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複製品,輪轉
第三卷 第一話 複製品,輪轉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幽蟬滿耳
校對:眩目林光
圖源:這是一道下劃線請隨便填的DBQ
倏然探出的食指指尖上,蘊藏著冬天的伊始。
戳一戳,捅一捅,白色的寒氣就會森森襲來。
不知不覺中,寒冬已經悄然而至。天花板上掛上了冰柱吊燈,地面化作了溜冰場,而床,則化身成寒氣逼人的冰棺,乃至會徹夜活動的吸血鬼都不願靠近。
抬頭仰望紛紛而下的白雪,呼出的空氣全都化作了白煙,我的手腳凍得發僵,身體也在不停顫抖。
頭頂和肩膀上已經漸漸堆滿積雪,可我卻懶得撣落,腦子裡只是盤桓著一個念頭——索性就此變成一個雪人就好了!隨後再將沉眠在院子倉庫裡的紅色漆桶蓋在身上。這樣一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審視,我都會像一座漂亮的冰雕吧?
然而,這樣的冬之Fairy tale(童話)並沒有降臨。此時,活生生的我正苦悶地待在溫暖房間的角落中,背倚著牆,席地而坐。
向前伸直的雙腳上並沒有穿上襪子。今天早上,素直是在穿上襪子之前就叫出了我。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今天的我也會穿上襪子了吧?
靜岡的氣候的確溫和,然而一旦進入十一月,寒意仍會襲人。尤其是自昨晚開始的降雨持續至今,使得氣溫尤為嚴寒。不過,我猜明天一定會放晴,因為不管天氣多麼寒冷,靜岡的中部地區還是不會下雪的。
窗外,嘩啦嘩啦的雨聲,不絕如縷。
我並沒有看天氣App,也沒看天氣預報,所以我不知道雨會不會在午後停止,或是更進一步變成傾盆大雨。是不是會電閃雷鳴呢?我其實也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只要待在屋子裡就不會受到干擾。只要不是天降隕石砸穿屋頂,冰冷的雨滴就不會打到我的身上。
愛川素直的複製品。便利的替身。
給予我的,像普通高中生一樣的日子……很快就迎來了落幕時分。
就像她宣告的那樣,五天前,也就是從十一月五日星期五開始,素直開始再次上學。
和平時不一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素直在去上學的時候,會將我呼喚出來。
週末有可能會被雙親碰個正著,所以會和以前一樣不叫我出來。但工作日的從早到晚,她會將我留在這個世界上,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就像看家的小狗狗,或者,就像木雕熊一樣,抑或者,像是一隻失去自由的小鳥。
在此期間,素直不會對我下達任何命令。她只會說上一句“我走啦”,隨後穿著同樣制服的我只能默默地目送她離開。僅此而已。
幾分鐘、幾十分鐘,還是更久之前呢?踢踢踏踏,隨著素直踢著雨點聲音響起,一個已經看不出來是不是素直本人的身影,穿著黃色的雨衣,跨上了藍綠色的自行車,轉瞬之間就漸漸遠去。
從窗戶眺望完整個過程,我今天的無聊任務也就結束了。
如果肚子餓了的話,我會跑下一樓,燒開熱水,支上鍋,做上一份味道濃郁的拉麵(炒麵或意大利麵),然後狼吞虎嚥地吃掉它。
今天做了速凍烏冬麵。泡好之後,澆上用熱水兌的麵汁,然後就可以吃了。
兼做餐廳的客廳裡晾曬著洗完了的衣服,一股半乾未乾的潮溼氣息撲鼻而來。過於快手的烏冬麵味道也因此變得無法辨別。
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下午三點已過。正好是第六節課的時間。
吃完飯後我再次回到了二樓,坐在牆角里發呆。
我覺得,這就是素直對我的拷問吧?
給我好好地後悔去吧,頓足捶胸才好!給我好好地反省一下吧,你就是個複製品!反思去吧!
這是素直給我的警告嗎?還是有其他意圖?我不知道。準確點說,我現在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
從她消失後的那一天起,我一直——
「涼前輩……」
即便是對著虛空呼喚,也沒有任何回覆。
五天前,在體育館裡舉行了前學生會會長森涼美前輩的告別會。我是通過素直的記憶知道這件事情的。
許許多多的人哀悼她的死亡,哀嘆這過早的生離死別。
那些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的朋友們……她們拼命控制的嗚咽聲,吸吸踏踏抽鼻涕的聲音,被淚水打溼了的呼喚聲音,像雨點一樣,連續敲擊著素直的耳膜。
隨後,全校師生都將溼答答的留言卡放進了白色箱子裡。
涼美、森靈、森、森會長、森靈前輩,一個又一個音色不同的雨點聲音迴盪在體育館內,帶著各自的悲傷。可在那之中,卻沒有涼前輩的名字。
作為涼美前輩的複製人,我想人們是不可能知道涼前輩的。以前是,今後也是。明明在青陵祭的舞台上,她是那樣的美豔耀眼。
眼眶發熱。我一骨碌滑到了地毯上,一滴眼淚,順著面頰,鼻子流了下來。
淚滴劃過太陽穴,劃過面頰,打在了耳道,落入了溼答答的頭髮中。下意識地,我身體微微一顫,卻懶得動手去擦,任由它停在了那裡。
嘶啞的聲音從牙齒縫隙之間蹦了出來。
「涼前輩。我……不能去學校了呢。」
多半,以後再也不能去了。
在這一個月裡,我是不是一直在做夢呢?夢到自己可以不停地上學,夢到可以努力籌備青陵祭。做了一個可以很多人相識、共同歡笑的夢……
和律醬重逢,與秋君相遇,和望月前輩他們一起出演話劇。而現在這化作監獄的四角箱子,將我與下界隔離開來,將我所珍視的一切都化作了泡沫,伴隨著夢境醒來漸漸消退。
躺在厚厚的絨毯上,抱著膝蓋蜷成一團。明明從來沒有在媽媽的肚子裡待過一天,卻十分想要回到出生前的嬰兒模樣。
裙子上有些奇怪的褶皺也沒什麼關係的。就算是我將制服弄得很髒、很髒,素直都不會感到為難。只需讓我消失,身上穿的制服也會一併消失。
我,不需要去跑折返跑了。
我,不需要去參與很難的考試了。
我,已經什麼都不需要做了。
另外,不去那個已經沒有涼前輩的學校,我心中的某處其實又感到了一絲安心。
感受著矛盾的自我,同時在堅硬的地板上合上眼睛。合上眼的一刻,擠在眼眶中的淚水滿溢而出,不停不歇地淌了下去。
雨一直下。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素直不想去學校的心情。
我從來沒在保健室裡睡過覺。
體測或是體育課上腿稍稍擦傷的時候,也會來這邊看傷。不過,一次都沒借用過保健室的床。
我……應該是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的吧?但是,我不借用保健室是因為我有自己的房間。頭痛的日子裡,肚子痛的日子裡……我可是一步都不會走出家門的,就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當然,就算那麼做了,我也不會像其他同學那樣請假。
我有一個便利的替身。哪怕只是身體不舒服,哪怕只是心情有些不爽,她都會代替我來上學。而且,她無論何時都會聽從我的命令。
所以我不需要保健室!就是這麼簡單。
我敲了敲門,屋內沒有任何回應。但是我知道,想見的人今天來上學了,所以我毫不遲疑地推門走了進去。
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在下雨,外面的走廊都是溼的。我磕了磕鞋尖,走進了房間裡。剛一進門,一股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就撲鼻而來。
今天的晨會似乎很長,所以保健室老師並不在房間裡。屋裡有三張床,我毫不介意地走向了靠窗的那張床。
「真田。」
我信心滿滿地喊了一聲。唯一拉著白色的窗簾對面,一個模糊的人影在微微顫抖。窗簾拉得緊緊的,沒有留一絲縫隙,完全可以看得出裡面的人的心緒。
誰也不要靠近!別理我——就是這種拒絕的意思。
「真田,你在吧?」
窗簾小心翼翼地被人拉開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邊。沒錯,我其實也很緊張,但是我並沒有表現出來。這是因為我知道對方一定也是心亂如麻。
時隔五個月後再次見面。真田秋也穿著白色Y恤衫,正從床上坐起身來。
看起來,真田很不安。他和我一樣,有自己的房間作為避風港。從窗簾後面顯現出來的青白色面孔看起來有些內疚,還有些不自在。
「愛川……早。」
雖然我和真田並不是十分交好,但他從劉海兒間看到了我的身影之後,像是安心了不少,肩膀微微放鬆下來。
一頭烏黑的短髮,與髮色相同的雙瞳。粗獷的眉毛和寬厚的肩膀很有男人氣息,但蜷縮成一團的僵硬身體,似乎生怕超過那張小小的床,讓人感覺十分拘謹。
我興致索然地拽過了椅子,坐了下來。真田在一旁只是呆呆地看著我的動作。
床邊的凳子上,疊的整整齊齊的帆布包和男生制服擺放在那裡。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那邊,將有些溼漉漉的頭髮掛到了耳邊。
「好久不見。這麼說很奇怪吧?」
「是啊……倒是打過幾次電話。」
真田淺淺地笑著。
這笑容,要比他作為籃球部王牌時候的笑容安靜了許多。要是這裡是教室的話,這種笑容一定會捲入教室裡的熱鬧的笑聲和喧鬧之中,靜靜地滾到腳邊去。可以說,他的笑容很無力。
「剛才班裡在討論修學旅行的目的地。」
「是嗎?」
談話提不起興致。視線也幾乎也對不上。就像電話裡一樣,感覺彼此間聊不到一起去。
我們繼續著星星點點的對話,對話的頻率似乎要比打溼窗欞的雨滴還要稀疏一些。
「好久沒露面了,父母還擔心我來著。問我,“臉色這麼差,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
「是啊,原本直到昨天為止你都在休息來著。」
真田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而經常出現在家人面前,一直不間斷來上學的人是他的複製品。
順口開了一句玩笑之後我才發現不妙!感覺自己闖入了一個非常敏感的領域。惶惶然之間,我確認了一下真田的神情——似乎沒顯出不高興的模樣,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嗯。有點怪怪的,挺好笑的。青陵祭……聽說很辛苦吧?」
「你和秋問了嗎?」
「嗯。我籃球部的朋友也這麼說。」
「是嘛。」話語在我的舌尖上滾動下來。
青陵祭第二天的慰勞會。
當時我並不在場,也沒有和直細問。我只是通過別人瞭解到當時的情況,但不難想象,這一系列事情給全校師生帶來了多麼大的震撼。
一個人消失了。隨後,死掉了。
毋庸置疑,同一個學校裡的同學的死亡,這是一件相當有衝擊性的事情。如果與死者關係密切,或是朋友的話,那就更不用多說了。
森涼美擔任過學生會會長,所以要比一般學生出名很多。即便是在外校,她也能成為話題中的主角,是一名手腕超群、引人注目的會長……另外,她心地善良,學習成績優異,本人還是一個容貌出眾的大美人。有了這些優點加持,深受周圍的人仰慕也是必然的了。
可在體育館致辭時,她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了身上的制服和室內鞋。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後,11 月 4 日,在輪休兩天+節日休假之後,校方向全校師生公佈了她的死訊。
顯然,人們普遍認為我與前學生會會長的關係較為親密。老師勉勵我不要氣餒,同窗們亦紛紛找我閒聊。他們將我曖昧地點頭當做了我在努力剋制內心的悲傷。
可才不是這樣呢!我不認識她。
認識前會長的,恐怕是代我來上學的複製品。原型死亡的話,複製品也會消失。而如此消失的複製品前輩,和直有著很深的淵源。
我知道,為了文藝部的延續,直和戲劇部合演了一齣戲劇。在青陵祭的第一天,我也在公告欄上也看到了貼在那裡的海報。去文藝部拜訪的時候,律醬也對我介紹了具體情況。
現在回想起來,直曾經不安地提過一嘴,說學校裡有人散播傳單。那時我一點都沒上心。因為當時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大概也能猜得出來,正是因為我不太關心,所以直並沒有和我說明有新的複製人的事情。
不過,就算事先我有了準備,真的會有什麼改變嗎?
和親近的人突然生離死別而傷心不已的直,可以依靠我嗎?我可以安慰哭腫了雙眼才回到家中的直嗎?不管怎麼想象,我的眼前還是無法浮現出自己能夠體諒人的體己模樣。
今天早上,校方宣佈取消青陵祭頒獎活動。那是,在這樣的氛圍裡,先是頒佈最優秀獎,隨後獲獎者在講台上發表各種致辭……想必校方也明白,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會由衷地展露笑顏吧?
既沒有像往年那樣盛大的慶功會,也沒有紀念攝影,今年的青陵祭就此宣告結束。震撼和悲傷將全部的喜悅化為烏有,隨後像疾病一樣,漸漸蔓延開來。
然而,在告別會已過去五天之後的現今,那份影響依然深遠地瀰漫在校舍之中。我發現,自己除了在感受著這份震撼與悲傷之外,還在冷眼旁觀著這座蒼白的校舍。
恐怕,不會持續太久。
下週起,二年級學生將踏上為期兩天三夜的修學旅行。根本不用詳細說明,這是代表著高中生活的重大事件。死去的人是一名三年級的學生,作為二年級的學生,當事人意識原本就很淡薄,所以並無過多理由銘記不忘。
在修學旅行後,二年級學生間的疏離感逐漸消失。再晚一年入學的一年級學生,乃至三年級的學生,都會將一個學生的死亡當做完全的過去式。
有人會說,薄情寡義啊……
或許,有人會罵,不講義氣啊……
但是忘記痛苦這件事本身壓根就不是什麼壞事。一點都不過分。
在我思緒紛飛的期間,真田一直都默不作聲。低著頭,緊緊地閉著嘴。看起來,像是在一聲不響地忍耐著什麼。
有點在意,於是我問道:
「沒事吧?」
簡簡單單的第一句話。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行啊……我似乎在心裡就認定了事不關己。
感覺呼吸困難,無法說出下一句話來。但真田並沒有發現我的變化,回答道:
「還要等一會兒。」
「太緊張了」真田嗓音嘶啞地說道。
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等一會兒的事情吧?不過要是直接指出來的話,會顯得純粹是在挑釁……
真田秋也。最後見他的時候是五月份,比起那個時候,他顯得弱多了。
有一段時間不出現眾人面前的人,很容易變得失去自信,變得畏手畏腳。
像這樣,一個人來到保健室也需要相當大的努力吧。我很想說點安慰性的話語,但嘴張了一半,又放棄了。
我並不適合做鼓勵人的事情。大概說多了的話,真田會更加逞強吧,會感到不快吧?既然如此,還是閉嘴比較好。
靜默入迷之中,保健室的門就像為了打破沉默一般,一下子被拉開了。
「報告!吉井到!」
無需確認,大聲報上名號的人就是吉井。
同學裡面最鬧騰的傢伙。性格開朗,心直口快,男女朋友都很多,和其他班的學生也常常聊天。簡而言之,就是那種情人節會收到很多巧克力而聒噪不已的人(雖說都是義理巧克力)……
和我們對上視線之後,吉井吹了一聲口哨。真是沒救了,惹人生氣。
「真田還真的在這裡呀。我的直覺是真的準,得分!」
「喂,你怎麼不敲門?」
真田在床上縮成了一團,我只好代為提醒,問了吉井一句。
吉井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房間裡,眨了眨眼睛。
「咋回事?今天的愛川同學心情不好呀?明明在鬼屋裡發出了那麼可愛的聲音。」
「哈?好惡心。」
「唔!這潑辣勁兒,果然是愛川同學的感覺吶!」
吉井裝作瑟瑟發抖,比畫出搓動肩膀的動作,這讓我感到很無奈。
雖然教室裡是前後座,但我幾乎沒和吉井說過話。比起說過的話,前後回傳卷子的次數可能會更多一些。
原本直也應該和我一樣的。我曾經命令她,在教室裡平時要和我一樣,不要去主動和人說話。
但青陵祭的籌備期間,她似乎就不這麼做了。我聽她提過,和吉井似乎漸漸變親近了一些,可以一旦遇到現在這種情況,我會覺得很為難。
在他們的眼中,不是直的我,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絕對不想知道這些!
亂七八糟糾纏了一陣的吉井突然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故意躲開了我的身後,從窗戶那邊捲起了窗簾,一腦袋鑽進了真田坐著的床旁邊。
「我撲!哇!保健室的床真的好舒服啊。」
由於他的倏然接近,之前一直都愣著神的真田明顯動搖了起來。
就像雨天裡被拋棄的小貓一樣,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吉井的態度讓他有些奇怪。不過由於隔著厚厚的窗簾,他身體上的這點震動吉井是感受不到的。
「對了,真田。來一下。」
「誒?」
真田聽到了他的呼喚,有些遲疑,目光死死地盯著我,像是將我當做了靠山。要不要幫他一下呢?我猶豫了一下,隨即放棄了。
「真田!你小子啊!」
「呃?怎麼了……」
為什麼一上學就直接跑到保健室?為什麼不來教室?真田似乎最害怕對方說出這樣的責問。
吉井飛速瞟了我一眼,笑著嘀咕道:
「雖然吧,我覺得吧,你沒那個賊膽,但在保健室裡,你和愛川同學……沒搞什麼工口Play吧?!」
雖然是壓低了聲音,但他們就在我的眼前,話語當然落入了我的耳中。
連生氣都提起不起勁兒,因為這調侃太幼稚了。我呆呆地嘆了一口氣。吉井站起身來,戲謔地用胳膊肘戳了戳不知所措的真田的肩膀。
「你和愛川,感覺真的很好呢。完全就騙不了好友的雙眼的!」
一直糾纏不清的吉井終於像是發現了什麼,開口問道:
「誒?今天身體不舒服嗎?要是這樣的話給你添麻煩了吧?為了賠不是,我就這樣陪你睡吧?要睡嗎?睡吧?睡吧?」
面對吉井過於親暱的表現,真田半晌說不出話來。
真田會動不動就低下頭去,臉上的表情眼見著就變得漸漸易懂起來。我眯起了雙眼。最後,真田似乎也發現了。
確實是真田秋也,那個一直在家的家裡蹲。
但對周圍的人卻不是這樣的。五月份因為骨折住進了醫院,出院之後,就像無事發生一樣,六月中旬他又重新回到了學校。就算是面對搞傷了自己的前輩,他在籃球比賽裡也表現出壓倒性的實力,打到那傢伙閉嘴為止。所以吉井這種表現也是理所當然的。
只要意識到這一點,事情就會變得簡單。
真田無須害怕周圍的目光,只需理所當然的行動就好。因為從一開始就不會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閉嘴吧!有你陪著睡,誰會高興啊?」
真田皺著眉頭,很自然地回覆著。句尾有些微微發顫,但吉井並沒有發現,只是嘿嘿地傻笑著。
「哦!哦!都開始噴人了。你果然在偷懶!」
就在這時,門突然又打開了。
「打擾啦——」
沒想到第二個出現的人是佐藤梢。我們二年級一班的班長。
清爽的齊肩短髮隨風飄舞,佐藤走進了房間。突然看到房間裡聚集了這麼多同學,她不禁有些納悶。
「我聽到裡面有聲音就想著真田君可能在這裡面。怎麼回事?兩個人在幹什麼?」
「班長,你也太過分了。怎麼也得算上愛川同學吧?三個人啊!」
「哦,吉井居然也在!」
「啊,不是,不會吧!你沒看到我啊……」
吉井假裝擦了擦自己一滴眼淚都沒流出來的眼角。
我對著佐藤皺起眉頭。
「你才是吧?來幹什麼?」
「班裡在討論修學旅行分組。男生就罷了,女生快麻煩死了。我是真受不了那種神奇的氛圍,直接跑出來了。」
佐藤吐了吐舌頭。
「我就想著,愛川同學可能和我一樣呢,所以我就跑到這邊來看看。」
我尷尬地移開了視線。漫長的班會剛才到了討論分組的階段,我藉口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徑直離開了教室。所有人都會認為我會去保健室,和上學之後一直待在那裡的真田見面的吧?
「確實。女生是真的麻煩。不過班長你該負責分組吧?」
「這個嘛,分組差不多定下來了。實際上到了討論分房間的步驟了,那真是更加慘烈了。朋友之間不也得先商量一下才能決定的。就算我說,“你和你組一個房間吧”,對方也會直接曖昧地對我笑笑,根、本、不、回、答!」
「呃,好可怕……」
佐藤同學腦袋左右搖晃著,嗲裡嗲氣地表演著。吉田聽到了之後,不禁渾身顫抖。
「我們班其實還好吧……」
之所以還好,是因為佐藤你這個班級管理者壓根不太在乎吧?在我的腦海裡雖然有了這樣的一個念頭,但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再怎麼小心措辭,這話聽起來還是有嘲諷的語氣。
這時,站在窗邊的吉井把手扶到下巴上。
「呼~這麼說,真田、愛川同學,還有班長都沒有決定在哪個組吧?」
被指名道姓說出來的事情確讓人有些不爽,但完全無法否定。因為那是純粹的事實。
「你不也是嗎?吉井!」
「這個嘛」面對佐藤的指責,吉井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
正當我有些錯愕的時候,吉井看了一圈我們的臉之後,突然說道:
「我說,這也是緣分吶。要不,我們四個人一組吧?」
聽到了超乎想象的提議,我不禁眨了三下眼睛
雖然覺得吉井又在犯蠢了,但提議的本身我並不反感。規則上要求是必須由四到五人男女混成一組。雖然此時事發突然,但人數上恰好合適。
雖然我還沒和真田說,但能行的話,我原本就打算和他一組的。今天他能來上學也是因為我在最後關頭推了他一把,他才下定了決心。
原本我們就是同屬文藝部的,所以也沒什麼不自然的。所以我決定在否定意見出現之前,贊成吉井的提議。
「我無所謂。」
「誒?真的?」
明明是自己說出的提議,結果吉井自己驚了個半死。
「我也行。就算贊成吧,這裡的四個人一組吧。雖然吉井有點多餘。」
「什麼意思啊?你當我真的會充耳不聞啊。」
「真田君呢?」
充耳不聞的佐藤問向真田。真田點了點頭,也算贊同了。於是就這樣決定了。
「真田君,第二節課你能去嗎?這周內我還得確認一下組內的主題。」
「主題?」
「這個嘛,就是工藝品啦、日本庭院啦、日本畫啦,抹茶點心啦……每個組都有需要調查的主題,然後根據主題確認第二天的見學場所,這是修學旅行的規矩。」
非常擅長照料他人的佐藤掰著指頭對真田做出瞭解釋。
修學旅行第一天是以班級為單位集體行動,第二天是各組根據主題分頭行動,第三天就是自由行動。
「用了規矩一詞的班長……」
「因為本來就是這樣的啊!根據想要去的地方設定主題,回來以後還要在班上做彙報,要是做得太隨意的話,後果可是很恐怖的。」
兩個人邊說邊走向走廊。
原本我打算緊跟其後的,結果突然聽到了下床準備外出的真田在喃喃自語。
「多虧了那傢伙啊……」
「那傢伙?」
我扭頭問道。真田一邊把胳膊伸進校服的袖子裡,一邊用著與他身材不符的音量低聲回答道:
「二世。秋……我的複製品。」
他並沒有看向我,只是繼續嘰嘰咕咕地說了下去:
「因為我根本沒有親眼見到過,所以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看來是替我好好地上學了……」
這麼一說的話,我也一樣。和佐藤、吉井關係變好的人並不是我,而是直。我也好,真田也好,都是搭上了複製品努力的順風車,我們都是一樣的。
就在這時,真田抬起了頭,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嚇了一跳,移開了眼神。
「當然,我也得感謝愛川,是你將我從家裡推了出來。謝謝」
「我什麼也沒做啦。」
我噘起嘴反駁道。實際上也是這樣,我沒有做任何值得道謝的事情。
真田也和我一樣,製造出了複製品。迄今為止,一直都沒有一個人可以和我探討複製品的事情。所以我在家的時候,偶爾會和真田通電話。我還是第一次和男生像這樣私交甚篤,不過那個時候的感覺還不錯。
之所以選擇在修學旅行前這個微妙時期勸他來上學,正是因為當下就是微妙的時期。青陵祭結束之後,二年級的學生會對修學旅行越來越期待,我覺得,這時候來上學要比平時來上學難度低很多吧?
然而我的計劃卻因為前學生會會長的去世而意外落空了。大概佐藤和吉井從教室裡逃出來這事,或多或少也受其影響了。在教室裡,兩人需要裝作無事發生一般吵吵鬧鬧,大概也很辛苦吧?
念及此處,我不禁轉念又想到——吉田才沒有這麼敏感呢!大概是因為最近很喜歡的真田不在教室裡,所以他找了個時間跑來找真田吧?
真田站了起來,把揹包的掛帶掛到了肩上。右腳看起來好像還有點不舒服,但從他走路的樣子來看,並沒有拖著腿走路。這一個月裡,他在自己家附近,避人耳目地散了散步,做了一些康復訓練,看來很有功效。
真田撓了撓臉頰。他的頭,像是有點垂了下來,又像是有點在低頭,總之是以一個很微妙的角度動了動腦袋。
「可還是要謝謝你。」
我要是再強硬回覆就顯得太沒禮貌了,於是只好慢慢地點了點頭。
至於我的目的,其實我沒有和真田提過。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我可以稱得上是在利用他。明明如此他還是向我道謝,這傢伙真是一個好好先生。
也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傢伙,所以才會被自尊心爆棚的早瀨前輩下了毒手吧?突然間,我的腦海裡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
忘記痛苦的事情就好了。能漸漸忘記一些事情,其實也不錯。
可真正痛苦的事情卻很難忘卻。今後,真田一定會被事關早瀨前輩的記憶所折磨,突然間想起來的話,就會感到痛苦不堪。
所以說啊,我真的、真的、沒有做過值得他道謝的事情,一件都沒有。
「另外,修學旅行也請多關照,同班同學。」
「……嗯」
從敞開的門中,我穿了過去,頭也不回地點了點頭。
修學旅行是在下週。可對我最重要的是……
第一節課結束的鈴聲響起。或許是心情過於興奮的緣故吧,踩在地板上的腳尖之中,充滿了徒勞無益的力量。
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五
這一天,我仍是一言不發地送走了素直。
頭頂上的天空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心情,碧藍無垠。隔著窗戶目送著素直離開之後,扭過身來,看到了孤零零地被丟到書桌上的國語教科書。
「啊……」
腦海中盤算了一下課表。今天應該是有國語課的。
我趕忙抄起那本寂寞的教科書,跑到了門邊,可馬上就停住了腳步。
都已經這會兒了,追也追不上了吧。不管素直是多麼悠閒地蹬著自行車,以腳力是根本追不上的。況且,不能讓其他人看到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模樣。
轉而死心之後,我一下就躺到了地毯上,懶洋洋地翻身趴下,開始翻閱教科書。僅憑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就足以將我的手邊照亮。
追溯素直的記憶。下節課應該是要教『山月記』。
『山月記』是中島敦的短篇小說,寫的是一箇中國唐代的故事。故事講述了本欲成為詩人而不得的李徵,卻最終落得一個化作老虎的下場,後與友人袁傪再次相見,因而講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
記得我第一次讀到的時候,心裡驀然感覺驚懼交加。總是幻想著“要是我變成老虎會怎麼辦?”,但轉念一想,“要是有我變成老虎的那一天,素直一定是在那之前就變成了老虎了吧?”——於是又心安下來。
我的腦子沉浸在回憶之中,目光卻沒有閒著。視線逐行掠過袁傪與李徵的對答。不知不覺中,『山月記』就已經讀完,隨後我轉去閱讀其他故事,進行探險。
即便是在課堂上,我也喜歡這樣,在閒暇時隨手翻到某一頁,隨心所欲地停下閱讀的腳步。
國語教科書中收錄了許多小說、詩歌、短歌、俳句、議論文等。只消隨手翻到這些排列整齊的故事一角,就能感覺到像是在打開一個又一個驚喜寶箱。它們像是在吸引著我,呼喚著我,讓我快點過去。
指尖輕輕撫過第一次讀到的詩歌,那些令人驚歎不已的美豔辭藻躍然於紙上。無論何時,只需打開書頁,我就會感到身臨其境,耳盈其聲。
就在這時,傳來了“叮——咚——”的一聲長音。
沉迷於教科書中的我猛地一下抬起頭來。
是誰?既然特意按響門鈴,就說明媽媽並沒有回來。我覺得是快遞或居委會通知,於是我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
腳步匆匆地向著樓下跑去。跑到最後一步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
平時的這個時間,素直家中是不會有人的。父母也拜託快遞在休息日上門配送,或者是在工作日傍晚時,會商量好容易接受的時間段。附近的居委會大媽們也知道,要是這個時候來家裡的話,往往就是白跑一趟,回頭還得跑一趟。
我一邊猜著到底是什麼地方的工作人員,一邊快步走在走廊中,站到了門前。
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傻乎乎地直接開門的。於是,我戰戰兢兢地對著門外問了一句:
「哪位?」
「我」
回覆的聲音只有一個字。但是這個聲音我絕對不會聽錯的。
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像核對暗號一樣,我朗聲說道:
「聽這個聲音,難道是吾之舊友李徵是也?」
不過要是門外這名陌生人喜歡中島敦的話,我這個計策就失去效果了。
可要是他的話,應該可以輕鬆背出來吧?因為我知道,坐在最後一排的他也和我一樣,上課中也會偷偷地閱讀其他課文。
「正是在下,隴西李徵。」
我打開了門,
和想象中一樣,站在門外的人並不是隴西李徵,而是燒津秋君。
譯註:燒津指的是靜岡縣燒津市。
穿著冬季制服的他,身後明明沒有窗戶,陽光卻出奇地耀眼。我不禁眯上了雙眼,眼底正在向我抗議著痛感。準確點說——我現在一直皺著眉頭,已經無話可說了。
「秋君,沒去學校?」
「秋也去了,我留守。以後會怎麼樣,我不知道。」
幾天沒見的秋君平靜地說道。
「我和愛川聯繫過了。她決定今後自己去上學,直留守在家。所以我就跑來了。」
「是嗎……」
素直和真田君去上學了。修學旅行還會是一個小組的。
我是通過素直的記憶知道的這件事,但從秋君再次聽到,我稍稍振奮了一些的心情眼見著就枯萎下來。
從暑假開始,素直就和真田君保持著電話聯繫。青陵祭結束的時候,就是她勸說真田君去上學的。
我記起了從房間裡傳來的笑聲。電話那邊就是真田君,當時他也和素直一樣,開心地笑個不停。
不只是我一個人。今後,秋君也沒辦法去上學了。
不,更甚一步,我們已經……
「直前輩。請不要忘記石田街道的律子呀!」
「律醬!」
秋君的身後倏然間出現了一個身影,正是律醬。
「 Ciao!直前輩,好久沒來用宗這邊啦。有些懷念呢。」
明朗的聲音和平時一樣。我知道,她是為了我才這麼開朗的,但我實在是無法笑出來,只好尷尬地問道:
「你們兩個人怎麼會在一起?秋君就不說了,律醬,你今天該上學吧?」
並沒有人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秋君直接改變了話題:
「直,我們去溫泉吧!」
完全就是驢唇不對馬嘴,我扶著門,不停地眨著眼睛。
「溫泉?」
突然間提什麼溫泉?
「是啊。好冷!」
「今天好冷呢!」
秋君和律醬故作誇張地肩膀抖動著。可是室外天空碧藍如洗,溫度清爽宜人,沒那麼冷啊。
「嗯!」
我沒有去過溫泉,所以心情說不清楚,一時間話語也卡在了喉嚨中——
「難得去一趟嗎,來吧,我來幫你換衣服!」
「喂!律醬!」
律醬蠻不講理地推著我後背,直接返回了我的家裡。
「哇,家裡也沒怎麼變嘛!記憶中樞,唰唰重啟!」
律醬開心地打量著玄關和走廊裡。
她以前倒是常來玩耍,跟那時候相比,家裡確實沒怎麼發生變化。最多就是將洗手間重新裝修過了,對律醬來說,這裡算是一個熟悉的外人家。
被律醬從身後推著,我們一起走向了更衣間。
素直平時會將自己中意的衣服收拾到自己房間裡,在家裡穿的衣服和睡衣則放到更衣室前的壁櫥裡。內衣一樣也放在那裡。
律醬身上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 T 恤和牛仔短褲。大概是以為泡完溫泉後會很熱吧?
我戰戰兢兢地拿起內衣。大概是一些素直覺得壽命到頭該扔掉的傢伙……
「不經允許就借素直的衣服和內衣,她又該罵我了……」
就算我話語裡已經說明白了“不想被罵”的意思,但對律醬來說還是行不通的。
「到時候連我也一起罵吧!」
沒說“不會被罵”也沒說“沒事啦”,可見律醬對素直了解之深。
將換洗的衣物和毛巾收進了溫泉包裡,我們回到了玄關。秋君背靠著油漆已經剝落的門框上,等待著我們。
「好的!走啦!」
「出發!」
遲疑之中,我迷迷糊糊地鎖上了門。鎖完門之後,右臂被秋君抓入懷中,左臂被律醬架入了懷中。
腦袋裡一時間短路了。
「呃?怎麼了?」
「因為有人搞不好會逃跑。」
律醬一臉嚴肅地回答道。微妙……貌似沒辦法否認,我只好沉默下去。
就這樣,走到了家門口前的道路上,從重新染成紅色的郵筒前經過。
秋高氣爽的天穹守護下,三人並排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步接一步。有車經過的時候,這兩個人也不肯鬆開手臂,只好三人扭成一列,避開來車。
簡直就像是小學生!我就像是被警察毫不留情地帶走的犯人……要是彼此間距再拉開一點,就能成為團體操的扇面了。
在一片空地上,三隻野貓舒服地躺在那裡曬著太陽。因為用宗是港口區,所以到處都是小野貓。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麻雀在電線杆上優雅地散著步。路邊的無人售販攤位上擺著一顆葉子裹得滿滿的白菜,售價:200日元。
這是一個悠閒寧靜的上午。我們三個人時不時地朝著拄著柺杖的老爺爺點頭致意。每當此時,我都會更加握緊自己的拳頭。
總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和人類的肌膚接觸,也很久沒有和任何人有過有意義的對話了。在這幾天之中,我能接觸到的只有牆壁、門、地毯以及各類泡麵。
「你們說的溫泉,是哪裡的溫泉呀?」
終於讓我得空,於是我問出了根本性的問題。
因為我們現在是在遠離車站,似乎不會乘坐電車或是巴士。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我抬起頭來,秋君的視線正好望向了我。
「用宗港溫泉。你去過嗎?」
我搖了搖頭。我倒是知道幾年前附近開了溫泉館,但一直都沒有去過。
「以前素直和媽媽倒是聊過。說是要是家裡浴室要是壞了的話就去那裡試試。」
應該說很遺憾吧(或許不太合適),家裡的於是一次都沒壞過。明明就是走著就能去的距離,家裡居然沒有任何人去過那裡。
「秋君呢?」
「燒津市民默認的地方就是黑潮溫泉。今天要去的是用宗港溫泉……」
看來也是第一次去。
「律醬呢?」
「我家總說,要是浴室壞了就去試一下。」
家家戶戶的浴室都很堅固,真是厲害。
沿著道路一直走,穿過住宅區,就能到達用宗港。向右一拐,大海以及鮮魚的氣味隨著風,從港口那邊飄了過來。
「啊!看到了。」
在用宗港內,有一棟黑色外牆的建築物佇立在那邊等待著我們。沿著屋簷下方,一排小旗子一字排開隨風飄揚,旗面上的圖案讓人一看就知道這裡是溫泉。
「這棟房子據說以前是金槍魚加工廠。搞不好會有金槍魚幽靈出沒呢。」
「金槍魚幽靈?什麼樣的?」
「要說的話,能聽到聲音的幽靈幾乎都是人形的吧?大概就那樣?」
唔……律醬有些懷疑地呢喃著。我將視線投向了停車場,雖說是工作日的上午,但似乎車位都已經停滿了。
繞著建築物轉了一大圈,我們終於找到了溫泉館的入口大堂。律醬出乎意料地鬆開了一直抱著我的手臂。
「幽靈之謎容我細細思考一番吧,然後我後面要去上學啦。來見直前輩一面的目的已經達成。」
「誒?」
完全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律醬,你不去溫泉嗎?」
律醬有些為難地笑了笑,撓著後腦勺解釋道:
「有點傷腦筋吶,我覺得在某些微妙的點上,自己算是一個認認真真的學生吧!父母也會很擔心,會說“啊,到底發生了什麼,律子怎麼成了不良啦”……要從現在開始坐電車換巴士的話,第二節課……啊,有點難度,但第三節課還是趕得上的。」
不認真上學的代表——我和秋君兩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這麼一說,律醬真的就是為了見我一面,特意才會在上學前順路跑一趟的吧?大概逃學也是第一次吧?我的心中感覺十分抱歉,不禁握緊了她的雙手。
「律醬,對不起。」
「請不要對一名擅自突襲的後輩道歉!而且,這還真是新鮮的體驗呢!別有一番風味!」
律醬開著玩笑,滿臉笑容。但我有些擔心她的神色。
「直前輩,你的臉色比我想得還要差。去溫泉裡好好泡泡身體吧。」
律醬啪嗒啪嗒地拍了拍我乾燥的面頰。手掌小小的,感覺好舒服。
「嗯。我會帶著律醬那份一起泡澡的!」
「就該這樣!」
律醬微微一笑,隔著厚厚的鏡片盯著我的雙眼。
「還有,以前我說的那些話不是開玩笑哦。要是你沒地方可去了就要告訴我!絕對不可以再不聲張了。」
因為我知道這是她的真心話,所以我感到更加愧疚了。
夏天在海邊並沒有看到的現實已經擺到了我的面前。聰敏的律醬一定深刻地體會到了。
能和那時一樣,說出一模一樣的話語,這是需要勇氣的吧?可即便如此,律醬也沒有任何遲疑。作為友人,無論何時都在替我擔憂。
「……謝謝你,律醬。」
可我現在能做到的,只能是對她說出這樣的致謝之詞。律醬微微一笑,像是表達已經心領了一樣,對我點了點頭。
「那回見啦!要告訴我溫泉的感想哦!」
我“嗯!”了一聲,和她揮手道別。在一聲「拜拜」之後,律醬快步朝著車站跑去。
我和秋君終於要去泡溫泉了。
外觀上看起來煥然一新的用宗港溫泉內部也很乾淨整潔。
把脫下的鞋放在鞋櫃裡,上鎖。我是五十二號,秋君是右邊的六十號鞋櫃。
入浴券似乎是在門前並排擺放著的兩台自動售賣機上購買。
今天是工作日價格。我們既不是會員,也不是小學生,所以是普通票,票價九百日元。我從粉色的錢包中取出一千元,放進餓著肚子的售票機裡,咔嚓一聲,售票機開始吃了起來。
我的全部財產共計十八萬八千二百四十日元。最近我一直都打算讓它重返十九萬日元,可總是想要阻止這個願望的我的慾望,與這個願望反覆進行著拉扯鬥爭。這場非仁義之戰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拿上入浴券,我們走向服務檯。穿著紅色T恤的工作人員大姐姐隔著服務檯對我們投來了詫異的目光。我一下就察覺到了原因,吃了一驚。
我和秋君都穿著校服,現在又是工作日的上午。怎麼會有學生?遭到懷疑也是必然的事情。
「那、那個……」
要是不說話的話會讓人覺得很奇怪。我挖空心思尋找著理由,然而很可惜,偏偏在這種時候我總是會什麼都想不出來。
就在我感到難辦的時候,身邊的秋君果斷開口說道:
「今天是我們學校的建校紀念日,休息。」
哦——
大姐姐微微點了點頭,拿起了一個腕式儲物櫃鑰匙遞給了我。似乎沒打算過多說什麼。
穿過紀念品區和餐廳,穿過通往溫泉的紫藤色門簾。
走廊中掛滿了鑲在框中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滿是遊客喧囂的用宗海岸以及用宗的全景照片。到底是什麼時候拍下的呢?
我一邊觀望著照片,一邊和身邊那個無所不知的男朋友搭話說:
「今天是我們學校的建校紀念日嗎?」
「我覺得應該不是吧……」
誒?
秋君居然面不改色地說了謊。我真心欽佩他的這份膽量。
看完照片之後,前方一個藍色和一個紅色的浴簾在恭候著我們。
「換完衣服之後,就到剛才的休息室碰面吧?」
「嗯,回頭見。」
我向左,秋君向右。
更衣室裡面沒有人,但從溫泉那邊傳來了熱水流淌的聲音。
儲物櫃的鑰匙和儲物櫃的號碼對應。我找到自己的號碼,把行李寄存在裡面。當我剛把手放到裙子上的時候,突然發現一件事——
「哇!」
制服的裙子皺巴巴的,仔細一看,腰的附近還沾滿了灰塵。
我瞄了一眼更衣室裡的鏡子,更加備受衝擊了。大概是因為在地毯上打滾的緣故吧,我的頭髮都亂糟糟的,炸成一團。
看到自己的這副尊容,我算是知道律醬和秋君為什麼那麼擔心了。看到我這副悽慘的樣子,兩人一定都大吃了一驚吧?
我羞得臉都紅了。羞恥之中,我脫下了衣服,只拿著一條白毛巾走向了浴室。
我惴惴不安地環視了一圈浴室內,室內一片安靜祥和的氣息。天花板以及牆壁的上半部分被染成了白色,下半部分則是黑色的底色。牆壁上的掛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室內有三個浴池,有一個是純冷水浴,另外還有桑拿室。正中央的碳酸浴池看起來很受歡迎,人超多。還有露天浴場!
一邊果不其然地打量著周邊環境,一邊用熱水開始從腳尖衝起。除了沖掉身上的灰塵之外,用熱水衝身體也是為了讓自己身體儘快熟悉熱水的溫度。
在淋浴間將自己的頭髮和身體徹底洗乾淨,用毛巾將長髮包裹起來,隨後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來。
露天浴場!最開始就要去露天浴場呢!不管怎麼樣,我要露天浴!
下定決心之後,我走向屋外。這裡和電視裡看到的露天浴場不大一樣,並不是完全開放的。天空幾乎被屋頂完全遮住,再加上用木材製成的牆壁,完全看不到太多的景色。
不過最令人中意的是角落裡有一間小木屋,貌似叫富士見小屋。大概佔用了露天浴場1/3的空間,從那裡可以看到富士山的景色。
柏木的芳香撩動鼻尖,我在熱水中緩慢移動,走向了小屋的入口。
昏暗的小屋之中,似乎隱藏著秘密基地,讓人雀躍不已。從小屋裡可以望到港口和大海,外面天氣晴朗,遠遠地甚至可以望見戴著白色帽子的富士山。
將自己的胳膊撐到岩石表面,眯起眼遠眺富士山。並不很燙的溫泉讓人心情舒暢。
仔細想一下,這裡也不是深山老林之中的秘境,僅僅是面朝港口的溫泉。如果沒有屋頂和圍欄,裸體就會暴露在公眾面前。所以有些防偷窺的設施是必須的。
可這樣一來,又該怎麼說呢……唔……就像是我在偷窺港口一樣了。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很搞笑,不禁笑了起來。
就在我打算“要不就這樣住在這間小房子裡面吧”的時候,突然有幾個人的說話聲傳入耳中。於是我急忙甩去了幾秒之前的夢想,興沖沖地劃出了小屋。如此難得的景色,似乎一人獨佔有些浪費了。
之後,我又在屋內開心地轉了一圈,最終選擇了在碳酸浴池之中安頓下來,在數不清的泡泡擁抱之中,我伸展了手腳。
「好溫暖……」
我用力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泡泡一下子逃開了。溫泉水嘩啦嘩啦,碳酸氣泡噼裡啪啦,我的嘴角漸漸地揚了起來。
「溫泉太棒啦!」
呼的一聲,我呼出了凝滯在肺中的溫暖氣息,無意之中瞥了一眼時間。
不到十二點十分。
視線隨之移開——
啊!不對!不對!
我突然想到——
“第二節課可能開始了,但是第三節課趕得上!”確實!律醬是這麼說的。第二節課是十點開始,第三節課是十一點開始。
這麼說來,莫非我優哉遊哉地泡澡泡了兩個多小時了?
雖然和秋君約定好了見面地點,但沒有約定多長時間後集合。因為沒有適應男女分開的方式,結果貌似犯了低級錯誤。
秋君從溫泉裡出來了嗎?還是說現在還在泡澡?
試著分析一下。總體來說,洗澡時間是女生長男生短。爸爸洗澡就像是蜻蜓點水一樣,媽媽則總是泡很長時間,有時候兩個多小時都不會從浴室裡出來。等素直髮現了之後,就會去浴室裡叫她,結果發現媽媽已經在浴室裡睡著了。
一分鐘我就得出了結論——不好意思,讓秋君久等了。雖然我很想去那間可以biubiubiu地發射遠紅外線的桑拿室裡烤一下全身,但差不多我該出去了。
於是我用力將水分成兩邊,從浴池裡走了出來。
輕輕地擦了擦身體,走進更衣室。鏡子前面有兩名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正坐在椅子上聊著天。似乎在討論去沿海的 HUT PARK商場裡找一家店吃午飯,一邊討論一邊用睫毛夾整理著睫毛。
因為剛洗完澡,身上有些發燙,我拿起T恤披到了身上。突然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是淡藍色的布藝髮圈。
我進來的時候沒有發現,應該是律醬放進來的吧。又是她一貫的,特有風格表演。
我先用吹風機吹乾頭髮,隨後用布藝髮圈扎住了頭髮。
從擦得鋥亮的鏡子裡看得到,一個扎著半丸子頭的我。像往常一樣,只是有點久違了的我。
調整了好幾次角度之後,我點了點頭,心滿意足地拿起變重了的揹包,走出了更衣室。
我在休息室裡東張西望了一番,並沒有發現秋君的身影。食堂裡也沒有,土特產店裡也沒有。
好意外,居然是我更快一點嗎?似乎沒讓他等我太久,正當我對此鬆了一口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秋君穿過門簾,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身上穿著褐色的T恤,搭配黑色褲子。
「對不起,桑拿的時候,被一個當地大叔拖住了。」
因為是秋君,所以他應該很難打斷對方的話頭吧?光想象一下那幅構圖就覺得好有趣。
「沒事啦,我也是剛出來。」
「是嘛」秋君鬆了一口氣,不過他似乎太著急了,頭髮還沒有吹乾。雖說是短髮,但一個不小心也會感冒的。
我從包裡抽出了沒有使用過的毛巾。
「秋君,水珠滴下來了。」
我踮起腳尖,打算替他擦頭髮。秋君察覺到之後,有些難為情地推開了我。
「不用啦,我自己能行。」
「好啦!聽話!」
我有些不高興地反駁了一句,秋君皺起了眉頭盯住了我。那一瞬間,我的心臟突然發出了一聲異響。
「直?怎麼了?」
我的身體一下僵住了,秋君有些奇怪地望向了我。他的那副短髮被水打溼的模樣,一下子讓我心動不已。
與平時的秋君只有一點不同。
就是頭髮溼了而已。只是!頭髮溼了而已呀!
就算是反覆對自己吟誦著,但打溼了頭髮的秋君顯得很稚嫩,有一點……毫無防備的感覺。就那種只有家人才能看到的感覺,這讓人感到彌足珍貴。
可這話又不能向秋君說出來。悶悶不樂之下,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我用力地擦著秋君的頭髮和脖子。
「直,有點痛啊」
秋君抱怨著,緊跟著像是無法忍耐,從下方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雙手。那雙大手溫暖無比,全身散發著和我一樣的浴液香味。
四目相對,秋君的臉上皺作一團。
「總覺得像是住在了一起呢。」
「誒?是嗎?」
我吃了一驚,他卻揶揄地說道:
「現在的直就是媽媽!」
「你說我是家庭婦女嗎?!」
我生氣了。
總覺得和預期的不太一樣啊。秋君察覺到了我在鬧脾氣,趕忙笨笨地換了一個話題。
「對了,過了午飯時間了。肚子餓嗎?」
算了,算了,真是的……無奈之下我還是應答道:
「有點……」
至於為什麼嘛,是因為我的確是餓了。
這幾天,我只有在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迫於無奈才會去找些東西塞到胃裡。今天和那樣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今天精神了許多。託了用溫泉溫暖身體的福,也託了律醬和秋君的福。
溫泉館內的食堂相當擁擠,所以我們決定去別的地方吃午飯。
走出建築物之後,一眼就看到了入口處的石牆。剛才沒發現,在聳立的石牆上掛著一個牌匾,上面寫著“蒼鷺巢穴”。
牌匾上畫著的蒼鷺媽媽和蒼鷺寶寶都很可愛。剛才店裡的食堂叫做蒼鷺餐廳,來由應該是這個吧?
我很想看一看巢穴裡面的樣子,於是當場跳了起來,但只看到生長著高高的雜草,裡面看不清楚。
「怎麼了?」
「這裡面好像有蒼鷺的窩呢。」
「誒?」
「秋君能看到嗎?」
要是大個子秋君的話就能看到了吧?我邊想邊跳,開口問了秋君一嘴。
秋君踮起腳尖,手搭涼棚。
「完全看不到。要不要繞過去看看?」
「嗯!」
石圍牆的上方似乎是第三停車場。因為擔心嚇到蒼鷺寶寶,我遠遠地看了看停車場。
「巢,是哪個呢?」
「是哪一個呢?」
完全找不到像是巢一樣的東西。
就在我們找來找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肚子響。我做出了擔憂的表情:
「秋君,肚子餓了吧?要不下次再找吧?」
「我肚子沒響啊!」
可我裝作沒聽到,急匆匆地走到了前面。
我們穿過了停車場,秋君向我問道:
「去哪裡吃飯呢?」
「哪裡好呢?這附近似乎開了很多家店。」
店家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多,感覺用宗正在蒸蒸日上的發展途中。素直在海邊的商店裡吃過gelato冰激凌,好像還吃過點心和漢堡包。
「みなと橫丁吧?之前就有點想去。」
みなと橫丁是用宗港的一家網紅餐廳。幾年前還是一家裝修古樸的路邊店,經過改造裝修之後,變成了一家時髦而靚麗的熱門餐廳。走上幾步就能到了,確切地說,已經就在眼前了。
「想去就去吧!吃點什麼?」
「我還是想吃魚。」
哦——我特意拖長了音調感嘆著。
「不愧是燒津的孩子呢。」
「其實吧,在溫泉裡的時候我就聞到了魚的味道。」
「哦,我也聞到了。」
泡入碳酸溫泉的時候,有一股清風從敞開的窗戶中穿了過來。那一瞬間,掠過鼻尖的清風明顯露出了魚兒的面孔。
搞不好是某些傢伙們為了讓溫泉客人想要吃海鮮使出的計謀。於是我們兩人一邊認真地討論著是不是陰謀,一邊在みなと橫丁一層入口附近找了一家叫做次郎丸的海鮮店準備吃午飯。
毫無遮擋的店內座無虛席,此時剛好有些客人在結賬中。在店外等待桌子的時候,我打量著橫丁之內,和傳聞中一樣,真是一個時尚的空間。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個紅色的燈籠,感覺很可愛。
我們被帶到了靠窗的吧檯位。港口的景色可以一覽無餘,感覺賺到了。
「直。想吃什麼?今天我請客。」
「不過是秋也的錢」秋君隨後開玩笑補充了一句。
「那我就不客氣啦。謝謝。」
我決定老老實實地撒撒嬌,隨後將菜單放到了兩人中間,打開。
「有很多呢。」
好多種蓋飯。手握、壽司,甚至還有小沙丁魚比薩。該選哪個好呢?
用宗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小沙丁魚產地,家裡的餐桌上也會時常出現小沙丁魚的身影。比起生吃沙丁魚,素直更喜歡吃油炸沙丁魚。在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上鋪滿了油炸沙丁魚,然後再撒上蔥絲,我知道她喜歡這麼吃。
一想到小沙丁魚就變得特別想吃。我幾乎沒怎麼吃過晚飯,所以差不多沒看到過小沙丁魚的模樣。
「我吃這個half & half蓋飯吧。」
我選的是生小沙丁魚和油炸沙丁魚各一半,完全就是小沙丁魚的蓋飯。
「真是用宗的孩子呢。」
「秋君呢?」
「我要吃海鮮蓋飯。」
秋君用手指著菜單最上面一欄。豪華蓋飯,上面有生沙丁魚、油炸沙丁魚,還有中腩和櫻花蝦。
點完單之後還不到三分鐘,前菜先送了過來。用芋頭和豬肉做成的煮物,入口即化的口感。就在我們品嚐味道的時候,蓋飯和味噌湯送了過來。
秋君的海鮮蓋飯色彩異常豐富,不過half & half蓋飯也有黃色的玉子燒和綠色的蔥絲搭配,顏色一點也不輸給秋君的蓋飯。
不管是生沙丁魚,還是油炸沙丁魚,都沐浴在從窗口照射進來的燦爛陽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把醬油倒進小碟子裡,輕輕地蘸了蘸,隨後將泛著光芒的生沙丁魚塞了滿滿一嘴。入口爽脆酥軟,口感極佳。
「好吃!」
入口之後,新鮮的口感直接向我襲來。
接下來,我又伴著蔥,將生沙丁魚塞進口中,然後隨著性子又吃了一口油炸沙丁魚,最終將生的和油炸的摻在一起送入了口中,主打一個隨心所欲。
我特別喜歡醬油里加上芥末醬。把芥末溶化在醬油裡,然後再輕輕蘸一下生沙丁魚,味道辛辣刺激。生的沙丁魚肉帶著的那一絲微苦融化在了芥末的辛辣之中。
摻著生薑吃也挺好,不過我還是喜歡芥末。有時候一個不小心加多了,芥末的味道直衝鼻子深處,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我趕忙用溫和口感的味噌湯安撫著自己的淚腺。就在這時,秋君嘀咕道:
「直,你可真厲害呢。」
「什麼?」我抬起了溼漉漉的視線問道。秋君並沒有看我,一個勁兒地再往閃著光芒的紅色生魚片上擠著芥末。
「能自己好好地存下錢來,很厲害。」
「我啊,那都是媽媽給我的零花錢嘛。」
「可是,這是靠自己工作掙來的收入啊。比我這個依賴秋也的傢伙要厲害多了。」
和平時相比,秋君似乎多提及了真田君很多次。平時的話,他不會主動提及這事情,會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
至於理由,其實我也是知道的。因為我的腦袋裡一直都在不停地思考。思考真田秋也君的事情。思考那個突然提出要自己上學的,自己的原型的事情。
不用問也知道。因為我也一樣。
「我才沒那麼了不起呢。」
以這句話作為契機,後面的話語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一點都不厲害。完完全全就不是那麼勇敢。明明素直去學校……我卻連祝福她都做不到。」
「我也是啊。」
秋君的聲音裡充滿了強烈的真實情感。
我們端起茶杯,幾乎同時將茶喝了下去。有時候,想要找一些話語的話,就在清澈透明的茶水中尋找答案吧。或者,伴隨著茶水一飲而盡也行。
店內人聲鼎沸,可只有我們兩個人似乎身處不同的地方。
「高中畢業之後,我就出去工作吧。」
我愣住了,手裡捧著熱乎乎的茶杯一動不動。有點搞不明白他突然想要表達什麼。
「直的腦袋很聰明,要考大學嗎?」
「我考不了大學哦。」
不是考不上,而是真的沒辦法考大學。估計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所可以接受複製品上學的大學。國外估計也是不可能的。
「要是直能上大學的話,我也想去同一所大學。」
秋君並沒有停止說傻話。我不禁咬緊了牙關,掛在牙齒上面的蔥在嘎吱嘎吱作響。
「別用這樣的理由來決定你自己的未來!不要!」
「和女朋友上一所大學。我覺得這個理由很實誠。」
「複製品是上不了大學的……」
即便是聽我這麼一說,秋君的臉色依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那倒不一定。涼前輩她是上過小學和初中的。」
可那是小學和初中,和大學完全不一樣。
雖然詳情沒辦法瞭解,但完全不一樣!我很想說這句話,但說不出口。沒慾望說出來。
因為我也一樣,想要和秋君聊天。探討明天,探討更遠一點點日子,探討那連眉梢都看不清的未來,直到說膩了為止。
「那考哪裡的大學呢?」
見我終於跟上了話題,秋君輕輕地笑了起來。
「還是想東大吧?」
「純粹的紀念考試嗎?」
「既然要考就要認真啊!」
可就算這麼說,要是以東大為目標,我覺得還是太遲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我們才是十六七歲的年齡,要比那些從蓋飯裡翻出來的沙丁魚更加有活力。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嘴上雖說太遲了,實際上,或許並不晚。
反正就是想想,又不會遭到報應。
「那備選大學呢?選哪裡?靜岡縣內的?」
「沒有夢想。」
「不能全部都是理想化啊,要是失敗了會很麻煩的。」
「我同意。直你應該是文科吧?」
「嗯,似乎挺開心的。聽說要重學一遍文學。這可真是——」
每每談及一個不會存在的未來,我的內心都要崩潰了。
一個月後。一年後、三年後、十年後。那個時候,我還會有什麼思想嗎?
我還能做一個有著思想的自己嗎?我還能在他的身邊嗎?
「承蒙款待。」
我們雙手合十,對著已經一粒米粒都不剩的空碗誦唱著。
結完賬,我們走出了店。正如剛才所說的那樣,是秋君請的客,有點難為情,但又很高興。
「直,去看看大海吧?」
「嗯。」
再次從溫泉館門前走過,我們走向了海岸邊。在第三停車場,我又不死心地找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蒼鷲窩。
穿過防浪林,之前一直被遮擋住的藍天和大海迎接著我們。
稍稍助跑幾步,我爬上了堤壩。秋君用一隻腳蹬住大壩,輕鬆跳了上來。
趁著秋君還沒有站好,我早早地沿著堤壩向燒津方向走去。最初幾步稍稍有些踉蹌,但我伸開了雙臂,很快找回了平衡。
一、二、一、二。
沿著從這頭到那頭全長一點五公里的海岸線。
「直,危險!」
小學時候的素直和律醬為了測試膽量,手拉手衝下堤壩。但我沒打算衝下去。
「沒事啦」
秋君像是有些吃驚,但也沒多說什麼,默默地跟在了我的後面。
遠處可以看到陡峭的懸崖海岸。站在堤壩上眺望天空,有一片比保鮮膜還要薄一些的卷積雲停在那裡。大海呈現出一片近乎黑紫的顏色,浪花捲起的卻是片片銀白。
就在我窩在家裡的幾天裡,季節已經滑向了冬天。太陽越來越低,日照越來越短,回過神來的時候,冬天已經將大地擁入懷中。
等真正的隆冬來臨的時候,我想戴上手套,想呵出白氣,想要去觸摸那變幻無常的雪花,想吃比薩,不過肉包子也不錯。
一陣強烈的海風咻地吹來,似乎打算趁著我在做夢給我下絆子。
「哇!」
因為橫風襲來的時機過於出乎意料,我不禁一腳踏空。
「危險!」
眼看著我就要掉下去了,秋君迅速伸出了手。
秋君的手臂將我攬入他的懷中。這時,又有強風襲來。
「哇!哎呀!」
我們抱在一起,我們努力配合著聲音和動作,很想站穩在原地。但我們就像是人偶一樣,在原地旋轉了兩圈之後,之前的努力化作了泡影。
異常簡單,四隻腳都離開了地面。
一瞬間,我產生了飄浮的感覺。分佈在全身各個地方的內藏一下子向著某個方向漂浮起來。伴隨著“啊”的一聲尖叫,整個視野都翻了過來。
臉上受到了微小的撞擊,胳膊上碰到的是砂子的觸感。
隔了一會兒,世界上的聲音再次返了回來。海浪聲,汽車的馬達聲,以及不止我一個人的呼吸聲。啁啁地叫個不停的鳴叫聲,不是蒼鷲發出來的,是老鷹。
雙眼下意識地緊閉著,此時,我終於能緩緩睜開雙眼。
眼睛、鼻子和嘴都貼在秋君的胸前。我們就這樣抱在一起摔到了沙灘上。
非常不真實,彼此相依的身體熱乎乎的。從遠處看的話,我們的身上似乎閃著一些紅色的斑點。
秋君要比我清醒得快一些,但他沒有站起身來,抱著我的手也沒有從我的後背離開。至於原因,從他顫抖的全身就能感受到。
「心臟好像不跳了。」
雖然他這個比喻有些誇張了,但我是和他一起掉下來的,所以我很清楚其中的含義。我的心臟一秒鐘前也差點死掉,可現如今,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所有的器官似乎都在狂歡,冷汗直流,根本停不下來。
素直和律醬為什麼會笑著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呢?是因為都是小學生嗎?還是因為和好朋友在一起,所以什麼都不會害怕了?
「對不起。」
「你不是故意的吧?」
他依然抱著我,我在他的懷中搖了搖頭。雖然看不到臉上的神色,但頭髮蹭來蹭去的觸感應該可以表明。
「是啊。」
秋君像是鬆了一口氣。大概是以防萬一才確認了一遍吧?畢竟我有過前科,他心裡不安也是必然的。
像是在安慰,拍打著我後背的大手溫暖而溫柔。咚,咚,咚咚咚。節奏固定,就像是在哄小寶寶。
就在這片海灘上,前幾天痛哭流涕的情景至今記憶鮮明。那之後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吧,或者說,過了一個星期。
「秋君,我啊——」
秋君的短髮中散發著和我一樣的氣味。沁人心脾的薄荷洗髮水香味。
「好寂寞」
話語一旦出口,一種真實的感覺就撲面而來。
「失去了涼前輩,好寂寞;去不了學校,好寂寞;不知道素直在想些什麼,好寂寞……」
寂寞其實很像害怕。失去了涼前輩,好害怕;去不了學校,好害怕;不知道素直在想些什麼,好害怕……
和素直不一樣。對我來說,到處都是可怕的東西。
「我很丟臉吧?」
「一點也不。其實我也一樣。」
聽到我哼哼唧唧地嘟囔著,秋君說道。
「因為我也寂寞。因為寂寞,所以害怕。」
「是啊——」我緩緩地點了點頭。痛苦的,無法釋懷的,不只是我一個人。和涼前輩度過的那些日子,要說是回憶還有些過早,都還歷歷在目。
儘管如此,律醬和秋君還是奮力向前,將已經畫地為牢的我拽了出來。
闔上眼簾,我仍能想起體育館的舞台。想起一邊哭著一邊微笑的涼前輩。明明是剛剛發現了她,結果現在……就已經只能在回憶中相見了。
然後,將她消失了的身影和我們自己的身影重疊到了一起。
「直,我不想就那樣消失。我一點都不想。所以很害怕。」
抱著我的雙手充滿了力量。似乎在和我傾訴——不想離開我。
這是素直和真田君根本無法想象出來的吧?也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吧?我們到底有多麼害怕,恐慌萬狀卻毫無辦法。
比這堤壩,比這大海還要不穩定,我們是搖曳不停的複製品。只需隨意的一句話就可以被抹去,這個現實真是莫名其妙,讓人恐懼。
「好可怕啊」
「嗯,好可怕。」
話語之中蘊含著言靈的力量。一旦說出口就徹底覆水難收。但是,人要是不分享恐懼的話,就沒辦法活下去。
我把頭用力抵在秋君的胸肌上。好可怕啊,好可怕呢。我們就這樣分享著痛苦。為了不至於將我們二人壘砌而成的話語之塔壓潰,我將這苦不堪言的痛苦縮減一半,強行遏制著身體的顫抖。
突然,頭頂上傳來了一聲笛子般的尖銳口哨聲。
秋君嚇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我也吃驚地抬頭一看,是一位路過的陌生大叔在吹口哨。
「青春啊。年輕人!」
說著豎起了大拇指。
「是的,就是青春。」我們回答道。其實對我們來說,人生經驗差了太多太多。
我們默默地目送著心滿意足的大叔離去。就在這時,秋君細小的聲音落入了我的耳畔。
「咦?是桑拿房裡的大叔。」
「誒?真的假的?」
「在桑拿房裡一起看了『ヒルナンデス』。那個大叔說想吃台灣蛋糕。」
譯註:ヒルナンデス一款美食節目。
其實真的無所謂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
實在忍不住了,我不禁大笑起來。邊笑邊拍著同樣笑了起來的秋君胸膛。
什麼嘛!台灣蛋糕什麼鬼?
笑了一陣之後,我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終於站了起來。彼此確認了一下對方的慘狀之後,再次笑出聲來。
「好不容易泡了一個溫泉,結果渾身搞得都是沙子。」
「是啊。」
真好玩,這樣一來泡溫泉就毫無意義了呢。
不過也不算沒有意義。被溫泉和海鮮蓋飯溫暖過的身體內部還是暖烘烘的,汗都出來了呢。哪怕到了更寒冷的天氣裡,只要有這層防護膜,我就不會被凍僵。
用力地拍掉身上和衣服上的砂子之後,秋君伸了一個大懶腰。
「我有一個好主意。」
「嗯?」
「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修學旅行吧。」
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
十一月十七日,二年級學生要開始修學旅行。
目的地是京都。如果素直和真田君都去的話,我們就去不了。明明想到這裡就要告一段落了,秋君卻很厲害,居然能想到這麼絕妙的主意!
「三天兩夜的旅行?」
我興奮地向他確認著重要事項。十七日到十九日,是修學旅行的日程。
本以為秋君會點頭同意的,結果他卻點頭點了一半,僵住了。
用右手的手指撓著臉頰。我知道,這是他感到為難時候的習慣。
「還沒想那麼多……過夜要不就算了吧?」
「為什麼?我想去!」
我幹勁十足地回答道,同時稍稍感到有些難為情。
「我想和秋君一起去過夜的旅行……不行嗎?」
我扭扭捏捏地重複了一遍,有些不安,抬起視線偷偷地打量著秋君。
難道說,對於這個珍貴的建議感到興奮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嗎?
可是以修學旅行名義為旗號的話,當天往返就太無趣了。總之還是想要過夜,這樣就不用在意時間了,會盡情享受旅行。
「不是不行……只是——」
秋君欲言又止,我身體前傾,再次發起進攻:
「那就可以嘍。」
「嘛……」
太好了!
我忍住了想要當場跳起來的衝動,提出了建議。
「有個地方,我很想去。」
「去哪?夏威夷?」
今天秋君開了好多玩笑。但我想去的地方,既不是國外,也不是沖繩,甚至連北海道都不想去,更別提京都了。
我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魔界的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