窺視著悠人的表情。

 「前輩,這可是來自可愛妹妹的請求哦,實在是很難拒絕呢」

 「就你多嘴,別在這偷笑了」

 儘管不清楚琴葉計算到了什麼地步,但是一切都按照她的預想發展下去總讓悠人有些不舒服。不過吧……

 「這也是一種選擇」

 能夠和遙香之間消除誤會無疑是琴葉的功勞。這樣的話回應一下她的期望也是一種選擇。而如果這也是妹妹的心願的話,那麼悠人就更沒有理由拒絕了。

 「誒,那,那就是說,前輩你肯寫小說了!?」

 琴葉驚訝地呼喊著,她的聲音迴響在房間裡。

 「……嗯,不過寫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太好了!謝謝你!前輩!」

 琴葉高興到了讓悠人望著都覺得有點害羞了。她甚至手舞足蹈地表現著自己的興奮,活像一個小孩子。

 「那就把這次的劇本改編成小說吧!」

 「這個不好吧,而且這是寫給戲劇部的東西」

 「我已經徵得渡邊部長的同意了!」

 琴葉的回答讓悠人睜大了眼睛。

 「同意?你什麼時候去問的……」

 「哼哼,從一開始接受他們劇本創作邀請的時候,我就猜到會不會發展成這樣了,所以私底下和他交涉過了」

 也就是說,這已經是悠人對著戲劇部的公演大放厥詞,並因此接下了劇本創作時的事情了。

 琴葉過分周到的計算讓悠人完全驚呆了。

 遙香微笑著說道。

 「哥哥,我很期待你的新書哦」

 悠人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該坐回到輪椅上了」

 「嗯,我也有點累了……」

 遙香在悠人的攙扶下,靠著自己的雙腿慢慢地走回到了輪椅邊坐下。

 「謝謝」

 悠人感覺一直束縛在自己心裡的東西逐漸得到了消解,心情舒暢地點了點頭。

 停滯不前的時間彷彿重新開始了流動。

 悠人突然意識到,如果琴葉沒有找到自己,並且沒有強行地逼著自己寫劇本的話,那麼就絕對不可能存在當下這個瞬間。

 悠人嘆了口氣,轉過身來。

 「夏目,你能再幫我一次嗎」

 琴葉驚訝地注視著悠人。

 「你的意思是……讓我成為前輩你的——成為冬月春彥的責任編輯嗎……?我能和你一起創作小說嗎」

 「嗯,我太清楚夏目你的實力了。拜託你了,能當我的責編嗎?」

 「樂意至極!我什麼都會做的!要不要我再跳一次橋!?」

 琴葉彷彿是在向神明祈禱一般,在胸前雙手合十,露出了極為感動的表情。

 「跳橋就算了……」

 悠人苦笑著這樣說道,然而,就在這時。

 琴葉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

 然後她就像是一個斷線的木偶一般無力地倒了下去。

 下一刻,琴葉栽倒在地上的沉悶聲響便迴響在悠人的耳畔。

 「……?」

 悠人愣在了原地,只能茫然地注視著自己面前的絕望光景。

 琴葉無力地倒在了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悠人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剛才還在天真地歡呼雀躍的琴葉突然間暈倒了。

 琴葉的腦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緩緩流出的鮮血也在地板上蔓延開來。

 那過分鮮豔的紅色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變成了黑白。

 「琴葉小姐!」

 遙香的尖叫聲讓悠人的意識回到了現實之中。

 悠人連忙衝了過去。

 「夏目!你怎麼了!?」

 悠人觸碰著琴葉的肩膀,呼喊著她的名字。

 然而琴葉卻只能痛苦地喘著粗氣,對悠人的呼喊沒有任何反應。

 她臉色蒼白,腦袋上流出來的血也止不住地不斷蔓延。

 「夏目!夏目!快叫救護車……!」

 悠人慌張地取出手機,想要打電話,可是卻因為沾在手上的血以及極度的顫抖而沒法操作。

 「我去叫救護車」

 「夏目!你別嚇我!夏目!喂!夏目!」

 悠人拼命地呼喊著琴葉的名字,可是他的聲音卻無法喚醒琴葉,只能空虛地迴盪在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