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青春尚未結束

第一卷  第七章 青春尚未結束

拍攝前感到如此心神不寧,對我來說還是許久未曾有過的事了。

我比平時更早乘坐電車,抵達了學園最近的車站。

走出車站,我發現今天比往常更加喧鬧。

一群人面帶不滿地聚集在一起,頂著烈日在高聲抗議著什麼。

我壓低帽簷,無視這劍拔弩張的氛圍,徑直走向車站後面的自行車停車場。

正當我準備騎上我那輛上學用的自行車時,卻發現車胎沒氣了。

「……真倒黴」

作為人氣爆棚而招致眾多匿名人士嫉妒的對象,我早已習慣了各種各樣的騷擾,但這次的時機也太糟糕了。

——去車站前打車吧。

正當我準備前往環形交叉口,經過一條空調外機轟轟作響的小巷時——什麼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沒反應過來,來不及躲開。

帽子掉落在地,我被人強行拖入了小巷深處。

我被帶到了一片空地,那地方在高樓林立的鬧市區中,可以說是死角了。

「喲,真巧啊,在這碰見你。你這隻有張臉的混賬約炮男蒼志」

耳邊傳來一陣讓人火大的聲音,我抬起了頭。

一個我眼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帶著手下一副等候多時的樣子。

就是之前在投籃比賽時,想設計陷害可憐那夥人的頭目。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的車胎會被扎破。

「唉,真無聊……」

「喂,別給我裝傻充愣」

「我只是太害怕了,嚇得瑟瑟發抖」

我終於開口說話,那個頭目的嘴角得意地歪了起來。

「聽說你要向如月告白是吧?待在這裡不要緊嗎?馬上就要開拍了啊」

「多謝提醒,不過,稍微遲到一點,劇情才更跌宕起伏吧?」

「少給我裝鎮定,你明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男成員們帶著邪惡的笑容,把我團團圍住。

「從你搶走如月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一直期待著這一刻!期待著欣賞你那絕望的表情!」

頭目用我今天聽到過的最大音量吼叫著。唉,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自我滿足中了。

我鬆了鬆領帶,擺出迎戰的架勢。

我特意調整了視線角度,讓自己看起來瞳孔放大,這都是因為我長期沉浸在自導自演的壞習慣中。

果然,我不可能成為天生的英雄。

「——快點上吧。我可沒時間陪你們玩,女朋友還在等我呢」

短暫的驚愕過後,男成員們像發了瘋似的向我衝來。

我可不是為了消除怒火,也不是為了討女生歡心才鍛鍊身體的。

而且,我最初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以一年級王牌投手春磨為核心,棒球隊勢如破竹,一路挺進了縣大賽。

曾經被視為強隊卻屢次止步八強的我們,終於突破了這道壁壘。

和春磨一起被稱為怪物新人組合而聲名鵲起,這讓我十分開心。作為擊球手,我也被委以第四棒的重任。

就在我們憧憬著冠軍寶座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棒球部要廢部了——這個消息,是在還有兩天就要迎來半決賽的時候傳來的。

最後一天,我和春磨收拾好各自的東西,離開了部室。

望著夕陽下空無一人的球場,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空虛。

「真沒想到,我們這支強隊竟然會解散」

「是啊,看來我們的季節的影響力還真是不容小覷」

當時的我對戀真毫無興趣。

只是,就算是我這種人,也知道一個叫做我們的季節——簡稱我節的節目正在高中生中掀起狂潮。

而這個我節,啟動了一檔大型選拔節目。

全國的高中生們,都被青春樂園的魅力所吸引,爭先恐後地報名參加。而我在的棒球部也不例外。

據說,因為我節堪稱社會現象的流行,本該在體育場館掀起狂潮的運動奇才,本該在比賽中備受讚譽的天才少年,以及被寄予厚望的未來精英們,都紛紛離開了原本屬於自己的舞台,如同被吸入黑洞一般地湧向了湘南。

我也聽說,受我節熱潮的影響,全國模擬考試的平均分下降了,面臨廢部的社團也數不勝數。

但是,我曾在內心深處認為,這些都與我們無關——

然而,由大人投入的鉅額資金和十幾歲的青春夢想交織而成的怪獸,卻將我們所描繪的未來,碾壓成了齏粉。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受到挫折,就被迫單方面地——本應該悔恨到極點,但我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我想春磨他,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蒼志,你決定好明天開始要怎麼過了嗎?」

「不,還沒決定呢」

被奪走了奮鬥的目標,我甚至沒有力氣去思考接下來該做什麼。

「──那麼,要不要和我一起?」

春磨頭也不回地說出的話語,讓我感到一陣不安。

彷彿察覺到了什麼,風也變得喧囂起來。

現在我明白了,給春磨的人生帶來第一次挫折的,正是我節。

「如果這世上還有其他人將要面臨同樣的命運,作為夢想被踐踏的人,我們有義務去質問──我節的存在意義」

「……存在意義?」

「我們要駕馭讓我們陷入如此境地的我節。如果那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地方──就由我和蒼志來複仇」

後來,我和春磨通過了我節的選拔。

而我們並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命運會是什麼。

打鬥很快就結束了。

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是那群傢伙。

「這次就放過你們用來賣的臉,下次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我對著像胎兒一樣蜷縮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頭目說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們想要的東西,你一個人全搶走了……!!你早就讓我們很不爽了……!!」

原來在別人眼裡,不動蒼志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真希望可以讓他們直接看看我內心深處,比任何人都要醜陋的一面。

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我和他們註定無法互相理解,所以我只能說出一些招人恨的話。

「鍛鍊方式不同罷了。我比你們更有機會在女孩子面前脫衣服」

我穿過小巷,回到了站前。

必須儘快找到前往學園的方法才行。

就在這時,一陣怒吼聲從遠處傳來。

「我節的不動蒼志在那!」

在站前,我被正在集會的一群人發現了。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為了遮掩面容而戴的帽子已經掉了。

轉眼間,一群面目猙獰的人就把我的去路堵住了。

接著,一箇中年男人走了出來,像是代表著他們的總意志般大聲喊道。

「我們要求停止拍攝我們的季節!」

這就是人氣成員不能在我節的根據地湘南素面出鏡的原因。

他們是反對我節拍攝的抵制團體。

其中有被我節逼迫到社團廢部的顧問老師,有對無心學習的學生感到危機感的教育界人士,還有擔心節目對孩子造成不良影響的家長們。

用責難的目光看著我的,不僅僅是大人——還有被奪走了共同追夢夥伴的高中生們。

「——蒼志!?」

久違的聲音敲擊著我的耳膜,我忍不住抬起頭。

凝視著我的人,是曾經和我一起在棒球部的好友。

「你說過的吧!?要向我節復仇!」

闊別一年後的重逢,他開口說的第二句話,卻是充滿敵意的言語。

「可你們卻紅了就拋棄我們!在我節過得多舒服啊!我們還在泥潭裡掙扎的時候,你和春磨卻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辱罵聲如重錘般砸下,我被強烈的陽光曬得頭暈目眩,討厭的汗水順著面頰流淌。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其實理由是什麼都無所謂。

今天的運勢最差也好,氣溫創新高懶得出門也好——我內心深處一直在尋找著逃避可憐告白的藉口。

因為拒絕交往的話,就不得不親眼目睹可憐悲傷的表情。

所以,雖然我不斷地遭遇阻撓,但內心深處卻感到安心。

這就是自我中心主義者的思考方式嗎——我究竟墮落成了怎樣的人渣啊。

「你真是個卑鄙小人!棒球部的同伴們誰都不會原諒你!」

是啊,這就是愚者的末路,是理所當然的報應。

「你所執著的我節,也不過是一潭糞便!為了那幼稚的遊戲,你們讓無數人墜入不幸的深淵!」

我深知我節背後的黑暗,無力反駁。

「那些活動在我節的人,都是垃圾!每一個都被金錢矇蔽了雙眼,都是滿嘴謊言的騙子!」

曾經遇到過的成員面孔一一浮現,又悄然消逝。

他們個個都卑劣不堪,被抵制者聲討也是咎由自取。

當然,也包括我不動蒼志這個披著人皮的野獸頭領。

「在那種地方,怎麼可能誕生真正的青春!」

我也一直都想知道答案。

所以,即使我意識到那所學園裡青春早已消亡,我還是執著於我節。

我曾無數次親眼目睹醜陋的謊言。在泥濘中掙扎的過程中,我的心靈也染上了無法抹去的汙穢。

過去的記憶低語著,要我接受那些被甩在臉上的謾罵。

……可是,等等。真的是這樣嗎?

誠然,我節充斥著如同被吐掉的口香糖般的虛假。

但即便如此,在青春地獄的最深處,我依然邂逅到美到令人窒息的「真實」。

僅僅是這份真實,就足以讓我肯定一千種絕望。

雖然最終沒有實現,但我還是將初戀獻給了明日香。

每當想起愛瑪身上那獨一無二的青春光彩,我的內心都會悸動不已。

然後,今年夏天,我遇見了名叫可憐的不可思議的女孩。

那份純白耀眼到無法直視,讓我永生難忘。

而且,儘管她身處充滿色素和添加劑的,將戀愛當商品買賣的我節之中,也依舊過著獨屬於自己的青春。

那一定,是足以被稱為奇蹟的存在。

被毫不相干的人輕易否定,真的可以嗎?

我拼死守護的東西,就那麼廉價嗎?

不是的吧。正因為我被可憐身上散發出的光芒深深吸引,無法自拔──

原本落在趴著蟬的滾燙瀝青路上的視線抬起。

我直直看去,曾經的夥伴,以及周圍的大人們,他們的臉龐此刻是如此扭曲,如同怪物一般。

我對這種傢伙感到自卑和恐懼嗎?

「你、你幹什麼?」

「你說得對,我節也許只是青春的垃圾場」

話語自然而然地湧出。無論如何掙扎都看不清的心,此刻輪廓逐漸清晰。

「但是,那裡還有不惜一切、想要得到真實的傢伙們。只要他們沒有放棄那僅有一次的季節,我節就絕不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別、別裝模作樣了!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們!?」

「是啊。這裡面最蠢的傢伙,毫無疑問是我」

我比任何成員都要長久地注視著名為可憐的少女。

而且,還被她以如同花束般的心意所眷顧。

即便如此,我卻想著要逃避可憐那份率直的感情。

還打著要將她從虛假中解放這種冠冕堂皇的藉口。

說到底,最輕視可憐的純真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嗎?

如同陰雲密佈的天空放晴一般,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想要見她。

那份始終沒有得出結論的告白的答案,只要在與她四目相對之時,傾聽自己的心聲便好。

我不會再在這裡止步不前。

「——給我讓開。如果要妨礙我的話,就別怪我用強了」

曾經的朋友們,以及大人們,都像被我的氣勢所壓倒般後退了一步。

就在那一瞬間,一輛輕型汽車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停在了路邊。

「上來,playboy!」

車門打開,從駕駛座探出頭來喊我的,是若葉前輩。

我躲開阻擋我的手臂,踉蹌地坐進車裡。

「快點繫好安全帶!要開了!」

汽車啟動的反作用力,讓我整個人貼在了座椅上。

「前輩,你居然有駕照!?」

「前幾天才靠關係拿到的!」

「靠關係是什麼鬼!?道路交通法裡可沒有這種東西!」

「別跟我說話!會讓我分心!」

若葉前輩緊握著方向盤,神情嚴肅地盯著前方。

「真是的,主角不露面,學園裡都亂成一團了!真是個麻煩的傢伙。你啊!沒有我你什麼都做不了!」

「……是校長拜託你來接我的嗎?」

「我怎麼會聽那種惡趣味女人的話?我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

也許是察覺到我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若葉前輩苦笑著說道。

「真是的,我也老了糊塗了。明明還只是充滿活力的20歲啊。哈哈,在這裡20多歲就算老人了啊」

「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原本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鬆開,若葉前輩撩起額前的頭髮。

每當看到她做出這樣成熟的舉動時,我都會意識到她確實比我年長。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被整個學園的成員討厭嗎?」

「被討厭這件事本身,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別裝傻了。我可是收到消息,說有人看不慣不動蒼志你平時的惡行,某個男生團體計劃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不愧是前輩。就算被抵制者包圍,只要前輩站在我這邊,我就安心了」

「很遺憾,情感上來說,我也是抵制你的人」

不是吧,白說好話了。

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不可思議。若葉前輩的行為,與她自己的言論完全相悖。

「我很清楚自己處於被人討厭也理所當然的立場,所以一直都謹言慎行地活著」

「不對。你只要出現在我們面前,就會擾亂我們的心」

「只是存在就是罪過什麼的,我也太可憐了吧……?」

「你不明白嗎?我們拼盡全力在我節活動之後,認定這所學園裡只有虛偽,於是廉價地揮霍了青春。而我們曾經夢寐以求、無比渴望的那一抹特別的藍色,如今卻被你穿在身上。你能體會到我們目睹這一幕時,內心所遭受的衝擊和悔恨嗎?」

「啊?你在說什麼啊?」

「這不公平啊。說著青春已死的人,卻比任何人都要耀眼地活在青春之中。每次看到你,我都會感到胸口一陣刺痛——我想要回到那個沾染汙穢的夜晚,想要重新來過」

前輩說出的話我從未想過,只能睜大眼睛,不知所措。

「我討厭你。但是,我的目光卻無法從你身上移開。我想看看,你這個還在執著地追逐著我們早已放棄的未來的傢伙,最終會到達怎樣的終點」

我愚笨的頭腦過了很久才明白,這是前輩笨拙的鼓勵。

「所以,揹負著我們的亡靈前進吧!如果你也停滯不前,這所該死的學園將會變得更加無聊!」

在驚險的駕駛之後,車子抵達了學校。

「就讓我這個失敗的前輩,免費給你一句忠告吧!一旦錯過——青春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順風強勁。我深深地向親愛的前輩鞠了一躬——

然後全力衝刺。我穿過校門,奔向那青春的樂園。

時間上來說,拍攝應該已經開始了。

可憐應該正坐在我節之椅上,等著我到來。

接下來就看我能不能在她被判定告白失敗之前趕到了。

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我也知道,現在每一秒都比金銀財寶還要寶貴。

即便如此,構成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命令我停下腳步。

因為我在通往正門的通道上,在放眼望去的操場上——看到了春磨的身影,他正靠在操場那頭的棒球球網上。

而且,他手裡還拿著那個夏天,我們一起追逐過的白球。

「── 喲,蒼志」

我彷彿被指引般地走進操場,春磨一如既往地在那裡迎接我。

只不過,今天他的溫和笑容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銳利的東西。

「我說了別深究吧,如月的事情」

「啊,記得。但是,抱歉。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是為了劇本而偽裝出來的感情嗎?」

「不,是我的真心」

春磨像是突然被戳中了一樣,睜大了雙眼。

但是下一瞬間,他卻帶著彷彿在祝福、又彷彿夾雜著罪惡感的——難以捉摸的表情,輕輕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們都不能退讓呢。抱歉了,蒼志」

「沒事。你可是我節的守護者啊」

的確,春磨是為了復仇才來到我節的。

但是,在他實現野心之前,他那充滿領袖魅力的姿態就被觀眾們注意到了。

被髮掘出才能的春磨,與我節的支配者校長,締結了如同瓜分世界一般的密約。

曾經,春磨掌握命運的,僅僅侷限於「高中棒球部」這樣的小世界。而如今,被賦予了統治更為廣闊世界的使命後,春磨意識到這裡才是他發揮超凡才華的舞台,於是決心作為我節的守護者而活。

不,在更早的時候,春磨就已經明白了。

即使球沒有廢物,球棒也沒有揮動——然而,我節依然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們賭上性命,為改變人生而展開認真較量的賽場。

春磨用手指將白球旋轉著拋向空中。

「一局定勝負。我當投手,蒼志你當擊球手——如果我贏了,你就放棄向如月告白。有異議嗎?」

「沒有。快點開始吧」

春磨選擇在我最熱愛的棒球上與我一決勝負,對此我幾乎想向他的真誠表示感謝了。

我拿起立在一邊的球棒,活動肩膀的肌肉做伸展運動。

然後,我站上了不知何時畫出的、線條模糊的打擊區。

擺好姿勢,揮了幾下空棒。

望向投手丘,春磨正在用腳尖掃著土,整平地面。

「我已經熱好身了。如果蒼志你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可以投球」

「那真是太好了。其實,我的時間不多」

春磨的眼神,像是要開始一場真正的較量。

我體內熱血沸騰,這感覺真是久違了。

曾經一同懷揣夢想卻中途隕落的一年級王牌投手和一年級強棒,怎麼也沒想到會在我節之中再次對決。

「——我要投了,蒼志」

「——來吧,春磨」

投手丘上的春磨做出投球動作。

我注意力集中到甚至能看清抬起的鞋底上剝落的泥土。

正如記憶中的烙印般,春磨的投球姿勢毫無多餘,流暢優美——

從他手中投出的直球,更是蘊含著可怕的威力。

面對那凌厲的球路,我根本無法做出反應。

「——是好球吧?」

「……啊,毫無疑問」

話音未落,第二球便已投出。

說實話,我的眼睛還沒跟上。即便如此,球棒還是做出了反應。

彷彿要喚醒那鏽跡斑斑的感知一般,我全身心地揮動球棒。

乾燥的擊球聲響起的瞬間,劇烈的刺痛感傳遍我的雙手。

我目送著白球無力地滾向界外。

看到我如同將球棒纏繞在身上的揮棒姿勢,春磨也難得地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每次看到蒼志站在打擊區,我都很好奇——那樣全力揮棒,真虧你能擊中球啊」

「只要打到前面就算贏了嗎?」

「怎麼可能,對你來說那也太簡單了吧?」

「你啊,從以前開始就太高估我了」

彷彿忘記了所有束縛,春磨露出了毫無陰霾的笑容。

所以,為了表示我和他的心情一樣,我如同要衝破晴空一般舉起了球棒。

「真開心啊」

「是啊,真開心」

雖然彼此之間沒有說太多的話,但我卻能深切地感受到春磨的心情。

如果,當初沒有遇到我節,我和春磨是不是還能像這樣,天真無邪地一直打下去呢——我不禁沉浸在這種甜蜜的幻想中。

但夢已經結束了。

我們不再是孩子,明白快樂的時光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心意相通地並肩前行了。

現在的我們,是我節的不動蒼志和世羅春磨。

彷彿看穿了我的內心轉變,春磨點了點頭。

刺眼的陽光如同王冠般籠罩著他,春磨做出投球的準備動作。

伴隨著呼嘯聲,一顆剛猛的速球飛馳而來——那是傾注了全部靈魂的,致勝一擊。

——春磨,你果然好厲害……!!

為了回應春磨的全力以赴,我也使出渾身解數揮棒。

儘管平時羞於啟齒,但我至今依然打心底裡尊敬著春磨。

明明被我節逼入絕望的深淵,卻還要拼命守護著這份羈絆——他就是這樣一邊心懷矛盾,一邊努力走上自己相信的道路,這份姿態實在是太帥氣了。

就像是我讀到書頁都磨破了的輕小說裡的主人公,他帶著憂鬱的氣質,耀眼到無法直視,時而又脆弱得讓人心痛——

正是因為有你在,我才能在這個充滿虛偽的世界裡,不放棄青春地堅持走下去!!

再也抑制不住湧上心頭的這份激動,我放聲大喊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抱著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後悔的決心,我拼盡全力揮出了致命一擊。

不可思議的是,白色的球與奮力揮舞的球棒軌跡奇蹟般地重合——

清脆的擊球聲響徹夏日的每個角落。

擊出的球劃出一道拋物線,被吸入了彷彿那天看到過的積雨雲中。

春磨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白球消失的夏日天空,久久沒有言語。

我也放下了球棒,任憑震耳欲聾的蟬鳴和湧上心頭的感傷將我淹沒。

過了一會兒,春磨像是整理好了心情,轉過身只說了一句話。

「去吧,蒼志」

我在校內全力奔跑著。

時間限制越來越近了。拍攝隨時都有可能終止。

這樣跑下去真的來得及嗎——這樣的疑慮在我腦海中閃過。

我偏離了去天台的最短路線,憑著直覺衝進了一間映入眼簾的房間。

那是廣播室。

我一邊祈禱著設備還能用,一邊摸索著操作裝置。

揚聲器裡剛一傳出微弱的噪音,我就對著麥克風大喊。

「可憐,聽得見嗎!?是我!蒼志!我馬上就到天台了!」

雖然我知道,用校內廣播呼叫也不會有回應,但我還是這麼做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她一定會在天台上傾聽著。

「……可憐,在過去之前,我想告訴你一些事」

這突如其來的、如同公開處刑般的廣播,究竟有多少人在聽呢?

但現在,就算有一百個人在嘲笑我的聲音,但只要有一個人能聽到,就足夠了。

「上一季,我把初戀獻給了最重要的人。但是在最後,我卻背叛了自己的感情。從那以後,我就墮入了青春的煉獄——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站在你身邊」

春磨一定是看穿了我即將引爆的危險,所以才想阻止我吧。

我即將做的事,無異於在學校中心投下一枚炸彈——是對我節的背叛。

「拍攝過程中,我肯定做過一些讓可憐起疑的事。那時候的我,自以為你不會發現,便肆無忌憚地做著那些遭人唾棄的事。我無法斬斷虛偽的關係,沉溺於一時的歡愉。而現在,我卻在這裡,把一切都抖露出來,還傷害了兩個女孩」

我強忍著內心撕裂般的痛楚,擠出毫無虛假的言語——真的對不起,明日香,愛瑪。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既沒有擔當,又沒有能力,還滿口謊言。說出這些,我節的未來也岌岌可危了」

現在,校長說不定正在暴跳如雷地指揮著,要抓住佔領廣播室的恐怖分子吧。

因為,我在暗示過我節有劇本。

說我是自私的化身也好,把我當成史上最差勁的成員,把這件事流傳到節目終結也好。

所以,現在就讓我沉溺於這股衝動吧。

「——不過,如果你能原諒這樣的我,就請在天台再等我一會兒」

我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傾注在言語中,然後關掉了麥克風的開關。

下定決心,我猛地推開廣播室的門。

走廊上,聽到騷動的我節成員都聚集在那裡。

無數充滿好奇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刺來,想要一睹這位將人氣成員地位棄如敝履的怪人。

或許,這是作為我節演員的本能直覺——剛才響徹校舍的,是貨真價實的真相。

在這樣一個將虛偽奉為圭臬的青春樂園裡,真相是要被首先捨棄的累贅。

所以,大家才會想親眼見證吧。

既賺不到錢,也成不了名,僅僅是表達出來就會伴隨著痛苦,這樣一個貫徹「真實」的大傻瓜,究竟會在這所學園迎來怎樣的結局。

現在,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我一直憧憬的校園青春戀愛喜劇,和在這所學園裡肆意盛開的青春,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們的青春,早已被設定好了標準答案。

即使不憑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只要乖乖聽從大人們準備好的答案,就能獲得巨大的財富和追隨者。

我們這些過度害怕犯錯的人,只能依靠著這種「看似正確的東西」,粗製濫造著湊合的青春。

但是,物質上的富裕,並不能浸潤到心靈深處。

我們擺出一副人生贏家的面孔,擁有一切內心卻空虛無比,甚至不知道什麼才能滋潤乾涸的心田,就這樣被我節之夢散發的霓虹光所迷惑,渾渾噩噩地活著。

於是,我們失去了直面內心的力量。

可是,回想一下令靈魂震顫的瞬間吧。

我曾無數次重溫的輕小說,其中那些如同被賦予了真實生命的鮮活角色們,他們從未被提前告知過答案。

正因如此,他們有時會犯下令人不忍直視的錯誤,會誤將錯誤的方向當作正確答案,踏上荊棘之路般遍體鱗傷。

即使不成熟、即使笨拙即使無力,他們也從未停下邁向那青澀核心處的步伐。

那純真無邪的身姿,那即使不知答案也奮力追尋的模樣,都像擁有著我所缺失的一切般耀眼。

也許被我節侵蝕了靈魂的我,已經無法成為我所敬愛的校園青春戀愛喜劇的主角了——

我還不想成為一個如此懂事的大人,以至於完全放棄那些看似不可能的夢想。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

這對被束縛了太久、早已忘記如何飛翔的美麗羽翼,究竟還能飛多遠。

我才不管什麼劇本,什麼大人的道理,什麼未來的規劃。

我不想只為了別人而揮霍青春,我也想為自己活一次。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走到了通往天台的門前。

我甚至捨不得花幾秒鐘調整呼吸,便用汗溼的手握住了門把手。

黎明破曉之前,停滯不前的藍色時光啊。

請你,再一次開始流動吧。

我走上灑滿刺眼陽光的天台。

帶著些許暖意的風輕撫過我的臉頰,又淘氣地撥弄著蜂蜜色的頭髮。

視線中出現了我節之椅——可憐正坐在那裡等我。

在這裡,我曾經犯下過錯。在這裡,我失去了無可替代的珍寶。

我與可憐四目相對。

感覺像是跨越了漫長的旅途才來到這裡。

「抱歉,我來晚了」

「就說哦。一直坐著,屁股都疼了」

可憐裝作開玩笑的樣子聳了聳肩。

「——不過,看來等待是值得的呢」

真的是這樣嗎?說實話,我並沒有信心。

但是,我真心希望如此。

「能聽我告白嗎?」

我用認真的表情問道,可憐點了點頭。

我們早已偏離了應該遵循的劇本。

填補這令人不安的空白的,不是拙劣的演技,而是我內心深處那顆想要傾訴一切的赤裸的心。

「和可憐的同居生活真的很快樂。但是,就這樣和可憐成為戀人,我覺得不太對」

可憐只是靜靜地聽著。

「能告訴我理由嗎?」

「因為,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和可憐同居生活時的我了」

我放棄了我節的職業生涯。也放下了見不得光的秘密。儲存在腦海裡的劇本也消失殆盡。

我不得不創造出虛構的不動蒼志的那些理由,現在已經全部消失了。

所以,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個將現實託付給華麗幻想、一直躲在內心深處房間裡的膽小鬼。

「我,親手葬送了一切。我已經不是可憐憧憬的那個我節的不動蒼志了。即便如此,如果你還能喜歡我的話——」

不,不對——可憐怎麼想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想要怎麼做。

我閉上嘴。我想讓可憐清澈的雙眸中,映照出一個坦坦蕩蕩的不動蒼志。

「我,不想在這裡結束和可憐的關係」

「嗯」

「——所以,可以請你,和煥然一新的我,重新開始嗎?」

在這片我節聖地,獻上了一段前所未聞的告白。

不是交往,也不是不交往,而是拋出了第三個選擇——將關係重置。

把可憐捲進和明日香還有愛瑪的三角關係真的好嗎?

話說回來,我今後還能繼續出演我節嗎?

一思考,就有無數的顧慮湧上心頭。

但是,青春這段特殊的時光,應該允許我任性妄為一回吧——我喜歡的輕小說裡也是這麼寫的。

傾訴完心意的我,靜靜地等待著答覆。

可憐迎著風站了起來。

然後,她彷彿有整個夏天的晴空作為後盾,綻放出如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

「初次見面,蒼志君」

「───────────────────」

我彷彿被青春的神明所眷顧,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是久違的,發自內心的悸動。

繞了無數的彎路,犯下數不清的錯誤──

雖然身處學園,卻與青春無緣,甚至與戀愛喜劇也相去甚遠──我這部失敗之作,終於寫下了第一行。

夕陽西下,又締造出了新傳說的我節聖地,正沐浴在暮色之中。

拍攝已經結束,校園裡已經沒有了成員們的身影。

此時,只有愛生一個人站在天台上,神色感慨萬千。

向著心情大好的我節支配者,工作人員壯著膽子問道。

「……統括導演,您看到多少?」

「看到多少是指什麼?」

「今天不動蒼志和如月可憐的拍攝,統括導演您指示我們無論發生什麼都要一直拍下去」

「沒錯」

「而且,這份劇本,簡直像預言書一樣讓人毛骨悚然」

工作人員拿出來的是蒼志和可憐的劇本。在最後一行寫著——

——蒼志和可憐解除情侶關係,然後從頭開始構建關係。

「話說回來,我從沒聽說過要準備兩份劇本,一份是給成員看的假劇本,一份是工作人員共享的劇本。真的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沒辦法,誰讓資方看上蒼志了呢」

「恕我直言,集中預算在世羅春磨身上比較好——」

「你有好好考慮過,身為主角需要具備什麼樣的資格嗎?」

「誒?是有魅力,還是長得好看?」

愛生像是要糾正其回答似的,搖了搖手指。

「我認為,沒有經歷過衝突的人是做不了主角的」

「衝突……嗎?」

「沒錯。春磨年紀輕輕,就已經掌握了與世界穩定相處的方式。他做事有分寸,不越界,也不犯錯——正因如此,我才將我節守護者的身份託付於他」

下一秒,愛生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大笑起來。

「你再看看蒼志,他可是衝突的集合體。有時他會過度煩惱,將大錯特錯的事情當作正確答案,然後衝動地一頭扎進去。觀察蒼志永遠不會讓人覺得厭倦」

愛生的側臉上,浮現出近乎偏執的愛意。

「所以,為了逼迫蒼志,即使讓我變成六親不認的惡鬼我也心甘情願。當他被逼到絕境時,在最後的瞬間會綻放出怎樣的光輝——現在的我,只對這一點感興趣」

「……我同情不動蒼志,竟然被你這樣可怕的人盯上了」

「我只是愛著蒼志身上沉睡著的,身為主角的潛質罷了。真正可怕的不是我,而是——」

「嗯?是什麼?」

「沒什麼。好了,我們也撤吧。很快就會變得很忙了」

愛生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如同隨意玩弄他人命運的惡魔。

就在即將離開天台的瞬間,愛生回頭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陽中的我節之椅。

充滿懷舊氣息的景色,彷彿隱藏著可怕的秘密沉默不語。

「——這次登場的人物中,誰才是最大的騙子呢」

這句話充滿了不安的氛圍,青春的神明似乎認為它過於不吉利,轉瞬便被風吹散了。

——蒼志,你曾經對我大聲說過吧。『我又不是被關在籠子裡只會說主人想聽的話的鸚鵡』。

「你一定以為,是自己憑藉意志選擇了未來吧」

愛生輕蔑地笑了——那笑容中,有憐憫,有戲弄,也有慈愛。

——你啊,現在也還只是籠中鸚鵡。

現在,還是什麼都忘了,沉浸在虛假的滿足感中更好。

「為你的青春乾杯」

愛生朝向燃燒著的夕陽,將手中的能量飲料高高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