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求婚】

第十二卷 下  45【求婚】

 時光飛逝──

 艾蓮妮西亞世界滅亡，重生為米里狄亞世界。

 或許是過去的亡靈與公主的心願成真、靈神人劍斬斷了宿命，亦或是發生了一連串更勝於此的奇蹟，這個世界存在著以樹理四神為首的輪迴秩序。

 經由這個秩序與魔法律，賽里斯•波魯迪戈烏多所追求的「轉生」就像理所當然似的完成了。

 在那之後，經過漫長歲月──

 一名女孩子誕生在神話時代的魔族王國迪魯海德。

 雖然轉生魔族在那個時代並不罕見，她的雙親最初並沒有意識到她是轉生者。因為她的魔力並不強大，看起來只像個普通的嬰兒。

 唯一可見一斑的，是她打從出生時就討厭雨聲。每當下雨，這孩子便會嚎啕大哭，不論怎麼安撫都不會停止哭泣。

 可是不可思議的是，當雷聲響起時，她就會「咯咯咯咯」地開心大笑。

 在雙親的疼愛下，女孩健康長大。而當她開始學說話時，經常說出「露娜」這個詞彙。

 雙親起初認為她只是發音不標準，隨即便意識到那是在說她的名字。

 如果那是前世的名字，那她就很可能是轉生者。然而露娜不記得自己的姓氏，對前世的記憶也模糊不清。

 按照歷來的「轉生」來看，前世的記憶應該會在轉生完成後恢復。可是不可思議的是，露娜隨著成長才逐漸恢復記憶。

 直到六歲時，他們才終於明白她出生於遠古時代的世界。擁有強大魔力的魔族以一兩千年為單位進行轉生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她對故鄉的記憶卻不符合迪魯海德的任何地方。

 露娜想起的「拉卡法爾賽特」這個國家名稱，甚至沒被記載在歷史書上。

 露娜的雙親推斷，她是在沒有留下紀錄的遠古時代，以當時不完善的「轉生」進行轉生的人。

 於是，她的父母對日益想起新的記憶而不知所措的她，解釋有關轉生的事情。

 隨後露娜流下眼淚。即使問她理由，她也只會說：「我不知道。」

 這並不是因為悲傷。然而喪失記憶的露娜無從得知這點，只能不停地落淚。她的父母將無法理解自己為何哭得不停的露娜溫柔地擁入懷中。轉生者與其親生父母和一般的親子不同，也有許多家庭會互相保持距離。

 因為孩子帶有前世的記憶。

 儘管如此，親子關係完全破裂的情況並不多見。正因為認為自己將來也會轉生，大家都會自然地接受轉生到家庭裡的孩子，形成了這種文化。

 露娜隨著成長逐漸恢復記憶，一直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必須去尋找某人，記憶卻總是模糊不清。

 相對地，她一直有種強烈的衝動。受到彷佛在譴責她、威脅她一般的渴望驅使，她有無數次都想要離家出走。

 然而，那個時代並未安全到能讓轉生不完全的小孩子在離家後獨自生存下來。

 就跟艾蓮妮西亞世界一樣，戰亂長年不止，弱小的魔族會輕易死去。她的雙親絕非強大的魔族，但由於消息靈通，擁有能夠眺望遠處的魔眼（眼睛），所以才能生存下來。

 他們居住在大胃王巴爾曼統治的農耕都市德爾亞克。巴爾曼一如其別名，是個食量驚人的大胃王，一個人就能吃光德爾亞克生產的所有糧食。

 儘管擁有肥沃廣大的土地，居民全都是生產某種食物的農民，德爾亞克的人們卻總是為飢餓所苦。因為大胃王巴爾曼以稅收的名義，將他們所生產的糧食幾乎全都徵收了。

 不過作為交換，德爾亞克受到了在神話時代也是數一數二強者的巴爾曼庇護。

 只要交出糧食，德爾亞克的居民就能獲得保護，免於受到其他兇惡魔族的侵害。當巴爾曼吃飽時，他的個性溫和且富有慈悲。以露娜雙親的力量，難以帶著孩子在戰亂的迪魯海德生存下去。

 因此，他們決定忍受飢餓，來到農耕都市德爾亞克尋求庇護。露娜家的餐桌上，總是隻有兩片面包和一碗只放了一顆馬鈴薯的湯。

 「對不起，露娜，今天也只有這些能吃。」

 父親愧疚地說。

 「好啦，快趁熱吃吧。」

 母親帶著笑容說。

 「父親和母親的份呢？」

 當露娜提出疑問，兩人便露出微笑。

 「沒關係，我們今天已經吃過了。」

 「好啦，露娜，快點吃吧。要是被巴爾曼的士兵發現，可是會有大麻煩喔。」

 露娜的父母將偷藏的少量食物幾乎都給了女兒。即使數日未曾進食、再怎麼飢餓難耐，他們也只靠吃土來填飽肚子，等待她長大成人。

 那些硬得彷佛會咬斷牙齒的麵包與淡而無味的湯，露娜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很好吃呢。」

 當她這麼說完，雙親便開心地笑了。

 「太好了呢。等露娜長大，我們就一起離開這座城市吧。到時候，就能讓你吃更好吃的食物喔。」

 她的父母靜靜地看著獨自用餐的露娜，不斷地這樣告訴她。

 儘管他們一直餓著肚子，卻從未顯露出半點跡象。這既是雙親的愛，也是他們的溫柔。這讓露娜隱約覺得，她不該順從衝動，跑去尋找一個不確定是否存在的人。

 她必須當一個好孩子。

 她必須當一個能讓父母保持笑容的孩子。露娜告訴自己，絕不能破壞這個平穩的家庭。

 就這樣時間再度飛逝，來到她即將十五歲的那一天──

 農耕都市德爾亞克籠罩在一股不安的氛圍之中。

 「露娜！露娜，你在嗎？」

 本來在田裡工作的父親，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中。

 「露娜，你在哪裡？」

 正在閣樓上睡覺的露娜，睡眼惺忪地走下樓來。

 「啊啊，太好了。」

 「怎麼了嗎，父親？」

 當露娜問起，父親便一臉認真地這樣說：

 「你暫時不要出門。德爾亞克即將淪為戰場。」

 「……是真的嗎？竟然有魔族敢侵犯大胃王大人的領地……？」

 「他們是嗜血的亡靈。不畏死亡，只會瘋狂地毀滅敵人，是一群甚至沒有名字的怪物們。不論哪一方獲勝，農耕都市都無法避免受到損害。」

 「沒有名字的……亡靈……？」

 露娜喃喃低語。不知為何，這句話強烈地觸動了她的心。

 「幻名騎士團。」

 腦海中突然想起這個詞彙。

 「沒錯。既然你知道，那就省得解釋了。事情就是這樣，總之你不要出門！我很快就會回來。絕對不能出門喔！」

 父親急忙離開。

 大概是去叫母親了。

 突然間，一股衝動驅使著她，伸手握住了門把。儘管雙親的臉孔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下一瞬間，等露娜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從家中衝了出去。

 想見他。

 有什麼在強烈地向她呼喊。

 一直都很想見他。

 每當她踏出一步，這份心情就變得更加強烈。

 認為自己必須去見他。

 不曉得名字，也不認識長相。

 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可是她覺得只要見到他，就一定能回想起來。

 唯有自己的心，如此地對他魂牽夢縈。

 甚至讓她不惜違背父親的囑咐，飛奔而出。

 露娜離開城市，尋覓著那些亡靈。然而她找不到他們的任何蹤跡。在她不斷尋覓的過程中天色漸暗，最終完全陷入了夜幕。

 亡靈們不在任何地方。

 露娜歇了口氣。然後在終於恢復冷靜後，決定回家。

 父母一定很擔心她。

 儘管她發出「意念通訊」，卻無人回應。

 『……父親？母親……？』

 她感到忐忑不安。

 露娜壓下心中的不安跑了起來。

 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露娜急忙地加快腳步，儘可能迅速趕回家中。

 她推開門走進屋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地血泊的室內──父母坐在椅子上，全身被十把聖劍貫穿。

 死亡的氣息充斥四周，她的視線開始閃爍不定。

 「父親！母親──！」

 露娜大喊。

 然而，她的呼喊徒勞地消散在虛空之中。她父母的根源已不在那裡了。

 「虛假的家人死去，有這麼傷心嗎？」

 腳步聲響起。黑暗的另一頭走來一名男人。

 他的模樣令人毛骨悚然。彷佛將不同人的身體拼湊在一起，手腳、身體和魔眼（眼睛）沒有一處一致。這個男人給人一種彷佛死屍動了起來的印象。

 「……你……是誰……？為什麼要…………殺害父親和母親……！」

 「我是幻名騎士團的一員。」

 露娜茫然地看向男人的臉孔。

 「……不對……！」

 她沒有任何根據

 話語卻自然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幻名騎士團的任何人！他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露娜情緒激動地放聲大喊。隨後男人就像拆卸部件一般摘下自己的右手腕，其斷面處伸出一條紅線。「紅線」化為一根利針，貫穿了露娜的胸口。

 「啊……嗚…………！」

 當「紅線」纏住她的根源時，男人便畫出魔法陣，從中取出「記憶石」。

 「殺害你父母的是幻名騎士團。不過不需要擔心，因為你即將取回真正的家人。」

 「紅線」的另一端纏住「記憶石」。沒想到就在男人注入魔力，準備要發揮其權能的那個瞬間──

 天空才剛劃過一道紫電，整棟房子就被當場炸燬了。這個男人的四肢瞬間就像被劍斬碎一般化為碎塊。

 「劈啪」作響的紫電在周圍竄動。

 「啊…………」

 露娜睜大眼睛，一名纏繞著雷電、手持萬雷劍的魔族映入眼簾。那個人正是賽里斯•波魯迪戈烏多。

 「……沒想到你會自己過來，省了我去找人的麻煩。」

 「紅線」從被斬斷的軀體中延伸出來，將四肢拉到近處，使得被斬成碎塊的全身重新連接在一起。

 男人猛然起身，彷佛是一尊魔法人偶。

 「即使你再怎麼斬斷這具身體，這條命運的紅線也絕對不會斷。你已經忘記你在這數百年間不斷逃避我的事了嗎？」

 男人突然伸手。「紅線」從十根手指伸出，襲向了賽里斯。

 「『波身蓋然顯現（buenejiara）』。」

 賽里斯將萬雷劍刺進球體魔法陣。與此同時，九把可能性的刀刃刺穿了九個可能性的球體魔法陣。震耳欲聾的雷鳴與足以將這裡完全覆蓋的紫電湧出。

 天空轟響、大地震撼，萬物只因為魔力的解放就灰飛煙滅。

 唯獨在他正後方的露娜沒受到任何影響。當賽里斯將萬雷劍高舉向天時，合計十把的劍身朝天空竄出細若如絲的紫電。

 這是他為了斬斷「紅線」所開發出來的魔法。是對於連結一個命運的「紅線」，能開闢出無數可能性的毀滅之刃。

 「『滅盡十紫電界雷劍（rabuia neorudo garubuariizuen）』。」

 天空朝十把劍劈下毀滅紫電。宛如連結天地的支柱，其化為了一把劍刃。

 賽里斯踏出一步，同時揮出萬雷劍。彷佛撕裂天空的聲響徹到千里之外，毀滅在此落下雷擊。

 「什麼────！」

 男人被染成紫色，十根「紅線」當場消散。

 「咳……呃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就這點，程度────……！」

 紫電照亮了整座農耕都市德爾亞克。魔法人偶的男人為了與其對抗，以驚人的魔力展開了反魔法。

 儘管看起來就像瞬間挽回了劣勢，卻也只維持了一下，男人的身體便開始崩裂。他的身體無法跟上自己的魔力。

 全身在轉眼間迅速崩散，裸露出連結身體的紅線。當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反魔法消失的瞬間，紫電之刃便將所有「紅線」燒斷了。

 四肢在眨眼間消滅，只剩下男人的頭部留在原地。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終究是泡沫世界居民的身體……！竟然比人偶還要脆弱……！」

 賽里斯站在男人的頭部前面高高舉起萬雷劍。

 「你、這傢伙…………你這傢伙──……！賽里斯•波魯迪戈烏多────！別以為你這樣就贏了。假如是『偶人』、假如我拿出真本事，像你這種傢伙，根本不──呃……」

 萬雷劍毫不留情地揮下，伴隨著紫電消滅了頭部。賽里斯用魔眼（眼睛）確認敵人已經無法再戰後，便將萬雷劍收進魔法陣裡。

 他緩緩轉向露娜，向她走去。然後，默默地與她錯身而過。在這個瞬間，露娜腦海中突然閃過前世的記憶。

 她回想起來的，是他無法透露隻言片語的宿命。

 亡靈不語──

 「轉生」成功了。然而，他那殘酷的戰鬥還沒有結束。

 「謝謝你。」

 賽里斯停下腳步。

 「別誤會了，女人。」

 他對露娜的父母見死不救了。

 露娜心想，他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我總有一天一定會再次與他們重逢。因為有你為這個世界帶來的『轉生』魔法。」

 賽里斯瞥了露娜一眼，接著再度邁出步伐。

 甚至沒有回頭。

 甚至沒有停下腳步。

 甚至一句話也沒對她說。

 即使如此，她在遙遠的過去確實發誓了。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命運，她要擅自跟著他走。露娜不發一語，就像理所當然地走到賽里斯的身旁。

 「我需要強壯的母體。」

 他沒看向露娜的臉，自顧自地說。

 「生下我的孩子。」

 露娜隱約記得自己有什麼不能生下小孩的理由。

 那份記憶如今也依舊模糊不清。

 可是她不在乎。

 因為她認為這一定就是他的求婚。他想要給曾經追求著溫暖家庭的露娜、就在方才失去家人的露娜一個可能性。

 儘管他什麼也不說，一定就是這樣──

 「嗯。」

 她一面表達出滿滿的感謝，一面向亡靈展露笑容。

 因為她要連同他無法回應笑容的份，一起為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