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觸即逝
第一卷 第二章 一觸即逝
1
「真受不了你,竟然這麼輕易就跟別人走。」
「對不起……」
「你根本沒有搞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你目前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消除罣礙,你竟然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然後跟著那個可疑的老人走。」
「對不起……」
類似的對話已經持續了三天。
這裡是位在醫院附近的樣品屋,那天之後,我一直睡在樣品屋二樓的臥室。因為我需要時間恢覆被竹本吸走的精氣。
最初幾天,完全無法動彈,今天的身體狀況好多了。
「黑黑,我問你,竹本婆婆是妖怪嗎?」
我試圖坐起來,但身體不聽使喚,於是我就放棄了。
「所以說你是白痴啊,妖怪根本是人類想像出來的,她就是人類所說的地縛靈。消除罣礙失敗的人,最後就會變成像她那樣。」
黑黑抱著雙臂,低頭看著我。
「地縛靈靠吸幽靈身上的精氣活下來嗎?」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雖然我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什麼,但通常都是先打擊對方的精神,當對方無法動彈時,就吸走精氣。照理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地縛靈。」
黑黑從鼻孔噴氣,氣鼓鼓地說。
「我覺得她看起來像和藹可親的老婆婆……」
黑黑重重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把頭轉到一旁說:
「……都怪我沒有陪著你,既然發生了,那就算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說我阿嬤已經死了,應該是騙我吧?」
「當然啊,你不要相信那傢伙說的鬼話。」
「竹本婆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嗎?」
「還叫她『婆婆』,真是太噁心了。我當場消滅了她,她不會再出現了。」
「這樣啊……我好像害到了她。如果我不理她,她就不會被你消滅了。」
既然是因為和我扯上關係才遭到消滅,我內心產生痛苦的罪惡感。
黑黑不發一語看著我。
「螢。」他再度開口時,用和前一刻完全不同的平靜語氣說話。「你為什麼這麼在意其他人?那個地縛靈試圖吸走你的精氣,如果我沒有及時出現,你就會消失,但你為什麼還說那種話?這是你的溫柔體貼嗎?」
我看著黑黑說:
「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是覺得竹本婆婆看起來很親切。」
……黑黑是不是又要罵我?
我當然瞭解黑黑想要表達的意思,但竹本的事讓我耿耿於懷也是事實。
「這樣啊。」
黑黑嘀咕,他的聲音中已經沒有前一刻的怒氣。
「黑黑,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去醫院?」
「嗯。」黑黑沉思,「按照你目前的情況,至少要休息三天。如果你的狀態不安定,遭到壞蛋攻擊時就沒辦法逃走。」
「這樣啊……對不起,明明時間已經很緊迫了。」
「我無所謂啊,如果無法在期限內完成,是你會有問題。趕快睡覺吧。」
黑黑說完,走出臥室。
變成幽靈後,不會覺得肚子餓,也不會口渴,但仍然會想睡覺。每次睡醒,就覺得體力稍微恢復了些。
「我討厭我自己……」
我嘀咕著,閉上了眼睛。
——嗶、嗶、嗶、嗶。
高亢的聲音有規律地響起。我曾經聽過這個聲音……是鬧鐘嗎?
我睡得迷迷糊糊,用被子矇住了頭。
——嗶、嗶、嗶、嗶。
那似乎是電子音,簡直就像在耳邊響起。
我緩緩睜開眼睛,從被子裡探出頭打量周圍。
「咦……」
那個聲音消失了。
我剛才明明聽到聲音。我正感到納悶,門打開了。
「喔,你終於醒了嗎?」
仍然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黑黑笑著說。
「黑黑,早安。我好像……做了夢。」
「我沒興趣知道。」
黑黑仍然帶著笑容,在床邊坐下。
「我就知道。」
「你可以起床了嗎?」
我緩緩起身,坐在床上。
「嗯,已經不會覺得輕飄飄了,應該沒問題。」
昨天之前的那種身體沉重的感覺和倦怠已經完全消失了。
「真的嗎?」
「嗯。」
我起身,表示我身體沒問題。
「你已經有辦法站起來,太了不起了,那我們等一下就出發。」
我用力點頭。
「啊,黑黑,你剛才有沒有聽到鬧鐘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問他。
「啊?」黑黑皺起眉頭,然後搖搖頭說:「沒有啊。」
「是嗎?我明明有聽到。」
說完,我走去洗手間。
這裡只是樣品屋,打開水龍頭不會有水。
我對著鏡子整理頭髮。
「浪費了很多時間,必須抓緊時間。」
「只剩下十二天了,你睡了一個星期。」
黑黑看著鏡子說。他說話的語氣並不像在責備,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是喔……嗯,那就好好努力。」
時間似乎真的不多了,我做事要更加謹慎。
我激勵鏡子中的自己。
我睡了這麼久,水手服竟然完全沒有皺,而且我明明在醫院的屋頂上跌倒了,衣服也完全沒有髒。
「走吧。」
黑黑說完,消失在鏡子中。我又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沒問題,一定可以做到。」
雖然我對自己信心喊話,但內心的不安更加強烈。
隔了一個星期出門,屋外已是盛夏。
雖然還是早晨,但烈日當頭,似乎在預告今天將是一個大熱天。
也許是因為我心情平靜,所以並沒有像上次一樣覺得冷,太陽也公平地讓我這個幽靈感受夏天。
走進醫院後,毫不猶豫地搭上電梯。
「會緊張嗎?」
「不,倒是不會緊張,只是很期待可以見到阿嬤。」
「你這個人……」
即使只聽說話聲,也知道黑黑在苦笑,我也露出了微笑。
「只要身體發光就行了嗎?」
「沒錯,當你身體發光時,對方就可以看到你的身體。一旦你身上的光消失,對方就看不到你,同時代表你消除了罣礙。」
「我瞭解了。」
我回答後,電梯門打開,我來到走廊上。
我不禁尋找竹本的身影,但當然找不到她。
「快去吧。」
我在黑黑的催促下,來到走廊盡頭的病房,悄悄向病房內張望。
「咦?」
阿嬤住的病房內躺了一個陌生人。
「她就是福嶋多喜嗎?」
「不,她不是。」
我想確認病房門口的名牌,但我想起這家醫院為了保護病人隱私,並沒有放名牌。
「她不在病房內嗎?」
「太奇怪了……可能換了病房。」
「喂、喂!」黑黑仰頭嘆著氣,「這下子要怎麼找人?」
「別擔心,只要去護理站,應該就可以看到病房一覽表。」
我剋制著急切的心情走回護理站。
「打擾了。」
我打招呼後,走進護理站。
「他們聽不到。」
「我知道,但這是禮貌。」
我立刻看到要找的病房一覽表,在呼叫鈴接收器旁,寫了所有病人的名字。
我從上到下檢查每一個名字。黑黑好奇地東張西望。
我仔細檢查了兩次,回頭看著黑黑說:
「沒有……」
「啊!?怎麼可能?」
「不然你自己看!上面沒有阿嬤的名字……沒有啊。」
我的聲音忍不住顫抖。
但是無論看多少次,都找不到阿嬤的名字。
阿嬤真的像竹本說的那樣,已經死了嗎?這個疑問浮現在腦海。
「呃!你別哭了,別哭了。我馬上幫你找。」
黑黑慌忙在那排名字中尋找,但很快就看完了,臉色鐵青地看著我說:
「沒有……」
「嗚嗚……阿嬤死了……阿嬤……」
「不要又哭又叫啦!」
「所以你是說我阿嬤死了?」
「笨蛋!我的意思是叫你別哭了。啊啊,她可能出院了。」
「喔,對喔!」
原來還有這種可能!!我立刻收起眼淚。
「對啊,我最後一次看到阿嬤時,她的身體慢慢好起來了,一定在這一個月期間出院了。走吧,走吧。」
我邁開輕快的步伐,黑黑在我身後用力嘆氣。
走出醫院,走去阿嬤家。
阿嬤家就在離醫院五分鐘的地方,她獨自住在老舊的獨棟房子裡。
「黑黑,你為什麼以為阿嬤在醫院?」
「什麼?我可沒說是醫院,是你聽到福嶋多喜的名字,就不由分說地走去醫院。」
「但你不是知道是哪個公車站嗎?」
黑黑像往常一樣,無奈地抱著雙臂。
「你這個人都沒有認真聽別人說話,我一開始就向你說明,我只知道對方的名字和大致的地點。」
「是嗎?」
雖然我不記得聽他說過這句話,但現在聽他這麼說,又好像有印象。我們沿著和緩的坡道往上走,看到右側有一棟小房子。
這棟傳統的日式平房在有很多新房子的這一帶格外顯眼。
和以前相比,這一帶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好久沒來這裡了。」
我打開院子門走進去,按了對講機。
「喂,即使你按了,你阿嬤也聽不到,只有我們的世界會聽到鈴聲。」
「我不是說了嗎?這是禮貌。」
我發著牢騷,想要打開玄關的門,但門鎖著,我打不開。
「穿越進去不就解決了嗎?」
「等一下,這太沒禮……」
我的話音未落,黑黑已經消失在門內。
和之前搭公車時一樣,我試著穿越那道門,但還是無法成功。
黑黑為我打開門鎖,我才終於進了屋。
阿嬤的鞋子整齊地放在玄關。我聞到了這棟房子特有的味道,那是我從小熟悉的味道,頓時心情愉快。
「阿嬤?」
我叫著阿嬤走進去,看到一個矮小的背影坐在陽台上。
「你阿嬤果然出院了。」
黑黑松了一口氣。
「嗯,太好了……」
我緩緩靠近,從側面看著阿嬤的臉。她雖然瘦了些,但精神很好。她喝著茶,眺望著院子。
我在阿嬤的左側坐下,陽光舒服地照在臉上。
「今天天氣真好,阿嬤,恭喜你出院了。」
「她聽不到。」
黑黑在我身後說,我決定不理他。
「阿嬤,我是螢,我就在這裡。」
我順著阿嬤的視線望去,看到有點凌亂的院子。雜草在各個角落展現旺盛的生命力。
「院子裡長了很多雜草,早知道我之前應該幫忙清理。」
我內心充滿後悔,聲音也忍不住發抖。
我就在阿嬤身邊,卻無法和阿嬤交談。
一直以來,阿嬤比任何人更疼愛我,但我長大之後,就很少再來找阿嬤玩,只有阿嬤住院時,才去醫院探視。我覺得自己太無情了。阿嬤一直都在這裡,永遠都在這裡等我。
「阿嬤,我多希望可以再一次和你聊天……」
就在這時——
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發亮,簡直就像被金色的光芒包圍。
金色的光芒就像火焰般緩緩搖動。
「怎麼回事!?」
我看著雙手叫了起來。
「啊呀,是小螢。」
阿嬤驚訝地叫道。
「咦?」
時間好像停止了。我很擔心自己一動,阿嬤就會消失。仔細一看,阿嬤的身上發出了金色的光。
「小螢,你真的是小螢嗎?」
「阿嬤……」
「啊啊,小螢,你終於回來了。」
「阿嬤!」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緊緊抱著阿嬤,放聲大哭起來。
阿嬤不發一語,撫摸著我的頭。
我小時候很愛哭,阿嬤總是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現在也一樣。
當我身體發光時,阿嬤應該可以摸到我,我能夠感受到阿嬤溫暖的體溫。阿嬤什麼都沒說,她可能看不到金色的光。
幾分鐘後,我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然後把至今為止發生的事告訴了阿嬤。
阿嬤默默地聽我說話。
「是嗎?所以你真的死了。」
阿嬤用手帕按著眼角,小聲嘟噥著。
「嗯……好像是這樣。」
「但是你臨死前還放不下阿嬤,阿嬤很高興。」
「一定是在臨死的瞬間,我很想和你說話。」
我的身體仍持續發出金色光芒。
真希望金色的光永遠不會消失,我就可以永遠停留在這裡。
「對了,小螢,我有東西要給你。」
阿嬤突然想起什麼,她起身,從屋裡的衣櫃裡拿了什麼東西走出來。
「就是這個。」
阿嬤遞給我用紫色手帕包起的東西。
我接了過來,打開手帕。
「啊,這是……」
手帕包著的是阿嬤經常使用的小鏡子。
直徑十公分左右的圓鏡子上有好幾個漂亮花朵形狀的裝飾。
「你以前不是經常說想要這個嗎?」
沒錯,小時候我很想要阿嬤的這面小鏡子,經常央求阿嬤送給我。
阿嬤每次都為難地說:『這是祖先傳下來的傳家寶。』
「我不能收下,這不是傳家寶嗎?阿嬤,你留著自己用。」
我用手帕重新包好,想要還給外婆,阿嬤搖搖頭,不願意收下。
「阿嬤得知你死了的消息時就在想:『唉唉,早知道應該把那面鏡子送給小螢。』小螢,你從小時候就很想要這面鏡子,我原本打算放進你的棺材……但葬儀社的人說不行。」
「阿嬤,你的心意我會收下,但我已經死了,沒辦法帶走。」
阿嬤這麼愛我,這樣就足夠了。
雖然以前很想要這面鏡子,但是我現在終於瞭解到,心意比物品更重要。
但阿嬤仍然不願意收下,只是面帶微笑看著我。
我回頭看著黑黑。黑黑點頭對我說:
「你就收下吧,反正這會留在現實的世界。」
「嗯,那好……我就收下。」
我把鏡子抱在胸前,向阿嬤鞠躬。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帶著如此深厚感情的禮物。
「太好了,阿嬤很高興。」
阿嬤說完,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靜靜地把手放在阿嬤顫抖的肩膀上。
「阿嬤,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
我忍著眼淚露出笑容,阿嬤對我點了好幾次頭,然後突然很驚訝,瞪大眼睛。
「小螢……」
「咦?」
阿嬤的視線看著我的身體,我發現自己身上發出的光變弱了。
黑黑來到我身旁說:
「你們不是已經聊了很久嗎?第一個罣礙快消除了。」
「不行!我還想和阿嬤聊天。」
如果就這樣結束,未免太令人傷心了。
阿嬤看不到黑黑,仍是一臉驚訝。
阿嬤身上的光也越來越淡。
「阿嬤,我、我……」
「小螢……你要消失了嗎?」
我身上的光越來越暗,越來越淡,阿嬤看到的我應該也越來越淡。
「阿嬤,你聽我說,我沒事,希望你永遠健康,長命百歲。」
「啊啊,小螢……」
阿嬤握住我的雙手,用力、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早知道以前活著的時候,應該更常來看阿嬤。那時候以為反正隨時都可以見面,真是太天真了。
「阿嬤,我要走了……阿嬤,對不起,請你也轉告爸爸和媽媽,我、我……」
「啊啊……消失了。」
阿嬤在嘟噥的同時,她的手垂落在地上。
阿嬤左顧右盼,尋找我的身影,她悲傷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雖然我就坐在阿嬤身旁,但她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注視著阿嬤剛才握住我的手,悲傷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然後滴落下來。
「阿嬤,阿嬤!」
「……小螢?我看不到你,聽不到你的聲音。」
阿嬤四處張望,悲傷地說。
「在這裡,我在這裡……」
為什麼這麼悲傷?為什麼消除了罣礙,卻比之前更心碎?
「這就是消除罣礙嗎?根本只是令人難過而已!」
我知道責怪黑黑也無濟於事,但我仍然無法不這麼叫喊。
我伸出手,想要再次伸手摸阿嬤,黑黑制止我。
「你站起來。」
他抓著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拉起來。
「不要!我不想消除罣礙!」
我想甩開他的手,但黑黑沒有鬆手,拉著我走去玄關。
我看到阿嬤仍然東張西望在找我。
「阿嬤,阿嬤!」
「你別鬧了!」
臉頰突然一陣疼痛。
「!」
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打了我。
「你必須消除罣礙,不要為無聊的事煩惱。如果你想哭,等到消除所有的罣礙之後再哭。如果你想悲傷,等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之後再悲傷!」
我茫然地站在那裡,他可能以為我在反省。
「瞭解了嗎?」
黑黑問我。
「好痛……」
「什麼?」
「我說很痛!」
我說完這句話,用力捶了黑黑一拳。黑黑髮出一聲沉悶的慘叫,當場倒在地上。
「很痛唉……」
看到黑黑這樣嘟噥,我對他說:「我們扯平了。」然後走出門外。
我不僅臉頰疼痛,我的心更痛。
2
消除罣礙似乎很耗費體力。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回到樣品屋,一回到樣品屋,倒頭就睡了。
隔天早晨,仍然昏昏沉沉,中午過後,才終於起床。
「黑黑?」
黑黑不見蹤影。他又去向上司報告了嗎?
我想起昨天和阿嬤的對話。
為了消除罣礙,對方可以看到我,也就是可以再次相見,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永別……
當罣礙完全消除後,我就會從對方的記憶中消失,但仍然會留在我的記憶中。
這是幸福嗎?
也許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罣礙就離開人世的人,就不需要承受這種鬱鬱寡歡的心情。
「昨天有點對不起黑黑。」
我用力捶了他一拳,之後都沒有和他說話。
……我知道,我根本是遷怒於他。
「黑黑,你不在嗎?」
我搖搖晃晃走去走廊和廚房找他,但仍然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我看向玄關。
我不想帶著這種心情繼續消除罣礙,雖然我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我現在害怕見到產生罣礙的對象。
我在廚房的小白板上留言。
『黑黑,我出去散步一下。』
然後,我就走出去。
今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氣,這令我有些悲傷。
我情不自禁走向公車站。正在放暑假的小孩活力充沛地在人行道上奔跑。我已經習慣別人看不到我這件事了。
我搭上剛好駛進公車站的公車。
公車內冷氣很強,我覺得很冷。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吐出的氣也都是白色。
經過兩個車站後,看到了熟悉的風景。那是我就讀的高中附近。
很快就可以隔著學校的圍牆看到田徑社在操場上練習。我每天早上搭公車去學校上課時幾乎都快遲到了,但每天都在公車上可以看到操場的那一側,隔著車窗,尋找蓮的身影。
蓮晨訓結束後,總是在飲水處附近。
他每次看起來有點疲累,但同時很滿足。偶爾看到我時,會輕輕舉起一隻手向我打招呼……
我回想起這些事,很自然地笑了。
公車緩緩轉過彎道,經過操場,在公車站靜靜打開車門。
我沒有在黑黑麵前提蓮的事,但是我猜想他應該也是我要消除罣礙的對象之一。
自從中學同班之後,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不,也許是我一直假裝只是他的好朋友。
雖然我不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聊了什麼,但我清楚知道。
我從見到他的第一天,就喜歡他了。
——嗶。
清脆的哨子聲傳入耳朵。我正坐在大樹下,那是我喜愛的固定座位。
我闔上手上的書,抬頭仰望天空,春天溫暖的陽光下,藍天出現在樹葉的縫隙中。
凋落的櫻花隨風飄舞,在操場角落飄動。
即使已經不是盛開時的粉紅色,被泥土和雨水弄髒的花瓣也很美。
『嗨,你又在看書?』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身穿制服的蓮走過來。
『對啊,你不要整天只會運動,偶爾看看書嘛。』
『我向來把書當成安眠藥。』
『明天也要考試,你不用複習嗎?』
今天是考試的第一天,只上半天課。
『課本的催眠力更強。』
蓮調皮地笑了笑,看著人影稀疏的操場。現在是考試期間,他還照常訓練,真的很像他的行事風格。
『其實我也不是在看課本,而是在看小說。』
『那還不是和我一樣。』
蓮說完,張開雙手,伸著懶腰……他好像又長高了。
我認識他已經五年多了,我的單戀也邁入第五年。
我再次低頭翻開手上的書,以免一直盯著他看。
『給你。』
蓮突然把手伸進小說和我的臉之間,他手上拿著一罐運動飲料。
『幹嘛?』
『給你啊,你要繼續在這裡看書吧?』
我抬起頭,發現蓮的臉就在眼前。我心跳加速,身體情不自禁向後仰。
『不、不用了,你自己喝就好。』
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不坦誠,因為單戀的規則就是『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沒關係,你喝吧,這個季節很容易脫水。』
他硬是把運動飲料塞給我。
我應該對他說『謝謝』,卻脫口對他說:
『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收下了。』
『嗯。』
即使如此,蓮仍然滿足地點點頭。
我打開拉環喝了一口,運動飲料清爽的味道在嘴裡擴散。
『好喝。』
我難得坦誠說出內心的想法。
『嗯。』
蓮又回答相同的話,他笑笑,隨即從我手上搶過運動飲料喝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
我驚訝得忍不住叫了,他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說:
『你說得沒錯,真的很好喝。』
蓮張大嘴巴。
『喂,還給我啦!』
我把運動飲料搶回來,發現只剩下半罐了。
『喂!怎麼可以這樣!』
我故意在眼前搖晃著飲料罐。
『我可以一口氣喝完。』
蓮根本答非所問,還張嘴笑了。
『你這個人很莫名其妙。』
『有什麼關係嘛,我們是朋友啊。剩下的都給你。』
他伸手亂揉我的頭髮。
『不要再摸我頭髮了。』
雖然我嘴上這麼說,但還是忍不住發出笑聲。我幸福得快流淚了,但也感到悲傷。
『那我要走了,明天見。』
蓮說完這句話,舉起一隻手向我揮揮,跑去操場。
我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肩膀隨著呼吸起伏……我並不是因為和他喝了同一罐飲料而難過。
『我們是朋友。』
這是世界上最令我安心,卻也最殘酷的話。
這句話對我造成打擊……
我闔起書,看著操場。
蓮把書包丟在長椅上,已經開始做伸展運動。也許正值考試期間,操場上沒有幾個學生在練習。
中學二年級時,蓮在短距離賽跑的全國比賽中獲得亞軍,現在比以前更努力練習。
我有時候會假裝看書,在這裡看他在操場上練習。
雖然我有時候調侃他是『田徑狂』,但其實我很喜歡看他跑步的樣子。
他全力挑戰一百公尺賽跑的樣子,無論看多少次,都會帶給我勇氣。
『我們是朋友。』
……這樣就足夠了。我這麼告訴自己。
因為友情比愛情更深、更長久。
但是,每次看到蓮的笑容,這種想法就會產生動搖。每次他和我打鬧碰到我時,我的決心就會動搖。
這五年期間,與日俱增的感情帶給我幸福。
但我也同時瞭解到無法開花結果的戀愛有多麼悲傷。
3
哨子聲把我拉回了現實。
我在回憶往事的同時,不知不覺走向操場。
「我想見蓮……」
我發自內心這麼想。
這是我生前持續不斷的心願,在眼前的狀況下,這種想法更加強烈。
但是,現在的我還沒有勇氣。
即使我的身體能夠在蓮的面前發光,我仍無法對他說出內心的想法。
我甚至無法把這份感情告訴閨密栞,也不想告訴黑黑。
「我好想見到他。」
我再次喃喃自語。
回想起蓮,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我無法再和蓮相視而笑,他不會再把我的頭髮摸亂,更不可能碰觸到我了。
……我為什麼死了?
他以前就在我身邊,明知道他對我這麼重要,但我總是在逞強。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我明明已經告訴自己不要再哭了,但消除罣礙的每一天,我整天都在哭。
看到操場的跑道時,我躲在大樹後方,看著操場。
「啊啊……」
我看到蓮。不知道他是否跑完了,正伸直雙腿坐在跑道中央,從他起伏的肩膀,可以知道他呼吸急促。
好久沒有看到他了,卻因淚水看不太清楚他的臉。
烈日下,蓮獨自在操場上的身影簡直美極了。
蓮的呼吸漸漸平靜後起身,輕輕伸展身體,又慢慢開始跑。
……蓮,我在這裡。
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出現在他面前。
如果我的罣礙之一,就是向他告白,我應該永遠都無法完成。當『朋友』的時間太長,我沒有勇氣破壞這種關係。
更何況死了之後再告白太晚了。無論他如何回答,我都只會悲傷。
蓮突然停下腳步。
他微微歪著頭,視線看向我的方向。
「不可能……啦。」
但蓮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注視片刻。我忍不住看自己的雙手,我的身體並沒有發光。
……他不可能看到我。
差不多過了十秒,蓮再度看向跑道前方開跑。
我暗自鬆口氣。
沒有我的日子,他仍然過著每一天。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內心無法平靜。
我回到校門口,發現黑黑站在門口……我猜到他會在這裡。
「你見到大高蓮嗎?」
聽到黑黑突然叫他的全名,我忍不住痛苦。他果然是我罣礙的對象嗎?
「我只是遠遠地看他而已。」
我說完這句話,經過黑黑身旁走過去。我不想聽他說三道四。
「這樣啊。」
黑黑並沒有再說什麼,和我保持一小段距離,跟在我身後。
回到公車站後,我坐在長椅上。
「要消除對大高蓮的罣礙很困難嗎?」
黑黑在我身旁坐下,看著前方問。
「嗯,我應該無法做到。」
「這樣啊。」黑黑可能早就察覺到了,只是輕聲嘀咕。
「黑黑,我問你,罣礙不是人在臨死瞬間想到的後悔嗎?正因為無法做到,才會成為『罣礙』。再提供一次機會,然後要求我們做出不會讓自己後悔的行動,這樣做真的對嗎?」
即使我在臨終前浮現了『我想要向蓮告白』的想法,我也不認為這是我真正的心願。
萬一遭到拒絕,他為難的神情就會成為我最後的記憶。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答案。」
黑黑並沒有用平時冷冷的態度說話,語氣中帶著落寞。
「原來是這樣。」
無論如何,我想起自己的人生已經畫上句點,不由得難過起來。
蟬聲時遠時近傳來,聲聲叫著、聲聲哭訴著——我想他,我想他。
「要不要先消除另一個罣礙?」
過了一會兒,黑黑問我,然後起身。
「但是……」
我現在沒有這種心情。
黑黑可能發現了我的滿面愁容。
「螢,我不瞭解你的內心,因為我們的感情不像人類那麼複雜,但身為引路人,我想對你說,最好還是消除罣礙。即使你不想這麼做,但如果覺得對方是重要的人,就必須完成。一旦你成為地縛靈,對方就會不幸,因此你要為了對方完成這件事。」
我在內心重複黑黑的話。起初的樂觀心情已經不知去向,現在覺得消除罣礙太痛苦了。
但是我不想造成蓮的不幸。
黑黑看到我終於起身,點點頭。
我們搭公車來到車站,然後徒步穿越鬧區。
這裡稱不上是都市,只要從車站走一小段路,就進入住宅區。
「對方名叫山本栞。」
栞……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就被揪緊。
「她是你同學嗎?」
黑黑回頭問我。
「對……她是我的閨密。」
「既然是你的閨密,你為什麼表情這麼奇怪?」
我走到黑黑身旁,回想起當時的情況。
「我和她在校外教學時吵架了……對,這的確是我的罣礙。」
「為什麼?」
聽到黑黑這麼問,我想了一下,但記憶混亂,我想不起來。
「我們為什麼會吵架呢?我記得是在休息站時出了什麼事。」
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我們吵架的原因。
「反正人類的糾紛都這樣,戰爭的起源往往是為一些芝麻小事產生摩擦。既然是閨密,你們一定很快就能重修舊好。」
黑黑一副自以為很瞭解狀況的語氣說。
「雖然我上了高中之後才認識栞,但我們一見如故。」
黑黑一臉不感興趣,我看著他的側臉,繼續說道:
「和她在一起時很開心,她很挺我,我覺得她不像是我的同學,更像是姊姊。有時候男生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調侃我,她都會挺身保護我。」
栞總是溫柔體貼,和她在一起總是很開心。
我想起她的笑容,嘴角上揚。就在這時——
『這樣根本不算是朋友!』
這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那是栞對我說的話。
我思考著她為什麼對我說這句話,但腦袋好像蒙上了一層霧,什麼都看不清。
不知道黑黑是否察覺我的想法,他抬頭看著天空,用輕鬆的語氣說:
「反正見面就知道了。」
蟬仍然扯著嗓子大叫。
我第一次來栞的家。那裡有四棟外觀完全相同的房子,栞的家是最角落的那一棟。
黑黑按了大門外的門鈴。
「打擾了。」
他打了一聲招呼後才走進院子。
「你進步了。」
我笑他。
「這是禮貌。」
他把頭轉到一旁說。
不知道栞在不在家?我從玄關旁的落地窗向屋內張望,聽到身後傳來撲通的聲音。
回頭一看,栞瞪大眼睛看著我,書包掉在她的腳下。
「螢……」
穿著水手服的栞雙手捂著嘴。
「咦?她為什麼可以看到我?」
我向黑黑求助,黑黑默默指著我。原來我的身體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出了淡淡的金光。
我正開始消除罣礙。
「栞……」
「啊……我……」
栞的樣子很奇怪。
她捂著嘴的雙手顫抖不已,簡直就像看到幽靈。
……啊,她真的看到了我嗎?
「你不要害怕,我……」
無論如何,都先要讓她平靜下來。我在說話時,向她伸出手。
「不要!」
栞大聲尖叫著,拔腿狂奔起來。
「咦咦!?」
我啞然無語地目送栞逃走的身影,黑黑推著我的肩膀說:
「喂,她逃走了,你趕快去追啊!」
「咦咦!?」
我只能重複著相同的話。
「趕快啊!」
看到黑黑追向栞消失的方向,我終於開始跑。
「為什麼?為什麼!?」
我沒有想到消除罣礙這麼快就開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而且栞還逃走了。事態的變化也未免太快了!
黑黑雖然穿著西裝,但跑得飛快,轉眼之間,我就看不到他們兩人的身影。
「既然是幽靈,那就該會飄啊。」
我對著自己的身體說,但我跑得太慢,簡直慢得令人傷心。
最後甚至變成分不清楚到底是在跑還是在走路的速度,於是我決定放棄,乾脆用走的。
「到底在搞什麼啊……」
商店街播放著像是廣告歌曲般的輕快音樂,反而讓我更加疲憊。
「黑黑?栞?」
反正周圍的人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出聲叫著,但沒有聽到任何反應。
「真受不了……萬一又遇到地縛靈該怎麼辦?」
我發著牢騷,穿越商店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田野的風景。
我走向堤壩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一座小型鳥居。
蟬鳴比剛才更大聲了。
「咦?」
在我前進的方向,出現一個穿著和服的小女孩。
距離還很遠,有點看不清楚,但她似乎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不祥的預感……」
今天並不是祈求小孩健康成長的七五三節,這個小女孩盛裝打扮,穿著和服這件事很詭異。當我看到黑煙像火焰般持續從她的身體持續冒出來,覺得自己不祥的預感成真了。
這個小女孩果然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想轉身離開,但兩隻腳不聽使喚,一個勁地往前走。
「喂,出事了!黑黑,黑黑!!」
我大聲叫道,但那個女孩離我越來越近。我越是想停下腳步,但兩隻腳還是不停地往前走。小女孩看起來差不多七歲左右,剪著妹妹頭,穿著紅色和服。
她死氣沉沉。
看到她怔怔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忍不住尖叫起來。
她兩隻眼睛的部分被挖空了,好像兩個黑洞,簡直就像可以從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身後。
她似乎察覺我發現了這件事,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要……不要啊。」
她身上發出的黑煙越來越大,漸漸伸向我的方向。
「喂,不、不要。你媽媽沒有教你嗎!?不可以做這種事!」
黑煙緩緩飄過來,想要抓住我。女孩已經走到我面前。
她顯然想要吸走我的精氣。
「黑黑!每次遇到重大狀況時,你都不知道死去哪裡了!黑黑王八蛋!」
黑煙的前端幾乎快抓住我了。就在這時——
「你罵誰王八蛋?」
聽到這個聲音的同時,耀眼的光進入視野。
「黑黑!」
當我叫著黑黑的名字時,我整個身體都彈出去。
……又來了。
下一剎那,我跌倒在地上。光線太亮,我看不清楚,但難以想像從那個女孩嘴裡發出的低沉大叫聲震撼周圍的空氣。
「……怎麼沒有謝謝我?」
「為什麼?」
「我救了你,你至少該向我道謝啊。」
黑黑拍拍西裝上的塵土對我說。
「我為什麼要謝你?」
我站起來時反問他。
「這是禮貌。」
黑黑故意揚起下巴,一本正經地說。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丟下我,才會發生這種事?你才應該向我道歉。」
「我為什麼要道歉?是你要向我道歉。」
「我又為什麼要向你道歉?」
我們互瞪著對方,黑黑說:
「算了,我們走吧。」
他邁開步伐。
我默默跟在他身後。
「那個孩子……剛才那個女孩是地縛靈嗎?」
「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嗎?」
黑黑頭也不回地回答。
「她看起來好像很悲傷……」
「大家都一樣。」
「什麼一樣?」
黑黑轉頭看著我。
「地縛靈都是悲傷的結晶,都是因為深沉的悲傷而無法離開,是悲傷的幽靈。」
「……」
「所以你要努力,避免自己成為地縛靈。」
「好可怕。」
我情不自禁嘆著氣。
死了之後,仍然被困在這個世界好幾年……不,是好幾十年,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心情。
雖然內心帶著悲傷,卻沒有人知曉。我似乎稍微能夠體會這種孤獨。
「就算只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我們也要努力找人。」
黑黑輕描淡寫地說。
我看著走在前面的黑黑背影。
至少黑黑會協助我。雖然這只是他的工作,但他很努力避免我成為悲傷的幽靈。
「黑黑。」
「嗯?」
「……謝謝你。」
「少假惺惺,我雞皮疙瘩都掉滿地了。」
但他表情很得意。
「你有力氣走路嗎?」
「少假惺惺,我雞皮疙瘩都掉滿地了。」
「哼。」
黑黑邁開大步,我緊跟在後。
4
我們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找人,原本以為這裡是個小地方,沒想到要找人時,才發現其實比想像中更大。
每次看到穿著相同制服的女生,就忍不住高興起來,然後發現自己認錯了人,又不禁再度沮喪。
「有很多人無法消除罣礙嗎?」
「你為什麼要問這種事?」
黑黑冷冷地回答,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耐煩,繼續大步向前走。
「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你不必在意這種事。」
這個人會不會聊天啊?
「你太冷漠了。」
「我才不冷漠。其實即使無法消除罣礙,也未必會成為地縛靈。」
「怎麼會這樣?你之前都沒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黑黑可能發現我生氣了,故意大聲嘆氣。
「唉!真麻煩,就是這裡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幽靈。」
他指著周圍說道。雖然他說『有很多』,但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幽靈。
「我不懂你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要解釋清楚。」
我突然很不安,忍不住問。
「嗯,那你就自己問對方。」
「啊?問地縛靈嗎?」我問。
黑黑完全沒看我一眼,繼續往前走。
我們回到剛才經過的商店街,穿越商店街內的小徑。來到前方有幾棟新房子的那條小路,黑黑終於停下腳步。
「喂,孝夫!你出來一下!」
黑黑突然大聲嚷嚷著,我大吃一驚,抓住他的手臂。
「你幹嘛叫地縛靈出來!不要亂來啦!」
「孝夫!我帶客人來找你了!」
黑黑完全不理會我的勸阻。
「黑黑,你這個混蛋!不要再叫了!」
「不要罵我混蛋!」
「那個……」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我慌忙回頭,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很親切的大叔站在那裡。
「喔,孝夫,原來你在啊。好久不見了。」
看到黑黑和那個大叔聊了起來,我不禁有點困惑。這個大叔看起來像是普通人。
名叫孝夫的男人穿著整潔的深藍色西裝,雖然我很警戒地觀察,但仍然看不出他親切的笑容背後隱藏了什麼。
「引路人先生,這次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不是啦,我今天帶客人來。她叫森野螢。」
我不知所措,但還是急忙鞠躬。
……他是地縛靈?
無論怎麼看,他看起來都不像是幽靈。該不會是有陰陽眼的人?
黑黑指著我說:
「她一直問我地縛靈和其他幽靈的事,我乾脆帶她來找你。」
「喔,原來是這樣啊。」雖然黑黑的說明很簡單,但孝夫心領神會地用力點點頭,指著房子的屋簷說:「那要不要坐下來聊天?」
「動作快啊,時間不多了,你不要慢吞吞。」
黑黑推著我,我還沒搞清楚是什麼狀況,就順從地照做了。
孝夫、我和黑黑依次在木頭屋簷下坐下。
「我叫大場孝夫。」
孝夫恭敬地鞠躬,自我介紹說。
「不好意思,突然上門打擾。」
我也慌忙向他鞠躬。
「不不不,除了引路人先生,沒有其他人來找我,所以我很高興。」
孝夫笑得眼睛都彎了下來,看起來他是真的覺得開心。
「請問、你不是……地縛靈嗎?」
「不是,我勉強沒有成為地縛靈。算起來……我在這裡已經有五年的時間了。」
「但是,為什麼……」
「你是不是想問,我的外形為什麼看起來不像妖怪?」
我點頭代替回答,然後看著孝夫。
他和我之前見到的地縛靈完全不一樣。他表情很平靜,而且說話也很溫和,看起來不像會突然性情大變。
「這是因為我罣礙的內容無法實現。」
「……」
雖然我想追問,但又認為還是等孝夫繼續說明比較好,便沒有吭氣。
「據說罣礙就是臨死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想法,但有時候罣礙的內容無法消除。如果是無論付出再大的努力也無法消除的罣礙,就可以選擇成佛,或是維持目前的狀態,繼續在這裡當幽靈。」
我大致瞭解他想表達的意思,只是腦筋有點轉不過來。
黑黑似乎察覺我的困惑,向我伸出援手。
「比方說,你走在路上突然死了,然後你在臨死的時候想到『希望以後可以成為新娘』,但在四十九天之內,根本不可能消除這個罣礙。」
「是啊是啊,就是即使時限結束,也無法解決的罣礙,這樣就可以目前的樣子留在這個世界嗎?」
「沒錯。」
黑黑緩緩點頭,表情似乎有點寂寞。
「孝夫不理會我的勸阻,決定繼續留在這個世界,我會定期來看他,因為他有一天,可能會想起那個世界。」
「給你添麻煩了。」
孝夫滿臉歉意地說。
「等一下,那我也可以這樣嗎?」
「你是白痴嗎?你們的狀況完全不一樣。你的罣礙內容有辦法消除,只能變成無法完成任務的地縛靈。」
「呿。」
我不滿地說,這時,聽到屋內傳來聲音。
我轉過頭,隔著落地窗,看到一個幼稚園年紀的小女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她是我女兒。」
孝夫眯起眼睛說。
「好可愛。」
我坦誠地表達內心的想法。
女孩穿著可愛的粉紅色裙子,坐在很大的沙發上唱著歌。
「她就是我的罣礙。」
「啊?」
孝夫的嘴角浮現微笑,注視著遠方。他的眼睛沒有笑。
「她出生後不久,我就發生車禍死了。」
「怎麼會這樣……」
孝夫說的話太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向身旁的黑黑,黑黑閉著眼睛,輕輕點著頭。
「原本增添了新生命,正打算好好為未來的人生奮鬥,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發生了這件事。起初我無法相信自己死了,完全無法接受。」
我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握著裙子,也許是因為感受到孝夫強烈的悲傷。他當初必須拋下剛出生的孩子離開這個世界,必定是難以想像的莫大痛苦。
孝夫露出淡淡的悲傷笑容,繼續說道:
「我在臨終時最後的念頭,就是『希望可以看著女兒成長』。」
這個罣礙的確無法在四十九天內消除。但是……
「所以你就這樣……」
我說不下去了,孝夫咬著嘴唇說:
「我覺得很對不起我太太,無法獨自去那個世界。雖然看著悲傷的太太很痛苦,但我還是選擇留下來。」
「這樣啊……」
除此以外,我還能說什麼?原來在他親切的笑容背後,有如此深沉的悲傷,我說不出話。
房間後方傳來拉門打開的聲音。
「小空,原來你在這裡啊。」
一個滿面笑容的女人走進來。
女人的眼睛和在沙發上笑得很開心的女孩一模一樣。
「她是我太太。」
坐在我身旁的孝夫向我說明。
「我、我在唱、唱歌。」
「這樣啊,可以唱給媽媽聽嗎?」
「嗯,可以啊。」
母女兩人都坐在沙發上,開心地唱起歌。
雖然看起來很幸福,但孝夫並不在那裡,而是變成幽靈守護她們,而且她們甚至不知道孝夫的存在。
「孝夫先生,你在這裡看她們,不是反而會難過嗎?」
我忍不住這麼問。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無法承受這種痛苦。
「當然很難過。」
孝夫立刻回答,他站起來,伸著懶腰說:
「雖然很難過,但是看到我太太和小空再度露出笑容,我就很高興,足以消除我的悲傷。」
「她們看起來都很好。」
我再次轉頭看著她們母女說。
「是啊,這是我目前的生命意義……雖然我已經死了。」
孝夫在說話時,看向車庫的方向。
我順著他視線的方向看去,發現一輛白色轎車打著方向燈,正在停車。
屋內的母女似乎聽到了聲音,都同時起身。
她們小跑著消失在屋內,我知道她們正走向玄關。當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走下車時,玄關的門猛然打開,小空衝出來。
「爸爸!」
小空歡呼著撲到男人身上。
「喔,我回來了。小空,謝謝你來迎接爸爸。」
「你回來了。」
孝夫的太太從屋內走出來,從男人手上接過提包。
「咦……」
我轉過頭,沒想到孝夫開心地微笑。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叫他爸爸……」
「他是小空的新爸爸。我太太去年再婚了,小空應該覺得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覺得孝夫的笑容中有一絲憂愁,難道是我想太多嗎?
「……」
孝夫似乎察覺到我正默默看著他,他閉著嘴,但掛著笑容。
「她們都向前邁進了,她們終於向前邁進了。」
孝夫好像在對自己說這句話。雖然這並不代表否定孝夫曾經活過的事實,但我還是感到心痛。
『日子一久,就會慢慢消化這件事,享受自己的人生。』
黑黑之前說的這句話,就是指這件事嗎?
孝夫可能察覺了我複雜的表情,微笑說:
「我告訴自己,我已經交出了接力賽的棒子。你看,她們笑得這麼幸福。」
我再次看向小空和她的媽媽,一家三口都露出了無比幸福的笑容。
「孝夫,」黑黑用訓誡的語氣說:「是不是差不多了?你的使命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孝夫嘆了一口氣,肩膀用力起伏。
「也許吧,即使沒有我的陪伴,她們也沒有問題了。」
我認為這件事無法責怪任何人。
孝夫選擇留在這個世界,他太太再婚,小空忘記孝夫。這是他們在悲傷中選擇的答案,如果無法克服悲傷,也許就只能揹負著悲傷繼續活下去。
「如果下次見面時,你做好了啟程的準備,隨時告訴我。」
「好,我會考慮。」
孝夫點點頭,黑黑將視線移到我的身上,指著我說:
「好,螢,我們要走了。」
「啊?」
「我們不是在找栞嗎?如果不趕快找她,天色就黑了。」
對喔。我必須找到栞,消除我的罣礙。
「啊,呃,孝夫先生,謝謝你。」
「不客氣,很高興你願意聽我的故事。祝你能夠順利消除罣礙。」
孝夫以溫和的笑容對我說。
「走嘍!」
抬頭一看,黑黑正準備從大門走出去。
「啊,等等我!那、那我就告辭了!」
我大聲向孝夫道別,立刻追上去。
我覺得胸口悶悶的。
5
「我不行了。」
「開什麼玩笑!不要偷懶,趕快找人。」
我們已經連續找了栞好幾個小時,卻遍尋不著她的身影。
「原來死了之後仍然會覺得累,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太陽已經下山,天色變暗。
我的身體仍然發著光。
「她會不會已經回家了?我們再去她家看看。」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於是向黑黑提議,他搖搖頭說:
「你倒是去她家看看,她一定會情緒崩潰,到時候不是也會造成她父母的困擾嗎?」
「也對……真傷腦筋。」
栞被嚇壞是理所當然的事。
死去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任何人都會嚇得魂不附體。
我咒罵自己太大意了,黑黑好像突然想到妙計。
「對了,螢,這附近有沒有高地?」
「高地?」
「既然已經開始消除罣礙,山本栞的身體發出了光。即使在遠處,我應該也可以看到。」
原來是這樣。
城市漸漸被黑夜籠罩,身上發出的光的確有點耀眼。
這裡位在市區的角落。
或許可以從高地或是高大的建築物看到這種光。
「車站前有一棟正在建造的大廈,那棟大廈很高,也許可以從那裡看到遠處。」
「好,那我們就去那裡。」
黑黑話音剛落,立刻邁開步伐。
我們走了二十分鐘左右,終於來到那棟大廈時,整個城市都籠罩在黑夜中。
我們穿越寫著『閒人勿入』牌子的工地,看到尚未完工的大廈矗立在黑暗中。
巨大的黑影好像在俯視我們,感覺很可怕。
相隔一個月,這棟大廈似乎又更高了。
「好可怕。」
我的身體抖了一下。
「這裡應該沒有地縛靈。」
黑黑說著,走進大廈內。
「……等等我。」
雖然還沒有完工,但低樓層幾乎都已經造好了。
電梯當然無法使用,我們只能走樓梯。
我的身體在發光,並不會看不到,但黑黑走在前面,毫不遲疑地走上樓梯。
看著他走上樓梯的背影,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引路人黑黑說,他會協助我消除罣礙,還說這是他的工作,所以也許每個死去的人都有引路人。
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和我一樣,正在努力消除罣礙?
每個人都會帶著罣礙死去……這不就是人類嗎?
「喂,你不要發呆。」
黑黑突然開口說話。
「啊!」
我嚇了一跳,腳下踩空,向前仆倒。
我狼狽地跌在地上。
「好痛啊,你不要嚇我好嗎?」
我覺得最近好像經常跌倒。
「我只是叫你不要發呆。」
他向我伸出右手。
「幹嘛?」
「廢話少說,抓住我的手。」
我注視他的右手片刻,然後順從地抓住,讓他把我拉起來。
黑黑確認我站起來後,快步走上樓梯。
明知道多此一舉,但我還是拍拍裙子。
「……謝謝。」
「嗯。」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默默跟上去。
「上面的樓層還沒有造好。」
我們不知道走了幾個樓層的樓梯,視野突然開闊,強風吹向我們。
這裡搭了好幾處鷹架,通往更高的樓梯。
「你不要叫我爬上去喔。」
「嗯……這裡應該能看得到。」
這裡是露天的大廈高樓層,他竟然毫不猶豫地走來走去,尋找視野良好的地方。
有些地方還沒有鋪樓地板,大廈的邊緣甚至沒有欄杆。
我靠著自己身體發出的光,戰戰兢兢地慢慢前進。
「小心別摔下去。」
「摔下去會怎麼樣?」
我大聲問道,以免被風聲淹沒。
「會受重傷,會痛,但不會死。到時候頭破血流,摔斷骨頭,看起來會很可怕,真的會變成恐怖片。」
黑黑離我很遠,而且這裡很暗,看不到他表情。
但是他說話的語氣似乎覺得很有趣,他的個性真的太差了……
我終於找到一個鐵樁,立刻緊緊抱住。
「找到了再告訴我,我在這裡等你。」
我要避免變成恐怖片。
「好哩。」
黑黑快步離開,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我環顧周圍的景色,簡直就像低頭看著一個黑色的池沼,但天空中有無數星星。
「我原本還以為死了之後就會升天。」
現實卻是我在這裡緊緊抱著鐵樁,簡直太可笑了。
雖然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我只消除了一個罣礙。
平時考試時,我都是等到考試當天才開始想要抱佛腳,栞經常隨口告訴我可能會考的題目。真希望能夠回到當時……
栞總是很善解人意,經常面帶笑容,我從來沒有看過她生氣的樣子,為什麼我會覺得她在我身旁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以前沒有更珍惜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始不安。
「找到了。」
身後傳來聲音,我回頭看過去。
黑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看到我死命抱著鐵樁,故意用鼻孔噴氣,表現出不屑的樣子。
「我找到山本栞所在的地方了,她還沒有回家。」
「這樣啊……,這次一定要見到她。」
我剋制著激動的心情,總算回到樓梯口,然後走下樓梯。
不知道栞這次會不會聽我說話,不知道她是否願意原諒我……
黑黑走下樓梯後,邁著堅定的腳步走在街上。
「黑黑,你不會累嗎?」
我在他身後問道。
「還好。」
他冷冷地回答。我已經習慣他說話時不會回頭看我一眼,甚至很自在。
「怎麼了?你覺得累了嗎?」
「還好。」
我回答後,故意超越他。
「幼稚鬼。」
街燈映照下,他浮現笑容。
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大公園。這裡是市內很有名的公園,公園內還有網球場和池塘。
每逢假日,白天會有很多人聚集在這裡,但在夜晚的黑暗中,只覺得有點可怕。
「她應該在這裡。」
「她一個人晚上在這種地方……不是很危險嗎?」
我很擔心栞,都是因為我嚇壞了她……
『這樣根本不算是朋友!』
我突然好像聽到了栞的聲音。
「啊!」
我忍不住叫出聲。
「怎麼了?」
黑黑轉過頭。
「等等!」
我伸手製止他。我覺得有什麼漸漸有了具體的形狀。
迷霧突然散開,記憶一下子湧上心頭。
……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栞開心地拿了吉祥物的娃娃給我看。
『要不要買零食?』
『螢,說到底,你果然喜歡蓮。』
『既然我是你的閨密,當然看得出你喜歡誰。』
『你什麼事都瞞著我。』
栞說的話接連浮現在腦海,甦醒的記憶不斷湧現。
「喂,你沒事吧?」
黑黑走了過來。
「原來是這樣……」
我清楚回想起當時的事。
「沒錯,因為我無法把內心的想法告訴栞……所以她生氣了。」
「啊?」
栞向來對我無話不說,但我沒辦法和她一樣。
「怎麼辦……我惹栞生氣了。」
「消除罣礙不就是要去向她道歉嗎?」
黑黑聳了聳肩說,似乎表示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我想請她原諒我,但直到前一刻,我都想不起惹她生氣的原因。
……我真的是白痴。不知道栞和我在一起時是怎樣的心情。
栞比任何人更瞭解我。因為她是我的閨密。
但是我整天壓抑自己的感情,每次栞問我,我就顧左右而言他。
栞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只是希望我親口告訴她。
後悔不斷湧上心頭,我雙手捂住臉。
「嗚嗚……嗚嗚。」
我無法忍住嗚咽,蹲下身來。
「栞……對不起,對不起。」
我淚流不止。
栞很希望我和她分享心事,希望我和她分享對蓮的感情。
「現在才明白,已經為時太晚了。」
黑黑的鞋子出現在我模糊的視野中。
「並不會太晚。」
「啊?」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抬起頭。
我的臉應該哭得很醜,黑黑看著我的臉,笑笑說:
「要找到真正的罣礙,然後消除罣礙就解決了,這不就是你來這裡的目的嗎?並不會太晚。」
「嗯嗯……你人真好。」
「你是白痴嗎?好了,趕快站起來。」
他拉著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來,從口袋裡拿出手帕,遞到我手上。
「連手帕也是黑色……」
「廢話少說,等你哭完,我們就走嘍。」
「好啦。」
我說完這句話,拿著手帕用力擤鼻子。
「你……這個人真不識相。」
「嘿嘿,有嗎?」
黑黑說得沒錯,現在沒時間哭泣。如果向栞道歉就可以消除罣礙,那就必須趕快完成。
我的心情終於平靜,我們再度邁開步伐。
「對方還沒有看到你身上的光,所以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抓住她。」
黑黑說得好像我們要去抓昆蟲。
「這樣不是反而會嚇到她嗎?她一定會大叫。」
「那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但總會有辦法。」
既然都已經來到這裡,就只能見面了。我必須和栞見面。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晚上的公園這麼可怕。
我東張西望,緩緩往前走。沒有人的公園格外安靜,就連聽到風吹動樹木的聲音,也會嚇得快跳起來。
「你自己就是幽靈,可以不要怕幽靈嗎?」
「不用你管。」
右側是噴水池,噴水池後方是網球場。
「她不在這裡……」
「搞不好她已經離開了。」
這個人工建造、強調大自然的公園到處都是長椅。
但是放眼望去,都看不到栞的光。
當我們繞公園半周時,來到有許多遊樂器材的區域。
十年前,曾經玩得不亦樂乎的遊樂器材後方,出現了淡淡的光。
「找到了……」
如果大聲說話,可能又會把她嚇跑,所以我小聲告訴黑黑。
在寂靜的夜晚,即使已經小聲說話,仍然很怕會被栞聽到。
「這次不要再逃走了!」
黑黑突然大聲說道,我嚇得跳起來。
「喂!她會聽到!」
「你白痴喔,她怎麼可能聽到我的聲音?」
「……」
雖然是這樣,但我還是很火大,很後悔剛才還覺得他人很好。
栞坐在鞦韆上。
她緩緩蕩著鞦韆,好像在想心事。金色的光隨著她的身體晃動,即使在這種時候,我仍然不禁覺得很美。
我用力深呼吸後,緩緩從正面走向她。我不想嚇到她。
「栞。」
我輕輕叫著她的名字,沒想到聲音比我想像中更緊張。
栞緩緩轉頭看了過來,看到我的臉之後,露出一絲驚訝,但立刻發出無奈的聲音說:
「喔……是螢啊。」
「對不起……剛才嚇到你了。」
「嗯……」
栞的心情似乎很平靜,只是難過地緩緩搖頭。
黑黑確認她沒有逃走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消失在黑暗中。
「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嗯……」
我坐在栞旁邊的鞦韆上。
和小時候相比,雙腳離地面的距離更近了。
我輕輕蕩著鞦韆,思考該怎麼開口。
我們身體發出的光越來越亮。
「你聽我說。」
我鼓起勇氣開口。
「我……」栞同時對我說:「我一直想見到你。」
栞直視著我,光把她的表情照得格外柔和。
「但是,我一直告訴自己……無法再見到你了。」
「嗯……」
我握著鐵鏈的手用力。
之前無法向她啟齒的話,隨時會脫口而出。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很想把對蓮滿滿的感情說出來。
但是,我以前的確說不出口,而且完全沒有發現栞在等我和她分享心事。
也許還沒有說出內心話,眼淚就會先流下來。
「剛才看到你的時候……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下子覺得害怕,明明很想見你……但我竟然逃走了。」
「我不怪你,我這樣突然出現,不管是誰都會嚇到。」
任何人看到死去的人出現在眼前,都會嚇得魂不附體。
「對不起。」
「別這麼說,我也有錯。」
「不,我不是說這件事。」
栞起身,站在我面前。
她今天沒有把頭髮綁起來,風吹動她的長髮。
「啊?」
我抬頭看著她,她似乎露出笑容。
但是,她的臉立刻皺成一團,哭喪著臉。
「我之前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說什麼『我們這樣根本不算是朋友!』我完全沒有這麼想……我完全沒有這麼想……」
發著光的淚水從栞的臉頰滑落時,我也哭了。
「栞……」
啊啊……原來栞和我一樣痛苦,栞感受到我留下的後悔。
「對不起,對不起。」
栞,不是你想的這樣。
是我的錯。都是我缺乏勇氣,所以才不敢說。
栞沒有擦拭流下的眼淚注視著我,我發自內心覺得她很可愛。
「我也一樣,我也想向你說對不起,所以……一直都在找你。」
真的嗎?栞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然後放聲哭了起來,緊緊抱住我。
我也用力抱住了她。
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體溫,感受到她用力抱著我,但這一切竟然都是虛幻……
我們呼喚著彼此的名字,不停地哭泣。
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中,包含了同樣多的『我喜歡你』。
我很慶幸離開人世之前可以見到我最愛的閨密,最愛的栞……
我們不知道哭了多久。
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抽離身體,然後相視而笑。
好久沒有看到她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的樣子了,我太高興了,同時很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遠持續下去。但是,我有話必須告訴閨密。
「栞。」
我用手背擦著眼淚,叫著她的名字。
「嗯?」
她微微歪著頭,臉上帶著微笑。
「我有話想要告訴你。」
我跳下鞦韆。我們彼此靠近。
「我……」
我吐出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喜歡蓮。」
栞瞪大眼睛看著我,然後噗哧一聲笑了。
「我早就知道了。」
她果然已經知道了。
但是,我終於說出心裡話,覺得原本壓在心頭的石頭似乎稍微輕了一些。
「對不起,我應該之前就告訴你,但我說不出口。」
「我倒是很希望你找我商量。」
栞故意開玩笑說,但她內心一定很難過。她一直在為這件事難過……
「是啊……對不起。」
栞輕輕搖著頭說:
「你現在告訴我了,我原諒你。」
這一刻,就像是千年的謎題終於解開,我終於知道之前為什麼無法把這件事告訴栞了。
雖然眼淚情不自禁落下,但我不想繼續隱瞞了。
「我不想破壞目前和蓮之間的『朋友』關係,所以我覺得不可以喜歡他……但是,我覺得一旦和你商量這件事,我就無法再剋制自己的心意了。」
「……」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沒錯,我很害怕,我害怕對栞說出自己的心意之後,對蓮的感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栞早就發現了,但我欺騙自己,也對栞說謊。
栞溫柔地握住我的雙手。
「不,其實我很害怕,我擔心你一旦喜歡蓮,就會離我而去。」
「不會。」我拼命搖著頭,「我不會離開你,即使我喜歡蓮,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看我現在這麼後悔就知道了,我整天都在想,早知如此,應該對你無話不說。」
「螢,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你了。」
栞皺著臉,豆大的淚水再度從她的眼中滑落。
……啊啊。
栞的身體發出的光慢慢變弱,我不經意地看向自己的雙手,發現我的光也變弱了。
我的罣礙漸漸消除了。
以前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但這一別將成為永別。
「栞,你很快就會看不到我了。」
慘了。
淚水再度湧上心頭,我用比剛才更加若無其事的語氣對她說。
「我不要……」
「我也不願意,但這是規定。我和你終於和好了,所以必須離開了。」
我不能哭……我不能哭。
「那我不跟你和好。」
「栞……」
「如果我不跟你和好,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對嗎?我們就可以一起去上學,一起聊男生,可以……更加……」
我不想看到栞哭泣的臉,緊緊抱住了她。
「你不要哭,拜託你……我喜歡你的笑容,我想看著你的笑臉離開。」
「我……做不到。」
栞用力抱住了我,她今天和平時不一樣,簡直就像是我的妹妹。
「拜託你笑一笑,只要最後看到的你臉上帶著笑容,我就可以繼續往前走。」
如果我更早把一切都告訴栞……
如果我以前就可以像現在這麼坦誠……
嘴裡吐出的白氣在天空中飄舞,緊緊擁抱的感覺漸漸不真實。
栞可能也發現了這件事,我察覺到她倒吸了一口氣。
她緩緩抽離身體,然後看著我。
「我們……永遠是朋友,對不對?」
我說完這句話,對她笑了笑。
「當然啊。」
栞說話時雖然嘴唇顫抖,但歪著頭,露出了笑容。
籠罩在我們身體周圍的光彷佛被吸走般漸漸消失。
黑夜正在拆散我們,讓我們再也無法相見。
只有公園內的小燈,照亮了啜泣的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