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章 人魚之夢

第一卷  六章 人魚之夢 ————◆壞掉的東西是無法復原的

 「——馬麻很清楚的。」

 回程的計程車中,母親反覆地這麼說。

 「小想只是被那孩子教唆了對吧?」

 「因為小想很溫柔所以沒辦法拒絕對吧。」

 「小想其實不是會讓馬麻擔心的孩子對吧。」

 「小想的溫柔被利用了對吧。」

 「小想,沒關係,馬麻懂的。」

 小想、小想、小想。馬麻、馬麻、馬麻。

 我想塞住耳朵。

 但我只是一邊茫然地看著窗外的夜景,一邊嗯、嗯地點頭。不知道為什麼非常累,身體跟嘴都無法隨心而動,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綾瀨對不起,我在心中道歉。

 有這種家長真對不起。她想說什麼就隨便說真對不起。讓你保護我真對不起。

 但是,但是,我好累。在和母親對話這方面。

 反正我說什麼她都不信。母親只會把事情擅自解讀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不管我怎麼說我是憑自己的想法,不告訴母親出的遠門,她都不會認同的吧。越說她一定會越覺得都是綾瀨的錯。

 被偵探找到的時候,我先是驚訝、混亂、困惑,腦袋一片空白。

 但是,在聽到他們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時,我感情的熱度漸漸下降,然後,在收到偵探通知的母親現身時,我胸中滿是冰冷的絕望。

 我想稍微做一點和平常不一樣的事,不到鬧過頭的地步。想無視繁瑣的聯絡,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嚐嚐鳥籠外的自由滋味。

 即使如此,只是幾個小時聯絡不到已經是高中生的兒子,就把警察、偵探通通捲進來。鬧得這麼大,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連這麼小的願望都不讓我實現嗎?

 窗外連屋外的燈都熄了,陷入一片黑暗。

 大概是從沒有回應的兒子模樣瞭解到了什麼吧,母親用幾乎要消失的聲音喊「小想」。我的視線稍微轉回車內。

 「……不要再讓馬麻困擾了。」

 視線的一隅,母親雙手捂臉,流著淚靜靜哭泣。

 「抱歉。」

 我再次因一直以來的習慣這麼說。

 「抱歉,馬麻。我沒打算讓你困擾,不要哭了。」

 幾乎不含任何意義,只是形式上動動嘴說的話。

 「要是連小想都沒有了……像小琉那樣沒有了的話,馬麻就……。」

 啊啊,不行了,我想。

 一看見母親的眼淚,我就覺得像被透明的繃帶團團裹住似的。身體也好、思考也好、語言也好,自由被奪走。

 想把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拼命試著付諸言語、化為行動,卻總是因為母親的眼淚,我被緊緊束縛住、被塞住嘴巴、被綁住手腳。雖然知道擺脫就好,但我動不了。

 那時候的眼淚,仍然打溼我的全身。

 哥哥過世後第二天,中午過後,離家的母親和一個大箱子一起回到家。裡頭躺著哥哥的遺體。

 在聚集而來的親戚和葬儀社的人們走來走去做事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了哥哥。

 臉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是,穿著白色和服,睡在白色被褥上的哥哥,遺容和常聽到的『像睡著一樣』的描述相當不同,怎麼看都是沒有血色、冰冷僵硬的樣子。

 『啊啊,哥哥真的死了』,我想。

 前往殯儀館之前要納棺。幾個大人從兩側拉起著哥哥躺的被單,移到棺木裡。我也拉著床單的一角幫忙。

 那時候碰到哥哥的腳底。我奇妙的清楚記得,哥哥睡著的地方,就像冰一樣冷。幼年時的我常坐的哥哥膝蓋,那溫熱的觸感,到底去了哪裡呢?孩提的我打從心裡覺得不可思議。

 母親一言不發,一直眼神空洞地坐在哥哥身旁。

 在電影或是連續劇中常見的,抓著遺體哭泣崩潰的樣子,全是假的啊,我想。家人毫無徵兆的突然死去時,人是沒有辦法這麼順利接受現實的。只會傻住。

 至少母親是這樣的。守夜也好、出殯也好,一滴眼淚都沒流,就只是一直坐著。直到父親或關係親近的親戚出聲催促前,她連移動都辦不到。

 其中,有我完全沒見過的遠親叔叔阿姨,對著失魂落魄的母親,說一些讓人聽不下去的話。

 『好可憐,還是個高中生居然就選擇自殺,真的好可憐』

 『一直很煩惱吧?沒有個能商量的人嗎?』

 『沒有奇怪的樣子嗎?跟他說說應該能阻止他吧……』

 『為什麼沒試著去了解呢。明明是做母親的,卻什麼都沒發現嗎?』

 『都是母親把小孩丟著自己到處玩的錯。』

 這些對哥哥的愛恐怕連媽媽的百萬分之一都沒有的大人們,以對哥哥死去的悲傷與不捨為由,單方面的指責媽媽。像是一邊扭曲著臉暴怒一邊像用銳利的刀子切割,或是一邊難過哭泣著一邊用棉布絞住喉頭。用各式各樣的形式折磨媽媽。

 不,我想他們根本就不是真心對哥哥的死感到難過或哀悼。若真的難過或感到絕望,應該會像母親那樣流不出淚、說不出話。

 可無論如何,如果對一個年紀輕輕就早逝的人感到痛心的話,會擅自判斷這個人的死是誰要負責任、然後責怪他人嗎?憤怒、悲傷是讓人痛苦、憎惡他人的理由嗎?

 他們的行為乍看之下或許是正義的。但是,這些對著從沒有這麼憔悴、低著頭的媽媽脖頸,毫不留情的讓她承受殘酷的話語,從我的眼光看來無法認同這是正確的。我只看到殘酷、恐怖、冰冷、心寒的景象。

 因為我還太小,所以並不太記得關於哥哥的事情,不過有他是個安靜又成熟,然後非常溫柔、總是關心周圍人事物的人的記憶。他像是代替幾乎不回家的爸爸盡父職似的,和年紀相差很多的弟弟一起玩。也願意幫媽媽做家事或當媽媽說話的對象。

 由於哥哥是這樣的人,恐怕是不想讓母親擔心,因此才不把自己的煩惱和掙扎顯露出來,拼命隱藏到底。沒注意到應該不是母親的錯。

 母親在哥哥的棺木被推進火化爐裡時,第一次失控地哭叫崩潰。太過激動,沒有任何人能靠近。

 在等待火化結束的期間,母親一邊緊緊地抱著我,一邊不住哭泣。讓人擔心身體裡的水分會不會流乾那樣的一直嗚咽哭泣。我的衣服被媽媽的淚水打溼。

 明明有人會因為他的死亡傷心至此,為什麼哥哥要自殺呢?

 我一邊被母親幾乎要壓碎骨頭般緊緊抱著,一邊呆呆地想著。

 幾個親戚同情的看著哭到崩潰的母親,一邊對我這麼說。

 『想,你要連哥哥的份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喔。』

 『想你的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接下來想你得保護、支持媽媽喔,你哥哥一定也是這麼希望的』

 年幼的我一一直率的點頭。不知道這些聽起來是鼓勵又溫柔的的話語,之後會變成咒語般的東西束縛著我。

 葬禮結束後還有許多手續與法事要進行,母親每天都很忙。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像是累積的疲憊釋放出來似的突然發燒,躺了一陣子,恢復後又像是輕飄飄浮在半空似的,像幽靈一樣過日子。也有時不時陷入嚴重憂鬱,連飯都吃不下的時候。

 我勉強像過去一樣說話,雖然說的是不重要的在校瑣事,但得到的總是隻靠著意志力而浮現的微笑和含糊的回答。我一閉上嘴就突然哭了出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雖然他們說我要支持母親,但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有精神,像以前那樣對我笑,年幼的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在不知道第幾次的法會上,我聽見母親在跟某個人說話。

 『那孩子會死是我的責任。』

 『好想早點去那孩子所在的地方……』

 『要是沒有小想,我早就死了……』

 那時候,我受到不可言喻的打擊。

 母親其實是想去哥哥所在的地方的,卻因為要照顧我所以不能去。

 要是沒有我就能一死解脫,我卻害她要繼續痛苦。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成了母親的枷鎖。

 有一次,我想代替母親做飯,不小心碰到鍋子有點燙傷。因為沖水降溫後很快就不紅了,疼痛也只是短短一瞬,所以便說沒事,但母親非常慌亂,帶著我大半夜的到醫院。抱著我在小小傷口上塗了藥貼了紗布的手,淚水止不住的流。

 『不要再做危險的事了!』

 『不可以靠近火源,烹飪實習也休息吧。』

 『連小想都出事的話馬麻就……』

 此時我注意到了。我什麼都不要做就好。我明白了我什麼都不做是唯一不會讓母親擔心、困擾,能夠幫助母親的事。

 哥哥死後大概半年,母親稍微冷靜一點,得以恢復以往的生活。但是另一方面,母親的行事態度也宛如換了一個人。

 她過去明明不是個會過度干涉孩子的人,會在家務、育兒的零碎時間中發展自己的興趣,可現在完全放棄一切個人興趣,對我過度保護、過度干涉。

 她喊我的時候,也一直如我幼時喊我『小想』。我因難為情而決定不喊『馬麻』,第一次喊『媽媽』的時候,她像是世界末日般絕望。

 『這麼做是要離開馬麻了嗎……』

 我怕像在畏懼什麼顫抖著哭泣的母親模樣,所以那之後就繼續喊『馬麻』。

 母親大概希望我永遠都是個孩子。希望我是沒有父母親翼護就無法生存的幼兒。

 我回到家後她會問我每天在學校發生的事,瞭解我的人際關係。曾經幾次直接去找我的同班同學,問他們我在學校時的狀況,或是緊迫盯人的說『要是傷害我家孩子,我是不會原諒的』。

 我不再和同學一起玩,也交不到新朋友。逐漸不和任何人說話。如果母親會擔心我的人際關係的話,如果憂心會因此給朋友帶來麻煩的話,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跟任何人親近得好。

 畢業後的選擇全由母親決定。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選學校,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母親明顯不高興。會去考現在這所高中,也是因為母親提議,這所學校離家近可以走路上學,不用騎腳踏車或搭電車就能到很安心。大學和學系,也一定是母親來決定吧。

 如今在母親身邊的只有我,唯一留在母親身邊的我,必須支持、幫助她。這麼一想,我只能一句抱怨都不說乖乖聽話。

 另一方面,「為什麼是我」的這個心情,也在心中的角落盤踞。

 哥哥的死明明是哥哥的事、是哥哥的選擇,為什麼我得這麼想不可?如果哥哥沒有死,我就不用揹負這種重擔。如果哥哥還活著,我就能普通的隨著自己的心意而活。

 因為哥哥死了,我就非得因為哥哥的死而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這種不合理折磨著我。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討厭這麼看待溫柔哥哥的自己。一定是很煩惱很煩惱、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到了最後只能選擇死亡的哥哥,卻無法不恨他的我,是個沒血沒淚的人。

 但是,我把這一切想法全部吞進去蓋上,別開眼壓抑住它,儘可能不要起任何波瀾。

 就這樣平淡地過了十年,或許我也哪裡放鬆了下來。和綾瀨親近的在一起,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然而,如我所料,她被捲進來了。

 深夜回到家我立刻躺床,睡得宛如一灘爛泥。深沉到無夢的睡眠。

 睜開眼時已經接近中午。

 我從床上起身,立刻想到不知綾瀨怎麼樣了。

 她的母親非常生氣,應該會被罵得很慘吧。

 這也是我的錯,是我母親的錯。造成了這麼大的騷動導致的。

 不知道綾瀨狀況會不會很糟,覺得很不安,想說先聯絡吧的把手放在手機上時,房間的門咔鏘一下開了。

 「小想,起來了?」

 母親的臉從門縫中探出。

 「早安,小想。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痛?沒有不舒服嗎?」

 每天早上慣例的詢問。我把手機放在床邊,一如往常回答「早安,馬麻」。

 「我沒有不舒服。」

 「這樣啊,太好了。昨天到處跑很辛苦吧。」

 「不,所以……。」

 母親像打斷我說話似的繼續說下去。

 「小想,你很累了吧。今天一天在家好好休息。」

 我的視線落在手機上。

 得去和綾瀨見一面。至少要看看她的狀況,不看我會擔心。

 「……不,我待會稍微出去一下——。」

 「不可以。」

 我還沒說完,母親就打斷我。

 「今天待在家裡,小想。」

 母親微笑著。雖然語氣溫柔親切,但非常肯定。我一時語塞,然後鼓起勇氣。

 「……但是,就一下……我得去。」

 「不行。」

 母親的表情一點一點扭曲。

 「你打算去見那孩子對不對?……小想,還不能拒絕,要和那個孩子來往吧,一定。」

 母親的話語裡雖然沒有明顯的責備,但透露出如論如何都要把我離家出走歸咎在綾瀨身上的意思。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是這樣,煩透了。

 不是這樣的,就在我想反駁的時候。

 「……我有不好的預感。」

 母親突然低著頭小聲地說。

 「跟那種家庭出身的孩子當朋友,對小想也會有不好的影響……。」

 不好的預感,那種家庭。

 我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皺起眉頭。

 「水月同學,是吧?在那麼不幸的家庭長大的確很可憐,會想逃走也是沒辦法的,所以她才會利用你的溫柔。」

 我心臟怦怦跳動,拼命擠出聲音,開口詢問。

 「……什麼意思?你剛剛開始在說什麼?你明明完全不知道綾瀨的狀況,這種……。」

 「我知道。」

 母親緩緩抬起頭。

 「我查過了。」

 「……什麼!?」

 我睜大了眼睛。

 「查過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做這種……?」

 不知道,聲音變得尖銳。查過了,這個機械般的聲響,讓我心跳如擂鼓。

 母親眼神飄移地回答。

 「開始放暑假之後,小想的樣子不太對。明明放暑假總是一直待在家裡的,到底是去了哪裡?我很不安,所以就跟在小想後面。結果看到你跟那個孩子碰面……。」

 跟在我後面?什麼意思?而且為什麼要調查?

 我拼命壓抑湧起的混亂與不滿,試著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明。

 「……什麼在哪裡做什麼,只是因為同社團,就一起回家而已啊。」

 「但是,第二天、還有第三天,都在一起吧。從早上開始一直……也沒去學校。」

 我覺得血氣上湧。

 一週前,她說打電話到學校確認社團活動是否有在進行。也就是說,她跟在我後面,知道我跟綾瀨見面,為了證明社團活動休息所做的。

 太奇怪了,我想。再怎麼樣、再怎麼親近,做這種事情也太奇怪了。

 「為什麼要跟蹤我……?」

 我拼命壓抑著想質問的心情,壓抑聲音。

 「因為小想,你不是說過沒有朋友也沒關係嗎?既然如此,會跟她在一起,表示那孩子很特別吧?這樣的話,馬麻就必須得先了解那孩子才行。」

 「必須瞭解是什麼……。」

 「這是家長的角色。應該確切知道小想是不是有被捲進奇怪的事情,是不是遇到了危險。不這麼做的話,就不是合格的家長。」

 母親的眼睛空虛得嚇人。

 啊啊,是的,我想。哥哥自殺的時候,比起周圍的責備,最甚的是母親的自責。

 所以,她或許覺得必須全面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以免我和哥哥走上一樣的道路。

 我不是不懂她的心情,但連沒說的部分都想全面掌握,我背脊發冷,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

 母親從放在旁邊的兩個信封的其中一箇中,拿出幾張紙。

 「這個,是拜託徵信社調查的資料。」

 我再次倒吸一口氣。

 「什麼……?」

 「我調查了綾瀨同學的身家背景。」

 母親口中接連說出無法想像的話語,我覺得頭暈目眩。

 昨天,她能這麼快就跟徵信社的偵探合作,是因為一開始就有聯絡。能立刻聯絡綾瀨的母親,也是如此。

 「這,是什麼……!」

 「因為我很擔心。和小想交朋友的人是什麼樣的人,馬麻有義務要知道吧?」

 「什……。」

 不顧因為驚訝和打擊而啞口無言的我,母親一邊讓我看這些資料,一邊開始流利地說明。就像是已經讀過很多次,把內容背下來似的。

 「綾瀨同學是單親家庭,聽附近鄰居說,她父親似乎有外遇把妻子丟下跑出去的……真是過分的男人。她的母親一個人把綾瀨同學拉拔長大,白天有上班,晚上還跑去兼差,好像是酒店一類的……總是化濃妝、穿顯眼的衣服……感覺的確是那樣的人。聽說也有和壞男人來往。綾瀨同學小時候似乎有受到暴力對待,附近鄰居說看過好幾次身上有明顯的瘀青……而且,她現在好像也還是自己在超市買吃的,買即期品那種快壞掉的便宜貨,家裡一定沒有好好給她吃飯。看她瘦成那樣,她的媽媽是不是放棄育兒了呢?」

 關於她,我過去在意的事情、耿耿於懷的事情,有種漸漸連接起來的感覺。過於纖細的身體、傷痕、瘀青。原來如此啊,我想。

 但是,這是,不對的。太奇怪了。

 我頭暈目眩更甚。不想再聽下去,我閉起眼、塞住耳朵。即使如此,母親的聲音還是鑽進我的耳膜。

 「雖然對那孩子很抱歉,但連說場面話都稱不上是好的環境啊……。這樣的家庭怎麼培養得出好的孩子呢。她好像還有說謊癖,果然精神方面不太正常啊,好可憐。當然本人應該是沒有責任的,不過跟那種孩子交朋友的話,小想一定會被帶壞。不要再接近她了。」

 「為、什麼……這樣的……。」

 我的呼吸亂了。顫著肩膀痛苦呼吸,我終於吼了出來。

 「……不要做這種事!」

 母親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為什麼要擅自調查我朋友的家境!這太奇怪了!」

 這當中有多少是真的、綾瀨不想讓人知道而拼命藏在心底的事、不是自己說出口的事,我不想知道。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母親理所當然的回答。

 「你的意思是隻要說為了我好,什麼事都能做!?」

 我是第一次用這麼大的聲音反駁。母親雖然一臉驚訝,卻一點都不懷疑自己行為的正當性。

 「當然。因為馬麻很擔心小想,很擔心喔。」

 「擔心就什麼事都能做?這麼想要我照你說的做嗎?我只能跟你認可的人來往嗎!?」

 「照我說的做……我沒有這麼想。只是想到如果你交了不好的朋友,被捲進不好的事情的話怎麼辦,很擔心很擔心……。」

 雖然一副擔心我的口吻,但其實母親心裡只想著哥哥。無法從哥哥死亡的束縛中逃脫,以這個理由束縛我。

 「……夠了……。」

 我深呼吸。然後宣告。

 「——我,和哥哥,不一樣……。」

 母親睜大了眼睛,像說不出話似的嘴唇翕動。然後啞著聲音喊著。

 「為什麼要這麼說……!」

 母親一下子雙手捂著臉,肩膀顫抖。

 「小想,你變得好奇怪,全都是那孩子害的對不對?你明明以前都是個乖孩子的,都是因為那孩子,你才會這樣跟馬麻說話……。」

 像是世界末日般的悲嘆聲。

 「你這孩子怎麼變成這樣……馬麻明明這麼用心的養育你……。」

 『不要用這種挾恩圖報的說話方式,誰拜託你養育我了?』

 我把想說的話給吞了回去。話到嘴邊時,最後一道自制力啟動。把另一個我的嘴塞住。我腦中響起「只有這個不能說」的制止聲。

 過了半晌,母親忽然抬起頭,慘白的臉上露出乾笑。

 「果然只能轉學了。」

 這過於突如其來的單字,我無法立刻理解詞意,整個人僵住。

 「有那孩子在的學校果然不是個好環境。她柔弱又不可靠,會讓人莫名在意吶,小想是個溫柔的人,要是她在身邊就無法放著不管。所以,轉學比較好。」

 「等、等一下……你在說什麼?」

 我混亂不已,硬是擠出話來。

 「吶,轉學吧,其實我已經決定好新的學校了。」

 母親一臉奇妙的開心,把資料從另一個信封裡拿出來。好像是鄰縣高中的介紹冊。

 「這裡啊,一年舉行兩次轉學考試,在三月和九月。為了趕上九月的考試,得趕快寫申請書才行。」

 「這種事……做不到吧……我不要……。」

 我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開玩笑吧,如果不是這樣就只能認為是哪裡出問題了。

 「小想的話沒問題的,小想很聰明,一定能考上。」

 「不是這個問題!」

 她這次用懇求的表情抬頭看著大喊的我。

 「……吶,拜託。請理解馬麻。馬麻是為了小想才這麼說這麼做的。因為喜歡小想。小想是知道的吧?」

 接下來她對我說的話,我都沒有聽進去。

 但是一點一點的,在心底像沉澱物一樣堆積。堆積了近十年的那個東西,逐漸接近水面,我再也沒辦法裝做沒注意到它幾乎要無法阻止的從我心裡溢出來。

 「我是為了你才這麼說、這麼做。小想還是孩子所以應該還不懂,你要是長大了,一定就能懂馬麻的心情。」

 「……這……」

 我發現的時候,沉澱在心裡的那個東西從內側打開我的嘴。

 「這真的,是為了我嗎?」

 我終於說出口了。這在我心中糾纏無數次、無數次的疑問,終於化為言語了。

 「咦……?」

 母親的臉色變了。一臉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吧?」

 一度潰堤的洪水,已經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了。在它全部流出去、水勢緩和之前,我自己也無法阻止。

 「馬麻……媽媽你總說、總說是為了我,但你從不聽我想做什麼。無視我的心情所做的決定,真的是為了我好嗎?」

 流利的把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冷靜、冷靜,感情用事的話就失去意義。雖然我這麼告訴自己,但話越說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

 「在我看來,媽媽想的不是為了我、不是我的事,只想著把我變成你希望的樣子而已。」

 「你在……說什麼?」

 媽媽像硬擠出話似的開口,臉色慘白。

 「媽媽你,只是,想把我放在身邊而已吧。」

 「這個……這個,因為,不在身邊會不安啊。因為我擔心小想。要是小想不在了,馬麻就活不下去了……。」

 我覺得自己的臉在抽動。

 沒有我就活不下去,這話我已經聽膩了。這句緊緊束縛住我、把我拖進無底沼澤的,宛如詛咒般的話。

 對我說這些話,覺得我會高興嗎。不,不是的。說這些話,只是要操縱我,讓我照著她的意思去做而已。

 但是,我已經沒辦法當媽媽的娃娃娃,沒辦法當哥哥的替身。

 無處宣洩的憤怒、焦慮、空虛。自己也無法處理完的感情逐漸膨脹,從內部爆發。

 「——其實,我消失比較輕鬆不是嗎?」

 我一直、一直藏在心裡的話。在說出口的瞬間,媽媽倒吸一口氣。

 「呃……?這什麼意思?」

 我察覺自己忽然笑得扭曲。

 「媽媽其實,覺得要是我不在就好了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

 媽媽大喊著站了起來。

 「要是沒有小想,馬麻就沒辦法活到現在……!」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我,就不用痛苦地活著了。」

 媽媽像說不出話似的嘴唇翕動。我一邊看著她的臉,一邊小聲地說「我」。

 「我……是為了讓媽媽活下去而存在的嗎?我必須活下去,只是為了讓媽媽滿意嗎?」

 「小想……。」

 「我不是為了媽媽而生的。」

 我的話如刀刺在媽媽心上,汩汩流血。我知道會變成這樣,所以才說出口。因為我想做點什麼改變它,因為我想改變。

 但是,在媽媽淚眼盈眶的瞬間,我就懂了。自己的舉動全是徒勞無功。

 「小想……你為什麼不懂呢……馬麻是,馬麻是……。」

 媽媽雙手捂臉,從指尖溢出的淚水流到手背。

 我發著抖嘆氣。

 「太狡猾了……媽媽總是這樣哭,所以我什麼都沒辦法做。只能忍耐……。」

 總是這樣。我想表達自己的意見也是,因為媽媽哭泣,所以我只能閉口不言。

 「……媽媽,你想,折磨我嗎?」

 不是,不是這樣的,媽媽搖頭。

 「馬麻很重視小想。因為只有小想是馬麻的生存價值……,因為馬麻是為了小想活下來的……。但是,為什麼你要說讓馬麻這麼難過的話……?」

 媽媽帶著一張滿是淚痕的臉,緊緊抓住我。

 我反射性的伸手要去扶她的身體,但還是沒撐住摔下去,倒在沙發上。

 即使如此,媽媽還是緊緊地抓著我。

 我無力的抬頭望著天花板。不行了,什麼都說不通。

 我一直很努力。總是小心的不讓媽媽不安、不讓媽媽哭泣,一切都照媽媽所說的去做。要是哪天媽媽能安心的相信我的話,媽媽的不安就會消失吧,我為此努力著。

 即使如此,這個人沒有改變。所以我也沒辦法改變。就這樣永遠的,被綁在這個家裡。

 「啊啊神啊,請不要從我身邊奪走小想……。」

 明明從我這裡奪走了許多東西,明明連綾瀨都奪走了,自己的東西卻不想被奪走嗎?但是。

 「……我不是媽媽的所有物,也不是媽媽的附屬品。」

 「神啊拜託、拜託,小想是我唯一的寶物,其他的東西我都不要,所以只有小想……!」

 看吧,果然是這樣。

 媽媽崩壞了。在哥哥死去的那個時候。

 所以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媽媽不懂我的心情,我也不理解媽媽的心情。一定不會有互相理解的那一天。

 「啊啊,小想!馬麻重要的小想!」

 她緊緊的、緊緊的抱著沉入絕望中的我。像是在抱著我,但一定是在抱著自己和哥哥。

 真噁心,我想。強烈的執著與依附,噁心到想吐。

 然後,無法抵抗這一切,在某個地方放棄了的自己,也很噁心。

 「……我知道了。」

 沒說是什麼,我這麼說。

 媽媽一下子抬起眼來。

 「你懂了嗎?」

 「嗯,我知道了喔。」

 「太好了……。」

 我看著半空笑了。

 或許是對我的回答感到安心,媽媽終於離開我的房間。

 外面已經一片淡淡夜色,沒有什麼聲音,所以我放輕腳步試著走到一樓,媽媽在客廳沙發上睡了。似乎睡得很沉。

 我再次回到自己房間。

 我打開手機電源,確認有沒有訊息或電話。綾瀨沒有聯絡我。

 打電話看看吧。想確認她的狀況,更重要的是想聽他的聲音。想著這些事的自己,有點好笑。

 聽到媽媽嘴裡說出轉學這個詞的時候,我腦中第一個想到的是綾瀨。想著是要是轉學了,就見不到她了。

 我對現在的學校毫無留戀,但沒辦法忍耐見不到她。

 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一點。我應該是喜歡上綾瀨了。理所當然的不想離開她。

 手機開始震動。

 我看向螢幕,畫面上出現『未顯示號碼』,說不定是惡作劇電話。

 即使如此,我依舊按下通話鍵,把手機貼到耳朵上,回應「是」。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掛了電話。

 再次放輕腳步下了樓,確認媽媽睡熟了之後,走進廚房。

 打開洗碗槽下的抽屜,取出水果刀。

 就這樣走到客廳,站在熟睡的媽媽跟前,低頭看她的睡臉。

 「……再見,過去謝謝照顧。」

 為了不吵醒她,我小聲、小聲地說。

 ————◇孤獨的螢火蟲

 我每次回到亂七八糟的家,就會覺得不安。

 這是我的牢籠,當然不允許外出,想到一輩子就只能活在這裡,就清楚知道我無論做什麼努力都是徒勞無功。一切都是沒有用的。

 只有我和媽兩個人的家。只要媽的心情不好,家裡的氣氛就會變得沉重,連好好呼吸都無法。

 我一邊抱著青色的鱗片,一邊在夜幕低垂的房間裡盯著它看。

 到我小學二年級為止,爸也一起住在這裡。

 但是,並沒有特別溫暖幸福的記憶。反而是時至今日仍然不想想起的每一天。

 爸只要喝醉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會露出鬼一樣的表情瘋狂暴怒,是個粗暴的人。有嚴重的暴力行為與話語。他會突然大罵出現暴力行為,所以我現在聽到大聲的成年男性聲音,身體就反射性的會發抖。

 媽總是會因為一些小事生氣,會拿東西丟我、打我、捶我、踢我,把我打倒在地、痛罵我。

 我並沒有每天受到那麼多的傷害,但一次被疼愛的記憶都沒有。我記得的,都是他不滿的抖著腳喝酒的背影。幾乎沒有眼神交會過。

 沒耐心、立刻會生氣又總是宿醉,工作時間當然都不長。失業的時候每天都懶洋洋的睡到中午,被解僱後就不高興的整天待在家裡,所以我跟媽都很小心不要惹他生氣。爸不認真工作,所以我有媽總是出門工作的印象。

 現在想想,真的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父親。但小時候的我,總是拼命的希望爸能認同我的存在,讚美我、喜歡我。幼兒園的時候拼命背誦平假名,填滿五十音圖。學校課業也很努力,國語和數學拿到一百分,喊著『爸,你看你看』,結果卻只得到他一臉不愉快地回應,『我現在很忙,不要跟我說話』。

 進入小學後,爸爸經常對我施暴。

 一年級時,我在家練習在學校學到的歌,爸爸大罵『吵死了,閉嘴!』,用力地甩了我一個耳光。

 被幾乎能蓋住我整張臉的巨大手掌用力揮打,那手掌逼近的模樣,至今記憶鮮明。

 與幾乎被打飛的衝擊同時,響起什麼東西破掉的聲音,我大概是腦震盪了,一瞬間失去記憶。回過神來時我倒在地板上,臉頰燒灼般的熱,尖銳的耳鳴起來。腦袋昏沉沉的,暫時站不起來。

 在那之後,我一想唱歌嗓子就像卡住似的。明明爸不在我眼前,但只要想起那時的恐怖記憶,呼吸就無比困難,怎樣都唱不出來。

 二年級的時候,我趁著爸睡午覺的時候悄悄練習運動會的舞蹈,被不知何時醒過來的他從背後踹了一腳。完全沒注意所以一點準備都沒有,沒有任何抵抗的倒地,不但腳踝扭傷,膝蓋也撞壞了。皮肉裂開,痛到不行,腳只要碰到地面就劇烈地疼,我哭著走了好一會。

 但是,我被事先叮囑過不能跟任何人說,不想給總是辛苦工作的媽帶來困擾,所以絕對不能講。可能是因為沒去醫院接受過正規治療,即便過了十年,我的腳踝依舊時不時地痠疼。膝蓋也一樣,除了留下疤痕外還很不舒服。特別是跑步時常常隱隱作痛,原本我的體育成績相當不錯,結果從那年的運動會開始,就一直是倒數第一名。再加上為了保護受傷的腳,沒辦法好好奔跑,常被周圍的人嘲笑。最後一到體育課時間,我乾脆就故意摔倒,用誇張難看的方式跑步。

 『身體不舒服嗎?不想好好跑嗎?你是哪種?』

 我曾被班上的女生小團體圍住質問。我沒辦法老實回答我是被我爸踢了一腳而受傷,立刻說:

 『……其實,我是人魚喔,所以沒辦法好好走路,也沒辦法唱歌。』

 用這樣的謊言含糊帶過。

 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無法讓任何人相信的垃圾話。但這是我使盡全力編織出的謊言了。因為不能跑、不能唱歌,所以是人魚。我覺得自己做得不錯,非常喜歡,所以一有機會就這麼說。

 聽到成年男人的怒吼,我的身體也會自己發起抖來。特別無法忍受男老師罵學生的聲音。只要突然大聲起來,我就會覺得害怕,一點辦法都沒有。為了掩飾,我故意誇張的驚聲大叫,自己跳起來。

 對我的行動,大家先是憤怒、傻眼,逐漸放棄,儘量不跟我有來往。稱我是『說謊的水月』啦、『愛演女』啦。嫌惡、疏離、敬而遠之。

 這樣也好。這樣比較好過。

 我開始說謊是有原因的。因為不想讓大家知道我自己和家裡的狀況。

 被爸爸拳打腳踢,媽媽越來越奇怪,被爸爸討厭的自己。都是些不想讓人知道的事。要是大家知道我的真面目或家庭環境的話,只會覺得不愉快吧?所以說謊對我或周圍的人來說都能舒服點。

 那之後沒多久,某一天爸突然消失了。說出門一下,離開家後,就這樣再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我已經忘了是因為什麼,不過那是爸爸痛罵我的隔天。

 爸離家這件事,我當然覺得吃驚,但毫不傷心。我覺得和媽兩個人的生活一定比較輕鬆。

 可媽並非如此。她像世界末日一樣悲傷,陷入絕望,哭著說『你爸不在了好寂寞,我要怎麼活下去』。我那時才知道,媽明明被打成那樣,卻還是喜歡著爸。

 每天喝酒喝到半夜的媽,有一次喝到爛醉,半睡半醒的說。

 『都是水月害的,你爸才離家出走。因為水月不聰明伶俐,你爸覺得煩、討厭,所以才離家。水月從我身邊奪走了爸爸……。』

 這打擊比爸離家那時還強烈數百倍。我沒有想像過是我的錯,所以知道媽是這麼想的時候,非常非常驚訝。

 說不定連媽都會討厭我,我該怎麼做才能得到她的原諒呢?

 第二天早上,媽像完全忘記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一樣抱著我,哭著說『水月,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哪裡都別去』。我是第一次見到她這麼脆弱的模樣。

 那時候,我一邊拍著媽的背一邊想。如果是我從媽身邊奪走了爸,至少我有繼續陪在媽身邊的義務。我絕對不會離開媽。

 所以我以不讓媽覺得不安為第一要務而活。下了課馬上回家,假日也不出去玩。因為國中規定要參加社團活動,所以選了能稍微早點回去、假日也沒有活動的社團。

 小小的我心裡,大概是有種使命感一樣的東西在燃燒吧。我覺得這麼做,可以減輕因為爸不喜歡我而讓媽難過的罪惡感。

 但是,我越是想待在媽身邊,媽的樣子就越是奇怪。我只是稍微晚一點回家她就大哭狂怒,手邊能拿到什麼東西都朝我丟過來。若是要談畢業後做什麼,會變成大麻煩。那生氣的方式像是被爸附身一樣。

 我覺得這依附的狀況並不尋常,然後心情就像是被拉進無底沼澤似的。但是,我覺得因為是我害爸離家,所以我必須跟媽在一起。

 但是,我漸漸覺得負擔沉重,在家裡難以呼吸。

 媽大概也察覺到了我的想法。她一定是感覺到我的心在離開,所以從那時開始頻繁地叫救護車。我大概知道,她是想讓我擔心,要把我綁在她身邊。

 那時遇到了羽澄,覺得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能好好吸到空氣,回家越來越憂鬱。

 「就不該有這種東西!」

 媽大喊著,抓緊我的手機,用力對著牆壁丟。

 砸到牆上時同時響起鈍鈍的聲音和尖銳的聲音,空咚一下掉在地上。

 螢幕裂得亂七八糟。大概已經壞掉沒辦法用了。

 沒有得到媽的允許就跑出家門,和羽澄兩個人到遙遠的地方,讓媽非常生氣。大概是至今最氣的一次。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你不知道我怎麼想的嗎!?」

 「我怎麼樣你都無所謂嗎!?」

 「你打算離開我嗎!?」

 「你根本沒辦法獨立生活不是嗎!!」

 回到家之後,媽媽就一邊狂喝酒一邊不斷罵我。運氣不好,今天媽休假,所以罵了一整夜。

 都是同樣的話反反覆覆,我一邊對不起對不起的道歉,一邊被甩不掉的睡意侵襲,不小心跪坐著就打起瞌睡。肩膀立刻被狂搖醒了過來。

 我霍一下抬起頭,或許是因為酒或許是因為憤怒,媽漲紅了臉嚴厲地瞪著我。

 「對不起!」

 我反射性的道歉,挺起背脊。

 「你以為道歉就沒事了嗎!」

 明明只能道歉,卻連道歉都被指責,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又想嘆氣,我拼命把嘆氣吞了回去。

 「水月完全不懂我的心情。」

 媽不高興的把捏扁的啤酒罐用力放在桌子上,從罐口噴出的黃色液體沾染到榻榻米上。

 「為什麼?我明明一直為了養育水月而一個人努力著,為什麼要離開我?」

 媽像緊緊綁住般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好痛。我咬著嘴唇忍耐著。

 「你爸走了,明明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是家人,為什麼水月你……。」

 媽的話像漲潮一樣一點一點吞沒著我,我動彈不得。

 沒有地方可以逃。

 在媽面前我身體僵硬,想說的話也不能說,聽見在說是怎麼了。

 「吶,為什麼你不懂呢?」

 「我知道啊……所以說對不起。」

 「不要再只有嘴巴上道歉了!反正你把我當笨蛋對吧!」

 無論表現出多平靜、表示理解的表情,道歉,都沒有用。

 原本媽就沒有打算聽進我說的話,也不打算相信我。她覺得只有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所以我低著頭,等待風暴過去。

 「水月!你有在聽嗎!?」

 大概是喝醉了沒辦法調整下手的力道,我的手腕被媽像要阻斷血液般更用力的握住。幾乎又要捏出淤血來。

 「吶,你不會又想要去考離家很遠的學校吧?就像考高中那時一樣……。」

 「……沒有、這種事。」

 停頓了一下,我的聲音有點斷續。

 「那,這是什麼啊!!」

 媽突然把手伸進桌子底下,拿出某個東西,啪地一下扔在桌板上。

 啊,我喊出聲來。是結業式那天學校發的升學就業指南,還有要在暑假結束後交上去的升學就業調查表。要我們利用這本書,在暑假期間更確定自己畢業後要做什麼。

 這明明應該藏在書桌抽屜最裡面的,為什麼會在媽手裡?

 於此同時,我想起來反正之後會改,所以現在……勾了希望升學,以及在大學一覽的幾頁上貼了便利貼的事,一陣血氣上湧。

 「呃……那個是……。」

 我顫抖著聲音想著該說什麼。但是,在我想到適合的藉口之前,媽就壓低著聲音問我。

 「……吶,水月。我說過要你就職對吧?為什麼變成希望升學了呢?」

 我拼命搖著因為混亂已經腦子一片空白的頭。

 「不是,那個,可能是我不小心寫錯了……。」

 但是,媽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這樣的話為什麼大學的頁面貼了便利貼?沒有要考不會貼便利貼吧。吶,水月!這怎麼回事!?」

 「不……不是,這只是隨便……。」

 這種臨時推託的藉口完全沒用。我平常能撒謊就撒謊、連自己都驚訝的嘴,現在完全派不上用場。

 媽大喊著「不要說謊了!」,把貼著便利貼的頁面撕成粉碎。然後,把那張寫過位於東京的大學校名的調查表也撕碎了。

 「吶,你打算去東京嗎!?要逃走、要從我身邊逃走嗎!?」

 媽把指南一摔,抓住我的肩膀。竭盡全力的緊緊、緊緊抓著。指甲陷進肉裡,尖銳的刺痛起來。

 好痛,我不由得痛喊出聲,但媽大概沒有聽見。她完全沒有放輕力道。

 「明明是你害的那個人離家,你還要捨棄我!?」

 媽激烈的搖晃著我。尖銳的聲音震耳欲聾。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懂呢!?要是沒有水月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說不定會倒下死掉,你卻打算離開我!?」

 我閉上眼,再次等待風暴過去。

 過了一會,媽一邊流著淚一邊瞪著我低語。

 「你這不孝女……我為了你努力工作,拼命養育你長大,你卻要背叛我……」

 然後,露出苦笑僵著臉說。

 「——要是沒有生下你就好了……。」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把尖刀切成碎片。

 雖然我有微微感覺到她的想法,不過卻是第一次實際聽見她說出口。

 我從汩汩流血的心臟拔出刺進的刀,直指媽媽。

 在我心裡某處,有個覺得傷害這個人也沒關係、希望她嚐嚐和我一樣的痛苦的,這種殘忍念頭的自己。

 「——我沒有拜託你生下我。我一直覺得,要是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拿刀相向,媽卻因為我的話而倒抽一口氣,睜大眼睛看著我。

 下一個瞬間,媽站了起來,就著這個勢子甩了我一耳光。我來不及躲,衝擊力太大,我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媽用左手壓著打我的右手,然後忽然對著我伸出雙手。我反射性的閉起眼睛,縮起肩膀。

 但是,媽用這雙手抱住了我。

 「啊啊,對不起啊水月……很痛吧。」

 在我耳邊低語的聲音。像是慰勞、像是安慰、像是乞求原諒。

 她這麼做我總會什麼都說不出口。沉默著任由她抱著。

 但,這不代表疼痛會消失,傷口會癒合。

 「但是,是水月不好。因為你要離開我……我明明只剩水月了。你不會像那個人把我丟下對不對?水月是溫柔的孩子啊……。」

 並非溫柔,只是忍耐而已。我心裡這麼想,但當然說不出口。

 「……嗯。我哪裡都不去,會一直在這裡喔。」

 我唇瓣間不住地說出話語。

 媽一定聽不見我心裡嘰嘰嘎嘎的聲音。

 媽哭出聲音,像個孩子似的淚流滿面,沒多久後就睡著了。

 幾乎同時,我也像斷電似的倒在被褥上。

 當我一下張開眼睛時,房間裡一片昏暗。

 我又夢到了。那個成為人魚,在廣闊海洋中自由地游泳的夢。

 呆呆的看著天花板,然後把手插進口袋,拿出我的寶物。

 人魚鱗片。爸還住在家裡的時候,媽給我的東西。

 透過從窗外照進來的微弱燈火看。圓形的,帶著藍色的透明碎片。在明亮的地方,邊緣會閃著採紅色的光。大概是玻璃碎片一類的東西吧。

 大概是我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兩個人在沙灘上散步時,媽突然蹲下來,從沙子裡挖出有一半埋在裡面的這個碎片。用指尖輕柔地拂去沙子,在太陽光下照耀。

 『哇——好漂亮喔!』

 『很漂亮吧?』

 我們相視而笑。

 我問『這是,什麼呀?』,媽想了一下,然後笑著回答。

 『說不定是人魚公主的鱗片喔。』

 『唉!人魚公主的鱗片!?』

 那時候的我非常喜歡人魚公主的繪本。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纏著媽念給我聽。我好喜歡閃閃發亮的、有點感傷的那個人魚公主的世界。化為海中泡沫的結局,對當時的我來說,感覺像是非常美麗的夢,雖然悲傷,但我非常喜歡。

 媽把掉在海邊的一個小小垃圾碎片,說成是人魚鱗片,是對我的體貼。

 每次見到這個鱗片,就覺得被當時的幸福回憶包圍,所以我把它貼身帶著。

 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想。

 就算帶著這個,現實生活也沒有任何改變。就像是從某個坡道上滾落一樣逐漸惡化。

 媽睡著,周圍都是啤酒空罐。我被她抓住的手腕上,有著紅色的指印和青色的些微內出血。臉頰也刺痛而發燙。

 這就是我毫無改變的日常。永遠持續下去。

 「……已經,不行了……。」

 回過神來,我小聲地這麼說。

 「總覺得……好累……。」

 我再次低語。

 從牢籠中飛出去什麼都沒有改變,只能回到籠中生活。雖然知道,但在這裡非常非常痛苦。

 因為,會一直重複。只要我還在這裡,這種事情必定一直重複。

 只要我不消失,我跟媽就一直不會改變。

 離開這種日子的方法,解脫的方法,已經只剩一個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打開玄關大門。

 我一邊在夜色中往海邊走去,一邊告訴自己沒事,再忍耐一下。我馬上,就會化成海中的泡沫消失了。

 可是,為什麼呢。想消失的想法,以及為什麼非要消失的想法,都存在在我心中,既痛苦,又難以呼吸。

 我不想消失,不想化為海中的泡沫。

 不過,比起就這樣活下去,我想融化在海中要更舒服。

 明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為什麼會這麼無法捨棄對生的執著呢。

 「好痛苦……。」

 我不由得低語,溼了眼眶,發現自己在哭。

 手摸摸臉頰,已經被淚水沾溼。

 即便是說再多討厭的話,對我而言,媽還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沒有人能取代的、重要的人。如果媽不在了,就只剩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對媽而言,大概也是一樣的。即使覺得辛苦,還是養育我長大,一定是因為覺得我很重要吧。

 即使如此,為什麼要像那樣,對彼此說出傷人的話呢?明明知道對方的心在淌血,還是硬要說出這樣的話呢?

 活著,好痛苦。

 儘管死亡應該也很痛苦,但是,對我來說,繼續活著會一直、一直痛苦下去。

 海浪聲與蟬鳴交織在一起,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太鼓的聲音。

 啊啊,對了。今天是夏日祭典。

 一思及此,我腦中浮現出羽澄的臉。

 和他約好了要一起去。他雖然一臉嫌棄,但他一定會來。

 我跑到附近的公園,打開靜靜矗立在角落的公共電話亭大門。

 昨天在便利商店羽澄放在我這裡,但因為偵探跑來所以沒能還回去的零錢還在口袋裡。

 我記得他的電話號碼。他告訴我號碼時我非常開心,無數次看著聯絡人列表,不知不覺就記住了。

 我謹慎地按著電話鍵,把話筒放在耳邊。鈴聲,響了三次。

 『是我。』

 是羽澄的聲音。

 我放心的鬆了口氣。

 就像一直等待的救援之手朝我伸了過來似的,就像在又熱又幹的沙漠中持續行走,不支倒下時突然有綠洲出現似的。就像在海里溺水拼命打水時,忽然被拉上水面似的。這樣的想法,讓我感動。

 「羽澄……。」

 嘴唇拉出微笑的形狀,想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的聲音,但我發著抖、聲音沙啞,沒辦法模糊帶過。

 「……好痛苦。幫幫我。」

 所以,如果怎麼樣都沒辦法隱瞞的話,就老實說吧。

 電話的另一頭瞬間沉默下來。

 然後聽見吸了口氣的聲音。

 『……我知道了』

 他明確的回應。

 『你現在在哪裡?我立刻過去,你在那裡等我』

 嗯,我小聲地回答,緊緊地把話筒抱在胸前。

 我坐在附近的長椅上呆呆地望著夜空,眼前突然有個小小的發光絲線飛過。

 那是什麼啊,我定睛一看,是螢火蟲。這附近有森林和河川,應該是從那裡飛來的吧。

 仔細一看,公園裡有幾隻螢火蟲飛舞。

 但是,這幾道螢火蟲的光亮,雖然靠近、交錯,但卻沒有近距離的一起飛,不管哪一隻都是單獨輕快飛舞。即使周圍有同伴,也是單獨一隻。

 和人類一樣。即使有很多很多人,大家最後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雖然彼此接近,擦身而過,但每個人還是獨自生活。

 ————◆我們最後的夏日祭典

 綾瀨坐在海濱公園的長椅上。

 長長的頭髮,就像漂在海里似的隨風飄蕩。

 那個,我開口喊她之後,一時語塞。

 「……對不起。」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就這麼說了。

 「為什麼要道歉?」

 緩緩抬起頭的她雖然在微笑,但那雙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來,哭腫似的發紅。

 「對不起。」

 我只能道歉。不想讓她知道我已經知道關於她的種種。

 「所以為什麼要道歉呢?」

 她覺得好笑,肩膀顫動。之後忽然望向海面,小聲地說。

 「……謝謝你來。」

 不,我搖搖頭。

 後來怎麼樣了,發生什麼了。雖然我覺得以我的立場應該要問,但並沒有辦法簡單地付諸言語。我沒辦法決定她想不想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綾瀨身邊落座。

 我們兩人肩並肩看海。一如往常的,在海浪拍打上岸時,會匯聚無數的垃圾,不知道從哪裡飄來某種東西腐爛的酸臭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綾瀨忽然看向我。

 「……吶,羽澄。」

 從她看起來似乎下定決心要跟我說什麼的表情,我一邊想著應該還是要問啊,一邊調整自己的坐姿。

 她話稍微頓了一下,然後呵呵笑著說。

 「你,現在在想什麼?」

 事情不如我想像,我沒力的垂下肩膀。然後,想著應該怎麼回答,緩緩開口。

 「……我在想像,要是沉入海底,會是什麼感覺啊。」

 這樣啊,她一邊點頭,一邊輕笑。

 「吶,羽澄。」

 她又喊了我一聲。我回她「什麼」。

 「轉生的話,變成什麼好啊?」

 問第幾次了啊,我輕笑著回答。

 「我不想轉生。活著太辛苦了。」

 這樣啊,她點點頭。

 天已經完全黑了。倒映著天空的海洋,也染上了藍黑色。

 「吶,羽澄。」

 嗯,我回答。

 「我也,好累了喔……。」

 為了不讓她察覺我瞬間屏住了呼吸,再次說了「嗯」。

 「我以為只要我想逃,就能逃出去。但是沒有辦法……總覺得,已經好累了啊。」

 綾瀨一邊呆呆地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半空一邊低語。

 「就連有想在一起的人,都不被允許……。」

 我緩緩眨眼後,像沒事一樣的說。

 「那,要不要一起死呢?」

 她也沒事一樣的輕輕回答。

 「好唉,好主意。」

 溼漉漉的眼睛看著海面。

 「兩個人的話,一定,就不可怕了。」

 她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我指向懸崖的另一邊。

 「去淚岬吧。」

 沿海的道路上,到處都是往夏日祭典會場的人們。

 他們穿著浴衣或甚平※,拿著瓶裝飲料或團扇,脖子上掛著毛巾,每個人都滿臉笑意。真的每個人都在笑。

 注:一種上衣下褲的日式便裝。

 我和綾瀨像左右分開人海般逆著人流而行。他們興奮期待著即將開始的快樂時光,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

 「……吶,我們會下地獄吧。」

 綾瀨突然這麼說。我回答「或許」之後,稍微繼續想了想。

 「……不過啊,如果是跟綾瀨一起,就算在地獄裡說不定也還算有趣啦。」

 她瞬間因為措手不及而語塞,然後呵呵笑了。

 「真的?」

 「真的喔。」

 「……是騙我的吧?」

 「你覺得呢?」

 我含糊帶過似的笑了。

 我忽然想起,在淚巖碰到,被後藤所救的那名女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或許會再度尋死,說不定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抑或是因為被後藤所救,所以重新考慮了呢?

 若是這樣就太好了,即使是別人的事想。

 在絕望到想死的時候,有個明明是個無關的外人,卻不求回報,一心拼命幫自己一把的人在的事實。

 這件事若能在她心中點起雖然小但溫暖的火焰,給予她活下去的希望或勇氣就好了,我想。

 會有因她的死而難過的人嗎。我不知道。也是有像我哥那樣,無論被如何深深愛著,還是選擇死亡的人。

 例如我死了的話,媽媽一定不會想著我哭泣吧。她只會想起她最愛的、至今仍然愛著的哥哥,為了無法抹去哥哥死時她所嚐到的遺憾而絕望地哭泣。

 因為對現在的媽媽而言,我是哥哥的替代品,只是透過對我做她無法對哥哥所做的事,昇華自己的遺憾、減輕罪惡感的角色。

 途中我撿了被丟在路邊的繩索。雖然已經嚴重褪色,表面也破破爛爛,但試著拉拉看之後,發現強度還是相當足夠。

 抵達淚岬的我們,尋找稱手的石頭。大概五分鐘左右,找到了個雙手都幾乎要搬不動的,又大又重的石頭。

 「這好像不錯。」

 「好唉,就用這個吧。」

 綾瀨微笑著點頭。

 她也和我一樣,有想以死從束縛中解放的心情。

 我們在淚巖旁邊做準備。

 先把撿來的石頭用繩子綁好,接著把繩子兩端分別綁在彼此的腳踝上。

 我右手悄悄插入口袋,確認口袋裡的東西。很好,它在。要是有這個東西,就能順利進行。

 我們綁著重重的石頭,往海岬的前端緩緩走去。

 眼前是衣片沒有盡頭的夜晚海洋,次第開展。打上岸的海浪聲音,以及對面沙灘傳來的夏日祭典喧鬧聲。

 「如果轉生的話……。」

 綾瀨牽著我的手,自言自語似的說。

 牽著的手,微微的顫抖。我不知道是我在發抖,還是她在發抖。說不定兩個人都在發抖。

 「希望能過著自由的人生啊。」

 她用空著的手輕輕撫摸淚巖。

 「神啊,求求禰。不是人類也沒關係。人魚也好、鳥也好,什麼都可以,不會被關在牢籠中,不被任何人束縛的人生就好……。」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代替我的回答。

 我想不出想成為什麼。

 只要不是『我』,什麼都可以。神啊,請讓我轉生變成比『我』做得好,比『我』更快樂的生物。

 我自然而然的想,而後覺得好笑的輕笑出聲。向神許願,真是太不像我了。我明明不信什麼轉生,當然也不信世上有神,卻跟著綾瀨理所當然的許願。

 我不期待自己能轉生成為想成為的事物。

 只是,拜託,希望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能沒有意外,順利進行。希望絕對不會失敗。

 我只對神明許下這個願望。

 「……走吧。」

 綾瀨瞟了我一眼。

 「吶,羽澄。」

 「嗯?」

 她一度住了口,緩緩眨眼之後,她脆弱的眼眸溼漉漉的低語。

 「不要,忘了我……。」

 那張一如往常笑著的臉龐上,流下了一行淚水。

 「不會忘記的。」

 我回答完,她微微歪著頭說「太好了」。

 「那,再見了,羽澄。」

 她輕輕揮手,我點點頭。

 「綾瀨,再見。」

 我們兩人轉身面向前方。緩緩深呼吸,我開口出聲。

 「預備……。」

 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朝地面一蹬,從海岬上跳了下去。

 一口氣壓上來的重力,猶如撞向海面,迅速下沉。

 沒有喘息的時間,想著接近水面的瞬間,伴隨著衝擊的力道,海水與泡沫包裹全身。這時,我們牽著的手鬆開了。

 由於綁著沉重的石頭,身體就這樣被拉進海底似的往下沉。

 我為了不讓肺裡吸滿的空氣洩漏出去,拼命閉緊嘴巴。

 當然,不是為了要活下去。

 而是因為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我的右手握著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水果刀,左手朝綾瀨的方向伸出。

 要死,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強烈到不可思議的相信著,我是為了讓綾瀨活下去,才撐到現在的。

 明明自己以死逃避,卻希望她活下去,我知道自己自以為是過頭了。但是,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她死。

 綁著她腳踝的繩子——在我想要去抓繩子的時候,我注意到了。

 她朝著我伸出手。然後另一隻手上,握著她總是帶著的,像是玻璃碎片一樣的東西。

 我驚訝不已,咕嚕嚕的吐出空氣。

 一瞬間,我們視線交會。深海般湛藍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我。

 彼此伸出的指間互觸的瞬間,兩人同時緊握住對方的手,拉到一起。

 彼此抓起對方的繩子,各自把刀刃抵在繩子上,用力摩擦。

 幾乎是同時切斷對方的繩子,只有沉重的石頭緩緩下沉。

 呼吸困難,氧氣不足。

 明明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卻本能的渴望著空氣。

 我雖然急忙朝水面游去,但吸了水的衣服變得沉重,身體無法自由行動。在瀕臨缺氧的時候頭探出了海面,我哈啊哈啊的大口呼吸。感覺到空氣滲進肺裡。

 往旁邊一看,綾瀨不在。我立刻下潛,在水深兩公尺左右的地方抓住她揮舞的手,拉她上來。

 她氣喘吁吁的呼吸,看起來很痛苦。

 「腳、腳、啊……。」

 綾瀨表情扭曲地說。是她之前提過的舊傷痛起來了吧。

 我揹著她,拼命往陸地游去。

 得想辦法救綾瀨。

 揹著人游泳非常辛苦。無法正常行動的狀態下,我奮力揮動手腳。

 我應該沒有餘力游到沙灘。發現附近有防波堤,我朝著那邊去。

 雖然勉強抵達,但從正下方看,防波堤非常高,要爬上去很困難。

 「喂,你們沒事吧!」

 從上面傳來聲音,仔細一看,拿著釣竿的人慌忙地朝我們伸出手。

 身體漸漸沒辦法動彈,也沒有餘力回應。

 我一度潛入水中,把綾瀨扛上肩頭。腳踩在消波塊上,全力一踢,從水面跳出來。

 構不到。再一次。

 我自己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要是這次還是構不到的話,我就動不了了。

 我用盡全身的力量踢消波塊。

 我看見她朝天空方向伸出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它。

 太好了。總算是完成了。

 這麼想的瞬間,我力氣用盡。

 我的身體像已經不是我自己的東西似的完全動不了,像一個物體一樣,簡簡單單就往下沉。明明往上浮這麼辛苦,沉沒只有一瞬間。

 我腦中忽然浮現出鯨魚屍體沉入海底的景象。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看見水面另一邊綾瀨哭泣的臉。看得好清楚。

 她在喊什麼。一邊哭一邊喊。

 明明想守護她的笑容,為何卻把她弄哭了呢?

 我真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