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某個誰
第一卷 為了某個誰 就在我坦白告訴黑瀨自己是Sensenmann的同一個禮拜四,我照常在上課時間讀懸疑小說。
由於今天滿多堂課都要在專科教室上課的關係,因此讀閒書的進度比想像中慢,在還有一百頁要看的情況下就放學了。正好故事進入佳境,無論如何我都想把它看完。因為今天要打工,如果等下看不完,說不定就要拖到明天了。於是鐘聲一響,我就率先衝出去,跑向文藝社的社團教室。
離打工還有一點時間,只要在三十分鐘以後從學校出發就來得及。這樣的話應該看得完。
我似乎是第一個到的,社團教室裡沒有其他人。一在椅子上落座,我就翻開文庫版書本接著讀下去。優秀的小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就算從中間開始,只要讀過一行就可以瞬間進入作品的世界。我手上的小說,正是這樣的好書。
幾分鐘後,社團教室的門開了。我的眼睛連動也不動,心神集中在讀書上。如果是和也的話,他在打開門的同時也會出聲,所以現在進來的人應該是黑瀨。我心想話少的人還是比較好,同時又翻了一頁。
「今天也要來寫小說囉~~加油囉~~」
又過了幾分鐘後,隨著一句有氣無力到我搞不太懂是不是真的想加油的話語聲,和也走進了社團教室。他拉椅子的聲音跟把書包放到桌上的動作都很粗魯,讓我也不由得分心。
「喔,新太你在看的那個是什麼?還滿厚的耶。」
「嗯~~」
「呃,不是『嗯~~』吧。有趣嗎?」
「嗯~~」
之後他又主動問了幾個問題,但我對所有問題都用「嗯~~」打發。
「哇啊啊,真是超級好看的啊……」
把書看完之後我闔上書本,將全身體重落在椅背並抬頭望向天花板。我打從心底認為,臨死之前能夠讀到這本小說真是太好了。
「這麼好看的話就借我看吧。」
「好是好,小說來得及嗎?」
我這句話的意義並不是來得及在新人獎的截稿日前趕上,而是來得及在和也所剩的『56』日以內寫完。
「嗯,總是有辦法的吧?這麼有趣的話我也要看。」
和也不可能知道我這個問題的意圖,他一拿起書就從扉頁的簡介開始讀起,並低聲碎念著一些字句。
我這才察覺,自己進來社團教室已經過了三十分鐘。連沉浸在小說餘韻的時間都沒有的我慌慌張張起身站立,將書包背在肩上。
「新太要回去啦?」
「要回去,今天有打工。明天再見。」
「喔,辛苦啦。」
黑瀨看著我似乎要說些什麼,但我沒理會她就離開社團教室。
都怪我對她坦白相告,害我有些尷尬。
—低級!
昨天黑瀨丟出來的這句話,依然刺痛我的心。想不到平常冷靜的黑瀨竟然會那麼的情緒化。雖然看起來很冷淡,不過她的內心其實蘊含著想救人的熱情。感覺可以藉此窺探到她真正的一面,光是這點就不知何讓我有些開心。
我抵達打工的便利商店時,已經是上班時間前五分鐘了,當我在打卡鐘前氣喘吁吁的時候,田中對我輕聲一笑,說:「你要給自己更充裕一點的時間來上班呀」。
我調整好呼吸,先去補充飲料。
過了一個小時後,黑瀨也到店裡來了。
「……歡迎光臨!」
黑瀨瞥了我一眼,直接往點心專區走去。每走一步,她的制服裙子就跟著飄蕩,一雙長腿在其下若隱若現。
我沒理會她,重新開始作業。然而黑瀨很快就走向收銀櫃台,所以我迫不得已只好也跟了過去。
「一百二十六日圓。」
我以黑瀨專用的態度報出價錢,她則從錢包裡掏出剛好一百二十六日圓交到我手上。
「這個,給你。」
她說完這句話,又把一個三十日圓的巧克力點心拿給我。
「謝謝。」
「今天,你是十點下班沒錯吧?之後可以稍微聊一下嗎?」
「咦,呃,可是……不對,你在那個時間離家趴趴走沒問題嗎?」
應該沒多少父母親會讓就讀高中的女兒深夜離家在外閒晃吧?
「我家沒問題。我爸媽在這方面管得還滿松的。」
「……這樣的話,就聊一下。」
我說完這句話,黑瀨就露出微笑,從店內離開了。
我跟她兩人到底要聊什麼呢?雖然說不上期待,但我其實也想跟她說話。對於能力跟我相似的黑瀨,我比以前產生了更多的親近感。
在店內目送黑瀨騎上自行車離去之後,我就回去繼續工作。
「望月辛苦啦!哎呀,睡過頭了啊。」
浮現數字『9』的店長搔了搔頭,在晚上剛過九點五十分的時候來店上班。最近他甚至工作到直接從大夜班上到中午才走。看著他每天捨身工作的模樣,我非常擔心。
「辛苦您了。店長您工作到稍微有點過頭了喔。」
我把內心想的事情直接說出來了。而店長只是笑了聲「啊哈哈」,就走進休息室。雖然我為店長的數字終於變成一位數感到痛心,但浮現在我頭上的數字也終將會成為一位數乃至於歸『0』。這種事絕對不會跟自己無關。
由於下班時間已到,於是我打了卡,又因為黑瀨應該就在店外等候,所以我急著把衣服換好。
「辛苦您了。」
「好的,辛苦了。」
我跟店長打過招呼走出店門,但還沒有看到黑瀨的身影。
等了幾分鐘之後,有腳步聲從黑暗的地方傳來。在店外燈光的照耀下,我發現是黑瀨。身上是一襲黑色連帽外套加牛仔短褲之外出裝扮的她,將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走了過來。
「啊,辛苦了。」
黑瀨發現到我之後,說了一句慰勞的話。我只回了一個「嗯」字。
「所以,你要跟我聊什麼?」
「離這裡很近的地方有一座公園,我們去那裡聊。」
黑瀨在前面引導,我推著自行車走路。
真的在很近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公園,標示牌上寫著「柳公園」的字樣,公園內有幾株已經開始長出紅葉的柳樹,令人感懷秋思。柳樹在戶外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有些驚悚,讓我起了一陣惡寒。
除了柳樹以外,公園內部還有溜滑梯、鞦韆、單槓、以及兩隻彈簧馬造型的遊具,園內深處甚至還設有云梯;以面積而論,遊具相當充實。儘管此刻因為是深夜時段的關係並沒有人影,但我認為白天時這裡應該會有一大群小孩子,想必十分熱鬧。
「真不愧是晚上,果然很冷。啊,星星好漂亮。」
黑瀨坐在長椅上,仰望著天空說。我跟著將雙眼上望,感覺確實很漂亮。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天空了,於是有一段時間,我就在觀望那些浮現於夜空中的發光顆粒。
「那裡的店長,也會死掉嗎?」
先一步完成天文觀測的黑瀨,低下頭來說道。
「啊啊,你說木村店長嗎。雖然很遺憾,不過他九天後就會死了。」
雖然看得見的模式不同,不過黑瀨也看得見他的死亡前兆,而且也看得見我的。不過現在可能因為顏色跟黑暗相近,或許無法看得很清楚。
「……這樣呀。我小的時候就跟這個店長買東西了。他是非常溫柔的好人。」
「嗯。」
不光只有職員而已,連顧客都喜愛店長。就算是隻有一起工作過一小段時間的我也很清楚理由。店長就是一個溫暖的好人。
明明孩子馬上就要出生,就要建立一個溫暖的家庭;可他就要死了。
根據我從田中那邊問到的訊息,店長明明才只有三十八歲啊。
「我說,我們兩個人沒辦法救店長嗎?」
「……我想昨天也跟你說過,我沒有心神去關照如何改變人的生死。」
「新太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你只要跟我一起來就好了。」
「什麼意思?」
我將視線移向黑瀨,黑瀨也看著我開口說:
「當天我會跟蹤店長,如果他快死了我會救他。因為我一個人會很不安,你就跟我一起來吧。」
我錯愕地看著把十分困難的事說得好像很簡單的黑瀨。她直率的眼神在我看來相當耀眼,讓我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往別處。
「我很感動你有這份心意,但我想是沒用的。如果他是病死的話,我們也無可奈何。」
「三十多歲的人死因第一名好像是自殺哦,不過十多歲跟二十多歲的人好像也一樣。假如他是自殺的話,我想是可以順利阻止的。」
這種事我也知道。即便確實大家都說日本是自殺大國,不過我推測店長的死因應該是別的。
「雖然是猜的,但我想店長不會去自殺。」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他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這樣的人會去自殺嗎?」
黑瀨伸手放在額頭上沉思起來,或許是因為沒有預料到這點吧。雖說是推論,可結果應該不是意外事故死亡就是病死,我的預測是後者。
「那會是意外事故死亡嗎?因為我看不出他是會被誰怨恨的人,所以我認為不會是他殺。」
「我覺得病死的可能性滿大的。店長最近臉色很差。」
黑瀨沒有回應。
儘管這絕對不像是高中男女生在滿天星空下、在夜晚公園中的對話內容,但我還是有些開心。原本以為不管跟誰說都無法讓人理解的事情,坐在我旁邊的少女直接就相信了。更何況她擁有的力量還跟我類似,簡單來說她就是同志;而且即使思考方式不同,不過也只有黑瀨能讓這樣的對話成立。這種感覺相當不可思議,說不定黑瀨也有同樣的心情。我覺得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可是,如果店長是病死的話,只要在他病倒的那一瞬間叫救護車,說不定就救得活。即使是意外事故死亡,看應對的時機也說不定可以救回來。」
「這個嘛,這麼說也是沒錯啦。」
黑瀨說的也是有道理。實際上在遭遇這種現場的時候,應對時機確實也可以決定生死。大部分的人遇事時會僵在原地動彈不得,情緒也會動搖導致無法正確應對。雖然我曾經基於興趣本位,親眼目睹過幾次人的死亡,但在這麼做之後才發現自己無能為力、狼狽不堪的人也不少。
然而,如果事先讓自己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知悉到某個程度的話,的確可以不慌不忙的採取適當措施。
即使這樣,我還是沒什麼幹勁。
「喔,都這個時間了,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看了手機,確認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
「對哦,抱歉讓你待到這麼晚。因為我覺得在學校的話,不太有時間可以聊。」
「因為社團教室還有和也在嘛,沒辦法。」
我急忙騎上停在公園入口的自行車打算回家,不過想了一下又回頭過去,說:
「現在太暗了,不然我送你回家吧?」
黑瀨停下腳步張大眼睛說:
「可以嗎?」
「可以啊。坐後面吧?」
「那就拜託你了。」
黑瀨說完這句話,便戰戰兢兢的坐到後貨架上。她有些顧忌的抓住我的制服後面,我的意識也很詭異的集中在被她觸碰的部位。我將龍頭往她手指的方向轉去,在黑暗中慢慢前進。自從跟明梨共乘以來,已經很久沒有兩人一起騎自行車的經驗了,我以比那時候還要慎重的心態,讓自行車在路上行駛。
「那邊,三角形屋頂就是我家。」
我在習慣久違的兩人共乘之前就先看到黑瀨家。當我停下自行車後,黑瀨說了一聲「謝謝」就從後座下來。
「那麼,我要回去了。」
「嗯,你要小心。」
我剛踩下踏板,黑瀨就說了一句「啊,等一下」,把我叫住。我連忙握住剎車。
「要交換聯絡資訊嗎?今後也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說。」
黑瀨用一隻手拿著手機,猶豫的看著我。
「嗯,好啊。」
當我在通訊應用程式輸入ID之後,出現了一個叫『阿舞』的名字,大頭貼相片是她飼養的小型臘腸犬,跟推特上的一樣。
「阿舞……」
我才低聲說完,黑瀨就連忙操作手機,將名字立刻變更為『黑瀨舞』。
「剛剛那個該怎麼說,因為預設名字就寫那樣。」
黑瀨苦於解釋,不過我沒有吐槽而是選擇相信她,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啊」。雖然看起來很冷淡,但她其實可能令人意外的天真也說不定。
「那我走啦」,我丟下這句話,就踩著自行車在黑漆漆的夜路上行駛。我察覺嘴角自然而然的向上揚起,隨即使勁拉平;在察覺到自己還想再跟她說些話的同時,慢慢地騎在回程的路上。
幾天後,因為一大早就開始下雨,所以我坐公車前往鐵路車站。
窗外出現了穿雨衣的書包少年身影。他今天還是拿著四個書包,一面晃著數字『68』一面腳步不穩的走著。我託著臉頰,一直盯著他看。
「喂,新太你跟黑瀨是在交往吧?」
一到鐵路車站,和也就突然一臉賊笑地這麼問我。
「啥?才沒這種事。幹嘛突然問這個?」
「聽說有人前幾天親眼看到新太跟黑瀨兩人正在共乘一輛自行車,想說是不是真的啊?」
「呃,該不會是看錯了吧。」
我連忙否認,和也的嘴角更加上揚了。看來我跟黑瀨在夜晚的那一場秘密會談被同年級的學生目擊了。
「哎呀,我真的很高興,新太的春天也到了啊。」
「就說不是了!」
和也一面在我的背上拍出聲響,一面以輕快的腳步走進車站大樓。
「最近都只有在週末才會下雨,平日已經好久沒下了。」
在通過驗票閘門後,和也很開心的說。他應該相當期待能跟自己思念的雨妹見面吧?
「喔,在那裡在那裡。」
雨妹一如往常一個人坐在月台的長椅上,以望向遠方某處的眼神,一直看著對面的月台。距離電車到站還有五分鐘以上,我照慣例坐在離她稍微遠一點的長椅上,並從口袋裡把手機掏出來。
自從跟黑瀨交換聯絡資訊以後,我們已經互相傳過幾則訊息。不過內容主要都是跟店長的死有關,連一點情調也沒有就是了。
電車到站後,和也跟雨妹有說有笑的搭上車,我則跟在他們後面,在一個空位子上坐下。
「拜啦,小唯!」
我跟和也在離學校最近的鐵路車站下車。和也曾說過雨妹在更過去的女子學校上學,是管樂社的社員,負責吹奏長笛,國中時曾經在全國大賽中登場過。
「我一大早就得到療愈了呀。」
走在鐵路車站到學校的路上,頭上浮現數字『51』的和也心滿意足的笑著。雖然我非常想為他的戀情加油,但這絕對是無法修成正果的。
「你喜歡那女孩的哪一點啊?」
我如此提問,當作是自己跟黑瀨之間的事情受到揶揄之後的反擊。
和也露出滿面笑容,一點也不害臊的直接說了:「當然是全部」。我的反擊失效,意氣為之消沉。
「你可以約她出去玩啊,難道你沒跟她提這類的事?」
我停止揶揄,儘量擺出正經的表情如此問道。我希望他至少可以在剩下的時間中不要留下遺憾,雖然一般來說我不會對人家的戀情出主意,不過和也例外。即使時間很短,我也覺得他應該要跟喜歡的人一起度過才對。
「嗯~~我是想要約,可是也沒什麼時間了。」
「是新人獎的截稿嗎?」
「這也是一個原因,其他還有文化祭等等的事要忙。」
我想起和也在前幾天的班會上獲選為文化祭執行幹部的事。我們班要擺章魚燒攤,由於我在班上算是幽靈人口,因此當然沒人叫我去幫忙。再加上我還要去賣文藝社的社刊,和也或許是考量到這個狀況,免除了我在班上的工作。
一到學校開始上課,我就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特別帶來的文庫版書本。我帶來的是一本幾年前曾改編成電影的青春奇幻小說,偶爾我也會想看這一類的故事。閱讀奇幻小說會讓我心情雀躍,可以什麼都不用想,單純在作品世界中享受樂趣。當我對現實世界感到疲倦時,還是會伸手拿一本過來讀的。
因為之前看過電影的關係,劇情很流暢的進入腦海。明明只是用眼睛沿著文字向下掃去,腦中卻浮現鮮明的影像。我翻頁的手沒有停下,一頁頁迅速地翻了過去。
雖然這本書有四百多頁,但我在第三節課上到一半時就看完了。儘管早已知道結局,我依舊感動至極,內心情緒高漲。
果然還是小說好。光是沉浸在故事裡,就可以忘掉頭上的數字。我認真心想,在剩下的時間就當個家裡蹲,一心一意地讀小說好像也不錯。
「抱歉新太,今天我有事,就不去社團活動啦。」
我在放學後要前往社團教室時,被和也叫住。他最近好像真的很忙,昨天也是因要跟同學討論文化祭的事而沒來社團活動。
「我知道了,拜啦。」
我揮了揮手向和也道別,這回就真的走向社團教室了。在路上,我發現同樣也朝社團教室方向前進的黑瀨背影。
原本我小跑步衝向前去想出聲搭話,但我突然回想起一件事,並將腳步停下。
—不要在社團教室以外的地方跟我說話會比較好。
我記得黑瀨這樣說過,只好無奈的跟她保持距離,直到走來社團教室為止。
因為黑瀨去了洗手間,我就先走進社團教室。就在我從書架上隨手拿下一本書坐在自己位子上的時候,黑瀨走了進來。
「咦,你今天不用打工嗎?」
「嗯,不用。」
「這樣啊。」
黑瀨邊說邊在椅子上坐下,接著她並沒有看書,只是望著虛空。
「你在做什麼?」
我忍不住發問。明明是來參加社團活動,她卻什麼都沒做。
「沒做什麼,我只是在發呆,總覺得這裡讓人心安。」
「這個嘛,我懂你的意思。」
總覺得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怪。我沒再理她,開始讀書。然而因為手上這本小說是我最看不懂的純文學類型,才讀沒幾頁我就將書本闔上了。
「店長,還有四天吧?」
還在望著虛空的黑瀨低聲這麼說。按照預定時間,店長四天後就會死。
「結果你決定好怎麼做了嗎?」
「嗯,今天我就是想跟你講這件事。」
深呼吸一回後,黑瀨繼續道:
「一旦過了晚上十二點,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不知道。所以,在店長工作的期間,我會在先前那座公園監視。」
我不懂她的意思。因為店長是上大夜班,所以要監視就得從深夜盯到一大早。我以為黑瀨應該在開玩笑,但她非常認真。
「從那邊的公園,可以看到便利商店。只要用雙筒望遠鏡,就看得清店長的身影。因為先前我已經確認過,所以如果發生異常狀況就能馬上應對。」
我開始頭暈了。看樣子她似乎是認真的,如果真要做的話,就請她一個人進行吧。
「當然,你也會來協助我的,對不對?」
「……這件事,我可以拒絕嗎?」
她說出來的話讓我打了陣冷顫。雖然我刻意等了一會才回答,不過黑瀨的表情還是肉眼可見地蒙上了黑影。
「我不想強迫你。可是,如果你能幫忙的話,我會很高興。」
「你的意思是要守著店長一整晚吧?怎麼想都有難度啊,現在天氣這麼冷、人又容易打瞌睡,如果被發現的話,還會被警察移送輔導。」
「只要穿厚一點再披上毛毯就可以了。我們還可以輪流睡覺,而且那邊往來行人很少,只要坐在公園深處的長椅上,天色那麼暗,不會有人發現的。」
就算我開口問她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她大概也會回答:「因為我覺得自己有這份力量,就是為了要救人」,所以我就沒問了。
「再說過了晚上十二點剛好是星期六,就算不特別跟學校請假也沒問題。」
「可是,如果他在值班時沒出任何事的話,之後又要怎麼辦?」
黑瀨發出一聲「嗯~~」,視線開始遊移並陷入沉思。假如沒有加班的話,店長會在上午九點下班,由於他是騎車通勤的關係,因此最後一定會騎摩托車回家。很有可能會在白天睡覺,然後在剛過晚上九點的時候又來上班。也就是說,如果店長是在自己家身亡的話,我們完全無能為力。
「因為怎麼樣我們都沒辦法進到店長家裡面,所以我們要監視的只有他上班跟行動的整個過程。」
「就算你說要監視行動的過程好了,店長騎摩托車,我覺得用自行車追是行不通的。」
「這點沒問題。因為我知道店長的家在哪,騎自行車花不到十分鐘。」
這件事她應該已經調查過了。至於她怎麼知道,我已經錯愕到無心去問了。
「只要搶在前面確認店長平安回家就算任務結束。這件任務一完成,新太就可以回家了。」
「……我知道了。」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做的事情,我覺得就是要做下去才好!做了行不通才可以認為是無可奈何。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就可以救店長的命。更何況有人說過『不做就後悔一生』呢。」
面對眼神閃閃發光說出這些話的黑瀨,我一瞬間怦然心動。她外表看起來高冷,內心卻十分溫暖。如果跟她通力合作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做到。雖然這樣的情緒開始一點一滴湧上心頭,但我很快就改變想法—
「不過以我的情況來說不是『一生』,而是後悔五十六天啦。」
我用自虐的口氣說完這句話,黑瀨就失落的低下頭去。今天早上我看到自己的數字是『56』,這才發覺時間已剩不到兩個月了。
作戰會議到此結束,我開始讀書,黑瀨則開始打掃社團教室。
宣告社團活動結束的鐘聲一響,黑瀨便先行離開。
我站在窗戶旁邊抬頭仰望染上橙色的天空,陷入了煩惱。
在搶救店長大作戰的前一天,我在學校上課結束後先回家一趟,換上便服再前往打工地點。
在那一天之後我跟黑瀨聯絡了好幾次,對細節進行討論。老實說,個人覺得整個計畫可說是有勇無謀,而且未免也太蠢;但她的意志十分堅定,即使我試著要翻盤,她也聽不進去。
黑瀨今天應該不會去社團活動,而是先行回家。儘管她說要先去補眠,好為計畫做準備,可我心想她最好就這麼睡過頭,然後讓作戰中止算了。即便店長死掉我也會很難過,但由於這是命運,因此也無可奈何。雖然我是個無神論者,不過我一直相信去救一個本來命中註定要死的人,絕對會遭受天罰。
神啊,我跟黑瀨沒有瓜葛,只是她的一個小跟班,全都是黑瀨不好。所以,請饒過我吧。我在這個時間點自顧自的如此向神祈求。
我抵達便利商店時,發現店長已經來上班了,不禁驚訝到差點忘了呼吸。
「喔,望月,田中好像有點感冒,所以我只好早點出來啦。」
店長苦笑著這麼說。在他說出這句「哎呀~~真是敗給她了敗給她了」的時候,頭上的『1』也跟著他的笑聲一起搖晃。我心想那個日子終於就要到來了,內心又一次感到痛苦。
不管是跟店長工作還是對話,今天都會是最後一天。一思及此,心情就沉重不已。
「望月!收銀櫃台拜託你了!」
這聲呼喊讓我回神。收銀櫃台不知何時已有四組客人在排隊,我連忙前去接待客人。
我以熟練的技巧逐一應對每一組客人。我記得香菸的牌子,連公用事業費用的繳納也毫無問題的搞定。至於貨物寄送作業,我也用流暢的動作巧妙處理。我不禁誇讚自己,原來自己已稱得上是還過得去的戰力了。
這排隊伍的最後一組客人,也是把兩個巧克力點心放在收銀櫃台上的人,就是黑瀨。
「你為什麼在這?不是去補眠了嗎?」
為了不讓正在雜誌專區變更商品配置的店長聽見,我悄聲說道。
「我等一下回去馬上就會睡。店長今天很早來耶。」
黑瀨在說話的同時也朝店長瞥了一眼。
「全黑的。」
我沒問是什麼東西。她指的應該就是店長背後的黑霧吧。根據她的說法,死期越近顏色就會越深。
「那麼晚點見。」
給我一個巧克力點心之後,黑瀨就離開便利商店。
「那孩子,望月認識啊?從以前她就滿常來買東西喔。」
完成手邊工作的店長目送黑瀨的背影隨著自行車離去,以感慨頗深的語氣如此說。
「呃,我跟她是同一個社團的。」
「這樣啊。那孩子,以前還這麼小,已經長那麼高啦?」
店長將他的掌心向下,擺在已經發福的腰部旁邊,比了比黑瀨以前的身高。因為她是這家便利商店的常客,連店長都對她的臉有印象了。我回了一句「原來如此」,就先退往後場。
在存貨堆積如山的後場內,我蹲下身去並將手貼在額頭上。沒有發燒,可是每當店長的數字映入眼簾,我的內心就不斷刺痛。明明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但不知為何,我受到罪惡感的衝擊,開始無法站穩。
「望月?你沒事吧?」
蹲了幾分鐘以後,店長察覺到我的異樣,衝來我身旁。
「……我沒事。」
「你的臉色很差,稍微休息一下沒關係的。」
店長頭上的數字居高臨下,彷佛在對蹲下去的我施加威嚇,相當可怕。
「那麼,我就休息十分鐘。」
「嗯,我知道了。」
我順從店長的好意在休息室裡休息。一坐到椅子上,店長就拿了一杯原本是商品的熱可可過來,喝下熱可可後,我舒服了不少。
我一旦跟看得見生命期限的人扯上關係,就會因感情用事而無法直視對方。尤其這回還是我打工地點的上司,那就更不用說了。我想等到和也死期將近的時候,自己一定會更加痛苦,光想就覺得害怕。
因為對店長感到不好意思,我把熱可可喝光,身體也舒服一點之後,沒等十分鐘就回來繼續工作。
「望月,你已經沒問題了嗎?如果狀況不好的話,直接回家也沒關係喔。」
「不用,已經沒問題了。喝過可可以後就好多了。」
店長露出笑容說了一句「這樣啊」,便再度開始進行手邊的工作。那一如往常溫暖柔和的笑容,讓我頗感孤寂。
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我的班還有一小時就結束。店長持續動作,中間毫無休息。因為前一批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所以我開始清理地板。
在我這麼清理了一段時間後,店長用溫柔的口氣對我說:
「望月,你看來已經很習慣了呢。也快一個月了吧。」
「說的也是。這份工作比我想像的還辛苦,我太小看它了。」
店長很開心的笑著說:「這樣啊這樣啊」。他的臉上笑出了皺紋,也讓我很自然的露出微笑。
「我學生時代的第一份打工,也是在便利商店喔。」
「這樣呀?所以您就這樣升上店長了嗎?」
「這個嘛,在我就業失敗,十分沮喪的時候,我當時工作的便利商店老闆聘請我擔任正式職員。順帶一提,那時候一起工作的打工夥伴就是我現在的太太。」
店長一面靦腆的搔著頭一面笑著說。不知道自己明天就會死的他,那開朗的笑容實在讓人無法不同情。
「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一個怪問題嗎?」
「嗯?可以啊。」
我緊握著拖把的握柄,深呼吸一口氣之後開口。
「對店長來說,活著是什麼呢?」
我以為一定會被笑,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問題很蠢。然而店長沒有嘲笑我,以認真的表情陷入沉思併發出低吟聲:
「嗯~~這個問題滿難的呢。我在望月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想過這種事。」
「……抱歉,我問了怪問題,請忘了吧。」
就在我說完這句話,準備繼續拖地的時候,店長叫住了我。
「雖然可能是很老套的答案,不過我活著是為了自己重視的人。為了太太跟將要出生的孩子,我每天都可以努力活下去。像這樣為了某個人而活,應該也算是挺有意義的。喔,好冷。」
店長說完這番話,就搔了搔臉頰,以自虐的神情笑了。確實聽起來有點冷,而且也會讓人覺得只是漂亮話。
「為了某個人……嗎。」
「嗯。望月應該也有重視的人才對?像是家人或朋友、情人之類的。」
「家人跟朋友我都很重視。可是,我並不想為了某個人而活。我不想為某人盡心盡力到把自己都賠進去,那不過就是在浪費時間。就算為別人而活,死的時候也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而已。既然這樣,我想要為自己活。」
我不自覺情緒激動起來,劈哩啪啦地快速講了一堆話。打算為了其他人而活的店長,到了明天,就要拋下對方獨自死去,我覺得這太滑稽了。我是真心這麼想,就算為了別人而活,自己到頭來還是什麼也留不住。
「就算是為自己活也可以喔。為自己活,其實也算是為了某人而活。」
店長這句話,我無法理解。
「為了別人存在的人生才有價值。這是愛因斯坦的銘言,不過我也是這麼想的。」
「為了別人……」
我才喃喃自語沒多久,就有客人走進店裡來了。
我雖然高聲喊出「歡迎光臨」,但還是比店長小聲,完美地被他的聲音蓋過去了。我沮喪的低下頭去,在店內一角一個勁的清理地板。
「時間差不多到囉。望月,你可以下班了。」
當我完成店內清理的時候,店長在收銀櫃台的後方出聲這麼說。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十點。
「請問……我可以就這樣繼續幫忙夜班嗎?明天我不用去學校。」
我以不期不待的心態試探性詢問。跟在夜晚的公園中監視到清早相比,繼續工作到白天還好得多。
「雖然謝謝你的好意,可是因為法律規定未滿十八歲的孩子不得工作到晚上十點以後,所以這個有點難辦耶。」
店長以一副過意不去的神態搔了搔臉頰。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我也只好放棄。
「……我知道了,那我回家。」
我打了卡,在更衣室換好衣服。我跟黑瀨約好晚上十二點在公園見面,所以還有一點時間。我對媽媽瞎掰了一個理由,說今天打工結束後會直接住在朋友家,也得到同意。
「店長,可以讓我在休息室休息一、兩個小時嗎?身體有點不舒服。」
我走到店內,對店長問道。我想再撐一下,休息到晚上十二點。
「這是沒關係啦,不過你沒事吧?需要跟你母親聯絡嗎?」
「不用,我沒事。我想稍微睡一下就會好了。」
「這樣啊?既然如此,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鞠躬說了句「真是謝謝您」,便回到休息室,整個人趴在狹長的桌子上補眠。可能因為很累的關係,我一下子就睡著了。
「望月,你沒事吧?要我聯絡你母親過來接你嗎?」
我突然驚醒,店長則一臉擔心的俯視著我。
「望月?」
「啊,抱歉,我沒事。睡了一覺感覺舒服多了,我要回家。」
店長在臉上笑出了皺紋,說了一句「這樣啊這樣啊」就走回店內。數字『0』在他的頭上跟著搖晃。
我看到他頭上的數字,發覺自己已經睡過晚上十二點,連忙對手機進行確認,發現有六則訊息跟兩通未接來電,我瞬間慌了起來。
因為這些通知都來自於黑瀨,我連忙離開便利商店並前往約好要見面的公園。
「啊,你終於來了,馬上就要一點了哦。」
當我抵達公園時,坐在長椅上用褐色毛毯把整個人裹在裡面的黑瀨有些生氣的說。
「抱歉,我在休息室補眠,結果睡過頭了。」
我在這麼說的同時也坐到長椅上。黑瀨事先帶了兩件毛毯過來,並將其中一件拿給我。對於總是給我巧克力、送我營養飲料的她這份若無其事的溫柔,我真心感到高興。不過我有些後悔,不管怎麼說,在十月中旬光靠一件毛毯果然還是有點撐不住,應該要穿厚一點過來才對。
「目前沒有異常。」
黑瀨用雙筒望遠鏡觀看便利商店。可能因為這裡是住宅區又在這個時間的關係,完全沒有人車通過,周圍詭異的寂靜。
「用那個看得到店長嗎?」
我對拿著雙筒望遠鏡一心一意觀看便利商店的黑瀨出聲發問。雖說我補過眠,但如果不說點什麼的話,又會很想睡。
「看得到哦。現在,接待客人中。」
我只能回一句「是這樣啊」,對話也無法繼續。儘管心想如果有帶本書過來就好了,不過一想到這麼暗也沒辦法讀便覺得算了。
我覺得這樣下去會睡著,於是就問了黑瀨一件先前便一直很在意的事:
「話說回來,你之前說過在學校不要跟你說話,那是什麼意思?」
黑瀨雖然沉默了一小段時間,不過可能是覺得無法閃避了吧,她還是先輕嘆一口氣才靜靜開口道。
「我國中的時候,其實沒隱瞞自己看得見死亡這件事。」
「……然後呢?」
「我會直接跟身上有黑霧的人講『最近你會死,所以要小心點哦。』結果大家都覺得我很噁心,進而遠離我。連父母親也一樣,說我像惡魔……」黑瀨以低落的聲調這麼說。
如果匿名的話也就算了,為什麼要在現實世界講這種事啊?我就是因為害怕會這樣,才會只敢在網路中說出來。她身邊的人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怎麼想都是黑瀨不好。我無法老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只好等待她的下一段話。
「我的班上,有一個跟我念同一所國中的女孩子,她散播一些子虛烏有的事,要大家不要靠近我。不過,這都是我不好。因為這是我自己種下來的果,所以會這樣也是沒辦法的。」
雖然我很想說確實是你不對,不過現在可不能這樣講,於是我保持沉默。
「可是,國中的時候就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她是隔壁班的女生,而我在那個女孩的背後看到了。」
「黑瀨跟那個女孩是怎麼說的?」
「她的名字叫圓佳,我跟她說你最近會死,要小心意外事故。」
「然後呢?」
「她是這麼跟我說的:謝謝你告訴我。」
我覺得那個女孩是怪咖。或許她只是對靈異話題感興趣,其實並不相信。
「然後你怎麼辦?」
「我想要幫助圓佳。畢竟我跟她的感情因為這樣好起來了,而且她是第一個相信我的人,所以我絕對不希望她死。」
黑瀨以前曾說她從沒成功救過人。繼續聽她講下去會讓我心情沉重。說實話,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因為我不知道圓佳究竟什麼時候會死,所以曾經傳訊息給Sensenmann,你不記得嗎?不過沒有回應就是了。」
「……對不起。」
其實我知道黑瀨傳過這則訊息,可因為那個女孩頭上沒有浮現數字,所以我沒有回應。由於當時我並沒有頻繁開推特,因此等我看到訊息時,那個女孩恐怕已經亡故,數字也就消失了吧?
「我並沒有怪你。因為救不了圓佳,是我害的。圓佳是在我眼前過世的。」
「是意外事故還是什麼?」
氣氛越來越沉重,我不自覺脫口發問。突然柳樹在陣風下搖曳,樹葉發出沙沙聲響。
「自殺。」
「……這樣啊。」
我後悔了,果然還是不問比較好。儘管想換個別的話題,但總覺得太過不自然,導致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注意到圓佳一直遭受霸凌的事。明明看得見人的壽命,我卻完全看不到關鍵的重點。」
我無意間將視線移向黑瀨,看到她正在流淚。我用黑暗當理由假裝沒發覺。
「『雖然我沒相信過,不過你這力量是真的』,圓佳說完這句話,就在我眼前從學校屋頂上跳下去了。」
「……這樣啊。」
「所以,我已經不想再看到朋友死在我眼前了。我絕對要救你跟和也,當然,店長也要救。」
說完這段話的黑瀨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拿著雙筒望遠鏡觀看,並低聲說了句「沒有異常」。
「你不用救我也沒關係,因為我已經決定了。」
因為我覺得就算不說意思也到了,所以我沒說自己決定了什麼。
「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卻完全不逃避,會有這種人嗎?我怕死,辦不到。」
「有這種人啊,就在這裡。我記得以前就說過,我已經決定不去關心人的生死了,更何況只讓自己可以得救也太自私。害怕當然有,不過我一直認為這就是我的命運,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
過往曾多次見死不救的自己,是不允許去思考如何活久一點的。我已經接納自己死期將至的事實了。
「可是……」
「夠了,不要再講了。」
我把毛毯蓋到自己頭上,硬是讓話題結束。
之後有將近一個小時,我們兩人都默默的持續監視店長。話是這麼說,不過用雙筒望遠鏡觀看的人只有黑瀨,我則是用手機在讀電子書。為了保持清醒,我買了恐怖小說,但似乎恐懼心理還是贏不了睡眠慾望。我一面死命與睡魔搏鬥,一面逐字閱讀。
然而眼皮依舊愈發沉重。黑瀨不知何時把耳機插進耳朵裡,可能在聽音樂吧?我在意識中斷前最後一刻,看到了黑瀨正配合節奏輕快搖頭的身影。
摩托車的聲響讓我睜開眼睛,四周略顯明亮。儘管還看不見太陽,但這一天明顯即將隨著東方魚肚白揭起序幕。
空氣冷到讓我渾身顫抖,我拿起滑落下去的毛毯把自己裹好,身體縮成一團。原本發出豪語要監視店長到早上的黑瀨,也將連帽外套的帽子拉到遮住眼睛,抱著雙腿在長椅上睡著了。
我把快要從她手上掉下去的雙筒望遠鏡拿起來,對著便利商店望,確認了店長在店內各處行走的身影后,鬆了一口氣。
手機螢幕上顯示時間是五點二十分,離店長下班還有三個小時以上。外出的人越來越多,繼續這麼睡下去的話應該不太妙。
重點是全身上下都在痛,可能是因為我睡著時姿勢很奇怪的關係,疲勞完全無法恢復,頭腦異常沉重,體力也快消耗到極限。
「黑瀨,喂,黑瀨!」
我搖動黑瀨的肩膀後她睜開眼睛,正當我以為她要將身子撐起來的時候,黑瀨又抱著雙腿「砰咚」一聲躺下去睡回籠覺。她可能不太容易早起吧,之後不管我叫多少次都沒醒來。
完全清醒過來的我把自己的毛毯蓋在黑瀨身上,走向便利商店。
「早安。」
「咦?怎麼瞭望月,這麼一大早就來。」
我走進店裡,店長瞪大眼睛並停下動作。他剛好在擺設麵包類的商品。
「我早上出來散個步,最近運動量有點不足。」
我編了一個煞有介事的理由糊弄過去。店長說了一句「這樣啊這樣啊」,並微笑起來。數字『0』在他頭上晃動,像生怕我看不到似的。
「望月,你的身體已經沒事了吧?今天你也要上班嗎?」
「是的,我已經沒事了,今天我也要上班。」
「這樣啊這樣啊。如果田中今天也請假的話我就要來了。」
「……是的。」
我借了洗手間之後,因為口渴買了熱茶跟熱可可,然後回到公園。一名帶狗散步的阿姨,正以一副隨時要脫口說出「哎呀」的表情看向睡在長椅上的黑瀨。在阿姨眼中,黑瀨搞不好就像個離家少女。
「黑瀨,你再不起來的話,差不多就要出事囉。」
我把熱可可擺在她臉前。黑瀨突然起身,在確認四周之後將身子縮成一團。
「因為冷,所以我買了這個過來。」
她用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伸手把易開罐的拉環打開,接著將那罐可可咕嘟咕嘟的喝下去,吐了一口氣。
「……店長呢?」
突然想起這件事的黑瀨看著我發問。在我回答以前她就一把抓過雙筒望遠鏡,往便利商店望。
「……太好了。」
確認店長平安無事的黑瀨舒展了原本緊鎖的眉頭。雖說這不代表店長的狀況有了變化,因此也絕對談不上好,但如果店長在她睡著時死掉的話,應該會讓她大受打擊。宛若安心下來的黑瀨全身虛脫,將重心整個落在椅背上。
「之後要怎麼辦?」
「在親眼看到店長平安回家以後就解散。因為新太有打工,他上夜班的時候我一個人看沒有問題。另外,我要去洗手間。」
黑瀨把毛毯交給我,往便利商店小跑過去。
幾分鐘後她回來,給了我一個菠蘿麵包,應該是可可的回禮吧。
「謝謝。」
我吃菠蘿麵包,黑瀨則啃著奶油麵包,我們持續監視。
「我差不多要走了。」
上午九點一到,黑瀨就說了這句話,並將兩件毛毯塞進大揹包裡面。然後她騎上停在附近的自行車,離開公園。
由於店長騎摩托車行動,因此黑瀨打算先到中間的地點等候。她曾說因為不知道會在哪裡發生什麼事,所以即使是一瞬間都不能讓眼睛從店長身上離開。
我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鐘以後,看到店長從便利商店出來。我先聯絡黑瀨,隨即開始跟蹤店長。
不過應該說是理所當然嗎,用自行車去追摩托車真的很困難,我一下子就跟丟了。總之我騎著自行車,朝事前從黑瀨那邊問到的店長家方向駛去。
在我進入住宅街時,捕捉到黑瀨的身影。她騎在自行車上,視線一直對著店長家。
「店長呢?」
我將自行車停在黑瀨身旁,出聲詢問。
「他平安回家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就暫時到這邊告一段落。」
我放心嘆了口氣。然而這不代表店長已經得救,所以還不能高興。我在這裡跟黑瀨道別,回到自己家。
我在床上醒來的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分。因為是非得要馬上起床離家不可的時刻,我連忙從床上跳起來,連睡亂的頭髮都來不及整理。
其實在那之後我衝了一個澡,就用全身去感受自己房間床鋪的舒適,同時直接像昏倒一樣睡著了。
我換了衣服衝出家門,前往便利商店。在心想店長應該還活著的同時也死命踩著踏板。
每當踩踏板的時候身體關節就開始痠痛,緊繃在背後的疲勞感也還沒恢復。我奮力運動這具隨時像要發出聲響的身軀,以站立姿態踩下踏板急速騎向打工地點。
在我抵達便利商店時,田中已經比我先來一步了。
「田中,你的感冒已經好了嗎?」
「是的,因為燒退了所以已經好了。等店長來我一定要先跟他道謝。」
「……說的也是。」
恐怕田中沒辦法跟店長道謝了。我什麼也沒想,機械式的開始工作。
我偷藏在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響聲,已經是晚上九點的事了。平常這個時間點店長差不多已經來上班了,但他還沒來。在確認店內沒有客人後,我退到後場。
「喂。」
一接起電話,黑瀨沉重的聲音就傳過來:
「怎麼辦,現在,店長家前面有救護車來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
雖然黑瀨一面哭一面繼續說了些什麼,但我只說了這句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在店內一角開始清理地板。默默的咬著嘴唇,一心一意的動著拖把。
「店長,今天有點晚呢。」
在收銀櫃台補充十日圓硬幣的田中低聲自語。我依然沉默,繼續清理地板。
「店長偶爾也是會出槌的啦,他一定是睡過頭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我把聳肩說笑的田中留在店內,再度退到後場。
我又跟幾天前一樣,在存貨堆積如山的後場內雙膝一跪,像抱著自己肚子一般蜷伏於地面上。
你沒事吧?那位會從背後出聲問我的店長,一定已經不在人世了。那張會笑出皺紋的開心面容、以及那隻會使勁拍打在我背上的溫暖手臂,也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口袋裡的手機再度震動。一定是黑瀨吧。我沒管手機,只繼續蜷伏在地,讓眼淚沾溼地板。
事後我從田中那邊聽說,店長是在自己家的臥室裡身亡的。似乎是由於過勞導致的心肌梗塞,第一目擊者是因為已到上班時間店長卻未起床,於是前往察看情況的妻子。雖然馬上叫了救護車,但為時已晚。
果然如我所料,不管做了什麼,結果都是沒有意義的。曾經還抱著一絲希望的自己實在慘不忍睹,這件事又再度讓我深刻領悟到,去插手他人的生死是不應該的。
我對應該還在傷心的黑瀨傳送了店長的死因跟安慰的訊息,不過她沒有回應。
沒能救到店長所帶來的打擊應該相當大吧,黑瀨這個禮拜一直都沒有來學校。
「黑瀨是出了什麼事嗎?」
在文藝社的社團教室裡,數字『42』緊跟在頭上的和以擔心的語氣低聲說道。
「誰曉得,我不知道。」
我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表情如此回答。儘管我傳訊息給黑瀨好幾次了,可都沒有回應。
「啊,對了,我從明天開始到文化祭結束都不會來社團活動。」
「咦,怎麼啦?」
「你知道的,我是執行幹部,有各種事要忙,而且小說的截稿日也快到了,所以我都會在咖啡廳寫到很晚。」
「這樣啊,我知道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個禮拜以後就是文化祭了。
「啊!這麼說來,文藝社的社刊要怎麼辦啊?」
忽然想起這件事的我大喊出聲。雖然忙爆的和也拜託我作社刊,但因為店長的事跟打工的關係,我完全忘掉了。
「啊啊,這件事黑瀨已經在處理了。」
「咦,是這樣嗎?」
「她好像說你這幾天在打工,所以就幫我們作社刊了。雖然因為她現在沒來學校所以不知道進度狀況,不過我也把短篇小說的電子檔案交給她了,大概不會有問題吧?」
視線依舊對著筆記型電腦的和也,單手拿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可樂這麼說。應該是在便利商店買來的油炸類點心,隨處散置在桌上。
「啊~~是這樣啊,那麼我不用做任何事也可以吧?」
「你來幫忙印刷跟裝訂比較好。因為預計要做三百本,她一個人做會很辛苦。」
雖然我心想兩個人做還不是一樣辛苦,但繼續加重和也的負擔也不太好,於是便把話吞了回去。
「很好,今天我要回去了。新太你怎麼辦?」
「我也要回去。我想去外婆那邊探病。」
我們兩人一起離開社團教室走向鐵路車站,各自搭上不同的電車。
我從外婆所住的醫院電梯走出來,前往位於四樓的病房。路上有一處交誼廳,我無意間將眼睛停留於一位坐在靠窗戶位子的少女身上。
那個頭上浮現數字『45』的少女,正將速寫本攤開,在桌面上畫畫。她應該就是上回我來探望外婆時看到的少女。
雖然我滿在意一個剩下一個半月就會死的少女在畫什麼樣的圖畫,不過連搭話藉口都想不出來的我,最終依舊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走到外婆的病房。
「哎呀,歡迎你來。」
我走進病房,看到外婆把她剛剛在看的厚重書本闔上,並對我溫柔微笑。我會那麼愛看書,應該是外婆遺傳的,從小我就一天到晚借書來看。
「那本是什麼書呢?」
「這是法國作家寫的,有關愛與復仇的故事哦。」
「這樣啊。」
外婆先摘下老花眼鏡,再從病床旁邊的置物櫃裡拿出我熟悉的餅乾。因為外婆是個不太會吃點心的人,所以她會去販賣部買糕餅點心給訪客吃,我也毫不客氣伸手拿了餅乾就放入口中。在響起一陣令人感到舒適的咀嚼聲後,我又拿了一片餅乾塞進嘴裡;外婆則以充滿慈愛的神情,在一旁看著我用餅乾把嘴巴塞滿。
「話說回來,新太你開始打工了吧?我聽由美子說了,你好厲害。」
「啊啊,還好啦。畢竟我是高中生了,打工這點事還是會做的,一點也不厲害啊。」
我想起先前來探望外婆的時候,並沒有說到打工的事。至於店長身亡以及自己跟公司本部派遣過來的新店長處不來的事,我就先隱瞞不說了。
「學校怎麼樣?還開心嗎?」
「嗯~~普普通通。雖然下禮拜有文化祭,不過坦白說好麻煩,不想參加。」
「不可以說這種話,開心去享受不是很好嗎?」
外婆依舊微笑,以規勸小孩的語氣如此說。雖然被媽媽當小孩子看待會讓我一肚子火,但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是外婆的話就可以接受。
「你只要能夠每天活得開開心心的,外婆就很高興了。」
要在一段明知時日無多的人生當中過得開心,老實說有點難。自覺沒法回應外婆期待的我,有點過意不去。
「這個嘛,我會試著去多方努力啦。」
「就算不勉強努力也無所謂。到頭來,還是平凡的人生最好。只要每天健康幸福活到長命百歲,外婆就很高興了。」
「……嗯,是啊。」
我的內心一陣刺痛。外婆在講述我的將來時表情有些耀眼,讓我不自覺將眼睛望向別處。
「至少你得要活到比外公過世的歲數久啊。」
「外公……」
聽說外公在我出生以前,年紀輕輕才三十九歲就在一場意外事故中過世了。媽媽曾說,他是一個自私且小氣的人。以前一到中元節我就會跟媽媽一起去外公墓前祭拜,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也都不去了。媽媽每次去墓前祭拜的時候都會對外公發牢騷。從小聽慣這些話的我,對外公的印象也不怎麼樣。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外婆,您多保重。」
「外婆還不會死,沒問題的。謝謝你過來看我。」
看不見壽命的外婆,至少可以活三個月以上。儘管醫師說餘命半年,但她已經活超過醫生說的期限了。我死掉以後,心胸寬闊的外婆應該還可以再活好幾年吧?我在內心期待此事成真,並離開病房。
在前往電梯的路上,我通過交誼廳前方。不過那個畫畫的少女已經不在那裡。
離開醫院以後,我才發現黑瀨有傳訊息過來。
「我復活了,所以明天開始我又會去學校。給你添麻煩了。」
她還一起送了一張哭叫「對不起」的兔子貼圖過來。
我送了一張豎起大拇指說「OK」的狗狗角色貼圖回去,悄悄將手機收進口袋裡。
第二天上課時,我還是偷偷的在看小說。我在翻頁的同時,又一次覺得坐在最後一個位子真是太好了。
今天我看的是一篇以家庭親情為主題的人文故事。小時候父親去世,於是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的主角處境跟我很像,讓我不自覺地將情感投射進去。這本小說的風格有些懷舊,令人感到相當溫馨。
因為結果第三節課書就讀完了,所以我一到午休時間就急著把便當吃光,走一趟難得在這時候去的文藝社社團教室。我想挑選下午要看的書。雖然去圖書室找其實也可以,但那裡沒有的書在社團教室裡會有。為了尋找那樣的書,我走了一大段路。
「咦,你在做什麼?」
黑瀨在社團教室裡。她將餐巾攤開在桌面上,正一個人吃便當。
「我在吃午餐。」
看也知道。我問這句話的意思是,為什麼你要特地在社團教室吃午餐啦。
「……你一直都在社團教室吃便當嗎?」
「嗯。」
「這樣啊。」
我刻意不去問理由。記得她在班上一直是被孤立的。
為了達成目的,我在書架上挑選要在第五、六節課閱讀的書。在眾多書籍當中我伸手拿了一本科幻(SF)小說,在厚度上剛好薄到可以在下午的兩個小時內讀完。
因為還有時間,所以我就在社團教室裡讀書。我想先看一下開頭,如果無聊的話就再換一本。
「文化祭那一天……」
我一坐到位子上,黑瀨便開口說。
「怎麼了?」
「由於班上在我請假的時候擅自決定,要我去顧店;因此社刊販售的工作,上午的時候可以拜託新太幫忙嗎?下午以後我也會衝回來賣的。」
「這倒是沒有什麼關係啦,不過黑瀨的班上要做什麼呢?」
「聽說要弄鬼屋。」
「鬼屋?」我如此反問。她所謂的顧店,是指櫃檯的工作呢?還是去當鬼呢?我想長髮的她如果去當鬼的話,應該會滿有模有樣的吧?
「準備什麼的應該會很辛苦?當天如果我有想到的話會去玩的。」
我把「你扮鬼應該會很像」這句話吞進肚子裡。
「因為很丟臉,所以你不來也沒關係。應該說,你別來。」
「既然你都這樣講了,那我一定會去玩的。」
黑瀨一面把上面灑有香松的白飯送入口中,一面眼神尖銳地盯著我看。我揮揮手說了句「開玩笑的開玩笑的」,改變話題。
「話說回來,社刊要怎麼辦?雖然都丟給你做很不好意思,可要是還沒送印的話,應該會很不妙吧?」
「社刊已經快做好了,再來就只剩下印刷跟裝訂而已。」
「真不愧是黑瀨,工作效率真快。」
我說完這句話後,黑瀨的嘴角便扯起一抹笑意。她似乎已經把午餐吃完,開始收拾便當盒。
「我請假的時候可沒有光顧著傷心哦,轉換心情時做這件事剛剛好。」
黑瀨以開朗的表情說道。我原本以為她會因在意自己沒救到店長而憔悴,但她的肌膚看上去相當有光澤,而且表情也很明亮。眼前一如往常的黑瀨,讓我安心了些。
午休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教室。在回去的同時我心想,明天開始我要不要也來社團教室吃便當呢?
社刊是在文化祭前一天的放學後完成的。昨天我跟黑瀨在學校的教職員辦公室進行印刷,但因為花的時間比想像還多,裝訂就延到今天了。
我一大早就來工作,午休時間也回來進行裝訂作業,直到社團活動結束時間前十分鐘才把三百本完成。雖說是裝訂,但也不是很了不起的工作,只是讓釘書針留在幾個位置而已。由於社費少,因此也只能這麼做。
封面是黑瀨繪製的,是一張穿著制服的少女以安詳的表情讀書的圖畫。這張圖畫也頗具風情,我不禁對黑瀨的才能感到讚歎。
接著翻到下一頁,上面刊載的是和也在國中時得過獎的短篇小說。
身為主角的女高中生小時候父母離異,現在跟母親一起住。而在高中入學典禮那一天,她所搭乘的公車司機竟然是父親。
女主角雖然因過去發生的事而討厭父親,但在公車中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讓她的心境逐漸產生變化。這是一篇發生在父女之間、溫馨感人的短篇小品。
雖然我以前已經看過,可是在裝訂時又讀了一遍,還是不知不覺的哭出來了。
可能是覺得光刊載和也的小說無法讓自己滿意吧,黑瀨以文藝社推薦書籍排行榜的形式,新增了幾頁綜合性質的文案,並於其中穿插了幾張她畫的圖增加整本書的分量,讓成品變得相當容易閱讀。
「你們兩個,幹得真漂亮。因為黑瀨特別努力,所以我任命你當副社長。」
和也在一切工作都結束之後過來,用誇張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
「我一直以為副社長是新太。我當副社長沒關係嗎?」
因為我也以為自己是副社長,所以面對突然的降級,不禁苦笑起來。
「當然。順帶一提,我預定要用賣社刊的錢來買新書架跟放在書架上的書,這部分拜託你們啦。」
和也才說完這句話鐘聲就響了。他丟了一句要去固定報到的咖啡廳寫小說,就先回去了。
我跟黑瀨將社刊以幾本一疊的方式分配整理,整理完後離開學校,我又和推著自行車的黑瀨一起走到鐵路車站。
「我說,假設……。」
直到剛才還沉默無語的黑瀨,突然開始說話。
「如果社刊全部賣完的話,我們就一起來救和也,然後新太你也要避免自己的死。這樣子不行嗎?」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原本走在我後面一點的黑瀨也站住了。
「那跟社刊全部賣完有什麼關係?」
「畢竟我不知道光靠自己可不可以救和也,而且我也希望你活下來。」
黑瀨說話時眉梢低低的。她這句話讓我大為震撼,被人家用真摯的目光說希望我活下來,我的內心幾乎就要動搖了。為了不讓她察覺到我的情緒,我以冷淡的口氣反駁。
「呃,這談不上是答案。這麼講吧,如果社刊沒賣完的話,我跟和也就不要違背命運,去死。這樣好嗎?」
黑瀨無法回應,沉默了下來。說到底,這本來就不是靠社刊的銷量可以決斷的事,認為話題已經結束的我快步行走,黑瀨一言不發在後面跟著。
「我說,真的好嗎?」
當車站大樓映入眼簾的時候,黑瀨在我後方提出疑問。
「哪裡好?」
「你真的想死?這樣子真的好嗎?」
雖然黑瀨的說話方式讓我感到惱火,可我也沒有力氣去反駁。因為她是打從心底在擔心我,我不能讓自己在說話時情緒失控。
「我是真的想要死,也認為這樣子真的比較好。」
我沒等黑瀨回應,也不再轉身看她,走進了車站大樓。
—而且我也希望你活下來。
當我回到家在房間裡發呆時,腦中突然響起黑瀨的話語。
第一次有人說希望我活下來,坦白說我很高興,內心也幾乎就要動搖。其實我一開始也不想死,可是思考到最後,還是決定接受命運。已對許多人見死不救的我,還奢望只有自己能逃過一劫,實在太不像樣了。
我從書架上那些擱著還沒讀過的書當中,隨手抽取一本出來開始翻頁。
然而我沒把文字讀進腦袋裡,很快就把書本闔上。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看了一下,發現黑瀨傳了訊息來。
『文化祭結束之後再說也沒關係,我有事要拜託你,可以給我時間嗎?』
我回傳了一句『知道了』,就鑽到被窩裡。
文化祭當天,我頭上的數字變成『38』。
還剩一個月又多一點。死亡已近在眉睫。沒多久,我就將從痛苦中獲得解放,終於可以輕鬆解脫。對我而言除了死亡之外,已經沒有什麼事情稱得上是救贖了。
我在騎自行車前往鐵路車站的路上,發現了那個書包少年。搖晃著數字『50』的他,今天依舊提著書包,腳步不穩的走著。我直接從他身旁騎了過去。
你也只要再堅持一下下。只要繼續忍耐五十天就可以從霸凌中獲得解放,輕鬆解脫。儘管現在很辛苦,但我們互相加油吧。我在心中對少年如此說完,便加速騎向鐵路車站。
和也好像要做一些章魚燒店的事前準備,搭前一班電車走了。當我抵達鐵路車站確認手機時,才看到他傳送「先走了」的訊息給我。
我回傳一句「瞭解」後,便一個人孤零零的搭上電車。
「啊,早安。」
在我從離學校最近的鐵路車站走出來的時候,背後傳來了我曾經聽過的聲音。我回頭一望,黑瀨正騎在自行車上看著我。她從自行車下來以後就走在我前面,並跟我保持一段距離。
「昨天的事情,拜託你囉。」
黑瀨沒有看我就說話了。我回想起昨天她跟我聯絡的事,她提到文化祭結束之後有事要拜託我。
「就算你說要拜託我,我也還沒有聽到內容啊。」
「因為現在沒有時間說明,等文化祭結束後再說也沒關係。」
我有不太好的預感。在我回答「知道了」以後,黑瀨說她自己班上正在進行鬼屋的準備工作,就騎上自行車先行離開。
因為我的工作只有在文藝社賣社刊,於是我悠哉悠哉的在上學的路上走著。
學校一大早就很熱鬧,我為了從喧鬧中逃離,急忙來到自己的教室。原本想要在時間到以前看點書,可是教室裡也很吵。
其他同學的高喊聲相當刺耳,讓我完全無法靜下心看書。
鐘聲一響,我就立刻前往一樓的空教室。那裡提供給文藝社與漫畫研究社作為販售空間使用,我這個唯一有空的社員獨自把社刊陳列在桌上,等待客人來臨。
漫畫研究社那邊的空間有氣球跟摺紙花之類的裝飾,相當豪華,而什麼都沒有準備的文藝社這邊則是既樸素又陰暗。
社刊以一本兩百日圓的價格販售。雖然我覺得還滿便宜的,但賣出去的都是漫畫研究社的社刊,我們的社刊過了兩小時才賣了十本左右。我有點後悔,早知道事情會這樣,昨天就該答應黑瀨主動提出來的賭局。
黑瀨一到下午便趕過來幫忙賣社刊,結果我光看到她的臉,就被她的滿臉黑青嚇到了。她的嘴角甚至還沾著血。
「你臉怎麼了?」
「我扮殭屍。」
我想也是。但為什麼她居然就這麼化著殭屍妝走過來呢?真的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傢伙。
「把妝洗掉不是比較好嗎?」
「因為班上要我一個小時後趕回去,所以這樣子就好。」
黑瀨一臉了無生氣地這麼說。可能是因為化妝的關係,她的臉色相當難看,所以說不定只是表情沮喪而已。
「哇啊,殭屍在賣社刊。」
「好可怕!」
儘管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不過黑瀨反而為此飽受注目,客人逐漸聚集過來。也有「好可愛」、「好像哦」之類的聲音傳出,甚至有人一出現就說要跟黑瀨合照,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去當攝影師。
「果然只有新太一個人是不行的,我來了之後就賣很多了!」
情緒比平常還要高亢的黑瀨,將她那鮮紅的唇角撇起來這麼說。應該是有人散播了殭屍賣社刊的流言,自從她來了之後,社刊就賣了五十本以上,讓我不禁在意起自己的無能。
平常總是一臉淡然的黑瀨,似乎對自己被捧上天也不怎麼排斥。看著她應對客人時那討喜的身影,我有些心動。
她一邊說著「真是謝謝您」,一邊對來往的眾人露出端莊的笑容,為原本樸素的販售空間增添了不少色彩。把我這個現職便利商店店員擱在一邊,以完美姿態應對人群的身影實在相當耀眼,我看著看著就入迷了。
「新太,你可以休息一下,我一個人忙也沒關係。」
「嗯,我知道了。」
我順從她的話,將椅子移動到教室一角,休息了一陣子。順道在心中感嘆,明明是殭屍,黑瀨接待客人的動作卻意外敏捷。
為了潤潤喉,我去隔壁教室買了兩杯他們班販售的熱帶水果汁,並將其中一杯遞給黑瀨。
「要給我的嗎?」
我回了一個「嗯」字就坐到椅子上,黑瀨則露出笑容說了一聲「謝謝」,並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液體。
我並沒有很想自己單獨一人在校內閒逛,所以在休息十五分鐘以後就跟著加入顧店工作。
「你不去轉一轉沒關係嗎?」
當我回來顧店時,黑瀨瞪大眼睛這麼說。可能是因為戴著殭屍款式的紅色隱形眼鏡的關係,那雙瞳眸相當可怕。
「我怕吵,不想去。」
黑瀨回了一句「這樣呀」。平常的黑瀨跟殭屍妝扮的她,這之間的反差不管怎麼看都很好笑。我掏出手機,對著她按了幾下快門鍵。
「不要隨便拍,我會吸血哦?」
「呃,那是吸血鬼吧?」
在我們這麼相互說笑的過程中,一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
「雖然我想我不在就賣不掉了,不過接下來就拜託你囉。」
儘管我對自誇勝利、揚長而去的黑瀨有些不爽,不過當我試著發動最低限度的反擊,說出「可是你那動作,以殭屍的標準來說不及格啊」之後,卻被她一笑置之。她的情緒比平常還高亢,應該就是因為文化祭的關係,如果平常她也是這樣的話,朋友就會更多了吧?我一面想著這些事,一面微笑著目送黑瀨走出教室。
黑瀨一離開,客人也跟著少了不少,結果第一天還賣不到一百本。
文化祭第二天,我沒有先到教室去,而是直接前往文藝社的販售空間,獨自一個人陳列社刊。還剩兩百本又多一點。由於第二天會開放一般人入校,聚集而來的客人也應該會比第一天多,我希望用點心力全數賣掉,用賣社刊的錢買下新書架跟新書籍擺進社團教室。雖然再過一個月又多幾天社員就會只剩一個人,但我想讓空虛的社團教室儘量充實起來。
以鐘聲為信號,第二天開始了。即便來客數確實是比昨天多,可賣出去的果然都是漫畫研究社的社刊,文藝社的刊物一本都沒賣掉。
總使如此,隨著時間經過客人越聚越多,社刊還是賣了一本、又一本。
而在中午過後,黑瀨總算來了。她的妝扮跟昨天一樣,不對,可能是因為食髓知味的關係,她化了更誇張的殭屍妝,還把一件破破爛爛的水手服穿在身上,臉頰上忠實呈現了宛如刀割、看起來有夠痛的切傷,讓我不由自主瞠目結舌。
「你這臉跟打扮,怎麼講都有點過頭了吧?」
「因為昨天大家的評價很不錯,而且社刊拜此所賜也賣了不少,所以這樣就好。」
不管是昨天還是今天,黑瀨那意外的一面都令我吃驚,我原本一直以為她不會做這種開朗少女才會乾的事。可是當她的同班同學到來時,她又會慌忙躲到我的背後去,等到他們離開以後才安心的探出臉來。她那神態越看越有趣,感覺有些可愛。
「這個是多的,就給新太吧。」
「這是啥?」
「刺青貼紙。我的這個其實也是貼紙。」
黑瀨指著自己的臉頰說。看來那塊栩栩如生的切傷似乎不是化妝,只是貼紙而已。她沒經過我同意,就把那貼紙貼到我臉上。因為大家會覺得我們看起來像另外一種意義的「傷人」,所以我好想馬上把它剝下來。
「啊哈哈,好適合你,要我幫你拍照嗎?」
「……呃,不用。」
由於時間接近萬聖節的關係,因此扮裝的學生並不算少,意外的讓我不算醒目,就這麼融入整個環境。對我而言,這是最後一場文化祭,像這樣跟黑瀨一起享受非日常的時光倒也不壞。
跟第一天一樣,黑瀨一加入顧店陣容,社刊就陸陸續續的賣出去了。
有個小孩子指著黑瀨說「這裡有個漂亮的扮裝姊姊」,他的父母親就過來買了。黑瀨在這樣的狀態下努力地賣著社刊,在文化祭結束前一小時全部完售。
「全都賣完了!說不定再多印幾本也沒問題。」
「賣完了啊。總之,你先換衣服吧?」
黑瀨拿著要換穿的衣服輕快的跑走了。我整理賣社刊的錢,並開始收拾善後。說是這麼說,但因為完全沒有裝飾的關係,我只要把原先為了陳列社刊而靠在一起的桌子迴歸原位就算完成了。
等了幾分鐘以後,把殭屍裝洗掉,換穿平常制服的黑瀨回來了。
「你已經收拾好啦,一直都丟給你忙,不好意思呀。」
「畢竟黑瀨作了社刊,和也則提供了小說,什麼都沒幹的我不做點事也不行吧?」
由於還有一點時間,因此我跟黑瀨就去校內轉一轉。儘管有幾個班上同學以奇妙的神情望向我們,不過這種事已經無所謂了。
我們在大禮堂聽輕音樂社的樂團演奏,也看了美術社學生的畫展。彷佛就像是我跟黑瀨在約會一樣,讓我有一點緊張。我用眼角偷偷看了旁邊的黑瀨,發現她正滿臉熱情地看著一幅由美術社社員所描繪的謎樣生物圖畫。
黑瀨在離開美術教室以後才彷佛想到什麼,走到我的後面。我的走路速度一慢下來,黑瀨也跟著放慢腳步,我們之間的距離一直無法縮小。
「為什麼你這麼堅持不走在我旁邊呢?明明到剛才為止你還在旁邊的。」
我看不下去出聲這麼說,她給了一個十分明確的答案。
「剛才我是不小心的……如果跟我在一起,連你也會被認為是怪人的。」
「沒差吧,事到如今還管誰怎麼想啊?在文化祭以前會在意這種事的人,不是隻有你而已嗎?」
黑瀨聽完我的話之後似乎就看開了,她向前邁步,開始跟我並肩行走,耳朵則越來越紅。
文化祭結束前,我們的最後一站是我的班上。
「喔,是新太跟黑瀨,社刊賣得怎麼樣?」
正在烤章魚燒的和也一發現我跟黑瀨,就將整個身子探出來如此問道。
「想不到竟然全部賣完了。」
「真的假的?超厲害的啊!」
拜黑瀨所賜才能賣得那麼好。我笑了笑,豎起食指點餐,說了句「一份章魚燒」。
黑瀨幫我付了錢,並說這是熱帶水果汁的回禮。我們拿了一個裡頭塞滿章魚燒、幾乎快要整個爆開的食物包裝袋,便離開教室走向文藝社的社團教室。
在抵達社團教室後,我跟黑瀨便將八顆章魚燒平分成兩份再吃。
「剛剛吃的那個,裡頭沒放章魚。」
就在我一面抱怨一面吃的時候,和也拿了三份八顆裝的章魚燒到社團教室來。
「因為食材還有剩,我就做好拿來了!來開慶功宴吧!章魚派對章魚派對!」
他好像還買了可樂跟柳橙汁之類的東西過來,於是我們三個人就開了一場小型慶功宴。
「你不去班上的慶功宴可以嗎?」
我跟和也的班級在文化祭結束後,是要大家一起去K歌的。因為是自由參加,所以我當然選擇不參加。
「啊啊,沒差啦沒差啦。反正大概也只能唱到一、兩首,而且總覺得有點累,跟新太和黑瀨在一起比較能放鬆。」
他這麼說讓我真的很高興。能夠把害臊的事情自然流暢的講出來,也是和也的優點。
「總覺得好久沒有像這樣、三個人一起在社團教室裡……好燙!」
似乎怕燙的黑瀨伸手掩嘴,表情相當痛苦。我跟和也看她那樣都大聲笑了。她含淚將章魚燒吞下,並用柳橙汁冷卻口中溫度。
「不過真的是好久沒有這樣啦,最近大家都很忙嘛。」
和也把兩顆章魚燒塞進口中,讓自己的臉頰膨脹得跟倉鼠一樣之後這麼說。
我在打工、和也在準備文化祭、黑瀨則因傷心過度而請假一個禮拜,最近三個人湊在一起的時間是比較少。像現在這樣度過同一段時光,三人於其中共同歡聚、一起在寂靜的社團教室裡讀書、有時甚至會因黑瀨偶然出現的呆萌模樣而會心一笑的機會,還能有多少回呢?
「明年呢,我們要印個五百本,再用賣社刊的錢辦一場盛大的慶功宴,剩下的錢就平均分掉吧。」
和也說這話時,頭頂上的『32』數字也在搖晃,他的牙齒正面還沾上了海苔;雖然有句俗話說「講明年的事情連鬼都會笑」,可我實在是笑不出來。
「怎麼啦新太,總覺得你很沒精神耶。」
「……沒這回事,我現在很開心。」
「算了,新太一直都是這種冷靜的模樣。」
「就算這樣,今天我也是比較嗨的啦。」
黑瀨一臉憂心的看著我跟和也。在她的眼中,我們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呢?
既然是在這間狹小的社團教室,而且我們兩人背後也都是全黑的,可能她看起來會有些昏暗吧?因為和也會比我早五天死,所以他應該會比我更黑一點?我推想著這樣的事情。
在嗑光了章魚燒以後,我們三人離開社團教室,走在已經完全恢復寂靜的校園中。白天的喧囂彷佛不像真的,文化祭結束後的校內是一片落寞。
「等假日結束之後學校見。」
黑瀨跟我們在鐵路車站前道別,我跟和也則走進車站大樓。
「這麼說來雨妹……不對,是小唯吧?你沒有約她來文化祭玩嗎?」
我原本以為和也一定早就約了雨妹來文化祭,但他搖了搖頭,開口。
「我沒約啊。」
「為什麼?」
「……你知道的,我這麼忙,就算約了也沒辦法帶她去玩,放著她一個人不好意思嘛。」
和也那僵硬的笑法讓我覺得不太對勁。一來實在不像他,再說如果是和也的話,就算硬擠也會擠出時間來跟人家轉個一圈才對。該不會是吵架了吧?一思及此,我就停止追問下去。
我們在離自己家最近的鐵路車站下了電車,走向停車場。外頭已經一片漆黑,要找自行車還滿辛苦的。因為回家的方向不一樣,我跟和也要在這裡道別了。
「拜啦和也,下週再見。」
我才騎上剛把鎖頭解開的自行車,和也就叫住我。
「我說,新太。」
「嗯?」
我轉頭向後望去。
「這個……該怎麼說……」
一向爽快俐落的和也,難得吞吞吐吐。
「你該不會跟小唯吵架了吧?不好意思,要戀愛諮商的話你找別人會比較好喔?畢竟我沒什麼建議可以給你。」
我不認為缺乏戀愛經驗的自己能幫得上忙,更何況跟和也聊這種愛情的話題還滿尷尬的。
他在瞬間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後,噗哧一聲笑了。
「啊啊,說的也是。就算告訴你也沒辦法解決啊。」
和也又回到了平常的狀態,笑著搔了搔頭。
「再見,新太。」
和也輕輕舉手道別,隨後便消失在黑暗中。
好久沒度過這麼充實的一天了。我在如此心想的同時,也輕快的踩著自行車,在微涼的夜路上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