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裁決者
第一卷 第六章 裁決者
1
三天後,我們的部隊前往了位於漢密爾頓的聯邦軍基地。加利福尼亞基地的掃蕩戰仍在繼續,但總體趨勢在第一天傍晚就已經確定。我們的部隊純粹作為戰力來看非常有用,但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作為進行掃蕩戰的這個方面的軍事指揮部,不願意讓我們參加已經可以預見結果的戰鬥。他們擔心被搶走功勞的憂慮,在這個階段漸漸浮現。
突然從前線調換陣地,被命令守備這個基地。 當然,也被賦予了傳輸『BLUE』的數據的任務。據說這個基地正在研究開發新的MS機體管制系統。雖然命令中沒有EXAM這個單詞,但既然讓我們運送給予我們的“試作機”(命令中顯示的是RX-79BD),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總之,以傳輸迄今為止的數據為任務,我們巧妙地擺脫了麻煩的處境。或許,是為了協調尋求『BLUE』的實戰數據的雷比爾將軍系的上層和實際負責這場戰役的軍事指揮部之間的利益只能這樣做。
漢密爾頓的聯邦軍基地實質上是一個研究設施,作為基地來說規模非常小。這可能就是它在掃蕩戰之前沒有被摧毀的原因。作為研究設施存在的這個信息,在吉翁方面當然沒有流通,在聯邦方面也幾乎不流通(據傳當被命令守備時,『青蛙老爹』多次詢問基地名稱)。
阿爾夫告訴我,這裡有新系統的開發負責人:克爾斯特·莫傑夫。從吉翁來的流亡科學家——創造了EXAM系統的人物。
到達基地後,有兩件令人驚訝的事情。 其一是,有新型的MS正在這個基地維護。而且有兩台(一台還在組裝中,但被告知是同型機)。型號是RX-79BD,是與『BLUE』同系列的編號。實際上,它的外形幾乎與『BLUE』沒有區別,只有頭部不同。基地裡的這個機體擁有鮮明的雙傳感器特徵的臉部造型。也就是說,如果比作人類的話,相當於眼睛的部分直接有兩個傳感器。
MS裝備了多個攝像頭和傳感器,通過整合這些信息,儘可能準確地將周圍情況傳遞給駕駛艙。最核心的信息來自頭部裝備的主攝像頭和主傳感器。
這個機體的主傳感器有兩個。就像人類的雙眼能夠進行立體視覺一樣,這能夠比扎古的獨眼傳感器更精確地成像(當然,這個機體的成本也相應地增加了)。
由於有兩隻眼睛,這台MS顯得更像人類。構成吉姆人形味道的是它稜角分明的身體和像護目鏡一樣的傳感器,但這台機體更給人一種穿著盔甲的騎士的印象。
阿爾夫以前說過,本來『BLUE』的頭部也應該是這樣的。最初裝載了EXAM的吉姆只有頭部保持原樣,只是從脖子以下換成了現在這個機體。正在組裝中的機體被塗成了與普通吉姆相同的白色,但另一台機體則與『BLUE』同色。
“塗成藍色是博士的愛好。”參與維護的機械師說。另一台機體也將在組裝完成後重新塗裝成藍色。
我對此感到奇怪。吉翁也有同樣顏色的MS。而且,它也可能裝載了EXAM。決定這種顏色也是這位博士的愛好嗎?
“藍色可能是EXAM的顏色。”
這些東西讓我隱隱約約地感受到。
事實上,這兩台MS也裝載了EXAM。
另一個驚訝是,這個基地收容了戰爭孤兒。我可以看到被收容在設施內的孩子們畫的畫。那是一個七歲大的孩子畫的。並不是很好看的畫,很幼稚,很笨拙。
“羅莎米總是畫同樣的東西。”照顧她的女性軍官說。
那是一幅巨大的手臂撕開天空而來的畫。這個名叫羅莎米的小女孩一定親眼目睹了吉翁將殖民衛星落下。北美大陸有部分鏡片撞擊到地面,這個孩子把它記成了巨大的手臂。壓碎地面建築物,無法逃脫的手掌……雖然是很幼稚笨拙的畫,但那幅畫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地訴說著這個孩子心中所受到的傷害。
據說這是克爾斯特·莫傑夫博士有意建立的設施。告訴我這件事情的軍官諷刺地形容其為“克爾斯特幼兒園”。確實,作為軍事基地的附屬設施來說,這樣做並不是很好。就算說是純粹出於善意而考慮的,也感覺有些不自然。當然,莫琳並不像我那樣用“軍人”的眼光看待問題。
“克爾斯特博士真是個善良的人。”她說。
我很快就能見到那位善良的博士了。他從那邊專門指名要見我,看來他對『BLUE』駕駛員很感興趣。
克爾斯特·莫傑夫博士已經五十多歲了。他把混雜著絲絲銀髮的頭髮剪得很短,身材魁梧健碩。給人與其說是研究者不如說是軍人的印象,這可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外表。他粗眉下方的眼睛散發著精力充沛的光芒,不斷掃視著。給人不是在觀察,而是充滿威脅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在吉翁住了很長時間,他有嚴重的吉翁口音。每當我試圖詢問他時,他就會用另一種表達方式花近兩倍的時間重複解釋一遍。不是我聽不懂他的話,而是他似乎認為我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這樣啊,你不是新人類啊。”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流後,克爾斯特說道:“如果你是新人類,就不需要讓我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話了。”
我感覺好像被人告知自己智力不足一樣。
“博士並不是說你頭腦不好。”旁邊的一個名叫羅倫的研究員插話道。他是一個額頭寬闊,有著讓人想起爬行動物的臉龐的男人。這位研究員也被介紹為來自吉翁的流亡者,但他幾乎沒有口音。
“從戰績上看,你也可以算作新人類吧,但你不是。”
“新人類就是指具有駕駛員適應性的人嗎?”我問道。
“是吉翁提出的,宇宙時代的人類。”
羅倫說道。克爾斯特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但並沒有故意說些什麼。
“吉翁?”
“不是說現在的吉翁。”
聽到我追問的聲音中帶有些微的懷疑,羅倫用堅定的口氣回答。“現在的吉翁不過是扎比家族的獨裁罷了,已經毫無吉翁主義精神可言了。雖然名字都還叫吉翁,但現在的吉翁和吉翁·茲姆·戴肯那時是不同的。”
吉翁·茲姆·戴肯——殖民衛星的分離主義者。在六十年代死於病痛,反聯邦政府運動的核心人物。SIDE 3之所以稱自己為“吉翁公國”,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名字。
我是聯邦人,在地球上出生長大,所以我只知道這些。然而,對於住在SIDE 3的人來說,這個人物是如同訴說著一種特殊情感般的存在。
“從剛才的話中聽起來,戰績好像能夠顯示一個人是否是新人類……”
“宇宙空間比地球廣闊得多啊。”
羅倫打斷了我,“適應那種環境意味著認知能力的增強。駕駛員的適應性只是其中的一個表現。”
雖然這麼說,但我還是無法完全理解。羅倫看著我的樣子,補充道:“認知能力的增強不僅僅是對現狀的準確把握,它還與認知對方的存在本身有關。存在可以說是對方的總體。新人類可以在瞬間把握這一點——也就是說,可以瞬間實現相互理解。”
“也就是理解對方嗎?”
“對。所以,新人類駕駛員可以通過相互理解來預知對方接下來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驚人的戰績就依賴於這種能力。”
即使理解了對方,也能戰鬥嗎?
這不是把敵機單純地看作吉翁或聯邦這樣抽象的存在擊落,而是對著駕駛艙裡的個體扣動扳機。
如果按照羅倫所說,新人類的戰鬥就不再是“戰爭”,只會變成針對個體的“殺人”。
“宇宙時代的人類,即使理解了對方也能扣動扳機啊。”我的話語因為內心的想法而變得充滿厭惡。
羅倫嘆了口氣,說道:“發動戰爭的雖然說是吉翁,但支配現在吉翁公國的是扎比家。”
那麼,扎比家雖然居住在宇宙中,但卻並不是適應那種環境的人類。但我認為這只不過是不去正視問題的根源而已。
“新人類……”克爾斯特開口道。“可以說是剛剛被發現的存在,有很多種解釋。”他看了一眼來自同一個祖國的男子。不知為何,我感覺他剛剛的話語似乎不是僅僅對我說的,而是包含著羅倫一起。
“只不過……”克爾斯特說,“如果我們把新人類這種素質僅限於現象層面來看,那麼其中之一就是直覺非常敏銳。”
“直覺敏銳的人類……嗎?”
我重複著他的解釋,“像超能力者那樣嗎?”我問道。
“是更現實的事情。”博士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比方說,被集中到這個設施裡的孩子們都感覺到了像‘不妙的預感’之類的東西。緊接著吉翁就發動了攻擊,這種直覺得到了證實。”
“他們是新人類嗎?”
“不知道。所以我正在研究。”博士這樣說著,露出苦澀的表情。“實際上,我流亡到聯邦後真的很驚訝。研究比吉翁慢了五年,一切還必須從尋找作為樣本的新人類開始。”
即使雷比爾將軍對新人類十分著迷,也不會像吉翁那樣擁有大量信息。這五年的差距所帶來的不可言喻的焦躁,讓他作出了“支配著大戰之後世界的存在”這樣的評價。
“將來會從這個設施中建立起新人類部隊嗎?”
當我問時,博士搖了搖頭。
“那只是為了瞭解新人類而建立的設施。本來新人類的部隊就是不需要的,這樣的東西也不應該存在。”我無法理解他的意思。然而,我看到羅倫不快地皺起了眉頭。
“只要EXAM能完全發揮作用就好了。”博士不顧同事的表情,繼續說道。“那樣的話,就不需要在這裡培育怪物了。”
培育怪物——為什麼博士要說這樣的話呢?
“你去過宇宙嗎?”克爾斯特突然問道。
我回答說有,並補充道自己作為宇宙戰鬥機的駕駛員,從軍校畢業後就被分配到那裡。
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機動戰士是在那之後幾年。那時大戰還沒有開始,但在宇宙中的我們感覺到吉翁與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日益加劇。也經常能聽到吉翁為開戰做準備而開發秘密武器的傳言。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部隊進行定期的巡邏飛行時,偶然遇到了那傢伙。
第一次看到機動戰士時,我一開始還以為那是穿著標準服的人類。然而,根據彼此之間的距離推算出,對方的大小超過了十米(由於幾乎沒有散佈米諾夫斯基粒子,所以可以用雷達進行觀測)。
敵機在慌亂的我們周圍自由飛翔,彷彿是在折磨我們。由於戰鬥機無法實現這種運動性能,我們的部隊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知道這是利用推進器進行最小限度的噴射,同時依靠手腳的動作來進行姿勢控制的,被稱作AMBAC的運動方式,則是在很久之後的事了。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能夠做出這樣的動作,只是在試圖跟上敵機的動作,但是在分配給姿態控制的推進劑用完之後就陷入了困境。
不過,由於開火可能引發戰爭,雙方都沒有發動攻擊。這對我們來說是幸運的。敵人不過是一架機體而已,但有很多機會將我擊墜。這種現狀挽救了我的生命。
雖然我報告了這件事,但上級並沒有採信。可能是因為我在報告中提出了機動戰士的必要性吧,過了幾天上級又把我叫去,面帶冷笑地命令我調往機動戰士的開發部門。這是降職的體面說法。當時聯邦對機動戰士的評價非常低。
然而,我親眼見過吉翁機動戰士的機動性。雖然同事中有人對我感到惋惜,但我對這次調動感到十分滿意。我確信機動戰士的時代正在到來。
實際上,我的想法在與吉翁的初戰中得到了證實。在戰爭爆發後進行的魯姆戰役中,我作為宇宙戰鬥機駕駛員參加了戰鬥(由於在一週戰爭中的失敗,駕駛員非常短缺,甚至需要把像我這樣被調到閒職的人叫回來)。也許我能在那場戰鬥中倖存下來,就是因為我對機動戰士的運動性能有充分的瞭解。
“有駕駛過機動戰士在宇宙中戰鬥嗎?”克爾斯特又問道。
“沒有。”
我回答道。
“是嗎?”克爾斯特失望地皺起了眉頭。“聯邦擁有經驗的駕駛員很少。和新人類的研究樣本一樣,很難獲取呀。”
他就像把人看作零件一樣說道。
“吉翁似乎擁有非常優越的研究條件啊。”
也許因為我的話語中帶有諷刺,克爾斯特不快地說道:“一開始是這樣的。我們距離完成已經只剩一步之遙,但那些白痴不理解我。”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道。
“吉翁也有EXAM存在嗎?”
克爾斯特瞪著我。他濃密的眉毛聚攏在帶著威脅性的目光上方。
“我遇到過吉翁的藍色機動戰士。”我回應博士的目光說道,“是兩邊肩膀都塗成紅色的機體——當然,我不是在說老虎。”
“我知道。”博士揮了揮手,好像我沒有必要解釋,“那是伊夫利特改。”
“伊夫利特?”
我反問道,但博士似乎陷入了沉思。“這樣啊,它也降落到地球了啊。”他低著頭喃喃自語。
2
“我們幾個,該乾點兒什麼呢?”菲利普說。在基地的食堂吃完晚飯之後,我們沒有被分配什麼特別的工作。
現在,基地的警衛由基地裡原本配備的吉姆擔任哨兵。我們要到明天以後才能和他們輪換。然而,當我們到達時,基地司令只是對我們表示感謝,關於原本受命擔任基地警備的事一句都沒提。“遠道而來的運輸辛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就是這樣而已。
原先在新伯爾尼基地的待遇並不好。他們只允許米迪婭著陸,拒絕將部隊成員收容到基地設施中。我們不得不在米迪婭裡安裝的硬床上度過夜晚(這與通常的野營沒有區別)。
在這裡的休息幾乎是十天來的第一次。基地司令給了我們休息而不是警衛的任務,這非常有幫助。所以,我們不可能有異議。我們聚集在咖啡廳裡,等待飽脹的肚子消化。
“怎麼會變成這樣?明天才開始警衛基地。”
薩瑪納奇怪地說,向其他同事尋求認同。咖啡廳的這一角落裡有整個部隊的駕駛員(也就是我、菲利普、薩瑪納、帕克四個人。在帕克之後,由於我們作為實驗部隊的作用減弱,駕駛員的補充停滯了)。
“還沒有正式談話呢。”
莫琳和安吉拉也來了。包括操作員在內,部隊幾乎全部處於休息狀態——當然,阿爾夫似乎因為『BLUE』的事而忙碌著。
菲利普補充道:“所以說,他們真的打算讓我們去警衛這個基地嗎?”
“是啊。”帕克點點頭。“因為吉翁的勢力並沒有完全撤出北美嘛。”
“但是,撤退行動已經開始了吧?”莫琳問道。
“對呀。”安吉拉肯定道。“因為加利福尼亞基地即將陷落,所以他們紛紛逃往宇宙。”
“實際上,現在才是最好的機會啊。”帕克說道。“與其把我們調到這樣一個基地進行警衛工作,還不如把讓我們儘可能多的減少試圖進入宇宙的吉翁士兵。”
“他很著急啊。”我感覺到。他現在是和他剛被分配到部隊時不同的焦慮。那時他是因為不能按自己想法做而焦慮,而現在他是感覺到自己能夠出力的地方正在減少。
帕克完成了分配給他的任務,確實地活了下來。但他覺得這還不夠。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就能做得更好,他是這樣想的吧。
“也許是為了那架機體吧。”薩瑪納說道。
那架機體——擁有類似人類面孔的頭部,兩架裝載了EXAM系統的機動戰士。
“也許他們打算讓我們部隊使用那架機器。是叫三號機來著的吧,那架還沒組裝起來,所以正式命令還沒下達……”
“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實驗?”菲利普皺起了眉頭。“新人類真的那麼重要嗎?”他這樣說著,看著我。
“那個也裝了EXAM之類的系統吧?”
我簡短地回答說:“好像是這樣。”老實說,即使克爾斯特等人給我解釋了一通,我對新人類還是一無所知。而且,他並沒有告訴我這與裝載在『BLUE』上的EXAM有什麼關係。
“那麼,除了頭部以外完全是相同的機體吧。”
薩瑪納這樣說著,彎起手指頭數起來。“『BLUE』的一號機、二號機、三號機,是這樣的嗎……啊,三號機還是白色的。”
“如果那些機體被分配到我們部隊,誰會成為它們的駕駛員呢?”帕克問道。
“怎麼了,帕克?”菲利普撇著嘴說道,“你想駕駛那些嗎?”
“有什麼不行嗎?”帕克聽出了菲利普語氣中的不悅,不滿地反問道。
“菲利普少尉也明白BLUE的性能吧。那可是超級機體啊!自從駕駛那機體以來,少尉也取得了巨大的戰果啊。”
“是中尉。”莫琳糾正道。
她說得對,我今天晉升了。
“抱歉,中尉。”帕克也改正道。
“沒關係。”
我這樣說道,但我想帕克並不理解我的真實想法。對我來說,中尉還是少尉並不重要。戴上中尉的袖章時的我和那一刻之前的我有什麼區別呢?晉升所改變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正在進行“戰爭”的“加島勇”這個存在。
“如果有那般性能的機體,我也想試試。”
“你以為只要你能駕駛『BLUE』,就能變成勇那樣?”菲利普嘲笑地說道。
帕克重複了他先前的話:“有什麼不行嗎?”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東西可沒那麼好。”我告訴他。
菲利普和薩瑪納都親眼目睹過那個晚上的『BLUE』。不,不僅僅是目睹。他們與那個失控的機體交過火。即使阿爾夫再怎麼強調現在的安全性,我們也無法忘記那次經歷。
他們肯定對被安排在那種機體上的我抱有一絲同情。
所以當帕克發表這樣天真的言論時,菲利普就會不由自主地用諷刺的口氣說話。
“確實,我聽說那是一台很有脾氣的機體。”帕克誤解了我的話。“從必須穿著標準服才允許駕駛就能知道駕駛員所承受的負擔是相當大的。”
我無法解開帕克的誤會。即使是菲利普和薩瑪納也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感受。
但是,我該如何傳達那件事——該如何表達那個向我低語的女人呢?首先,即使是我自己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正聽到過。即使我告訴他們我是在那個女人的指引下擊落敵機,他們也不會相信的。MS只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人偶而已。除非是我親自扣動扳機,否則是無法擊落敵機的。
所謂的戰績,對於帕克來說是屬於『BLUE』上的“加島上尉”的,就像菲利普他們認為是屬於“勇”的一樣。
對於我自己來說,則兩者都不是。不,是我希望它兩者都不是。
在那一刻,我並不是在進行“戰爭”。那時的我只是一個試圖消除每個帶著攻擊意圖的敵人的個體。但是,我並不想承認那是我。即使是我親手扣動的扳機。
我不想承認自己是一個使用暴力、對“殺人”感到興奮的人。
“那個機體的腦袋似乎是機密啊。”菲利普代替沉默的我說道。
“我明白勇不想讓我們過多地介入。萬一無法從中脫身就麻煩了,對吧?”
“是啊。”我笑了。這種理由就好。
“對啦。”莫琳說道。“參與機密工作就意味著你被認可了。”
她豎起食指,對我眨了眨眼睛。
“如果大家都留在軍隊,肯定都能晉升的。”
她的口氣並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充滿著天真無邪的神情。我想起了她的雙親都是軍人。
“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
“喂,戰爭結束後,我還有事要做呢。”
對於菲利普的反駁,莫琳回應說,如果他能待到退役,光靠退休金就能馬上開一家店的。
“完全不是馬上啊。”菲利普摸著鬍子說道。
3
我將莫琳和安吉拉送回宿舍。我們部隊分配的宿舍位於基地的邊緣,據說戰前是供訓練生使用的。也許正因為如此,在分配給我們時,男女宿舍也是分開的。
訓練生可能曾被要求從這裡跑步往返基地的食堂(我在軍官學校時也有過這種經歷),靠步行大概需要十分鐘吧。唯一的安慰是基地沒有施行燈火管制。
入夜後的幾小時,外面的氣溫已經下降了不少。我們一邊走一邊呼出白氣。
當我們來到分配給女性部隊成員的樓前時,安吉拉稍微跑得快了一點。她說:“那我先回去了。”然後就朝著建築物走去。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她又回過頭來謝我送她回來。
莫琳看著她,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
“你冷嗎?”我問道。
“不,我不冷。”莫琳搖搖頭,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們還沒有像這樣兩個人獨處說說話,對吧?”她說道。
“是啊。”我回答道。也許菲利普他們沒有和我一起來是出於這種考慮。
“剛才呀。”
“嗯?”
“你的臉色很可怕呢。”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時候。
“就在帕克准尉說他想駕駛『BLUE』的時候。”
在她的提醒下,我回想起來。確實,那時我的臉色可能變了。
“我有點明白了。”莫琳說道。從她的語氣中,我感覺到她對帕克的話感到不滿。她在旁邊吐著白氣,繼續說道。
“他以為只要駕駛『BLUE』就能做到同樣的事情,這太過分了。”
她的臉因為寒冷而微微泛紅。
“他不知道中尉你是特別的。”
“我不是特別的。”
“你是。” 她用力地搖著頭,“因為勇中尉有才能啊。否則是不可能擊落那麼多敵機的。”
才能,我的嘴裡咀嚼著這個詞。
“帕克准尉一定在是嫉妒中尉。”
“別這麼說。” 我這樣說著,“帕克和我都沒有什麼不同的才能,只是經驗上的不同而已。”
“中尉太謙虛了。”
莫琳拉著我的胳膊。“我覺得你可以更自豪一點。勇中尉是我們部隊中誰都無法相比的MS駕駛員,是王牌駕駛員啊。”
“我只是想完成任務,好好活著回來而已。”
我在心裡補充道:不能再多想了。否則,我所做的事情將變得不再是“戰爭”。
莫琳直視著我的臉說:“你太謙虛了。”
她重複道。我微微一笑: “不,我是太膽小了。”
“膽小?” 莫琳驚訝地重複道。“讓吉翁戰慄的‘蒼藍閃電’會膽小?”
我笑了。
這樣,這個話題就結束了。莫琳輕嚶一聲,然後踮起腳尖。她的臉頰更紅了,呈現出櫻花般的顏色。她臉上殘留的少女期特有的雀斑給人一種花瓣般的印象。
我輕輕地把臉湊向低下頭的她。
“晚安。” 我用留有她的觸感的嘴唇說道。
“那麼,明天見。”
她不情願地放開了纏在我的胳膊上的手,消失在宿舍樓裡。在路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回頭朝這邊看,對我揮著手。
我對她微笑著,等到門關上後才轉身離開。
“我真是個差勁的傢伙。” 我在呼出的白氣中喃喃自語。
莫琳崇拜的不是我,是“勇中尉”。是我們部隊中無人能及的王牌駕駛員,是擊墜王“蒼藍閃電”。我一邊說自己不是那樣,一邊把嘴唇貼在她身上。
我並不像她所說的那樣謙虛,只是一個膽小的人。
我害怕承擔成為“勇中尉”的責任,只通過將其視為另一個次元的問題來逃避。然而我卻靠著是“勇中尉”,從她那裡得到了相應的東西。
真是個膽小卑鄙的人。
“如果我能像帕克那樣想就好了。”
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挺起胸膛面對莫琳了。
一邊想著這些,我走向分配給我的宿舍。基地裡照明的燈光慘白異常,使夜的感覺變得更加濃烈。耳中傳來的聲音只有吉姆站崗時發出的運轉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帶著金屬質感的響聲。
莫琳在身邊時,我並沒有感覺到寒冷。她留在我嘴唇上的溫暖在轉眼之間消失了。
走了一會兒,突然注意到氣息。回頭看時,在燈光中隱約浮現出一個瘦削的身影。看來他沒有預料到我會停下來,一瞬間愣住了。
“什麼事?”我問道。
“沒什麼。”阿爾夫快步走近。“只是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於是,我用眼神催促他說話。阿爾夫用食指推了推眼鏡的鼻樑,“明天我們要進行EXAM的實驗。”
“實驗?”
“不是實戰測試。”阿爾夫解釋道,“機體本身也不會運行。嗯,可以說只是EXAM和駕駛艙模擬器之間的模擬測試。”
“所以?”
我心想,你是故意來告訴我這些的嗎?
“羅倫看了你的數據,似乎非常中意你。激活了EXAM還能安全返回,讓他特別高興。”
“所以?”我重複道。
阿爾夫再次用手指推了推鼻樑,調整了眼鏡的位置。“你、我和部隊其他駕駛員似乎要上宇宙。雖然現在還不確定。”
我微微眯起眼睛。
“克爾斯特問過我。”阿爾夫繼續說道,“他問BLUE的規格更改需要多長時間。你可能看不出來,但這裡的兩架正在更改成宇宙用規格。藍色的那個明天就能完成了,但另一架組裝時間較長,也是因為做了這種更改。”
我默不作聲。
阿爾夫說:“我是想盡早告訴你。”
“對不起。”
“目前,你是最適合『BLUE』的駕駛員。”他稍微加快了語速。“第十一獨立機械化混合部隊可能會消失,但你是『BLUE』的駕駛員。就像我是『BLUE』的機械師一樣。”
我回答說知道了,並告訴他很高興他特意告訴我。
我能看到阿爾夫隱藏在眼鏡後面的眼裡露出微微笑意。
阿爾夫想說的事情應該結束了。但是,他似乎還有什麼話沒說完,沒有從我的面前離開。當我又想催促他時,他張開了嘴巴,但似乎很難開口。
“我真是個不會挑時機的人啊。”
也許他剛才看到了我和莫琳的交流,上次出擊前也發生了類似的事。阿爾夫感覺自己侵犯了我的隱私也無可厚非。
“別在意了。”我說。即使阿爾夫感到尷尬,我也別無選擇。
突然,傳來了孩子的哭聲。這不僅突然,而且在夜晚的基地裡聽起來非常不協調。MS的運行聲只是從遠處傳來,在寂靜無聲的基地裡,孩子高亢的哭聲異常生動。
“那是克爾斯特正在研究的孩子。”阿爾夫看著聲音的方向說道。
“是做噩夢了嗎?”
“不應該讓孩子看到戰爭啊。”
阿爾夫的話語讓我看向他的臉。突然,我的臉頰露出笑容。
“怎麼了?”阿爾夫奇怪地看著我的臉問道。
“沒事。”我留著笑容簡短地回答道。
阿爾夫並不是為了戰爭才維護『BLUE』的。也許他真的只是發自內心的喜歡當那個人偶的機械師而已。
“如果我是新人類就好了。”
阿爾夫低聲說道。
“我從羅倫那裡聽說過。”他補充道,“新人類就是直覺很好的人類吧?如果我是那樣的人類,也許能做得更好。”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稍微聳了聳肩膀。
是其他孩子們也醒來了嗎?從設施裡傳來的哭聲越來越多。
那個叫羅莎米的孩子畫的畫在我的腦海中閃過。一隻巨大的手覆蓋了整個天空,向我抓來。這些孩子們在夢境中看到的也許也是同樣的景象。
這樣想著,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悲傷。讓殖民衛星墜落的並不是我,那是吉翁和聯邦之間進行的戰爭。
但是,我身處這場戰爭之中。
4
“是藍色的啊。”
我看著二號機,感嘆道。
二號機所在的設施,與其稱之為格納庫,不如說是整備工廠更為合適。周圍能看到的不僅僅是參與維修的人類身影,放置了無數與機體相連的設備。其中許多對我來說都很陌生,可能是用來檢查更新部分的設備。
為了能在太空中使用,機體的許多零件都要更換。特別是在太空中,需要在各處裝備用來姿態控制的輔助噴口。
在它旁邊的是我熟悉的『BLUE』,一號機。即使塗著相同的顏色,頭部的不同也賦予了它完全不同的氣質。從BLUE的頭部和駕駛艙周圍垂下幾根粗粗的電纜,連接到設備上。也許這就是阿爾夫所說的為實驗準備的東西。
“聽起來你覺得不可思議啊。” 在我身邊的克爾斯特用低沉的、嘲笑般的聲音回答道。
“我聽說三號機也要塗成同樣的顏色。”
三號機並沒有站在這裡。它正在另一個地方組裝當中。來這裡之前我偷偷看了一眼,但對比昨天似乎進展不多。更改二號機的規格對他們來說更為優先。
“給搭載同樣系統的機體塗上這種顏色,是博士您個人的執著嗎?”我問道。
“並不是我喜歡這種顏色。”
克爾斯特朝著塗成藍色的機體瞥了一眼,下巴微微上揚。“如果非要說的話,我不喜歡……但也不是沒有意義的。”他很執著。
“以前,當我在弗拉納岡機關的時候。”克爾斯特說道。
“弗拉納岡機關?” 我問道。因為這個詞我是第一次聽到,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口音難以聽清楚才不理解。
“啊,是位於SIDE 6的吉翁的研究機構。”克爾斯特回答道,“SIDE 6宣佈保持中立,所以做起這些事情來很容易呀。”
當然,這就是為什麼我能流亡到聯邦,他又苦笑著補充道。看來弗拉納岡機關是吉翁的新人類研究所。
“那裡有一個用於研究的女孩子,非常奇怪。”
“奇怪?”
我問完後,克爾斯特的一邊眉毛微微掀起。“當我讓她畫宇宙時,她總是塗成藍色。實際上應該把它塗黑才對。這不是心血來潮或因為她心情好壞才這樣畫的。無論讓她畫多少張都會塗成同樣的顏色……很奇怪吧?”
“很奇怪呢。”
“也有孩子會往空無一物的宇宙裡畫上星星,像畫水晶一樣,但她不同。她並不是因為幼稚才畫那些東西的,畢竟都已經十四歲了。”
“有原因嗎?”
“嗯,有。”
克爾斯特抬頭看著二號機。他眯起眼睛,彷彿想看到什麼無形的東西一樣。
“她說在她眼裡宇宙看起來就是這樣。”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讓我感覺到他好像在嘲笑。
“對我們來說,那只是什麼都看不見的漆黑空間,但她說那裡有東西。所以,她說不是黑色的。”
“那裡有什麼?”
“人的思維吧。”
“人的……思維?”
“她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啊。”克爾斯特不悅地說道。“是充斥浪漫主義和感傷主義的年紀。實際上她應該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只是把那些東西換了一種華麗的詞彙來表達而已。”
更多的東西?——我本想發問,但克爾斯特先說話了。
“這種藍色,是意味著我們人類能感受到與新人類相同的東西的顏色。”
和新人類相同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是克爾斯特所說的,在研究機構的女孩形容為人類的思維的東西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當初激活EXAM時的感覺好像復甦了,我感覺到的想向我發動攻擊的意志,正是克爾斯特所說的藍色。
“那個叫伊夫利特的機體也裝載了EXAM嗎?” 我問道。
“不是伊夫利特。”博士抬起頭,糾正道,“應該說是伊夫利特改。因為相比伊夫利特,它進行了一些改造。”
據博士所說,是這樣的:伊夫利特是處於老虎和大魔之間的機體。然而,它的運動性能遠遠超過了大魔。由於它是試驗機,只存在八台機體。
博士在吉翁時所能擁有的最高性能的機體就是這個伊夫利特。
所以,給它裝上了EXAM。
“為了裝載EXAM,原來的出力是不夠的,所以必須更換頭部和冷卻系統。頭變得很大。”
博士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來模仿伊夫利特改。確實,那個頭部的形狀很扭曲。聯邦在計算機相關的技術方面更為先進,即使裝載相同的EXAM用計算機,吉姆的頭部大小也足夠充分容納了。
“就吉翁的技術而言,那就是極限了。”博士再次將目光轉向二號機。“但是至少要有這種機體的性能才能擊敗新人類。”
“擊敗新人類?”
“對。”博士用力地點了點頭。“為了我們能生存下去,需要消滅新人類。”
“……新人類不是進化後的人類嗎?”
“你想成為尼安德特人嗎?被早期智人追殺然後滅絕的存在。”
博士一臉微妙的表情,繼續說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新人類傑出的戰鬥能力,在將來,會用來對抗我們舊人類。等到那時再採取措施就晚了。所以為了即將到來的戰鬥,我準備了EXAM。”
“即將到來的……戰鬥……?”
“對。”博士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新人類雖然與我們有相同的外表,但卻是不同的生物。宇宙在他們看起來是不同的顏色。”
我想起了博士之前所形容的培育怪物。博士正在進行的研究並不是為了這次大戰。博士的腦海中想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戰鬥,完全不同的“戰爭”。
博士選擇流亡並不是因為他的思想或信條與吉翁不合。只要能朝著消滅新人類這一目標前進,他無論是吉翁還是聯邦都無所謂。
“那麼,我正在做什麼呢?”
“加島勇中尉”正在進行的,是對抗吉翁的“戰爭”嗎?
然而,我無法繼續思考下去了。阿爾夫向博士傳達了『BLUE』準備就緒的消息。我走上甲板,朝駕駛艙走去。
5
實驗是以將EXAM和機體分開的形式進行的。
當然,這只是系統層面的說法,並不是說要取下『BLUE』的頭部。而是利用阿爾夫嵌入的子系統來連接EXAM和機體。這次,本來應該由EXAM和駕駛艙向機體發送的指令被髮送到外部設置的監視器上。反過來,本應從傳感器發回的信息也由外部設置的模擬器生成,並通過這個子系統發送到EXAM和駕駛艙。
也就是說,在只保留EXAM和駕駛艙的情況下進行模擬。
“這樣即使EXAM失控,也不用擔心機體會暴走。”這是阿爾夫的原話。
博士對這句話不置可否。我明白了,這個實驗似乎是阿爾夫提出的。當然,能夠進行這樣的模擬也是因為『BLUE』經歷了多次實戰,積累了大量的機體數據,才能在系統上再現原本的耐久性和運動性。否則考慮到阿爾夫對『BLUE』的喜愛,他早就開始這個實驗了。
我坐在『BLUE』的駕駛艙裡,關上艙門。繫緊安全帶,檢查儀表——與實際出擊的情況別無二致。我穿著標準服,也關上了面罩。儀表上顯示著通過子系統發送的假數據,模擬運行狀態。
“開始吧。”阿爾夫的臉出現在操作用監視器上。平時是女性通訊員所在的位置上有一個男人,讓人感到有些不適。
我報告機體狀況良好,並像往常一樣向通訊員報告出擊。一〇一,加島勇,出擊。
監視器上的畫面切換。轉換為從子系統發送的模擬器畫面。
敵機出現了。儘管是計算機生成的畫面,但它們看起來就和真實的存在一模一樣的。動作、質感、聲音……都非常真實。我也跟著敵機移動,但與普通模擬器有所不同,沒有移動的感覺,畢竟只是利用了『BLUE』的駕駛艙進行的模擬。這一點再加上監視器上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的臉,讓人感到更加不適。
“打開EXAM系統。”
應阿爾夫的要求,我按下開關。
開始與敵機戰鬥了。敵人數量逐漸增加,但僅此而已。無論看起來多麼真實,也不過是模擬戰而已。我擊落了敵機,但那時候的感覺卻消失了。
並不僅僅是因為沒有讓身體扭曲的迴避動作產生的G力,也不是因為我把模擬看得太簡單。無法預測敵機的動作,那種感覺本身就沒有湧現。是因為機體和我分開了嗎……不,不是的。
“敵人並不是由人類的意志驅動的。”
我在對著沒有敵意的人偶扣動扳機。當然,我駕駛『BLUE』擊落的並不全是有駕駛員的機體,也切斷過無人核導彈的彈頭。但是,那時候,我確實能感覺到那枚導彈上有人的意志。針對遠方的同伴們的敵意推動著那枚導彈。所以,我能看到那份敵意的中心。在不引爆核彈頭的情況下,只使起爆裝置失效。
那麼,EXAM是一個能感受到人類意志的系統嗎?
——這種藍色,是意味著我們人類能感受到與新人類相同的東西的顏色。
克爾斯特說過的話在腦海中復甦。我霎時間明白了為什麼那個男人對阿爾夫的話不置可否。克爾斯特明明知道這個模擬是毫無意義的。
“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做?”
下一刻,一種像心臟被緊緊握住一樣的感覺襲擊了我。
敵意……與我之前在戰鬥中感受到的是同一種東西。不,那時候與現在的根本無法比較。我甚至差點把手從操縱桿上鬆開了。現在,我只想脫下頭盔,解開領口。
“是誰?在哪裡?”
敵意當然不是監視器上顯示的敵機那裡發出的。
是阿爾夫?克爾斯特?……不,不對。
那麼,是機械師中的誰嗎?……不對。不是在機體旁邊的人。
下了這樣的判斷後,我的內心顫抖了。我所處的是密閉的駕駛艙,操作用監視器上阿爾夫的臉也消失了。但為什麼我會知道這種事情呢?如果是面對面地看著對方,也許還可以從表情、目光中感受到氛圍的變化。也可以從對方所擁有的感情中隱約明白一點。
但這又是怎麼回事?
既然沒有看到,為什麼我可以確定呢?
——在那邊。
話語在腦海中閃過。比起我之前回想克爾斯特說過的話,它要更加清晰明瞭。它既像是過去的記憶,又像是剛剛、此刻才新產生的東西。
“是那時的女人。”
同時,我意識到了她所說的那邊。
下來了!
要下來了!
天塌下來了!
藍色的天空突然開始翻湧,原本靜靜漂浮的雲朵被擠到一旁,被撕成碎片。天空在極短的時間內膨脹到了極限。
天空如同傷口被撕開一般,噴出了鮮血。紅色的血液朝著大地傾瀉而下,在裂縫的深處,不斷流出血液的白色物體出現了。沐浴著鮮血,如同披著薄薄的面紗一般,它慢慢地朝著這邊逼近。
那是手臂。
巨大的手臂。它末端的手掌試圖抓住我。
我想逃跑。但是跑不掉。於破碎的天空中出現的手臂太過巨大了。無論我怎樣努力奔跑,也無法從那隻手灑下的陰影中逃脫。
我以為自己會被壓扁,但巨大的手卻抓住了我的身體。它身上披著的面紗把我染成了紅色。明明是血液,但卻擁有燃燒著的烈火般的熱量。
我試圖掙脫。然而,手臂的力量和熱量一起束縛著我。
“對了,這是殖民衛星!”
我想起了羅莎米畫的畫。
意識到這件事讓我看到了另一個景象。不,“看到”這個表達可能不太合適。在我的眼睛裡是顯示在監視器上的敵機的模擬圖像。我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在大腦裡閃現出來的。
它並不是清晰地以畫面形式出現的,而是像記憶碎片一樣浮現出來。應該說是概念吧。
我意識到了,也許,這就是現在在這個設施裡發生的事情。
羅扎米正在畫畫。全神貫注地運筆,畫著撕開天空的手臂。
我接收到了針對她內心並且至今仍然在針對她的敵意。
這隻手臂就是朝那個孩子暴露出來的敵意。吉翁和聯邦這樣的意識形態是孩子無法理解的。殖民衛星並不是向聯邦政府所在的地球落下來的,它是向那個孩子襲擊過來的。
純粹的暴力、純粹的惡意,那個孩子感覺到了。
要說為什麼,因為那個孩子沒有任何理由被這樣東西襲擊。與我不同,那個孩子並沒有參與“戰爭”。
被撕裂的天空後面露出了一張臉。我的臉。身上的標準服領口上有一條線和兩顆星排列著。“勇中尉”抓住了我。在“戰爭”中抓住我的正是我自己。是我的敵意在折磨著我。
為什麼,要殺人!
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但是,在下一刻我的視角回到了天空的裂縫中。我的手上有著肉體的感觸。我抓住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少女。通過指尖可以感受到她瘦弱而柔軟的身體。是正從孩子轉變為成人的身體,青春的肉體。
少女在我手中不斷掙扎。那樣子讓人感覺到被捕獲的蝴蝶一般的悲哀。
——為什麼?
少女用渴求自由的眼神看著我。
是那個女人,我知道的。
一直以來,那個不斷對我耳語的女人,現在在我的手中。
我突然覺得她非常楚楚可憐。我突然覺得,掙扎著的蝴蝶很美。這是一種與施虐狂的虐待樂趣相似的感覺。
我想到,我握著她的生死。現在,這個女孩在我的掌握之中。
稍稍鬆手,她的眼中就會顯露出一絲安心。
微微用力,她就會用痛苦的聲音向我求饒。
——住手。
我正支配著她。
——住手,尼姆巴斯!
尼姆巴斯·修塔森!
我感覺到了他。
來了。
他來了。
我打開艙門。操作用監視器上映出阿爾夫的臉,“怎麼回事?”地說著,怒意朝我湧來。
“實驗明明才剛開始。”
可能我剛剛的體驗只是在幾秒之內發生的事情。我解開安全帶,從駕駛艙探出身子。向阿爾夫喊話。雖然他就站在位於機體腳邊監視器的一旁,只要利用通訊裝置就可以實現通話,但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嘴親口通告阿爾夫。
“是尼姆巴斯!”
我怒吼道。
“尼姆巴斯來了!”
然而,阿爾夫只是一臉迷茫地看著我。我將手一揮。
“讓『BLUE』出動。把系統切換回來!”
我焦急地吼叫道。
阿爾夫旁的克爾斯特抬頭看著我,表情非常訝異。我可以看出,這與阿爾夫臉上的驚訝有些不同,並非無法理解引起的驚訝。
這時,警報突然響起。是告知敵襲的警告信號。
圍著『BLUE』的人群都一片緊張的神情,四處張望著。彷彿這麼做就可以看到原本被牆壁所阻隔而無法看到的室外情景一樣。
然而,還沒聽到警報,我就已經知道他來了。
“上尉!”克爾斯特命令道,“切換系統, 讓『BLUE』出擊!”
他先前臉上浮現的驚訝已經消失了。與之相反,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但是……”
似乎是要打斷仍在躊躇的阿爾夫一般,我又一次喊道。
“快點!敵人來了,知道了嗎?”
阿爾夫無法理解,我當然也沒法向他說明。我知道那傢伙來了,但是其理由卻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感覺到他來了,我確信那是事實。
但是,鳴響的警報動搖了阿爾夫。他迅速指揮機械師切換系統。儘管這個實驗是不移動機體的,但駕駛艙和EXAM都需要由發電機供電。不需要再臨時發動熱核反應爐。
外面傳來了,著彈的震動微微傳到了建築內部。
我重新坐回駕駛艙,繫上安全帶。關上艙門,檢查儀表。
“還沒好嗎?還沒好嗎?”握著操縱桿,我感到焦躁不安。胸中似乎有重物阻礙著,使呼吸變得急促。緊急出擊我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但這種焦躁感我還是第一次體驗到。
“好了!”阿爾夫說道。對我來說,感覺就像過了幾個小時一樣。
確認流經儀表盤的數據不是假信息後,我駕駛機體出發。從整備床上起身後,能感覺到關節正輕微地咯咯作響。即使動力爐已經啟動了,但運動部件的預熱還沒有完成。但是,我現在沒有等待的時間。
正面的閘門正在升起。
由於切換了系統,子系統的過濾器正在工作。實驗中顯示的EXAM啟動的文字已經消失了。
“為什麼,我會知道有敵襲?”
焦慮的情緒仍然持續著,但我已經有了對自己的確信產生疑問的餘裕。警報證實了這是事實。
“但是,為什麼我可以確定那是尼姆巴斯?”
我打開通訊,告訴他們『BLUE』正在出擊。基地的通訊員在發出出擊許可的同時,簡要地告訴我情況。
乘著德戴的老虎攻擊了友軍的米迪婭,米迪婭為求救助逃到這個基地來了。
“老虎?真的是老虎嗎?”
我確認道。是由於顏色相同而看錯了嗎?肩膀有沒有塗紅?當我問到這些時,通訊員表示否定。“如果你有所懷疑,請親眼確認吧。”
經過打開的閘門,我把『BLUE』開到建築物外。原本站在那裡充當崗哨的吉姆正在與敵機交戰。100毫米的槍聲震撼著周圍的空氣。通訊員所說的德戴和老虎也清晰可見。不知是否是偶然遇到友軍,敵機只有這麼點。
可以看到米迪婭降落在跑道上。是發動機附近被擊中了嗎?黑煙在後方飄揚。
“是我弄錯了嗎?”我想到,同時發現剛剛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實驗中的『BLUE』並沒有裝備100毫米機槍,別說火神炮了,甚至連胸部導彈都沒有裝填。
我們部隊的米迪婭中也有吉姆出擊。是米迪婭三號機。莫琳的臉出現在駕駛艙一角,告訴我薩瑪納正在出擊。菲利普也接到了出擊命令,但機體似乎有點問題。他正在進入備用機內。
我點點頭,並要求莫琳補給100毫米機槍。
“匆忙出來忘記帶東西了嗎?”菲利普一臉輕鬆地調侃著,“不像你啊,『蒼藍閃電』。”
“我一個人就足夠了。”薩瑪納傳來通訊。“對手只有德戴和老虎而已。”
薩瑪納手中拿著的100毫米機槍指向了德戴。
就在那一刻。在駕駛艙裡,我耳邊響起了那時聽到的低沉的嗡嗡聲。是那個改變世界的轉轍器發出的聲音。屏幕上出現了EXAM啟動的畫面。
“為什麼?”我明明沒有按下開關。是由於系統切換而產生故障嗎?這個疑問在腦海中浮現。但是,我立刻就將其否定了。
是尼姆巴斯!
我再次感知到他的存在。
“薩瑪納,快躲開!”
在我高聲疾呼的同時,米迪婭的貨艙門突然打開。而且,響起了榴彈的發射聲。
榴彈飛向了薩瑪納的吉姆。雖然他聽到了我的呼喊,但採取迴避動作已經太遲了。直擊命中產生的高溫氣體在裝甲表面飛馳而過,關節被打中了,薩瑪納的吉姆跪了下來。
機動戰士從貨艙裡出來了。為了不碰到貨艙的天花板,它顯然是一直低頭蹲著在潛伏。它做了個翻滾動作,飛躍出來。
是藍色的機體。
雙肩塗成了紅色。
是伊夫利特改——不僅僅是相同的機體。我在那個駕駛艙裡感覺到了他的存在,比以往更加清晰地感覺到。
熱風向我襲來。即使已經把標準服的面罩合上了,我還是產生了一瞬間的顫抖。但同時,我也明白這是EXAM啟動產生的顫抖。
在飛撲出來的同時,他扔出了榴彈。我感覺到的熱風就是這個——我在做出迴避動作的同時,讓機體跑向被擊中的僚機。
“薩瑪納,把100毫米給我。”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意圖,站在德戴上的老虎向我發射火神炮,但是沒有打中。子彈的軌跡事先已經映在我的腦海裡了。我能感覺到老虎的駕駛員散發出來的敵意。
我邊跑邊握緊了左手的光束軍刀。粉紅色的光從握柄中迸發,匯聚成劍形。德戴的動作是可以預測的。我揮動左臂,將光束軍刀指向空中,鬆開了手。
光束軍刀像投擲出去的長矛一樣穿過了德戴,直接命中駕駛艙。
從失去平衡的德戴上,老虎跳了下來。
“這邊也有嗎?”我感覺到另一個方向有敵意。
正打算讓右手拿出光束軍刀時,我突然驚醒。
“不對。這不是針對我的。”我轉過視線看向薩瑪納機。即使被擊中,它也瞄準著老虎。“該死,為什麼我會把薩瑪納視為敵人!”
一邊在心裡咒罵著,我一邊對著通訊器大喊。
“薩瑪納,把100毫米給我,然後從機體上下來。”
“中尉,我還能戰鬥。”
“會死的!”
不對。是我可能會殺了他。
可能是感覺到了我聲音裡的強硬,薩瑪納屈服了,他把100毫米扔給我。我接過100毫米,射向老虎。這次也準確地命中了駕駛艙。連續三發子彈漂亮地命中同一部位,上半身被火焰包圍著,老虎仰起了頭。
“莫琳下士!”我對通訊員說,“取消菲利普少尉的出擊,讓基地的吉姆撤退。不要被捲入戰鬥。”
“勇中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EXAM啟動了!”
我大聲告訴她,讓她去找阿爾夫問詳細情況。
在這期間,伊夫利特改仍在向這邊發動攻擊。是扎古的120毫米根本無法比擬的火力。兩隻手臂的榴彈、兩條腿上的導彈發射器,都具有在近距離命中時能給我方造成損害的威力。我的迴避動作的幅度也必須比平常更大。
強烈的G力作用在我的身體上,內臟被擠壓的痛苦襲擊著我。握住操縱桿的手臂也必須用盡全力,否則強烈的負荷就會讓手鬆開。即使在正常狀態下,『BLUE』也是一匹給駕駛員帶來劇烈負擔的野馬。但是和現在相比,那樣的狀態也讓人覺得輕鬆多了。不僅是我的身體,機體也在發出哀嚎。EXAM的啟動使機體達到了極限的運動性能。
駕駛艙內顯示的限制運行時間在不斷減少。尼姆巴斯的機體可能沒有限制器吧,機體會一直運動到過熱為止。如果他的機體在這段時間內沒有過熱,那麼我就會赤身裸體地站在他面前。
“只要在限制時間內把他擊落就行了。”
這樣的想法在我腦海的一角掠過,但這絕非出於傲慢,而是比單純期待幸運女神眷顧更為理性的想法。
如果做不到,那麼我就要死。
身體承受著異常的負荷,但我的頭腦卻異常清醒。之前,在導彈基地啟動EXAM時也是這樣。雖然理解痛苦的存在本身,但卻感覺不到它。它與我的意識是分離開來的。
EXAM似乎具有類似於戰鬥興奮劑的作用。
在機體周圍捲起熱風和火焰,穿梭於其中,向我逼近的伊夫利特改裝甲微微染上了紫色。他的視角里看我的機體也應該是同樣的顏色。
但是隻有他機體的雙肩與火焰的色彩融為一體,更加鮮紅地閃閃發光。
是血——
我這樣感覺到。是不是過去被他擊墜的機體駕駛員流下的血液染紅了他的肩膀呢?其中甚至還混合著友軍駕駛員的血吧。
“為什麼要殺人!”
我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句話。自己說出的話讓自己都感到震驚。
“和那時候的駕駛員一樣。那時坐在這個駕駛艙裡的那個駕駛員和我說了一樣的話。”
我所進行的是戰爭。這聲呼喊卻不僅僅是針對尼姆巴斯的,也反彈到我自己身上。我不能這樣說,不能以自己個人的身份坐在這個駕駛艙裡。
我不是因為尼姆巴斯的行為而扣動扳機的,而是因為他是身為敵人的吉翁才要打倒他。坐在那架藍色的機體裡的男人是不能有具體的面容的。
100毫米射出的槍林彈雨向伊夫利特改傾瀉而下。他巧妙地避開,發射了導彈。他的機體上也裝載著EXAM,他預判了我的攻擊,提前一瞬就進行了迴避運動,準備下一次攻擊。
從腿部發射器發射的導彈拖著尾巴似的線纜追蹤著我們。而且,不是一次發射只一發。在不纏繞線纜的情況下控制多枚導彈。
“想要兩面包夾嗎?”
機體在迴避運動中發出更多的悲鳴。與我第一次在新伯爾尼基地乘坐時不同,沒有讓部件暖機就直接進入戰鬥速度。從零開始加速,發揮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機動性,無論『BLUE』是多麼堅固的機體,在這種負擔下悲鳴也是理所當然的。
上方——我讓機體跳了起來。這一突如其來的迴避即使是尼姆巴斯也無法完全預料。發生碰撞的導彈在下方化為了閃光,在我的機體上映出了強烈的明暗對比。
——正面。
那個女人的思維在我的腦海中閃過。他要飛撲向我了,他的身影掠過我的腦海。發出黃色閃光的熱能劍指向了我,我看到了他揮劍的姿態。
在警戒信號響起之前,我朝著他的機體踢去。膝蓋上安裝的釘刺準確地命中了他的機體。但是,他也能預測我的動作,用左臂上射空的榴彈發射器當作盾牌防禦住我的進攻。
“果然是這樣嗎?”他的聲音通過接觸迴路傳來。“你那架機體裡也有那個女人存在。”
“那個女人?”
“是EXAM!”
被彈開後,我穩穩著陸了。然後導彈朝我飛來。我一邊後跳,一邊用100毫米擊落它們。漆黑的煙霧伴著熱風向我的機體襲來。
但是,我的意識也感到了“熱”。
我將100毫米對準爆炸的方向,猛地按下扳機不放。藍色的機體從黑煙中竄出,在巧妙的操作下擦過極近距離射來的子彈。
——住手,尼姆巴斯!
那個女人喊道。
在尼姆巴斯的右手上閃耀著的熱能劍向我揮來。我一邊咒罵著,一邊用盾牌擋住了他揮下的手臂。幾十噸的機體相撞不可能只是發出摩擦的聲音那麼簡單。支撐著『BLUE』的雙腿陷入地面,被推到幾米遠的後方。
“原來如此,你這傢伙,是那時候的駕駛員嗎?”尼姆巴斯低沉的聲音在駕駛艙中迴響。“你真的認為,憑你的技術能打倒我嗎?被EXAM選中的我!”
——住手,尼姆巴斯!
那個女人的尖叫在腦海中出現。被巨大的手抓住的少女的形象復甦了。
“什麼被選中了!”我讓推進器全力噴射,將他的機體向後推去。但是,他不僅僅只有一隻手拿著武器。他的左臂上伸出黃色的光芒,從下往上挑起,向我揮來。
我猛地剎車,向後一蹬。千鈞一髮,他的劍只是擦過我的機體,在胸部的裝甲表面留下了輕微的傷痕。
尼姆巴斯對我閃避的身影窮追不捨,揮舞著另一隻手上的武器,向這邊砍來。我讓機體的身體彎曲,做了一個後空翻。
從伊夫利特改的右臂中射出榴彈。這不是對著我的腳的攻擊,而是進行水平射擊。我在空中將機體翻身,用左手朝地面撐了一把,使得超過六十噸的重量再一次地朝著後方移動。
發射出去的榴彈從我身旁飛過去了。我在著陸的同時向伊夫利特改射擊,扣動了100毫米的扳機。
在我的背後發生了爆炸,偏離目標的榴彈擊中了設施的一角。
……!
一瞬間,我按壓著扳機的力量減弱了。我聽到了背後的叫喊聲。
不,不是聽到了。是直接衝進我的意識裡了。
敵意?——不對。這是恐懼、痛苦和憤怒。是被摧毀設施裡的人類的思維衝進我的意識裡了。
我感覺到身體上有一種粘膩的感覺。無數只小手抓住了我,每隻手都沾滿了溼淋淋的鮮血。
“小孩?”我意識到這些思維的主人是誰。“是克爾斯特研究過的孩子們嗎!”
鏗,伊夫利特改撞了上來。簡直就像身體內有兩套知覺一樣,我感受到機體的觸覺。面對敵機的攻擊,我做出了機敏的反應,利用握著100毫米的手來壓制住他的左臂,防住了熱能劍的攻擊。
“尼·姆·巴·斯!”我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他的名字。
如果你的機體上也裝載有EXAM系統,那麼應該能感覺到和我一樣的東西吧?那麼為什麼你還能繼續戰鬥?
“這是我和你之間的戰鬥。沒有時間陪你玩愚蠢的遊戲。”
尼姆巴斯放聲說道,揮舞著右手的熱能劍,我用裝在『BLUE』左臂上的盾牌進行防禦。聽到了盾牌的複合裝甲被燒穿的聲音。
——下來了。天塌下來了。
那個孩子記憶中的恐懼衝進我的內心。天空被撕裂,浮雲被擠碎,墜落的殖民衛星帶來了壓倒性的威壓。
“這還能說是我們之間的戰鬥嗎!”
“我是為了吉翁的正義而戰。”
殺死數以萬億計的人,還說什麼正義?你所謂的正義能承受這份重量嗎?
“能承受。因為我是吉翁的騎士。”
“騎士會偽裝成敵人潛入嗎?”
對於我的質問,尼姆巴斯嗤之以鼻。沒有一絲自嘲的色彩,是絕對的自信支撐著他的話語。
“所以,即使是友軍也能心安理得地擊墜嗎?”我理解了尼姆巴斯的行為。這個男人是軍人,但並是不忠誠于吉翁軍。他想象著更抽象的吉翁。在那正義面前,他的一切行為都被正當化了。
“說得好聽!”
我用膝蓋猛地撞向他的機體。施加在雙臂上的力量稍微減輕了一些。在這空隙間,我向後退去,扣動了100毫米扳機。隨著噠噠噠的輕響,100毫米的子彈不斷射出。但是,都沒有擊中敵機。
剩餘的彈藥數量迅速減少,很快就數到了0。但是,現在的『BLUE』上沒有裝備備用彈匣。我把100毫米交換到左手,拿出了光束軍刀。
尼姆巴斯不可能錯過這短暫的空隙,筆直向這邊衝來,雙手的黃色熱能劍熠熠生輝。
我立刻把100毫米槍口對準他,扣動扳機。沒有子彈發射出去,但是,他做出了反應。伊夫利特改的藍色機體從本來應該發射出去的子彈軌道上偏離。
EXAM告訴駕駛員的是攻擊的意圖。
利用他的這個失誤,我完成了裝備的更替。我再次用100毫米瞄準,但這次他也不會再被騙了。保持原樣,筆直朝這邊衝來。
我用100毫米的槍管擋住了熱劍。槍管被高溫的劍刃切斷了。但是,在我揮下右臂的時間裡,產生了足夠的時間差。
粉紅色的光束切斷了他的左手手腕。雖然沒有徹底切斷,但已經不可能再向熱能劍供電了。被格擋住的劍只是輕微地損壞了『BLUE』的肩部裝甲。
另一隻手中的光芒再次向我襲來。我飛速後退,用兩隻手重新握住了光束軍刀。他扔掉無力化的左手的熱能劍,像我一樣,雙手握住僅剩的武器向我衝來。
“ー〇ー,二號機將出擊支援。”
莫琳傳來了通信。“ー〇一運行的極限快到了,請在二號機出擊後撤退。”
“誰要出擊?”我不由自主驚訝地回答道。
“加島中尉,我要出擊。”帕克的通信傳來。“我也應該能操作『BLUE』的。”
“別說傻話了……”
“我做得到!” 帕克打斷了我的話。
——還有。
那個女人又告訴我了。我能感覺到除了面前的伊夫利特改外,還有一股來自機庫的方向的強大敵意。
“發、發生什麼了?”我聽到帕克慌亂的聲音。
二號機的EXAM自行啟動了。當尼姆巴斯·修塔森出現時,發生了與在『BLUE』上發生的相同現象。
“帕克,從二號機上下來!”我朝著通訊器大喊。但是,尼姆巴斯·修塔森也捕捉到了與我相同的東西。
“那邊也有啊!”
他向我放出腳部發射器內的導彈,數量比之前更多。即使用盡一切彈藥,他也要阻止我。
從右方、從斜前方、從後方——對不斷閃躲的我窮追不捨,導彈毫不留情地逼近。被線纜控制的導彈就像尼姆巴斯·修塔森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不會犯下線纜打結的失誤。追蹤著我這個存在所釋放的意志,唯一的目標就是擊中我。我好像感覺到了他的手臂,無數隻手臂像觸手一樣朝我伸來,想要抓住我。
當他的指尖碰到盾牌時,發生了爆炸,機體產生震動。我扔掉了被摧毀的盾牌,躲避下一隻伸來的手臂。
“尼姆巴斯!”
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砍下他的手臂。切斷的手腕繼續朝我飛來。但是,那已經不再傳達他的意志了,只不過被可以稱之為執念的敵意所支配而已。我躲開它,瞄準下一個手臂——
只要切斷纜線,導彈就只能直線飛行了。躲開導彈的爆炸,我追趕著尼姆巴斯·修塔森。顯示器上顯示的極限運行時間已經不到一分鐘了。
全開推進器蹬地前進,伊夫利特改已經來到機庫前面了。
我橫衝直撞地砍了下去。一瞬之前,他就感覺到我的敵意了。伊夫利特改轉過身來,接住我的光束劍。熱能劍的劍刃和收束的高能米諾夫斯基粒子互斥,柄上傳來了輕微的震動。
從格納庫的閘門後方,傳來了EXAM的感觸。在駕駛艙裡的帕克感到的混亂傳達過來,讓我感同身受一般。第一次搭乘就立即啟動EXAM了,感到恐慌也無可厚非。
帕克意識到了我和尼姆巴斯·修塔森互相對峙產生的敵意。
“中尉,這是什麼!”
但是,我也無法解釋清楚。只能說這就是EXAM的力量而已。
我在兩劍互格時,將左手伸向了尼姆巴斯的機體,揮拳朝著相當於人類胸口的位置砸了下去。握緊成拳頭的機械手一次又一次地錘打下去。
金屬的碰撞聲與劍的反彈聲混合在一起,在周圍迴響。拳頭壞了,之前後空翻時用了這隻手支撐機體也是產生負擔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即使是伊夫利特改,也因連續的打擊而畏縮,搖搖晃晃地後退。
就是現在,用光束軍刀刺穿駕駛艙!
——為什麼?
我的眼前映出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她張開雙手,像是要擋住伊夫利特改的駕駛艙一樣站在那裡。
——為什麼要殺人?
我因為這個問題而猶豫了。為什麼這個時候她會出現?那個女人不是站在我這邊的嗎?
“那傢伙不是在折磨你嗎!”
我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話。
“那是你自己吧!”
尼姆巴斯·修塔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個女人的身影消散了,從對面吹來了熱風。
他揮舞著熱能劍。我閃到一邊,從熱能劍的下方鑽了過去。鏗,從劍上傳來了碰到他的裝甲的感覺。
“機體性能有差距嗎?”尼姆巴斯·修塔森的聲音傳來。但是,這與剛才不同。這不是在我腦海中閃現的話語,而是通過接觸迴路。
“別給我說輸不起的話!”
我反射性地大喊,轉動光束軍刀。他的右臂掉了下來,熱能劍插入地面。
伊夫利特改的駕駛艙打開,尼姆巴斯·修塔森飛了出來。標準服的背後揹著浮力噴射揹包,那是可以讓人類飛行的高壓氣體噴射裝備。
想要逃跑嗎?我把劍對準他揮了下去。
但是,卻做不到用光束灼燒他的身體。咚!我和機體都感到了衝擊。伊夫利特改撞了過來。
“自動程序嗎?”我感覺自己像被愚弄了一樣,感到憤怒。被駕駛員拋棄的伊夫利特改不再存在之前那樣的敵意,只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那個女人的身影也不見了,話語也消失了。
我踢飛撞過來的機體,把劍插入頭部。
剛才伊夫利特改釋放出來的敵意轉移到了那個位置上,我轉過頭看向機庫。
尼姆巴斯·修塔森用浮力噴射揹包噴出淡淡的白光,飛向二號機。想要擊落他的敵意有好幾個向他襲來。我明白是在格納庫裡的人們用手槍開槍了。但是,尼姆巴斯·修塔森巧妙地移動身體,躲開了。他的手中也有手槍。他釋放出的敵意化作微小的光點朝著格納庫裡的人們飛去。
“用我的手,抓住他!” 我放開光束軍刀,向機庫跑去。
我看見尼姆巴斯·修塔森緊貼在二號機的駕駛艙上。他按下了緊急情況的強制開啟開關。當駕駛艙艙門猛烈彈起時,尼姆巴斯·修塔森扣動了手中手槍的扳機。
我突然感到心臟受到衝擊。在一瞬間停止了呼吸。
“不、我不想死!”無法確定這種想法是我的還是帕克的。
腦海中掠過被巨大手臂抓住的少女的身影。
“尼姆巴斯·修塔森!”強烈的敵意讓我回過神來。
尼姆巴斯·修塔森把帕克的屍體從駕駛艙裡扔了出來,我撲了上去。艙門關上了。該死,我要連著駕駛艙一起把他碎屍萬段!
但是,這也無法做到。我的手指在碰到二號機的胸部裝甲時就停下來了。顯示器上出現了限制器啟動的文字。
我猛烈地搖動著操縱桿。向前向後,向右向左……機體對任何操作都沒有反應。只是在駕駛艙裡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而已。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咒罵與怒吼自我的嘴中迸出。尼姆巴斯明明就在眼前。他就坐在我指尖可以觸及的地方。
“尼·姆·巴·斯!”
我帶著一絲瘋狂怒喊著他的名字。雖然機體停止了,但系統依然在運行。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搭載的EXAM與我所在的一號機產生了共鳴。
“真遺憾。”他的聲音通過二號機傳來。我清晰地感覺到他一臉嘲弄的表情。
他取代了帕克操縱著二號機,從整備床上啟動了二號機,將我的機體推向後方。但他沒有攻擊。這不只是因為他知道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叛徒果然在這裡!”
尼姆巴斯的聲音通過外放喇叭響徹整個甲板。帶有兩個傳感器的臉正看著甲板。那裡有克爾斯特的身影。儘管二號機被奪走了,他卻沒有逃跑,也沒有畏懼尼姆巴斯的恐嚇,而是凝視著他的駕駛艙。
“真不愧是吉翁的騎士啊,尼姆巴斯·修塔森。”
笑容在他的臉上浮現。
“果然,還是你更能駕馭EXAM。”
“想求饒嗎?”尼姆巴斯伸出二號機的左手,但克爾斯特一步也沒有後退。他被抓住了。
“好好使用這台機體!”
克爾斯特咬牙說道。
“你才是新人類的裁決者……”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中斷了。劇烈的咳嗽中,一股紅色從克爾斯特的嘴裡噴出。尼姆巴斯的手臂捏碎了他的身體。
“現在又想選擇我,真是寡廉鮮恥。”
尼姆巴斯說完就將他甩開,彷彿剛剛碰到了什麼骯髒的東西。克爾斯特的身體撞在牆上,變成了一灘肉泥。
在我內心深處,那個女人尖叫起來。
“閉嘴,瑪麗昂!”
尼姆巴斯·修塔森踢飛了我的機體。機體從格納庫中倒飛而出,落到了戶外。機體背靠著地面著陸,座位上的我彈起了數次。
紅光逼近了。尼姆巴斯·修塔森拔出了光束軍刀。
我的頭要燃燒起來了!我瞬間產生了這種錯覺。我不由自主地放開操縱桿,雙手抱在頭盔上。
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光束穿過的不是我的頭,而是『BLUE』的頭部。我從標準服的腰上拔出手槍,打開了駕駛艙艙門。
眼前的二號機拿著光束軍刀。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按下手槍的扳機。手槍的子彈擊中了藍色的裝甲,產生了跳彈。
“真是個蠢材。”尼姆巴斯·修塔森嘲笑著我。
他揮舞著手中的光束軍刀向我衝來——但是,100毫米命中了。爆炸的氣浪把我掀翻在座位上。
等我從駕駛艙裡探出身子確認時,吉姆出現了。可能是菲利普的機體吧。尼姆巴斯·修塔森躲避了菲利普的100毫米,遠離了我的機體。100毫米雖然直接命中,但並沒有給他的機體造成傷害。他用盾牌防禦住了。
“那是什麼?”
我注意到二號機手中的裝備。有一個我從未見過形狀的武器。看起來像槍,但不是100毫米機槍。尼姆巴斯·修塔森將槍口對準菲利普,但沒有射出子彈。
“修塔森上尉!”揚聲器傳來的聲音響徹基地。
由他的同夥偽裝的米迪婭啟動了,降落時產生的煙霧只是偽裝而已。尼姆巴斯·修塔森打算駕駛著二號機逃跑。
“菲利普!”我朝吉姆大喊。
當然,菲利普也注意到了他們的意圖。他把100毫米的槍口對準米迪婭。但是尼姆巴斯·修塔森的二號機向這邊逼近,無法擊中米迪婭。從重新瞄準的槍口中噴出的100毫米的子彈被二號機側跳著躲開,他又拿起光束軍刀朝吉姆揮去。瞄著駕駛艙揮去。
千鈞一髮之際,菲利普的吉姆後退閃開了。作為駕駛艙的代替,光束軍刀切斷了100毫米的槍管。如果尼姆巴斯·修塔森習慣了這台機體,那麼他這次是不會失誤的——那個動作讓人這麼想。
由於擔心發生炸膛,菲利普扔掉了100毫米,舉起盾牌。尼姆巴斯·修塔森也警惕這一點,他舉著盾牌飛退。
沒有產生爆炸。然而,尼姆巴斯·修塔森繼續飛退,朝著即將起飛的米迪婭飛去。推進器全力噴射,可以看見他已經抓住了米迪婭的貨艙艙門。
這樣下去,我們會坐視尼姆巴斯·修塔森逃走。
我回頭看了看格納庫。在倒下的『BLUE』那邊,阿爾夫臉色慘白地跑了過來。
我從駕駛艙裡跳出來,命令他。
“阿爾夫,讓三號機出動!”
“別說傻話了。”阿爾夫回答道,“那東西還沒組裝好呢。”
我抓住了他的衣領。“那就現在馬上組裝起來!”
“勇中尉,做不到的。”
薩瑪納從後面抓住了我(按照我說的話,他從處於待機狀態的自己的機體上下來了)。
“你在說什麼啊,振作一點吧。這可不像中尉你啊。”
放開我,我不斷掙扎著。我們爭論了多久呢?我突然被一拳打在了臉上。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抓住我的薩瑪納,我踉蹌了幾步才站穩了。
“適可而止吧。” 菲利普說。他用打我的拳頭指向後方。
“敵人已經走了。即使有三號機,你也無能為力了。”
他說得對。米迪婭已經遠去,只能聽到微弱的轟鳴音。就在我的身邊,菲利普的機器佇立著,從駕駛艙裡垂下的升降纜線在微微搖晃。我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機器靠近,是因為我太激動了吧。
這個事實與菲利普的毆打相結合,使我稍微平靜下來。
同時我也感到震驚。剛剛,我越過了自己劃定的界線。我試圖殺死尼姆巴斯·修塔森,卻並不是把他當作參與“戰爭”的敵人之一。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不是在“戰爭”中產生的敵意。我不是因為他是吉翁人而想殺死他。只是因為他是尼姆巴斯·修塔森,我才想殺死他。
“你不會以為自己變成超人了吧?”
菲利普大聲說道。
我擦了擦嘴角。嘴裡似乎破了,手背上滲出一點鮮血。對不起,我向周圍的人道歉。
我對尼姆巴斯·修塔森產生殺意可能是因為安裝在『BLUE』上的EXAM。它已經被摧毀了。但是,正如同我從駕駛艙裡對著二號機開槍一樣(我開槍時甚至忘記了子彈對MS的裝甲無效),我被EXAM附身了。
瘋狂的衝動消失了。但是,在我的心中,對他的殺意像燎原的烈火一般,不斷地燃燒著。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也許這份殺意直到殺死他為止才會消失。
那麼,我將不再作為“加島勇中尉”。而是作為我自己,我要殺死他。
“真的非常對不起。”我再次向周圍的同伴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