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女的項圈無法取下
第一卷 第三章 魔女的項圈無法取下 羅格在意識朦朧之中察覺到自己被搬上了行駛中的車輛。
他能聞到防腐劑的味道，地板偶爾會發生震動。他的四肢都被綁住無法動彈，睜開眼睛，眼前也是一片漆黑。
（這裡是後備箱嗎……）
就在此時，他失去了意識。
下次醒來是因為他聽到了風聲。
海風帶著大海的味道輕撫羅格的脖頸。
羅格發現自己沒有躺在地板上。凱薩琳在他旁邊走著，羅格的姿勢仍是橫躺，但視野卻很高，與凱薩琳平齊。
（是浮游魔術嗎？）
迷糊的腦袋勉強做出推斷。
庫洛諾斯在前方，遠處能看到寬廣的地平線。天空昏暗，有些涼意，似乎已到半夜。都來到了海灣沿岸，他究竟在車上呆了多久？
「這兒是貨真價實的最終藏身處。我從海外以其他名義買下了倉庫及這兒一帶區域。對工作人員很不好意思，不過世上總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呢。」
庫洛諾斯說。他並不是對羅格說，而是對著凱薩琳。
「這樣啊。」
「表現得高興點兒啦，多虧有你我才能得救。」
「可是……」
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倉庫，大到能放進好幾頭鯨魚。正面的捲簾緊閉，他們繞到後門。庫洛諾斯向電子鎖輸入密碼後，房門開啟。
集裝箱等間隔排列在內部。羅格依舊無法動彈，在徹底看不見後門的時候，他們停下了。
「好，就在這兒把他放下來吧。」
庫洛諾斯說完，羅格的身體就緩緩下降，他俯臥倒地。
「也請解開催眠。我無論如何都想與保持清醒頭腦的他對話。」
「……精靈，謝謝你。」
凱薩琳說完，羅格腦中蒙的一層霧就迅速消失，視野也恢復良好。凱薩琳與庫洛諾斯在羅格頭頂上看著他，他連忙想起身，但卻起不來，額頭撞到地面，原來繩子還綁著他的四肢。
「果然很厲害啊，居然不需要任何準備，不愧是〈聖女〉。」
庫洛諾斯蹲下來，晃了晃羅格的肩膀。
「好啦，抬起頭唄。」
「……為什麼？」
為什麼庫洛諾斯會和凱薩琳在一起？
「那個……搜查官……」
凱薩琳雙手捂臉，肩膀顫抖，彷彿現在就要崩潰。到底是什麼把她逼到了這地步，在受米澤莉婭指責的時候她也不曾有這種表現。
「你……對凱薩琳做了什麼！」
羅格在地上怒吼，庫洛諾斯也一臉平靜。
「沒做什麼，只是我比較瞭解她。我在『記錄保管庫』裡看過皇國的『歷史書』，偶然看到了她那頁，然後就知道她曾經做過的事了。」
「……別說了。」
凱薩琳嗚咽著說。
「……不要告訴搜查官……」
庫洛諾斯聞言，苦笑著說道：「不說不行吧。」他面向羅格。
「唉，搜查官先生，你知道魔女為何被稱作魔女嗎？」
「……不就是因為給皇國帶來過巨大的災難嗎？」
「這確實是原因之一，但並非正確答案。」
「……因為她們擁有力量。」
「這也不對。看來你不太清楚呢。……魔女之所以被稱為魔女，關鍵在於她們的精神。」
庫洛諾斯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狼吃羊是理所應當，不這麼做就無法生存。但若是羊吃羊呢？明明沒有必要吃肉，卻殺害同族狼吞虎嚥。搜查官先生，我想說的就是——魔女是同類相食的野獸，無關乎她們是否擁有能力。因為即便沒有卓越的力量，魔女也會去滿足自己的慾望。」
庫洛諾斯指向凱薩琳。
「〈聖女〉凱薩琳沒能從火山噴發的災難中救下故鄉。但這並非事實——她不是沒救下，她是不去救。」
「……不要……不要說了。」
凱薩琳手中的眼淚滿溢而出，滴到腳邊。
「別再演戲了吧，〈聖女〉。你不是很享受現在的狀況麼？背叛他人不就是你的人生價值嗎？」
庫洛諾斯強行掰開凱薩琳蓋住臉的雙手。她哭得涕淚縱橫，臉上卻在笑。小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一定會露出這種表情吧。
「搜查官，不要看我……！」
她在哭，看著卻很高興。柔弱的眉毛上揚，嘴角勾起妖豔的弧度。
「凱撒……琳？」
羅格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騙人的吧……你快說他在撒謊啊！」
「對，對不起，搜查官！他沒有撒謊……！我！現在『非常』興奮！」
「為，為什麼……？！你不是說不能放任殘酷的犯人不管嗎？！那句話也是謊言嗎？！」
「不是謊言！」
凱薩琳大喊，彷彿要蓋過羅格的話。
「人們在遭受殘酷對待喔？！那不是肯定很可憐嗎？！絕對無法饒恕！」
她的聲音很悲切。
實在無法認為她在撒謊。她想象到了受害者的痛苦，並且也希望幫助他們。凱薩琳的這種感情傳達了過來。
正因為如此。
「但這樣最好！我最喜歡信任我的人或悲或怒地死掉了……！」
羅格無法理解她的話。
「罪，罪」
凱薩琳卡了好幾次說道。
「罪，罪惡感太舒服了！其，其實我也想忍耐喔……？但，但是羅格搜查官是個天大的好人，背叛這種人的信賴會怎樣呢！我想象了一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她的音量逐漸變大，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凱薩琳的眸子裡滴落，這一定是她真的感到很悲傷的證據。
「對不起！我背叛您，導致您要被殺掉了，對不起！請您儘管恨我！不要原諒我！」
她這句話也一定是認真說的吧。
但是。
凱薩琳每說一句話，羅格的心臟就變得越發冰冷。
「對不起……！對不起……！」
凱薩琳一邊懺悔一邊笑。她看著羅格笑容滿面。
（啊啊，是嗎……）
羅格總算理解了米澤莉婭說的話。
『我喜歡正直的人，但是我討厭你。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聖女〉凱薩琳？無可救藥的悲哀魔女。』
她是正確的。米澤莉婭一開始就看穿了凱薩琳的本性。凱薩琳拯救不了任何人，也不打算拯救，並且她還會為沒能拯救而悲傷。——正是個大騙子。
羅格茫然自失，他看到一雙皮鞋走來。
「讓你昏迷的是她，用的是〈催眠〉呢。然後她把我從牢裡放出來，我原本還在思考該如何應對魔女們的追蹤，這也靠她施展的〈隱蔽〉渡過難關了。」
庫洛諾斯蹲下來，把臉湊近羅格。
「我之前說過昨天魔女米澤莉婭來拜訪給我對吧，那是騙人的，來訪的是〈聖女〉喔。我想起『歷史書』的內容，叫她幫幫我，她就很乾脆地倒戈了喔。感覺就是出乎意料的幸運降臨呢。但其實我原本想使用另外的手段。————那就是你。」
庫洛諾斯單膝跪地，挽起左袖口。他的手臂上刻有密密麻麻的紅黑色魔術刻印——不，這真的是刻印嗎？刻上去的文字正在他的手臂之上四處爬行，猶如有生命的活物。
「這是〈時間操作〉。和機密魔術融合好像就會變成這樣。真正的魔女應該能融合得更高明些。」
庫洛諾斯語帶自嘲，他把手放在羅格的腦袋上。
「■■■■」
他說出無法理解的句子。
和全世界使用的任何語言都不同。
（這是……詠唱？）
「這是命令魔術的純粹言語。順帶一提，剛剛那條命令的意思是：『時間啊逆流吧』」
逆流時間……並不是讓人老化嗎？羅格感到困惑。
「做個交易吧。只要使用這個魔術，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你知道兩大貴族首領的年齡嗎？大到荒唐喔。和我聯手，你也能受此恩惠。」
「……交易？」
「沒錯。有你這樣技藝高超的夥伴，我也能放心，而且還能獲取搜查局的內部情報。你還能實現不老，這交易還不錯吧？」
庫洛諾斯滿懷深情微微一笑。
羅格險些被吞噬。
但他們之間有一件絕對無法相容的事。
「……我想問個問題。」
「行啊，問吧。」
庫洛諾斯笑著說。
「……你說你想重現魔女時代，至今你犧牲了多少人？」
羅格問道。庫洛諾斯保持笑容，彷彿在回憶一般挑起一邊眉毛。
「大概一百出頭吧，我也不記得準確數字了。〈時間操作〉基本用來讓人衰老而死，但也能逆流生體時間消滅其存在呢。假如把這裡的工作人員也算進去，具體數字或許會有偏——」
羅格聽著聽著，心臟就像疾槌兒打鼓似的怦怦直跳。
〈奪命者〉的大義名分。對這傢伙而言這種事無所謂。他只是用單薄的假面騙自己，拿得來的魔術玩耍罷了。
清楚這件事的瞬間，羅格再也無法冷靜。
「……你」
「嗯，怎麼了？」
「你這混賬————————！」
羅格想咬庫洛諾斯的腳踝，但庫洛諾斯靈巧地躲過，踢了羅格下巴一腳。
「——————————」
「麻煩了啊，交易失敗嗎？我本以為會很順利，這麼一來我豈不是隻能消滅你了？」
視野也因為衝擊搖晃。
羅格心中湧起熊熊怒火，但身體卻逐漸冰冷，連指尖都失去了溫度。
——我會死在這裡嗎？
被夥伴背叛，一事無成，鬱鬱而終？
「啊？」
庫洛諾斯吃了一驚。
「你在幹嘛呢？」
羅格沒有回答。
他全身趴在地上挪動，雖然用不了手腳，但這麼做至少可以慢慢移動。
「我怎麼可能放跑你呢。你不惜這麼做也想逃嗎？我對你很失望啊，搜查官先生。」
隨你怎麼講。要是羅格死在這裡，誰去傳達這傢伙的事。
在這傢伙做的惡事公之於眾之前，羅格不能死。
至少，至少要留下一些痕跡——
「沒意思。你趕緊去死吧。」
庫洛諾斯舉起手。
——啊。
瞬間，庫洛諾斯的肩膀開綻，飛濺的血液落在羅格身上。庫洛諾斯滾落在地。
「啊咕啊啊啊啊！」
然後他一臉驚訝。
「真虧你能活到現在呀，羅格君。」
熟悉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哎呀，手槍也意外的能打中呢。」
米澤莉婭在集裝箱上面仔細觀察手裡的手槍。
「米，米澤莉婭！」
「你終於願意叫我的名字了呢，不過也不用在這個時候叫吧。」
米澤莉婭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你，你這話現在才是無所謂吧！」
羅格的感情亂作一團，他大聲反駁。
「也是啦。」
米澤莉婭從集裝箱上跳下來無聲著地，然後她的蒼藍眼眸看向庫洛諾斯。
「——噫。」
「不行，不行啊，怎麼能害怕呢，你不是男子漢嗎？」
米澤莉婭聳了聳肩。
「……你是〈人偶鬼〉吧！用精神支配把人類變成人偶的那個。」
庫洛諾斯邊退邊說。「但能力的效果範圍有限。」
「哼……是啊，但我已經『抓住』了你的精神。」
「嗯？」米澤莉婭邁出一步之後這麼說道。
「事到如今還要妨礙我嗎？凱薩琳。」
凱薩琳擋在米澤莉婭面前。
「……術式已經解除了。」
她低聲說道。
「對，對了，你幫我拖住她！我還不能死，我要創造魔女的時代！」
庫洛諾斯站起來開始逃跑。
「等等，別跑！」
羅格大喊，但庫洛諾斯已經在集裝箱中間消去了身影。
「——可惡。」
羅格暗罵。米澤莉婭打了個響指，束縛羅格的繩索就全被切斷了。羅格驚訝地看向她。
「去追吧，」米澤莉婭笑眯眯地說，「你不是很想給他來一記重拳嗎？」
「嗯！」
羅格挑起嘴角。
這是他現在最想做的事。
◇
目送羅格離去，凱薩琳說：
「搜查官會死掉喔。」
米澤莉婭看都沒看她，悠閒地伸了個懶腰。
「我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句話啊。不過咱家的羅格君很頑強，不用擔心。」
凱薩琳的眼淚已經止住。她沒有擦拭，徑直瞪向米澤莉婭。
「哦呀，我說了什麼話不順你的心了？不好意思喔，我不太懂人心的細微感情。」
「嘴貧得要命……你是怎麼來這裡的？我應該已經反制了探知魔術。」
「問問你自己的胸口唄。」
米澤莉婭拍了拍自己的胸。凱薩琳盯著她的動作不放，手伸入自己的胸口。內衣外側貼著什麼東西，是小如蒼蠅的機械。
——安潔妮的竊聽器！
「究竟是怎麼放進來的……？！」
凱薩琳說。
「要和身邊人打好關係喔，尤其是每天給我們洗衣服的人。」
是莉可嗎？
凱薩琳想到原因咬牙。
米澤莉婭果然是強敵。不只是魔術，她總是鑽人空子的性格也很麻煩。再讓她講下去也沒什麼好事。
「精靈——」她張開雙臂，掌心向上。
左手——風聲嘶嘯，光球在手掌略上方出現。以光球為中心，大氣席捲，漩渦逐漸吸入塵埃，一開始的塵捲風漸漸成長為抵達倉庫天花板的大漩渦。
右手——紅球出現。大小如棒球的紅球每隔一秒逐漸膨脹，從棒球變成排球，再從排球變成抗力球，最後膨脹到乘用車大小才停止。
強風猛烈吹拂雙方的髮絲，紅球散發的熱量徐徐燒灼肌膚。
「又用了個驚人的魔術呢。」
米澤莉婭佩服地說道。
「〈風刃〉和〈燒陽〉嗎？沒超過〈項圈〉的限制麼？」
「沒問題。——你最好先擔心你自己。」
「我當然有在擔心。在被碎屍萬段以後，不知道會不會被做成漢堡呢，我要小心注意對吧？」
「你這人——！」
米澤莉婭無論何時都會開玩笑。她輕鬆散漫地躲過凱薩琳的激烈情緒，這也讓人極其惱火。
而且，那對眸子。
——蒼藍色眼眸彷彿掌握了凱薩琳的一切一般射穿了她。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凱薩琳喜歡背叛信任自己的人。那個人感到受傷，她也會很受傷。她很喜歡這麼做，她特別想傷害自己的心靈。但米澤莉婭卻用那種眼神看她，那對冰冷的蒼藍眼眸。被她這麼看著，凱薩琳就像是被潑了盆冷水。
她想要背叛。
她想要受傷。
她意識到自己是『魔女』是在兩千年前。朋友受賊人襲擊，她想去救朋友，卻沒能趕上，箭矢刺穿了朋友的腹部。剷除賊人以後，凱薩琳抱起朋友，朋友的身體已徹底冰冷，眼神空洞。
那時朋友還活著。
但朋友冰冷的肌膚，與她說不定會死的焦躁令凱薩琳茫然自失，最後朋友在她的臂彎裡不動了。
她心中縈繞的是已經無可挽回的絕望，以及罪惡感。
還有喜悅。
就無可挽回而言，凱薩琳也是一樣。後來她一直背叛他人，戴上善人的面具，欺騙自己，欺騙他人，感受喜悅。
所以她要殺掉米澤莉婭。她必須殺掉她無法欺騙的人。
凱薩琳雙手交叉，朝〈人偶鬼〉射出手掌上浮現的兩個〈魔術〉。
◇
羅格全力奔跑，前方傳來庫洛諾斯的腳步聲，他靠這聲音持續奔跑。
他早已搞不清自己身處倉庫的哪個位置。
（這兒太大了！可惡！）
羅格在心中暗罵。
背後傳來爆炸聲。他轉過頭，遠方形成了龍捲風，那邊的戰鬥似乎也已開示。激烈的爆炸聲屢次響起。
（她們真的跟我一樣是人類嗎？！）
規模差太遠了。難以相信她們的魔力還處於受限狀態。
庫洛諾斯的腳步聲忽然消失。羅格連忙止步，他環顧集裝箱堆成的通道，肉眼可見的範圍內不見庫洛諾斯。
「捉迷藏結束了嗎！」
羅格一個一個地確認集裝箱的空隙，大喊道。
「捉迷藏？」庫洛諾斯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我一開始就沒打算逃，我要在這裡殺掉你，礙眼的魔女就交給她對付。」
「一個勁逃竄的混蛋怎麼可能贏！」
羅格盡力回嘴。能讓庫洛諾斯發怒失去冷靜就算賺到了，而且他不回懟幾句也咽不下這口氣。
「能不能贏？愚蠢的問題。你忘了我讓你的時間『逆流』了嗎？」
羅格幡然醒悟，看向自己的手臂。衣服的衣襬變長了——不，是他變小了嗎？他把意識投向自己的身體，忽然就開始感覺不對勁。視線變低，鞋頭也多了大量空間。
「好啦，你接下來還會逐漸縮小喔。來找出我吧。」
「可惡，你藏在哪裡！」
他毫無疑問就在附近。
但羅格只能聽到聲音，看不見人。他應該被米澤莉婭擊中過，是止血完畢了嗎，地上也沒有血跡。
羅格在集裝箱中間穿梭，期間他也聽到庫洛諾斯的聲音。
「不在那兒喔。」
「走哪兒去呢？方向錯了啦。」
「快點快點，再不抓緊時間你就要消失囉。」
庫洛諾斯的聲音常伴羅格身旁。羅格以為他在身後，結果前方就傳來聲音，以為他在右方，結果聲音就在左邊出現。
羅格的額頭滲出冷汗。
他上氣不接下氣，相當苦悶。就在他想左轉的時候，鞋子掉了往前方飛了出去。
「哈……哈……」
羅格喘著粗氣止步。
腳不合鞋。鞋子已經大到彷彿專供彪形大漢穿著。
夾克也寬鬆肥大，不挽起好幾重袖口都露不出手臂。
（……糟糕。）
身體已經縮小到無法無視的地步。
生體時間的逆流速度這麼快嗎？焦躁感令他頭腦發熱。但是，庫洛諾斯絕對在這個地方，他沒有出去，他一定很想在近處觀賞羅格的死相。
「怎麼了？放棄了？」
聲音從左邊角落的集裝箱那兒傳來。
他就在那兒，但羅格沒有行動。
一個想法閃過他的腦海。
他的腳步聲消失，並不是因為他停下藏起來了，而是因為他脫了鞋不是嗎？
羅格悄悄豎起耳朵。
有衣物的摩擦聲。羅格並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果然！那傢伙就在那裡！）
而且還有輕微的呼吸聲。還能聽到腳踩碎石的聲音。每個聲音都很小，對方非常謹慎，以防羅格聽見。如果羅格還在到處亂跑，一定注意不到。
踩踏碎石的聲音逐漸逼近。
沙啦沙啦。
——再等等，機會還沒到。
羅格再次走起來。
沙啦沙啦。
羅格按捺住轉身的衝動，徑直往前走。
——再等等，再等等。
踩踏碎石的聲音變了。從“沙啦沙啦”變成“沙沙沙”。
——還不是時候。
聲音很近了。他聽得見庫洛諾斯的呼吸聲。
溫熱的吐息拍打在他的脖子上。
羅格瞬間把夾克扔向後方，夾克蓋在『透明』的庫洛諾斯身上。夾克浮在空中，緊接著庫洛諾斯的身影就像看不見的紙上了色一般浮現。
「——什麼？！把〈穿透〉給？！」庫洛諾斯大驚。
羅格使出渾身力氣撞了上去。庫洛諾斯向後傾倒。羅格握緊手套往庫洛諾斯的臉上揍下去。
「去死，混蛋！」
羅格鬆了口氣。就差一點點，時機稍微偏了一點他就要死了。
這時忽然響起極其巨大的爆炸聲。整個倉庫都在搖晃，燈光也發出破碎的聲音。
（米澤莉婭沒事嗎？）
不，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制服庫洛諾斯。羅格想抓起庫洛諾斯的手給他銬上手銬，結果左半邊臉受到強烈衝擊，他被打飛了。
（——什麼？！）
身體飄在空中。
沒能做好受身，背重重地撞在地上。他一瞬間無法呼吸。
庫洛諾斯站了起來。
「剛剛那下……很痛啊。」庫洛諾斯吐出帶血的痰，「嘴裡都出血了。」
羅格頭暈目眩，他遭到反擊了嗎？
他茫然地看著庫洛諾斯朝他走來。
「你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呢，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現在的你只有小石子程度的魔力，畢竟你的身體已經變成了小孩。」
羅格靠在旁邊的集裝箱上想站起來，但腳不停顫抖，沒法好好站起來。
庫洛諾斯滔滔不絕。
「我不是說了我讓你的時間逆流了嗎？小孩子不可能勝過大人，你得做好想象呀。」
羅格緊靠著集裝箱勉強站起來，握緊雙拳。他的腳仍在不停顫抖，但羅格把這感覺強行按下去。
「別掙扎了，勝負已定。」
「……太好了。你沒有使用可以變得無敵的魔術。」
「你說什麼呢？還想著贏我嗎？」
「……如果我說是呢？」
庫洛諾斯張開雙手，高聲說道。
「答案當然是不可能。放棄吧。我出生於『兩大貴族』，水準不是你能相提並論的。我有必須達成的使命，只有我能改變世界。為了再現魔女時代，我不能在這兒停滯不——」
羅格瞬間拉近距離，往庫洛諾斯毫無防備的高鼻樑打上一拳。
「咕噗？！」
庫洛諾斯搖搖晃晃地按住鼻子。「一時運氣好打中我，少沾沾自——」
羅格不等他說完就衝過去對準他的太陽穴來了個迴旋踢。庫洛諾斯這次終於承受不住，摔了個屁股墩。
「誒？！啊，這，這什麼鬼？！」
隻身與罪犯交鋒。相互毆打，吃下對方釋放的魔術，但羅格依然活了下來。
「你是魔術用太多了，連頭腦都變成小孩子水平了嗎？在你眼前的可是搜查官，別講那麼多廢話。」
羅格狠狠地說。
「站起來啊，混蛋，只揍一拳我可沒盡興。」
◇
鐵塊像糖果一樣被高溫融化，風刃剜取地面。凱薩琳振臂一揮，魔術的軌道就發生變化，追逐著米澤莉婭。但米澤莉婭就像讀了對方的心似的，在咫尺之遙的距離躲開。米澤莉婭翻滾、跳躍，在她跑上集裝箱浮在空中的時候狙擊，她也能借助空中漂浮的瓦礫加速。〈燒陽〉消失在深處，米澤莉婭也只有腦後的頭髮稍微焦了點。
——為什麼？！
凱薩琳分散規模如龍捲風的〈風刃〉，集中攻擊米澤莉婭。不可視之刃如擁有指向性的雨滴傾注而下。
米澤莉婭先是藏到集裝箱背後，然後穿過刃雨朝凱薩琳衝了過來。她預料之外的行動令凱薩琳吃驚。看到她手握手槍，把槍把頂在腰上扣動扳機，凱薩琳將一部分散開的〈風刃〉集中至前方，射出的子彈沒有擊中凱薩琳，飛向了錯誤的方向。但這時，米澤莉婭已經消失了。
就是這個。在她想採取決定性的行動時，米澤莉婭總會準備好對策，害她難以攻破。
（現在不是藏招的時候呢。）
凱薩琳決定祭出王牌。
她略微提升魔力輸出。
瞬間，〈風刃〉、〈燒陽〉的火力猶如錯開了齒輪急速上升。
這是臨近〈項圈〉規定魔力的狀態。
再多加一丁點魔力，〈項圈〉就會起反應——結果即是死。
或許沒必要做到這地步。
但凱薩琳有不祥的預感，米澤莉婭『一直在逃跑』。她感覺米澤莉婭似乎有某種目的。
（在她的計劃實現前收拾掉她。）
凱薩琳拍了拍雙手。
〈風刃〉纏繞〈燒陽〉，使化為小型太陽的〈燒陽〉搖動。極大的熱量開始形成旋渦，迴旋速度逐漸加快。就在風的嘶吼聲大到震耳欲聾的剎那。
太陽四濺。
足以融化鐵塊的高溫集合體風速抵達105海里/小時，接連在集裝箱、地面、倉庫開窟窿。凱薩琳的視野內逐漸染成一片赤紅。
在凱薩琳的魔力見底之前，這場攻擊不會停止。而凱薩琳的魔力絕不會有見底的時候。
風聲、鐵塊融化聲、大地崩碎聲——凱薩琳聽著這些聲音沉醉在剎那的破壞中。〈風刃〉與〈燒陽〉的組合技破壞力驚人，羅格他們說不定也被捲入了攻擊。不過，如果他們真的被捲入了也挺好的，因為那樣她就能被罪惡感填滿。
持續徹底的破壞行為過了三十秒。
凱薩琳逐漸降低〈風刃〉與〈燒陽〉的出力，因為這和駕駛車輛一樣，急剎車會導致能量暴走。最後浮現在掌上的兩個魔術各自變回微風與電球，倏地消失。
凱薩琳看向她破壞後的現場。
倉庫已經不留原形。
凱薩琳前方的物體像是被放進攪拌機攪拌過似的徹底粉碎，穿過破碎散落的天花板可以看見夜空。
「……結束了。」
她低聲說道。
羅格和米澤莉婭都消失了。
是她消滅的。
胸口好苦悶。她晃晃悠悠的站都站不穩。
（搜查官！搜查官！搜查官！）
凱薩琳緊緊抓著自己胸口的衣服。
她消滅了或許算救了自己一命的羅格。
「啊啊啊啊啊…………」
悲喜交集，凱薩琳無力地跪倒，又因為米澤莉婭的一句話清醒了過來。
「有做個好夢嗎？」
「誒？」
米澤莉婭的蒼藍眼眸就在她眼前。
「口水流下來了喔。」
米澤莉婭眯細了眼。
凱薩琳想開口，但身體卻違揹她的意志，動彈不得。
「哦喲喲，好險好險。你的魔術很危險，我已經封住了你想使用魔術的『選項』喔。」
倉庫沒有絲毫破壞痕跡，天花板仍然給人一種沉悶的壓迫感，當然也看不見夜空。
（發，發生什麼了？！）
「發，發生什麼了？！嗎，很正常的疑問呢。」
「誒？！為什麼——」
「——能讀你的心嗎？那當然是因為我已經連上了你的精神，你之前都在做夢喔。」
米澤莉婭若無其事地說道。
連上？不可能。她應該沒有使用魔術的時間，也不曾詠唱。刻印也無處可尋。
「使用魔術一般需要詠唱或刻印，但也有免去這些步驟的方法。簡單來講，只要能向〈魔術〉傳達命令就可以了。」米澤莉婭補充道，「揭開謎底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我使用〈精神支配〉用的是眼睛。」
米澤莉婭指著自己的眼睛，猛地把臉靠過來。
——的確，凱薩琳使用〈風刃〉和〈燒陽〉的瞬間和她對上了眼，但僅僅如此……
「可以做到喔。你也是魔女吧？別人做不到的事，魔女可以做到。你懂的吧？」
凱薩琳感覺自己正逐漸被米澤莉婭的眼眸吞噬。
——好可怕。
凱薩琳的一切都被她窺視、支配。
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有的只是恐懼。
「你很喜歡罪惡感對吧？為此不惜殺害喜歡的人對吧？那你就在夢裡充分體驗吧。」
凱薩琳有種被踢落的感覺。
她墜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
庫洛諾斯撲了過來。他恐怕是這麼想的：羅格現在只是個小孩子，就算多少受到他的攻擊，只要能扣住他就能取勝。
天真。
羅格架開抓來的手，從他的左腋下穿過，同時肘擊他的膝蓋。
庫洛諾斯失去了平衡。羅格繞到他背後給了他腎臟一拳。刺戳。小跳躲過庫洛諾斯胡亂使出的後踢，給他的後背來上一記上段踢。
「——喀哈！」
庫洛諾斯被迫吐氣，身子向後仰。羅格重新擺好架勢，這次瞄準膝蓋內側，用腳背全力踢進去。庫洛諾斯就屈膝向前傾倒。
羅格就是想製造這樣的狀況。
庫洛諾斯的重心降低，頭來到了容易攻擊的位置。
羅格左手抓住庫洛諾斯的頭髮，也不管會不會拉斷頭髮，就把庫洛諾斯拉到自己旁邊，毫不猶豫地肘擊他的腦袋。硬物碰撞的低沉聲音響起。有確實打中的感覺，他想再來一次肘——
「咕嘎啊啊啊！」
庫洛諾斯拋開至今悠然的態度大叫，胡亂甩臂。是他使出的力道不足嗎？不，不對，是他又縮小了。
「——啊啊啊啊啊！可惡！啊啊啊！」
庫洛諾斯大喊著，眼睛充血地看著他。懂了，他還能耐揍。沒問題。庫洛諾斯想詠唱魔術就攻擊他的肝臟打斷他，後仰，左右閃躲，下蹲躲開他的大幅度踢擊。抓住他賣出的破綻攻擊他的下半身要害。
「——嘎啊啊啊啊啊！」
庫洛諾斯雙腿縮緊尖叫。好。
庫洛諾斯把手臂舉到臉的高度。羅格改變攻擊目標，踢他的脛骨。庫洛諾斯再次尖叫。
（……不夠，不夠啊。）
右勾拳揍完他右半張臉，又再揍飛來的左臉。
（……不要以為這點程度就結束了。）
毆打。毆打。威力雖小，次數多了也不可小視。
然而羅格揍多了也開始缺氧，胸口痛苦到快爆炸了，但他仍沒有停手。他接下、架住、卸掉庫洛諾斯的攻擊，並趁機揍回去，揍到拳頭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我絕對饒不了你。）
身體站都快站不穩了，但他的頭腦卻很清晰。
必須在這裡收拾掉庫洛諾斯，不然會出現『更多死者』。
「嗚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
回過神來他已在大喊，也不知道支撐他大喊的氧氣從何而來。
庫洛諾斯還沒有倒下。
他的胳膊肌腱開始發疼。即便如此，他仍在攻擊。
庫洛諾斯還沒有倒下。
視野開始扭曲。鼻子裡流出粘稠液體。
庫洛諾斯還沒有。
庫洛諾斯還——
他緊咬嘴唇喚醒快要消失的意識。重心移動到下半身，以左腳為軸，右腳加速，固定腳尖，狠狠地往上踢。
喀。
庫洛諾斯身體上浮，下巴朝上，兩隻手在空中像狗刨似的亂晃。
羅格只看到這裡，他仰面倒下。身體使不上一絲勁，猛喘粗氣，貪婪地吸食失去的氧氣。
（……給我倒下！）
祈禱。
他聽到踩踏地面的聲音。
噠，噠噠噠。不規則的腳步聲。
（……差不多給我倒下吧！）
庫洛諾斯在模糊的視野中東倒八歪。晃晃悠悠的庫洛諾斯握緊拳頭，看向羅格，慢慢地逼近他。
怎麼可能。
他的身體動不了了，沒法反擊。拳頭越來越近，在他想閉上雙眼放棄的時候，拳頭往右側偏離，庫洛諾斯的身體往下倒，掠過羅格，倒在了他旁邊。
「……哈……哈……！混蛋，我贏了！」
羅格自暴自棄地大喊，這時他才注意到。
自己渾身是血，和字面意思一樣，變成了〈浴血〉。
（沒想到又會變成這樣。）
他直起有如灌鉛的沉重身體。
把庫洛諾斯翻了個身，臉朝上，原本端正的臉龐現在也變得很悽慘。羅格給他銬上手銬，往嘴上纏佈防止他詠唱。
「喂——羅格君——還活著嗎？」
是米澤莉婭的聲音。她朝這邊跑來。
剛剛那邊聲音這麼大，她身上就沒有一絲傷痕，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的表情很清爽。
「……你沒事啊。」
白擔心了。
他可是全身痛得要命。羅格無奈地站起來和她正面相對。
「羅格君，不帶這麼講的吧。你難道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米澤莉婭笑眯眯地把手貼在自己的耳朵上。
羅格嘆了口氣。
「……多謝。」
「誒？多謝？什麼多謝啊？我有點不太懂呢。」
「……就是那個。」
「那個？那個是什麼？」
「啊啊，可惡！」羅格大叫起來，「謝謝你來幫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樣夠了嗎？！」
「總覺得有點破罐破摔，算了，也行吧。」
米澤莉婭滿意地點頭。
「煩死了。我這各方面都到極限了，你看，我都縮成這麼小了。」
「嘿……我還以為你要改變形象呢。」
「我特麼揍你啊。」
「開玩笑的。好啦，在你喪命前，我給你解除術式吧。」
「你能解除嗎？！」
「你以為我是誰？這比燒開水還簡單，我可以想到大約一百五十個辦法。」
「……這是撒謊吧。」
「是撒謊，但我的確有辦法喔。好了，扶起那傢伙的腦袋。」
是說庫洛諾斯嗎？羅格扶起他的腦袋，現在這身體幹這點體力活都感覺相當沉。
「給他施加〈精神支配〉，然後讓他自己再次對羅格君使用魔術。反向迴流時間，停止合適的年齡就解決啦。」
羅格低聲說道。
「……是嗎，真的能得救嗎？」
「怎麼了？你不高興嗎？」
「並不是不高興。……但是，我一想到如果能再早一些抓到這傢伙，或許可以減少犧牲者數量，就……」
米澤莉婭閉上眼嘆了口氣，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我略微有所察覺，你是會蓄積壓力的類型對吧？性格真是麻煩得要死呢。」
「……其他人不也會這樣想嗎！」
「你總是會在重要的時候發作所以才不行啊！多向我學學！要時刻發洩壓力！懂嗎？」
米澤莉婭用食指蹂躪羅格的鼻子。
「……抱歉。」
羅格老實道歉，米澤莉婭又嘆了口氣。
「唉，算了，抓緊時間吧。你的時間已經沒剩多少了。」
聽她這麼說，羅格才注意到自己在打倒庫洛諾斯之後，身體又進一步縮小了。
（不妙。）
羅格連忙跑到庫洛諾斯旁邊，然後他僵住了。
這是什麼？
庫洛諾斯的衣服底下有東西蠢蠢欲動，彷彿毒蛇蜿蜒爬行，衣服隆起，變形。但庫洛諾斯仍然昏迷。
「混蛋……！還有招沒使嗎。」
「不，不對。」
平日語氣飄飄然的米澤莉婭聲音也有些生硬。
「這……恐怕是沒控制好魔術，陷入了肆意暴走的狀態。」
「還能有這種事？！」
沒有意識就無法發動魔術，因為人無法傳達指令。即便是能夠靠時間差發動的刻印法，庫洛諾斯也應該沒有刻畫刻印的時間。
「機密魔術有許多不為人所知的特性。在使用者失去意識無法控制的情況下，『魔術自身』或許會自行發動效果。我也不清楚之後會發生什麼。」
米澤莉婭說。
「總之抓緊時間吧。」
她用手指翻開庫洛諾斯的眼皮，蒼藍眼眸盯著他的瞳孔。
「〈精神支——」
米澤莉婭像顆小石子被輕易彈飛，她的身體重重摔在數米外的地面上。
「——！」
「米澤莉婭！」
庫洛諾斯像是無視了重力一般緩緩站起，纏在他臉上的布化為齏粉，手銬也莫名崩碎。
「■■■■■■■■」
庫洛諾斯吐出來歷不明的語言，環顧四周。黑煙籠罩他的身體，黑煙之中，有如同蛇的生物在不斷活動。但最奇怪的是頭部。
只有庫洛諾斯的頭在重複老化與返老。
一會兒收縮一會兒擴大，一會兒變成富有光澤、柔軟Q彈的嬰兒臉，一會變成皺紋密佈的老人臉，又很快變成水靈鮮嫩的少年臉，原本的青年臉也現出身形。猶如拖拽視頻進度條，庫洛諾斯過去、現在、未來的臉接連浮現。
——這就是〈時間操作〉暴走的結果嗎？
「■■■■■■」
老年庫洛諾斯詠唱。
庫洛諾斯眼中放光，虹色的光線射穿天花板，飛向空中如煙花般爆炸。
雖然打偏了方向，但這威力實在驚人。
羅格跑到米澤莉婭身旁把她抱起來。
「沒事吧？！」
「沒事，但有個壞消息，」米澤莉婭借羅格的肩膀站起來，「〈精神支配〉失敗了。他的精神被〈時間操作〉五花大綁，我沒法干涉。」
她的臉色蒼白。
羅格問道。
「真的沒事嗎？」
「魔術遭到抵抗就會這樣。呵，雖說我上次失敗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從容不迫的態度讓羅格領悟到。
「——你有作戰計劃？」
「用匹配鎖具的鑰匙才能開門。所以，我們用其他魔術開鎖就行了。」
米澤莉婭吹起口哨。
她還在說讓人聽不太懂的話，同時暴風雪把周圍一帶的集裝箱全都吹飛。
「如你所見，他正在無差別攻擊。也不清楚他究竟在看哪裡，靠近他很危險，不過，只要能確定他的攻擊方向就沒問題。」
「意思是叫我去當誘餌嗎？」
「沒錯，我繞到後面，你就在正面引誘他吧。」
「我知道了……可別死了！」
「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活了一千兩百年的——」
庫洛諾斯轉過頭看向他們。他像機器人似的彎下頭，從嬰兒變成青年，開口。
「■■■──」
「跑起來！」
羅格往右，米澤莉婭往左，高溫光線穿過兩人剛剛所在的地方，地面留下燒焦的痕跡。
「混蛋，這邊！」
羅格撿起瓦礫朝庫洛諾斯丟過去。瓦礫打中他的臉，半老的肥胖庫洛諾斯像是很痛似的閉上了一隻眼。
「睡傻了嗎！來我這裡！」
庫洛諾斯的臉染上憤怒。
剛剛還行動遲緩的庫洛諾斯朝羅格衝來。他的臉部年齡來來回回反覆無常，但每個年代的臉都在瞪羅格。
「可惡！真謝謝你這麼聽話啊！」
羅格全力奔跑。
聽到背後的詠唱聲，羅格趕緊滾到前方蹲下，紫色液體掃過他的頭頂，集裝箱碰到這些液體發出“呲呲”的聲音融化。
羅格重整態勢，邁出腳步。
與庫洛諾斯的距離越來越近。
身高變矮，跑步速度果然也會下降，而對方的身體是大人。情勢對羅格過於不利，再這樣下去，在爭取到時間之前，羅格就會死。
「■■■」
庫洛諾斯詠唱完，胸前出現黑色的球體。羅格預測他的攻擊方向。是哪兒？上嗎？左嗎？右嗎——
都不是。
他的身體飄了起來。黑球猶如黑洞釋放出強大的吸引力，羅格的腳沒法著地，在立體的失速狀態中，羅格勉強抓住集裝箱的邊緣。手指發出悲鳴。
吸引力過於強大，手臂都快裂開了。
放在集裝箱內的廢材接連飛走，碰到黑球就跟經過沖床衝壓一般瞬間壓碎。
重金屬摩擦的聲音響起，是羅格抓著的集裝箱在動。庫洛諾斯異樣的外表正緩緩逼近。
羅格看到庫洛諾斯附近的集裝箱就像擲骰子一樣在地面輕輕地蹦跳。有人類好幾倍體積的集裝箱一瞬間被壓縮成手掌大小，究竟加多大的力才能辦到這種事？
羅格都沒空感受冷汗了。
他之前與庫洛諾斯互毆已經有所消耗，現在還只有小孩子水平的臂力——『掉下去』不過是時間問題。
（米澤莉婭還沒搞定嗎！）
忽然，某個東西高速衝向庫洛諾斯。碰到黑球后，大氣震顫，產生衝擊波。羅格如同葉片被震飛。
他在地面彈了好幾下，右臂狠狠地蹭破皮以後終於停止。
回過神來，吸引力已經消失。
「得救他得拋棄他得救他得拋棄他…………」
凱薩琳踩著庫洛諾斯的頭。
但她的樣子有些奇怪。
她雙手抱頭，很是不情願地左右搖頭。嘟嘟囔囔的聲音連他都聽得見。
「是凱薩琳嗎……？」
「啊，搜查官。」
凱薩琳轉過頭，好像現在才注意到他。她的嘴唇微微顫抖，眼裡開始流出大滴大滴的淚水。
「是搜查官……搜查官……我得救……」
「……喂！」
羅格大喊。
因為庫洛諾斯剛剛詠唱了。凱薩琳的腳邊發出閃光。
「咳噗。」
凱薩琳搖搖晃晃，她的手放在喉嚨上，那兒開了個洞。
庫洛諾斯慢慢站起來，用嬰兒的臉盯著凱薩琳。凱薩琳毫不在意，晃晃悠悠地走到羅格這邊。
「搜查官……我現在就來救你……」
然後倒下了。
「凱薩琳！」
庫洛諾斯有如復仇一般踩過她。
瞬間轉變的庫洛諾斯的臉上露出笑容。
他分明沒有意識，卻在全力嘲笑。
羅格感覺身體發熱。
生體時間持續逆流，庫洛諾斯在他眼中已經大得跟山一樣。他憑短小的手腳，站著已是竭盡全力。
但他仍充滿憤怒地瞪著庫洛諾斯。巨大的手伸過來掐住他的脖子，舉起他，他仍保持瞪視。
庫洛諾斯開口，詠唱可怕的語言。
「■■■」
詠唱結束，庫洛諾斯的眼睛開始放光。和剛剛攻擊凱薩琳的是同一種光，就在光量逐漸凝聚，快要發射的時候。
「惡作劇就到此為止囉。」
米澤莉婭把手放在庫洛諾斯的後腦勺上。
「〈記憶解讀(reading)〉」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庫洛諾斯發出震耳欲聾的悲鳴。他的手也從羅格身上鬆開，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這時羅格聽到米澤莉婭的聲音。
「哦呀哦呀，囤著好多不正經的東西呢。也罷，我幫你打掃下，要感謝我喔。」
這是她本打算對扎克·諾爾使用的魔術。讀取記憶的魔術。副作用是——讀取時，記憶會發生混亂毀壞。
「——〈時間操作〉是這個吧？」米澤莉婭彷彿在黑暗中尋寶，「哼……原來如此……」她一個人點了好幾次頭，「好，明白了！」
羅格默默地看著她。要是放鬆下來感覺立刻就會睡著。畢竟他的身體已經徹底化為幼兒。意識朦朧，斷片接連浮現，他像是透過毛玻璃看風景一般回想起過去的經歷。他肯定很快就要『消失』了吧。
「放心吧，你會得救的。」
羅格一句話都沒有說，米澤莉婭卻這麼說道。
眼皮子好沉。放心？那真是太好了。
羅格想露出笑容，但他的意識迅速遠去。這次忍不住了。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看到米澤莉婭在笑。她的臉還是老樣子，很漂亮，假如這就是最後的景色，或許也並不算很差。
米澤莉婭見羅格睡去，她輕聲說道。
「原諒我吧，羅格君。」
接著她再次撫摸羅格的腦袋。
「■■■■■■■」
如此詠唱。
◇
臉龐感受到熱氣，羅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他本來還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但馬上就想了起來。可現場的樣子與羅格失去意識前截然不同。
火柱沖天，大半集裝箱都在熊熊燃燒。
規模和中庫洛諾斯陷阱那時沒法比。他是保存了什麼易燃材料嗎？在羅格觀望的時候，火勢也越來越強。
（——對了！我的身體怎麼樣了……）
他伸直手臂，手臂上有恰到好處的肌肉，使上勁，肌肉就會隆起。
他也看了看腳，不再是幼兒腳，是他原原本本的腳。
羅格鬆了口氣。看來他身體的時間逆流已經停止，恢復到了正常年齡。
現在不是放心的時候，必須先掌握情況。
庫洛諾斯跪坐著低著頭，表情失神，口水從嘴裡流出。凱薩琳躺在後面，脖子上纏著手帕，是米澤莉婭處理的嗎？可是哪兒都找不著米澤莉婭，羅格站起來環顧四周。
他很快就找到了米澤莉婭。
米澤莉婭正伸出雙腿坐在集裝箱背後。
「發生什麼了？！」
米澤莉婭朝他歪了歪腦袋。
「庫洛諾斯肆意妄為，好像害得到處都著火了。照顧你們照顧著照顧著，回過神來就成這樣啦。」
「那真是多謝了！」羅格說。
「我倒是想滅火。要是沒有魔力限制就好搞定了。」
「你這麼說也沒用。事已至此，只能打破牆壁逃出去了。」
「嗚呣，那就這麼做吧，羅格君。」
「你說的跟別人的事情似的幹嘛，走了。」
羅格轉過身，但他身後沒發出任何聲響。
「你在幹嘛？」
她是想和第一次見面一樣叫羅格護送她嗎？不過剛被她救了一命，羅格也無法拒絕。他轉身朝米澤莉婭伸出手，但米澤莉婭並沒有握住。
「怎麼了？不站起來嗎？」
「其實是站不起來了呢。嗯，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你在說什麼蠢話。行了，趕緊——」
羅格看到那個，住口了。
米澤莉婭的右半身失去了原形。
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腳、手臂都沒了。左側完全無傷，而右側，血液宛如由沙子構成，粒子在空中飛舞。
她現在居然還活著，教人難以置信。
「發，發生什麼了？」
「啊啊，這個嘛，」米澤莉婭的語氣輕鬆到彷彿去稍微剪個了頭髮，「是〈精神支配〉遭到抵抗的影響。哎呀，〈時間操作〉真是可怕的魔術呀。我身體都石化咯。」
「不，不是，原來你不是沒事啊？為什麼會這樣？！」
「很有事呢。從內臟開始慢慢石化，忍耐這個很辛苦喔。」
（臉色蒼白原來是這個原因嗎？！）
即便如此——
「你為什麼不說？！」
她原本說不定能得救。
米澤莉婭微微一笑。
「在那種場面怎麼說得出口。而且羅格君治得好這個嗎？不行吧？我也不行，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就是了。」
真希望她是和平時一樣在開玩笑。
「……該怎麼辦啊？」
「沒辦法呢。羅格君能做的就是帶上那兩人離開喔。」
米澤莉婭做了個動作叫他走。
羅格呆呆地站著。腳紋絲不動。
「可是……可是……」
「莫非你在同情我？」米澤莉婭挑起半邊眉毛，「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是魔女，是連續殺人犯，殺了無數你的前任者。身體崩毀死去——就惡人的死法而言還算過及格線吧，希望你不要妨礙我呢。」
「你不要……這麼說啊……」
「不，我就要說，說到你離開。對了，我們聊聊我在埃爾多殺人的事吧。那次算是我乾的很不錯的一次呢——」
米澤莉婭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羅格低頭擦著眼睛。
「……我想你活下去……拜託你了……」
米澤莉婭不高興地撅起嘴哼了一聲。
「真讓人傷腦筋！你想靠哭訴讓我回心轉意嗎？」
「……不是的。我只是……」
「是小孩子的做法呢！你這樣子還配當搜查官嗎？」
什麼都說不出口，他沒法說出口。連和她對上眼都辦不到。羅格深知自己現在不配當搜查官，但他無法拋下米澤莉婭不管。理性不知道煙消雲散到了哪兒去。
「我似乎有必要修改對你的評價呢。你應該立刻辭職，下次就去麵包店工作吧。」
米澤莉婭接下來要把羅格趕走。這很明顯。被說服的是羅格，他應該立刻離開，但他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不覺得你是惡人。」
米澤莉婭一瞬間睜大了雙眼，然後又趕緊閉上，但她的嘴角忍不住顫抖，就算她用上半邊唇瓣壓住下半邊，也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羅格君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哈哈哈～！你是想笑死我嗎？！」
她哈哈大笑，身體裡溢出粒子。羅格看到這個差點忍不住出聲。米澤莉婭或許注意到了他的反應，她長長地嘆了兩三口氣，冷靜下來以後。
「過來。」
她笑著用左手招呼羅格過去。
羅格單膝跪地，和她對上眼，米澤莉婭開口。
「沒什麼好難過的。你解決了事件。你的未來一片光明，日常還會繼續，什麼問題都沒有。」
粒子四散，米澤莉婭拍了拍羅格的肩膀。
「振作點，搜查官，你這樣子我不是要白死了？再多耍點帥啦。」
她這麼說道，指尖隨著她的話語崩落。
自己都快死了，她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害怕。
「……我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啊。」
「這不是一次很好的練習麼？是你磨鍊堅強意志的機會。」
「……」
「唉，羅格君，這話可能不應該現在說，最近我真的很開心喔。都是多虧了你。我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這樣的日子要結束了呢。」
「……別惹我哭啊。」
「那可真是抱歉。我也想嘗試來一個感動的別離嘛。」
「……也不用非得現在做吧。」
「哎，不過這是我的真心話。謝謝你，羅格君。」
羅格瞪大雙眼。
「我沒撒謊喔。我之前不也說了麼？我討厭騙子。我很感謝你。這樣就行了啦。」
米澤莉婭樂呵呵地閉上單隻眼睛。
「心情真不錯。」
倉庫的爆炸聲、嘶吼的空氣聲，一切都聽不見了。羅格只能聽見米澤莉婭緩緩的呼吸聲——一位魔女，步入死亡的聲音。
他必須下定決心。
羅格想握卻握不住米澤莉婭已不成形的左手，他站起來。
「……我要拋下你。」
「哦呀，怎麼改變主意了？」米澤莉婭佯裝不知這麼說。
「……那當然是因為今天受夠了過分的事，困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嗯，正確的選擇。小孩子趕緊回去睡覺吧。」
「我會這麼做的。」
「晚安，羅格君。」
「晚安………………米澤莉婭。」
羅格轉身，揀起庫洛諾斯和躺在旁邊的凱薩琳，把他們倆抱在腋下。這時，背後傳來聲音。
「願羅格·瑪卡貝斯塔的未來滿是幸福。」
羅格跑了起來，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