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章 人魚之籠

第一卷  四章 人魚之籠 ————◇鐵柵欄與獅子

 現在才發現,我其實沒有和朋友約碰面的經驗。

 原因當然是由於我至今為止,從來沒有過能可以在假日約出去玩的好友。雖然我也不清楚羽澄跟我之間究竟算不算朋友。

 這一點他大概也一樣。儘管約了要去動物園,不過他跟我連沒有彼此的聯絡方式這點都沒想到,只大致決定了「禮拜天去吧」就離開了,明顯感覺得出來他也不常和人約見面。

 發現到這一點的時候是昨天,可週六沒有社團活動。想著現在得趕快決定時間地點的時候,結果打一開始就沒辦法聯絡他,所以束手無策。

 因此,當天早上,我算準動物園的開門時間出了家門。

 搭上公車,在『動物園前』的公車站牌下車,跟著人群走了一會,穿過大門,停在寫了『購買入場券』的看板前。我想,在這裡總是會遇到的。

 等了三十分鐘後,羽澄沒有出現。

 什麼時候會來呢?會到這裡來嗎?說不定會在完全不一樣的時間、到不一樣的地方。

 搞不好也有可能一開始就不來。我們只決定了日期和地點,沒約好碰面的地方和時間,而且他本來就對此沒什麼興趣。

 『為什麼我非得和你去約會?』

 邀他創造記憶去約會的時候,他一臉嫌棄的說。

 你是對的,我想;但我還是換著不同方法繼續約他。我說『這是我一生一次的請求!』,他對我皺著眉說『這理由你以前用過』,不斷拜託『你要是不去我會死的』,他一臉認真的回我『去了也會死不是?』,但最後還是讓步了。儘管非常勉為其難。

 不過,因為是這種狀況,發現時間和地點都沒決定的時候,他一定會覺得『那這次就不算數了』。不管等幾個小時都不會來吧。

 就在腳底下緩緩冒出這種不安感時,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在我低頭看著的自己的影子上。

 「你啊……。」

 突然有個聲音從頭上傳來,我嚇得抬起頭。

 「是你約的,至少要決定碰面的地方吧。」

 羽澄站在那裡。

 因為我開始覺得他一定不會來了,真的很驚訝。

 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臉傻眼的他。

 「算了,我沒發現也有錯就是了。」

 我沒有聽完他說話的餘裕,喊著「等一下!」地抓住羽澄的肩膀。

 他的額頭、太陽穴上都是汗。今天雖然是個大晴天,但氣溫不高,乾燥舒適,而且還是早上,平常走路會覺得涼涼的。

 「滿頭大汗,羽澄!是怎麼了!!」

 在我腦中一片混亂,想著得讓他補充水分,視線梭巡尋找自動販賣機的時候。

 「……我到處找你啊。」

 他一臉更啞口無言的表情,深深嘆了口氣。

 「唉!?到處找!?找我!?」

 我吃驚得不得了,「唉——騙人——!」的喊出聲。

 雖然羽澄冷冷快刀斬亂麻說「閉嘴」,但這哪有辦法沉默。

 「那個羽澄!特意!我!找……!」

 「所以說閉嘴。」

 他的手突然動了,很快地朝我伸來。

 我的肩膀無意識地驚嚇抽動,於此同時,他的手掌遮住了我的嘴。

 我們兩個就這個姿勢僵住。他大概是被我的反應嚇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是因為有自己的反應而害羞尷尬才僵住。

 「他們兩個在做什麼啊——?」

 天真無邪的孩童聲音,從我們旁邊經過。

 「哎呀,不能看喔。」

 聽見孩子媽媽提醒小朋友的聲音。太丟臉了,動不了。

 「那個……還好嗎?」

 這次是年輕女孩的聲音,我跟羽澄同時看了過去。看起來沉穩、溫柔又可愛的女孩,帶著一臉擔心的表情看著我們。她的右臉有紫紅色的胎記。年齡似乎與我們相仿。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唉?」

 「想吐什麼的……。」

 顯然,她似乎是覺得我想吐,羽澄才壓住我的嘴。

 「不介意的話,請用這個。」

 站在女孩身旁的男孩,遞給我們一個塑膠袋。是個好看到不得了的男孩。

 「啊,不好意思,沒事。謝謝。」

 羽澄慎重的道謝。

 「這樣呀,太好了。」

 兩人帶著微笑離開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傳到我耳中。

 「啊啊,是不是我多管閒事了啊。看起來只是感情好……。」

 「不會啦,沒事。千花真溫柔。」

 「嗯嗯,留生也是……。」

 看起來非常非常幸福的一對情侶。

 「……走吧。」

 羽澄緩緩鬆手,小聲地說。

 「走吧。」

 我點點頭,朝著售票處走去。

 「羽澄,你去哪裡找啊?」

 「一開始我想你會搭公車來,所以在公車站等,不過看起來是沒有,才想說不定是家人送你來就跑去停車場,沒找到之後接著去正門前面等了一下,判斷你先進來了所以才跑到這裡。」

 羽澄一臉疲倦的嘆氣。

 這是縣內最大的動物園,從停車場走到園內至少要十分鐘。

 「原來如此……真的繞了很多地方啊。抱歉,辛苦了,謝謝你。」

 「真的是喔,又熱、又遠、一團糟。」

 「是啊,真的很抱歉,謝謝你。但是,你很努力在找我,沒有想過我不會來嗎?」

 他的視線緩緩往下,眼睛直直看著我。

 「那個……我想綾瀨不是會臨時爽約的人。」

 「……這樣啊,這個這個……。」

 我莫名害羞起來,沒辦法好好說話。

 有人相信總是滿口謊話的我。

 在售票口排隊等待的期間,我無事可做,呆呆看著旁邊的羽澄。

 這麼說起來,我們是第一次在學校外碰面。沒怎麼見過他穿便服的樣子,不由得一直看。

 淺藍色襯衫,搭配深藍色牛仔褲和白色單肩帆布包。襯衫有好好燙整過像是新的一樣乾淨整潔,牛仔褲沒有一點髒汙,包包白得像是照到太陽會發亮。看得出來處處都是經過仔細打點的。這麼說起來,他在學校他也是穿著比任何人都整齊的衣服。沒看過他襯衫有皺摺、褲子沒褶線。

 羽澄的頭髮筆直清爽,皮膚看上去白晰滑嫩,還帶著光澤。他這樣的外表搭配上乾淨整齊的服裝,看起來就是個想吐槽他是什麼少女漫畫裡的主角那樣的爽朗好青年。雖然心裡很彆扭。

 「羽澄你難道是個大少爺?」

 看著入口的他「唉?」一聲垂下眼,微微皺眉。

 「並沒有……為什麼?」

 「衣服好像很貴啊。」

 「喔……不,只是看起來而已。我媽是個每天不燙好衣服就不舒服的人。」

 「嘿……這樣啊……。」

 我無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衣服。和平常一樣的,制服。制服外頭加了一件針織外套。

 我其實是想穿便服來的,可家裡沒有能見人的漂亮衣服,也不知道哪件有洗哪件沒洗,能找到最得體的衣服便是制服。媽或許是討厭被老師說什麼,從我小時候起,就只有制服會幫我好好清洗曬乾。

 「我呢——今天早上起來想說是平常日就穿上了制服!想說換衣服好麻煩啊,就這樣穿來啦——。」

 我隨口說完,羽澄沒什麼興趣的「嗯嗯」小聲回應後說:

 「在人群裡頭,穿制服容易看得見,幫了大忙。」

 「……這樣呀。這樣的話結果是好的。」

 我莫名想哭。

 「是個好天氣呢——適合逛動物園!」我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

 羽澄什麼都沒有說。

 我們在動物園中隨意散步。

 既沒有特別想看的動物,這裡也不是必須照順序走的開放空間,真的是想走哪裡就走哪裡。

 當答應我要去約會的羽澄一臉無可奈何的問『想去哪裡』的時候,什麼都沒想的我心血來潮地回答『動物園』。

 雖然覺得電影院也好、遊樂園也好、水族館也好,有約會感的地方哪裡都好,但我想我們是生物社,去動物園正好。

 犀牛正在洗澡。在它比想像中還大的身體上,覆蓋著無論被什麼猛獸咬到都紋風不動,宛如鎧甲般厚重的皮膚。它一邊享受從水管裡噴在身上的水,一邊很舒服似地眯起小小的眼睛。

 無尾熊雖然有十幾只,但大家都背對外面坐在粗大的樹幹上,沒一隻看得到臉。但默默吃著尤加利葉的小小背影很可愛。

 企鵝非常有精神。在陸地上笨拙行走的樣子,和在水中像子彈一樣迅速悠遊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同一種生物。

 聚集在岩石山上悠閒曬太陽的海豹……

 專心大啖高聳樹上茂密樹葉的長頸鹿。

 躲在巢穴中,只看到一截尾巴的豹。

 看著前方一動不動的斑馬。

 靠在一起彼此理毛的黑猩猩。

 只有鼻尖露出水面的侏儒河馬。

 抱著冰塊玩耍的北極熊。

 滿臉笑意看著這些自在生活動物的人們。

 這當中有森冷冰涼的鐵柵欄,或是高到要抬頭看的圍欄。

 所有的動物在籠裡。它們之中卻沒有任何一隻想走出籠外。這是為什麼?

 「——吶,羽澄。」

 我的眼睛追著在鐵柵欄前左顧右盼、走來走去的獅子,出聲詢問身旁的他。

 「你覺得動物園裡的動物和野生的動物,哪一邊比較幸福呢?」

 羽澄也盯著獅子看。

 「獅子、大象、斑馬,在籠子裡被人類照顧和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究竟哪一種生活比較幸福……。」

 動物園裡的大象,被看都沒看過的粗柵欄圍起來。說是柵欄,更像鐵柱。八成是因為若大象逃走的話,人類無法抵擋吧。大象被關在一分鐘可以繞一圈的狹小空間裡,似乎茫然地看著天空。

 獅子在沒辦法全速奔跑的堅固獸籠中,盡是毫無意義、漫無目的的到處走。大口吃掉丟進來的肉塊。

 「……這個不問獅子或大象哪會知道。」

 羽澄淡淡地回答。

 「這樣啊……說得也是呢。不過,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就是了……。」

 我想起某次看到的電視畫面,娓娓道來。

 「我很喜歡看動物記錄片,偶然看見的。獅子襲擊一群斑馬,其中一隻雖然拼命逃走,最後還是被抓到了。而且沒有完全停止呼吸,就活生生的被開膛破肚、吃掉內臟,覺得很震驚啊。斑馬的小孩呢,在長大之前幾乎都被肉食性動物吃掉了。若是因為生病或受傷而衰弱,就會被等不及斷氣的禿鷹活活啄食……。」

 光是看都覺得心痛的影像。斑馬的腳被咬住,拖倒,喉嚨被咬住而窒息。獅子追捕獵物時的銳利眼神。

 「但獅子也不是無敵的呀。集體狩獵不順利而食物不足,就算是獅子,小時候也會被其他動物襲擊,能順利長大的獅子只有五分之一。還有啊,被獅王驅逐出群體的年輕公獅,會為了找吃的獨自徘徊好幾天,而漸漸衰弱。終於找到獵物時卻狩獵失敗,就這樣筋疲力盡的倒下,只能看著在旁邊吃草的斑馬,蒼蠅在身上亂飛,靜靜地死去。最後被等著獅子斷氣的鬣狗吃掉。」

 斑馬們就在旁邊,近到稍微跑一下就能立刻抓到。可幾乎餓死的獅子已經沒有這種力氣。本來想吃點什麼東西,還是放棄了接受死亡的細瘦背脊。

 這嚴苛的大自然影像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是多麼悲傷、寂寞的身影啊,每次想到都覺得心疼。

 「肉食動物、草食動物,都為了活下去而拼盡全力。好不容易熬過一天,到處找吃的,但是也不能保證能找到,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襲擊而死。」

 這必定是人類無法想像的壯烈世界。並不只有自由。

 動物園裡飼養的動物們應該不會有這種感覺吧?總是有充足的食物,要是受傷能得到處理,生病了也有獸醫看診。或許他們並不期望,但至少在年紀到了之前就死亡的可能性應該大大降低。

 「野生的動物,一定總是餓著肚子,處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的危險中拼命活著。壽命比起動物園裡的動物也短得多。外面的世界或許很自由,卻時常伴隨著危險……。」

 羽澄沒有應和,靜靜聽著我雜亂無章的話。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看不出感情的眼神,一直朝著籠子的另一邊。

 獅子停下腳步,坐到地上,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岩石看。

 「……或許,那些野生動物的眼中,在動物園裡被飼養的同伴,看起來是非常幸福的啊……。」

 我下意識地,小聲地說。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講。

 大概是把籠子裡的動物和自己重疊了。

 籠子裡的動物,或許比自由的野生動物要幸福。

 也就是說,人類也是,在雙親的庇護下,即使連自由離開家裡都不被允許,但和獨自去外面的世界自力更生相比,還是舒服且稱得上是幸福的吧。

 我,是這麼想的嗎?

 把不被允許的未來用灰色塗滿,連自己心中的憧憬都消抹去了嗎?

 ————◆ 籠中鳥不知何謂天空

 大多數的人,都覺得能在大自然當中自由奔跑的野生動物,比在動物園裡飼養的動物要幸福吧?常聽到覺得動物園裡的動物可憐的聲音。

 但是,綾瀨似乎不同。比起對自由的憧憬,她對籠中的安全感受更加強烈。

 那我呢?如果要選擇是喜歡自由的世界還是安全的世界,我會選哪一個?

 「動物是想著什麼生活的呢。對於動物而言,每天的期待啊、生存意義啊,到底是什麼呢?」

 離開看著空氣一動不動獅子的獸籠,她自言自語似地說。

 生存意義。聽到這個詞的瞬間,母親老是對我說的話在我耳朵深處迴盪。

 『只有你是我的生存意義喔』。

 叮的一下耳鳴了。

 『要找出自己生存的意義』。

 這好像是班導跟我說過的話。

 生存意義究竟是什麼。為此所苦而選擇死亡的人好像也很多,但我覺得生存意義是幻想,並非必要。

 對生存意義有所追求的人享受生活,分享人生的喜悅是沒關係,但希望不要把這種生活方式強加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稱之為生存意義壓迫嗎?也是有像我這樣被「有生存價值才好、一定要找出生存價值的價值觀」壓迫而覺得痛苦的人。

 大概是我在想事情發呆害的,想換一下腳站的位置而挪動身體,同時在無意間視線往下的時候,發現了腳尖前的地面上有斷斷續續移動的小小黑影。啊,想到的時候已經晚了,我的鞋底不小心踩到正在工作的螞蟻。

 我立刻讓開。扁到像是貼在柏油路面上的螞蟻,已經一動也不動。

 這麼簡單就死了。我沒有打算殺它,它也應該不想死。但是,我不小心殺了它,它意外地死去。

 我在心中雙手合十祈禱,再次陷入思考的海洋。

 動物只是為了活而活,該死的時候到來便靜靜的死去。就只是這樣。它們只是依照本能行動,應該不會思考要追尋將來的夢想、想要幫助不認識的人。

 人類也是動物的一種,所以應該也有遵循這種生活方式的人吧?

 我小聲的對綾瀨答了一個嗯,之後再也沒說什麼。

 她也只講了想說的的話,而後陷入了沉默。

 她難得安靜,不知道該說什麼打破沉默的我,莫名的覺得困窘起來。

 我繼續沉默地邁開腳步,她也沉默地跟在我身後。

 就在看見出口的時候,突然有人用力拍我的背。我皺著眉回頭一看,她帶著一如往常、明亮非常的笑容。

 「羽澄!難得來玩,去吃冰淇淋吧!」

 我當然沒有拒絕的權利。綾瀨最後總是牽著我的鼻子跑。

 「當你陪我來的謝禮,我請你吃——。」

 她沒聽我回什麼,就走向附近的小店。我無可奈何的追上去。

 「請給我兩支冰淇淋」的點完後,我補了一句「請再加兩杯冰咖啡」。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當你邀我的謝禮,我請你。」

 我這麼說完,綾瀨瞬間語塞。然後說「謝謝!」,不好意思的笑了。

 回家時,在通往出口的途中,經過大型鳥類的展示場地。我莫名停下腳步。

 鷲、老鷹、鶴、康多兀鷲,一隻一隻各自分開來,在高高的籠子裡,停在棲架上休息。就像一個巨大的鳥籠。

 我呆呆抬頭往上看,忽然視野邊緣掠過一個黑影。定睛一看,在頭頂上的遙遠天際,有兩隻鳥在嬉戲飛舞。他們在寬闊的天空中恣意迴旋的模樣,很快就遠得看不見了。

 籠中鳥,以及在天空中飛舞的鳥。

 關在鳥籠中的鳥,甚至連翅膀都不揮,就安靜的棲息在樹枝上。

 它們每天是用什麼心情,遠遠看著在頭上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兒呢?

 它們應該知道自己是能在空中飛翔的吧。應該飛翔過吧。

 或許在動物園生、在動物園死的鳥,一次都沒在空中飛翔過,這輩子就結束了。

 它們大概不覺得在天空中飛翔的鳥和自己是同樣的生物。這麼一來,就沒有羨慕或嫉妒的必要。我想這應該是相當穩定的狀態。

 如果不知道何謂飛翔,就不會想飛。不需要去想它。

 不強求沒有的東西,在籠子裡享受和平安穩的話,被關起來的鳥兒一定能幸福地生活著。

 瞭解外面的世界,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去外面的世界,這想法不一定聰明。憧憬外面的世界一定是愚蠢的,只會給自己帶來痛苦。

 因為,沒有辦法離開鳥籠。飼主絕對不會放它逃走,其他的鳥類也不會去救它們。

 我偷偷瞟了眼站在旁邊的綾瀨。

 她剛剛跟我說斑馬與獅子的故事,是有什麼意圖嗎。我一邊聽她說一直想。

 綾瀨和我一樣,被鎖在沒辦法輕易離開的鳥籠中。所以才會說那些話。

 將自己的棲身之所正當化,拼命尋找能把這地方當作是世界上第一安全而幸福之所的材料。想認為其他地方是危險而痛苦的,不值得羨慕。

 我覺得是這樣。因為,我很清楚這種心情。

 若是如此,讓綾瀨這麼想的人,到底是誰?

 「吶,我們交換電話號碼吧。」

 歸途的公車裡,綾瀨突然說。

 我立刻回問「為什麼」。

 「唉——什麼為什麼!好冷淡喔!我們是同班同學,又是同社團的夥伴!知道電話比較方便吧!」

 和剛剛安靜的態度完全相反,她像平常一樣吵鬧。

 「吵死人了。」我聳聳肩。

 「而且,之後或許還有這種機會不是?」

 她補了一句。

 「這種機會?」

 「約會!」

 「……這不是最後的夏日記憶嗎?」

 我淺笑回答,她一臉後悔地露出不開心的表情。

 「不過算了,就當作是緊急聯絡人交換吧。知道了也不是什麼困擾的事。」

 我一邊拿出手機一邊說,不知道為什麼,綾瀨露出驚訝語塞的表情。

 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我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什麼?這什麼情緒?」

 我開口一問,她像回過神來似的大大眨巴眼睛,而後笑著說「沒什麼!」。

 「交換吧,交換!羽澄跟我說你的電話號碼,我新增聯絡人。然後打電話給羽澄你,你再儲存吧。」

 「我知道了。」

 「要好好儲存喔?」

 「會啦……還是會。」

 「啊哈哈!羽澄果然不是這麼冷血的人啊。」

 真是沒禮貌啊,我做出斜睨的樣子,綾瀨呵呵呵看似開心的笑了。

 「抱歉抱歉,羽澄真溫柔啊。」

 「沒有。」

 「有喔——。」

 「沒有喔。」

 「呵呵,沒關係,這我知道的話!」

 什麼意思?我想反問,但她催著「好啦好啦快告訴我號碼」便作罷。

 第一次儲存家人以外的電話號碼,有種這台手機好像不是我的東西的感覺,奇妙的無法冷靜。

 我們在彼此的家的中間下了公車。一下車,潮溼的空氣便附在皮膚上。

 「明明天氣預報說是晴天啊——。

 綾瀨抬頭望著天說。我也抬起頭。

 早上天氣還很好,過了中午,薄薄的雲朵越來越多,搭公車的時候開始落下小雨。

 或許是雨雲的關係,這附近已經染上淡淡的夜色。從天空降下的無數小小雨滴,就像一起落下的群星。

 不知道誰先開始的,我們一起在濱海路上邁開步子。

 說我出去一下,離開家門的時候,母親看起來異常擔心——這算是我第一次不是因為學校活動出門——一想起母親的臉就憂鬱,非常不想回家。

 我完全看不出來綾瀨在想什麼。但是,似乎是一樣不想回家。

 沒有目的,平穩地往前走。細雨打溼了頭髮、皮膚和衣服。

 我瞥了眼旁邊的人,被街燈照著的雪白肌膚,在微暗天色中看起來像蘊含著光亮。長髮被海風吹拂,像扇子一樣散開。

 如果綾瀨真的是人魚的話,她的頭髮,會像那隻熱帶魚的魚尾一樣,在水中優雅的緩緩搖盪吧。她的皮膚,會在水面另一頭落下的月光照耀下泛著白光吧。我想像著這些毫無意義的事。

 她異常安靜。總是滔滔不絕的她,一旦閉口不言,就會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當然,我不覺得嘴裡說的跟心裡想的是一樣的就是了。

 細雨轉強。已經不是沒傘還能走的雨勢了。但是,我跟綾瀨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家的打算。

 幾乎沒有人車經過,非常安靜。只有打回岸邊的波濤聲、落在地面的雨聲,還有我們踏在溼透柏油路面上的腳步聲。

 我啊,她小小開了個話頭。

 「從小就很怕沉默。和其他人在一起,要是靜下來就會很焦慮,覺得該說些什麼。但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就只好隨便講講,講一些當場想到的謊話。」

 綾瀨再度陷入沉默。

 「——啊,現在,有天使經過了。」

 回過神時,已經說出這句話了。

 她一臉驚訝的睜圓眼睛看著我。大概覺得我是說一些沒有意義的謊話吧。

 為了表達我不是開玩笑,我補充說明。

 「對話突然中斷,大家都沉默的靜下來,尷尬又掃興這件事,在法國諺語裡稱為『有天使經過』。」

 「啊,原來如此。我以為羽澄一定是看見幻覺了。」

 她呵呵笑了,看起來很開心。

 「尷尬的那一瞬間說『有天使經過了』的話,有種會讓人不禁微笑起來,變得不尷尬的感覺耶。好可愛的諺語喔。」

 綾瀨笑著,用明亮的語氣說話時,我莫名覺得心情很輕鬆。

 在變熟之前,我明明覺得她呆呆的笑容和吵鬧的說話聲音很不舒服的,真是不可思議。

 注意到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淚岬附近了。

 我停下腳步,綾瀨也是。

 「唉……那個……。」

 她睜大眼睛凝視,視線的盡頭,是海岬底部位置,有個穿白色衣服的女子站在那裡。從體型來看大概二十幾歲吧。淋著雨,直直盯著海面看。

 「莫非是……想自殺的人?」

 或許吧,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刻意在下雨天晚上到自殺勝地觀光吧。

 「得去阻止……。」

 綾瀨慌忙喊出聲,傾身向前要跑出去。

 我抓著她的手阻止她。

 「想死的話讓她去死也沒關係。」

 她啞口無言地抬頭看我。頭髮貼在被雨打溼的臉頰上。

 我微微低頭繼續說。

 「世上許多人活著的時候在意周圍其他人的目光,被環境束縛著、被牽著鼻子走,一點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我想,那個人希望至少在自己死的時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要的時間死去。」

 這麼一來,持續被他人束縛的人生,最後就能變成自己的東西。自己難以左右生,但能自己決定死。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看到一位年輕男性看到從橋上跳河的女子,自己也立刻跳下,把人拉回岸上,在千鈞一髮之際救到人,而受到縣警表揚的網路新聞。

 讀者對這篇文章的回覆,當然是以讚美男性的勇氣和溫柔居多,但不僅如此,也並列著批判性的意見。

 新聞網站的留言欄,和以生活聯繫在一起的SNS不同,是單方面陳述意見的地方,匿名性更高,直接呈現人們毫不掩飾的真心話。

 『雖然也有人說救人一命真是太好了,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本人或許覺得死掉比較幸福』

 『阻止自殺並非美談啊。明明認真想死卻被人自以為是救起來只覺得痛苦』

 『這是救人一方的自我想法。反正救完了之後就置之不理。結果繼續處在活著的地獄裡。我想這個人還會再自殺,下一次要是沒人打擾能成功就好了』

 『如果要阻止人家自殺,就要在連心理輔導都做到的心理準備上去做。要是沒有,那就不是救人,而是延長本人的痛苦而已』

 正是如此,我想。

 雖說活著會有開心的事,不過也是有人是一直痛苦地活著的吧?並非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候覺得『活著真棒』。說不定會覺得『那時候要是死了多好』。如果生活充滿痛苦,痛苦到認真考慮死亡的話,結果很有可能會因自殺未遂而後悔。即使如此,救人這件事對人類而言是正確的嗎?

 以前,在漢文課上學過性善說。『若是看見掉到井裡的孩子,任何人都會想也不想的去救。人類的本質是善良的』這樣的話,但讀了文章的我,只覺得『救人不是因為對他人的關心或溫柔,而是若對要死之人視而不見,事後會覺得不舒服吧?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心的自我滿足不是?』。

 白衣女子開始往海的方向走。彷佛心不在焉似的腳步搖晃,非常緩慢的走著。或許是真的想求死。

 「……因為,現在幫助他們又有什麼用呢?我們能負責那個人接下來非得活下去的人生嗎?」

 如果沒辦法為她的未來負責的話,不顧後果的幫助是不對的。

 所以,我不會阻止,認為不該阻止。老實說,我也沒辦法救她。

 綾瀨沉默的看著我。接著意外地如是說。

 「……羽澄真是非常認真的人啊。」

 這意料之外、無法理解的話,讓我眉頭一皺。

 「阻止自殺不是為了那個人,而是為了自己。為了不要有碰到想自殺的人卻視而不見的罪惡感,或是預防看到有人死去受到心靈傷害。也就是說,是為了保護自己。自顧自保全自己的偽善。」

 她一臉吃驚地聳起肩膀。

 「……好彆扭喔。你沒聽過『偽善總比不做好』這句話嗎?」

 我忽然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回答。

 「有是有,但我不覺得是對的。」

 原來如此,綾瀨說。接著說「但是」。

 「……但,怎麼說,我懂。」

 「什麼?」

 我回問,她一點一點低語。

 「痛苦再三後,終於做好赴死的準備,要是在那裡被打擾真的很討厭啊……。」

 空虛的眼神,看著淚巖附近。

 「你不知不覺度過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某個人,拼命想活到的『明天』。……你有聽過這個說法嗎?」

 綾瀨突然說。我緩緩眨眼。雨勢更大,我跟她都全身溼透了。雨從太陽穴,到臉頰,流到脖頸間。

 「這原本是美國原住民相傳的諺語,但在各種書籍電影當中出現。」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啊,第一次聽到這個話的時候,是這麼想的。要連同想活下去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不覺得奇怪嗎?那相反的,若有人說『你活得幸福而滿足的一天,對某個人而言是痛苦到想死的一天,所以要連同那個人的份一起不幸』的話,大家會說不要的吧,絕對。」

 那名女子走到了海岬的前端,把手輕輕放在淚巖上,祈禱似的垂下頭。

 「所以,我覺得去責備想死之人的想死念頭,絕對絕對是不對的。」

 我們一瞬間視線交會,而後同時轉身。

 並非當事人的我們,不該毫無責任感的去多說她自己決定投身死後世界的決定與準備。

 「——唉!?」

 突然,傳來某個人的叫聲。

 「哇哇哇!騙人是在幹嘛?那個人在做什麼!?唉危險危險!!」

 與驚慌的聲音一起,眼前有一把藍色的雨傘和塑膠袋在半空中飛舞。一個如風般全力奔跑的人影朝那一端跑去。

 「唉……後藤?」

 綾瀨小聲地說。我看向那個跑出去的背,的確是後藤的背影。

 「等一下等一下那個人!太危險了住手啊!!」

 他一邊叫喊一邊全力衝刺,轉到看著海岬下方的女子身前。

 「你在做什麼!這太危險了要是掉下去會死掉的!!」

 明明距離很遠,後藤的聲音卻大到連我們都能聽得清。另一方面,女子雖然做出像在回答什麼的動作,但聲音並沒有傳到我們這裡來。

 女子搖頭,硬是把後藤推開朝懸崖去。

 「哇——!就說了不行啊不行很危險啊!!真的會死掉的喔!?」

 那個人就是要去死沒錯,我在心裡說。他腦袋裡的字典大概沒有自殺這個單字吧?

 「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後藤拉住女子的手腕,女子拼命掙扎揮掉。

 攻防持續了一陣之後,他大喊「我知道了!」。

 「那,我也一起跳!!」

 咦?我和綾瀨同時喊出聲。

 「是、是在說什麼啊那傢伙……。」

 「唉、唉,現在是在說要跳嗎?」

 「……我聽到的是這樣。」

 我們面面相覷,下個瞬間,同時跑了出去。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跳,我就先跳下去!!」

 聽見他難以理解的大喊。後藤看起來是認真的,張開雙手擋住女子的去路,取而代之,自己踏上海岬邊緣。

 糟了,得快點。雖然焦急,但體育課之外都沒在運動的我,雙腳完全無法隨心而動。綾瀨應該也一樣。

 回頭一看,她在離我有段距離的地方跑著,怎麼看都太慢。而且,其中一隻腳還像拖著一樣跑的動作很不自然。難道是摔倒了。

 但是,雖然抱歉,可現在沒有時間了。

 我對著綾瀨舉起手喊著「不用急沒關係!」,接著對後藤大喊「笨蛋!!」。

 我平常說話不會這麼大聲,想喊出來,那聲音卻微弱到自己都嚇到。

 「後藤!不要做傻事!你在想什麼!!」

 被更強烈的下雨聲影響,我的聲音大概沒有傳到他那裡去。

 不管側腹的疼痛拼命奔跑,終於勉強到了海岬。

 後藤以某個豪華郵輪電影的動作站在海岬前端。女子靠在淚巖上,用雙手掩著嘴。

 「後藤,住手!」

 我氣喘吁吁地勉強趕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後藤驚訝地往後一看,然後眼睛張得更大。

 「……啊咧羽澄!?啊還有綾瀨!?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順著後藤的視線看去,綾瀨正氣喘吁吁往這裡趕。

 或許是因為突然有人聚集過來而意志動搖吧,白衣女性喊著「對不起!」跑走了。後藤對著她離開的背影大喊。

 「小姐——!很危險啊之後請你務必小心喔!!」

 喂——!後藤持續喊叫,我們在他身後面面相覷。

 「……後藤這人,怎麼說,是少年漫畫主角類型的人哪。」

 聽到仍然氣喘吁吁的她說的話,我也一邊調整呼吸一邊點頭。

 「……我懂。雖然是個怪咖,但是,主角最後就是像他這樣的人。」

 「我們是配角呢。」

 「與其說是配角,不如說是隻有畫到背影的路人。」

 「啊哈哈哈!精闢——。」

 綾瀨覺得好笑似地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裝做沒看見她那雙依然空洞且溼潤的眼睛。

 「後藤,你為什麼會在這?」

 她的問題,讓轉頭的後藤「嗯?」地帶點疑惑回答。

 「我媽說鰹魚醬油沒了要我去買,順便可以買冰淇淋,所以我就去那邊的便利商店買啊。是說你們才是,這種時間在這裡做什麼?」

 綾瀨瞬間沉默,然後露出燦爛笑容。

 「……鑰匙。」

 「鑰匙?」

 「嗯,我不小心忘記帶家裡的鑰匙了,我媽工作還沒回家,所以進不了家門。」

 她一如往常流暢的說謊。

 「……我也是。」

 我也模仿她如是說。兩個人同時忘記帶鑰匙,在夜晚的海岸邊徘徊,雖然應該不會有這種偶然,但後藤絲毫沒有懷疑。

 「怎麼那麼慘?不然你們到我家來吧!」

 他理所當然般的話,我心中受到打擊。

 「呃……這麼突然的去拜訪太打擾了,更何況現在也太晚……。」

 綾瀨表情有點緊張地說,我察覺到她好像跟我是同樣的想法。但是後藤一臉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

 「打擾什麼啊?時間沒問題啦,看你們兩個都溼透了,要是感冒就糟囉,總之到我家來吧。」

 後藤的家,是像現在這樣突然、隨時帶人回家也無妨的,被允許帶人回家的,理所當然覺得帶人回家沒關係的,不介意被任何人看到家裡、家人的『好家庭』。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宛如被推進鉛海一樣。

 「……啊——嗯,那……承蒙好意了。」

 她一邊回答一邊看向我。總覺得她的眼睛深處,蘊藏著和我相同的情感。

 吃驚、動搖,以及偷偷的羨慕與嫉妒。

 ————◇雨還沒停

 「唉呀!啊啦啊啦啊啦——是怎麼了?大家這不是都溼透了!!」

 後藤的媽媽看到我們的瞬間,兩手捧著臉頰大叫起來。

 然後,打斷羽澄想說「初次見面,突然打擾非常抱歉,我是和後藤同學同班的……」的自我介紹,丟下一句「等下再說,先用毛巾擦一擦!」後便往裡頭跑。

 和後藤好像,我想。

 「抱歉,我媽很吵——其實不只我媽,大家都很吵就是了——。」

 後藤這麼說的同時露出笑容。

 「哥,誰來啦?」

 小學左右的男孩,從前面的房間忽然探出頭。有著一張和後藤相似的臉。

 「喔——是哥哥的朋友唷。因為他們淋溼了。」

 接著後藤向我們介紹「這是我弟,讀小六」。

 「好啦快擦一擦!」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響起,後藤的媽媽回來了。

 她把雙手抱著的大量毛巾全部遞給我和羽澄,剩下的一條放在後藤頭上。

 我和羽澄想也不想的要分幾條毛巾給後藤,可後藤媽媽說「沒關係沒關係!」的把毛巾推回給我們。

 「不要客氣——正己身體壯得跟頭牛一樣,這一點點溼不會感冒的。」

 「對對 ~ ~ 」後藤跟著點頭。

 「因為他小時候啊,即使下雨天時會跑到外面花好幾個小時觀察蛞蝓,也連個噴嚏都沒打過。但是你們又瘦又白,好像馬上會發燒倒下啊!」

 「媽媽,你太失禮了吧?這就是我說的『太直白』喔。」

 後藤弟像個大人似的說。看起來是個比後藤還酷的類型。

 後藤媽媽笑著拍拍我們的肩膀開口。「唉呀這樣嗎?不好意思啊,我沒有惡意喔」。

 「要用幾條毛巾都沒關係,如果不嫌棄的話去洗個澡也可以,不要客氣!」

 「啊,好的,只要毛巾就可以了,謝謝您。」

 我一回答,身邊的羽澄也低頭道謝說「謝謝您」。

 「那麼,總之先不要待在玄關,去客廳吧。雖然亂七八糟的不太好意思。」

 後藤媽媽的話讓後藤大笑起來。

 「我家真的是亂七八糟沒錯,因為我媽是不會丟東西的人啊。」

 「唉——你在說什麼?不是正己的東西多到滿出來嗎!小學時代的昆蟲玩具什麼的絕對不會再用了吧?明明差不多可以丟了真是的,長大了還是沒辦法好好收拾啊。」

 「不不媽媽才是結婚前的衣服什麼的都還留著吧!明明都穿不下了,我覺得其他各種東西一定是媽媽的比較多。」

 「才不是呢!正己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

 後藤弟用沒力的語氣阻止兩人的爭論。

 「客人會很困擾的,趕快帶他們進去。真是的,兩個人真的是一點都不冷靜……。」

 後藤一邊賊賊笑著一邊盯著他弟看。

 「說是這麼說,但你兩、三歲的時候老是靜不下來,一下子就搖搖晃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一天到晚迷路,哥哥拼命找了好多次,有夠辛苦。」

 「夠了——這些話!已經聽膩了!」

 後藤和後藤媽媽一起笑了。

 看起來好開心,我想。因為不開心的話,沒辦法笑出來。

 我看了看旁邊,羽澄也毫無笑意,沉默地望向他們。

 他們一定會想,怎麼帶了這麼陰沉的兩人組來。

 後藤帶著我們往客廳去。走進客廳的瞬間,隔壁房間的紙拉門開了個縫,兩顆小小的腦袋,從縫隙間探了出來。

 「哇!嚇一跳!」

 我不由得喊出聲。小小的男孩與女孩,兩雙圓圓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羽澄。

 「他們是我的雙胞胎弟妹,上幼兒園,還滿怕生的。」

 後藤跟我們說。

 「這樣呀。你有幾個兄弟姊妹?」

 「還有個正處於叛逆期的國二妹妹,我們家一共有五個兄弟姊妹。」

 「等一下!哥你不要隨便亂講!才不是叛逆期!」

 一個要強的女孩在雙胞胎身後出現,皺著眉頭看著後藤。

 「吼唷——哥真討厭——!」

 後藤妹一邊抱怨,一邊跟著雙胞胎走進客廳。我們也隨之進入。

 「隨便坐喔,我去準備飲料!」

 後藤媽媽匆匆走進旁邊的廚房。羽澄雖然說「不用麻煩了」,不過對方大概沒有聽到。我們在圓桌前的圓形座墊上坐下。羽澄侷促不安的縮著身子,我也一樣。

 後藤弟開始幫媽媽的忙。

 後藤妹幫雙胞胎刷牙。

 看起來剛洗完澡的爸爸走了過去。注意到了我們,露出笑容。

 「歡迎。是正己的朋友嗎?我是正己的爸爸,正己蒙你們照顧了。慢慢坐喔。」

 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面對突然到家裡來的我們都既不吃驚,也不嫌惡,理所當然地接受並歡迎我們。

 我從沒帶朋友到家裡過。我知道媽會不高興,也不想讓朋友看到我家,更重要的是,我沒有什麼親密的朋友。

 就在我喝了後藤弟端來的麥茶時。

 「吶吶你們看這個!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

 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的後藤,非常開心地坐在我們面前。他手上拿著一個像小箱子一樣的東西。

 「等一下——不要啊因為哥的寶物在其他人眼中就只是垃圾!」

 後藤妹皺著一張小臉說,但後藤絲毫不在意。

 「有什麼關係?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啊!這樣很好。大家都喜歡同樣的東西的話不就會吵架嗎?就是因為大家各自把不同的東西當成寶物,所以世界才能順利運轉唷。」

 「什麼歪理——?讓人家看奇怪的東西,你朋友好可憐喔——。」

 後藤一邊被妹妹說「不管你了——」的同時,一邊讓我們看箱子裡裝的東西。是三個三、四公分左右的黑色石頭。

 「你們看這個這個!超棒的吧——這是恐龍的化石!當然不是複製品是真的喔!」

 「喔——很厲害耶。」

 我雖然配合著後藤的情緒啪啪拍手,但老實說,那個貌似重要地放在小箱子裡面的東西,在我看來只覺得是普通的石頭。

 「這個啊雖然只是去恐龍博物館的時候用壓歲錢買的,但竟然是那個!三角龍牙齒的化石!超厲害的吧超讚的吧超棒啦——!還有這個是棘龍的牙齒!算啦雖然只有一部分但這個尺寸要是完整的要好幾萬啊——然後這是薩爾塔龍蛋殼的碎片!狀態這麼好的化石真的超少見,表面也很乾淨。」

 「啊……喔——好厲害。」

 羽澄一直盯著箱子裡的石頭看。我想著他到底在想什麼的時候,那雙薄薄的唇忽然開啟。

 「恐龍,生存在什麼時代?」

 即使是這種唐突的提問,後藤也一臉開心地回答。

 「恐龍的時代是中生代唷,中世紀雖然分為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但恐龍最早出現在三疊紀後期,距今二億二千五百萬年前左右。在那之後繁盛了一億六千萬年左右,在距今約六千六百萬年前白堊紀末期的冰河期滅絕。附帶一提,人類最早出現距今七百萬年前,所以從恐龍滅絕後到人類誕生前,大約經過了六千萬年啊。然後人類大約是兩百年前發現恐龍的,距離現在很近。所以至今恐龍的化石在地底沉眠了六千六百萬年喔。」

 我不由得「哇——」的感嘆出聲。

 「六千六百萬年什麼的,很厲害耶,聽都沒聽過的數字。繁盛一億六千萬年這一點也是,怎麼說,太壓倒性了無法想像。」

 「對吧——我懂我懂,人類存在了七百萬年,對比恐龍存在了一億六千萬年啊,差距太大了——。」

 也就是說,眼前的這小石頭,少說也是六千六百萬年前的東西了。六千六百年都夠讓人吃驚了,六千六百萬年,太壯闊了。

 「……人類什麼的,真是微不足道的生物。」

 羽澄低語。後藤好像沒有聽清楚,回問「嗯,什麼?」,但他沒回答。我也硬是保持沉默。

 「兩位真是不好意思。正己講到喜歡的東西就會講個沒完,話真的很多,在學校應該也很麻煩吧?」

 後藤媽媽苦笑著說。可是,看著後藤的眼神非常溫柔。

 「要是帶來困擾的話可以隨便打斷他沒關係喔,反正這孩子自己一個人也可以說話。」

 「不不,他總是跟我們說一些有趣的話題,聽得很開心。」

 羽澄露出微笑以有禮的語氣回答。但我注意到了,他眼睛深處宛如幽深洞穴底部似的晦暗。

 十五分鐘左右後,我們離開了後藤家。

 雨在不知不覺間變小了。

 雖然後藤的家人都「再待一下」的留客,但我們還是慎重有禮的拒絕了。

 老實說,再待在那個空間太痛苦了。羽澄大概也是相同的心情,在我說話之前就先說「差不多該走了」,真是幫了忙。

 「怎麼說……有種參觀拍攝家庭連續劇錄製的感覺。」

 在看得見海的地方,我小聲地說。羽澄也小聲地「嗯」回答。

 明朗、熱鬧、溫柔。像是繪畫裡描繪的溫暖家庭。

 對待彼此的態度雖然看似不太客氣,但是外人看了都很清楚那是一個相當溫馨的家庭。一家人並不過度依賴彼此,而是自立且自由的。

 正因彼此信任,才能像那樣互相開開小玩笑。我絕對沒辦法跟我媽說「煩死了」或是「太直白」這種話。簡單就能想像她氣炸的樣子。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後藤為什麼能夠這樣總是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羽澄緩緩地說。

 「大概,是因為有強大的自我肯定感吧?這一定是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才能培養出來的……。」

 「對啊」,我點點頭。

 我媽沒辦法離開我。但,卻不是因為愛我,或是因為擔心我,而是為了她自己。只是不想自己一個人覺得寂寞而已。

 從我小時候就是這樣。明明幾乎連飯都不幫我做,回家晚了卻非常不高興,也不聽我說關於畢業之後的事情。她認為我這一輩子都應該跟她一起住,而且把這個念頭強加在我身上。

 一想到這個,總覺得心情像被丟進無底沼澤一般,黏答答的泥沼沾在身上。無法動彈。

 後藤的家,一定不會這樣吧?他想走的路,他的家人一定會溫暖的幫他加油打氣。即便嘴上會一邊念這個念那個的。

 我以為這樣的家庭只存在於連續劇中。不過意外的親眼見到了。

 沒法比較,所以不想知道,我想。

 「我是獨生女,羽澄也是嗎?」

 嗯,他小聲地回應。

 「……以前,有個哥哥。但是,現在就我一個。」

 這樣啊,我只回答這句。

 我問不出口那是什麼意思。是現在不住在家裡嗎,或是其他。

 走到淚岬附近,不知道誰先開始的,我們停下腳步。

 「吶,你知道嗎?」

 我對著羽澄的側臉,開口。

 「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是這麼寫的,自殺是罪。說因為是神明所賜予的生命,所以不可以隨便殺死別人,也不可以殺死自己。所以自殺是會落入地獄的。」

 他看著海面說「喔」。

 「反應真冷淡啊。」

 我開玩笑的說,但他沒有回應。

 「吶吶,羽澄你啊,如果轉生想變成什麼?」

 他有點傻眼的說你是要問幾次,回答。

 「除了人類以外什麼都可以。」

 「人類以外,比如說?」

 他稍微想了想,小聲地說。

 「……鯨魚屍體。」

 屍體,我不由得重複他說的話,而後繼續追問。

 「不是鯨魚?是想成為鯨魚屍體嗎?」

 他說「我討厭活著的鯨魚」。

 「要用那麼大一個身體在廣闊的海里遊個幾十年看起來好累,屍體比較好。」

 原來如此,我一邊點頭,一邊忍不住笑意。

 「羽澄,很溫柔耶。」

 我老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他緊緊皺著眉頭看向我。

 「……蛤?哪裡?為什麼會從剛才的回答裡得出這個回應?」

 「呵呵呵。」

 因為,鯨魚死之後,會沉入深深的海底成為其他生物的食物,成為樂園。我覺得死之後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其他人,是一種終極的溫柔。

 羽澄非常溫柔。因為他沒有拒絕沒什麼交情的我『一輩子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請求』,一定十分溫柔。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拼命隱瞞就是了。

 「綾瀨想變成什麼呢?」

 第一次被反問,我有點遲疑。然後「嗯——」的側著頭想了想回答。

 「這個呢……雖然很普通,鳥吧。」

 「不是人魚?」

 立刻被吐槽,我笑出聲音。

 「嗯——人魚當累了。」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那個,下次要是能變成人魚之外的生物就好了。」

 「對啊,反正也會因為人魚病早死嘛。」

 我無意識地把手放在手腕上。還沒消褪的瘀青。腳上的舊傷一陣陣刺痛。大概是因為下雨冷到了吧。

 「那個啊,你有沒有偶爾想不顧一切爆發的衝動過?」

 我一邊張開雙手吹著海風一邊說。

 「不管不顧的弄得滿身是泥,不顧周圍的人大喊大叫……像小孩一樣。我想,要是能這麼做,心情應該會輕鬆一點。」

 羽澄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我莫名知道他與我有同感。

 「……那,試試看?」

 過了小半晌後,他說。我眨眨眼後,「嗯!」的用力點頭。

 我們從連接著沙灘的樓梯跑下去。雖然腳很痛,但勉強沒摔倒的下了樓梯。

 就這樣一路奔到海邊。

 途中膝蓋非常痛,摔了超大一跤。滿身是砂。

 不過我立刻站了起來繼續跑,用雙腳去踩打上來的波浪。

 海水四濺,好不容易弄乾的裙子又溼透了。

 旁邊也濺起了水花,我一看,羽澄也同樣衝進海里,踢散用力拍打上來的波浪。

 莫名覺得超好笑、好開心,我捧腹大笑起來。

 兩個人全身溼透,聲嘶力竭地大喊。

 「哇——!」

 「啊——!」

 我大概是第一次喊這麼大聲。當然聲音有點啞,但沒關係。因為羽澄一定不會在意。

 從丹田喊出聲音後,總覺得輕鬆了一點。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不住地流。

 他也微笑著溼了臉頰。我想應該不是沾到了濺起的水花。

 我們都知道。

 不管怎麼喊,怎麼拼命努力,也無法改變被賦予的現實。

 會覺得心情豁然開朗,只是錯覺。

 雨還沒有停。

 夜空中看不見月亮、看不見星星,全部被陰暗的雲朵覆蓋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