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人魚之痕
第一卷 三章 人魚之痕 ————◇我不需要未來
「綾瀨,羽澄,等一下到教師辦公室來。」
接近學期結業式的某一天,回家前班會結束的時刻,班導看著我們說。
這什麼,好像似曾相識?我想,但從大家的反應來看,我想起來之前應該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好像是兩個月前,沒有交登記社團活動的表格的時候。
「又是這兩個問題兒童——。」
「這次是做了什麼?」
「該不會是不純潔的異性交往吧?」
「哇靠,有好笑。」
大家看起來很開心的吵吵嚷嚷起來。我跟羽澄是班上的笑料。
「大家,不要笑喔——!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啊!」
我站了起來,帶著笑容大聲地說。氣氛瞬間冷卻,笑聲靜了下來。
這時候大家像是對我們失去興趣似的,各自開始聊起天來。
前座的他像沒聽到大家的聲音跟我的聲音般,平靜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這次會是什麼事呀,羽澄。」
我一邊追著已經走出教室的他一邊問。還沒離教室太遠,我想大概會被無視吧,一如所料沒有回應。
「我完——全沒有頭緒唉。明明這麼認真在上課,為什麼會被叫去啊——?」
其實,應該是那個原因吧,我心想。但嘴裡還是說著一堆毫無意義的謊話,為了填補沉默。
喊了報告,我們走進教師辦公室,走向班導的座位。
「升學就業調查表昨天截止,但你們都還沒有交,全班就你們兩個沒交。」
果然是,我一邊想,一邊有口無心的道歉。
「啊哈哈——抱歉啦——。」
「對不起。」
旁邊的羽澄小聲地說。
「羽澄交白卷上來所以應該要再交一次,你是還沒寫嗎?」
對不起,他再度用剛剛的語氣道歉。
「唉,羽澄,你交白卷?大膽!」
我開玩笑似的說完,老師一臉不高興的的看著我叨唸「比綾瀨你交都沒交要好吧」。
「發下去的時候就說過了,會配合暑期輔導、升學就業調查來分班,沒交很困擾啊。辦公室前面走廊有桌子,你們現在去那邊寫一寫馬上交。」
「唉,可以在這邊寫了交嗎?」
我一問,老師傻眼的說「當然啊,都過了截止期限了」。
「那裡也有升學就業相關的書,參考一下趕快寫寫。」
「好……。」
羽澄向老師輕輕點了個頭,打算往出口走去。
我慌忙的要追上去時,老師說「那個啊」的聲音讓我們停下了腳步。
「綾瀨也好、羽澄也好,這個決定會跟你們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人生有關,是你們自己的人生,好好考慮吧。你們不可能永遠都是孩子,不要打混,好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好喔——我回答。羽澄沉默地看向前方。
「你們接下來能夠成為任何一種人,和老師這樣人生已經固定下來的大人不一樣。讓人羨慕。有未來是很棒的事情。所以,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好好面對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做什麼樣的事,不要逃避唷。」
老師的話,有種直刺心口的感覺。
「啊哈哈,老師好帥!這真是名言啊——。」
我開玩笑的說完,老師驚訝地嘆口氣提醒我「這不是開玩笑的場合喔」。嗯——好痛。
走出辦公室的我,坐在並排在走廊牆邊的摺疊椅上,把全白的升學工作調查表擺在長桌上。羽澄也坐在我旁邊隔了兩個位置的椅子上,慢吞吞的從書包裡拿出鉛筆盒跟調查表。
「羽澄也還沒決定好畢業之後做什麼嗎?」
我問,他小聲地回答「嗯啊……」。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在玩自動鉛筆。
「大家都好好決定了呀,真了不起。我什——麼都想不到就是了。去年也被班導催過,就隨便寫寫交出去了。」
我的視線落在眼前的紙上。發現之前寫的文字沒有擦乾淨,用橡皮擦用力擦去。
忽然感受到他人的視線,我抬起頭一看,羽澄看著我這邊。
糟了,不知道會被他怎麼說。我一瞬間心跳加速,但他迅速地轉回視線看自己的手。
「……寫什麼好啊。我真的什麼都想不出來……。」
我自言自語似的說完,過了小半晌,他忽然開口說「綾瀨你……」。
「為什麼總是在說謊呢?」
「唉……?」
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我總是說謊這件事,只要認識我的每個人都知道,已經不知道被說過多少次『你說謊』了。
但,至今沒有任何人直接問我『你為什麼要說謊』。
「唉——我沒說謊啊——。」
我嘿嘿笑著說。而後,羽澄直接的目光貫穿了我。
「又在說謊。」
心臟再次怦怦作響。我一邊用筆尖在紙上唧唧嘎嘎的畫著一邊擠出話來。
「……因為,就算說實話不也毫無意義嗎?」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有種被催著繼續說下去的感覺,低語「因為啊」。
「不是常聽人說什麼說謊是當小偷的開始啊、不能說謊啊一類的話,羽澄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什麼意思?」
「例如啊,你很討厭某個人,會覺得超火大的——不想跟他有關係——吧。但是,表現在臉上或說出口很奇怪,沒有人會特意去說我討厭你才對。就算真的討厭某人,大家也都一臉沒事的和對方來往不是嗎?這部分,嗯,就說是人情世故嘛。也就是說,我想說實話並不是這麼了不起的事……嗯,說謊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就是了……。」
羽澄雖然沉默以對,但莫名從周圍氣氛中感受到這不是否定的意思。
「這麼說起來,說謊啊誠實啊,哪一邊都不好不是嗎?無論對自己而言是假的還是真的,別人看得見的部分,對別人來說就是真的,對吧。」
反正人啊,只看自己看得見的部分,只靠自己看得見的部分做出判斷。所以,不管心裡實際上怎麼想,只有說出來的話才是真的。
「……這一點,我有同感。」
他點點頭。我有種自以為是的想法得到肯定的感覺,莫名的非常非常開心。
「所、所以說!就隨便寫寫交出去吧——!」
我從眼前擺了升學就業資料的書架中拿出大學一覽,發出「嘿呀 ~ ~ 」的聲音隨手一翻,看到順眼的校名就寫。
「這樣也好。」羽澄見狀也跟著模仿我,隨意選了個大學填在表單上。
把表單交給導師後,我們去社團活動。
一打開生物教室的門,正好從準備室出來的沼田老師就注意到了我們,出聲喊「喔」。
「老師好——!」
「唔,綾瀨你今天也很有精神耶——。」
「是啊——超有精神!老師,您在做什麼呀?」
老師把一個大紙箱放在講桌上,嘰嘰嘎嘎的開始動手處理,覺得好奇所以開口問問。
「嗯——這個嗎?這個啊,是準備化學課用的。明天一年級班要做實驗。」
「哇——喔,老師好辛苦喔。」
「嗯,在學生看不見的地方也很努力啊——。」
原來如此——我應和著的時候,雙手抱著一疊紙的後藤從準備室走出來。
「老師,講義放這裡可以嗎?」
「喔,謝啦後藤,真是幫了大忙。」
「後藤,你在幫忙喔?」
聽到我問,他笑著點頭說「嗯啊——」。
「我將來想成為理科老師,所以老師讓我幫忙體驗一下。」
「嘿……。」
糟了,是我現在不想聽的話題。但是,是自己主動開口問的,也沒辦法當作沒聽到。
「好厲害唷,後藤,你有好好的思考自己的將來耶。」
我一邊拼命壓抑著心裡的騷動一邊說,說完他「唉?」的一臉驚訝的樣子,眼睛睜得圓圓的。
「這沒什麼厲害的吧。」
嗚哇,討厭,有種不妙的預感。以我現在的精神狀態,聽見思考自己的將來是理所當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這種話,沒有信心能裝平靜。
但是,後藤繼續說下去的話,和我預期的不一樣。
「我只是喜歡動物,想著要是工作能盡情傾訴對動物的熱愛就好了,所以想成為老師,如此而已。就跟喜歡畫畫所以想成為漫畫家啊,喜歡足球所以想成為J聯盟球員啊一樣。但如果說這種話,也有人說『你不可能啦』、『少作夢了』、『門太窄了不可能啦』——這也太武斷了吧我覺得,喜歡的心情是一樣的,想成為那樣的人的心情也是一樣的,但光是喜歡的對象不同就有完全不一樣的反應,真是不公平啊氣死人了——。」
後藤的語速比平常要快,語氣也非常強烈,我嚇了一跳,不由得開口問。
「……發生什麼事了啊?」
我想像,莫非是之前說想成為漫畫家或J聯盟球員結果被爸媽罵?
「不不,不是我碰到這種事,我兄弟姊妹多,是我妹說想成為漫畫家,我弟說想成為J聯盟球員,然後之前好像在學校被老師罵還哭了呢——為什麼要說這麼摧毀人家夢想的話啊!氣死我了。」
「呃……後藤你爸媽也反對嗎?」
「唉?」
他再度睜大了眼睛。
「沒有阻止啊,反而超支持的喔!」
這次換我睜大眼睛。
「這是當然的,因為是爸媽呀。呃——雖然他們會講『要是真的以此為目標就拼死練習啊!』這種超斯巴達的話啦。我也是,要是偷懶的話,就會被大罵『要是想當學校老師的話就認真乖乖唸書——!』啊——每天喔。」
「嘿……這樣啊……。」
我小聲說完後,覺得不不不這不像我,慌忙拉高聲音。
「好棒的雙親唷——!全力支援孩子的夢想!哎呀——不愧是後藤的家長啊——。」
後藤一臉心裡高興的「嘿嘿嘿」笑了。
就在我們說話的期間,老師默默地做完實驗的準備工作,羽澄默默地看著這些。
「……老師,您為什麼想當學校老師呢?」
羽澄突然冒了一句出來。他很少像這樣主動發問,所以我喔?的往那裡看去。
「一開始就以當老師為目標嗎?」
老師的視線仍然在手邊,說「不算是——?」。
「是要考教師甄試,還是考研究所,我猶豫到最後一刻。」
羽澄沉默了小半晌,然後再次發問。
「那時候,您是怎麼決定的?……我,完全不知道哪一條才是正確的道路。」
我再次喔喔?的想。羽澄說出自己的內心話,真的是非常非常稀奇的一幕。
老師抬起眼,直直盯著他看,然後再次低下頭。
「人生的選擇,沒有正確答案喔。」
很麻煩的啊,老師自言自語般補上一句。
「沒有什麼選擇會讓所有人都覺得正確。有選擇就代表同時也要捨棄某些事物。所以,不管怎麼選,都免不了會有後悔或辛苦的部分。所謂選擇,就是這麼回事。」
我一邊喔喔地應和,一邊感覺心底揪緊似的痛。
「所以,就算會後悔也好,辛苦也好,選比較能承受、能讓自己開心的,或許就是正確答案。就算別人說你選錯了也一樣。」
羽澄一直盯著老師的臉看。
「自己能快樂,就會給周圍的人帶來好的影響。走在勉強選的道路上,要是備受痛苦,周圍也會跟難過。所以,我認為自己的心情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認真想想『自己該怎麼做』,煩惱再煩惱,經過深思熟慮後,掙扎著決定的事情不是嗎?再來是用『自己能露出笑容』來選。我想這是『對自己而言』的正確答案,從結果看周圍的人也能幸福喔。」
「嗚哇——真是名言,不愧是沼田老師!」
我一邊啪啪拍手一邊說,但其實我沒辦法理解老師說的話。
羽澄仍然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小聲地說「謝謝老師」。
從學校回到家,站在玄關門前時,我總是全身發抖緊張不已。想著今天會得到什麼反應呢,身體微微顫抖。
我呼地吐氣,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的,慢慢打開門鎖。
媽坐在餐椅上,手撐著臉頰看電視。
「我回來了。」
小聲開口後,媽回頭說「啊啊,水月啊」。
「歡迎回家。」
嗯,看起來心情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了。
「……在看什麼呀?」
我一邊觀察媽的臉色一邊小心詢問,她簡短的回「新聞」。行李放在房間角落。
「說這兩個人,結婚了呢。」
媽手指著電視畫面。是知名男藝人與女藝人公證結婚的報導。
「喔,這樣呀。」
正想說恭喜,我就閉緊了嘴。差點踩雷,危險危險。
但是,就算我不踩,雷也會自己爆炸。
「說夫妻聯名發出『構築溫暖幸福的家庭』的公告。啊哈哈,好好笑喔——粉絲說『是積累很久一路辛苦走過來的藝人,很開心他們能幸福』?有種啊哈哈?的感覺。有夠蠢,覺得結婚就能夠幸福,這些人也太傻了。」
莫非是?我想,看向媽手邊,一如預期,堆著大量的啤酒和氣泡酒的空罐。
喝醉了吧?雖然想嘆氣,不過,仔細想想,如果是喝醉了情緒高昂的時候,說不定比較好講話。心情差的時候,是沒辦法直接對話的狀態。想試著講講看的話就是現在了。
這麼一思考,我鼓勵自己開口。
「那個啊,媽,今天,在學校,有升學就業的調查……。」
「就業吧?」
我還沒講完,媽就打斷我。
「啊,嗯。」
明明想著就是今天,但聽到媽有點強硬的聲音,我就反射性的點了頭。
從媽看向我的眼神冰冷程度,我注意到自己錯看了時機。雖然什麼都沒問可我也心知肚明,大概是跟男朋友分手了。仔細想想,因為她看結婚的話題這麼不順眼,其實應該要發現的。我滿腦子都是如果媽心情不差的話,就試著聊聊未來升學就業的事情,所以想得淺了。
已經分手了嗎?我想,這次好快啊。總覺得從交往到分手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也是。如果是比媽年輕的男人,要是知道有個已經讀高中的女兒會不舒服吧。如果是國中生的話還有種「有個小朋友的年輕媽媽」的感覺,但成了高中生,對方似乎就會覺得「已經有這麼大的孩子了啊,好像難以交往」。
過去就被媽抱怨過好幾次「都是水月害我被甩」,所以這次一定也是這樣。我想,因為是我害的,所以每次媽分手生氣就遷怒我,也是沒辦法的事。
「反正水月的頭腦也不好,上大學只是浪費錢而已。還不如儘快去工作賺錢,至少讓媽輕鬆點啊。」
我明明想跟平常一樣用笑容來肯定的,或許是表情還是語氣透露出了什麼,我一直看著媽,眼看著她的臉色一變。
「活下去是很花錢的。小孩應該不知道這些吧?但是賺錢是很辛苦的,而且光是活下去,錢就會漸漸減少。真的很累。」
憤怒從話語中傳達過來。
明明很小心了,還是惹媽生氣。為什麼會這樣?
「雖然有免學費啊、獎學金啊的,不過再怎麼免費,讀大學當學生的期間也賺不了什麼大錢吧?你覺得我養你到現在花了多少錢?不可能再讓你去上大學,真的。大學啊,是家裡有錢的孩子打發時間讀的。只是延後出社會。反正水月去大學也不會學到什麼東西,所以別浪費時間跟錢了。去就業,就業!然後幫家裡賺點錢,因為你之前都是吃免費的。」
「嗯,我知道喔,沒問題。」
我不住點頭。
嘴上說沒有錢,但自己不是買了名牌嗎?明明文具用品都很勉強不太買給我的。腦中一隅浮現出這樣的話,我立刻打消這個念頭。
「知道就好。」
媽微微一笑。咕嚕一口喝乾啤酒。然後站了起來,就這樣拿著啤酒罐抱住我。
「我還是隻剩水月了啊。有血緣關係是最強的。男人說到底都是外人,不行不行。只有水月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沉默地點點頭。
「水——月。」
媽用甜甜的聲音喊我,不帶任何意義。
我鬆了口氣。這個瞬間,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被媽需要,被媽所愛。
媽一交了男朋友,總是會晚歸。孩提時的我,在家等待的期間總是非常不安。說不定媽不會回來了。說不定不要我把我丟掉了。總是被恐怖包圍。
但最後媽都會回到我身邊。跟戀人分手後一定會抱著我,跟我說她只有我了。
對媽來說我是特別的,因為有血緣關係,所以沒問題的。
知道這一點,等待期間的不安一點一點消除。
「水月——最喜歡你啦——!」
「呵呵,我也是。」
被媽緊緊地抱著,我不由得笑出聲音。
沒問題,沒問題。媽不會拋棄我。只要好好聽媽的話,就能得到媽的愛。只要我努力就沒問題。
……但是,我要努力到什麼時候呢?
我搖了搖頭,把這個忽然浮現的疑問抹去。
————◆逃不了
暑假開始之後,天氣一天天熱起來。
室外總是充斥著蟬鳴聲,即使待在室內,這慘叫似的聲音還是會從窗戶縫隙鑽進來。
我討厭蟬鳴聲。因為怎麼都會想起『那天的事情』來。
——接到電話,臉色刷白的母親。
——等了好幾個小時的醫院候診室裡,奇妙的冰冷與寂靜。
——響徹火葬場的痛哭聲。
這些記憶,總是被蟬聲緊緊籠罩。
慢慢走在沿海道路上。毫無遮蔽的陽光照得全身發燙,額上慢慢浮出汗水。從海上吹來的風相當潮溼,讓體感溫度高了不少。
我一邊呆呆看著鯨魚躺過的沙灘,一邊默默挪動腳步。
那具屍體還不到三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不知道是去哪裡、怎麼運走的。鯨魚擱淺的時候雖然有新聞,但處理的時候卻連報紙的邊角版面都沒有。
到了學校,我直接去生物教室。一看到平常的夥伴們,便有種放鬆的感覺。
我呼地吐出一口氣,把書包放到桌子上。
「早安——羽澄!」
綾瀨一如往常用有精神到不自然的聲音迎接。
「早安。」
「今天好熱喔——!光是騎個腳踏車就滿身汗——。」
「因為是夏天了。」
「因為我是人魚,所以很怕熱呀——。」
「嗯,喔。」
我簡短的回答,她笑著說「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唉——」。
這種輕鬆的感覺很舒服,我不由得嘴角微揚。
一如往常地各自選擇喜歡的事情打發時間,快到中午時,傳來啪答啪答的匆忙腳步聲。
怎麼回事?我覺得奇怪,看往門的方向時,我們班班導一臉慌張的跑了進來。然後迅速環視,視線停在綾瀨身上。
「綾瀨!你來一下!」
班導招招手,她立刻站起來往班導那邊走去。
班導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說「你冷靜點聽好」,然後附耳跟她說了什麼。
綾瀨的臉色變了。但是,並不是驚訝或是受到打擊,而是困擾、傻眼似的,某種複雜的神色。
就在我想著到底是什麼事的時候。
「怎麼了?」
沼田老師擔心的往導師那個方向靠了過去。導師壓低聲音迅速的告知了些什麼事。
「母親……救護車……醫院……。」
意外聽見這些洩漏出來的字詞,咦,我睜大了眼睛。
慌忙看向綾瀨。她就這樣微低著頭,咬著唇。
「你在做什麼!」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喊出來了。
教室裡的所有人就像看到幽靈出現一樣,全轉過頭來。我自己也因自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而嚇了一跳。
不過,這不重要。我站到綾瀨眼前。
「你媽媽被救護車載走了對不對?趕快去啊!」
「啊——嗯……不過,應該沒事吧?」
她一臉比平常沒力的樣子嘿嘿笑。我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更大。
「還不確定到底有沒有事吧?」
我想起了『那時候』的事。
年幼的我,聽到媽媽說哥哥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時,心想著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受傷,哥哥沒事的。
「說不定會後悔喔!」
我把心中想法喊出來後,綾瀨睜圓了眼睛眨了眨,接著無力的一笑。
「……也是啦。」
有氣無力的聲音。莫非她是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到,不敢去嗎?
「要不要陪你一起過去?」
我無意識地開口問。她立刻波浪鼓似的搖搖頭。
「不用了,沒事的。我習慣了。」
「咦?」
習慣?綾瀨的母親生病了嗎?但若是這樣就更該把握時間才對。
「我一個人沒問題——那,我先走囉!」
她不知何故做了個敬禮的姿勢,拿著書包離開教室。導師喊著「喂,綾瀨!」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
我看著她頭也不回奔跑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來。
好像剛升上高二的那個四月,跟今天一樣,上課時突然導師過來,把她叫到走廊上。過了一會,回到教室的她默默地收拾東西回家。
莫非,那時也是類似的情形?
「還好嗎……?」
停下正在閱讀圖鑑的手朝我看來的後藤,擔心的低語。
「我聽說過綾瀨似乎沒有爸爸,然後她好像是獨生女……要是媽媽倒下,綾瀨一個人會很辛苦的。沒事吧……?」
我一邊聽他說一邊想。
加入生物社大概兩個月,我跟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一起度過的,雖然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但卻彼此都沒有提過各自的家人。迴避到不自然的程度。我完全不知道她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姊妹。
身邊的高中生理所當然地會在平常的閒聊中提到家人。可是,我跟綾瀨卻從未提到過家人的話題。
我們隱約察覺到彼此都承受著一些事情——至少我是這樣的,我想她恐怕感受到我家有什麼狀況——但是,我們都不去碰觸彼此的問題。
只是時時意識到不能去觸碰這件事而已。
就像是共享一個絕不能說出口的巨大秘密的,共犯。
我有點在意綾瀨昨天的狀況,因此打算今天早一點去學校。
被母親知道會東問西問很麻煩,所以只簡單吃了一點早餐,就在默默要離開家門的時候,聽見母親狂亂呼喊我的聲音。
「——小想,小想?小想!」
我硬是把嘆息吞回肚子裡,停下往玄關前進的腳步,回應「我在這裡!」。把書包放在走廊尾端,往聲音的來處而去。
臉色蒼白的母親從房間裡飛奔而出。
「睜開眼發現小想不在,我以為你離家出走了……!」
我微微搖頭說「怎麼可能」。
「我不會離家出走……今天得早點出門。看你還在睡,所以不想吵醒你,安靜出去……」
「不行!!」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高亢的慘叫聲打斷。
接著母親雙手掩面,淚珠串串滴落地哭了起來。
「不要丟下馬麻……要是連小想都沒有了,馬麻就,沒辦法活下去了……。」
啊啊,慘了。我明明一直都很小心的,結果仍然喚起了母親最不願回想的記憶。
哭聲像無數的箭矢,射穿我全身。我像是被縫死在背後牆壁上似的動彈不得。即使如此,我還是硬擠出聲音。
「沒事的……我之後絕對不會沒跟馬麻說就離開家的,每天都會這麼做的。」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哭聲還是沒有停止。像附著在耳膜上,在耳朵裡持續悶悶地迴響。頭好痛。
「馬麻,不要哭……我答應你就是了。」
反射性的,說出平常一直說的話。
「馬麻希望的事情我什麼都願意做,馬麻不希望的事情我絕對不做……所以,拜託,不要哭了。」
在這樣安撫的時候,母親的混亂一點一點平息,最終停止哭泣。接著緩緩起身,走進和室。
母親像要倒下似的,踉踉蹌蹌坐在佛壇前的座墊上。
緩緩的、用非常仔細的動作點燃蠟燭,點上線香,插進香爐裡。線香的煙輕輕地在空中飄蕩。
母親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所以我也在旁邊坐下,同樣合掌。聽見窗外的蟬鳴聲。
就在跪坐到腳麻的時候,母親終於抬起頭,熄了蠟燭的火,小聲地說「小想」。
「學校……一切順利嗎?有沒有……跟人吵架?馬麻真的每天每天都很擔心……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沒事的。我……」
我一邊回答,一邊看向放在佛壇中央的遺照。
「……因為我,不一樣。我是不覺得一定要跟人好好來往,也感受不到來往必要性的類型。一個人很舒服,一個人獨處很開心。真的。所以我跟班上同學只有最少、最必要的對話,一開始就像空氣一樣,不會發生衝突的。」
母親小聲地說這樣啊。
「……這樣就好。反而是這樣比較好也說不定……。」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重複好幾年的對話。即使如此母親還是每天都會問我,我也每次都會回相同的話,母親也做一樣的回應。
「社團活動怎麼樣?有心懷惡意的人嗎?」
這是跟平常不一樣的問題。
出乎意料的詢問讓我瞬間語塞,然後像要將它消抹去一般笑了。
「沒有這種人。而且不是人數很多的社團。另外兩個人雖然怪但我行我素,對其他人也沒什麼興趣,是絕對不會傷害別人的人。」
母親放心似的鬆口氣。
「太好了……可是要小心喔,因為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怎樣改變。萬一覺得有點奇怪的話,不要忍耐,要立刻逃走唷。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沒事的。」
「拜託你了。」
母親緊緊握住我的手。用力到幾乎會讓血液停止流動、皮膚變白。
「馬麻一直、一直,絕對會站在小想這一邊,就算整個世界都與小想為敵,馬麻也絕對會站在小想這一邊。如果有什麼煩惱,都要立刻說出來唷。」
「嗯,謝謝……那,我差不多該走了。」
「啊呀,早餐呢?」
「沒關係,我吃了土司。」
母親皺起眉頭。
「自己烤的嗎?這很危險啊,要是燙傷了怎麼辦?這時應該要把馬麻叫醒才對呀。」
糟了。答錯了。
「啊……嗯,我下次會這麼做的。」
「這就對了。小想不要碰危險的事,馬麻會全部幫你處理好。」
「嗯,謝謝。」
頭好昏,身體好沉,好想早點去學校。
「那,我出門了。」
母親雖然一臉還想說什麼的表情,但我眼睛看著時鐘,裝著要沒有時間了的樣子,掛著微笑走向玄關。
「路上小心,一定一定要小心。」
「好,我出門了。」
當門關上,母親送我出門的臉關在門的另一邊,我呼吸到外面空氣的瞬間,有種終於鬆口氣的感覺。
和母親說完長長的話後,真的很累。
我覺得,那個人是透過對我的一言一行,去消解哥哥那時的挫敗和後悔。說是在擔心我,可其實心裡想的全是哥哥的事。
這讓我非常低落。
雖然今天外面宛如蒸籠般溼熱,不過即使是被太陽光曬得熱騰騰的空氣,也比繭縛在家裡的感覺要清爽得多。
我的哥哥,在十年前自殺了。
真的是毫無徵兆,一點異常都沒有,但某一天沒有告訴家人突然消失,再次回家時,就變得宛如蠟像一般發白、冰冷、僵硬。
那是哥哥高中一年級,我小學一年級,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
早上,我跟母親睡醒時,已經不見哥哥的身影。平常我們一定會三個人一起吃早餐的,儘管然覺得奇怪,是怎麼回事呀,但我和母親覺得應該是跟朋友出去玩了吧?畢竟哥哥從小朋友就多。
但其實,哥哥是早上一個人離開了家,往暑假期間的高中去,從空無一人的校舍頂樓一躍而下,被老師發現倒在地上。
我吃完早餐後,在自己房間看書。從樓下傳來電話聲音後不久,就聽到母親匆忙上樓的腳步聲,打開我房間的門。
『想,我們要立刻出門,快準備一下。』
母親只說了這些,又再度匆匆忙忙下樓。
我就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狀況下換好衣服,把正在看的書收進包包裡。
坐計程車的時候,母親一路上都低著頭,雙手捂著臉,什麼話都沒有說。
沒多久後到了醫院,母親不知道被穿著西裝的男人們帶去哪裡,我則是有自稱是學校老師的女人、自稱是警察的年輕男人陪著,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坐著等。
我完全無法理解是什麼狀況,沒有人跟我說任何話。但是,好像是哥哥出了什麼事,那時我想,大概是受傷了。
等了幾個小時,我跟回到候診室的母親一起搭計程車回家。
『……你哥哥,過世了。』
母親低語。我『唉』的一聲喊出來,想問母親發生了什麼事,可當下並不是個適合開口問的氛圍。
接近半夜時,單獨外派的父親從工作地點趕回家。見到面的瞬間,父親面無表情的甩了母親一個耳光,我嚇得全身僵硬。母親就維持著被打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父親發出粗魯的腳步聲在家裡走來走去。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我後來才知道,哥哥好像從國中開始就被暗中霸凌。年幼的我雖然沒聽到詳細的來龍去脈,但從大人的話語中還是聽到了一點。哥哥在社團活動時跟其他人起了衝突,演變成被孤立的狀態,對方的惡行越來越過分。上了高中,哥哥還是跟那個不對盤的人在一起,即使升學,霸凌也沒有結束。
接著,哥哥在暑假的最後一天,八月三十一日,選擇了死亡。
母親好像完全沒發現哥哥和人起衝突或被霸凌的事情。到前一天晚上為止,我眼中的哥哥,也和平常沒有不同。
所以,我覺得沒能阻止哥哥的選擇是無可奈何的事。可是,母親非常非常的自責,這七年來一直後悔不已。
接著,她一直把我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像是不想再重蹈覆轍般拼盡全力。
我切切實實地瞭解母親的心情,也按照母親所希望的活下去。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常常有覺得喘不過氣的時候。
我到社團教室時,綾瀨已經到了。
「令堂沒事吧?」
我開口先問這件事,她笑著點頭說「啊,嗯!」。
「完全沒事!只是有點類似感冒這樣——謝謝——讓你擔心了。羽澄人真好!」
她像平常一樣若無其事地說,我的視線停留在她的服裝上。
夏季制服外頭套了一件長袖針織衫。在這種天氣預報說非常炎熱,母親擔心到要我帶著運動飲料和保冰袋的大熱天裡。
在我問出為什麼之前,她可能是感受到我的視線,歪頭笑著說「啊,這個——?」。
「哎呀因為我是人魚嘛——怕日光直射呀,而且其實應該在水裡生活的。所以一被太陽曬到皮膚就會變超紅,會冒溼疹一類的東西。所以用UV CUT的長袖阻擋紫外線!人魚也是很辛苦的喔——。」
她滔滔不絕地說。
但是,她的表情似乎帶著些焦急跟警戒。
然後,我注意到了。從她右手壓著的左手袖口,露出一塊藍色的瘀青。就像是被緊緊抓握時留下的指痕。
我想著應該不可能,但視線還是反射性地往下。
她裙下露出的腿上,有幾個瘀青,和不知道撞到哪裡造成的痕跡不同,是被什麼東西用力打到的瘀青。
看似我行我素,但其實相當會看別人臉色的綾瀨,當然注意到了我的視線。
「嘿嘿——曝光了嗎?」
她一邊像是要讓裙襬長一點拉拉裙子,一邊笑了起來。
「不愧是羽澄啊,沒辦法糊弄你呢。」
放棄般的說。
「……這個,是人魚病的症狀喔。」
綾瀨如是說,稍微拉起裙襬。拳頭大的瘀青,在雪白的皮膚上染上顏色。
「看起來像是受傷,但其實不是。這是之前還是人魚時鱗片留下的痕跡。」
我默默地聽她說的話。
「要是這個鱗片的瘀青覆蓋全身的話,心臟就會停止。從瘀青出現到死亡,大概三、四個月左右。我是五月初出現瘀青的,從那時候就知道自己沒多久就要死了。」
這麼說來,她約我進生物社的時候有說過。「請聽來日無多的女孩最後的請求」什麼的。
「我只能再活一個月吧,剛好是暑假結束的時候……死掉之後啊,會化成海里的泡沫消失唷。」
她雙手圍成圓形,然後做出「啪」一下破滅消失的動作。
反正是,謊言。什麼不治之症、來日無多,都是青春期常見的、了無新意的妄想。
綾瀨撒的謊,總是非常容易分辨,似乎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騙到人那樣的單純。
但是,雖然知道,可一看見她蒼白,儘管臉上笑著卻失了魂似的怪異表情,便莫名覺得背脊發涼。
我想和她說話。即便自己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但大概是「這傷是怎麼回事?」、「你沒事吧?」這一類的。
可腦中一隅的另一個自己說,不不,別開口。
像平常一樣隨便說「喔」、「這樣啊」就好。
避免多餘的來往。不要牽涉太多。你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吧?然後順利地這樣活了過來。
警鐘大響。
她和我一樣,一定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當然我完全沒有想問的意思,也不想知道。然後她也不想追問任何關於我的事。
我們瞭解彼此都有想隱藏的領域。這關係微妙的舒服。
如果我現在聽過她說的謊就算了,就能繼續現在的關係。
相反的,如果戳破她的謊言,走進她的內心,就不能再對她不聞不問、不負責任,也不能漠不關心了吧。
我腦中清楚瞭解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可是,有什麼——恐怕是叫作心或感情的東西——讓我開口,說出和腦中所想完全不一樣的話語。
「……其實,我也馬上要消失了。」
明明是自己說的話,綾瀨一臉驚訝的睜大眼睛。
「碰巧和你一樣時間……夏天結束的時候,我也會死。」
我笑著繼續對啞口無言的她說。
「騙你的。」
「……唉?」
「反正你也是在說謊嘛。」
我一說完,她就開心的笑出聲回答。
「嗯,騙人的。」
「這也是說謊。」
「啊哈哈哈!或許吧——。」
這種沒營養的對話,像笨蛋一樣。
綾瀨突然轉身,慢慢走到窗邊站著。
我也跟著看向窗外。
海面像散落著光點似的閃閃發亮。藍色的天空上湧起大片積雨雲。不知從哪裡傳來蟬的合唱聲。風息一如往常溫溫的。
我想,是我說出了改變我們關係的,決定性的話語。
會怎麼演變呢?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那,這是我們兩個最後的夏天了吧。」
綾瀨靠在扶手上撐著臉,小聲地低語。
最後的夏天。這聽起來還不錯,我想。
過了半晌,她猛地一下轉過頭來。臉上浮現出相當燦爛明亮的笑容。
「吶,羽澄。我們去約會吧。」
「……咦?為什麼?」
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導致思考意外停止。
她帶著笑容繼續追擊僵住的我。
「為了最後一個夏天的記憶,去約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