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照耀七海之星

第七話 照耀七海之星

第一卷 照耀七海之星  第七話 照耀七海之星 1

 “小春呀,你怎麼啦,貌似在發呆嘛。”

 對於這麼說的佳音,我只是敷衍地應了一聲“沒什麼哦”。

 年關將近的十二月,在一個陰天的傍晚,結束早班的我和佳音在咖啡店“Marina”裡等待著海王先生。

 佳音一直熱心地傾聽這我們學園的事情,我時常問她“要不要來學園看看呢”或者“想不想見見海王先生”,佳音似乎不大想見陌生人。但就在最近,她頭一次提出想會會海王先生。

 當我提起她的事時,海王先生欣然同意了。雖說三人的時間很難配合,不過今天佳音下午就休假了,海王先生去鄰縣出差後也可直接回家,對於年末年初還要上班的我而言,雖說還沒有聯歡會的閒心,但應該也算是可以稍稍鬆一口氣的時候了吧。

 配合著時令,山下達郎那首令人舒暢的《Christmas Eve》流淌在店內。

 話說回來,我並非在“發呆”,而是在想心事。

 你問我在想什麼?那是有關這半年多來發生的各種事情。

 *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件。當然並沒有死人,也沒有東西被偷,所以說是事件可能有些誇張吧。但也有著跟過去和現在學園裡的孩子們相關的種種謎團。有點還被稱為學園七大不可思議事件。現在很多謎團已經解開。但仍有一些謎團留在了孩子們中間,主要是過去的事。

 男孩子們會當場興奮起來,做出試圖抓住幽靈的舉動。女孩子們反倒會靜靜感受到潛藏在學園和七海街區裡的少女們的氣息,雖然戰戰兢兢但也很享受吧。

 但我還是立足於現實考慮了一下,在七海周圍,有著幾個懷有強烈情感的女孩,在七海學園的歷史上俯拾皆是的少女們,我並不認為這一切都是幻覺。她們的願望到底是什麼呢?

 雖說時間,年齡,姿態各不相同,但我總感覺到學園和七海的街區站滿了少女們。

 這麼說來,七大不可思議到底是指那些事呢?——在這期間我試著問了亞紀。

 “目前的說法是‘復活的前輩’‘抓不到的廢屋幽靈’‘血字的文子’‘在應急樓梯上消失的夢幻新生’‘不開之門上的浮姬’‘在隧道里低語的黑暗天使’。”

 亞紀如數家珍地列了出來,我問她“可這隻有六個啊,第七個不可思議又是什麼呢”。

 “‘第七個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麼,是無人知曉的謎呢。有人說所謂不可思議本身就該是隱藏的,也有人說一無所知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可思議,雖然有很多說法,但都不明不白,這樣反倒讓人覺得好恐怖吶。”

 對於向來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亞紀而言,這是難得一見的不安表情。

 *

 如今,還有一件事令我很是好奇,那便是——

 “小佳啊,我第一次來七海面試的時候,不正是你開車送我來的嗎?”

 “怎麼了?又要提飆車的事了?”

 我打斷了她的話,繼續往下說道:

 “小佳說過這是你第一次來七海吧?”

 “嗯,說了哦。”

 “那為什麼在那條單行道上逆行的時候,你就知道只有三十米呢?那裡圍牆很高,一眼根本望不穿,而且路線圖上也沒標那麼小的路。”

 還沒等佳音回答,我又追加了一句:

 “還有就是前些日子的事,那天我們約好以後,你卻感冒了。那天你說你在家躺了一天吧——可之後你又說了‘那個晴朗的日子’。但那天縣內除了七海以外所有地區都下了大雨,小佳所在的縣中部當然也下了吧。”

 然後我繼續說道:

 “我是和你說過那天七海放晴,不過如果你只是聽說的話,就不會講那種話了吧。‘那個晴朗的日子’明明就是親眼看到以後才會說的話。也就是說,你並沒有臥病在床待在家裡,而是一個人到七海來了,可你卻對我隱瞞了這點。”

 沉思半晌的佳音點了點頭,緩緩地抬起臉來,開口對我說:

 “那麼,小春對這件事情又是怎麼想的呢?”

 遭到反問的我反倒退縮了。

 “無論如何……老實說我不知道,只是覺得佳音對七海的瞭解比我想象的要多。回想起來,你說的是‘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開車來七海’。”

 在她回答之前,咖啡館的門鈴驟然響起,我們的談話就此中斷了。

 身穿大衣的海王先生看到我們以後,一邊說著“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一邊走了過來,我的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些,站起來招了招手。

 “海王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佳音——”

 ——差點脫口而出的這句話瞬間煙消雲散了。

 因為我意識到根本不需要介紹。

 海王先生和佳音站起來相互對視。

 宛若少女一般綻出天真微笑的佳音,道出了問候的話——

 “好久不見了,海王先生。”

 然後,眯著眼睛一臉懷舊的海王緩緩露出笑容,向她打招呼說:

 “你也很精神嘛,小直呀。”

 2

 佳音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著瞠目結舌的我說:

 “小春,很抱歉一直都沒告訴你,小松崎直就是我。”

 言畢,她朝我低下了頭。

 我驚訝地連話都說不出了。佳音是直?她就是俊樹口中的幻之少女,十二年前在應急樓梯上消失的那個女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坐下說吧。”

 海王先生說道,他那一如既往的笑容彷彿在說沒有什麼好驚訝的。

 三人重新點了單,沉默了半晌之後,是我先開的口——

 “我對俊樹和美香說的有關夏天的幻之少女的推理是錯的吧。和我一起去溫泉的佳音不可能是男生啊。”

 “不,你的推理幾乎的全對的,只是最後的結尾稍有不同。”海王先生對我說:

 “你以為小直是根據兒童福利法第三十三條,被委託臨時保護在管轄範圍以外的兒童自立支援機構,那是正確的。只是你因為實誠學園是隻有男生的學園,就覺得小松崎直也是男生,就是這裡不一樣哦。”

 “誒,可是——”

 “如果是正式安置進去的話,當然不可能出現那樣的情況,但是委託臨時保護的話,便與機構的功能無關,只要兒童諮詢所所長認為合適即可。因此將女孩子委託給只有男生的自立支援機構在法律上也是可行的。不過這種情況應該並沒有其他的例子了。”

 這時菜端了上來,談話又中斷了。

 我望著佳音的臉,她正一臉清爽地往嘴裡送著開胃菜。

 “我還是不太明白啊,在過去的故事中登場的小直竟和眼前的佳音是同一個人。”

 聽我這麼一說,海王先生代替一臉歉意的佳音回答道:

 “我想那並不是她唯一一次出現在你的故事裡哦。”

 “這麼說呢?”

 “請回想一下至今為止你講過的有關七海的那些往事裡出現的人吧。”

 聽海王先生這麼一說,我便回顧了一下——

 “轉來七海學園的葉子在大門口看到的,長得很像死去的玲彌的那個女孩。

 在優姬來到七海的六年前,住在同一間廢屋裡,被稱作‘幽靈’的女孩。

 在七夕的詩箋上寫下求救信息的孩子。

 在暑期遊居的山莊裡,從沒有去路的應急樓梯盡頭消失在天空中的少女,原來她就是佳音。

 那個試圖穿過不開的後門進入學園,聽到人的氣息後被嚇跑的女孩,也就是浮姬。

 還有在隧道里惡作劇的小女孩,也是因為對學園抱有很大興趣才做了那樣的事吧。

 原來是有六個謎之女孩啊。 之後的天使事件中還有一個作為‘形之天使’登場的‘謎之美少女’那麼這七位女孩,也就是七仙女,除了小直以外,其他的六人還有誰是小佳呢?可那個‘美少女’應該就是偶爾路過的人啊——”

 海王先生並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臉頰染上幾許紅暈的佳音對我說:

 “這個嘛,小春啊,那是我哦。”

 我愣住了。

 “是說‘謎之美少女’就是小佳你嗎?真的?”

 “不僅如此呢。”

 佳音說道。

 “大概……剛剛小春說的七仙女,全都是我哦。”

 “誒誒誒誒誒!”

 *

 這回我是字面意義上的啞口無言了。好似從日常生活中誤入到仙境一般,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理清了她話裡的意思。

 稍稍平靜下來以後,我問了海王先生:

 “剛剛說的事情,海王先生都知道嗎?”

 “不呢。我這邊可沒任何儲備知識哦。不過可以從你最近說過的一些事情裡推測出一二。”

 “是我說的那些事嗎?”

 “嗯。”海王先生點了點頭。

 “你以為七個少女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各不相同,是完全沒有干係的存在吧。不過呢,比如當初被當成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也就是不開之門事件,其實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誒,可原以為是加奈子高一時候的事情其實發生在小一,所以兩者之間應該相差九年……啊!”

 “是哦。在上高中以前,她有一年的空窗期。如果說謎之詩箋是在加奈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發現的話,那就不是十年前,而是十一年前了。勝弘君在加奈子再度入園後進了七海,所以大概不清楚她是晚來了一年吧。

 而且身份不明的女孩子在後山的竹林裡綁上了詩箋,也不一定發生在被發現的當年哦。這些竹子雖然長得很高,但因為沒有其他合適的東西才被選中的吧。也許砍掉的竹子裡被綁上詩箋的那根並非同一年長出來的。另外,詩箋在被發現前,就已經被暴風雨打壞了。也有可能因此遺漏了它比其他的詩箋更為古舊的可能性呢。

 還有,十五年前在隧道里把春香她們下了一跳的那個女孩子被認為只有小學一年級左右,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依據吧。或許只是年紀大些,身體卻有些袖珍而已。

 如果按照時間順序重新排列的話,就沒法說她的年齡和出現的時間不吻合了呢。

 而使用野中佳音這個名字的人,我並不認識。只是那個姓氏喚醒了一些記憶。所以在北澤老師口中時不時會出現的那個朋友,明明對七海學園非常上心,為了見你還來到了學園附近,卻怎麼都不肯踏入學園,而且她對於七海這個地方的熟悉程度要比她自己說的更深。我覺得這並非偶然呢。

 不過,最讓我在意的還是那個名字本身。”

 “就是‘佳音’的名字嗎?”

 “聽說俊樹和小直玩迴文遊戲的時候,她在最後簽下了小穴直的名字。可真如他所想的那樣,在那種場合並沒有不用小松崎,而特地使用小穴這個姓的理由。這樣想的話——就不能認為那是簽名了吧。”

 “不是簽名嗎?那又是什麼呢?”

 “當然這是她以前的名字,不過寫在那裡的話便是遊戲的一部分了,作為文本的一部分哦。”海王先生說道。

 “將它讀作‘Konna’只是俊樹君的一廂情願。事實上,並非‘Konna’而是‘Oana’哦。就跟千香的姓氏不是‘Koyama’而是‘Oyama’是一個道理。”

 “為什麼……”

 “這是羅馬字的迴文,Oana Nao。”

 海王先生用圓珠筆在紙巾上寫下了字母。

 “而佳音小姐在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竟然沒有注意到,這讓我很是奇怪呢。因為她應該是對這種事情相當敏感的人。”

 “明明都沒見過,又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呢?”

 “你沒注意到嗎?野中佳音(Nonaka kanon)也是羅馬字的迴文哦。”

 我也在紙巾上寫下了那個名字,從左至右,從右至左。

 怎麼會沒發現這件事呢。我都和她相處好幾年了啊。

 “別人姑且不說,實際上總會使用羅馬字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吧。所以本人不可能不知道這事,倒不如說很可能是有意為之。於是我便意識到,名字是迴文的人,在提到迴文的話題中,卻完全沒有聯想到小穴直的名字,這是難以想象的事情。倒不如說是明明知道卻假裝沒注意到吧,這樣還自然些。可這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不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和直的名字存在的共通點麼。”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北澤老師說的那些事情中,有很多是可以吻合上的。比如聽說葉子來到七海學園的時候,看到了一個長得很像已故前輩的少女站在門邊。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正好在那個時候亞紀對葉子說,有新職員來了。去年原本沒有招人計劃,是突然出現的缺額。”

 沒錯,新職員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聽說北澤老師的面試是在春寒時節突然定下來的,所以佳音小姐開車把你送了過去,在正門分別了。如果是同一年內短短幾天裡發生的事情的話,我想同一件事情被人分別從正反兩面講述也是很有可能的。

 佳音小姐是孩子般的面相,看起來就像是十幾歲的青少年。前輩的校服是茶色的運動外套,而急匆匆趕來的佳音依舊穿著公司發的茶色套裝。而且佳音和葉子的身高都比北澤老師略高一些。在晚霞的輝映裡看不清臉的狀態下,那個孩子在佳音小姐的身上看到了難以忘懷的前輩身影,也就算不上奇怪了呢。葉子在風中聽到的,大概就是佳音開車離去的聲音吧。”

 那次面試正是在葉子所講的那天——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呢?

 “你還說你朋友有一隻舊鉛筆,在削去一塊的地方寫了NK。北澤老師似乎把這直接當做了野中佳音的首字母。近年來將首字母姓前名後的寫法已經很普遍了,但在以前——也就是那兩個孩子小時候,名字在前的寫法才是理所當然的。”

 “原來NK是Nao Komatsuzaki嗎?”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佳音則靜靜地點了點頭。

 “小直和俊樹在夏天的山莊度過的那些日子裡,有一天在收到新鉛筆的時候,當俊樹寫下名字時,小直說竟然能在這麼小的地方寫下這麼多字,那她自己的名字呢?‘Nao Komatsuzak’可不是個短名字。如果她寫的是首字母呢?那自然就是NK了吧。”

 小直——也就是佳音把當時和俊樹一起得到的鉛筆珍藏起來了。

 “還有就是在隧道一事發生的時候,本該臥床休息的佳音來到了七海,這裡正如你的猜測,但她的言行還有其他費解的地方呢。”

 佳音似乎並不明白海王先生的意思,一臉想不通的樣子,不過我卻想到了一些東西。

 “你是說郵件吧?”

 海王先生點了點頭,我朝向佳音解釋說:

 “在郵件中,小佳是從小山千香的故事中指出了十五年前事情的真相吧。你在郵件中寫道‘她又怎麼知道那是寬子的呢’,那是因為就是她本人從管道里聽到了別人喊寬子的名字。聽得我非常佩服,所以當時並沒有注意到。千香的名字寫在給我的名片上,所以我倆都看到了,可小佳又是怎麼知道寬子的名字寫作寬大的寬呢?我並沒有說過是什麼漢字呢。

 說起‘Hiroko’的發音,應該可以寫作很多漢字吧?比如洋子、裕子、浩子,應該還有很多。而‘寬’字筆畫多,豈不是有點難寫嗎?瞎猜是這個字有些奇怪吧?或許之後是可以向千香確認一下,但你並沒有這麼說。”

 在向海王說起佳音的推理時,他不經意地向我確認了郵件上是不是用漢字寫了‘寬子’。雖然並沒有繼續深入,但事後想起來的時候,我也感到納悶,這是為什麼呢?

 我現在知道了,因為佳音當時就在現場。她親眼看到了名牌上寫著的寬子的名字,也是她本人向學園的大隈主任報告了緊急情況。

 “還有其他呢,你說你們兩個在十字路口偶遇那個人的時候,你倆‘同時’回過了頭看向了那個離去背影。可那聲音太女性化了,若不是預先知道的話,是沒法將其與那個背影聯繫起來的吧。所以這應該是你親身經歷過的。”

 這意味著佳音聽過那個人的聲音,也看到過那個人的背影。

 我又看了眼佳音,希望她能給出個讓我信服的說法。大概是感受到了這樣的想法吧,佳音以認真的眼神看向了我。

 “從今年夏天開始,我聽小春講了不少學園裡發生的趣聞,一直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承想會出現這麼多和自己有關的故事,我希望你不要誤會,但我手上也不可能有小春所提全部問題的答案。最近七海學園發生的事情我當然完全不清楚。聽了故事後再擺在一起想想,感覺與自己有關的那些往事,在當時也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我還想聽你講故事,想知道更多事情。有很多事情我是從小春自己,以及在小春的話裡提到海王先生所解開的那些謎團以後才知道的。我自己所見的只是冰山一角,聽了小春的故事,在加上你把海王先生的回答都告訴我後,我才第一次明白了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我對小春一直很內疚,這都是真的哦。我並非不想見海王先生,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情緒,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要對你和盤托出,請務必相信這點。”

 “我相信哦”我對她這麼說道。

 “謝謝” 佳音露出了開心的微笑,她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而審慎。我還是有些迷惑,她和俊樹的故事裡所描述的那個雖有些髒的,卻有著果決行動力的少女形象很不一致。

 我剛把這說出口,佳音就告訴我:

 “或許是我不再需要戰鬥了吧。”

 “戰鬥?”

 “從小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處於緊張之中,萬般警惕地活著。這是為了保護自己。就在我感覺沒有必要這麼做的時候,我便不再那麼用力,整個人變得輕鬆,可以慢悠悠的了。那樣的話給人的印象也即不大一樣了吧。我很高興小春形容我是‘沉著穩重的大小姐’。因為我總害怕自己是不是有種如臨大敵忐忑不安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啊——你不用勉強自己說出來的。”

 “謝謝,不過現在我還是想把這些都說出來,我想讓小春和海王先生聽聽我的故事。”

 3

 “我母親的本家——小松崎是我母親的姓——是一個歷史相對悠久的家族。我母親大概就是被稱作大小姐的人吧。在眾多的兄弟姐妹裡,雖說不起眼,但也在認真的上學。而我的父親——也就是小穴——對她一見鍾情,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可他們遭到了家裡人的反對,於是就像私奔一樣從家裡跑了出去。這樣說來她看似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吧,不過恰恰相反,一言以蔽之,母親是個沒有自我隨波逐流的人,在那種場合下只會服從於表現出強烈意志的對象。她逃走後很快就懷孕了,生下的孩子便是我。所以我一開始的名字是‘小穴直’。

 本以為小穴那邊既然敢於私奔,應該是個靠得住的人,沒想到是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他根本就沒有做好當父親的覺悟,因為生活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工作做不長久,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無所事事,連給我買牛奶的錢都拿不出,母親便把我委託給了託兒所,自己去工作了。這時小穴已經不著家了,母親的談話對象除了我不再有別人,她似乎會對我無所不言。雖說我也正常地喜歡著母親,但我從小就覺得她是個凡事都沒法自己拿主意的人。

 ‘是不是該分手了呢,小直啊。’

 這是母親的口頭禪,那人從來就沒有做過父親該做的事,對我而言就只是個偶爾回來的懶惰叔叔,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於是我對她說‘離婚吧’。

 明明就是自己說的話,可這時的母親卻無比震驚地看著我,就好似聽到了毛絨玩具突然說話一般,所以我感覺她肯定是做不到的吧。

 可是呢,媽媽真的就這樣離婚了,那是我五歲時候的事。雖然離婚是件好事,不過我從小就感覺到,要緊事絕不能依靠母親,自己的人生必須自己做決定。

 母親想回老家,但好像不行。於是她便和我租了公寓搬到了七海。大概是因為這裡房租便宜吧。在那之後我們在七海生活了三年左右。

 那可能是我孩提時代最為安穩的時候了吧。

 母親雖然有在打工,但收入並不可能太高,所以大概是倚靠單親家庭領的補助——也就是兒童撫養津貼度日的吧。

 放學後我有時留在學校的圖書室裡,有時去外面玩耍,等待母親回來。剛開始的家就在這附近的櫻之丘,所以小學也是在那邊上的,但因為想換到更便宜些的地方去,所以在三年級的春假,我們搬到了隧道旁邊的公寓,也轉了學校。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附近有一群從那裡上學的孩子,他們總是衣著整齊,從外面望去,房子也好大好大,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是富麗堂皇了吧。我們家平日裡即沒有錢也沒有像樣的東西,所以有些憧憬的感覺吧,於是我經常會去看高年級的學生們玩耍。

 我是個很小很瘦的孩子,在隧道里發生那件事的時候,我也被認作是一年級左右的孩子,實際上我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

 那天我是覺得被素來關照我的姐姐們排斥在外了,為了洩憤,我便跑到了樹林裡去,想要搞個惡作劇。隧道周圍就是我的遊樂場,通過隧道的時候會聽到外面的風雨聲,人的說話聲,還有廢品回收站卡車的擴音器聲。雖然並不明白原理和機制,不過我還是注意到了那個排水管的現象。

 可沒想到引發了那樣的騷動呢。待我聽到隧道里傳出的尖叫聲時,便搶在前面跑到了隧道的出口,混在了其他孩子中間。可當千香臉色大變地跑出來時,我很後悔自己做了過分的事,所以便急忙去喊學園的人了。

 我害怕別人談論起我的事,所以暫時沒有接近學園的孩子們。不過也沒那樣做的必要了,因為一段時間以後我就突然離開了七海。

 不久前,母親受人之邀,在選舉事務所打工。

 她就是在那裡見到我的養父的。

 養父到了現代仍被成為“名門望族”,是縣內屈指可數的名家,還是縣議會議員,這些小春也應該知道的吧。在當地,他已經超越了一介議員的地位,是個頗有影響力的人物,也有相應的政治手腕吧。他似乎擅長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情,比如想出一些讓人耳目一新的宣傳語,從國家手上獲取補助金,通過縣政府建立新事業。他外表看起來聰明友善,舉止圓滑,很有紳士風度,所以在普通市民中很受歡迎。養父一眼就看上了母親,雖然他比母親年長二十歲,但面相很是年輕,並沒有什麼不協調的感覺。

 他也離過婚,雖然有孩子,但據說是由前妻撫養。當時要是仔細瞭解過事情的原委的話,母親是不是就不會再婚了呢?不過我想還是一樣的吧。

 養父一開始對我也非常溫柔,但我總覺得難以接受。母親問我該怎麼辦,我說還是放棄比較好。

 是的,只有這件事,母親沒有和我商量。當我意識到的時候,事情已經談妥,連搬家的日程都定下來了。

 養父強硬地堅持了下來,和往常一樣,母親又一次任人擺佈了。當然,在和我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後,她應該很累的吧。就算想要依賴一個強大的對象獲得舒適的生活,是也不能苛責。

 但這對於我來說,就是地獄的開始。

 我們搬到了縣中心地段最好的大房子裡,開始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富裕生活。母親也辭職了。連家務什麼的都有保姆來做。

 可新生活開始後不久,我便知道了養父有著一張與表象完全不同的臉孔。

 養父對身邊的人簡直就是暴君。不僅是對家人和僕人,對待工作中的下屬,以及有著無法抗命關係的人也是一樣。乍一眼看去,他說話柔和,但只要有一丁點不符合自己意願的地方,他就會突然翻臉,大發雷霆。我好幾次看到他叫來秘書和縣政府的人進行踐踏人格的辱罵。有下跪道歉的,也有一把年紀很有威信的男人被罵哭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我想他也不會對外人動手,但對家裡人卻毫不容情,母親一開始就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我還在想,為什麼不反抗或者逃跑呢?應該是已經恐懼到做不到了吧。偷偷問了別人,才知道他的前妻就是因為家暴被弄得傷痕累累才離婚的。可他並沒有被警方處置,應該是花了相當多的錢,和警察的關係也很深吧。

 母親半點也沒有想反抗養父的意思。所以你能明白我的處境嗎?

 養父對我也處於絕對的支配地位。我的行為舉止,說話方式,服裝,學習,乃至於看的書都要一一干涉,奇妙的是,看起來有很多事情我好像都能做到呢,畢竟我成績很好,擅長運動,長相也不差。我也不是有意要違抗他,只是明確地說出不想什麼都按他說的來。可養父的反應很是可怖,起初他還能控制住直接的暴力,但不久就按捺不住了。暴力起初抵達某條線需要很長時間,可一旦越過了那條線,接下來也會理所當然地越線,並愈演愈烈。或許像母親那樣接受這一切,或者想縣政府的人一樣下跪發誓服從就好,可我做不到這個。

 並非像英雄那樣的抵抗。他看不慣我抬頭一瞥的眼神,就會說“你又不聽的我話了”,然後又動起手來。

 儘管如此,只是以暴力收場倒也罷了。

 我剪短了頭髮,穿上牛仔褲,儘量打扮得像個男孩子。

 即便是這樣,到了小學高年級的視角,不知什麼原因總覺得他的語氣變得溫柔起來,感覺養父看我的視線都和以往不一樣了。當然在寬敞的房子裡,早上起床或是洗完澡的時候,房間都是各自獨立的,並非一直生活在一起。

 那天參加完運動會的我回來比平時早,因為我在班上跑得最快,所以在接力賽上跑了兩次,作為最後一棒衝破了終點線。那天我精疲力竭,精神有些鬆懈。平時我都很注意的,但那天我連房門都沒鎖就爬上床睡著了。

 等回過來的時候,已經陷入了無法抗拒的地步,話雖如此,也鬧得天翻地覆的。家裡的人包括母親在內,都被派出去辦事,這點也很惡劣呢。”

 一直都語氣淡然的佳音這次似乎頭一次在話裡寄寓了強烈的感情。她是在用我從未見過的銳利視線凝望著過去的場面麼?我彷彿也在那裡看到和俊樹相逢的那個威風凜凜而堅毅的女孩子。

 “——我想那人因為無法用毆打束縛我,所以應該是想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支配我吧。甚至這不是衝動的行為,而是冷酷而有計劃的。

 我將這事告訴了母親,還跟她說我要離開家,我擔心他會殺了我。

 可母親不相信我。

 不,也許她是知道的,只是假裝不信,是為了保護自己麼?還是不想破壞好不容易才得手的幸福呢?我不清楚過著這般生活的母親究竟能否感到幸福,我只知道我已經走到了最後的地步了。

 我開始離家出走了,並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事。我深信沒人會相信我,也不會站在我這邊。現在想想看,可能是被養父洗腦了吧。

 剛逃出去就被帶回來了,當然捱了一頓拳打腳踢,甚至還被拽著頭髮扔下了樓梯,那時怎麼就沒死成呢。雖然頭髮掉了很多,但這比起我身體上的事,這並算不上什麼。

 如果就這樣待在那個家裡,內心肯定會崩潰的吧。我想我一定是本能地知道這點,所以才一直在逃跑。

 雖然我只會盲目地跑出來,但隨著次數的增加,經驗也越來越豐富了。當時我去的是七海,第一次離家出走超過一個星期的地方就是谷町的廢屋。從孩子們的流言中,我知道只要躲在那個屋子裡,就不會有人來。六年前的我,和小春所說的那些無家可歸的女孩們所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只是我沒有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不知道該該怎樣巧妙地活下去。

 但是養父的手腕非常了得,他總是能把我找到,至少沒有公開向警方提出搜索請求。雖然不抱有任何同情心,但養父至少在理性和智慧上對我的行動模式瞭如指掌。

 儘管如此,我還是去了幾次七海,因為在之前的生活中,沒有別的地方,能讓我如此熟悉從而安下心來。其中一次就是在七夕前夕,我將從小學收到後就一直收在口袋裡的詩箋上寫了字,綁到了竹子上面。這並非抱有什麼意義或目的的行為,只是因為想說卻無人可說,在衝動之下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就跟那個‘長驢耳朵的國王’一樣吧。沒想到過了那麼久竟還在學園裡引發了騷動呢。在一次就是從後門偷偷溜進了七海學園。但在內心的另一面,又覺得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我知道即使是孩子自己提出想進這裡,決定權也還是在大人手上,所以一直都沒下定決心。等聽到一聲巨響的時候,就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進入後院的那天,我摘了桔梗花。桔梗花雖說是秋之七草①之一,但按現今的歷法而言應當算作夏天的花吧。

 那些花在逃跑的時候掉了一朵,剩下的我都用手帕抱起來放在了口袋裡,就這樣忘記了,之後才發現了這事。可白手帕上已經染上了桔梗花的紫色,洗也洗不掉,反倒整個都染成了淺紫色。那塊手帕原本是我還在使用‘小穴’這個姓的時候就有的,在陽向山莊第一次遇見俊樹的那天,他看到上面寫著‘小穴’的姓氏的,就是這塊手帕哦。我沒提過戶籍上的姓和‘小穴’這個姓,總是以用得最熟的‘小松崎’自稱,所以他也覺得很奇怪吧。

 我一回去就被鐵鏈鎖上了。可畢竟沒法一直這樣,所以也就是回去後臨時的懲罰吧。那個時候真的像狗一樣把臉伸進了放在地板上的盤子吃飯了呢。

 之後我也開始思考,光是這樣到處亂跑是不行的,要是有誰的幫助就好了。可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在學校裡,我似乎被當成因為精神上的疾病,變成了患有嚴重說謊癖和流浪癖的孩子。養父特地上只見過一面的精神科醫生寫下了這樣的診斷書。校長似乎對此深信不疑,一看到我的樣子就深表可憐地搖搖頭。反正我也沒有絲毫要向老師透露的意思。

 和兒童諮詢所的人見面就是在那個時候,從中央兒相前面路過只是偶然,但我還是停下了腳步,注視著貼著引導信息的牌子。

 就在這時,一個從外面回來的女性問我‘你要進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最後還是默默地跟著她進去了。等待室裡並沒有其他人,坐在我旁邊的她問我說:

 “你有什麼困難嗎?”

 “匿名可以嗎?”我沒有回答她,而是這樣反問道。

 “匿名也是可以的。但不知道姓名和住址的話,能幫上忙的事情是有限的。”

 她這樣回答我。

 後來想想通常情況下不會有匿名前來諮詢的吧,怎麼想都是因為她看到了我這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子,所以才這麼說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跟她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講了學校的事,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接著說自己要遲到了。她並沒有阻止我,反倒是將她自己當班的日期和時間告訴了我,說要是可以的話下次再來吧。

 後來我便又去中央兒相找了那個人。

 即使別人和我打招呼,我也從不開口。雖然已經不再是等候室,而是進了面談室,可我還是沒有報上我的姓名和聯繫方式,也沒說我想諮詢什麼。雖然她內心肯定很困擾,可卻完全感覺不出,總是溫柔體貼地準備了冰好的罐裝咖啡等著我來。而我就只說些不得要領的話,然後突然站起身離去。

 這樣的事情持續了三次之後,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去找她,窗口的人說她在接待客人,可能要等很久,又問我有預約嗎。我只回答了已經“沒”,就站起來走出了兒相。明明沒有好好約過,卻有種被背叛的失望感。現在在聽小春講了各種有關兒相事情之後,才知道他們光是預約都忙不過來了。在加上兒童福利司原本就時不時會接到緊急的工作,為了即不是自己的負責對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無名女孩,像擠出一點空閒時間,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吧。

 我一邊想著我可能不會再來這裡了,一邊慢吞吞地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

 這時背後傳來“喂”的一聲,回頭看去,只見她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聽說接待我的人很是在意,就跑去告訴了面談中的她。

 “對不起,如果現在可以的話,你能和我談談嗎?”

 那時的我還是猶豫了一些,但隨即轉身跟在了她的後面。

 就在那天,我頭一次把名字,住址和事情的概況告訴了她。

 ‘這種事情一定和別人說的呀’

 雖然她講了這樣的話,但看到本該比兒相級別更高的縣裡的大人物被養父當面辱罵,服服帖帖的樣子,我便沒法相信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

 幸運的是,我的住址恰好在她負責的區域。

 她從我們學校校長那裡聽說過我的事。雖然情形完全不同。在他的口中我是個大人物的女兒,患有精神上的疾病,經常在家修養。當然校長不會報出我的名字,但在她的印象中應該是和我一致的。要是她選擇相信校長的話,認定我撒了謊,那我就完了吧。可她還是相信了我。在那之後她到底在兒相的組織里說了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

 海王先生補充說:“大部分都和之前北澤想的一樣呢。本打算以兒相的名義召開緊急受理會議,進行臨時保護,也討論了對監護人的告發。但由於當時縣內情況特殊,她父親的人脈從本廳的兒童福利科延伸至兒相本身。在這種情況下,對於能否充分保護好小直,作為地區負責人的她也深感不安。首先她的直屬上司就是人脈的一部分,而且小直自身也有強烈的願望,想要儘可能悄悄地隱匿行蹤。所以那位負責人猶豫了,就找身為同事的我商量了一下,而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通過公共手段難以救出小直的話,是否可以尋求一些私人的幫助。”

 “我生父小穴的妹妹住在很遠的地方,她很關心我們,在七海的時候也給我寫過信。因為關係複雜,所以只能稱呼她為‘姑姑’。雖然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但在父母不知道的地方,也沒有其他人能聽我說話。”

 佳音說完,海王先生繼續道:

 “負責人試著聯繫了一下,幸好他們沒有搬家,於是便和姑姑談了一下。姑姑一家沒有孩子,他們說如果是這種情況,可以考慮接受小直。只是因為距離太遠,沒法直接到我們這裡接她。於是我們私底下商量了下,除了負責人和我,還有所長以外,就只有一個不是直屬但可以信賴的管理人員。按所長的說法,由於是不得已的事態,所以可以採取非常手段,一切以行動優先,事務上的事情可以拖後處理,只是為了作為行政機關不至出現紕漏授人以柄,所以必須採取合法的形式。

 然後我們制定了計劃。幸運的是,G縣的實誠學園從我縣的自立援助機構收容了這邊被認為難以接受的失足少年,自此以後,我曾幾度拜訪那裡,那邊的園長也對我很是信任,在取得七海學園和實誠學園的同意後,又跟姑姑那邊商量並定下了行動的日期。

 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小直和兒相有所聯繫的消息被洩露了出去,大概是因為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孩和負責人見面,所以讓人起疑了吧。

 負責人佯裝不知迴避了上司的質問,但她的行動有了被監視的跡象。一開始,負責人打算自己去山莊,但又覺得不行,所以我便代替她去了,和只攜帶最小限度的隨身物品的她碰了頭,坐上了去往N縣的列車,在山麓車站的理髮店剪短了頭髮,然後去了山莊。之後的事情幾乎跟北澤老師想的一樣了。”

 “那麼小佳——應該說小直出走的前一天,來見她的那個‘客人’也是海王先生吧。”

 聽了我的問題,海王先生點了點頭。

 “可是……還有一點關鍵的地方我不大明白,要是小直不是男生的話,那麼在應急樓梯上又是怎麼消失的……”

 “和小春想的一樣哦。”佳音這樣說道。

 “只是把男女置換一下而已。那時的我是個又瘦又小六年級女生,如果被人說成男孩子的話,別人也會這麼以為的吧。因為穿著旗子做的黃襯衫,領隊的孩子和其他孩子都毫不懷疑我其實並非男孩。

 只是到河中央之後的事情就不是預計好的了。那時我看到巨大的岩石前面轟鳴著的急流時,是真的很害怕。要是被這樣的水流沖走,可能真的會死掉吧。俊樹君的經歷讓我深知其中的恐怖。就算沒有溺水,碰上什麼東西的話也難免會受重傷,而且一直以來保護這我的黃色旗子,在離開大家之後,也會成為最為引人注目的危險物品,但拯救自己的道路就只存在在這樣的水流之中了。

 我在瞬間做出了決定,或者說大約在一兩秒之間吧。當我把完成了襯衫使命的黃色旗幟系在浮木上的時候,我已是一無所有,也沒有什麼能夠保護我的了。只能像是祈禱一樣,在心中反覆默唸著‘我是一支直箭’‘我是流線型’,在水中靜靜地前進,隨後扎進了水流。

 你說我像魚一樣嗎?不,我當時覺得自己變成了鳥兒呢。筆直地飛上了蒼茫的天空,像燕子一樣,像夏天的鳥兒們一樣盡情翱翔。”

 那天,俊樹看見了河面上飛馳而過的光。興許那一道光正是小直——也就是佳音。我是這麼想的。

 “雖然感覺無比漫長,其實那只是很短的時間,幸運的是,我沒有撞到任何地方,而且橋下的水流也稍顯淤塞。我回過神來,忘我的朝著對岸游去,全身上下都是擦傷,但幸好沒受什麼重傷。我跑上了道路,徑直奔向實誠學園的宿舍,然後衝進園長室,突然現身向只見過一面的園長呼救。

 雖說那天本就是預定的日子,但園長看到一個渾身溼透,傷痕累累,赤身裸體的小女孩猛地闖了進來,想必也嚇了一跳吧。但他很快便理解了狀況,馬上把換的衣服(雖然是立領的學生服)拿了出來,我就這樣藏在了園長室裡。

 雖然這時距離姑姑到達就只有一兩個小時,但感覺真是好久好久。雖然是時隔多年的重逢,我們根本來不及寒暄便下山去了。在從小春那裡聽聞俊樹的故事之前,我完全不知道養父在那時已經到了山莊。不過不知道也挺好的吧,如果不是那樣,我興許就兩腿發軟動彈不得了吧。

 無論如何,真的是千鈞一髮啊。在車站的站台上,我還在想列車到達之前會被追兵追到麼。之後乘上了快車,朝著離家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不停飛馳。可有一段時間,每當過道的門打開的時候,我都疑心那是不是找我的人,整個人僵在那裡。”

 難道小直=佳音的恐懼真的就那麼大麼?明明沒做錯事情的她不得不如此害怕地逃離,這讓人覺得很不合情理。難道就沒有通過另一種形式訴說真相,以實現正義的可能性嗎?這我並不知道,但由恐懼產生的洗腦是極其強大的吧。於是海王先生他們選擇了貼近那邊的形式。

 “然後我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因為只要改動住民票馬上就會知道,所以姑姑似乎在轄區的兒童諮詢所辦理了什麼手續。唔,那是兒童福利法的——”

 “那是兒童福利法第三十條‘同居兒童申報’。”海王先生補足道。

 “兒相之間有過私底下的聯繫,所以手續很順利,我使用了姑姑的姓氏野中,為了防止有可能的追蹤,不至於被人查到,我也不再使用直這個本名。當我發覺如果使用Kanon的話,就會變成和出生時的姓名一樣的羅馬字迴文,這是誰都不會察覺出的和過去唯一的聯繫,所以便選擇了這個名字。於是我便以野中佳音的身份去上學了。

 姑姑姑父真的很疼愛從天而降的我。為我總是表情僵硬,相當拘謹,是個難以相處的女孩。現在想想,我是一直在擔心養父不知何時會找到我的住處。每每在半夜噩夢之後大叫著一躍而起,而姑姑始終都將這樣的我緊擁入懷。

 姑父也沒勉強接近我,只是淡然地和我接觸,守護著我。

 雖然很清楚他倆是值得信賴的人,但所謂的無拘無束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並不大清楚,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感激之情。我開始改變是五年後的事了。

 養父和縣內大型建設集團勾結的事情被曝光,引來了調查,與此同時,家族經營的社會福利企業的貪汙,對入所者的體罰和虐待等問題也接連浮出水面,甚至有人遭到逮捕。家族的名聲一落千丈。養父自己雖然未曾遭到逮捕,但在下屆選擇中落選了。

 支持者像是翻臉不認人般紛紛離去,養父也在失意中腦出血暈倒,就這樣昏迷而死。

 家族擁有的企業全部解散,機構也轉讓給了其他人。雖然至今仍舊是地域上的大族,尚不至於缺錢,但對於縣內行政的影響力據說已經完全喪失了。

 你覺得我的狀態會因此有所好轉是吧?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明明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威脅自己的了,反倒因為害怕而束手無策,之後便發起高燒昏迷不醒,住進了醫院。

 昏迷狀態持續了數日,但之後也沒能退燒。在搖搖晃晃連站著走路都很勉強的狀態下,持續住了幾個月的院。高中那邊對我很是理解,每次都會把試卷送到醫院,在病房工作人員的協助下讓我在院內參加考試,其他科目則通過提交論文獲得學分,讓我升入三年級。出院以後,經過自家的療養,從高三第一學期途中開始,我重新去高中上學了。

 直到身體狀況總算安定下來,上學也步入正軌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已經沒什麼好怕了。姑姑問我,如果你樂意的話,要不要試著聯繫一下母親呢?說是這麼說,可我完全沒那種心情。當時的母親是選擇了養父而把我拋棄的人,已經和自己沒什麼關係了。

 我回答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永遠當這個家的孩子。

 姑姑姑父非常高興,問我是否原意正式被他們收養。

 母親似乎並不反對。

 因為是一直使用的名字,所以家庭法院特別允許了同時變更姓氏和名字,我便正式成了野中佳音。

 志願的大學填到這裡也是偶然的。姑姑姑父——現在已經是爸媽了吧——都很擔心我,但我說我已經沒問題了,便離開了家。

 我選擇的專業是方便就業的經濟學,但因為對那時的福利機構和兒相之間的關係有些好奇,我便去聽了兒童福利理論的課,就是在那裡遇見了小春呢。”

 佳音正視著我的眼睛,而我總覺得太過耀眼,不由地低下了頭。

 “雖然在初中高中也有朋友,但起初我的內心還是封閉著的,休學一年後復學時又換了班級,周圍的人也準備應試了,所以並沒有能夠推心置腹交談的對象。一開始只覺得你是兒童福利方面的專業人士,搞好關係的話應該能教我很多東西。不過在接觸了小春那直爽的性格之後,就覺得你是真正值得信賴的對象,這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哦。”

 我心急火燎地想要來點俏皮的回答,但最後只是“嘿嘿”地傻笑了一聲。

 佳音似乎勘破了我的心思,繼續往下說道:

 “當我聽說小春要去七海學園面試的時候,心想‘這就是命中註定吧’——無論是我和小春的相遇,還是小春去七海就職呢。我覺得必須要趕上,雖然時隔十年首次重訪七海,可我還是強行衝了進去,說起來怎麼看都不像是頭一次來吧,不過那時完全沒有考慮過呢。

 小春下車以後,我本想即刻離開這裡,但從正面看到學園後,還是有些感慨,就在那個地方停佇了一會,我從沒想過會被那個喜歡星星的孩子看到,而且她還把我當成了初中生或高中生。

 待到彼此都習慣了工作,便經常見面聊起學園裡的事。特別是到了今年,小春講的那些學園裡的奇聞異事中時不時會出現一個像是曾經的我的孩子, 我真的很驚訝,而且不止一次兩次,很多地方我都還記得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當時我就覺得這是命運的吸引吧。當然,我遲早會告訴小春的,只是一時間很難整理好情緒。

 最讓我吃驚的還是聽俊樹君講起有關我的那些事情。居然會被他這樣說呢。雖然我最清楚自己是怎麼消失的,但明明受到了兒相和學園的各種關照,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經由了什麼樣的手續,也不知道是轉入了什麼機構,所以當小春給我解釋了這件事時,真有一種“原來如此”的豁然開朗呀。在應急樓梯的事情上,小春幾乎看破了百分之九十九,真是太厲害了,真的很佩服呢,只是——”

 “沒想到我會說你其實是個男孩子吧?”

 我接過了她的話。仔細想來,她配合得太精準了。我也跟著那個節奏逼近了正確答案,直到一步之遙的地方。

 “嗯,但我是被實誠學園保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吧。雖然完全不知道這事,可真的是被實誠學園的旗幟所保護了呢。不過我並不知道偷了旗還在上面開了洞後,導致大家都被罵了,現在真想向他們道一聲歉呢。”

 “我想園長一定會處理好後續的吧。”

 “嗯,要是這樣就好了呢。對了,忘了和你說,在那間廢屋裡在男孩子們包圍下逃走的情況也是一樣的呢。因為是兩所小學的男生聚在一起,所以彼此間都有不認識的面孔。我本就打扮得很男生氣,於是便撿起了一頂別人弄丟的棒球帽,把頭髮塞進了帽子裡,混到了進屋的孩子中間,假裝自己也在尋找,然後看了個適當的時機就逃走了。畢竟他們尋找的是一個女孩子嘛。

 那時我們一起去亞洲街遇見千香,開始講起十五年前的事情時我也很為難。我想她大概不會發覺我就是那個時候的孩子吧,可還是心神不寧,所以才一直低著頭。聽到一半發現自己在不知道倒下的人是誰的情況下,居然在學園裡提到了寬子的名字,不由地又吃了一驚。小春遲早也會注意到的吧,這讓我忐忑不定。當收到小春的郵件說我樣子很奇怪的時候,就慌慌張張地主動把真相暴露出來了。由於過於惶恐,還把野中佳音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一起寫上去了。

 當我聽說天使再度降臨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認為那是和以前一樣的辦法。之後聽說不是這麼回事,又勾起了我的興趣,但總有些內疚,所以當小春邀請我一起去隧道看看的時候,我感到相當猶豫。不過感冒後身體不適並不是謊話呢。一開始本打算睡一整天,但到了下午,身體狀況稍稍好轉了些,所以我決定一個人去看看,然後思考一下那件事情。

 在被人看到背影,誤認為是‘謎之美少女’以後,即使是在孩子氣的我,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吧。正如小春指出的那樣,那個孩子看到我和那個人的對話後,還認為我是在跟她說話。只是我並沒有問路,而是直接向他詢問真相,他也坦率的承認了。那個孩子沒能聽到我的聲音,是因為我感冒後嗓子啞掉了吧。

 小春給我講了這麼多孩子們的故事,真是太好了呢。我感覺能夠稍稍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情緒。無論看起來何其相似,那個孩子的痛苦仍舊是隻屬於那個孩子的,或許我對此真的一無所知。可聽到了太多讓我百感交集的故事,就覺得學園裡現在還有一個,不對,還有兩個,三個,好多個我,心裡就覺得很不好受呢。現在我知道機構的生活並不是什麼夢想,也知道自己能有那些孩子求之不得的新家,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對於小時候的我而言,七海學園的鐵絲網和圍牆的內側就是我憧憬和救贖的象徵啊。

 十二年前,我原以為我在那座山間的短暫夏日裡曾是七海學園的一員,但事實並非這樣,還是有點遺憾呢。不過沒有關係,哪怕是幻影的新生也罷,那個夏天在陽向山莊度過的一個星期,都是我無可比擬的回憶呢。”

 說著說著,佳音又恢復了往日的嫻靜優雅。

 的確,那個小松崎直或許已經不在了吧。但若仔細凝望佳音的眼眸深處,就會覺得那個堅毅勇敢的夏之少女至今猶在。

 “小春,一直沒和你說真的很抱歉。”

 她又一次說了這樣的話。

 “不,我才要說對不起,我對你一點都不瞭解,這樣都覺得沒有和你做朋友的資格了。”

 佳音擺出一副“這怎麼可能”的表情搖了搖頭。

 “要是一開始就被人知道的話會很難受的吧。我很高興你一直陪伴著我哦。在過去的六個月裡,我以不同的視角回顧了自己的往事,心情才終於平靜下來了。所以我現在才能把這些告訴小春。真是多虧了小春,還有當時的女性福利司與海王先生,謝謝你們。如果樂意的話,我希望我們能永做朋友。”

 說著,佳音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讓我有些慌了神。什麼呀,我的性格很複雜的好不。要是你正面上的話,我可就很難辦了吧。

 “可別這麼說了。事到如今你還——”

 當我扭扭捏捏的回覆時,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就在我和佳音大聲嚷嚷的時候,店員轉瞬便過來把一切收拾得乾乾淨淨,好像未曾發生過一般。

 不知何時,BGM也改變了,那是之前在《Christmas Eve》中所引用的曲子,所謂基礎中的基礎,在普通人都知曉的古典音樂中大概是最經典的一曲——《為三把小提琴和通奏低音創作的D大調卡農和吉格舞曲》的開頭一段,也就是俗稱的《巴赫貝爾的卡農》,聽著那安靜而重疊著的旋律,總覺得眼睛的深處有一股熱流。

 “海王先生,佳音小時候是個怎麼樣的孩子呢?”

 我為了遮掩羞怯這般問道。然後邊說邊感覺自己真是問了個蠢到家的問題。

 “哎呀,真是個好孩子呢。”

 海王先生一邊使勁點著頭,一邊回覆道。

 4

 新年伊始的一月的一個週日,剛剛值完夜班的我和恰逢休假穿著牛仔褲的佳音一起走在縣道旁的人行道上。天色萬里無雲,空氣冷冽清澈,臉頰雖有略有涼意,卻讓人神清氣爽,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接力賽天氣。

 兒童福利機構的接力賽是每年一次,以靠近大海的潮見臨海學園的庭園為起點和終點,在七海範圍內大致沿著騎行道路行進,以縣界為折返點,往返三十公里左右的路段被劃分為十個賽段。參加比賽的是中小學生,每個區間都規定了男女性別和年級,各機構和兒童諮詢所的職員都要進行點名,計時,警備等工作。平時我參加這種活動總是全力以赴,而這次因為工作的關係,前一天只能在這裡過夜,所以待我把大家叫起床,喊完話並送走他們以後,我就不必幹活了,可以愜意地觀看比賽以及助威,於是便約上了佳音。

 往縣界方向前行,待到左側的視野被山崖遮蔽而斷絕後,就能看到大海。

 一輛從後方駛來的摩托車停在了我們旁邊,明脫下了偷窺,“嘿”地招呼了一聲。

 “咋了?你覺得你已經可以騎摩托車了嗎?”

 “別這麼說嘛,這也是在幫忙搬運行李呀,對吧?”

 聽到這話,坐在後座的女生點了點頭,我想起來了,她就是大日愛兒園的孩子,和明傳出過緋聞的瑞枝。

 “那我先走咯,千萬不可以告訴大隈主任哦。”

 摩托車載著兩人揚長而去,這麼看來,兩人倒是挺般配的。最後卻以演戲告終真是遺憾啊,還是說已經不是演戲了呢。

 我們沿著縣道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在這個季節,可以俯瞰平時空無一人的海灘的騎行道邊,今天則零星散佈著各學園的孩子,職員以及相關人員。出發點的周圍的地方人山人海,但到了這附近,人就變得稀稀落落的了。一眼就能看到我們七海學園成員的臉。

 “北澤老師,你果然來這裡啦。”

 沿路前來應援的加奈子和優姬發現我後,朝我打了招呼。

 “當然囉,你們才是呀,高中生裡面特地出來看比賽的孩子應該不多吧。”

 “我們已經決定好志願了,現在遊刃有餘哦。”加奈子對我說。

 加奈子預定從四月開始就一邊在醫院上班,一邊進入醫院附屬並配宿舍的護理專科學校考取資格。優姬則被心儀的學校錄取,只等著高中畢業並從學園退園了。除了我和海王先生以外,只有作為她保證人的園長知曉她如此鎮定的秘密。當我和海王先生以及優姬本人商量之後將真相告知園長時,園長的確很是驚訝,但他和我的想法一樣,都表示要尊重優姬本人的意願。

 “居然要拜託您做身份擔保……”

 我有些惶恐地說。

 “不,我可以很有信心地擔保她的人品。”

 園長泰然自若地答道。

 而今天園長為了接待來賓,應該一直待在終點的總部裡。

 “沒法上場助威,可真是情非所願啊。”他罕見地抱怨著出門了。

 “因為亞紀她們一直說,今天看起來有戲,大家都來加油啊。道子她們也馬上到了。”

 優姬這樣說道。

 “這也是加奈子你們拼命爭取才沒有中止的比賽嘛。”

 聽我這麼一說,加奈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已經從自治會引退啦”。

 一陣喧鬧聲自七海站的方向傳來。定睛一看,引領選手的白色自行車而非摩托車正向這裡靠近。一面揮汗如雨一面蹬著踏板的正是我們學園的牧場先生,緊隨其後的是領先的四人組,他們都是高中生級體格的男生。

 “沒有七海學園的啊。”

 一旁的佳音說道,對此我回答:

 “我們的目標不是第一,而是前八哦。”

 從夏天過後就開始鍛鍊,選拔陣容期待必勝的“體育系”機構是有不少,但七海學園是自主性第一的“閒適型”,所以不擅長競爭。儘管如此,今年的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幹勁。

 第五第六的選手緊隨其後紛紛而至,不過還是不見七海學園選手的身影。

 “喂,阿春——”

 聽到一聲高呼,我回過頭來。

 小學生從停在縣道上的麵包車上一湧而下,一邊叫我一邊使勁揮著手的正是小舞,都說了別在這種地方喊我外號。

 山根先生駕駛的麵包車朝車站方向駛去,由於比賽路線很長,所以在往返的過程中會見機捎帶應援團,於是孩子們便成群結隊地跑來了。

 “第二賽段的烏蘭前輩很厲害啊。”

 “已經超了三個人了呢。”

 貴美子和健人興奮地說。

 “現在是第幾名呢?”

 “第十名哦。”

 “唔,第一賽段是第十三啊。”

 我喃喃地說,對此小茜回答:

 “第一賽段聚集了各學院初三男生的精銳嘛,也是沒辦法的啦。”

 “真嚴酷呢。咦,繪里香哪去了?”

 “繪里香是烏蘭的照管員嘛。拿著替換衣服什麼的跟在後面哦。”

 小舞告訴我說。

 此外還需要很多支援人手,比如接過即將進行比賽的選手脫下的外套,或者給跑完比賽的選手提供毛巾或者飲料之類。職員和孩子們都在通力合作。大隈主任和河合老師應該正揹著大量的行李在賽道上徒步移動吧,這讓本次能專注應援的我感到有些慚愧。

 “那是什麼啊。”

 我注意到小舞她們手裡拿著的太陽旗,對此貴美子說“這是在車站附近的路邊,一個茶色頭髮很有精神的大姐姐分發給大家的哦”難不成是……我邊想邊看向小旗的背面,只見上面寫著“便宜又美味的七海飯店!持本券餃子半價優惠!”這不是很有問題嗎?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自稱看板孃的千香的臉。

 驀然望去,只見佳音正在稍遠的地方面朝著大海。

 意識到這一點的我,決定前往位於縣界的折返點,便和大家道了別。

 這一段路都沒看到應援的人。我跟佳音悠閒地散著步,向路邊每隔百米站著的各機構職員致以問候。

 “千香的店客人多不多呢。”

 “小佳啊,用你擅長是迴文寫個廣告詞怎麼樣?”

 “唔,已經好久沒寫過了呢。”

 佳音邊說邊想了一會

 “來七海飯店吃點飯嗨起來!【よし走れ!七海飯店は皆慣れし場所(よしはしれななみはんてんはみななれしばしよ)】”

 “我覺得應該不會被用作廣告吧啊,但也很了不起誒。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你那麼擅長文字遊戲呢。”

 我深表佩服地說。

 “沒那回事哦,不過也取決於主題吧。”

 佳音邊說邊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沒有回答我“搞什麼呀”的質疑,就這樣思考了片刻,然後拿出筆記本刷刷地寫著。

 然後她一邊看著那段文字一邊朗讀道:

 “世人笑春菜春曉人世【うら若い 風になる 春菜に 世界が微笑う(うらわかいかぜになるはるなにせかいがわらう)】”

 我吃了一驚,雖然想幹脆地奉還,可一時半會又笑不出來,為了拖延時間,我不得不說些招人嫌的話。

 “小佳啊,你這個人總是迷迷糊糊的,可這種地方腦子轉得真是快呢,可真是個怪人。”

 “我有那麼奇怪嗎?”她聞言噘起了嘴。

 “是啊,還一點都沒自覺,你就是這麼個人呢。”

 說著說著,我突然想到——

 “你啊,知不知啊你【佳音らしさ、知らんのか?(かのんらしさしらんのか)】”

 佳音眨了眨眼,然後快活地笑了起來。我們繼續往前走著,愈吹愈急的海風刺痛著臉頰,沙灘上空無一人,空罐伴著沙子被風吹得滿地亂滾。

 “還是快點暖起來吧,大家都嚷嚷著好冷好冷——我們學園的孩子果然還是喜歡夏天呢,可以玩水又可以放煙花。”

 “那小春呢?”

 “我嗎?不管怎麼說,還是夏天對我最友好吧,雖然名字是叫春菜。”

 “我也是這麼想的哦,小春很適合夏天呢。”

 “反正我也跟孩子差不多啦。”

 吐著舌頭的我突然靈光一現——

 “就是這個!夏長待,七海之孩期待長夏【好みな夏待つ七海の子(このみななつまつななみのこ)】正好當做今年前半年學園的寫照吧。”

 佳音啪嘰啪嘰地拍著手,稱讚說“小春很有才嘛”。

 “好的,讓我再想想。唔——”

 “阿春——”

 不過這時縣道方向再次傳來了呼喚我的聲音。

 靠近縣界的一帶的縣道幾乎和騎行道齊驅並進了。

 騎著自行車前來的乃是勝弘,後座上坐著亞紀。學園裡最吵的兩個人今天組了隊,更是吵上加吵了。

 “差不多該到啦。”亞紀說道。

 “阿童木又超了一個人呢,現在是第九啦。”勝弘接著說。

 “沙羅在中繼點向著阿童木說‘一定給我超過去啊,辦不到就一腳踹你過去’,真是幹勁十足吶,一定是這個原因。”

 “你們是趕在勤前面到這裡來的嗎?”

 “這邊上的路線都是彎彎繞繞的,我們是抄近路全力趕過來的呢。”

 “不只是這個賽段呢,我們從起點開始就在實況轉播了,好了小勝,必須向折返點傳送情報啦!”

 對於隨口發號施令的亞紀,勝弘一邊嘟囔著“那你也來帶帶我唄”,一邊再次蹬起了踏板。

 “傷心盛夏勝心傷【勝泣く夏か?(かつなくなつか)】(雖然還是冬天)”“抒心跡亞紀心舒【氣合よい亜紀(きあいよいあき)】”“木之實奈奈(Konominana)乃七海之子(Nanaminoko)——不對,那個人的名字應該讀作‘Kinominana’吧”

 看著一邊嘟囔一邊往前走的我,佳音哈哈地笑著。

 “哎,反正我也習慣了,說到底都是你的錯,把我騙得好慘——要是把去年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寫成小說的話,自以為是偵探角色的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般顯眼的伏線,直到最後一章才被嚇得合不攏嘴,讓讀者覺得‘這可真是個傻女人’。”

 “沒有這回事哦”佳音搖了搖頭。

 “唔,雖然所謂當事人就是這樣,還是得自我安慰——說實在我也想過,假使有朝一日,我能把這件事整理成冊,虛構成一部小說就好了。雖然是夢話,但如果真有這種機會的話,我想把筆名也改做羅馬字迴文呢。如果這樣的話,別說開頭,甚至可以直接登在封面上。 ‘最大的伏筆在開卷之前就展現早讀者眼前!’——可以把這句話直接用上去了。”

 “這不是要被看光光了嗎?”

 “不呢,讀者也算當事人的一種,所以可能會忽略掉哦。”

 我試著向表示懷疑的佳音主張道。

 沙灘就在此中斷,變為了岩石灘,腳下的道路也平緩地向左劃出一道弧線,一直往前穿過數個岬角的盡頭處,就是縣界的所在。

 由於是中繼站兼折返點,這裡久違地擠滿了人,雖然選手們從這裡開始便要沿著與來路一模一樣的路線回到起點,但在那些跑在逆行路線的選手眼中,或許會看到與去程選手完全不同的風景吧。我覺得這和迴文是一個道理。

 我撇下在人群前停下腳步的佳音,走向了中繼站。

 七海學園回程賽段的第一位選手已經準備就緒,葉子沒有跟其他學校一樣統一的運動服,便穿著中學的體育服和深藍色的運動短褲在此待機。

 因為之前計時跑的時候葉子的成績出乎意料的好,所以被推為選手,儘管她嘴上反覆嘮叨著“為什麼是我啊”,結果還是應承下來,這讓我很是驚訝。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板著臉,“練習,怎麼可能!”——嘴上這麼說的葉子還是認認真真地參加了,著讓我也頗為意外。不過雖然本人還說“因為不想再討人嫌了”,但其實也沒覺得有多糟。

 然而即便我對他說“加油”,她也只會應一句“哦”,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拿著葉子訓練服的正是剛剛遇見的亞紀。

 “你這傢伙,不是葉子的照管員嗎?”

 “好歹趕上了嘛,而且我想反正還有裕美在呢。”

 “就是因為你靠不住我才過來的啊。”裕美一臉無奈地說。

 撇開互相爭執的兩人,關鍵的葉子本人卻走到人群之外和某人說話。看到對方後我吃了一驚,那正是俊樹和美香。

 對於自己剛來的那年領導宿舍的美香,葉子似乎比較坦誠,和她說了幾句話就頻頻點頭。看到我的美香則高喊著靠了過來。

 “小春呀,我們婚禮定在三月份了,一定要來哦,我帶你去。”

 “你倆也是來應援的嗎?”

 “我之前也是從小學五年級跑到初中三年級呢。”

 “你也很喜歡跑步吧——今後每個週末都有的忙了,今天是最後一個休息天了吧。”

 美香說道。

 “四號,佛說學園!十七號,七海學園!”

 擴音器大聲播報著到達選手的所屬機構,葉子向前走去。落後前面選手僅幾米的勤滿面通紅地跑了過來,挎帶已經握在了他的手中。

 然後挎帶就被轉交到了葉子手裡。

 勤高喊一聲“加油!”便跪倒在了地上,裕美衝上前去,替他蓋上了毛巾。

 葉子以流暢的動作將挎帶搭在了肩上,就這樣衝了出去,繞過恰好置於縣界位置的折返樁踏上了回程。雖然並沒有特別拼命的樣子,但不多久就跟前面的選手並駕齊驅了一會,然後迅速甩開了對方。歡呼聲和吶喊聲此起彼伏。

 雖然覺得不必太過勉強自己就好,但似乎沒什麼可擔心的,差距一點點拉大,葉子的背影漸漸遠去。

 興奮得上躥下跳的亞紀對其他學園的女孩子介紹說:

 “厲害吧?我來七海之前就一直跟她在一起呢。”

 兩人分開後,我對亞紀說“你哪都有熟人啊”亞紀答道“誒,我跟她完全不認識哦”。回頭望去,佳音就站在不遠處的賽道旁邊,身著白色毛衣和牛仔褲,緊攥著雙拳置於身前,以認真的眼神凝望著跑過去的孩子們。有那麼一瞬,她看上去彷彿是個十二歲少女,我突然有一種想喊她“小直”的衝動,就在那時——

 “小春,我們要走咯,到時候會給你寄信的。”

 美香以明朗的聲音呼喚著我的名字,兩人沿著賽道走了回去。我沒有出聲,只是嗯嗯地點了點頭。

 他倆從佳音背後經過的時候,俊樹稍稍扭過了頭,美香照例催促著他,然後一起朝縣道方向走去。我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朝著遠去的兩人揮了揮手。

 暫時沒有到達的選手,中繼站周圍的人也減少了。表情放鬆下來的佳音朝著這邊走來。

 “除了學園裡的孩子以外,小春也認識不少人吧?”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俊樹,我也決定什麼都不說。

 正興高采烈忽然看到了佳音。

 “是哪個學園的老師呢?”

 我對這樣提問的亞紀回答說“她小時候也在七海學園呢”,身邊傳來了佳音小小的吸氣聲。

 “哎,那就是學姐了呀。”

 她聞言瞪大了眼睛。

 “我是亞紀,請多多關照。”

 佳音看著我,開心地嫣然一笑。佳音啊,你兜兜轉轉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抵達了這裡。

 ——此時此地,與我們相伴。

 *

 抬眼望去,我在蒼藍的天空中看見了一顆星星。那是照耀我們七海的星光。事實上興許早已不存,卻猶在指示著我們前行道路的星星。

 沒錯,放眼望去,在連綿不絕的騎行道旁,四下散佈著七海學園的孩子們。那些總是不懂事不省心的傢伙,每每讓我頭疼不已。但今天的孩子們都很聽話,真是一群很可愛的小傢伙呢。或許只是今日限定吧,我想。

 機構間對抗的接力大賽,大概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賽道的終點並非昭示著結束,而是一個開始。當我再一次望著佳音那看著跑過的孩子們而洋溢著溫柔的側臉時,驀然想起了格林童話中的《星星銀幣》。

 沒爹沒媽的貧窮少女為了幫助偶遇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送出了自己的東西,最後連內衣都交給了年幼的孩子。星光傾注在了形單影隻的少女身上,化作了片片銀幣,不知何時,她也穿上新衣服,就是這樣的故事。變成銀幣傾瀉而下的星光啊,澤被的不僅是佳音,也有那些孩子。

 我在心中喃喃地說道。

 *

 遠處即將消失不見的葉子的背影微微晃動了一下。

 我覺得她好像是對擦肩而過的選手說了什麼話吧,葉子就這樣沒入了高高的草叢背後。

 雖然這種行動不像是葉子的作風,但對方又是誰呢?我等待著他的到來,可那位選手一直都沒有靠近這兒。在那之前已經有很多選手經過這裡,接棒的孩子們也從折返點繞了回來,現在應該已經沒有什麼剩下的隊伍了吧。

 我和佳音兩人沿著賽道的邊上往回走去,終於看見了那人,雖然架勢是在拼命奔跑,但似乎和原地踏步沒什麼兩樣。由於速度太慢,連騎著自行車跟在他身後的職員也差點摔倒。

 這位脖子上纏著一條毛巾,正呼哧呼哧地跑過來的正是我們的老熟人——

 “海王先生,怎麼你也在跑啊?”

 海王先生向著不禁地脫口而出的我說:

 “哎呀呀,為了讓孩子們也看到大人努力的樣子,兒童諮詢所的職員也組隊參賽了呢。可柿澤君突然吃壞了肚子,我便匆匆忙忙地上場跑了,結果真了不得,好後悔呀。但在孩子們面前還是不能放棄,這可真是夠嗆。”

 他氣喘吁吁地講述著。也就是說,他的速度慢到足以與站在原地的我們對話。

 “還請不要勉強啊。”

 “加油……在死不了的前提下……”

 我和佳音只能這麼說。

 亞紀也注意到了這邊,大聲呼叫著海王先生,於是每個人都看了過來。

 “海王先生,加油啊!”

 “海王先生,就差一點啦!”

 ——傳出了此起彼伏助威聲。

 彷彿受到了聲音的鼓舞,海王先生宛若大象一般的高大的背影,就這樣慢慢騰騰地向著中繼點靠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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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出自《萬葉集》中山上憶良的詩作《秋の七草》,指的是胡枝子、桔梗、粉葛花、蘭草、女蘿花、芒、紅瞿麥七種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