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賢者之塔
第一卷 第二章 賢者之塔 1
在一片覆蓋著暗紅色土壤的荒原上,有著一道道扭曲起伏地形,宛如由海面突起的大蛇背脊似地,綿延的山丘形成了一座山谷。
山谷和另一座山谷中間的稜線兩側都是斷崖。這條險峻的山道就連馬看了都會猶豫著不願前進,這成了山谷對外的天然屏障。能夠安全通往谷底的路少之又少,狹窄的入口只能容許人馬排成一列通行,坡度也十分陡峭。這裡設置了一個關隘,由兩尊魔偶和極小規模的軍隊鎮守。穿過這道關隘,眼前便是豁然開朗的山谷,放眼望去可以看見由磚頭和石塊搭建而成的民宅形成聚落。山谷北方有湧泉,人們在該處興建了粗糙的神殿,象徵了該聚落的土著信仰,成為城鎮的核心。
原本包含北方的斯達克針峰——山峰部分現在是羅格威爾王國的領地——以及整座山谷都是其他小國的領土,但在接連的戰亂之後,已經沒有人主張這座山谷的所有權。據說此處大約在兩百年前就開始有居民遷入。
這裡的居民努力地搬運草木種子,開拓這片不毛之地。經過幾個世代之後將泉水引入農場和牧場,成功開闢出一片外界難以想像的綠地。
無論周圍的國家如何汲汲營營地興兵爭地,戰火始終沿著山峰峭壁外圍延燒,致使這座山谷向來都與諸國列強的興衰無緣。儘管這裡稱不上豐饒,當地居民的生活相較於人造城牆內築起的都市也稱不上快活,但始終未遭受戰火波及的人們性情穩定,悠閒度日的他們都擁有豁達的人生觀。
換句話說,這座山谷幾乎沒有職業軍人;專門製造武器的工坊雖沒什麼規模,但已經足以應付山谷內的需求。
然而某天,腥紅色的戰爭風暴卻吹進了這座和平的拉格那之谷。
——卡蘭王國發兵攻入了這座山谷。
當時,達克也在卡蘭王國的軍隊陣容中。
咆哮和怒吼如箭雨般迴盪。
達克參與了八次拉格那之谷的侵略作戰,因此無法確切指出這樣的畫面究竟是哪一場戰役發生的。不過,此時的他不知道為什麼不是徒步行軍,也不是跨坐在馬背上……
——而是站在瞭望台上。
這座瞭望台搭建在一種名為亞積隆的巨型陸龜甲殼上——其甲殼呈茶褐色,分佈著冰裂紋。
亞積隆是卡蘭王國用以作為大型戰車的魔物,從頭頂直至尾端有六、七公尺長。甲殼上揹著瞭望台,各個樓層都設有弓兵。
原本能站在瞭望台最頂層的只有士官級的軍人,但達克不知道為什麼得到了這樣的待遇。他穿著一襲閃亮亮的板金鎧甲,身上披著厚厚的斗篷,岔開兩腿,以傲慢的姿態站在該處。
「前進!前進!各位將士們!讓我們把擋路的敵人全部打跑!前進呀!朝著拉格那之谷前進!讓我們打倒克拉吉斯!」
達克以帶著詭譎旋律的語調,如唱歌般對著他的『部下們』下達命令。
由於亞積隆連裸露於甲殼外的皮膚都如同鋼鐵般堅硬,一般物理性的攻擊根本傷不了它,使敵人完全無法阻止它的進攻。這頭魔物戰車夾帶著有如一座小型山丘的氣勢挺進,讓擋在前方的敵方士兵只能搬出老招放箭抵擋,但馬上就害怕得像是被發現的幼生蜘蛛群,四散逃竄。
「哈哈哈!看吧!看吧!戰車底下的敵人就像垃圾一樣!(編注:原文為吉卜力作品『天空之城』中,反派角色穆斯卡上校的名台詞。)普通人想要抵擋我卡蘭王國的魔軍是不可能的!」
達克露出了陰險的表情擺出笑容。
他小時候只要讀到寫給小孩看的英雄傳記時,總會不禁浮現一個疑問:
(為什麼每當敵人處於優勢的時候就會發出猥瑣的笑聲呀?這簡直就是在宣揚『自己就是邪惡的化身,理所當然應該喪命在英雄的手下』嘛。)
然而,此時的他即刻理解到了其中原委——
(原來如此,這情況真的會讓人忍不住發笑呀~)
他站在瞭望台上睥睨整個戰場。一想到勢如破竹的他根本無人能夠阻止,心中就覺得無比痛快。無論穿戴著何等威猛武裝的戰士,或者訓練紮實的騎兵部隊,一旦看到亞積隆迎面衝撞而來都只能爭先恐後地落荒而逃。
達克繼續仰頭大笑,甚至因為笑得太誇張還嗆到。
而這時候——
「是魔嘉威號!」
「〈女帝〉來了!」
只見卡蘭王國的士兵們大聲吶喊,吶喊聲中夾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感。
(咦?)
當達克以嗆得淚水都流出來的眼睛掃向四周,立即看到地平線遠處,漫起滾滾塵沙。
數百名騎兵——不對,就算上千名騎兵部隊奔馳在荒原上,都看不到這麼大規模的塵沙。正當達克以為敵方挾著數萬甲兵之勢衝殺過來的同時,他看到揚起的塵沙之中浮現出一道黑影,是艘船的影子。
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船——那道黑影的甲板上屹立著三根桅杆,張著帆乘風迫近。原本應該遨遊在大海之上的戰艦,此時正奔馳於乾涸的大地上。
看到這一幕,達克身上即刻爬滿了雞皮疙瘩。對後來的他來說,他參與了八次拉格那之谷侵略作戰,同時也吃了八次敗仗。其中每次都是因為遭遇聖劍團的部隊長而全軍覆沒——當然,他也遇過那位〈汪洋女帝〉席恩。
「撤、撤退!快撤退!快把亞積隆調離那傢伙的航路!」
他一臉蒼白地大叫著,但由於亞積隆是隻巨型陸龜,就算能夠大幅修正行進路線,卻怎麼樣也說不上敏捷。一眨眼,那艘『陸地船』魔嘉威號已經逐漸逼近。
終於,這艘陸地戰艦掀起了如浪花般的沙塵,與亞積隆比肩而馳。這時候,甲板上即刻出現無數人影。
「衝上去!」
這聲吶喊正是發自於席恩•英柯爾瑪本人。
話音剛落,船上隨即拋出了好幾條帶鉤的繩索,全部纏上了亞積隆身上的瞭望台。同時,單手持著彎刀的士兵已擺盪著繩索跳上了亞積隆。
「撤退!撤退——」
達克聲嘶力竭地持續大吼。而他腳下的亞積隆似乎也感受到了危機,趕緊加快了行進速度——但隨後在加速的同時卻又緊急煞車。
甲殼上的瞭望台猛烈搖晃,讓達克差點從台上滾下。
「誰、誰說可以停的!這個蠢蛋——」
他抱怨到一半又把話吞了回去,因為他看到亞積隆的前面,有東西擋住了這頭魔物戰車的去路。
那是一群青銅巨人——是〈魔人偶師〉葛爾溫使喚的三隻魔偶,協力制住了亞積隆的頸部,讓亞積隆無法繼續前進。而這三隻巨型魔偶更是使出了蠻力搖撼著眼前的魔物戰車。巨人與坐在瞭望台上的達克視線齊高,讓達克嚇得忍不住發出窩囊的哀嚎。
「嗚哇哇啊啊啊~~」
他慘叫了一聲便摔出了瞭望台。
從那麼高的瞭望台掉下來,即使沒有喪命也免不了身受重傷,但達克怎麼說也是個危急時刻運氣超好的人。比他先一步摔在地上的士兵成了他的墊背,達克毫髮無傷地站了起來——雖然站起來了,不過……
「嗚哇、嗚哇啊啊啊~」
他的哀嚎聲還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隨後,地上噴起了水柱——這一帶的河川應該早已經乾涸了,但龜裂的地表源源不絕地噴出水柱,一一將卡蘭王國的士兵捲入水中,或者高高拋向天空。
——這當然不是自然現象,而是聖劍團的〈水靈公主〉蘇•蘭的魔法。
達克拼命逃跑。他差點就被追來的兇猛洪流吞沒,但很幸運地,一匹失去主人而慌張狂奔的馬兒跑到了他的身邊,他緊緊抱上這匹馬的頸子騎上去。
他勉強坐到了馬鞍上,上身前傾地飛奔出去。他忘我地策馬急馳,甚至忘記時間過了多久。隨著身後的水柱逐漸遠去,就在他回頭瞄了一眼的同時——
「哦?」
前方忽然傳來一道感佩的聲音,讓他瞪大眼睛愣了一下。
「你竟然單槍匹馬朝著我拉瑟•亞凡衝過來,真是好膽識——看來卡蘭王國也有像你這種有骨氣的戰士呀。」
當達克聽到聲音而轉頭面向前方時,竟看到〈屠龍者〉——那名穿著鎧甲的年輕戰士坐在馬上眯細了眼睛。
「你就是卡蘭王國騎士中的騎士吧,遇見你真高興!讓我傾全力與你一戰,以表我對你的敬意。」
「誤會呀!您搞錯了!小的我只是碰巧路過而已!誰會想在戰場上碰到你這傢伙——不對,應該說騎士殿下您呀?怎麼可能嘛!」
達克拼了命地辯解,也勉強勒住了馬首。但由於腳下這匹馬過度亢奮,因此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而坐在馬上的拉瑟則揚起嘴角,將長槍夾在腋下策馬衝了過來。
「不要啊啊啊啊!」
達克打從心底發出嫌惡的哀嚎。但這樣的哀嚎就某方面聽來,也許有人會解釋成英勇抗敵的戰吼。
兩頭馬匹擦肩而過——當然,達克所乘的馬,馬背上已經看不見騎士的身影。
不過達克並非被對手的長槍刺穿喉嚨或胸口,死狀悽慘地落馬……他在雙方正面交鋒的前一刻,果斷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跳下馬的他滾落在斜坡上,滾了很久。滾得停不下來,像是在搞笑一樣。
他不知道滾了多久——
(我想用這種方式活在世上——像顆滾落的石頭,委身於牽引我的重力跟速度……沒錯,就像顆滾石一樣。)
也許是腦袋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腦中忽然浮出了這般豁達的想法。而這個瞬間,他忽然察覺到周圍暗了下來……
達克倒抽了一口氣趕緊從地上起身。
——這情況可不是天色變暗一句話就可以解釋的。此時天空不知不覺已經佈滿了烏雲;前一刻的陽光還燦爛得幾乎要將肌膚烤焦,但現在卻吹起了冷風,讓人冷得直打哆嗦。
突然間,雷光閃耀。
——轟地一道白光打向地面,照亮了無數戰死士兵的屍體。
「咿咿~~!」達克輕輕地哀叫一聲。
這些死屍穿著甲冑,手持長劍或戰斧,全都翻著白眼張著嘴一副死不瞑目的表情,一具具堆疊在一起……也許是強光暗影帶來的錯覺,眼前的屍體似乎蠢動了起來。
——不對,不是錯覺!這些屍體的的確確在動!
這些乍看之下已經死亡的屍體忽然開始用乾涸的手指颳著地面,拖著受傷的雙腳緩緩從地上爬起來。
「卡蘭的小鬼,你闖入了我的地盤啦!」
一聲宛如銅鈸般的呼喚讓達克趕緊抬頭,〈死靈神官〉就站在他眼前。
「你不用覺得害怕,因為你馬上就要跟這些人一樣了。」
「跟、跟跟、跟他、他們一樣是……?」
達克嚇得拼命發抖的下巴,讓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正當他感受著這股連內臟都彷佛要凍結的恐懼之時,這名〈死靈神官〉接著竟然露出一抹清爽的笑容說:
「你知道的——跟他們一樣不再思考,不再有任何感受,完全聽從我的意念趴在地上爬行……你會跟他們一樣。而我則是帶領著這些死不瞑目的人行善,為他們累積這輩子沒有成就的功德——來吧,把生命獻給我吧。凡是為我而戰的亡靈,轉生之後都會變成好人,擁有幸福的人生。」
這個〈死靈神官〉貝亞拉明明看來很年輕,說話的語氣卻顯得非常古老,而且很沉重。
「我、我想活在當下!」
「喔?這倒是一句至理名言。不過對你來說為時已晚——因為你在戰場上遇到了我……唉,可惜、可惜。」
貝亞拉帶著一點都不覺得可惜——甚至還看似開心的表情大步走向達克。他的身後則跟著彷佛用鋼絲吊起來的大批活動死屍,這群屍體以不帶感情的眼睛緊緊盯著達克。
——其中一具屍體還拖行著從身上垂下的一條白色的黏濁絲線……
「咿——」
達克口中倏然迸出一聲驚叫——
「不要啊啊啊啊!不要玷汙我!救命呀啊啊啊啊~~」
接著更是帶著有如指甲刮搔金屬般的尖銳哀嚎,死命背向貝亞拉和成群的屍體再次拔腿狂奔。然而,跑不到幾公尺,他便兩腳發軟,連腰都直不起來地趴倒在地,但仍像是力竭的老狗般手腳並用地繼續逃亡。他拼命跑拼命跑,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裡……
「這邊!快!來這裡——」
此時,右邊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喔喔!真是天助我也!
喜上眉梢的達克即刻聽從聲音的呼喚轉向。「這邊!快來這裡!」呼喚聲持續引導著達克,卻不見人影。但循聲過去一定可以看到同僚的身影吧。
他鑽過了一條兩側峭壁幾乎要貼在一起的狹道,陽光映入眼簾,這才讓他脫離方才有如惡夢般的死亡世界。
然而,眼前卻站了另一個敵人。這人用手抓著頭盔的邊緣開了口:
「唉呀?看來你是被〈無顏之影〉莉維引誘過來的呀?來到我面前,你真是太不幸了。現在就讓你變成我劍上的鐵鏽吧。」
「你開什麼玩笑呀!臭小妞兒!」
達克揚起嗓音傲然地高喊一聲。這人怎麼看都只是個小鬼,達克一看到自己似乎打得贏的對手,隨即露出奮力求勝的態度。
他舉起自己手上的手工魔法杖,朝著眼前的小鬼高高躍起。
(唉呀?)
這時他的腦中忽然掠過一道思緒。
(之前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情況……好像就是最近的事吧?)
「喝!」
當他腦中浮現這般疑惑時已經來不及,達克口中的這個小妞兒——聖劍團的見習少女以裂帛般的氣勢,揮出帶有隱形劍身的聖劍,將達克打得人仰馬翻。
2
「嗚哇哇哇!」
達克猛力踢翻被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窗外灑下的陽光非常耀眼。
早上了。
而這麼一來——
「是、是夢呀……」
他滿身汗水坐在床上喘著氣,同時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臟跳得很快,但沒有傷痕。確認了這點之後,他不由得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可惡!這是什麼怪夢呀!)
這場夢讓他重新體驗了面對聖劍團的八次敗仗。他再次做了個深呼吸,接著伸手撥開前額被汗水濡溼的頭髮,這時候——
「喝!」
那是夢中出現的呼喊聲,這聲音帶著裂帛般的氣勢貫穿了達克的耳膜——不對,不只耳膜,甚至幾乎撕裂了他好不容易已經緩和下來的心臟。
「咿哇~~」
達克嚇得跳起來,發出異樣的哀鳴滾下床。隨後他以臀部貼地的方式向後爬到了窗邊,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窗子。
一個女孩站在前庭,那是達克夢中最後出現的對手。
她穿著輕便的鎧甲揮舞著手中的劍。
眼前沒有敵人,她是自己一個人在練劍。
她先是重複著縱向砍劈,看得達克都覺得累了之後,接著換橫向斬擊。左邊練完換右邊,之後還以跳砍的方式劈向看不見的假想敵人——斬擊、劈砍,不斷揮劍……
她口中還不時發出剛才那般充滿氣勢的喊聲……看來達克之所以做惡夢,就是因為這個了——也就是說,菲妮•艾斯特每天早上都是用這種方式自我訓練的。
(呃……換句話說,我不是在作夢呢……)
他忍不住又摸了一次自己的胸膛。
——沒錯,他在戰場上被這個女孩用劍劈斬,是現實中確切發生的事。雖然外表看來沒有明顯的外傷,但就某方面而言,他的身心都受到了重創,而且這麼說一點都不誇張。
此時他將望向庭園的目光挪到了上方,仔細看了看窗外早晨的風景。
這是拉格那之谷——也稱作拉格那之鄉,是擁有天然屏障守護的谷中聚落。從達克的房間望出去,到處都可以看到由磚頭和石塊砌成的房舍。
曾經——其實沒有久到必須用上這樣的詞彙,兩個禮拜前,這裡還是達克眼中的『敵人根據地』。這個聚落阻止了卡蘭王國大肆擴張的侵略行動,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這裡有名為聖劍團的傭兵集團鎮守。
(而且……)
究竟是什麼樣的命運安排,此時的達克正寄宿在聖劍團的軍營之中。
——原因不用說,就是他在戰場上遭遇了菲妮•艾斯特,而胸口被菲妮埋入了聖劍傑斯的劍刃;菲妮要脅他,只要他不聽從命令就會沒命,於是他便成為了菲妮的奴隸。
其後過了兩個禮拜——
在命運的瘋狂捉弄之下,達克從卡蘭王國的低階魔法使轉職成了負責守護山谷的聖劍團幫傭。
——說是這麼說,但其實現在的聖劍團只有菲妮•艾斯特繼承父親的名號,毅然對外宣稱自己代表了聖劍團。事實上,除了菲妮和達克之外,聖劍團沒有其他團員了。
達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現在聖劍團的所有部隊長全都離開了山谷。而他們的部下也都跟著他們離開,或者擅自離開了山谷。因此現在這棟三層樓高的軍營裡空蕩蕩的,甚至連吹入營舍內的風聲都清晰可辨。
說到這兩個禮拜達克被賦予的『任務』,既非偵察,也非佯攻……
「唉呀?看來咱今天不需要打醒你啦?」
當達克走下樓梯來到一樓,便看到一名白髮老婦已經站在那兒等著他了。她將肩膀上扛的掃把當成木劍一般揮舞,讓達克嚇得向後退了兩步。接著,這名老婦便把掃把扔了過來。
「先打掃庭院吧。結束之後再來廚房幫那老頭兒的忙。吃完早餐再去打掃一樓。今天有每兩個禮拜一次的擦地板工作,所以整個早上都要忙了。下午還要去打掃餐廳。」
『——你說什麼!你這個臭老太婆竟然把我當成雜工使喚!你以為我是誰呀?——聽好了!我可是遲早有一天會名震天下的大魔道士達克!』
——相較於達克一貫岔著雙腿傲然回嗆的姿態,今天的他只是以有氣無力的聲音說:
「好啦……」
接著便接過掃把,聽話地走向庭院開始掃地。
雖然這樣的反應實在有夠窩囊的,但畢竟現在達克的生命可是掌握在別人手上。而負責保管他性命的菲妮則嚴厲地丟下了這麼一句話說:
「在接到我的下一道命令之前,喬滋婆婆說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這個喬滋婆婆是聖劍團的軍營管理人。也許是受到聖劍團的部隊長全都離開了山谷的影響,除了聖劍團的士兵之外,就連宿舍的員工似乎也都感覺到危險而逃離了聖劍團。因此現在這座軍營陷入了人手不足的窘境。也因為這個緣故,此時大剌剌冒出來的『新人』達克便每天被人呼來喚去地當奴隸使喚。
「咱說你呀,真的很不懂得掌握做事情的重點耶。」
第一天,生性囉唆的喬滋婆婆從頭到尾教了達克一遍清掃的順序。當然,達克對掃除一點興致都沒有,做得不到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第三天時——
「我們營舍雖然人手不夠,但也沒有落魄到必須把工作交給沒有幹勁的人。這個世界也沒這麼好混,你要是再不聽話,咱就告訴菲妮,要她把你趕出去。」
就這樣,他被一名年過七十的老婆婆要脅。對達克來說,他若是不想辦法讓菲妮解除施加在他身上的劍魔法,什麼時候會丟掉性命都不奇怪。因此——
「我、我錯了啦。我今後會調整心態,無論是擦窗戶、掃地,或是掃廁所我都幹。所以拜託婆婆您不要拋棄我。對於未來充滿希望的年輕人,只要有人懷抱著熱誠跟深情指導,他隨時都會改變的!」
就算必須每天趴在地上掙扎,他都得留在聖劍團的營舍。
——當然……
(可惡可惡可惡!該死的菲妮!該死的喬滋老太婆!要是我哪天一統天下,一定把你們召進我的城堡,連掃具都不給,讓你們掃廁所!)
他在心裡可是罵翻了天。
然而,要是在這個『哪天』到來之前他就掛了的話,那就什麼都別提了。所以現在——
(沒錯!古代的大將軍賈斯羅胸懷大志,儘管少年時代被賣去當奴隸也照樣忍著走了過來;遇到有錢人家的小孩找碴,他也不因趴在地上為恥地躲過難關。所以,像我們這種未來無可限量的人,絕不能因為眼前的小事生氣,衝動行事!)
他這麼告訴自己,眼下只能選擇忍耐。
打掃完庭院之後,他遵照喬滋婆婆的指示前往廚房。
廚房的總管•大廚佐克是喬滋婆婆的丈夫,也有相當的年紀了。他身為大廚,手下也有幾名二廚,但這些人全都隨著聖劍團的部隊長離去之後逃走了,所以達克也得下廚房來幫忙。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營舍裡面的人都跑光了,所以只有幾個人要吃飯,照理來說不會太忙——他起初這麼想。但進入廚房的第一天,他便忙得暈頭轉向。
一方面他從沒有下過廚,連幫根莖類蔬菜削皮都不曾做過。而這兩個禮拜下來,他的料理技巧已經練得不錯了;現在就連不用看砧板,一邊聊天也能剁碎蔬菜——換句話說,他每天都要處理量大到能讓他在短時間內廚藝突飛猛進的食材。
總之,當他第一天早上下廚幫忙,將一大桌喬滋夫婦煮好的菜餚端上桌後,菲妮也結束當天的晨練來到餐廳……
當時的菲妮應該稍微衝過澡,白皙的肌膚透出了些許迷人的桃紅色,再搭上一套嫩綠色的襯衫和裙子,看來就像個符合她這年齡該有姿色的少女。應該沒有人能夠想像,這麼一個肢體纖細的女孩一拿起劍,就成了職業軍人也難以望其項背的一流戰士。
這個女孩聞到餐桌菜餚飄出的香氣,臉上不由得綻露出幸福的微笑。
此時,達克正盛盤端菜上桌,一開口就吐出一句很沒神經的話:
「今天是怎樣?是誰生日嗎?還是有很多客人要來呀?」
菲妮聽了瞬間滿臉通紅。
(插圖011)
從眼前這個女孩的反應,加上其後一陣有些尷尬的沉默,達克當然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頓早餐自始至終都只有菲妮一個人坐在餐桌前,達克等人是在菲妮用完餐之後才開始吃的。
用餐過程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其他人進來陪伴菲妮。
……這麼一來,如此豐盛的菜餚到底是為誰準備的呢?這裡有塗了蜂蜜的麵包、以鮮肉和蔬菜等各類繽紛食材熬煮的燉菜、烤肉串、炸魚、蔬菜蛋沙拉,還有起司跟水果。
坦白說,從來沒有經歷過富裕生活的達克,即使在一年一度的慶典中,也沒見過如此豪華的餐桌。
而且,滿桌的菜餚還是菲妮一坐下來就一個人開始吃。然而,桌上的這些料理怎麼想都不可能全塞進她那纖細的身軀裡。事實上,她吃飯時也都是舀起一口就像是要餵食小鳥一般的飯菜量放進嘴裡,然後用手捂著嘴細細咀嚼;以這速度就算再吃兩三個小時,應該也吃不到整桌十分之一的量。
「我說,還有誰會來吃嗎?」
達克開口詢問,但沒有人回話——只有菲妮默默地持續吃著飯,這讓達克覺得不太開心……
聽說卡蘭王國的貴族在舉辦宴會的時候,每次都會在宴會廳中準備超過參加人數預估食量兩、三倍的菜餚。因為若是餐點準備得不夠會讓宴會主辦人顏面掃地,而如果每次舉辦宴會都留下大量剩菜,也會成為這個貴族的實力象徵。說到這些宴會的殘羹剩菜,內容當然都是些平民百姓一輩子不可能嚐到的高級食材。而卡蘭王國的貴族都是滿懷『驕傲』地將它們當成垃圾丟掉。這對為了餬口而曾經淪落到與盜寇為伍的達克來說,簡直讓他氣得火冒三丈。
「喂,你們該不會要把這麼多的菜當垃圾丟掉吧……」
「達克,你過來。」
這時候,喬滋婆婆忽然將他招進了廚房。
其實喬滋婆婆也沒有特別要幹嘛,她只是跟達克閒聊了幾句,然後——
「好了,咱們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喬滋婆婆說完便轉身走向餐廳。達克也跟著她,不明就裡地折了回去。
(嗚哇!)
回到餐廳,眼前的情況讓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桌上原本堆積如山的菜餚已經被掃去了一半,而餐廳裡仍舊只有菲妮一個人用手捂著嘴細嚼慢嚥。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就是這樣囉。」
喬滋婆婆湊到達克耳邊低聲細語,讓他整個人不寒而慄。這位婆婆抖掉了口中菸鬥裡的菸灰之後接著說:
「你之後就少說那些無聊話,當作什麼都沒看到就好。這裡每天都是這樣。」
「可、可是——」
此時的達克仍舊顫抖不已。對此,喬滋婆婆則『呼~~』地吐出一口白煙後說道:「是啊,咱們這裡每餐的餐費都相當驚人。不過咱們的人都是名震天下的勇者,他們冒險承接任務得到的大量錢財跟寶物都收藏在倉庫裡面;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國之君看了都會垂涎的藝術品與古代文明的古董。這些東西賣了都可以換錢,就算拉格那之鄉附近只能捕到一點水產,但只要跟東方的漁村交易,他們就會為咱們送來大量的漁貨。而那個漁村應該是隻要跟咱們交易,得到的收穫就足以養活全村了。」
「——!」
達克疑惑的重點不是這個,但他現在已經連開口回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咱年輕的時候,拉格那之鄉完全是一座陸上孤島,跟其他城鎮沒有任何往來,所以從不曾想過會有什麼買賣之類的情況出現。不過,時代是會改變的。只是……」
說到這裡,喬滋婆婆忽然嗤嗤地笑了起來。
「之前聖劍團的新人無論多菜,都已經在咱們營舍裡待了超過一年啦。換句話說,在菲妮看來,他們也已經相當熟悉自己的脾氣了,所以她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們的眼光……唉呀,說起來畢竟菲妮也是個年輕女孩嘛。」
她吐出一句達克聽了莫名其妙的話之後,接著又開了口:
「對了,雖然剛剛說到倉庫裡有金銀財寶,但你可別打那裡的主意呀。那裡除了聖劍團的部隊長之外是沒有人可以進去的——其實應該說,他們設下了太多厲害的陷阱,除了部隊長之外想進去的傢伙,從沒有人活著回來過。」
當喬滋婆婆嘴上掛著這句駭人聽聞的忠告時,打量著達克的眼神也充滿魄力。
說到底,這位婆婆也是聖劍團里人稱〈影子團長〉的人物;不只留宿在營舍中的部隊長,除了每週當班的十幾名士兵之外,就連團長的三餐都是由她一手打點的。
因此面對這個打著『神盟騎士團』誇張名號的集團——
「太難叫了,有夠難念。換一個更簡潔的名字吧。」
就是喬滋婆婆當面對著克拉吉斯嗆出這麼一句話的。
對此,克拉吉斯•艾斯特露出莫名消沉的反應,無奈地捨棄了這個自己頗為得意的名稱,換成了『聖劍團』……現在的達克還不知道喬滋婆婆的這段過去。話說回來,就連他注意力稍微移開講幾句話的『空檔』,又有幾個大盤子被菲妮清空了。
因此,達克在聖劍團幫傭的這兩個禮拜內,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掃這間超級大的營舍,還得每餐抱著必死的覺悟跟大量的食材搏鬥。
另外還得去山谷的聚落裡到處散發召集團員的傳單,其屈辱的程度絕不下於打掃、料理。
在卡蘭王國的大軍隨時都有可能再出現的情況下,聖劍團的人已經全逃走了,光憑一張傳單究竟能收到多少效果實在令人懷疑……
達克一件件處理著喬滋婆婆交付的工作,口中同時吐出了鬱悶難消的嘆息。
這天早上,廚房為了菲妮準備的專屬菜餚已經差不多堆滿了桌子。
「呀!呀啊啊!」
庭院中一如往常地傳來菲妮充滿氣勢的吶喊。
——好了,說到達克所屬的卡蘭王國,這是一個大陸南方的小國。
這個國家的歷史悠久,而這也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優點。卡蘭王國的王族代代世襲,其威信卻隨著時間逐漸式微。宮廷中的朝臣就有如盤踞在砂糖山上的螞蟻,為了一點點權力而不斷在台面上下進行鬥爭,使得國家衰敗的情況日益嚴重。
因此,卡蘭王國在眾人眼中,已經是個再歷經些許風吹雨打就會從地圖上消失的國家。
然而,這個國家卻忽然在現任國王•艾德蘭六世繼位後,開始發兵攻打周圍的小國。
根據傳聞,艾德蘭六世得到了這個大陸長久以來視為禁忌,因而遭到封印的秘術——與黑暗世界訂定契約,得到了來自異世界的力量。
姑且不論這個傳聞的真實性,總之,卡蘭王國就是以驚人的速度平定了鄰近的莊園城鎮,以及幾個國家;甚至還以這些俘虜為基礎,在國內推行了奴隸制度。
接下來的這個消息雖然也是傳聞,不過據說遭到卡蘭王國俘虜的士兵以及莊園城鎮的男人,多半都會被當成秘術實驗的材料。其中有半數會因為實驗失敗而死亡,而另一半則會變成黑暗世界的生物——魔物。它們成為卡蘭王國軍中的一支部隊,為這個王國增添了幾分詭譎的氣息和足以使人忌憚的咆哮。
他們還進一步將打下來的國家進行體制重整,納入管理,即刻組織出更龐大的軍隊繼續開疆闢土。
假如將整塊大陸的地圖描繪在一張乾燥的羊皮紙上,而大陸南方的戰爭情勢,便宛如是在羊皮紙上點了火一般在地圖上迅速延燒開來。不需多久的時間,卡蘭王國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南方的大國。
而這片大火接下來更顯露出旺盛的貪慾,企圖向北方延燒。
就在世人以為這道暗紅色的烈焰遲早會將整座大陸吞噬殆盡的同時,火勢忽然在地圖上的一點靜止——或者應該說被控制了下來。
這點不用說——即是拉格那之谷。
這座山谷歷經長時期的和平,就連山谷裡所謂的軍人也沒有半點戰場經驗。但這一刻,他們成了阻擋卡蘭王國北伐的最前線。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一名女性帶著閃亮亮的眼神對著達克說。
「呃,我大概可以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達克興味索然地回了話。
這是在聖劍團營舍內的一間房間。
此時達克已結束打掃工作,整個人累癱了,但有一個女孩忽然湊到他的面前,對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這人不是菲妮,而是三天前看到團員招募傳單趕來的女孩,名叫雅米。
——沒錯,達克原以為派發傳單是無聊至極的工作,但竟然有了成效。
「對了!」
雅米絲毫不顧達克敬謝不敏的反應,握緊了彷佛下一刻就會冒出火光的拳頭,自顧自地繼續暢所欲言: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拉格那之谷的命運已經形同風中殘燭的時候,那個人回來了!——沒錯!這人就是克拉吉斯•艾斯特!他帶著無敵的傭兵團凱旋迴到了他出生的故鄉!」
她邊說邊『咚』地一拳打在木製的桌子上。
亞米口中的克拉吉斯,毫無疑問就是現在名震整個大陸的聖劍團年輕團長。
據說克拉吉斯因為雙親發生墜崖的意外,促成他離開故鄉•拉格那之谷的契機。他出外遠行的時候,年僅十三歲。
其後兩年之間沒有人得到他的消息,但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已經置身伊修雅教國,以傭兵身分與『教敵』作戰。而且受僱未滿半年就與伊修雅教國的巫女相戀,還讓這名巫女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國家除了以樹敵眾多著稱之外,其戒律嚴謹,而且對破戒者的懲罰極其嚴厲,令受懲者痛苦不堪的行事作風也為人所熟知。於是,克拉吉斯轉眼就成了『教敵』,被整個伊修雅教廷通緝。
(才十五歲就讓伊修雅教國的巫女懷孕,這小鬼實在不得了呀。)
達克即便腦中浮現這番感想,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雖然眼前這個名叫雅米的女孩,她處在豔陽下的陰影處,眯細了眼睛面帶微笑的模樣看來就像一幅畫般美麗,但從她的外表乍看之下讓人難以聯想到——她其實是個狂熱的聖劍團支持者——或者應該說,她其實已經等同於聖劍團的信徒。
而雅米之所以會對著達克如此熱情地敘述聖劍團的種種功勳,似乎是因為她無法容忍達克身為聖劍團僱請的幫傭,卻完全不瞭解聖劍團跟拉格那之谷的淵源。一旦找到達克休息的空檔,就會巴上來對著達克講授起聖劍團的歷史。
這個女孩平常看起來恬靜乖巧,但一談到聖劍團就變得異常熱情。之前達克曾多嘴在她講課時開了一些玩笑,讓她差點一拳揮在達克臉上。
「不過,當時領袖魅力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的克拉吉斯大人,雖然面對的是數量龐大的敵人,但其實他身邊也已經聚集了為數不少的夥伴。於是他帶著妻子和兒子一同遨遊世界,從事傭兵為業。」
不久之後,克拉吉斯的另一個孩子,也就是菲妮出生。當時他年約二十五,帶著多位夥伴一起受僱於北方國家羅格威爾王國。
其後的五年時間,克拉吉斯已經立下了十隻手指都數不完的功勳,但他在東方擔任國境警備工作時接到政府高層下達的命令,要他率軍剿滅國境內的一座村莊。命令之外附加的理由是,該村莊策畫反叛王族。然而,當時該群意圖謀反的團體,其主事者早已遭到斬首,首級也被吊掛於城牆之上。因此,這道命令真正的原因似乎是該集團的多名主事者曾在該村落進行集會,這點讓王國高層相當不悅。
克拉吉斯沒有從命,同時還率領了他的夥伴打起了『神盟騎士團』的名號,自羅格威爾王國獨立了出來。
消息傳出之後,便吸引了幾名極為強悍的夥伴們前來——其中甚至有許多人曾經與克拉吉斯處於敵對立場,但在交手之後受到克拉吉斯爽朗的性格吸引,因而在這時候趕過來投入他麾下。他僅僅靠著十多人與整個國家交鋒,終至國王派人提出和解的協議。
然而,他在這場仗中初次踏入戰場的長子卻死於沙場,這件事似乎也導致了克拉吉斯與妻子離婚的結果。
在這次事件的影響下,克拉吉斯已經無法再效忠於羅格威爾,甚至在沒留下任何一句話給夥伴的情況下,只帶著幼小的菲妮唐突地離開了這個王國,浪跡天涯。
其後又是一段行蹤不明的日子。
直到有消息傳出,他出生的故鄉拉格那之谷即將遭到卡蘭王國發兵攻擊,他才即刻返鄉。而另外幾名同伴得到了消息後,也幾乎與克拉吉斯同時來到了拉格那之谷。這支傭兵團再次聚集。他們以少數精銳成功擊敗了卡蘭王國為了輕鬆拿下拉格納之谷,而派出的五百人先遣部隊。
其後,這支傭兵團幾乎是以獨自的力量,在卡蘭王國的威勢之中守護著山谷。
「這可不是什麼神話或誇大的歷史呀!是以現在進行式存在的真實故事!這些活生生的英雄就近在眼前,只要呼喚他們,他們就會微笑回應!只要伸手,就可以觸碰到他們有血有肉的肩膀跟手臂……怎麼樣?你是不是也亢奮得血脈賁張呀?你是不是不只鼻血跟眼淚,就連身上所有的液體都要噴出來,隨時都有可能昏過去了呀?」
(插圖012)
「你別講得那麼可怕好嗎?」
聖劍團究竟有多恐怖,達克可是親身體驗過了。坦白說,光是那幫人的模樣浮現在腦海中,他就真的是『不只鼻血跟眼淚』,連小便都要噴出來了。
「不過——唉,你口中這些活生生的英雄傳說主角們所待的聖劍團,現在正瀕臨瓦解的危機了……就是這麼回事。」
要是再放任雅米說下去,一定沒完沒了。因此達克單方面地打斷她:
「那大概是兩個禮拜之前的事了吧——你有聽說當時山谷又一次遭受卡蘭王國的部隊攻擊吧?不過,不知道部隊長們為什麼紛紛離開山谷,甚至團長克拉吉斯本人也不在山谷裡面;受僱於聖劍團的士兵全都跑光,這個傭兵團事實上已經完全潰散了。」
「才、才沒有這種事呢!」雅米氣得滿臉通紅地大表抗議:「聖劍團的人可是藉由比血緣更濃厚的羈絆,還有比鋼鐵更堅固的團規所凝聚在一起的!只要拉格那之谷再次陷入危機,他們一定會像一陣風一樣,帶著帥氣的宣言現身!然後把邪惡敵人全部打跑的!」
「是喔~~」
達克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
其實,無論他或雅米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號稱無敵的聖劍團部隊長們會忽然離開山谷。
達克詢問過菲妮,但——
「像我這麼一個見習團員,團裡是不會把重要的作戰計劃告訴我的。」
說是這麼說,不過要是這麼長時間停留在外地,克拉吉斯一定會擔心——若是卡蘭王國趁著聖劍團不在山谷的時候發兵,拉格那之谷究竟能夠撐多久吧。
(唉,畢竟他們不在的原因,怎麼想也不會是整個傭兵團一起逃走嘛。)
達克清楚感覺得到菲妮的話中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且這種不確定性是為了隱瞞對情況不利的事實。
「總之,你放心啦。雖說聖劍團現在是一盤散沙,但也沒有真的解散嘛。」
「對、對呀!就是這麼回事!」
「只要有我達克這個嶄新的希望、嶄新的英雄在,聖劍團便不會就此結束!」
達克邊說邊以拇指指向自己,露出了一副潔白的牙齒展露笑容。對此,雅米即刻出現喪氣的反應。
「真令人費解,為什麼菲妮小姐會讓這種粗野猥瑣的男人加入光榮的聖劍團呢……」
「我說你呀,才見面沒幾天怎麼說話就這麼不客氣呀?唉,畢竟你處於愛作夢的年紀,還看不出男人真正的價值吧。」
——不不不,雖然雅米認識達克才五天不到,但她其實有相當程度的識人眼光。另外,事實上雅米的年紀比達克還大了一歲。
剛剛提到達克被賦予的其中一項任務,是到山谷各處派發聖劍團招募團員的傳單。而他也遵照菲妮的吩咐以他還算靈巧的手藝製作了傳單,到處派發。
然而,聖劍團的主要成員分崩離析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座山谷。當地的居民也因此深信這座山谷遲早會落入卡蘭王國手中,再怎麼掙扎也沒用,為此感到憂鬱不已。所以發出傳單之後,招募到的只有閒閒沒事的老人,還有家庭主婦。
就這個層面而言,收到第一次團員招募通知便趕來的雅米倒是個異類。她年僅十八歲,眼神中卻充滿了鬥志。不過其實從剛剛她跟達克之間的對話就可以看出來,這個女孩有一點……或許應該說她根本是個徹底的追星族。所以令人非常懷疑她究竟是在多瞭解事情嚴重性的前提下,才趕來參加這次的團員募集活動的。
一如她纖細的手腳和身段給人的印象,她確實沒有任何作戰經驗。她甚至還頗為得意地表示,她根本沒拿過比一支筆還重的東西。
然而,當『筆桿』一交到她手上,雅米倒是發揮了令人意外的才能。
就在菲妮跟達克苦心製作新的傳單的時候,雅米在傳單上幫忙繪製了她擅長的插畫。
插畫中畫了克拉吉斯、聖劍團的幾名部隊長,以及菲妮的肖像,所有人看了都讚賞不已,尤其是菲妮本人。
「你把父親大人凜然的模樣,還有瀟灑的氣質都表現得很好呢。雅米,這張傳單也可以請你幫忙嗎?」
山谷裡沒有像樣的印刷器材,因此雅米得一張張動手畫。但她倒沒有覺得麻煩,反而畫得相當開心。
雅米的畫技真的不錯,不過達克對於她擅自加入自己的想像描繪的部分卻相當不以為然。
「拉瑟跟葛爾溫的眼睛怎麼都這麼長?而且下巴還是尖的……克拉吉斯的睫毛有這麼長嗎?你畫的每個人頭髮都這麼飄逸閃亮,膚色又這麼白,看起來全都像個女人耶?還有,你的每張畫裡面大家都搭著肩膀、手牽著手……他們沒有這麼要好吧?」
「對於像你這種只會以貌取人的男人,不管說什麼都沒有用啦。」
「你說什麼!」
「只要用心觀察,你就可以發現他們每個人隱藏在心裡的真實情感。比方說葛爾溫大人雖然內向,也不跟同僚說話,不過人家看得出來,他的內心其實很為朋友著想,血液裡也充滿了熱情喔~~證據就是當拉瑟大人有一次在戰場上受了傷,葛爾溫大人馬上臉色大變地用魔偶把他帶回營舍,一整個晚上照顧受傷的他——然後!一定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每當拉瑟大人跟葛爾溫大人四目交會的時候,當下的氣氛馬上就染成羞澀的淺桃紅色~~這樣的場面就算大家都漏看了,人家雅米也絕對不會放過的!」
這個女孩忽然發出狂亂的呼吸聲,露出宛如作夢般的眼神。之後達克才曉得,雅米腦中存在著許多以聖劍團為基礎,她自己創造的妄想情節。同時,就連她自己也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是她自己想像出來,哪些是真的了。在達克發現這點之前,他還真的相信葛爾溫跟拉瑟背地裡有一腿,另外還加上克拉吉斯,形成複雜的三角關係。
「唉唉,真是無聊透頂呀~~」
達克坐在木製桌子前,看著一張一張逐漸完成的傳單,逕自嘟噥了一聲。
『你要不要也加入聖劍團,在這裡揮灑出充實的汗水呀?』
其中一張傳單上,克拉吉斯帶著毫無意義的爽朗笑容如此勸誘著。
『這是一個有如家庭般溫馨,任誰都可以輕鬆工作的職場。』
另一張傳單上,菲妮的二頭身肖像畫也展露了笑容如是說。
達克帶著空洞的眼神凝視著這些傳單,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能隨時隨地把任何情況切換成對自己有利的想法,但這次的情況似乎是真的讓他覺得困擾,也因此顯得消沉。
此時的他有別於之前從一介百姓變為盜匪,再由盜匪變為卡蘭王國士兵時的情況,完全不是出自於他自己的意志,而是被拿性命當要脅被迫加入聖劍團。然而,這個聖劍團卻在短時間內變得極端弱小;雖然他剛才帶著毫無根據的自信誇口對雅米說自己就是聖劍團的新希望,但這個「自信向來是唯一優點」的他,這次似乎也深信——現在的聖劍團根本不可能擋住卡蘭王國的下一波攻勢。
另一方面,山谷的居民也非常清楚這點,相繼商請外界的親友幫忙,離開了山谷。
畢竟這裡的居民好幾個世代以來從沒有經歷過戰爭,因此沒有多少年輕人懷有『自己的家園自己守護』這樣的志氣。
同時,原本負責鎮守山谷的正規軍人也爆發了逃亡潮;就連軍隊的司令官伏爾泰•馬修也沒想出什麼良策,而是時不時跑到聖劍團營舍追問:
「團長卿到哪兒去了?」「那幾位部隊長什麼時候會回來呀?」
彷佛提出這些問題就是他唯一的任務似地,他沒做任何一件像樣的事情。
不過,話說回來,據說伏爾泰其實對以克拉吉斯為首的聖劍團整群人都沒什麼好感。畢竟拉格那之谷的正規守備部隊長年守護著山谷,而聖劍團這群幾乎都是外來不法者的傢伙,忽然冒出來就被山谷的居民捧為英雄,這個情況肯定讓他非常吃味。
因此,就算他在面臨山谷存亡危機而導致發線節節後退、額頭上溢滿汗水的情況下,看到手持傳單前來報名的老人和家庭主婦,仍不忘要開口調侃一下:
「喔?那些都是聖劍團招來的新人嗎?看來能夠組織一支相當英勇的軍隊呀,這真是太好了。」
至於堅強的菲妮•艾斯特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打算與山谷的守備軍協力擊退卡蘭王國的侵略,因而提出種種『建設性』的建言,欲擬訂作戰計劃,並安排聯合演習以提高部隊配合的熟練度和將士們的士氣,然而——
「之前不知道是誰一直駁回我方這類提案的呢?還說戰場上不需要不懂戰爭的人,甚至說我們只會礙手礙腳。」
伏爾泰帶著冷笑輕鄙地回了話。
「總之,你也不是正式團員,跟你這麼一個小孩說什麼都沒有用。不過,就算是個小孩也可以派出去跑任務吧?快去把團長卿或部隊長抓一個回來,聽到沒有?」
這位司令說完,便誇張地掀了一下斗篷轉身離去。
「這樣的人到處都有啦。」
面對被該名司令單獨丟下的菲妮,達克揶揄地笑著說:
「像那種已經習慣什麼事情都交給別人處理的傢伙,到頭來連命運也交到別人手上了都不知道,然後還會說:『要是我死了都是你們的責任!聽到沒有?』之類的……這種人就算死了之後,靈魂也會飛出來繼續叨唸個沒完的。」
「達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菲妮轉過頭,露出長官般嚴厲的眼神責備著達克:「面對不可靠的我們,伏爾泰卿可是在激勵我們!我們的戰鬥攸關這山谷里居民們的性命安危呀。」
(真是個天真的小鬼呢。)
達克儘管心裡這麼想,但他當然不會把這句話說出去。他才剛說山谷守備軍的司令把性命交給別人,但其實達克自己的性命也是掌握在眼前這個『小鬼頭』手上。
事後聽說,伏爾泰早已經把年輕而堪用的人全都召集起來,一個也不留,就算聖劍團不爽他也無所謂。雖說是可以理解他這麼做其實是為了守護山谷,但他的行為中肯定也藏有——『怎麼能讓聖劍團把人才搶走?』——這樣的想法。
然而,若是山谷的守備軍和聖劍團只顧著窩在這個狹小的山谷裡彼此針鋒相對、爭食利益,那麼根本不可能防範卡蘭王國的侵略了。
此時,生性樂天的達克,似乎也看到自己危機時的好運終有用光的時候了。不過,每當他心裡出現讓自己覺得不安的想法時,總會這麼鼓舞自己:
(不對,還沒有結束!)
像這種毫無根據的自信,以及儘管沒有具體策略和想法,卻依然能夠熊熊燃燒的強韌鬥志,便是達克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事實上,這兩個禮拜下來他也不是什麼事都沒做。他儘可能地蒐集了情報——說是這麼說啦,但他蒐集的情報內容並非關於他現在的敵人卡蘭王國,或者山谷的防衛策略,而是關於菲妮所持有的聖劍傑斯。怎麼說達克也算是個魔法使,他想試著找出有沒有能夠破解菲妮聖劍的魔法。
因此,他之所以願意花時間聆聽雅米講述聖劍團及克拉吉斯的事,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不過幾乎一點收穫也沒有就是了。
(看來只有趁那傢伙睡覺的時候偷偷溜進去,把那把劍偷出來研究了。)
就在達克腦中盤算著這個歪主意的時候,菲妮回到了營舍。
也許是因為她正經八百的性格使然,回來看到桌上堆滿了傳單,便一一針對雅米的努力跟才能加以稱讚。雅米一被眼前這名比自己小上兩歲的女孩稱讚,頓時滿臉通紅。也許對這個著迷於『聖劍團』的女孩來說,只要是聖劍團的成員,不論性別都會讓她興奮不已吧。
不過——
「就算做了這麼多傳單也沒有用呀。」
達克忽然吐出一句毒辣的評論,讓雅米即刻露出銳利的眼神瞪著他。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該不會等這些傳單發出去之後就只是苦苦等候,想等到實力不下於幾位部隊長的人才前來報到吧?卡蘭王國搞不好明天就發兵打過來了耶?」
儘管他這句話說得好像自己很了不起,但話中的意涵其實也只是把問題丟到菲妮身上——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想要主動守護這座山谷的想法。
「關於這件事……」
菲妮聽了帶著一臉認真的表情轉向達克——雖然她臉上的表情一向認真,但此時此刻她總是深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唉呀?)
達克忽然覺得疑惑,同時一股不祥的預感隨即在胸口漫開,偏偏他的直覺又猜對了——
「我剛剛從拉格那軍方聽到消息——卡蘭王國的部隊已經聚集在國境區擺開陣勢了。」
「什麼?」
達克的聲音不禁抬高了八度,而菲妮接著又補上一句:
「應該是之前發兵攻打拉格那之谷的德雷姆將軍沒有完全撤軍,滯留在國境一帶,等待政府高層派兵援助吧。」
「數、數量呢?」
「詳細情況不太清楚,不過根據報告應該不下兩千。」
達克聽了深深倒抽一口氣。
兩千兵力盡管比起之前八次出兵的規模都要來得小,但現在聖劍團的部隊長不在,單憑兩千兵力已經足以打下這座山谷了。
「怎麼了嗎?達克。你該不會聽到敵人的人數覺得害怕了吧?」
就在達克嚇得啞口無言的時候,雅米忽然開口調侃了一句。
「你、你少鬼扯!」
「是嘛,畢竟你可是聖劍團的『新希望』呀,敵人不過區區兩千兵馬,你一定三兩下就把他們解決掉了吧?」
「那、那當然!這座山谷的未來就由我達克來守護!你、你們儘管放心好了!」
達克撩了撩頭髮,帶著乾澀的笑容抓起桌上一個杯子貼到嘴邊喝了一口。
「那個是人家的洗筆水耶?」
——咳咳、咳咳咳……當達克屈著身子猛咳嗽的時候,雅米以有些困擾的表情開口詢問菲妮:
「菲妮小姐,您打算怎麼辦呢?」
看來連雅米也很清楚事態的嚴重性。
「嗯。」
菲妮點點頭說:
「以現在的戰力來說,光靠我菲妮一個人的力量……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不過我也沒有自信能夠守住這座山谷。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把團裡的部隊長帶回來不可。」
聽菲妮說,在幾名部隊長離開山谷之後全然不知去向的情況下,她已經掌握到其中一個人的下落了。
這人是〈魔人偶師〉葛爾溫。
他是位實力超群的魔法使,但個性極度怕生,就連在正式接下聖劍團部隊長之職後也經常一個人住在遺蹟之塔中,不常回營舍;如果沒有克拉吉斯的命令,更是一步也不會踏出住處。
「根據山谷附近的村民提供的情報,葛爾溫現在也自己一個人關在那座塔裡。我們得先把葛爾溫拖回來,重建守護山谷的魔偶部隊。」
3
說到葛爾溫這位魔法師,他能單獨操控大大小小各種型態的魔偶。如果他能夠回到山谷,光是他一個人就能大幅強化山谷的戰鬥力了。
(喔喔?)
聽到菲妮這麼說,達克似乎看到了幾乎絕望的未來綻露一線曙光,但同時也加深了內心的疑惑。
(『拖回來』呀……)
菲妮之前說過,幾位部隊長是『為了重要的作戰計劃』而離開山谷,詳細的內容以她的身分無從得知。然而,現在的她卻在發現葛爾溫的行蹤之後,擅自打算將葛爾溫拖回山谷。
——情況愈來愈可疑了。
達克內心忽然湧出一股衝動想問個清楚,然而……
(要是這時候讓這位大小姐不高興,不知道會被她怎麼樣呢……)
因為這層顧慮,所以暫時按捺了下來。另外,關於菲妮•艾斯特這個人,達克也瞭解得不多;若要將菲妮逼入絕境,他還需要更多的棋子,也得蒐集更多的情報。
然而,菲妮•艾斯特非常急於完成這個計劃。
這個女孩平常總是冷靜得令人討厭,但此次的情況似乎就跟她先前說過的一樣,她很清楚光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無法抵擋並驅逐卡蘭王國的侵略,也因此讓她陷入焦慮之中。
她自告奮勇地打算出發前往該座遺蹟之塔,將葛爾溫帶回來。
然而,現在的聖劍團——應該說整座山谷只有她一個人能夠真正與敵人作戰。要是她離開了,別說是卡蘭王國的部隊,就連區區山賊都會變成令他們害怕的敵人。
菲妮不可能不擔心這一點。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至今仍逗留在山谷裡的羅格威爾王國克羅姆王子在背後推了她一把。
他在事後得知,自己國家派來的使者不知何時竟被卡蘭王國的魔法士附身,因而覺得狼狽不堪,更認為自己必須負起責任。
「就當作是我的贖罪吧。」
他說他已經商請羅格威爾王國派兵前來支援。
「雖然沒辦法調到一、兩千大軍,不過父王已經允諾我可以動用部隊了。只是父王也提了一個沒什麼意義的條件,要求我調來的部隊不能揭起羅格威爾王國的旗幟……總之,比起只用柵欄阻止卡蘭王國的話應該是安全一點啦,就請你安心地去把葛爾溫找回來吧。」
這位王子帶著溫柔的笑容,自願肩負起山谷的守衛工作。
對此,菲妮滿懷感激地鞠了一個非常深的躬。
當菲妮趕忙打理行李準備啟程時,達克伸著懶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
「等一下,你之前說過,要是我離你太遠劍的魔法就會發動……那距離多遠我才會有危險呀?」
「我也不知道耶。」
菲妮用力將衣物塞進行李中,同時歪著頭應了一聲。這模樣看來相當可愛,然而——
「什麼叫你也不知道呀!」
一旦關係到自己的性命,達克說話的語調也隨即變得粗魯了起來。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以這種方式使用聖劍傑斯的能力嘛。我想相距一、兩公里應該沒問題啦,只是具體來說究竟是多遠我就不知道了。大概在你倒地死亡的時候我們就會確定了吧。」
「咿呀啊啊——也太可怕啦!」
達克回話的方式看來像是在開玩笑,但其實他已經整張臉失去了血色,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著菲妮•艾斯特這傢伙實在是缺乏體貼心跟做事情的顧慮……不過,這不是現在應該優先思考的問題,於是他飛快地衝出了房間。
「你要去哪裡?」
「我、我也去整理我的行李!我要跟你一起去那座遺蹟之塔!」
「你要幫我的忙嗎?」
菲妮揚起嘴角,看來頗為開心。
「對喔,葛爾溫跟你一樣都是魔法使,使用的魔法種類似乎也挺相似的。也許你們會很合得來。」
『——但我跟你是一輩子都不會合得來的!』
最後這句話達克當然沒有說出口。
當菲妮帶著這名附屬的魔法使離開拉格那之谷後,克羅姆王子便依約下令讓旗下的軍隊在山谷四周擺開陣勢。
——同時,他也下令要其中一部分士兵開始探查聖劍團營舍內外。為了守護山谷,他必須熟知整座山谷細部的所有地形地貌。
他坐在大廳內一邊優雅地喝著茶,一邊聆聽士兵們的報告。順帶一提,當他造訪拉格那之谷的時候,光是照顧他生活起居的管家和侍從就有二十人之多。
「這樣啊。」
他看著下屬呈上來的文件,上面記載了山谷周邊的地圖。
「看來是沒這麼簡單能找到呀。這裡畢竟是鼎鼎大名的聖劍團根據地,如果設置了什麼密室或藉由魔法隱藏的空間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要從國內徵調幾位魔法士過來嗎?」
一名身材魁梧的軍人將頭湊到克羅姆王子的耳邊,對他小聲問了一句。
這人披著一件黑色斗篷,肩膀上的扣環閃耀著金光。他是克羅姆的親衛隊隊長,名叫戴摩斯。皮膚黝黑,看來應該還沒滿三十歲,散發出的氣質讓人光是從外表就知道他是一名壯士。
戴摩斯原本應該即刻啟程返回羅格威爾,從國內調派兵馬過來。然而,克羅姆王子雖然口頭上答應過菲妮要徵調兵馬防守山谷,卻在戴摩斯啟程之前將他召來,和他討論另外一個計劃。
「要不要派遣幾名魔法士搜索聖劍團的營舍,或者是……」
面對戴摩斯的詢問,克羅姆伸手摸了摸整理得相當時髦的鬍鬚,搖搖頭說:
「先不要有太大的動作,一方面我們也不知道對方是否佈下了什麼陷阱,我暫時還不想有太明顯的動作。」
「不過,據說卡蘭王國的部隊已經來到附近,要是被他們搶先了就麻煩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採取行動呀?」
「接下來半個月內,大概有一半機會按兵不動吧。我是這麼看的。」
這位羅格威爾王國的王子接著說:
「……首先,我想他們應該會先派出小規模的先遣部隊試探情況,畢竟他們應該也想要確認聖劍團成員離開山谷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而德雷姆的本隊還不會有所動作……要派兵的話,我想數量應該是三百——不對,應該是五百人左右吧。」
「那屆時克羅姆殿下打算怎麼做呢?我們要無償替他們守護山谷,當這裡的英雄嗎?還是……」
「不知道囉,我只能說我盡力而為嘛。」
克羅姆回話的同時,依舊維持著臉上柔和的微笑。其後他也瞄了戴摩斯一眼,然後說:
「我聽到菲妮小姐說要前往賢者之塔的時候真是捏了一把冷汗……那方面應該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了吧?」
「所幸我方沒有洩漏身分。畢竟以『那傢伙』的那種個性……應該不會太把這個情況放在心上吧。」
(插圖013)
就在克羅姆王子和戴摩斯秘密商討情勢的時候,一名身穿圍裙的女孩走進了大廳——是雅米,她正忙著打掃聖劍團營舍。而克羅姆看到她,隨即將地圖夾進書裡,從容地對她開了口:
「辛苦了。你要不要也坐下來一起喝杯茶?」
同時,他也若無其事地伸手推了一下戴摩斯的腰,示意他先行離開。
於是,戴摩斯打個招呼後離去,將克羅姆王子和雅米兩人單獨留在大廳裡。
面對這個情況,雅米表現得比平常還忸怩,在克羅姆王子堅持邀她一起喝茶之後,她才猶豫著走過來。而一來就先開了口:
「那個……小女子可斗膽僭越,請殿下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忙?」
此時雅米的臉頰已經從原本稍顯蒼白的膚色染成了豔紅,這氣氛克羅姆早就見怪不怪了。
「你不用客氣,儘管說吧。我這人的個性,只要是年輕女孩的請託,向來是無法坐視不管的。」
當他笑著回應後,雅米也隨即下定決心般,嚴肅地說道:
「可、可以請殿下讓小女子為您畫張肖像畫嗎?」
這樣的要求倒是完全出乎克羅姆意料之外。他覺得有些困惑,但也沒有理由拒絕。身邊這女孩想必是打算把畫放在枕頭邊吧。而若是她對自己的身分有所自覺,清楚自己無法高攀的話,應該就更八九不離十了。
雅米隨即取出了畫材,一改先前那般忸怩的態度,厚著臉皮地坐到了克羅姆的對面開始畫畫。她的眼中充滿了熱情。
看來她此時給人的印象跟克羅姆王子的想像有些出入。這也難怪,畢竟雅米懷抱的熱情中沒有戀愛情緒。儘管她確實也受到這位王子洗煉的外表和身段吸引,但她就只是從『聖劍團理想的新成員』角度來欣賞他罷了。
「啊啊~這容貌怎麼這麼有氣質呀?是不是跟貝亞拉大人這般壯碩的男子交纏在一起更能夠『襯托』這樣的魅力呢……不對不對,剛剛那位親衛隊隊長大人也充滿了野性的氣質,真是太棒了!說起來好像還是應該先跟『身邊』的人配對比較有臨場感吧?看來待會兒也得請那位大人讓我畫張畫才行。」
此時的她腦中不知道浮現出什麼樣的光景。對此克羅姆王子雖然一點都不想去思考,但心裡仍不自覺地湧現不祥的預感。儘管他臉上始終都掛著笑容,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卻悄然攀上了他的背脊。
另一方面,菲妮和達克朝著山谷的西方啟程,下了馬穿越名為『龍脅』的巨石群地形之後,抵達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古代遺蹟——附帶一提,此時的葛爾波三人組則是被當成了搬運工使喚,負責搬運行李。
於是,兩個人加上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偕同踏入了遺蹟。
遺蹟破損的外牆內到處都是崩塌的尖塔和圚柱,以及頹傾的殘瓦。再往內側看去,則有一座高塔聳立其中。據聞,那是古代士族搭建的十層樓高塔,而頂層是用來與神靈溝通用的儀式會場。
「喔?就是這座塔呀?」
達克不以為意地走向高塔,卻忽然看到腳邊有個東西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瞅著他。
「咿呀啊啊~~」
他哀叫了一聲跳起來。
此時菲妮衝上前來,即刻將達克推開,卻只看到一尊古代信仰的獸麵人身石像。這尊石像由頸部斷裂,一顆頭滾落在地上。
「沒事啦,只是一尊石像的頭顱而已。」
菲妮『砰砰』地用手拍了拍石像,對此——
「你、你是豬頭喔!」達克紅著臉大叫:「這種地方的石像不知什麼時候會忽然動起來襲擊我們啊!這裡可是魔道士的領地耶!」
「是這麼回事嗎?」
「就是這麼回事!真是夠了,外行人就是這樣才讓人覺得困擾啦!」
他一邊試圖矇混自己的失態,一邊推著菲妮往高塔方向走去。
原以為路上會有幾尊魔偶鎮守,但一路上都沒有遇到看起來可能會妨礙他們前進的東西。
達克小心翼翼地來到門前,警戒著是否會遇到駭人的陷阱,然而——
「我們沒有時間磨蹭,直接進去吧。」
菲妮極其乾脆地一把推開了高塔的大門——同時,門內隨即湧出一道駭人的毒黑霧撲向菲妮的臉……但這只是達克私下的想像,其實根本沒發生。門內一道由石磚鋪設而成的地板向內延伸,消失在昏暗的彼端。
「到底是怎樣啦?這情況是想嚇唬誰呀?」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達克點起了油燈,同時搶在菲妮之前走了出去。
「也不過看起來嚇人而已嘛。這樣的話,我們就筆直朝著那個魔道士的方向殺過去吧啊啊~~」
這句話不是他充滿氣勢的吶喊,而是在說到語尾『吧』的時候,腳底下的地板忽然陷落,讓他整個人掉進深不見底的地洞中——好險菲妮即刻伸手,拉住了他,否則他就真的是『筆直朝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地洞摔了進去。
「你沒事吧?」
「噹噹噹當然沒事啊!」
「不過看你說話的時候下巴抖個不停呢。」
「那那那那是你你你多心了啦啊啊啊。」
此時達克僵硬的動作彷佛一尊由齒輪控制的人偶一般,他勉強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不、不不不過入口就有一個掉落式的陷阱,這也太誇張了。設計者根本就不懂設計迷宮的原則嘛。」
他邊說邊從身上取出紙筆。
「嗯……往前走幾個區塊之後有左右兩條岔路……」
「你在做什麼?」
「畫地圖啦!地圖~~像這樣每走一步就把走過的路記錄下來就不會迷路,也不會踩到同樣的陷阱了。這樣的作法看起來麻煩,不過這是攻略迷宮最短的捷徑!」他一邊記錄著周圍的地形一邊說:「好!接下來就照迷宮探索的定理,以左手定律(編注:理論上將一隻手扶著迷宮內其中一堵牆,依循著前進,則肯定不會迷路,而且可尋到出口,否則將有機會回到原點。)展開探索吧——你跟我來!」
達克說完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這人看似沒什麼耐性,不過他好像還滿喜歡做這種繁瑣的工作。
「真令人懷念呀。以前跟一群臭小鬼一起到鄰近洞窟探險的時候,我就是地圖人——就是負責製作地圖的人啦。在白紙上一格一格把地圖填滿的工作真的很暢快,像是——啊,從這裡轉過去應該就會銜接上我們剛剛看到的那條路了——這樣的預期得到驗證的時候實在很有快感呢!」
「這樣啊?」
此時的菲妮不知道能不能體會——其實應該是不行,但由於達克顯得相當雀躍,於是她也不自覺地以開心的語調應和。
「所謂迷宮就是以前城堡多半都會設置的地牢啦。不過,跟地牢不同的是,很多城堡的地下設施都收藏了寶物。為了避免這些寶物被人偷走,這些石造的地下設施就被設計成了迷宮。這個名稱是以前的探險家將這類地下設施概括性賦予的稱呼方式,而這些藏有謎團跟寶藏的地方就因此而都被稱作迷宮了。」
達克敘述完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冷知識後,也接著問:
「你沒有類似的探險經驗嗎?一般英雄層級的人應該都有攻略迷宮的經驗吧?」
「之前為了請妖精族打造適合我的鎧甲,我曾經潛入古代的地下神殿過。」
「是你現在身上穿的這套鎧甲嗎?」
「對,這是當時請妖精族依照我父親提出的規格打造的。我可以隨心所欲改變它的形狀;平常雖然只覆蓋腰部跟手腳,但只要我在心裡下達指示,它就會依照我的意思變成保護全身的鎧甲。」
現在菲妮身上的鎧甲是輕便型的,這有助於發揮她敏捷的強項,但若是置身戰場上,隨時都會有不知道從哪裡飛過來的箭矢,因此需要穿著包覆全身的重鎧甲。這也是為什麼達克第一次在戰場上遇到菲妮的時候,會把她當成身形嬌小的少年兵。
「要製作這樣的鎧甲當然需要特殊的材質,而當我們獲悉古代繁盛的王國有一座地下神殿藏有這樣寶物時,我們就即刻潛入了地下神殿。」
「哦?那時候是誰負責製作地圖的呀?」
「就是葛爾溫。當時他手上拿著羊皮紙,以魔法自動將地圖記錄在上面。聽他說,那個魔法好像是在空氣中製造波動,利用波動的反射來判斷並記錄那座地下神殿的牆壁和通道。」
「嘖,邪魔歪道!」達克聽了頗為不悅地蹙起了眉頭說道:「不懂親手繪製地圖的辛苦和樂趣的人沒有資格談論迷宮!這是自古流傳的至理名言!」
「聽葛爾溫說,你這種行為只是一種懷舊的嗜好。」
「你、你說什麼!?」
說到〈魔人偶師〉葛爾溫,他的年紀應該是二十五到三十之間。相較之下,年僅十七歲的達克年輕許多。
「無論如何——」菲妮忽然蹲低了身子,將手放到腰上說:「多虧了有這樣專門負責繪製地圖的人,我跟家父才可以專心作戰……這次也有你的幫忙。」
此時達克手中的油燈光芒照明的方向忽然有一道黑影晃動。那道黑影穿著鎧甲,像人一樣擁有四肢,但很明顯不是人類……或者說,它曾經是人類。
「咿咿!」
達克忍不住哀鳴一聲後退。他曾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但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面對它。那東西擁有白骨組成的身軀和活生生的意志,朝著達克和菲妮靠近……是一名骷髏劍士。它的上下顎骨顫動發出響聲,看來就像在竊喜一般。
仔細一看,一共有六隻骷髏劍士,它們排成兩列,成群結隊地逼近。這些骷髏劍士手中全都舉著生鏽的槍或劍,但菲妮卻完全不覺得驚訝或恐慌,她單手按在腰際的聖劍上,站到了達克面前。
「這些東西應該是之前貝亞拉喚醒的亡魂,取代魔偶作為看守用的士兵。你就專心畫你的地圖,戰鬥的部分交給我來處理吧。」
她說話的方式充滿了男子氣概。
菲妮頭上左右各別了一個羽毛形狀的髮飾,但髮飾現在就如同她剛剛敘述的鎧甲特性般改變形狀,化為一頂包覆整個頭部的頭盔。這即是她進入戰鬥的狀態。
對此,達克身為男性的自尊似乎小小受到動搖,然而——
「那、那當然!」他表現出了另一種層面的男子氣概,挺著胸膛向後退開。「一支隊伍中每個人當然都有自己該做的工作嘛!我會做好我的工作,所以拜託你不要讓任何一個敵人靠近我喔!」
「瞭解。」
菲妮應聲的同時,蹬地一躍衝向敵軍,而那群骸骨劍士也同樣舉起槍劍迎戰。
菲妮的強悍之處在於跨步和揮劍的速度。
當敵人靠近的同時,她先是一劍轟掉其中一名骷髏劍士的腦袋,接著返身擋掉一記長槍,再以迷人的動作退了一步,掌握時機,一劍斬斷突擊過來的敵人手臂。
她僅僅花了幾分鐘就料理掉眼前這批敵人。
然而沒過多久,下一批敵人隨即出現。
這批敵人之中有骷髏劍士、帶著腐肉現身的殭屍、大小等同一般人的青銅魔偶,還有長著翅膀的怪物雕像•石像鬼。
這些怪物全都是沒有意識的死屍或無機物,以魔法灌注生命藉以使役它們行動。
……原來如此,看來葛爾溫〈魔人偶師〉的稱號真的不是浪得虛名。
不過無論多少敵人襲來,菲妮仍舊將它們一一撂倒。但此時有個現象,讓達克覺得頗為在意。
「才到一樓而已,竟然就有這麼多強敵呀……」
「有很強嗎?這種程度的敵人來多少我都可以把它們收拾掉呀。」
菲妮很強,但先前在與石像鬼交手的過程中,臉頰被對手劃傷;身上的鎧甲也多處遭到對手攻擊而凹陷。同時,接連打了幾場下來,菲妮也開始顯露疲態了。
「一般由魔法使守護的迷宮——如果是塔的話,最弱的怪物往往是在最底層;若是地窖的話,應該會安排在最上層。因為支配該迷宮的術者通常都是待在距離入口最遠的地方。而距離該名術者愈近,其魔力的影響也會相對增加,所以他才能夠召喚出愈強的怪物……應該是這樣才對。」
「原來如此。」
說著說著,鄰近處又有敵人靠過來的氣息。菲妮舉起手中的劍。這段時間根本沒有能讓她把劍收回腰際的空檔。
「可惡!這座迷宮遭遇敵人的機率也太高了吧!」
「這裡畢竟是魔法使的居城,會出現大量的阻礙也是當然的吧。」
「你這樣想才是老舊的想法、懷舊的嗜好啦!所謂迷宮,操控該座迷宮的術者應該要懂得遊戲心理,近代這種遇敵機率過高的設計比較不受歡迎……嗚哇哇!後面也有敵人殺過來了!」
此時達克和菲妮根本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了。
而且麻煩的是,他們面臨的阻礙不只怪物集團;一不小心,甚至會接連啟動走廊或空間內的陷阱。
像是達克在入口附近踩到的掉落陷阱,一路上就有無數個同樣的機關。另外,還有從天花板墜落下來的物品、牆壁裡伸出來的長槍陣、從坡道上滾落的鐵球……林林總總、五花八門。
最後達克已經不想再走在隊伍前方,把三隻葛爾波族推到前面,當作『陷阱偵測器』使用。
然而,這麼做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效果。好奇心旺盛的三隻葛爾波族一個個刻意去抓、去摸那些根本不需要去碰的按鈕,招來又是火攻、又是酸水的機關,甚至還刻意用腳去踩一看就覺得可疑的地板,然後帶著『噗嗚嗚嗚嗚~~』的哀聲摔落到下層去。
「媽的!真是一群沒用的傢伙!」
「那個,你的夥伴沒事吧?」
「你不用擔心它們啦。它們雖然戰鬥能力很差,不過就健壯和危機時的好運這兩點來說,可是天下第一。」
——原來如此,就跟它們的主人一樣嘛。
說起來,這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好歹也跟著達克一起經歷了八次與聖劍團交手的戰役,而且還順利生還。它們不論是被劍劈了,還是被魔法轟飛,隔天也照樣安然無恙地與達克會合,屢試不爽。
此時這兩人三隻已經進入塔內五、六個小時,辛苦來到了第五層。然而,就在他們轉了一個彎的時候,忽然感受到一股異樣感——身體短暫地飄了起來,卻又馬上墜回地面。他們原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但達克朝著轉角彼方望去,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跌坐到地上。
「怎麼了?又有敵人出現了嗎?」
——那就讓它們死在我的劍下吧。菲妮持劍欲站出去,卻被達克一手攔住。
「你看那個。」
達克輕聲開口的同時伸手指向前方——該處地面有一個深邃的地洞,而地洞後方更有一扇厚重的大門。
「這扇門是怎麼回事?一看就知道是陷阱呢,看來門內肯定有強敵在等著我們了。」
「你也太健忘了吧!那是塔的入口啦!」
「入口?」
「對啦!我們踩到轉移陷阱了!就是那些讓辛苦深入迷宮內部的探險家瞬間回到入口的魔法陷阱啦——可惡!這下又要從頭來一次了!」
達克帶著一臉絕望的神情,猛力捶了一下地板。
此時他一開始踩到的掉落陷阱中,忽然冒出藍色的煙霧。他看了趕緊慘叫著後退,而菲妮則順勢擋到他面前。
他們兩人在這座塔內經歷的重複戰鬥,將他們的配合度訓練得可說是流暢無比。然而,眼前冒出煙霧的情景卻讓菲妮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直到前一刻都沒有因為眼前的怪物集團動搖的女孩,看到眼前的景象時卻明顯慌了手腳。
這也難怪……因為這道藍煙冒出的同時,逐漸凝聚成人形——從腳、身體、胸膛、肩膀慢慢出現……這股渦狀的煙霧最後勾勒出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臉龐。
「葛爾溫!」
菲妮不由得大叫了一聲。
4
他藍白色的形體閃爍著光芒,在達克和菲妮眼前搖晃。
這名瘦弱的青年,達克的確一度在戰場上見過。他發上戴著龍形的頭箍,一張臉微微低垂著。
「葛爾溫!是你吧!」
「是他沒錯……不過你看到的只是幻影而已。」
達克輕聲吐出一句呢喃。他說得沒錯,眼前的這個人沒有實體,他本人恐怕是待在塔頂吧。不用多說,此時的他只是運用魔法之力將自己投影在這裡罷了。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無論是誰……」
他們的耳邊傳來一聲年輕而有些嘶啞,同時缺乏生氣的聲音。這聲音也是人在遠處的葛爾溫透過魔法傳送過來的。
「無論是誰來幾次都一樣,我哪裡都不會去了。我不會跟任何人一起行動;無論是聖劍團的人還是身上配著老鷹徽章的軍隊,對我來說都一樣,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打算這輩子就此埋首在這裡的書堆之中,不再離開了。」
「葛爾溫!等一下——你聽我說!」
「我本來就不適合跟任何人一起活在這片太陽下。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克拉吉斯強拉著我,讓我沒辦法只好跟著他走。我已經不再期望得到什麼了……只希望,請大家不要再打擾我,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生活……如果連這點都無法如願的話,我就不會再客氣了。無論是誰,我都無法保證他的性命安全。」
——不知道葛爾溫這段話是特別對著菲妮說的,抑或無論誰觸動了這道魔法,都會重複同樣的訊息。總之不管菲妮如何叫喚制止,這名魔法使的幻影也充耳不聞,逕自默默消失。
達克和菲妮暫時折返了拉格那之谷。
一方面他們沒準備長期野營的用具,再者,菲妮也真的累了。因此當達克提議先行撤退,菲妮也靜靜點頭。看來除了體力之外,她的精神力也耗損得相當厲害。附帶一提,在他們返程的途中,原本傷得鼻青臉腫的三隻葛爾波族也平安跟主人會合。
時間已經接近傍晚,達克在進入山谷之前『解散』了這三隻葛爾波族。
「好,你們別跑太遠喔。吃老鼠可以,別吃人呀!雖然這句話講過很多次,但你們可別忘了——就這樣,解散!」
於是,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便噗噗噗地哼著應了幾聲,然後各自離開。話說回來,它們到底住在哪裡,其實達克也不太清楚。總之,就在它們的主人達克決定暫時要住在這座山谷的時候,它們大概也就近找了洞窟或樹洞居住了。這部分不需要達克下命令,它們也會自己去做。
在解除了與那三隻葛爾波族之間的『共感』之後,達克變得輕鬆許多。這種感覺就好像把替別人扛的行李卸下襬到地上一樣。
回到營舍之後,達克一隻手拿著他所記錄的遺蹟之塔內部的地圖。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他像是自言自語般開了口。在回來的路上,菲妮幾乎沒有開口說話,就連現在也只是坐在營舍的餐廳裡,一個人呆呆地望著裝了水的杯子。
「看來我們下次應該帶更多人去呀,畢竟有那麼多那麼強的怪物跟陷阱,人數少實在太不利了。現在剛好羅格威爾的那位大爺也帶了部隊過來,我們就借他的兵來用吧。」
「這個……不行啦。」
達克總算聽到菲妮開口說話了。
「為什麼?」他轉動眼珠子望向身旁那個女孩白皙的側臉說:「那傢伙一臉就是想對女生獻殷勤的樣子呀。只要你稍微擺出撒嬌哀求的姿態對他說:『吶,王子大哥~可以請您幫人家一個忙嗎?』這麼問一下子就搞定了啦。」
「你少說這種蠢話!」
此時菲妮罕見地露出了銳利的眼神瞪著達克,她氣得連頸子都發紅了。
「克羅姆王子已經對我們很好了!而且這種明知一定會有人犧牲的冒險工作,不能把其他國家的人捲進來啦!」
「你太古板了吧。那不然你打算怎麼辦?就這麼放著不管嗎?」
「對。」
「——你看吧!我們還是該思考具體的對策……什麼?你居然說對!?」
面對傻眼的達克,菲妮抽回了視線,微微垂下頭說:
「既然葛爾溫這麼說了,我們也不能強迫他。」
「喂!」
「父親大人向來不會強迫任何一位團員做他們不想做的事。無論是多麼困難的作戰,他都不會一味下達命令,而是尊重每個人的自主性決定……要是我不擇手段硬把葛爾溫拖回來,這個團體也就不再是聖劍團了。」
「拜託,你不要把話說得這麼天真好嗎!」
她如此回答讓達克不禁有點火。雖然他心裡其實不想戳破菲妮的謊,不過——
「你都說了要把他『拖回來』,這也就代表他待在那座塔里根本不是為了什麼任務吧?我不知道你們聖劍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現在可是在拉格那之谷面臨存亡危機的時候一個人躲在那座塔裡呀!」
「——!」
達克的一句話戳到了菲妮的痛處,讓她啞口無言無法回話。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更得使出相應的手段了不是嗎?就算痛打他屁股也要把他從那座塔裡拖出來!再說,你想想葛爾溫今天說的話——他說他當時是被克拉吉斯強拉出去的,我們現在只是要做跟克拉吉斯一樣的事而已啦。」
「我父親才沒有硬把他從那座塔里拉出來,那只是葛爾溫為自己找的藉口而已。」
菲妮說完這句話,接著便逕自將克拉吉斯與賢者葛爾溫『熟識』的過程敘述了一遍——
——葛爾溫年僅十三歲,便以首席之姿從佛瑟倫魔法學院畢業,從小時候起就是一位聞名遐邇的魔法使。畢竟他八歲的時候,在沒有人指導的情況下,已經懂得自然伸出〈手〉來,操控樹木跟石頭,而嚇傻了同年齡的孩子們,甚至讓他們覺得不舒服,是個很早就展露才華的天才兒童。後來,他還曾經試著挑戰自己的極限,看看能將自己的心靈切割到什麼程度,終至伸出過多的〈手〉——也就是將心靈切割成太多部分——致使他忽然無法辨別究竟哪一部分的意識才是真正的自己,因而產生數量極為龐大的多重人格而暈厥過去。
他的情況就連該領域的權威醫院和神廟都束手無策。就在他的雙親難過嘆息的時候,沒幾天,弗瑟倫魔法學院便聽到消息將他接了過去。院方派來的使者聲稱,只有弗瑟倫魔法學院能治好葛爾溫,並且引導他。其實這也是該學院挖掘優秀人才的舉動。
一如前述,葛爾溫以極為優異的成績畢業。
然而,由於幼年時期的經歷影響,使他變得極為怕生;在學期間幾乎從不與人交流,甚至有許多老師跟同期學生都不記得他的聲音。
葛爾溫自弗瑟倫魔法學院畢業之後,諸多國家勢力都邀他出任高位,但他從不點頭。其後出外流浪的他找到了適合他『居住』的山城。要前往該座山城必須穿過一條狹長的山稜險道,是一座四面都有天險為屏障的山頂古城。若要一個人鑽研各種知識,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的場所了。於是他操控著數尊魔偶將其改建,開始了一個人獨居的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跟現在一樣的情況。
該城塞設置了為數眾多的陷阱和強大的怪物,極力阻止外人靠近。後來有一個國家的大臣為了拉攏葛爾溫而派出了七百兵馬,卻沒能夠將他帶回去。回程的時候,整支部隊的人數只剩下原來的一成不到。
然而,有一個蠢蛋隻身來到了這座人稱魔城之地。
在山城之中,即使為數眾多的陷阱和紛湧而至的大量怪物群來襲也無法阻止此人前進。七百名士兵無法達成的任務,他卻一個人咬著牙、帶著噴血的傷口一步一腳印,紮實地接近目標。
若要說這名蠢蛋為什麼辦得到——因為他是克拉吉斯•艾斯特。
其後,克拉吉斯在山城的最頂端遇見了葛爾溫。
「我總算見到你了,〈魔人偶師〉。」
「你、你想殺了我嗎?」
謁見廳中,葛爾溫神情窘迫地背對著克拉吉斯開了口。這反應並不是害怕的表現,只是不擅長與別人說話而已。
「還、還是說你是來搶奪這座城堡裡埋藏的寶藏?如果是的話,我在改建這座城堡時就已經把它們全部堆到一個地方去了,你想要什麼儘管拿走好了。」
「才不是呢。我想要的既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攻下這座山城的威名——我想要的是你,我是來接你的。」
「夠了、夠了,請你不要再想這種不可能的事。每、每個人都對我重複差不多的話——什麼外界很有趣、什麼自己一個人關在這裡不是辦法、什麼親人不會永遠年輕,要去想將來的事之類之類的……」
「——他根本只是個家裡蹲小鬼嘛?」
此時達克忽然不自覺地開口打斷了菲妮的回想,但菲妮卻不以為意地接著敘述……
「我什麼都還沒說呀。」
菲妮的父親——克拉吉斯搖搖頭,對著葛爾溫說:
「外界其實沒有大家說的那麼有趣,它充滿了痛苦磨難、他人的惡意攻擊,還有種種痛楚。而用這些換來的快樂簡直少得可憐,這是現實。」
「所、所以我——」
「不過〈魔人偶師〉——其他的不說,但你跟我在一起可是能過得很快樂的喔!」克拉吉斯笑著說:「你不要去想這個世界怎麼樣、其他人怎麼樣,甚至所有問題你都不需要去想。你只要注視著我,跟隨著我一個人的背影就好——你儘管放心,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他說完伸出了手。
克拉吉斯抵達這座山城的頂端時並非毫髮無傷,甚至全身多處皮開肉綻;他的手臂淌著鮮血,從指尖滴落到地板上。而且他的其中一根指頭很明顯已經斷了。
葛爾溫看著克拉吉斯絲毫不覺得疼痛,還嘻皮笑臉的反應,不知當時心裡作何感想。
總之,其後他便成了聖劍團不可或缺的強大戰力。
「『成了聖劍團不可或缺的強大戰力』呀……」
達克又插了嘴。
「不過這很奇怪耶。」
「什麼事很奇怪?」
「這不矛盾嗎?葛爾溫想一個人獨自生活吧?不過克拉吉斯請他加入聖劍團的說法卻是『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你是不是在心裡過度美化這段故事,結果記錯內容啦?」
「真沒禮貌。」
菲妮氣得鼓起了臉頰。這個女孩的言行舉止總是給人一種具備高度專業能力的形象,甚至經常看來成熟得令人驚訝,但只要一提起她的父親和聖劍團,她就會變得非常積極亢奮,甚至易怒。
「你身為見習團員,不瞭解也是當然的。」
「你不也是見習團員嗎!」
「我是團長克拉吉斯•艾斯特的女兒,從出生之後就是聖劍團的人,對於團員之間的羈絆比起誰都來得清楚。」
菲妮回話時一張臉仍舊氣到連頸子都脹紅了,但至少現在已經恢復理智。她作勢咳了一聲之後,接著說:
「不論如何,把葛爾溫找回來的事得重新規劃,我也得認真想想看有沒有其他守護山谷的方法。」
雖然這句話說得冠冕堂皇,但言下之意很明顯是因為不高興而想把達克趕出去。
「是嗎~~?」
於是達克打了一個呵欠,回到自己的宿舍。
身為見習團員,他分配到的房間當然比不上拉瑟和葛爾溫等部隊長。不過之前在打掃營舍的時候他也同時得知,這些人雖然全都是聲名遠播的英雄,但所住的房間並沒有想像中那般豪華。
躺在粗糙的床板上,達克抬頭仰望上方的天花板。
(今天……)
今天的遭遇相當悽慘,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身心俱疲。
其實他還滿喜歡探索迷宮的。不過像今天這樣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根本無法好好享受繪製地圖和探險的樂趣。
既然不會再踏進那座充滿陷阱和怪物的遺蹟之塔……
「正合我意。」
他一個人嘟噥著再次攤開了手上的地圖仔細審視。
苦心繪製的地圖今後已經派不上用場了。於是他在地圖上塗起鴉來,但沉悶的心緒卻沒有因此得到紓解。他以雙手抓住地圖的兩端將它撕成兩半,疊起來再撕一次,然後往空中一拋。撕碎的紙片在空中飛舞,但沒有飛得如他想像的那麼高。這讓他覺得焦躁,於是隨便把紙片撿起來揉成一團扔到了窗外。
(——可惡!)
看來他相當無法釋懷。
(為什麼明明該做的事卻不去做!)
克拉吉斯絕不勉強部屬參與他們不想參與的任務,所以菲妮也聲稱自己想這麼做。而這就是聖劍團團員之間的羈絆。
然而,達克覺得,現在敵人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還說這樣的話實在太沒道理了。他認為那些人把自己美化過頭,這樣到頭來只會害死自己。
這就是所謂的夥伴情誼。達克『當然』不會明白聖劍團團員之間的羈絆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對啦!我怎麼可能理解呢?這也是『當然』的嘛,因為我根本沒有同伴呀。)
達克自嘲地笑著。笑完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現在的情緒表現陰鬱過了頭,因而將哽在喉頭的口水用力一吐。結果口水落下來濺到自己臉上,讓他氣急敗壞地一邊擦臉,一邊大聲咒罵著。
(可惡!)
他閉起眼睛。心裡那股難以釋懷的情緒轉而變成焦躁,然後進一步化成慍怒。
(說什麼不想強迫自己的夥伴?那傢伙可是當自己的夥伴陷入危機時,也不願傾聽夥伴的請求呀!這樣的人算什麼夥伴!)
據說今天也有許多人逃離了山谷。相較之下,對達克來說,現在還留宿營舍,今天也奮力繪製傳單的雅米,和理所當然地打掃著營舍的喬滋婆婆,還比較像是真正的夥伴。
「得想想其他守護山谷的辦法。」
這是菲妮說的。
然而卡蘭王國人數超過兩千的大軍就近擺開了陣式,不說明天,甚至就連達克躺在床上的這一刻,窗外就有可能傳來『敵人來襲了』的警告,但菲妮卻還要另外去想防衛山谷的手段。
(真的想得到嗎?)
達克忍不住要問。
但以菲妮的性格來說,那句話絕不是她為了逃脫當下難堪的對話而隨便找的藉口。換句話說,她是認真這麼想的。面對敵人兩千大軍,拉格那之谷只有無法有效統御的少許兵馬,在這種情況下究竟該如何應戰呢?
這個還只有十六歲,不過是聖劍團見習團員的女孩,一個人小小的肩膀上竟扛起了守護拉格那之谷的責任,且為了這個目的而戰。
「這樣啊。」
想到這裡,達克已經不覺得生氣,他甚至還頗為開心地揚起嘴角。
也許此時的他,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上微小但確實的改變了。
他睜開眼睛。黑暗中那對狡獪的眼神發光閃動著。
「明明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卻還不想跟我們有所牽連嗎?想一個人埋在塔裡的書堆中過活?——好,葛爾溫,我可不是你的『夥伴』,沒義務為你著想。如果你不想跟我們走在一起,我就硬把你拉進來!」
隔天,剛起床的菲妮•艾斯特來到餐廳嚇了一跳。
餐廳裡許多東西都不見了——包括好幾張桌子、椅子,甚至桌上的花瓶也消失了。
接待室和大廳也一樣,其中一扇窗子的窗簾甚至整個被扯了下來。
她找到負責管理營舍的喬滋婆婆詢問,得到的答案是——達克一早就把這些蒐集起來,然後對著喬滋婆婆說:
「這是聖劍團的作戰計劃所需的。」
——當然,菲妮從沒有聽說過他們有什麼作戰計劃。
(不會吧?)
一個念頭在她心裡微微盪漾著。這個生性耿直坦率、從不會去懷疑別人的女孩,此時內心湧出了一股疑念——與其說是疑念,不如說看到眼前的狀況,所有人都會得出同一個結論——就是達克搜刮了與聖劍團相關的東西當作僅有的『戰利品』,逃離了山谷。
於是她連早餐都忘了吃,呆呆站在大廳內。
「不好了!」
父親為了排解無聊,親手作的壺也不見了。雖然那東西說不上做得多好,但卻是菲妮極為重視的寶物;若是那東西被達克偷走了,她說什麼都得拿回來。
(啊啊,對了!如果放著他不管就更危險了!)
菲妮從不同情敵人,但達克怎麼說也是曾共吃一鍋飯的同僚,一想到他隨時都有可能滿身鮮血地倒在巷弄或野地裡,她恐怕晚上睡覺也會做惡夢——她遲至這一刻才想起自己在達克身上施了魔法的事。
總之,她奔出營舍,卻看到比起前一刻更令她驚訝的光景。
山谷裡的城鎮籠罩著一片開朗的氛圍。明明昨天這裡的居民彼此見面談論的都是該不該逃,自己有沒有地方去的問題。但現在每個人卻是有說有笑,就連這陣子始終沒有營業的店家也開門做生意了。
「早安,菲妮小姐。」
「早安。」
他們向菲妮打招呼的聲音跟表情也充滿了生氣。接下來,菲妮甚至懷疑她聽到了什麼——
「聽說葛爾溫大人要回來了呀?」
「還聽說葛爾溫大人已經在為了保護山谷而施展魔法了呢。」
這真是出乎意料而令人震驚的消息。但菲妮很清楚,她要是在這時候將心裡這番感想表現在臉上,無疑是澆眼前的居民們一盆冷水。因此她以有些曖昧的態度點點頭,接著開口詢問:
「那個……請問你們是聽誰提起這件事的呢?」
「就是那個新來的聖劍團見習團員呀。」一名主婦揮了揮她豐腴的手臂說:「他一早就開始忙進忙出的呢。好像說是要施展什麼盛大的魔法,需要繁雜的事前準備,因而把村裡的男人們全都聚集起來,帶到山谷之外去了。」
這人肯定就是達克。
菲妮帶著滿腦子的問號,決定先趕往打聽到的場所再說。
在離開村莊東南方三公里左右,山谷邊緣的一處山峰前,菲妮在這裡找到了一群人的身影。達克帶著十多名村民在這裡挖掘地洞,同時將他從營舍裡帶出來的椅子和掛軸之類的東西全都埋進去。
「乍看之下這些東西雖然是普通的壺跟椅子,不過這可都是葛爾溫卿施有魔法的東西。大家小心作業,這些東西經不起碰撞受傷的呀!」
耳邊傳來達克充滿精神的嗓音,當然這些營舍裡的傢俱和飾品絕不可能施有葛爾溫的魔法。
「達克!」
菲妮走向達克對他喚了一聲,而這位少年魔法使也以絲毫不覺愧疚的模樣回應:「喔~」
於是菲妮跑過去詢問達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得到達克果決明快的回覆:
「當然是鬼扯的啦。」
聽到這樣的答案,菲妮還來不及生氣,腦中已經一片混亂。
「那你為什麼要欺騙大家?是為了讓村裡的居民安心嗎?可是你做出這麼明目張膽的舉動會被敵人察覺的!」
「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呀。」
達克抬頭望向飄著幾片浮雲的蔚藍天空說:
「我還巴望著他們趕快發現呢。」
——與此同時,卡蘭王國的將軍德雷姆正置身於卡蘭王國與拉格那之谷交界處搭起的前線基地內。他是日前帶兵奇襲拉格那之谷的大隊長瓦尼斯的長官。
此時他在搭著眾多軍帳的營地內緊急整編部隊。
聖劍團部隊長離開拉格那之谷的消息傳入德雷姆的耳中。這麼一來,現在就是併吞這座山谷的最好機會。然而,他的副官瓦尼斯卻在聖劍團離開山谷的時候遭到敵軍殺害,加上過去他也嘗過好幾次苦頭。因此,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是得謹慎行事。
德雷姆將一頭蓬亂的頭髮用稻草束起來,大半精壯的身軀打著赤膊裸露在外,在儼然像個山賊王的外表之下,他其實不是個會貿然突擊的將軍。
此時,他不動如山地坐在板凳上等候各方偵察兵歸營稟報的模樣,看來十分從容。
過去的他幾次帶兵攻打拉格那之谷均以失敗收場,現在表現出這副從容的姿態似乎有些欠缺自知之明,但事實上,現在的他除了銜命攻下拉格那之谷外,也肩負著另一個任務。而這個任務進行得非常順利。
(只要這個任務達成,不管聖劍團有幾名部隊長回來,我們一樣可以攻下山谷。)
不過,說是這麼說,但這件事對德雷姆來說其實不是這麼值得高興的事。
原因很簡單,亦即這是必須仰仗他人,無法依靠自己決定戰果的情況。
(到頭來還是必須靠自己洗雪身上無能的汙名。)
就算他這次真的如願打下久攻不下的拉格那之鄉,假如仰仗他人的協助才得以完成,那麼他的前途也絕非一片大好。
「我卡蘭王國好不容易可以靠著戰力躋身大國之林,但未來的事無法預料,所以我們必須趁現在立下能夠流傳千古的功績才行。從這個層面來看,我們說什麼都不能只甘於把上面交代的任務辦好就算了。」
德雷姆如此對著部下們訓話。
就是心懷這般顧慮,才讓這位將軍交雜出現從容與焦躁的反應。然而,此時——
「葛爾溫在拉格那之谷張設了結界!」
一名偵察兵帶回這個消息。根據他的報告,一度離開拉格那之鄉的〈魔人偶師〉已經返回山谷,為了抵禦卡蘭王國的下一波侵略張設了守護山谷的魔法。
(果然如此。)
德雷姆的臉上顯露難色,他所率領的部隊差點就有勇無謀地跳進敵人的陷阱中了。
話雖如此,若是繼續等待時機,前述情況也會使得德雷姆的處境愈來愈艱難。
「先派一支先遣部隊過去吧……派一支五百人的部隊前往。」
他幾乎已經做好決定。然而,在詳細蒐集了相關情報之後,卻發現葛爾溫本人還待在遺蹟城塞之中。同時,其他聖劍團的成員也沒有返回山谷的跡象。
「這麼一來……」
德雷姆站在遮蔽著陽光的軍帳底下,喃喃自語地思索著,隨後右手捧著的酒杯忽然應聲迸裂。他的手頓時變成了紫紅色。碎裂的玻璃刺進了他的骨肉之中,但卻沒有流血。同時,這位將軍臉上也沒有半點疼痛的反應。
「張開棘手結界的葛爾溫,如今是獨自一人待在那座遺蹟之塔裡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