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人魚之淚
第一卷 七章 人魚之淚 ————◇贖罪之淚的味道
我很久以前就決定,要在十七歲的夏天結束前死去。
要說為什麼是十七歲的夏天,其實沒有特別的意思。
只是莫名的覺得,『十七歲』和『夏天』的組合,非常適合『死』。十六歲的話還是孩子,太早了,如果十八歲的話又已經是個大人,太晚了,所以我想,在大人與孩子夾縫間的十七歲死去剛剛好。
關於死亡,雖然是無意識的,但我應該已經想很久了。我一直有這種感覺,自己沒有活著的價值,也沒有活著的意義,所以死亡是理所當然的。
我想,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不會有任何人為我哭泣。我沒有親近的朋友,所以不會有人難過。媽一定會為了我哭泣吧?但是,實際上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失去丈夫和女兒的『可憐的自己』而哭泣。
可是,這太寂寞了。
我會這麼想的契機,是國中時讀了安徒生童話『人魚公主』的原作。活了幾百年的人魚公主,憧憬著只能活幾十年的人類。是因為人生雖短,但依然擁有靈魂,死後能夠轉生的緣故。
我想,若我就這樣死了,或許真的不會留在任何人心中,在身體死去的同時就從這個世界消失。海中泡沫啪一下爆開,在那一瞬間消失無蹤,和甚至看不出曾經有泡沫,一樣。
雖然這輩子過得沒什麼意義,但希望死前至少有人能記得我。轉生後想有稍微好一點的人生,重新好好生活。
我想轉生。思考該怎麼做才能轉生時,我在某本書中找到了答案。人死之後,如果有人為他難過、記得他的話,這些念想便會成為靈魂的力量而轉生。
若是如此,我就必須找到會為我的死而難過,我死後還會記得我的人。
這時候,我發現坐在我前座,安靜而冷漠的男孩,羽澄想,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教室裡跑出蜈蚣,在大家一片「跑到哪去了?」「殺掉殺掉」的騷動當中,他用自己的筆記本接著蜈蚣,悄悄地走出教室。我不由得跟了上去,看見他在校舍內院裡放走了蜈蚣。他站在那裡直到看不見蜈蚣的影子,才回到教室。
幾天後,我在回家路上偶然看見了蹲在路肩的羽澄。我以為他是在看螞蟻列隊,結果在他的眼前,躺著一隻可能是被車撞到,傷痕累累、一動不動的小貓。默默看了半晌的他,輕輕抱起小貓,緩緩邁開步伐。我再次追上一看,他在不遠處空地上的草叢中埋葬了小貓,閉眼合掌。
第二天,我到那塊空地一看,那裡供著貓罐頭、水和小小的花。
純白色的美麗花朵。
我看著在風中搖曳的白色花瓣,想著「就是這個人了」。
羽澄很溫柔。不管是什麼與他無關的生物,他都理所當然的傾注善意。
若是這麼溫柔的他,在我死後,或許多少為我難過吧。然後,說不定會記得我。這麼一來,我就能轉生。
所以,我接近羽澄。我想,如果我跟他熟悉起來的話,在我死後,或許他會把我放在他記憶的一隅。一點點碎片也沒關係,希望他能記得我。
我利用了羽澄。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是,最後卻變成了這樣。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做了無可挽回的事。
「羽澄,對不起……。」
我在幽暗的候診室抱膝而坐,呻吟似的低語。
哭也沒有用。已經發生的事情不會改變,過去無法改變。
儘管知道,可我的眼淚依舊止不住的流。
沾溼嘴唇的眼淚,驚人的異常苦澀。
不知道過了多久。
在淚水開始乾涸的時候,終於稍微能冷靜的思考了。
羽澄拼命地幫助了單方面擅自利用他的我。傾注全力,即使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幫助我。
他沉入海底時候的臉,現在還歷歷在目。
平靜的眼神。看起來像是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接受命運的樣子。
然後,我從他平靜澄澈的眼神中,接收到他對我說「活下去」。
羽澄這個人,比我想像得還要溫柔。
別人一定都不知道。或許大家都覺得他冷漠、沒表情,總是冷冰冰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到,但我明白。
羽澄也帶著不想被人看見的重傷活著。和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可以窺見他隱藏在冷靜臉孔下的脆弱。
不過,正因為他一定經歷過許多的悲傷或痛苦,才能有包容一切的單純溫柔。
他賭命給予我的溫柔,我一丁一點都還沒有還。
我想,再見羽澄一面。
可是,現在的我不能見他。不可以見他。
這樣的話,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首先是必須改變。必須變強到可以獨立。
這麼一來,一定能回應其他人的善意。
我站起來,踩在全白的地板上。
然後,來到在羽澄房門口的警察面前。
「怎麼了?能說話了嗎?」
我點點頭。
剛才警察對我說「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時,我拼命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為被事情變得這麼嚴重嚇到,還有不想被人知道。我害怕被人知道我真實的一面。
但是,這樣下去不管多久都不會改變。
我用手背拭淚,深呼吸一口氣。堅定地往前看,清晰的開口說。
「請幫助我。」
警察驚訝的睜大眼睛。
「我已經不想回那個有媽媽的家了……。」
滑過臉頰的淚水,已經不苦了。只有鹹味。
我想起那時海水的味道。
————◆傾瀉而下的光之花瓣
久違的學校,莫名有種奇妙的小而美感覺。
不過,我覺得比以前要明亮乾淨了,真不可思議。
我走在從窗外照進大把陽光的走廊上。因為是暑假的最後一個假日,所以好像每一個社團都休息,沒有學生,一片寧靜。
我推開位於盡頭的生物教室大門,走進教室,沼田老師從準備室探出頭來朝我輕輕招手,開口說。
「喔,羽澄,真是辛苦了啊。」
「不,完全不會,沒什麼大不了的。」
老師直直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露出一點苦笑。
「身體沒事了吧。」
「是的,沒問題。謝謝老師關心……老師那時候哭得超慘的,沒事吧?」
「……不要開大人玩笑啊。」
老師這次傻眼似的笑了。
我一邊喝著老師泡的咖啡,一邊想那天發生的事。
和綾瀨一起從淚岬跳進海里,我勉強救回她後,就力氣用盡、失去意識。
時間感都沒有的時候,我忽然張開眼,眼前是一片純白色的世界。
我想著地獄是這種感覺啊,意外漂亮啊的時候,傳來哭喊的聲音,我清醒過來。
我在病房裡,看著天花板。
床邊是哭到跌坐在地的媽媽。她一邊哭到喘不過氣,一邊說了好幾次「小想,太好了」。
啊,我沒死。嚇了一跳後,我慶幸自己沒有死。從心底湧起的,強烈的念頭。
如果哥哥和我都不在了,媽媽一定會崩潰的吧。幸好沒有走到這一步。我事到如今才這麼想。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結果運氣很好的被救了起來。好像是因為偶然看到我們跳海的目擊者報了警,警車和救護車已經抵達,立刻把被釣客拉起來的我和綾瀨送到醫院。
就在我一邊看著抓緊床鋪大哭的媽媽一邊呆呆想事情的時候,沼田老師突然來了。在教師辦公室工作的老師偶然接到媽媽打去學校的電話,慌慌張張的趕到醫院。然後,他看著我的臉,身體一點一點地滑落,癱坐在地上。為什麼連老師都在哭?
雖然我自己說我已經完全沒事了,但醫生說「缺氧時間太長,需要仔細觀察腦部有沒有受損」,所以住了三天院,還說出院後也要靜養,所以在家躺了整整三天。
然後今天,班導說想跟我聊聊關於下週開始的新學期情況,兼之聽我的近況,所以叫我來一趟,便久違的到學校來。媽媽雖然說擔心想陪我來,但我認真的懇求她「拜託,希望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她雖然一臉受到打擊的樣子,還是作罷了。
在類似會議室的地方,班導、學年主任、校長、副校長、保健室老師圍著我,各種問我到目前為止的狀況、將來要怎麼應對,關心我有沒有希望學校做什麼,終於結束後,我放鬆下來,來到生物教室。
「……以前啊。」
喝完咖啡的沼田老師自言自語般緩緩地說。
是,我回答完,老師無力的笑了。
「我以前導師班的學生,也曾經自殺未遂。」
我屏住氣息,凝視著老師的臉。
「丟臉的是,我完全沒有發現。也沒有和那孩子談。突然收到聯絡,聽到那孩子吃了大量的安眠藥被送到醫院時,我震驚到幾乎要昏倒。幸好那孩子沒事。」
「……太好了。」
「我不想再犯同樣的過錯,所以經常留意學生的狀況。要是有一點和平常不一樣,要是有什麼覺得奇怪的地方,我就會立刻開口問一問。」
老師重重嘆了口氣,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看看半空,再望向我。
「再次接到同樣的電話,我連拿話筒的手都在抖。」
真是對不起,我小聲地說。老師輕輕一笑,回答,這不是羽澄的錯。
「沒想到是羽澄和綾瀨……我完全沒發現。」
恐怕老師在自責、後悔,沒有察覺我們心裡痛苦到試圖自殺,沒有阻止我們。
但是,我搖搖頭。
「老師當然不會發現。因為我是,綾瀨也是,我們都盡全力不讓別人發現。這不是老師的錯。」
像我們這樣的人,會竭盡全力的不被周圍的人察覺。為了不讓別人發現而貼上堅固的鱗片。
即使如此,老師緩緩開口。
「還是希望能談一談……。」
我想起哥哥。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腦中浮現的哥哥模樣,是遺照上的那張臉。
如果心裡有痛苦到想選擇死亡的煩惱,找人聊一聊會比較好。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信號呢?這大概是自殺者周遭親友的想法吧。在那之後,媽媽一定也一直是這麼想的。
「一旦溺水就來不及了,所以要是快溺水的話,請不要猶豫,尋求幫助。逃走需要力氣。要是完全沒有力氣,就逃不了了。所以,得在力氣用盡之前,趁著還有跑的力氣時逃走。趁著還能逃的時候逃走。在溺水之前,游泳。要是自己都已經動不了,周圍的人即使想幫,也幫不了了。」
好的,我小聲回答。
這是真的。逃走也是需要力氣的。如果自己一個人掙扎到連力氣都沒了的最後關頭,身體就再也無法動彈,只能倒下。
「希望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能更信任、更依賴大人一點。雖然不被信任、不被依賴,也是因為我們能力不足就是了……我身為老師,絕對希望當學生有任何問題的時候能找我商量,希望學生能依賴老師、相信老師。否則就不會選擇教師這個職業了。」
「……比起說是老師的錯,更重要的是我們完全沒想到依賴大人。所以老師並沒有錯,也不是老師的責任。」
「就算你這麼說,但人就是會想很多啊。」
老師呼的吐出一口氣。
「……有這樣的媽媽,羽澄和綾瀨你們之後也會很辛苦吧?」
老師到醫院來探病的時候,我有稍微提了一下媽媽還有之前發生的事。老師好像也有跟綾瀨談過,又一臉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說,你們兩個都辛苦了。
媽媽在知道我是自己去跳海的時候,陷入半是瘋狂的狀態。
我對著她哀嘆『我明明這麼努力的不讓這種事情發生,為什麼』的背脊,忍不住說『這就是原因』。
『我知道因為哥哥的事情所以你這麼做,但過度的什麼事情都要擔心、干涉,不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哭……你發現到這束縛著我、折磨著我了嗎?一直沒有自由,我再也沒辦法忍耐了……。』
我第一次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
媽媽非常驚訝,陷入沉默,過了小半晌才小聲地說。
『……我是為了你好,才這麼做的……。』
『這句話,是最折磨我的』
媽媽表情扭曲著哭喊『你的意思是馬麻的錯嗎?』。
那時候我的思緒奇妙的清晰,覺得這人好可憐。
愛子自殺身亡,為了不犯同樣的過錯而急切努力。明明哥哥的死不是媽媽的錯。明明是哥哥自己的選擇。然後自責不已,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為了不讓我走上和哥哥一樣的道路,只好用異常的過度保護來養育我長大。
要化解媽媽長年來根深蒂固的想法,應該不是簡單的事。只有我一個人一定做不到,必須要藉助大人的力量不可。
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
「……我想是的。」
我嘆了口大氣點點頭,老師低眉笑了。
「那個,我知道家裡的事情很難啟口,但什麼時候、什麼事情都能找我談談。教師就是為此存在的,所以不要忘記有我們在。」
好的,我點點頭後,開口問我一直很在意的事。
「……綾瀨她,怎麼樣了呢?她家裡沒事了嗎?」
那天之後,我一直沒能見到她。她沒到病房來,我的手機又因為泡水故障無法使用,也聯絡不上她。問媽媽她也什麼都不告訴我。那個人似乎還是認為是綾瀨害得我尋死的。
住院期間從主治醫師那裡得知「你救的那個女孩沒事」,沼田老師也說「不用擔心綾瀨,羽澄你先安心休養」,所以我知道她總歸是保住一條命而多少安下了心。然後家裡的事情,警察和學校也都瞭解情況,有不少大人介入其中,所以情況應該不會更差了。
但是,她的身體真的沒問題了嗎?母親那邊也沒事了嗎?我還是很擔心。
今天,我擺脫媽媽說「在家裡再休息一下」的阻攔到學校來,是因為想多少問一下綾瀨的狀況。
老師點點頭開口。
「警察到醫院來,因為羽澄你無法出聲,所以好像問了綾瀨事情的經過。剛開始她哭到沒辦法說話,但過了半晌,綾瀨突然去警察那裡,說『請幫助我』。」
我驚訝得張口結舌。
「她一邊眼淚直掉一邊說『這樣下去,我跟我媽都要不行了』。」
「這樣啊……。」
「現在學校輔導人員和社工都已經介入,好像在討論接下來的事情。」
我一邊點頭,一邊想。
這個,心神不寧卻又溫暖的感情,是什麼呢?
我想了會,發現到了。啊啊,是開心啊。我現在,是開心。
她一定是第一次主動伸出援手。為了好好得到對的大人的幫助,她把隱瞞至今的情況說出口,希望其他大人能幫助她。
太好了,我想。裝得一臉平靜,但其實痛苦到想死的她,終於承認自己的痛苦,希望被拯救。
這一定,已經沒事了。
「綾瀨好像在教室喔。」
老師說。
我睜大眼睛「唉」了一聲。
「但是,今天不是沒有社團活動……?」
「嗯,但是,他因為想跟羽澄你慢慢聊所以來了。她在教室裡等,跟我說如果我跟你說完話告訴她一聲。」
「這、這樣啊……。」
沒想到今天會見到面,我微妙的坐立不安起來。
「雖然用這間教室也可以,但應該在沒有人的地方兩個人碰面比較能好好說話吧。好啦,趕快去吧,我想她現在正在等著喔。」
我慌忙站了起來對老師鞠個躬,離開生物教室。
我的心臟微妙地怦怦跳,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迅速下了樓,穿過走廊,抵達教室。
我站在門前看著教室裡面。那長長的美麗黑髮,在窗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
「綾瀨。」
我深呼吸一口氣後,小聲喊了她的名字,走進教室。
長髮搖曳,小小的腦袋轉了過來。
「羽澄。」
綾瀨是這個模樣嗎?我的心怦怦跳,她帶著澄澈的笑容,看著我。
一個禮拜不見了。但是,可能是一直都沒能見到面,湧起一股懷念的感覺。
「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了。」
她有點害羞說話的表情,讓我的心怦怦跳。
「你沒事吧?」
「沒事,綾瀨呢?」
「嗯,很有精神喔。」
「太好了。」
我走過去,在她旁邊的座位坐下。
我們沉默互望了半晌。沒把握住挪開視線的機會,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神不寧而開口說「但是」。
「那時我可是被你嚇得不輕,沒想到你要切斷我的繩子。」
綾瀨微微嘟起嘴說「這是我的台詞吧」。
「沒想到你竟然還帶了刀子。準備得也太齊全了吧?」
「因為我出門就打算這麼做了。不知道為什麼綾瀨你帶著玻璃碎片啊。」
她嘿嘿嘿地笑了。
「在找石頭的時候,有破玻璃瓶碎片掉在地上,就撿起來了。」
「也太隨意了吧。」
「因為羽澄你突然說要一起死呀,我急死了。」
我輕輕點頭,眼睛看向窗外。淺藍色的空中,薄薄的雲朵飄過。
「沒想到我們兩個人想的是同樣的事……。」
「真是嚇了一跳。」
覺得有趣的一笑後,綾瀨平靜的開口問我。
「……為什麼,明明說了要一起死,卻還要救我呢?」
「因為我覺得我能做的,只剩下這個了。」
我低語般回答。
「我非常非常清楚想要一死了之的心情。所以沒辦法阻止。即使那時候阻止下來了,總有一天還是會出現相同的狀況。」
但是……我繼續說。
「……我不希望你死。」
我發現綾瀨想死的時候,就希望她能活下去。
我明白在苦痛之中活下去有多艱辛,可我不希望她死。
「但是,我知道想死的心情不是這麼簡單就能消除的,所以才打算一起跳到海里,然後只讓你獲救。」
付諸行動一次,或許她就會打消想死的念頭吧,我想。
「我代替你死,希望你活下去。」
「……我是個有被別人這麼看待、有生存價值的人呀?」
綾瀨真心覺得不可思議似的說。
「生存價值,是指對社會有沒有用這種?」
「嗯,那個,類似這種感覺。我這個人啊,會給人帶來麻煩,也沒什麼用。」
「我並不是因為覺得綾瀨你是對社會有益的人,才希望你活下去的。」
她眨了眨眼睛。
「只是因為對我來說,綾瀨是特別的、與眾不同的、無可取代的。所以不希望你死,如此而已。我是個自私的人,因此有沒有社會價值都無所謂,只是為了自己希望你活下去……我擅自行動,抱歉。」
很不像我會說的話。我也很驚訝自己能不害羞的說出這些話。莫非是一度尋死導致的?現在,與自己的羞恥心相比,我覺得把我對綾瀨的心情傳達給她更重要。
我喜歡她的笑容。希望她能一直微笑。如果有什麼東西擋住了那個笑容,我會把它消抹去。
「所以,我想連你的份一起死去。」
我這麼說完,綾瀨噗哧一笑,微微歪頭。
「不是連我的份一起活下去?我有聽過人家說連誰的份一起活,但是連誰的份一起死,還真是新穎的說法呢。羽澄果然很溫柔。」
「溫柔?哪裡啊?」
「因為,羽澄你之前不是說過嗎,轉生的話,想成為鯨魚的屍體。」
這話我沒聽懂,我睜大眼睛看著綾瀨。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覺得羽澄是個溫柔的人。因為,這是想成為大家的養分的意思吧。」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活著很累,想成為不是活物的東西而已。」
「但是,不單是死去,而是對其他生物有幫助、成為其他生物糧食的死去不是嗎。我不在意自己死後會怎麼樣,可羽澄是會考慮到死後的世界的,所以這一點相當溫柔。」
「……我不懂。」
我聳聳肩,換了個話題。
「是說你現在怎麼樣?在兒童相談所※?」
注:日本的兒童福利機構。可提供養育諮商、兒童與家庭相關的調查與判定,也能暫時收容兒童或執行親子隔離安置。
考慮綾瀨家的狀況,我想理所當然的覺得會是這樣。但她搖搖頭說「沒有」。
「怎麼說呢?兒童相談所基本上是到十八歲為止,不過沒辦法收容高中生的情況還滿多的。」
我張大眼睛,啞口無言。
「怎麼會……那……」
「嗯,但是,我能理解。和父母關係不好、被父母不當對待的孩子大概有幾十萬人,但能收容的人數是有限的,這麼一來就會優先收容年紀小的孩子,一定的。兒童相談所裡有很多兩、三歲的孩子,有很多比我辛苦、有性命之憂的小小孩啊……」
綾瀨皺著眉低語。
「所以,如果是高中生的話,頭腦和身體都有所成長可以反抗家長,有在打工賺錢的話也能夠自立,好像應該能逃離家長的支配。」
的確,從一般人的角度看來或許是這樣。如果是即將成人的高中生,其他人會覺得已經能夠獨立自主了吧,或許可以做點什麼。
「不過,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一直被支配、束縛、壓抑著活下去的人,是很難自己逃走的……。」
聽了我的話她點點頭。我和她都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逃出來,才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從痛苦中解脫。
「對啊。即使是高中生,也很難逃離家長掌控。就這樣放著並非什麼好事,非得改變不可……。」
我驚訝的屏住呼吸。
綾瀨的目光看向了其他人、看向了社會。思考著未來的事。
這大概是因為她現在有思考自己以外事物的餘裕了吧?
「那麼,綾瀨你現在怎麼樣?離開家住外面嗎?」
「嗯,託你的福。有兒童庇護所,高中生也能住進去,所以我現在緊急在那邊避難,之後會跟負責的人談談,是要回家跟媽一起住、還是去寄養家庭,如果都無法安置就要自己賺錢生活,進入獨立救援中心,還是要自己一個人住比較好。」
「這樣啊……之後會有很多辛苦的事情,要加油喔。什麼話我都願意傾聽,有話想聊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
她微笑點頭說嗯。沒有為了隱藏自己感情而貼滿鱗片的,直率的笑容。
「綾瀨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開口詢問,她靜靜地直直看著我的眼睛,然後。
「這是秘密。」
噗哧一笑回答。
「唉,還有這樣的?」
我驚訝的一聳肩。綾瀨笑著撐著臉說「有啊」,望向窗外。
「夏天要結束了耶。」
無論是清淺的藍天,還是刷子塗上去似的雲朵,都已經開始瀰漫著秋天的氣息。
「明明應該是最後的夏天,卻活下來了吶。」
我微笑著說完,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開口。
「啊,這麼說起來,我們明明約好了要去夏日祭典卻沒去成。」
我默默從書包裡拿出文件夾。用指尖拿著今天早上和早報一起丟進信箱裡的傳單對著她,讓她看內容。
「還來得及。今天有煙火。因為那天晚上天氣不好就延期了。」
綾瀨的眼睛啪的一下閃閃發亮。
「想去!」
我笑著回答「去吧」。
「夜間水族展也沒去成,下次好想去好好參觀喔。」
走出校門,綾瀨一邊推著腳踏車走一邊說。
「那個啊,我之前仔細的看了一下網頁,上面有寫未滿十八歲需要監護人陪同。」
我的話讓她睜圓眼睛。
「咦,那個,就算那時候沒有被偵探發現,我們也還是沒辦法參觀的意思?」
我笑著回答「是的喔」。她也咯咯笑著說「真的假的啊——」。
「那,滿了十八歲再去吧。」
「對啊。」
明明不知道到那時候還會不會在一起,但就理所當然的約好了。
我們朝著煙火大會會場漫步而行。
途中,我們兩人都被便當店窗戶上貼的海報吸引了目光,上面寫了『不要尋死』的文字。
『不要尋死。想尋死的話請打這支電話。你不是一個人。』
寫了自殺防治單位的單位名和電話。
「羽澄為什麼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呢?」
綾瀨停下腳步,看著海報開口問。
我平靜的開口。
「我哥,在他高一的時候自殺了。」
她一臉驚訝的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我。
「真的,那一天突然發生的。他和平常完全一樣,毫無徵兆,就突然自殺了。非常非常驚訝,真的是嚇了一大跳,打擊很大……。」
我流暢到不可思議的把話說出口。明明隱瞞至今,沒有和任何人提過,也說不出口的。
但是,我其實是想要說出來的。希望有人能聽我說。
終於找到想傾訴的對象,放鬆下來似的,話語從我的身體裡向外溢出。
就像是依附在身上的邪靈退散,我腦中浮現出這個畫面。因為跳海,家裡的事情被大人們知道了,但反而卻有種『再也不用隱瞞了』,撥雲見日的感覺。
然後我突然想把一切都跟綾瀨說。最希望傾訴的對象,真的,是綾瀨。
現在想想,在跳海之前,我要是一開始就跟她多聊一聊就好了。
「事發後,才知道哥哥在學校有人際關係上的煩惱……媽媽非常自責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現,然後狀況越來越奇怪……擔心我擔心到異常的程度而過度保護,連我的人際關係都要干涉,對我的束縛加劇。她應該是認為,為了不讓我重蹈哥哥的覆轍,一定要一直監視我不可。」
「這樣呀……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羽澄很辛苦啊。」
「嗯……從小我就拼命努力不讓媽媽擔心,但漸漸覺得窒息,不過一看到媽媽哭我就無法反駁或反抗。這時候,就覺得要是死了就解脫了吧。」
我沒有說媽媽擅自調查綾瀨的事。這說不定會讓她覺得不舒服。
「……綾瀨你,為什麼想死呢?」
這次換我反問皺著眉聽我說的她。
她右手在喉頭、左手在腳上輕輕摩挲著回答。
「我雖然老說自己是人魚所以走不好,因為是人魚所以不能唱歌,但這個,其實,是我爸害的。」
「……唉?」
這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一時語塞。
接下來綾瀨告訴我的,對我來說是非常沉重、疼痛、痛苦的事。
「……為了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討厭的那部分,就不管不顧一直說一直說,不留一絲空隙。如果好像要被察覺了,就說謊也好做其他事情也好的模糊帶過,這麼一來,就不會被人能看見我的內心世界。」
她也是把過去絕對不願被人看見,不惜隨便說一些沒有人相信的謊言也要隱瞞的事情,毫無保留的全說出來。
她也跟我一樣。應該是想說給我聽的吧?
綾瀨做到了主動向警方求助。或許是她身上的邪靈退散了,然後,或許是想對我說。
「但是,怎麼說,我真的很累。媽酗酒、歇斯底里,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給我飯吃。即使如此,如果我想要到外面讀大學,她就會非常非常生氣。怎麼說呢,一想到哪裡都不能去,一輩子得待在這個房間裡,就覺得不想活下去了。」
「……這樣啊。」
以前覺得我跟綾瀨明明完全不像,但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類似的感覺。現在終於找到了答案。
我用一直閉口不言保護自己,她用一直開口說話保護自己。這麼一來,我們就能拼命隱藏不想被人看見,不想為人所知的自己,活下去。所以我覺得我能稍微理解她的感受,她也能稍微理解我的感受。
不過,至少我沒有像她那樣,被父母暴力相向。
「和綾瀨相比,我的經歷根本不算什麼……。」
爸爸對我漠不關心,媽媽對我過度干涉,這對我來說的確相當痛苦,卻遠不及留下後遺症及心靈創傷的她那麼慘烈。
但是,綾瀨聽了我的話後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
她坦率的說。
「我的痛苦是我的痛苦,羽澄的痛苦是羽澄的痛苦。不能比較,也沒有比較的意義……你哥哥過世的事也好,為了你媽持續忍耐的事也好,你是真的很努力了。」
眼底漸漸熱起來,我慌忙揉揉眼睛。
「但是啊。」
綾瀨一邊盯著『想尋死的話』這串文字一邊低語。
「不是想死……只是活得很累而已。」
我點點頭。
「是一種死亡當然很恐怖,可是,如果繼續下去真的真的活得很累,為了解脫只能死,沒有死亡以外的逃生路的感覺。明明不想死,只是因為活得很累所以尋死,既難過,又寂寞。」
綾瀨的話,讓我沉默的眨眨眼。
「如果我沒經歷過那些事,一定不會想尋死。但是,現在的我,不僅是因為自己的問題,而是因為周遭的狀況而變成現在的我。因為周圍的人尋死,是多悲哀的事啊……。」
她看著我。
「羽澄你被救護車帶走,失去意識的時候,我真的這麼想。僅僅因周圍的人而被領向死亡,羽澄明明就不需要死的啊,要是你死了該怎麼辦才好……。」
她大大的眼睛裡,淚水滴滴滾落。
總是帶著笑容的綾瀨,哭了。
我不由得伸出手掬起她的淚。
「謝謝。」
回過神時我這麼說。
「我以為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誰為我哭泣。」
媽媽應該會哭,但我想那是她為了自己流的淚。我的世界裡只有媽媽,所以我想,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哭泣的。
但是,綾瀨卻為了我不住流淚。
「羽澄,對不起。」
她一邊哭一邊道歉。
「為什麼道歉?」
「因為,羽澄差點被我害死啊。很痛苦吧,對不起……」
這些話讓我驚訝。
那時候的我只想著自己的事。想著能這是個正好能實現自己想死,以及希望她活下去的兩種心情,就和她一起跳了下去,只救她起來。
我沒想到自己的行為竟能讓綾瀨有這種想法。
「……對不起。」
我道歉後,她又說「對不起」。
一來一往的說「對不起」半晌後,我們兩人同時噗哧一笑。
「好想改變啊……。」
一邊再次往會場走去,一邊放空低語。
我打從心底覺得,討厭這樣的自己。只想著自己,不懂其他人的心情而無意中傷害了其他人。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所以我並不是想死,就如綾瀨所說。不想活下去和想死,意義並不相同。
若是如此,為了活下去,只能改變。
「好想改變吶。」
身旁的綾瀨說。
「不是常常看到類似的故事嗎,在漫畫或連續劇裡,與某個人命運的相逢,日常生活因此有了巨大改變,發生各種事情,最後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成長……。」
嗯,我點點頭。
我看著海面。海面上的漣漪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
「與某個人相遇而改變,託某個人的福改變……這些,全是充滿謊言的痴人說夢。在現實生活中,不會發生這麼剛好的事。」
全部,我想。
平凡常見的故事。也是有看了這個給讀者希望的故事而感動落淚的人吧。但是,這不是真的。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曾有過命運的相逢,奇蹟沒有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過著平穩而平凡的人生。
「所以,如果真的想改變的話,自己必須改變。如果想能夠改變什麼的話,自己也非得能去改變不可。好,改變吧的打起精神,用自己的雙腳堅持努力,必須自己邁開腳步。」
「是啊……是啊。」
想改變的話,只能打起精神、堅持努力,用自己的雙腳邁開腳步。
我以前做不到。只有滿腔的痛苦、艱辛與不滿,沒有做出任何真心想改變的行動。雖然有半調子的離家出走啦、試著去跳海啦,但不管哪一件,都與該面對的事情背道而馳,塞住耳朵,只是逃開而已。當然改變不了。
這樣的我,現在能像這樣活下去、呼吸、拼命地挪動腳步,是託綾瀨的福。
「但是,認識綾瀨,是我有了想改變、能改變念頭的契機喔。」
我對著走在前方的纖細背影說。
她停下腳步轉回頭,帶著滿臉的笑容回答。
「不是喔。是羽澄自己想改變的唷。」
而後有點惡作劇味道的笑了,指著自己說「我也是喔」。
「回家之後,我會和媽媽聊聊。」
像是不要讓自己的決心動搖似的,我試著開口出聲。
「綾瀨憑著自己的努力從鳥籠中飛了出去,我也得學著做啊。我會說很多次,直到媽媽理解為止。」
我把過去所想的事情、感覺到的事情、考慮的事情、忍耐的事情、無法忍耐的事情,全部和盤托出。
『請讓我擁有自己的人生』
是的,我能夠好好說嗎。
只能說出口。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媽媽。
那個家裡,時間在哥哥死後就停止了。停滯時間的殘骸成為沉積物,就這樣沉積在家裡。所以總是幽暗的、窒息的,媽媽不管過了幾年都還是滿懷苦惱。
打開窗戶,沐浴在陽光下,帶進新鮮的風息,換氣,這麼一來時間一定會開始流轉。媽媽或許就能稍微笑一笑。
「嗯。改變吧,一起改變吧。」
綾瀨歪著頭笑了。
在路邊攤位吃吃玩玩打發時間,到了要開始放煙火的晚上七點,我們在沙灘上並肩而坐。
伴隨著爆炸聲,夜空中的光之花開始開放。
煙火接連被打上天空,白、黃、紅、藍、綠,色彩繽紛的花朵盛開,填滿整片夜空。
「嗚哇——好美……。」
身邊的綾瀨著迷似的低語。全黑的頭髮上倒映出火花的顏色。
她從口袋裡拿出某個東西,用指尖捻起對著煙火的光。
「這是,什麼?」
「人魚的鱗片。」
她開心地回答。
我稍微往她身邊靠了點,看著那個像鱗片一樣的東西。在透明的碎片中,豐富多彩的花朵發著光。
咚一聲發出巨響。一團光團一邊拖著尾巴一邊發出咻咻聲,勢如破竹的從海面升空。
伴隨著像是穿透身體的爆炸聲音,一朵大大的煙火開在遙遠的頭頂上。
喔喔——騷動聲響起。
天空中開出許多藍色的花,化成無數條光線呈放射狀開展。然後就在花開的時候,位於中央的白色與紫色的光開始劈哩啪啦的裂開,一邊發出砰砰磅磅的聲音,一邊開出無數的小小煙火。
而後,一陣殘光啪啦啪啦的往地上傾瀉而下。
那感覺就像是沐浴在翻飛的光之櫻花當中。
「要是那時候死了,就看不到這場煙火了吶……。」
綾瀨很感慨地說。
在我想回答點什麼的時候,附近忽然陷入一片黑暗與靜寂。
我們一直凝望著天空。但是那裡只有一片薄薄的青煙。
「唉……不會是,結束了吧?」
她傻住地低語。從第一個煙火開始才過了不到五分鐘。太傻眼了,我突然笑了出來。
「唉——騙人的吧,寒酸!也太寒酸了!」
「好短喔,果然是鄉下的煙火。」
我們捧腹大笑。
這樣大笑、這麼開心,也都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