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小姐與流氓

第一卷  第一章 小姐與流氓 1

 菲妮•艾斯特不久前才剛滿十六歲。

 她的外表看起來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儘管端整的五官看來充滿發展性,將來一定是個美人,但現在的相貌跟同年齡的淑女比起來還是顯得稚嫩許多。因此,在她心裡覺得,這樣的自己若是盛裝打扮出現在貴族間的社交場合中,肯定會淪為笑柄。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個緣故,她絕不穿綴滿荷葉邊的洋裝,也不想主動參加任何奢華的晚宴。

 她穿著一身純白色的閃耀鎧甲,掩在鑲有羽毛頭盔底下的淺桃紅色臉頰沐浴在戰場的風中——這就是菲妮•艾斯特日常的風貌。

 以十六歲的年紀來看,她恐怕早已經歷過種種駭人聽聞的體驗。

 然而即便戰場經驗豐富如她,接下來短短几個小時內,她也將面臨一段前所未有的動盪時刻。

 此時正值拉格那之谷的傭兵集團——『聖劍團』的凱旋之宴,地點位於聖劍團軍營的一樓大廳。

 在這座由浮雕裝飾的柱子一根根撐起的大廳中,六名隊長齊聚一堂。他們旗下的傭兵以及各自熟識的女人也多聚集到了宴會現場,讓整間大廳籠罩在一股熱鬧華麗的氣氛之中。

 「為我等的勝利乾杯!」

 「希望我們拉格那之鄉,未來千年都能有今天的和平與繁榮!」

 杯碰杯的清脆聲響不絕於耳,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高舉起酒杯祝賀。

 也難怪在場的人全都表現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畢竟他們一口氣擊退了敵人高出己方十倍的大軍進犯,而每個人都是在這場勝仗中有所貢獻的英雄。

 菲妮遲了許久,最後一個來到現場。

 即便戰爭結束,她也沒有鬆懈地帶著好幾名部下在山谷周邊巡視戒備;儘管這只是一場簡單的宴會,但她仍是穿著一身鎧甲武裝出席。

 她挺直了身子站在大廳角落,流露出儼然是值勤中的眼神眺望著整座大廳。彷佛在監看著有沒有敵人的間諜趁著我方酒足飯飽之際混入其中,或者同僚部屬為了芝麻綠豆小事吵架打架而造成人員受傷……簡而言之,她是把自己當成控管現場的負責人了。

 儘管她這番志氣令人激賞,但該怎麼說呢……她的表現總給人一種無法放鬆的緊張感;即使是開心喝酒喝到忘我的男男女女,目光一旦和她對上,也會覺得瞬間酒醒,因此沒有人前來找她搭話。

 這時候——

 「喔?拉瑟,你這是在損我嗎?」

 喧譁聲中,突聞席恩•英柯爾瑪拉高嗓音嗆了一聲。她那一身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肌膚,此時已然被體內充滿酒精的血液染得赤紅。

 「我沒這個意思啦,不過如果你要這麼想,那也無妨。我沒打算收回我說過的話。」

 另一方面,拉瑟•亞凡置身於酒席間,理智和思考卻一絲不亂。他總是自詡為『世上唯一的正統騎士』,因此律己甚嚴。這名金髮碧眼的青年臉部線條有些圓潤,因此看來稍顯稚嫩,但那一雙渾圓大眼卻總是充滿鬥志,從沒有人膽敢輕視他。

 拉瑟年約二十五,他三年前隻身剿滅了盤踞於北方山中,擾亂各國安寧的巨龍,因此得到〈屠龍者〉的名號,揚名各國。

 至於席恩,她的勇武盛名也不遑多讓。這位女將原是將南方海域視為私人領海,到處打劫無所不為的海盜頭子。比起拉瑟,她的年齡稍長一、兩歲,有一副修長的身軀,穿上一身華美的禮服,儘管看來也是位美女,但從她那一副衣長過短而遮不住的健壯腹肌可以窺見——比起身處以社交宴會為核心構成的文明世界,她那張充滿野性魅力的美麗臉龐,站在璀燦耀眼的陽光下,沾滿鮮血揮舞著武器的模樣,絕對會讓她看起來更為閃亮而充滿生氣——附帶一提,她的別名是〈汪洋女帝〉。

 席恩和拉瑟都是聖劍團中各擁有五十名部屬的部隊長。

 「你開什麼玩笑?這場仗最活躍的人莫過於我席恩了!我可是駕著魔嘉威號縱橫在戰場上,一一將敵人的部隊衝散,今天手刃的敵軍可是手指腳趾加起來的好幾倍呀——你呢?你不過是鎮守在事先挑好的地點,趕跑有勇無謀地攻過來的敵軍罷了,不是嗎?」

 「我肩負的任務就是防守山谷西南方的據點。如果我死了的話,死在那裡就是我被賦予的命運。寸步不離地死守該據點,直到最終勝利,這就是我的名譽和榮耀。就算對方派出百萬大軍,而我手邊已經沒有一兵一卒,我也會笑著站在該據點,一步也不會離開。」

 這兩人邊說邊湊到彼此面前。以一名女性來說算高的席恩,她即使和拉瑟面對面站在一起也一點都不顯弱。席恩的眼神銳利得就彷佛熊熊燃燒的烈焰,但拉瑟也絲毫沒有退卻之意。

 「你這傢伙就是不懂這種戰爭的基本原則,想都沒想就恣意胡為,破壞戰局,才讓大家有收拾不完的麻煩。」

 「你說什麼!」

 席恩將嘴裡咬下肉之後留下的禽骨呸一聲吐到地上。

 「你再說一次看看啊,騎士小弟?像你這種隨便把什麼騎士道啊、信條啊這種鳥東西帶到攸關生死的世界裡來的蠢蛋,才是最褻瀆戰爭的行為啦!」

 「你膽敢說出這種話!」

 這兩人之間的氣氛緊張到彷佛隨時都會氣得揪住對方,站在拉瑟身旁負責服侍賓客的女性全都驚叫著四散逃跑,桌子上擺的酒杯和菜餚也紛紛連同盤子摔碎在地上。

 這些破碎的鏘啷聲像是某種信號,讓席恩的前海盜集團部屬們與拉瑟旗下的劍士集團即刻展開對峙。儘管這場宴會除了部隊長之外均不得佩帶武器進場,但聖劍團的人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傢伙,身邊看得到的酒瓶、拖把、小刀、叉子等等,所有能拿來當作武器的東西,已全都抓到手上了。

 這場騷動之中,其他部隊長究竟有什麼反應……他們其實無動於衷。

 葛爾溫專心致志地閱讀書本;蘇•蘭自始至終帶著一臉無聊的表情到處『飄蕩』;貝亞拉則忙於面對排著隊的部屬們,為了這次戰爭中的殺戮一一向他懺悔;而莉維也一如往常地不知跑去哪裡……

 菲妮為此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席恩、拉瑟。」

 她開口喚了兩人的名字,同時介入其中,緩緩揚起眼角露出嚴肅的表情說:

 「這是個眾人同樂的場合,你們到底有什麼好爭的?在場的女士們都嚇到了,請你們兩個到外面去冷靜一下。」

 (插圖008)

 對此,席恩露出銳利的眼神瞪著菲妮說:

 「一個見習團員擺什麼架子呀?這是一場酒宴,你要列席都還嫌太早了吧?快滾回自己房間喝杯熱牛奶早早睡覺去吧!」

 「唉呀呀!」拉瑟則誇張地聳聳肩說道:「你這個女人真是不知分寸,就連面對同僚都齜牙咧嘴的,簡直就跟沒有教養的野狗一樣——菲妮,你小心一點,這女人搞不好不久後就會在戰場上從背後捅你一刀呢。」

 「你希望被捅的話,我隨時可以完成你的心願。反正我看你這個騎士少爺不順眼很久了,老孃用鎖煉幫你劃個幾道傷痕的話,說不定能讓你變得更有男人味呢!」

 席恩將她熊熊燃燒的敵意全部灌注在嗓音中大罵了一陣。斜掛在肩膀到腰際間的鐵煉也在她的掌中鏘啷啷地發出摩擦聲。

 「喔?你的意思是說你一直都忍著不出手嗎?我原以為你這女人根本是頭野獸,不過看來你多少還是知道該忍的時候要忍的嘛……也好,現在讓我從頭教你一些最基本的規矩也不錯。」

 「你拔劍吧!」

 此時這兩人已經完全沒把菲妮放在眼裡,互相瞪視的目光,幾乎要撞擊擦出火花。

 「你們適可而止——」

 就在菲妮跨步迎上前去的同時,席恩被激得手一揮,推了菲妮的胸部一把,讓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短暫的片刻過去,菲妮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那一身雪白的肌膚頓時泛得潮紅——當然,她的膚色泛紅絕不是因為喝了酒。

 她的眉頭緊皺,尾端呈誇張的幅度上揚。

 而這時候——

 「嗚喔!」

 「哇噗!」

 席恩和拉瑟兩人的臉上忽然被潑上一大片水花。

 出手的不是菲妮,這點從她的表情由憤怒轉為呆愣的反應便可以看得出來。

 這些潑出來的水不知為何沒有四散落地,而是在空中凝聚成一團,變成一個個水做成的小人。這些小人伸長了手腳攀附在席恩和拉瑟的臉上。兩人趕緊揮手欲撥開這些惱人的東西,卻看到它們飄在空中發出嗤嗤笑聲,即刻四散落在地板上變成一灘灘水窪。

 這兩人隨即默契十足似地以同樣的速度及反應,將目光投射到同一個地方——他們很清楚這是誰幹的好事。但一名中年男子突然出現在兩人目光聚焦之處,這情景也讓他們同時呆愣了一下。

 這人的氣質平庸,穿著一身破舊的皮甲。相較於身上散發出一股懾人氣魄的席恩,以及年輕卻給人威嚴印象的拉瑟,顯得極其平凡。

 「是我拜託蘇這麼做的。」

 這名中年男子秀出手上的空酒杯,他鬍鬚凌亂的嘴角揚起笑容,言下之意,是方才潑在席恩和拉瑟臉上用水做的小人就是他的主意。這人的外表給人的印象,別說是對上聖劍團的成員,就連被看起來稍微健壯一點的男子一撞,恐怕都站不穩了,但現在面對著席恩和拉瑟卻顯得一點都不害怕。就在眾人以為這兩名聖劍團部隊長的憤怒即將衝上臨界點的同時——

 「你很過分耶……」

 席恩帶著一臉窩囊的表情開口。

 「為什麼連我也一起受罰?」

 拉瑟儘管露出頗不服氣的反應,但方才臉上對於席恩的憤怒和敵意已頓時消失無蹤。

 這名中年男子笑著說:

 「拉瑟,如果你在作戰中產生了什麼不滿,請第一個告訴我。」

 他伸手用袖子幫拉瑟擦著被潑溼的臉龐。面對他這個像父親對待頑皮孩子的舉動,拉瑟儘管短暫顯露出不悅的反應,但也沒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負責指揮作戰的人是我。我希望凱旋時的功績和喜悅能夠公平地分給負責執行作戰的所有成員,而戰敗和遭受不必要的損傷時,責任更不需要由你們幾位隊長和部下們來承擔。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無論我多愛你們,都不能輕易讓你們為我扛起這個擔子——還有,席恩。」

 接著他轉頭面向席恩,這名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海盜忽然露出了緊繃的表情看著他。

 「你呀,對你自己立下的戰功表現得太誇大了。你之所以能在戰場上恣意表現,是因為同僚們忠於自己的任務所致。這場仗不是光靠你一個人打,然後打贏的。」

 「喔、喔。」

 席恩微微低頭應了一聲之後說道:

 「我知道了啦,團長。」

 拉瑟也用手撥了撥被水潑溼的金髮,不情不願地接納了這名中年男子的勸告。對此——

 「哈哈哈,有團長在,我們家的潑婦和臭嘴騎士也只能像個大小孩一樣乖乖聽話了。」

 貝亞拉走過來拍了拍兩人的肩膀。

 「你這個不良神官少囉唆!」席恩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說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笑——你每次一笑就會有死靈、惡靈靠過來。」

 「你放心吧,這個軍營張設了驅逐亡靈的結界。就算我受到神靈庇佑的聲音能夠響徹天地,也無法穿透結界傳出去的。」

 貝亞拉擁有〈死靈神官〉的別稱。他的肩膀很寬,體格比起其他部隊長都來得高大;一張輪廓深邃的臉龐猶如岩石雕刻而成,儘管看來粗糙,但五官樣貌卻也意外地給人一種溫厚的印象。

 他身上穿著一套深藍色的神袍,脖子上卻掛著一串以人的頭骨作為串珠的項煉。儘管他這模樣看來已經夠奇怪了,但——

 「席恩,你這副想找人打架的姿態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呀?既然這樣,乾脆讓我像剛剛一樣陪你玩吧?」

 要說貝亞拉奇怪,此時這位無聲無息地靠過來的〈水靈公主〉蘇•蘭也一點都不普通。她那張帶著妖豔笑容的臉龐由上往下睥睨著席恩。但這並非因為她的身材比席恩高,而是由於她整個人飄浮在半空中的緣故。

 她站在一根水柱之上,這根螺旋狀的水柱撐起了她的身體。移動時,她就以這根高約半公尺的渦流水柱飄移。

 她是擅長水之魔法的魔術師,據說她本人也是水之妖精與人類之間的混血。

 「蘇,你不要也湊過來挑釁啦。」穿著皮甲的男子苦笑著說道:「葛爾溫,今天也辛苦你了,你真是個非常能幹的傢伙呢。」

 「嗯、嗯。」

 〈魔人偶師〉葛爾溫不知不覺之中,也已經來到他們的身邊。他是能夠同時操控好幾尊巨型魔偶,一人便能抵擋千人大軍的魔法使。另外,這名青年美豔的外貌總讓人誤以為是女性,雖然能加入實力高強的聖劍團,年輕有為的他想必極獲女性青睞,無奈這個異於常人的特徵也讓他在人際方面變得極其怯懦。他不僅從來不直視任何人、不與任何人說話,甚至在沒有任務的時候,都是整天關在晦暗的房間裡,足不出戶。

 此時,一名年輕女子忽然來到現場,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擺了盛滿酒液的杯子,端到不知何時成為全場焦點的皮甲中年男子面前。男子接過這個看似從某間店裡拉來的女店員托盤上的酒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對她說:

 「莉維,你在擾亂敵軍方面也幹得相當漂亮呀。」

 這時候席恩、拉瑟,以及蘇都顯露出驚訝的表情。

 (啊,原來今天這傢伙就是莉維呀。)

 幾人心裡不約而同地浮現這番感想。

 這名女性外表看來樸素,但這未必是莉維的真面目。她的別名是〈無顏之影〉,在喬裝成他人的魔術領域造詣極高;不只外表,就連內在都可以完全改變,也使她格外擅長偵察及暗殺任務。當她徹底喬裝成另一個人的時候,就連聖劍團的成員也無法分辨,而當席恩等人知道她的身分時也會像現在一樣感到驚訝。說起來,他們其實都知道莉維『本人』長什麼樣子,但那是否是她真實的面貌,抑或她是否真為女性都讓人懷疑……莉維就是這樣一個人。

 ——〈屠龍者〉拉瑟、〈汪洋女帝〉席恩、〈水靈公主〉蘇•蘭、〈魔人偶師〉葛爾溫、〈死靈神官〉貝亞拉,以及〈無顏之影〉莉維……穿著皮甲的男子分別向這幾名聖劍團部隊長寒暄了幾句之後轉頭,對著菲妮展露微笑。

 沒錯,這名男子——這個看來就像會吆喝著要附近家裡的小孩一起出來玩,儼然是個孩子王的男人——他就是聖劍團團長,〈不敗的〉克拉吉斯•艾斯特。

 就是他率領著總數不到三百人的傭兵團,不只一次擊退南方霸主•卡蘭王國的侵略。而他也是菲妮•艾斯特的父親。

 菲妮對著父親投以微笑回應,同時也對自己方才氣得衝昏頭的表現感到羞愧,覺得自己的修為遠遠比不上父親。

 「不過,團長~你聽我說啦——這死小鬼很糟糕,一天到晚挑釁我耶!這點你知道吧?」

 「你、你說什麼!現在忽然擺出一副柔弱的態度是怎樣?你不也是一天到晚都把我當成小鬼頭看……」

 此時席恩和拉瑟又擦出火花,但已經完全不用擔心他們會像剛才差點發展成鬥毆或廝殺的情況,現在只像在父親注視之下拌嘴的一對姊弟罷了。

 「大家真是一點也沒變呀。」

 菲妮聽到聲音一回頭,忽然羞得滿臉通紅。她看到一名青年伸手將他自己一頭柔順的髮絲撩起,向後撥攏。

 「是克羅姆王子呀,剛才讓您見笑了……」

 「不會啦,熱鬧是好事呀。」

 克羅姆王子柔順的不只是頭髮,就連表情和動作也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感覺。「我國的凱旋之宴總是拘泥於形式、順序和約定俗成的規矩等等枝微末節的瑣事,一點也不讓人覺得開心。我待在羅格威爾的時候,拘束到甚至連酒都不覺得好喝。」

 這位王子邊說邊高舉酒杯。他看著聖劍團的團長及在場的成員,頗有感觸地說:

 「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厲害呀。」

 「那當然,家父率領的聖劍團字典裡沒有戰敗二字。」

 「我所謂的厲害不單單指你們的戰績,更是形容令尊的人品。聖劍團的每位部隊長都是能夠一騎當千的戰士,只要有一個人出現在部隊之中,就能為大家帶來信心……不過,這些人其實也都是相當麻煩的人物。」

 「麻煩?」

 「嗯,你可別告訴他們喔!」克羅姆帶著惡作劇的笑容,將一根手指豎在嘴唇前面說道:「這些人都是沒有半點愛國心和忠誠度的人,只要對待遇感到不滿馬上就會走人,或是憑著自己的力量蠻橫地改變自己受到的待遇。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這群夥伴其實比起敵人更來得麻煩呢。」

 「是這樣嗎?」

 「是呀。這群人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以及獨特的性格;加上每個人身上特殊的經歷,能將他們湊在一起朝著同樣一個目標努力,這本身已經是奇蹟了。所以,能將他們統領起來,讓這個團隊變得這麼團結,這都是令尊的手腕。就這個層面而言,如果克拉吉斯•艾斯特是某個國家的臣子,那麼他大概就是那個國家的國王最為忌憚的對象了。」

 ——原來如此……菲妮輕輕點點頭。聽到自己的父親受到這番讚賞,她也像是自己受到稱讚一樣覺得開心。

 「喔,克羅姆殿下,您來了呀?」

 克拉吉斯發現女兒的反應而朝著這頭喚了一聲,接著也對克羅姆•達卡王子行了禮。

 「你們今天也一如往常地打了一場很漂亮的勝仗呀。」

 「哪裡,這可稱不上什麼能夠驕傲地秀給殿下您看的東西呀。」

 克拉吉斯答話時開懷地笑出聲。

 位於拉格那之谷北方的羅格威爾王國,該國王子經常造訪拉格那之谷,已持續半年之久。

 起初克羅姆與克拉吉斯面對面時總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然而,這般緊繃的氣息並非從兩位當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而是周圍的人制造出來的。只要多少瞭解克拉吉斯過去經歷的人,看到這兩人面對面交談,都免不了屏息地抽一口氣。

 不過,這樣的氛圍現在已經緩和許多。因為這半年間,這位王子以其言行表現讓大家瞭解,他並非北方王國派來的間諜,對克拉吉斯也沒有惡意。

 「貴國沒什麼異狀吧?」

 「沒什麼改變,大家還是對卡蘭王國的崛起視而不見。這些人要不是對於自己國家的防衛能力太有自信,就是一群不肯正視問題的蠢才……再不然,就是已經跟卡蘭王國私下協商好,請對方在爆發戰事時保障自己的生命財產安全了。」

 「殿下,您還是一如往常地嚴厲呀。」

 「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國家。審視自己的國家必須用相較於對待他人更為嚴厲的目光,這正是您所教導我的。」

 「我這個化外之人竟然曾做出對殿下進言這麼失禮的事呀?」

 「不不不,您沒有明說,是我自己揣摩出來的。」

 兩人之間的對話顯得相當平和。此時克羅姆拍了拍手,呼喚了侍從。一名侍從抱著一瓶酒走上前來,直接將酒瓶遞給了克拉吉斯。

 「是羅格威爾的葡萄酒呀?真令人懷念。」

 看到克拉吉斯綻露笑容,克羅姆流露出銳利的眼神望向克拉吉斯。

 「說到令人懷念,其實家母很想見您呢,克拉吉斯卿。她聽聞卡蘭王國發兵攻打拉格那之谷,便成天把您的事情掛在嘴上——諸如克拉吉斯卿您有沒有受傷?兵力是不是足夠?還有,要是您願意前來我國探訪,您想要什麼她都願意給您等等……唉,聽得每個家臣都煩了。」

 說到這裡,之前已經讓人遺忘的緊張氣氛忽然又重新籠罩了整個宴會廳。

 酣醉得甚至要脫光衣物開始跳舞的人們,忽然收起了喧鬧的心情,彼此對望了一眼,臉上的表情不約而同地寫著:

 (怎麼又開始談論他『母后』的事了……)

 克拉吉斯面對這般完全不像身處酒宴,彷佛被人持刀架在脖子上的氣氛——

 「伊歐王后呀,她現在一定也同樣美麗如昔吧。」

 他本人倒是笑得相當悠哉。

 「這個,作兒子的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啦。」

 克羅姆聳聳肩笑著回話。一句對談之後,兩人都表現出和往常沒什麼不同的反應,讓在場的士兵們也都安心地繼續享受宴會中的美酒佳餚。在酒杯清脆的碰撞聲中,大家再次繁忙地聊起了自己在戰場上立下的功勳。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

 宴會氣氛歡愉到了極點時,所有人都安下心來,沒有再留意團長和克羅姆相處的情形。然而……

 「其實——」

 這時候,克羅姆忽然將頭湊到克拉吉斯耳邊,小聲地對克拉吉斯說了些話。

 「喔?」

 對此,克拉吉斯歪起了頭說:

 「這可是相當麻煩的情況呀。」

 「不過這是必要之惡。」

 「所以才麻煩呀。」

 克拉吉斯笑著回話,同時招手將回到大廳角落,繼續『監視宴會現場』的菲妮招到眼前來。

 「什麼事,父親大人?」

 菲妮面對克拉吉斯時,儼然就是個出身武術世家,受到嚴格教育的女兒;其實,克拉吉斯沒有特別要求她變成一個不輸給其他男人的戰士,鍛鍊武技完全出自菲妮自己的意志。

 「我們要稍微離開一下。你幫我看著大家,不要讓大家玩到沒了分寸。」

 「是,那當然。」

 「其實,我希望你多少也能享受一下宴會的氣氛……不過,唉……算了,說了也沒用吧。稍晚,軍部司令伏爾泰卿或許也會前來赴宴,招待他的事就交給你了——呃,我可不是要躲他。不過,比起聽他說人閒話,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什麼事呢?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請父親大人告訴我嗎?」

 「要跟女人幽會啦。」

 「這個……好的,請小心。」

 聽到父親開的玩笑,菲妮瞪大眼睛愣了一下,但也耿直地立正行禮。

 克拉吉斯輕輕笑了笑,隨後伸手拍拍女兒的肩膀,走出了大廳。

 2

 根據克羅姆王子的說法,從羅格威爾王國來了一名訪客。羅格威爾王國有七位軍事部隊長兼將軍,而這人是其中一位將軍派來的使者。

 一直以來,克羅姆王子都在國內主張要與拉格那之谷締結正式的軍事同盟,而這位將軍也贊同他的理念。這次為了雙方之間初次的正式會談,由羅格威爾方面提出了邀約,商討會談準備工作的各項細節。

 要從酒宴中離開去見使者是有些麻煩,但克拉吉斯也不認為目前各國之間的情勢可以就這麼維持下去;儘管聖劍團之中有眾多可以一騎當千的勇者,但面對卡蘭王國的持續發兵討伐,拉格那之谷如果繼續維持守勢,只會陷入疲憊及消耗的陷阱之中。為了正面迎擊卡蘭王國,聖劍團需要相應的對策及後盾。

 附帶一提,這裡指的『正面迎擊』也包含做足準備,讓卡蘭王國嗅到我方備戰的氣息而放慢行動腳步,並非全然指向短兵相接的全面戰爭。

 克拉吉斯這人也並非嗜戰如命的人,因此早早便感受到這個手段的必要性。不過,由於他私人的問題,無法主動向羅格威爾王國要求結盟,或請求對方提供協助。所以當克羅姆王子提出這個要求時,他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說是這麼說,但此時的他也已經喝醉了。

 他認為,此時的他尚可認知到自己喝醉了的事實,應該不算醉得太厲害。事實上,腳步動作以及手握腰上配劍劍柄時的觸感也與平時無異。

 ——然而,他沒有察覺到自己這番判斷本身已經產生偏差。

 看來就連克拉吉斯•艾斯特也免不了出現戰爭帶來的疲憊感。

 此時這位統領整個聖劍團的英雄步出大廳,來到軍營二樓的接待室。

 軍營的走道旁立著一排鎧甲做裝飾。他在這些鎧甲列隊的無語恭迎之下推開接待室的門扉,看到一名男子等在其中。

 這名男子似乎為了隱藏身分,除了穿著一身連帽厚斗篷之外,頭頂上的兜帽簷也遮住了大半張臉。這人的臉形消瘦,臉上滿是汗水。

 「有勞您從羅格威爾遠道前來。」

 聽到克拉吉斯開口招呼,這名使者猛然起身,差點要把身後的椅子撞倒。

 「有、有幸能與聖劍團的英雄近距離會面,在、在下深感榮幸。之前您造訪羅格威爾的時候,在、在下還只能從遠處觀望您的英姿……」

 這名使者屢屢口吃,拼命想表現出和善的笑容。此時的他看似相當緊張,微笑的臉頰和嘴唇都在顫抖。畢竟克拉吉斯•艾斯特就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傳說。在他面前露出這種反應的人絕非少數,也因為如此——

 「很抱歉,不過我好像沒見過你呀。」

 克拉吉斯話說得很白。這名使者擦了擦汗,試著讓臉上的笑容顯得更親和有力。

 「不、不,其實在羅格威爾的時候,在下有兩、三次承蒙您呼喚……而在下剛剛之所以說我只能從遠處觀望,是擔心您根本不記得我這個人。結果,對於在下這張無趣的容貌,英雄您似乎也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似乎是他事前就準備好的玩笑,跟剛剛見面那番話比起來,說得格外流暢。對於這個挖苦他的玩笑,克拉吉斯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但也沒有露出笑容。

 「嗯,我的確記得你的長相。」

 「您、您不用刻意這麼說也沒關係啦……」

 「我說我沒見過的是另一個人。」

 「另、另一個人?」

 使者聽了慌忙地左顧右盼,而他那副和善笑容就像一張緊貼著臉的肉色面具般,在這一瞬間被摘了下來。克拉吉斯腰上的配劍閃出一道光芒。

 「您、您做什麼?」

 「來到這裡,不僅不報上名字,甚至還不露臉,實在是失禮到了極點。就讓我克拉吉斯用我的方式教你該怎麼做人吧!」

 在出鞘的劍身反射油燈所發出的光芒那瞬間,使者還來不及出聲便已趴倒在地上。

 克拉吉斯這一擊的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出招之後,他仍沒打算解除戰鬥態勢。眼前的使者沒有流下一滴血,但他的背上卻冒出了濃濃的黑色煙霧。這道黑煙凝聚成一道像在油燈的光芒照耀下,投射在牆上的人影。

 ——不對,那東西起初看起來像是黑影,但卻緩緩凝聚出實體,變成一名穿著黑袍的男子,出現在克拉吉斯的面前。

 「我再重新打個招呼——初次見面,你好。」克拉吉斯維持著戰鬥架勢,兩眼透過劍尖直視著對手說道:「雖然你是依附在看來善良無害的人身上進行偽裝,但真虧你有辦法潛入我們聖劍團的軍營呢。我們有數位團員精通魔道,當你想使用強力魔法時就會被他們發現。不過,若不使用魔法,便又沒辦法突破我們以魔法張設的屏障——既然你能隻身潛入這個比起一般城堡都來得堅固的要塞,大概是擁有相當實力的術者吧。」

 「真了不起。」

 該名宛如黑影般的男子顯露出實體之後,臉上揚起笑容。

 「喔,你還笑得出來呀。」

 「當然要笑了。」

 黑袍男子即刻開始詠唱咒語——現在已經無須多言,這人的確是名魔道士。克拉吉斯已經和這樣的對手交手過好幾次了,此時的他甚至可以直接感受到對手釋放出來的魔力強弱。

 (很弱。)

 他如此判斷道。

 對方恐怕是顧慮到克拉吉斯剛才推論的理由,為了不讓其他的部隊長髮現,才隱藏他真正的魔力。但即使面對魔力如此強大的敵人,因為克拉吉斯天生就具有相關素質,使他對魔法也有一定程度的耐受性,再者,他的頸部後側也紋上了能夠減輕魔法效果的『咒紋』,這使他有恃無恐。

 因此,他果斷地衝了出去。

 揮劍劈向對手。

 當克拉吉斯的鋼劍咆哮之時,即是可憐的敵人首級飛向半空中的時候。

 然而,他的劍撲空了。

 他趕緊祭出第二次、第三次攻擊,但都沒有擊中對手。

 他的腳步踉蹌。

 克拉吉斯是個蹲低身子持劍擺開架勢之後,維持同樣姿勢長達兩天也沒問題的人。但他的雙腳卻在此時發出了微幅的顫抖。

 克拉吉斯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變化本身就是一個駭人的情況,過去的他從沒有在戰場上表現出自己內心的情感。然而,此時的他臉上卻流露出被逼到極限狀態下的窘迫模樣,甚至像是頭暈眼花似地不斷迅速眨著眼睛。

 黑袍男子又揚起了嘴角。

 「克拉吉斯卿,要請你好好睡一覺了——沒什麼啦,我一定會讓你做個舒服的好夢。而在你清醒之時,就會化身為我軍的先鋒在戰場上闖蕩了。」

 「這怎麼可能!」

 黑袍男子的身上再次浮出了黑煙,這股把他的外袍染得漆黑的『顏色』,頓時從袍子上抽離,撲向克拉吉斯將其包覆。這股『黑色』變成了氣體,在克拉吉斯身上再次化成有如黑色鋼鐵捻轉而成的繩索,捆綁住他的手腳。

 ——其中最後一條纏在克拉吉斯的頸子上。

 「嗚喔喔喔!」

 克拉吉斯發出的並非痛苦的呻吟,而是使盡全力揮劍的吶喊。就算纏住他的黑繩在他身上絞出鮮血、勒響他的骨頭也無法阻止他。

 ——這一刻,克拉吉斯手中的長劍發出藍光。而他沒有握著劍的手在長劍閃耀的藍光中重獲自由,被斬斷的『黑繩』四散消失。

 「喔喔!?」

 此時換黑袍男子露出驚異的反應,就在他的黑繩即將被克拉吉斯全部斬碎的時候——

 「這怎麼可能!難道藥量還不夠嗎!」黑袍男子打從心底感到害怕地嘀咕著:「那可是從魔界的〈七色花〉安特蘭萃取出來的藥物,就連成年的龍吃了也會即刻陷入昏睡狀態呀——可怕的克拉吉斯,你簡直不是人。」

 (插圖009)

 克拉吉斯沒有回話。儘管他早就掙脫束縛,但似乎已消耗掉了大半的體力,劍尖無力地指向地面;腰部和雙腳搖晃的情形比起前一刻來得更加明顯。

 然而——

 (嗚!)

 這名將整張臉藏在黑袍帽簷下的男子發出了警戒的低鳴。

 克拉吉斯的眼神還沒喪失戰意。他眼中釋放出的殺氣就宛如一頭野獸躲在樹叢中緊盯著獵物,隨時準備痛下殺手。

 平常的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表現出一副和善的慈父面貌,但此時再次舉起長劍的模樣已儼然是一位絕世英雄。他銳利的眼神勝過千把劍刃,讓與他對峙的人有如承受著千軍萬馬般的壓迫感。

 「喔喔喔!」

 黑袍男子發出的這聲咆哮彷佛要擊碎敵人釋出的壓力般,藉此激勵鼓舞自己。

 他咆哮著,從懷裡取出一個約頭顱大小的物體——那是一顆彷佛深海般染著濃郁靛藍、毫無雜質的水晶球。

 「真沒想到會需要在這裡施放禁忌的魔法——克拉吉斯,我必須對你表示出我最大的敬意。不過一旦我施放這道禁忌的魔法後,你絕不可能獲得勝利的!」

 克拉吉斯一聲不吭,雙腳蹬地,高高躍起——其威勢彷佛要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地心引力撕裂一般。

 他揮出的長劍放射出白光,而黑袍男子則將水晶球端到視線高度,釋放出黑色的波動。

 同時,有個人正慌忙從宴會大廳離開。這人是聖劍團的其中一名部隊長,〈魔人偶師〉葛爾溫。

 一如前述,他這個人極度怕生,不習慣待在人多的地方……不對,他的情況嚴重到不能只用『不習慣』來形容。眼前所有人的存在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痛苦,就算這些人是和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聖劍團同僚也一樣。能讓他卸下心防的人只有克拉吉斯•艾斯特一個人而已。

 為了避免與他人接觸,葛爾溫總是經常性地在身邊安排了『護衛』——當然,討厭與他人接觸的他,安排的這些『護衛』絕不是人,而是以魔法賦予其生命的人偶……沒錯,就是魔偶。

 葛爾溫能使喚的並非只有戰場上的巨型魔偶,也有其他在外表和尺寸上擁有多樣性的不同種類魔偶。就像這次出席宴會,他就考慮到了會場氣氛,而帶了一對穿著黑色禮服的年輕男女魔偶隨侍在側。這些魔偶儘管製作精細,但畢竟是人偶,臉上既沒有表情變化,也不會自主地開口說話——簡言之,就像是等身大的人偶在走路,因此讓許多出席者覺得很不舒服。

 克拉吉斯退席後不久,葛爾溫隨便向大家打了招呼後也離開了大廳。只要團長不在,任何地方都不是這位孤傲魔道士的居處——反過來說,只要在克拉吉斯身邊,就算是戰場、其他人的宅邸,亦或是擺滿刑具的敵營牢房,都能變成葛爾溫的容身之處。

 葛爾溫打算回到自己房間,照著每天的作息,利用就寢前的這段時間好好鑽研一下魔道術。

 他微彎著身子邁步移動,卻忽然停住腳步。一股惡寒倏然侵襲著他的肌膚。

 (不好了!)

 他細碎地嘟噥了一聲,隨後急奔而出,站在他前後的年輕男女魔偶也即刻飛奔出去。葛爾溫不需要開口下達命令,他總是經常性地將某部分的意識——亦即〈手〉,與身旁的魔偶們連結。

 他似乎非常不擅長運動,因此氣喘吁吁地踩著踉蹌的腳步拼命地向前奔跑。

 他直接衝向二樓的接待室,這對他來說不需要猶豫,因為他已經用身體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魔力。

 他讓跑在最前方的魔偶推開門扉,克拉吉斯•艾斯特的身影隨即映入眼簾。

 「團長!」

 葛爾溫發出宛如蚊子般細弱的聲音喚了一聲,當安心的表情寫在臉上的同時,卻也不由得瞪大他那雙細長的眼睛。

 因為克拉吉斯的臉上已然沒有生氣。

 他那張無論何時都像在陽光下帶著和藹笑容的慈父臉龐,此時已完全失去血色,沒有任何表情地趴倒在地。

 克拉吉斯的身邊,也躺著擺出同樣姿勢,已失去意識的羅格威爾王國使者。但葛爾溫的目光不是聚焦在這人身上,而是盯著克拉吉斯後方一團宛如霧靄般盤踞的黑色人影。

 「你這傢伙!」

 「嘖!」那道黑影——即先前以黑袍之姿現身的男子咂了聲舌說道:「我慢了一步嗎?不過就算是聖劍團的人也無法破除這個秘術。那具肉身就請你們保管,我晚一點再過來拿好了。你們就好好幫我保護這副軀殼吧。」

 吐出這番教人不明就裡的話語之後,那男子隨即緩緩失去實體——猶如把之前出現在克拉吉斯面前的景象倒帶播放般,失去輪廓,變回像投射在牆上般單純的影子。

 「站、站住!」

 葛爾溫伸長了手,同時以意識下令魔偶們包圍那團黑霧。但下一刻,他的魔偶卻撲了空,彼此猛力地撞在一起,癱倒在地。葛爾溫屏息停下腳步。

 那黑影已從室內完全消失,無影無蹤。

 幾分鐘後,聖劍團的部隊長全部聚集到了接待室中。菲妮•艾斯特也趕到了現場。而〈無顏之影〉莉維也以之前在大廳時現身的外貌趕來。

 然而,這群人在看到眼前這個情況的當下,並沒有露出太沉重的氣氛。他們沒有人認為『那個』克拉吉斯•艾斯特會如此輕易喪命,也有人誤以為這是酒席間的餘興節目。

 葛爾溫慎重地檢查了一下克拉吉斯的身體。團長的軀殼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彷佛陷入沉眠一般。

 一如在場部隊長們深信不疑的認定般,克拉吉斯的確沒死。

 不過……

 「團長的靈魂被奪走了。」

 檢驗結束之後,葛爾溫道出極為殘酷的結論——不對,確切來說開口的不是他,而是緊緊跟在他身後的人型魔偶。就連現在這個場合,葛爾溫都刻意避開與他人直接接觸,也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說話。

 前海盜首領席恩聽了皺起鼻子。

 「靈魂被奪走了?」

 葛爾溫點點頭,但開口解釋這個狀況的依舊是魔偶。

 「對方似乎是借用了魔界的力量,以禁忌的黑魔法將團長的靈魂從肉身中抽離帶走。而黑魔法跟我們使用的魔法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

 葛爾溫讓魔偶代為開口的同時,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黑魔法的起源說來話長,很久以前有一名魔道士讓自己的意識脫離肉身,在迷惘不知該往何處去的同時,竟打破了三界的規定,打開了魔界之〈門〉,而引發了一場圍繞著魔界之〈門〉的大戰。這點諸位都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席恩頗為焦慮地插了嘴:「起源如何一點都不重要,所謂黑魔法就是那個——讓卡蘭國王復活的魔法吧?只要知道這點不就好了?現在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靈魂被奪走的團長會怎樣?他什麼時候有辦法清醒過來?」

 說完,不只席恩,在場的拉瑟、貝亞拉、蘇、莉維,當然還有菲妮,大家全都屏息等待葛爾溫的回覆。

 「不可能清醒了。要是這個情況持續下去,團長是不會醒過來的。」

 由於魔偶只是個人偶,回話的同時臉上不會有任何表情,也沒有音調變化。然而,操控這具魔偶的葛爾溫整張臉已完全失去了血色。

 「卡蘭王國的人竟然能使用這個秘術,這代表他們已經喚醒這世上唯一能夠封住人類靈魂的物質——達柯爾水晶了。潛入這座山谷的魔道士就是用這種水晶封住了團長的靈魂,然後帶走。如果我們沒辦法奪回團長的靈魂,現在留在這裡的這副身軀就只是失去內容物的容器而已;既不能開口說話,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對,就跟我所使役的魔偶們一樣。」

 聽到他這麼說,包含菲妮在內的所有聖劍團成員都愣住了。

 一會兒之後——

 「你這傢伙!」

 席恩忽然伸手揪起了躲在魔偶身後的葛爾溫。身材勻稱的席恩,遠看顯得纖瘦修長,但現在與瘦弱的葛爾溫相比,體態差距看起來就像是大人跟小孩一般。

 「山谷跟軍營的守衛工作不是由你的魔偶負責嗎?他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為什麼會這麼輕易地讓敵人闖進來!」

 「夠了吧?席恩。」

 此時〈屠龍者〉拉瑟插進來開口:

 「就讓敵人入侵這點而言,我們也都同罪。只責怪他一個人太沒道理了。」

 「你少囉唆!」

 席恩一把將葛爾溫扔了出去,而待在他身後的魔偶則勉強接住了他。席恩瞪著拉瑟,彼此怒視著。

 「現在不是鬧內訌的時候。」貝亞拉用深沉的語調介入制止:「我們現在必須馬上動員所有部隊,分頭於內外各處搜索整座山谷。只要逮到那名魔道士,應該就能讓團長的靈魂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了吧?」

 葛爾溫被他的魔偶抱在懷裡,帶著怯懦的表情點點頭。

 於是聖劍團的幾名隊長即刻四散離去,但當他們再次回到這間接待室時,已經是深夜了。

 眾人臉上全都寫滿了疲憊和焦慮的神情,彷佛和連綿湧入的敵軍對抗了一天一夜般。這群就算從頭到腳渾身濺滿了敵人的鮮血,也從沒有顯露出疲態的聖劍團部隊長們,此時每個人臉上都顯得憔悴無比。

 從大家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整晚的搜索沒有任何斬獲。

 席恩咬牙切齒地開口:

 「葛爾溫,你說那個魔道士一開始是依附在羅格威爾王國派來的使者身上是吧?我們來拷問他,讓他供出誰是擄走團長魂魄的主謀!」

 「我已經對那名使者施展了各式各樣的魔法。」蘇•蘭回道:「不過他似乎在離開羅格威爾之後馬上就失去了記憶。我想,無論是這名使者或羅格威爾應該都與這次的事件無關。」

 「那我們就這麼殺進敵陣去好了!」

 當席恩以氣憤的語氣拋出這句話的同時,她也已經全副武裝,彷佛早就準備好這麼做了。

 「你說的敵陣在哪裡呀,席恩?」

 拉瑟冷冷地酸了她一句,讓她氣得齜牙咧嘴,露出那一對有如猛獸的虎牙。

 「剛剛不是說過,奪走團長靈魂的是黑魔法。而能夠使用這麼危險的魔法的人就只有卡蘭王國而已,所以我們要打倒卡蘭王國!」

 「過去我們從沒有主動發兵攻打過卡蘭王國呀。」蘇•蘭也同樣帶著冷淡的語氣開了口:「再說,要是我們真有這樣的能耐,和卡蘭王國之間的爭鬥也早就了結了吧。現在團長不在了,我們更不能隨便輕舉妄動呀。」

 「除此之外——」貝亞拉手握著脖子上掛的,以人的頭顱骨串成的念珠說道:「就算真要發兵攻入敵陣,要是對方拿我們團長的靈魂當人質要脅,那我們出兵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葛爾溫,我們還有其他辦法嗎?」

 「人的肉體和靈魂本來就是一體的,兩者有互相牽引連結的習性。雖然我聽說過有使分散開來的肉體和靈魂彼此牽引、自然結合的秘術,不過……」

 「那我們就分頭去尋找這個方法!」

 「可惡!煩死了——喂,葛爾溫!你跟我來!我們一起潛入卡蘭王國!」

 「我、我……」

 此時眾人的意見根本無法統合——身為魔法使的葛爾溫性格極度怕生,蘇•蘭則向來除了克拉吉斯之外從沒信任過任何人……其中,甚至有人光是因為克拉吉斯不在山谷就幾乎待不住了。

 「席恩,你不要亂來。要是你擅自行動,這次恐怕真的會危及團長的性命。我絕不允許你輕舉妄動。」

 「允許?我可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尋求你的允許,更沒打算跟你一起合作。我要用我的方法來拯救團長!」

 「你非這麼說不可嗎?」

 拉瑟終於忍不住拔劍。當然,席恩也沒打算讓步,她擺開了架勢,彷佛在說:「要打的話我求之不得。」

 「這種無聊的爭執就省省吧。」蘇冷笑了一聲:「你們在這裡拼得你死我活有什麼用?不就是讓我們多收拾兩具屍體而已嘛。」

 「你也是!蘇!你永遠都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大放厥詞!看老孃我哪天一巴掌招呼你那張悠哉的臭臉!」

 「別說哪天了,要打就現在來吧,席恩?不過,我不敢跟你保證,你打不打得到就是了。」

 「等一下!大家請等一下!」

 就在眾人劍拔弩張的時候,菲妮揚起嗓音喚了一聲。她以自己那副嬌小的身軀介入其中,拼命地想要制止。

 如果說,在團長遭受魔道詛咒,魂魄被人奪走的情況下,誰受的打擊最大,那無非就是菲妮了。

 此時父親閉著眼睛躺在地上的模樣,怎麼看都只像是睡著了般,彷佛下一刻就會清醒,以溫柔的聲音說:『早啊,菲妮。我今天起得太早,昨晚喝太多,現在頭還很痛呢……可以請你幫我倒杯水過來嗎?』

 然而,父親不僅沒有清醒,甚至連眼皮都不動一下;他的臉龐漸漸失去血色,看來就像作工極為精巧的英雄克拉吉斯•艾斯特的雕像。

 (靈魂被奪走了……)

 (再也不會醒來了……)

 聽到葛爾溫的解釋之後,菲妮始終無法擺脫心中沉重的壓迫感,彷佛有人一直用手掐著她的脖子。坦白說,她現在甚至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確切的現實,抑或只是令她痛苦呻吟的一場惡夢。而她之所以會有這般衝擊性的感受,父親的倒下只是原因之一。

 「貝亞拉,你那副龐大的身軀太礙事了,讓開。我今天一定要教訓一下這個女狐狸跟那個小鬼!」

 「心性狹小之人無可救藥,如果團長地下有知,想必會泣不成聲的。」

 「團長還沒死啦!這種話從你這個〈死靈神官〉口中說出來,超不吉利的!臭和尚!」

 「喔?我可是在靈峰馬克利雅山上的寺廟窮究顯密精妙的人,你現在對我說這種話,想必已經做好覺悟,這輩子無法登上極樂淨土了吧。」

 此時眾人的情緒已經一觸即發。

 這群聖劍團的部隊長,彼此之間的關係並非十分和睦,但每當山谷面臨外侮時,只要克拉吉斯一聲令下,他們總是表現得比任何一個強國的軍隊都來得團結,在各大戰場,以他人無法比擬的強烈羈絆度過生死關頭。而現在,號稱無敵的聖劍團即將分崩離析,這對菲妮來說才是天翻地覆般的強烈衝擊。

 「在這裡跟你們爭吵真的很浪費時間——席恩,我就暫且留你一命。」拉瑟咬著牙閉上嘴,將劍收回腰上說道:「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也要用我的方法解救團長的魂魄……不過,要是你的行動礙到我,屆時你就看著辦——聽懂了嗎?」

 「那才是我要說的,拉瑟。」

 「等一下!拉瑟!——等一下!席恩!」

 菲妮拼命地大聲呼喊,但沒有人願意聽她說話。拉瑟•亞凡和席恩•英柯爾瑪各自離開之後,葛爾溫也帶著數尊魔偶走出接待室。之後,蘇和莉維也跟著離開。

 「抱歉了,小姐。」

 留下來的貝亞拉拍了拍茫然站在原地的菲妮肩膀。

 「雖然大家剛剛說了那些話,不過其實每個人都一樣擔心團長。我們一定會試著把團長帶回來的。就請小姐守候在令尊的身邊。」

 說完,這名身材壯碩的〈死靈神官〉也轉過身去,離開了這間接待室,留下菲妮•艾斯特一個人。

 (手腕——)

 此時這個詞彙忽然浮現在她的腦中,這是羅格威爾的克羅姆王子說過的話。

 ——能夠統領這個一騎當千的聖劍團,全都憑藉著克拉吉斯•艾斯特的手腕。

 換句話說,聖劍團能有今天都是他一個人的功勞。

 現在克拉吉斯失去意識,這群部隊長就有如斷了線的珍珠項煉,失去維繫的每一顆珍珠,全部散落在地。其實這也是必然的結果。

 菲妮不知道自己獨自一人呆立在原地多久。直到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泛白,她才聽到耳邊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她倒抽了一口氣趕緊轉頭望向聲音源頭,心想:是誰回來了嗎?她趕緊擦了擦眼角,看到一名拉格那之谷的士兵衝進了接待室。

 「報告——」

 這名士兵看到屋內只有菲妮一個人,以及彷佛沉眠中的克拉吉斯,不由得露出驚訝的反應。但似乎有相當要緊的事,他頭盔下被掩蓋的臉龐溢滿了汗珠。

 「什麼事?」

 菲妮勉強佯裝出充滿威儀的姿態開口詢問。

 「是!——敵、敵人來襲了!」

 「敵人?」

 菲妮口中發出茫然的疑問,聽在自己耳中就好像是別人的聲音。

 「卡蘭王國的部隊又開始發兵朝我們山谷進軍了!」

 3

 這是卡蘭王國大隊長瓦尼斯的功勞。

 他是拉格那之谷侵略軍司令官•將軍德雷姆的副官,在戰敗撤退之際奉德雷姆的命令殿後,但在任務中腳部受傷,想逃也逃不遠。然而聖劍團並沒有執拗追擊,因此這次也勉強活了下來。當他覺得安心的時候,卻因想起自己無法厚著臉皮回國而陷入陰鬱。

 換句話說,此時的他正面臨非得在此立下功勞,否則『沒有下次機會』的窘境。

 因此,他先暫緩撤退的腳步,派出偵察兵前往山谷附近。不抱期待地盼望著能夠得到敵軍大勝之後得意忘形、破綻百出的回報。結果,如他所願了。

 聖劍團的部隊長接連離開了山谷。這完全不在瓦尼斯的預期狀況內,而他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派出的偵察兵親眼目睹了聖劍團的部隊長們失去統領他們的團長後,思慮欠周地接連擅自趕著離開軍營的情景。

 這群部隊長在實力強大的聖劍團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而這群部隊長不在,這可不是單純一句『有機可乘』就可形容的好運,甚至代表著——

 (大勝利!)

 看到眼前猶如美夢降臨般的情況,瓦尼斯即刻做出了決定。

 儘管他也想過,這很可能是對方佈下的陷阱。但無論如何,現在的他若沒有立下顯著的戰功,就『沒有下次機會』了。

 於是他統合了之前為大部隊殿後而分派到的兵力,再加上鄰近處與部隊離散的殘存士兵。

 卡蘭王國的部隊在其他國家口中被稱為『魔軍』。這是一種揶揄,也是一種恐懼。『魔軍』這樣的稱號來自於他們擁有幻獸和魔物這些其他國家無法操控的戰力,但這些幻獸和魔物並非受卡蘭王國馴養而對王國效忠,而是由魔法控制。然而,這次侵略部隊中的魔法士有不少人在戰爭中殉國,或優先在部隊的掩護下逃走,因此瓦尼斯無法召集到幻獸和魔物參與作戰。

 「這才是我們表現的機會!」

 瓦尼斯如此激勵自己。作為一個老派的軍人,他非常討厭將魔法和怪物應用在軍事方面。就這個層面而言,他的長官德雷姆也是他厭惡的對象。德雷姆在與聖劍團的戰爭中失去了右臂,而他向國王請願,因此在魔界的契約之下,他得到了魔物的手臂取代失去的右腕。

 關於這點,看在瓦尼斯眼中,便覺得這位長官只是想要諂媚近年魔法成就忽然突飛猛進的國王罷了。

 「我們要用劍奪取拉格那之谷!這可是對國王陛下展現我們卡蘭王國戰士實力的好機會呀!」

 瓦尼斯召集了五百名士兵,在眾人面前高舉手中的長劍宣示,激動到連下顎鬍鬚都劇烈地抖動著。

 他們打算在黎明前再次發動攻擊。

 此時的拉格那之谷正籠罩在黎明前特有的朦朧景緻中。這群武裝士兵彷佛蹂躪花叢的甲蟲般,闖入了眼前如藝術般美麗的境界,穿著一身暗紅色的裝束侵蝕著山谷。

 卡蘭王國部隊一想到過去八次的戰敗經驗,湧上心頭的憤恨讓他們勢如破竹地突破拉格那的防守。

 而且原本鎮守谷口的巨型魔偶竟然動都不動。

 這麼一來,這些魔偶根本就與一般雕像無異。瓦尼斯率領的士兵有人為了鼓舞自己而刮下魔偶身上的青銅片,有人在上面塗鴉,甚至有人在同僚鼓吹之下,直接將小便灑在這些魔偶身上。

 但這些魔偶仍然沒有反應,加上葛爾溫和蘇設下的魔法陷阱也沒有啟動,種種跡象都讓瓦尼斯深信聖劍團部隊長們不在的消息是真的。

 於是這群卡蘭王國的部隊便挾持著愈顯高昂的氣勢,如雪崩般由入口衝進山谷。

 對於敵人的入侵,慌忙趕來應戰的山谷士兵也沒有經過任何統帥,僅僅施放了聊勝於無的箭矢,舉劍與卡蘭王國的士兵交鋒之後,便紛紛轉身逃跑。

 「這裡真的是拉格那之谷嗎!?」

 瓦尼斯興奮到甚至忘了腳傷,率先衝到先鋒位置。他猛力揮動手中的長劍,接連砍掉了敵軍的首級。

 「這裡真的是拉格那之谷呀!德雷姆那傢伙只有逃跑最行了!今晚就看我好好細數我的戰功給他聽吧!」

 話雖如此,但由他率領的五百人部隊之中,直屬於他的部隊還不滿百人。其他人為了搜刮錢財已經衝入了民宅、搗毀倉庫,在山谷中恣意妄為了起來。

 對此,瓦尼斯沒有制止。面對一群美食就擺在眼前的餓狗,如果有人想要踹飛它們,就算這群狗是自己養的,只怕也照樣會被反咬吧。而這麼做只會讓整支部隊的軍紀更顯凌亂,因此他只帶著直屬士兵群殺向山谷的重要據點,一一予以鎮壓。

 ——而那個自稱為『卡蘭王國精銳』的少年魔法士•達克,被從牢獄中解放也是在這個時候。

 他得到了一把魔法杖。

 ——遭到俘虜的士兵當然會被解除武裝,但山谷的軍隊似乎打算之後再統一整理那些武器,因此將所有的武器、護具全部凌亂地堆放在地牢的最頂層。

 於是,達克取回了他在戰場上唯一會使用的那款武器。

 成功逃出地牢之後,達克使勁地伸展了一下,藉此吸入大量新鮮空氣。

 「好了——」

 一聲吆喝之後,他隨即飛奔出去,但奔馳的方向卻與打算和友軍會合的貝爾相反。

 「喂!你要去哪裡啊?」

 「友軍不是說了嗎?那群令人憎恨的聖劍團不在山谷裡面了!雖然無法報仇很遺憾,但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呀!我要趁著最大的戰功還沒被其他同僚搶走之前把它搶過來!」

 他雖然想向貝爾這麼解釋,但說完這段話時,他已經跑到貝爾完全看不到的距離之外了。

 此時的達克亢奮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瓦尼斯。

 (看著吧!看著吧!看著吧!)

 (我的運氣之強,無論陷入何等險惡的危機都死不了的!唉唉~~老天呀,禰這麼愛我,究竟是打算要我為禰做什麼呢?)

 「難道是要我一統天下嗎?這我可擔當不起啊~」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羞赧地嘿嘿嘿笑著。大概沒有任何情況比起現在的他更適合『厚顏無恥』這四個字了。

 儘管如此,但他其實也沒得意忘形到想獨自一個人立下大功。

 證據就是——他一邊向前奔馳,一邊也伸長〈手〉。這本來是相當花時間的工作,但由於他之前早已在地牢中用〈手〉探索過了,所以現在發動比起一般情況下來得快速。

 剛才在地底下一點反應也沒有,但來到地面上,〈手〉很快就有了反應。

 「什麼嘛,這不就在附近而已嗎?」

 換句話說,地牢內很可能佈下了讓〈手〉——亦即讓魔法無效化的設計;不僅遮斷了〈手〉的探索,也讓其他魔法無法觸及外界。

 達克的〈手〉探索到的反應有三個,而他將這三個反應拉向自己身邊;這三個反應原本有點抵抗的意思,但仍被他蠻橫地硬拉了過來。

 不久,山谷的斜坡方向、樹叢中,以及土牆陰影處隨即出現三道人影——不對,那並不是人的影子……這三道黑影很矮,身材看來頂多是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但關節格外突出的手臂異常地長,身體前屈,手掌幾乎貼到地面。它們的眼尾角度不自然地上翹,扁平的鼻子就像被人用手壓扁了般,從向上翻起的嘴唇縫隙間露出兩根牙齒。最重要的是,它們的額頭兩側還冒出一對犄角,這些怪異的特徵在在昭示著它們的身分。

 ——這是一種名為葛爾波族的小鬼族(哥布林)。

 它們通常棲息在昏暗的洞窟或深山之中,時而以十隻左右為一單位,結夥襲擊村莊、掠奪家畜。另外,在極少數情況下,它們也會吃人。不過,現在這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則是達克的部下。確切來說,它們和達克之間並非單純的從屬關係,而是強制性地『共有』一部分心靈意志,而詳細情況在此先略過不提。

 「好了,到齊了——阿甘、阿魯、阿砰。」

 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隨即立正敬禮。達克很喜歡它們,以至於為它們取了名字,但也因此得以窺知達克這人的品味如何。

 「大家好好幹活兒吧!」

 達克猛力地一指,同時下達了命令。對此,三隻葛爾波族彼此互望了一眼。它們身上各自穿戴著從戰場上搶來的,或是被人拋棄的武器和鎧甲。其中一隻的頭盔明顯偏大,只要腦袋稍微擺動一下就會晃盪、歪斜。

 「怎樣?你們在不滿什麼?」

 三隻葛爾波族同時從鼻孔噴出了凝濁的氣息:「噗~噗~」

 「不要噗噗了,這可是你們的主人我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還是你們就喜歡成天吃老鼠跟野草的生活呢?——你們聽好,我今天會賞你們一頓好料!沒有異議了吧?」

 達克在腦中使勁地描繪出美味佳餚的想像畫面,並藉著意象共享傳遞,讓這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頓時明顯亢奮不已。它們的嘴邊掛著饞涎,啪啪啪地以笨拙的動作拍著手,雙腳踩踏地面發出聲音表達它們的喜悅。

 「就這麼決定了!那我們上吧!」

 其實達克另外還有一匹使役魔物,但由於這隻魔物的行動範圍相當廣闊,一旦走散了就算把〈手〉伸出去也很難找得到它。因此他現在只好勉強將就手邊這三隻『精銳』了。

 達克下令讓三隻葛爾波族打頭陣,自己則跟在它們身後。

 此時卡蘭王國的部隊已經闖入民宅、大肆掠奪,但達克對於這些同僚看都不看一眼;甚至對於他們汲汲營營於眼前的蠅頭小利而心懷憐憫,因為達克著眼的是更大的利益。

 「該死的怪物!」

 忽然間,右手邊殺來一名士兵。基本上,從達克的位置是看不到他的,但由於這群小鬼族不只心靈意志,就連視覺也可以彼此共享——換句話說,此時達克的視野比起原本擴張了好幾倍。他一看到敵人襲擊,腦內幾乎同時發出了訊號,默默地對前方的三隻葛爾波族下達了命令。

 它們以生鏽的彎刀擋開敵人祭出的長槍,再反手揮刀掃向失去平衡的敵人腳部。

 「嗚哇——」

 對方哀叫了一聲,大腿噴血倒地。

 此時達克的意識也染上了一片血紅,這是處於亢奮狀態下的哥布林尋求殺戮的本能所導致。

 「別管那個小嘍囉!」

 對此,達克揚起了嗓音下達命令。由於達克與這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共享著彼此的意志和五感,在這樣的狀況下,一旦對方的精神力壓過達克,達克的意識很可能被它們拖走。這是相當危險的情況。

 所幸,達克使役這三隻葛爾波族的哥布林已經有相當久的時間,熟知阿甘、阿魯、阿砰意志的『特性』。就算他硬是把自己的意識拉回來,它們三個還是會再衝出去。

 達克讓三隻葛爾波族領頭,不斷地深入敵陣,但愈是深入就會被愈多逃竄的人群阻礙,無法繼續前進。

 這時候,阿魯的視線朝一條右方的小巷掃去。

 這條狹巷彼方有一塊寬敞的空間,它在那裡看到了一道穿著鎧甲的人影。

 這人穿著亮晶晶的鎧甲,與那一副嬌小的身影顯得非常不搭調。彷佛一名幼童在扮家家酒,玩著『騎士遊戲』。

 (有了!)

 ——就是她!聖劍團的第八名部隊長!就是她在今天的交手過程中讓達克吃癟的!

 儘管達克還摸不透對方到底是施了什麼詭計,但從遠處望去,這人毫無疑問只是個小孩子而已。

 (只要我別大意,這次絕對贏得了她。)

 他這麼想著。所謂贏得了,指的是他要將所向披靡的聖劍團其中一名成員壓在地上痛扁!

 (看我——魔道士達克怎麼修理你!)

 然而,此時忽然有一名老人先一步鑽入了小巷中,也因此讓達克沒有看清楚那名穿著鎧甲的嬌小身影跑哪兒去了。

 「喂!老頭!你快走開呀!你跑這麼慢是怎樣!」

 達克大罵了一聲,但這個駝背的老人只顧著逃命,沒時間回話。畢竟一看到達克身後跟著的那三個長相兇惡的小鬼族,這也是正常反應。只見老人口中『呼啊呼啊』地發出不成聲的喘息。

 「唉呀!真是夠了!」

 達克猛搔著自己的腦袋,面對這無奈的情況,只能使出強硬手段了。他怎麼說也是眾人眼中冷酷無情的卡蘭王國士兵,在這樣的狀況下,根本也無暇計較手法乾不乾淨了。

 阿魯接收到達克的命令加快了腳步——咚咚咚地猛力朝那名老人衝了過去。它朝著那名老人伸出關節突起的綠色手臂,讓回過頭的老人一張臉頓時失去血色。達克透過阿魯的視覺意象完整捕捉到了這個影像——

 「抱歉啦,老頭。」達克揚起嘴角展露了微笑說道:「只怪你自己命不好吧。」

 說完,阿魯一把揪住那名老人的肩膀,兩手將他扛到了肩上,維持著原本的速度快速穿過了小巷。

 阿魯穿過小巷的同時將這名老人放下,而隨後趕到的達克則瞥了這名嚇得腿軟的老人一眼——

 「你真不幸,葛爾波族的體臭很難聞的。如果不想被你孫子討厭的話,今天洗澡的時間可要比平常多花一倍喔。」

 丟下這句話之後,他便繼續向前飛奔了出去。

 這行徑真是太殘忍了。

 ——先不說這個了。總之,達克死命追趕的那名身形嬌小的騎士此時已經來到廣場中央,身旁也沒有其他夥伴。看來今天達克真的是走大運了。

 「好!一號陣形!」

 他揚起嗓音大喊了一聲。三隻葛爾波族隨即在達克的眼前向左右兩側散開,與人在後方的達克排成了一個菱形。

 「聖劍團的傢伙!你覺悟吧!」

 跑在最前頭的哥布林高高躍起,完全吸引住對方的注意力。而另外兩隻哥布林則從左右兩側朝著中央的夥伴方向疾速包抄過來。

 最後,達克也為了確保勝利,筆直向前衝了出去。他甩出魔杖,爆出一道電光——這是他唯一的一把武器,蓄積了魔法之力,而這一擊就連一名壯漢也能電暈。

 這個團隊四個角度的不同視野各自捕捉到了這名身穿鎧甲的嬌小人影,此時敵人已經無處可逃。

 最重要的是,敵人此時握在手上的劍連劍身都沒有。

 「我得手啦啊啊啊啊啊啊~」

 喜上眉梢的達克,拉著尾音的『啊啊啊~』吶喊卻忽然變調……

 「哇噗唏——?」

 那聲吶喊轉而變成異樣的哀嚎,隨後急促地消失。

 回過神來,達克發現自己就像一隻翻著肚皮倒在地上的青蛙一樣躺著。其他共享的視覺意象也呈現同樣的畫面……換句話說,其他三隻葛爾波族也都在這短暫的瞬間被撂倒了。

 這時候,在他眼前被朝陽驅逐了夜色的天空景象之中,出現一樣異物映入達克的眼簾。

 那是一道罩著頭盔的人影。這人用手將頭盔的面罩往上撥,露出了翡翠色的眼眸。那張接觸到空氣的臉龐白皙得令人驚訝。另外,這張臉比起達克預期的年齡來得更加稚嫩。

 ……她的名字應該是菲妮•艾斯特吧。

 那一雙輪廓美麗的眼眸尾處上翹,鼻樑直挺,小巧的唇瓣看來含蓄可人。不過,也許是因為她的外在年紀實在太輕的關係,絲毫沒給人豔麗的印象,乍看之下,甚至還像個美少年般中性。

 一陣異樣的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唉、唉呀!」

 達克耐不住這般折磨,率先開口嚷嚷了一聲:

 「你一直盯著我看是怎樣啦!我就算輸了,至少也堂堂正正跟你一對一單挑過了!你還要羞辱我嗎!」

 雖然先前的偷襲戰別說是堂堂正正了,也根本說不上是一對一單挑,但這時候還能扯謊扯得臉不紅氣不喘,這就是達克的強項。

 「好啦!你殺了我吧!」

 達克刻意伸手指向自己的胸膛。這個動作看來像是輸也要輸得乾脆,但其實他當然不認為自己氣數已盡——不對,其實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絕望啦……

 (咦?我現在……情況不妙了嗎?)

 儘管這麼想,但他終究不是會放棄求生意志的人。

 他對著天空嘆了一口氣。

 「我說,你要殺我可以,不過可以請你聽聽我最後的請求嗎?在拉格那之谷的東方,越過提歐爾格火山的地方就是我出生的故鄉。我年邁的雙親、年幼的妹妹,還有一個許有婚約的青梅竹馬在那裡等我……能不能請你有空的時候去一趟,把我生前的最後一幕告訴他們——說我很出色,說我直到最後一刻都英勇奮戰……也沒什麼啦,其實我的家人早已經做好我戰死沙場的覺悟了。你是我拼死奮戰的強敵,他們不會恨你的。」

 他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這麼做是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比自己年幼,想借由這個方式引發她的同情心,等待對手露出破綻時扭轉情勢。但眼前這名少年……不對,是少女,看來似乎完全不為所動;甚至她有沒有把達克的話聽進去都令人懷疑,只是始終兩眼愣愣地望著達克出神。

 「還有……對了,能不能請你也順便幫我喂一下狗?那傢伙是我小時候撿回來的。當時它孤伶伶地在雨中拼命打顫,當我將它抱進懷裡的時候感受到的那份體溫,還有它撒嬌似的那聲嗚咽……唉,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呢。」

 「喔。」

 就在達克能夠誘使他人同情的點子幾乎要用完的時候,菲妮打破長久的沉默開了口。她瞄了一圈跟達克一樣倒在附近的葛爾波族們後說道:

 「聊勝於無,我可以饒你一命。不過相對地,你——要成為我的人!」

 這女生一開口就語出驚人。

 就連達克也忘記要演戲,而瞠目結舌地愣住了——甚至忘了自己的立場,整張臉紅通通地氣到冒煙。

 「我才想說你為什麼打從一開始就眼巴巴地盯著我看——是怎樣!原來你對我一見鍾情啦!……唉,這也難怪了,不過我達克再怎麼樣也不會為了保命而甘願當你這個小鬼的男妾!你開什麼玩笑呀!你要是再說出這種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我就扒光你的鎧甲,把你壓在地上讓那三隻葛爾波族搞死你!」

 看到達克忍不住露出本性,眼前的少女劍士又朝他跨出一步——同時平舉手中的劍柄。

 那把劍同樣沒有劍身……不對,是之前還沒有才對——就在菲妮逆握著手中劍柄的瞬間,達克的眼中忽然看到劍鍔部分發出光芒,從中『鑽出』一把劍刃。

 劍尖的走向一如預期——女孩剛說要饒達克一命的話似乎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那利刃筆直鑽入了達克的胸膛。

 「嗚!」

 達克的身子狠狠抽動了一下發出一陣痙攣。他看著劍身鑽入胸口的景象愕然說道:「你、你這個騙子!」

 作為人生最後一刻吐出的遺言,這句話一點也沒有震撼力;達克的腦袋往後一仰,隨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4

 據說死亡的瞬間,記憶會如走馬燈般湧現。然而,達克腦中浮現的卻是一條曲折而漆黑的小徑,路上只有自己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死命奔跑的身影。

 (唉唉~~)

 他忍不住大嘆了一口氣。

 想想,他的人生中總是在夜裡汗流浹背地被什麼東西追趕著。

 一年前,他飛也似地離開了故鄉的村莊。

 『你將會成為名留青史的偉大人物!』

 他聽信某個人的預言,懷抱凌雲壯志在夜裡奔出了村莊。

 離開不是壞事,但離開之後的十天他便飽受挫折。身上僅有的一點旅費早已花光,滿懷的雄心壯志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他在店家裡白吃白喝、吃完就落跑,靠著扒竊勉強餬口。

 而在田裡偷取作物,被強壯的農人們揮舞著鋤頭追著跑的情況也屢見不鮮——不只這樣,在這個動亂的時代,一個男孩獨自旅行是非常危險的事,他甚至幾度遭到山賊襲擊,每次都是勉強逃跑,險些喪命。

 不過,幾個月後,他能吃能騙的機會都被堵死了,落魄至極,只能加入之前襲擊過他的山賊群。他的能力雖然還不成氣候,但至少會一點魔法,也因此才被山賊跟夜盜看上。

 (我就算落魄也只有現在而已了。)

 他在心裡許下誓言,許多名留青史的英雄年輕時也曾淪為海盜或山賊。

 (我只是現在還潛伏著等待時機罷了。)

 當他為了一塊肉、一片硬麵包,以及一碗蔬菜湯而落魄成為盜匪集團的一員時,他也一如往常地安慰自己,告訴自己終將成為一名偉大的人物。

 然而,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命運安排,加入這個集團之後,第一個襲擊的運輸隊竟隸屬於卡蘭王國政府。

 趁著這支運輸隊一時疏忽大意,他們成功搶走了物資,其後卻被負責運輸隊安全的護衛隊士兵沒命似地追擊。最糟的是,這群護衛隊中也有魔法士。據說卡蘭王國的黑魔法士擁有解開禁忌秘術的國王親授的力量,這群黑魔法士使役著一群不知疲憊為何物的獵犬——這是一群眼中燃燒著火焰,身體有如霧靄般朦朧的狼群,也就是從異世界召喚而來的魔獸。雖然達克所屬的盜匪集團使用魔法抵抗,但不久便被追上了。

 追上來的士兵們將他們捆綁起來,然而……

 「這樣的傢伙帶回本隊根本領不到賞金,只是徒增麻煩而已。」

 「我們要不要乾脆謊稱這群人逃走了,而運輸隊的物資就由大家平分賣掉?」

 「好,那我們就在這裡把這些傢伙殺了吧!」

 面對如此不近人情的決斷,達克拼命抵抗。由於他沒有具備厲害到能在這種情況下脫險的魔法,因此最後的武器只剩下比思考速度更快的三寸不爛之舌。

 「小的我一直都對卡蘭王國懷抱憧憬!卡蘭王國解放了禁忌的秘術,力壓鄰近諸國,實在太帥了呀!我一直都認為,唯有卡蘭王國才能打破陳舊的時代框架,開啟嶄新的新世代!如果諸位大德能夠收編我進部隊,我可以只領最最最微薄,只求不餓死的薪餉就好!請讓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魔法使為諸位大德效力吧~~」

 在一番阿諛奉承之下——

 「這傢伙在胡說八道什麼呀!」

 沒想到反而惹得眼前的年輕士兵更加不快,將一把劍直接抵在達克的喉嚨上。

 「你們這群蠢材還沒搞清楚嗎!」達克即刻揚起嗓音大吼:「我達克可是未來的豪傑!我說要幫卡蘭王國呀!我搶走你們的貨物只是為了試探你們的實力!我現在已經確信,卡蘭王國就是我應該獻身效力的國家!——好吧!要殺就殺!不過,你們現在逞一時之快,事情要是傳入國王陛下耳中,看你們拿什麼來賠!希望你們手中砍下我腦袋的劍,明天不會抵在你們的脖子上啊!」

 這番話與其說是能言善辯,不如說是情緒失控,或者是被激怒而信口雌黃吧——也許應該說達克因為被人拿劍抵著,神智已經無法維持正常運轉;此時的他早已冷汗、眼淚、鼻涕狂流不止,甚至失禁也只是遲早而已……然而,這時候——

 「有趣的傢伙。」

 忽然有一個人看上了達克的反應,讓他撿回一條小命,順便成功地加入了卡蘭王國的軍旗下。

 說到卡蘭王國,幾年前這個國家還只是一個徒有悠久歷史的小國。但這幾年卻忽然瞬間擴張,成為南方的霸主。在這樣的國家裡,就算只是成為軍隊底層的小兵——

 (我的運氣來了!)

 能加入其中就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事了。

 在他離開村莊一年,到處碰壁之後,終於得到一個可以發揮所長的地方。他終於開始感受到屬於自己的英雄故事即將展開,因而恍惚地開心夢想著立下許多功勳,日後衣錦還鄉。

 然而,其後的經過我們已經提過不只一次了——達克加入發兵攻打拉格那之谷的侵略部隊,經歷了八次失敗,現在甚至落入這般田地。

 結果他死前的走馬燈沒秀出多少令人感動的場面,馬上就迫於沒梗而草草結束。

 「可惡!」

 ——就連絕命前的最後一刻也死得像個小角色……正當達克心裡這麼想的同時——他疑惑地微微睜開了眼睛。

 一片寬敞的天空橫在他眼前,黎明過後的天色比起前一刻更鮮豔了些——嘶~呼~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周圍除了帶點刺激性的白煙飄過來外,緊跟著便是一股清涼的早晨空氣。

 「我……還活著?」

 「活著。」

 達克眼中的天空外圍,一名女孩的臉龐正低頭俯視著他,向他保證道。

 「你現在還活著。」

 但她隨後如此補上了一句令人聽了不怎麼舒服的話。

 「現在?」

 「你的性命掌控在我的股掌之間——你看這個。」

 菲妮秀出了她那把沒有連接劍身的劍柄。

 「這是我父親送給我的聖劍•傑斯。你看到它只有劍柄,但其實這是一把魔法劍,它的劍身可以隨著我的意志自由變換。無論是長度或寬度均可自由調整——當然,因為我的能力還不夠,所以無法讓它變得太大就是了。」

 她淡淡地敘述著。

 「什麼……」

 達克聽了只能做出這般簡短的回應。

 「這把聖劍傑斯的一部分劍身已經埋入了你的心臟……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不、我不知道。」

 「你可以稍微思考一下再回答,畢竟這攸關你的性命。」

 「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嘛?」

 「刺進你心臟的劍身和我的意識連接著。它此刻等於是不存在,也就是對你沒有傷害。但只要我菲妮決定殺了你,那部分劍身就會即刻變成鋼鐵。屆時你的心臟就會被冰冷的劍刃貫穿而喪命。」

 「不是吧!?」

 「是真的。」

 「聽起來不像真的耶……」

 「千真萬確。」

 眼前的女孩彷佛為了嘲笑欲逃避現實的達克——事實上,她的表情始終沒有任何改變——果斷地回了話。隨後她想了想,將握著劍柄的手朝後方劈了出去。

 因為此刻,兩名卡蘭王國的士兵正想從後方偷襲。

 達克慢了半拍才發現這個情況,不禁在心裡默默為他們加油——

 (加油!上呀!努力!)

 但為時已晚。當這兩名士兵朝著菲妮一跳,就要撲上來的同時,竟遭到某種莫名其妙的力量轟擊,雙雙四腳朝天,摔倒在地。

 「你瞭解了嗎?」

 女孩再次轉頭望向達克。達克看到她的劍鍔上正釋出微微的白光,而這道白光毫無疑問就是長劍的形狀。

 這一刻,達克理解了,今天和昨天兩度打倒他的武器就是『這個東西』。其劍身是由魔力構成,肉眼無法辨識。

 被打倒的卡蘭王國士兵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動也不動。加上自己親身經歷到的情況,達克判斷眼前這個女孩說的應該都是真話——這麼一來……

 「啊!也就是說我完蛋啦!?」

 「你幹嘛忽然叫得這麼難聽啦。」

 菲妮露出有些不悅的神情。

 「看來你總算理解了——沒錯,你的性命就掌握在我手中。就算你想逃也沒用,要是跟我距離太遠,聖劍傑斯一旦失去控制反而會即刻變成鋼質的利刃,奪走你的性命。」

 「你、你特地做這種事是想幹什麼?」

 達克出現了怯懦的反應——一如菲妮所說,他總算理解事情的嚴重性——包括自己的性命就如風中殘燭,以及眼前這個女孩儘管看起來稚嫩,但毫無疑問也是怪物雲集的聖劍團一員等等的事實。

 「就如同我剛剛說的,來當我的部下吧。」

 「你、你這麼說是要挖角的意思嗎?我會積極研究,請等我幾天。屆時,我會請我的代理人……」

 「其實我也不希望這樣。」女孩果斷無視達克想說的話,逕自開口說下去:「本來我想找的是比你更有實力、更有才氣的人,最好是志同道合的夥伴,不過現在情況緊急,看你似乎是用魔法力量使役那些怪物的——換句話說,只要能吸收你,我就可以一次得到大量的兵力。」

 「——!」

 「這樣的狀況當然不在你期望之內,所以我也不會蠻橫地勉強你。」

 「這世上沒有多少案例比你現在這種作法更蠻橫的了!」

 「既然你是卡蘭王國的士兵,應該也有相當強韌的愛國心跟忠誠度吧。如果你是個不怕死的勇者,那我也不多說廢話了,會讓你榮耀地為國捐軀……你剛剛說你好像還有心愛的家人,我菲妮•艾斯特也不想如此不尊重戰敗者,脅迫他去做不願意做的事。」

 她淡淡地說完之後追問了一句:

 「好了,你怎麼決定?」

 「——!」

 菲妮問完話僅僅隔了一拍之後——

 「這樣啊,真是遺憾。」

 「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達克沒有換氣地連忙大叫,他不得不這麼叫。

 「太快了吧!太快了啦!我吭都還沒吭一聲耶!——不對,小的我什麼話都還沒講耶!」

 「喔?你是說你已經把對卡蘭王國的愛國心跟忠誠度拋到九霄雲外了嗎?」

 「不是我自誇,我達克打從出生就沒有這種麻煩的東西。」

 「那你在卡蘭王國的家人呢?」

 「小的我剛剛說的話您沒有聽清楚嗎?我的故鄉不在卡蘭王國。」

 「那你要發誓效忠於我嗎?」

 「我發誓。」

 「真的嗎?」

 「真的!」

 「這樣不會太快了嗎?」

 「所謂命運向來就是這麼唐突的。」

 達克斬釘截鐵地回了話,很快地站起身,用拳頭將三隻葛爾波族打醒。

 「快快快,起來了!起來了!繼續工作!不要噗噗噗了!這可是關係到你們主人我的性命呀!」

 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這也是某種幸運。是大難不死的好運,達克如此深信著——或者說,如果不這麼想,他搞不好當場就會跪趴下來痛哭流涕了。

 「我們沒有時間,得快點移動。」

 「是!菲妮小姐的意見就是小的我的意見!小姐您的目的地就是小的我該去的地方!雖然小的我與小姐您出生在不同的地方,但死的時候一定要死在一起!」

 菲妮不知道有沒有把達克的話聽進去,早已經開始快步移動。她全身上下穿戴著鎧甲,卻展現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但達克也拼命地追了上去——畢竟若離她太遠,那個聖劍什麼鬼東西就會產生魔力讓他斃命,他也別無選擇。

 他們的前進方向忽然冒出了卡蘭王國的士兵。

 「唉呀?」

 一名將長槍夾在腋下的男子發現了他們,因而揚起一副猥瑣的笑容。

 「原來還有人膽敢反抗呀?不過你們看,那可是個小鬼呢!」

 「雖然是個小鬼,身上穿的鎧甲可是挺不賴的啊。我們把它剝下來賣了吧!」

 三名士兵手持著長槍與劍擺開陣勢。但菲妮絲毫不怕,急馳的速度完全沒有因此緩下來。

 (喔喔!馬上就有老天幫助了!)

 達克邊跑邊喜形於色,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個……」

 他跑到菲妮的身邊開口問了一句。

 「什麼事?」

 「如果呀——唉,我是不覺得小姐您會被那種很適合留顆刺蝟頭的傢伙撂倒啦,不過搞不好會有人從背後偷襲您,因此考慮到那萬一的情況……」

 「你想說什麼?」

 「那個……就是,如果小姐您萬一不幸辭世,那個什麼聖劍傑斯會怎麼樣呢?簡單來說,就是我的身體會怎麼樣呢?」

 「喔,你說這個呀。」

 這時候菲妮頭一次展露了笑容。那是一張與她年紀相仿的稚嫩表情,讓人不由得想笑著予以回應——而她就帶著這樣的笑容說道:

 「你也會死。」

 「咦?」

 「要是沒有我的魔力,傑斯就會失去控制——這不是當然的嗎?」

 「——你們這些小嘍囉滾開!快滾開!如果不想死的話!應該說!你們不閃開我會死呀!白痴!」

 達克口沫橫飛地向對手發出警告,但他的擔心終究只是杞人憂天。這點在接下來的短短几分鐘內,他就算不想懂,也被逼著明白這份擔憂究竟是何等多餘——

 菲妮以她輕盈的身手,在敵人的兵器攻擊範圍外輕輕揮了一下手中的劍柄,而其劍鍔隨即釋放出白光衝擊在對手身上。

 「嗚哇!」

 「嘎啊!」

 「嗚呀啊!」

 三名卡蘭王國士兵頭盔、胸部、腹部各捱了一下,翻起了白眼暈倒在地……這讓達克再一次感受到了不可撼動的命運。

 他緊緊跟在菲妮身後,卻什麼忙也幫不上——頂多就是……

 「——啊!菲妮小姐!右邊有七名敵人靠近!」

 就這樣。

 「小姐!左邊有無辜的百姓被捆綁著正要被拖走了!」

 ……或是這樣。他最多隻需要向菲妮報告周邊的情況即可。

 而每當他開口,菲妮便即刻做出反應。她衝入敵陣,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地同時揮出聖劍,在與敵人錯身而過的同時一定有多名敵人倒下;就算有漏網之魚從後方襲擊,她也不慌不忙一個滑步漂亮地轉身,直接祭出沒有劍身的劍。

 ——當然,這些適合刺蝟頭髮型的敵人都發出痛苦的哀嚎倒地不起。

 這群敵人基本上都是殘兵敗將,只是因為不想空手而回,所以決定再次發動攻擊,全是些像山賊一樣的傢伙。

 此時,負責指揮這支卡蘭王國軍的大隊長瓦尼斯,一度率領部隊殺向山谷的核心位置,但由於後方的情況實在太過吵雜,讓他不得不丟下手邊大半的部隊,為了確認情況而沿路折返。

 隨後,他便看到了令人意外的情景。

 這裡的建築淹沒在火海之中,卡蘭王國的士兵高唱著凱歌,將搶來的東西堆得高高的,而當地的居民則伏在地上求饒……理應如此。但此時,他旗下的士兵們卻全都扔下好不容易得手的東西,像是要推開瓦尼斯一般瘋狂逃命。而山谷的居民則為了己方一名活躍的戰士而歡呼。

 當瓦尼斯回過神,這人已經來到他的面前。由於對方的動作實在太過流暢,身邊負責護衛的士兵完全沒能將她攔下。雖然他們驚訝地趕緊刺出長槍——

 「哇啊!」

 ——但下一個瞬間,卻紛紛發出哀嚎倒在瓦尼斯的腳邊。

 「你是這支部隊的指揮官吧?願聞其名。」

 「喔?」看到面前這名完全是一副小孩模樣的敵人,瓦尼斯嚇傻了眼。「我是卡蘭王國第三軍團大隊長,瓦尼斯。」

 「我是——」

 「算了,你不用報上自己的名字。小鬼,既然我是這支部隊的指揮官,你打算怎麼做?」

 「被我們打敗而一度退兵的敵軍居然再度展開攻擊,假如還允許這種狀況發生第三次、第四次,將有損我聖劍團的名聲——所以我要取你的性命。」

 菲妮不知道其實現在正有一個八度生還的『前敵人』正鐵青著臉站在她的身後,逕自吐出要了結這個場面的宣言。

 「你說什麼蠢話!」

 瓦尼斯揮出了手中的長柄戰斧,但卻目睹了令他無法理解的場景。此時的他,正親身體驗著卡蘭王國每次發兵卻屢屢大敗而歸的原因。

 戰斧颳起一陣風掠過菲妮的頭頂,她蹲低了身子由下往上揮出聖劍。

 (插圖010)

 瓦尼斯眼前一花,隨即倒下仰躺在地。

 雙方的勝負在轉眼之間判定。

 瓦尼斯咚地一聲掀起了沙塵摔倒在地,而菲妮則毫不猶豫地將雙腳跨在他的身體兩側。

 「要是這人能有時間向他所信仰的神靈禱告就好了。」

 說完,她手中泛著白光的聖劍隨即貫穿瓦尼斯的胸口。達克站在菲妮身後目睹了這一切,忍不住伸手捂著胸膛。她的所作所為儘管冷血無情,但當下處在達克眼前的,卻是一名體現了戰場鐵則,足以讓人為之傾心的戰士。

 (啊!)

 達克按著自己的胸口,在心裡暗自發誓。

 (看來還是暫時不要違逆她來得好呀,嗯。)

 他的原則就是『不打打不贏的仗』。對他來說,自己的性命最重要,更勝於世間萬物。

 「我打倒卡蘭王國的大隊長瓦尼斯了!」

 菲妮以宏亮的嗓音高聲吶喊。

 朝陽穿過厚厚的雲層,將璀燦的陽光灑落在山谷間,照亮了她一身鎧甲。

 卡蘭王國的部隊失去指揮官,各個編隊都遭到菲妮的襲擊而潰不成軍,因此已經開始撤退逃亡。

 菲妮將劍拄在地上,雙手放在劍柄末端,默默地看著敵軍四散逃逸。由於陽光耀眼,她手中的聖劍劍身以肉眼完全無法辨識,看來就像一個女孩將整個人的重心擺在飄浮在半空中的劍柄上,這樣的畫面非常不可思議。

 同時,這幅情景也十足引人憐愛。達克趕忙將視線挪開,聽到山谷居民們的歡呼,擺出一副『我一直都是山谷這邊的人喔!』這樣的表情,專心跟著大家一起拍手,吹著口哨。

 ——此時已不必贅述,達克這個少年先不管他的誠信及原則如何。若為了生存、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他的英勇程度絕對是他人的遙遙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