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27【遺作】

第十一卷  27【遺作】 門突然被猛烈推開,「砰」的一聲響起一道巨響。

 不動王卡爾汀納斯激動地闖入房內,身後還緊跟著學院首席賽門。

 「我聽說了喔,法里斯。你似乎跟那個泡沫世界的元首很親近對吧?他好像是你以前侍奉的對象。」

 法里斯將視線從畫作上移開,看著不動王。

 「這怎麼了嗎?」

 「這還用說嗎?」

 卡爾汀納斯走到法里斯眼前說:

 「是弱點。你最好將他的弱點統統說出來喔。」

 法里斯輕輕嘆了口氣,同時閉上眼睛。

 「對方在帕布羅赫塔拉屬於下等的淺層世界。米里狄亞別說不清楚巴蘭迪亞斯的本領,我聽說他們甚至才剛來到銀海。而銀水序列戰的舞台是第二巴蘭迪亞斯,是在我們的城裡吧?既然如此,使出虎城學院的全力美麗地迎戰魔王學院的全力,應該才是為人的道理。」

 「笨蛋,到底要朕講幾遍你才會懂,這可是戰爭啊。說這種漂亮話,可是會被吃幹抹淨。就因為你不懂這一點,主神才沒有選擇你當元首,而是選擇了朕吧。」

 「帕布羅赫塔拉的理念,乃是這片銀水聖海的平靜。銀水序列戰是一種和平解決爭端的手段吧?正因為雙方堂堂正正地較量,才能誕生出友好之美。這份友情,總有一天應該會成為守護巴蘭迪亞斯的盾與劍。」

 「你連場面話都聽不懂嗎?平靜?去吃屎吧!會由衷相信這種事的傢伙,在帕布羅赫塔拉里是半個也沒有!要堂堂正正個屁。不論要使出什麼骯髒手段,都要拔得頭籌,讓世人澈底明白巴蘭迪亞斯的力量。這樣才能讓朕作為不動王的實力威震內外,為我們巴蘭迪亞斯奠定平安的基礎啊!」

 卡爾汀納斯咄咄逼人地說。

 「有時力量或許是必要的,但這就只是一種手段。爭執源自人心,不行人道將永無安寧之日。」

 卡爾汀納斯用鼻子哼了一聲。

 「只要所有銀泡都成為我們巴蘭迪亞斯的東西就會終結了。」

 「即使假設如此,這也不過是個開端吧?醜陋膨脹的泡泡,會因為一點偶然的契機而輕易地破裂消散。」

 「別說這種不成熟的話了。元首是朕,而你是朕的手腳吧?既然如此,不准你擁有自己的想法。只要老實聽從頭腦的指示,乖乖去做就好了。」

 法里斯就只是以冷眼回望著卡爾汀納斯。

 「假如討厭,現在就給我滾出這座城!」

 不動王橫眉怒目,動作誇張地指著出口,明顯充滿著對法里斯的憤怒。

 「卡爾汀納斯大人。」

 在後方待命的賽門靜靜地說:

 「法里斯乃是銀城創手,是唯一能駕馭巴蘭迪亞斯的最強城堡──傑裡德黑布魯斯的男人。要懲罰他不從主命很容易,可是將不忠之臣留在身邊,也是身為王者的氣度吧?」

 就像要擁護法里斯一樣,賽門提出這種意見。

 「我會規勸他,因此還請您三思。」

 他當場跪下低頭。

 「哼,你別擔心。這傢伙是個不敢離開這裡的膽小鬼。」

 賽門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沒說錯吧,法里斯?你要是離開的話,朕大不了就是啟用那五座城堡。它們全是不遜於傑裡德黑布魯斯的名城喔。」

 卡爾汀納斯露出下流的笑容,就像迫不及待得到它們一樣,將視線朝向那五幅畫作。

 「懂了嗎?你可別誤會了啊。因為你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將這些城堡派上戰場,我才勉為其難使用傑裡德黑布魯斯代替。別以為築城技術稍微好一點,就自命不凡了啊。」

 「……我會遵守約定。」

 「一開始這麼說不就好了,蠢貨。你是朕的部下,懂了嗎?千萬別搞錯了啊,你是朕的部下。」

 「……我很清楚這一點。卡爾汀納斯大人,你是我的主君……」

 卡爾汀納斯就像很痛快似的,發出「哇、哈、哈、哈、哈」的聲音大笑起來。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真受不了你這傢伙,本領雖好,腦袋卻笨得要死。竟然不惜開發出將城堡收進畫框裡的魔法,不準別人在戰場上使用呢。城堡明明是要在戰場上才有價值的東西,真是搞不懂你。」

 不動王彷佛鄙視法里斯一般地說:

 「城堡不是拿來欣賞的東西。是要有該守護的主君,才具有價值的鎧甲。而你跟城堡一樣,正因為有朕這個頭腦在,你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價值。你終究不是擔任元首的料。」

 那傢伙會頻頻打壓法里斯,是因為在銀城世界巴蘭迪亞斯里,他的才能就是這麼具威脅嗎?如果真的覺得自己適合擔任元首,那麼他無須多言,只要堂堂正正地表現出來就好。

 「好啦,快說出他的弱點吧。」

 「揭露過往主君的內情,是何等醜陋的行為。這種不忠或許遲早有一天會返回到您身上,不動王。」

 「笨蛋,你以為我會讓你謀反嗎?你的力量是朕的東西。假如要眼睜睜交到他人手中,朕會先粉碎你的手指,讓你再也無法拿起城劍。」

 卡爾汀納斯一把抓住法里斯的衣領。

 「聽好了嗎?你可別小看朕啊。你最好冷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要是敢違抗朕,朕可以在下一次的戰鬥中,將那五座城堡派上戰場喔?」

 法里斯瞬間發出的銳利眼神,壓制住卡爾汀納斯的氣勢。

 「……你、你那反抗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可以嗎?朕要用嘍?會拿來使用喔?」

 法里斯只是不發一語。他不能讓卡爾汀納斯在戰場上使用那五幅畫作,可是他也無法說出我的弱點。他明明只要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弱點就好,還真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

 「不動王,狩獵老鼠無須這麼認真地使出全力吧?法里斯會如此頑固,也是相信卡爾汀納斯大人擁有的巴蘭迪亞斯城艦部隊,能在堂堂正正的戰鬥當中輕鬆取勝。不如這件事就讓法里斯擔任指揮來解決吧?」

 一旁的賽門看不下去,如此提出折衷方案。他或許認為,只要讓法里斯擔任指揮,他就不得不主動針對我的弱點。

 「藉由親自討伐過往的主君,應該也能讓他更加效忠卡爾汀納斯大人。」

 不動王發出「哼」的一聲,將法里斯推到地面上,轉身離開。

 「好好感謝賽門吧。」

 卡爾汀納斯丟下這句話便離開房間。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為止,賽門都一直低頭目送著他。等到腳步聲完全消失,賽門才吁了口氣,然後朝坐在地板上的法里斯伸出手。

 「要是太過固執,可是會早死喔。」

 「老是給你添麻煩呢。」

 法里斯握住賽門的手站了起來。

 「這幾幅畫作是這麼重要的東西嗎?」

 賽門將視線看向掛在牆壁上的五幅畫作。

 「是啊。」

 「我不懂。在我看來,這就只是裡頭畫有城堡的畫框。」

 看到賽門在畫作前歪頭困惑的樣子,法里斯露出苦笑。

 「這些只是畫有城堡的畫框喔。」

 賽門就像感到傻眼似的嘆了口氣。不過,他隨即擺出認真的表情說:

 「我們認識到現在也這麼久了,差不多該跟我說了吧?」

 「……我還以為你對畫作沒有興趣?」

 「對畫是沒有,但對你就另當別論了。」

 賽門以直率的語氣說。他正面承受著法里斯的目光。

 「要是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你說。但我們都一同經歷這麼多戰場了,你卻還有事情瞞著我。」

 「……也是呢……畢竟對你來說,我想這是個很無聊的故事。」

 法里斯將視線朝向那五幅畫作。

 「這五座城堡並非我創造的。」

 「……足以匹敵傑裡德黑布魯斯的這些城堡嗎?」

 法里斯點了點頭。

 「我原來是個創造畫作或是雕塑品的創術師。」

 「創術師是什麼?」

 「用你能簡單理解的說法,就是畫家。雖然創作的範疇並不限於畫作,但巴蘭迪亞斯不怎麼重視藝術品吧?」

 賽門帶著疑惑的表情點了點頭。

 「過去為了讓人鑑賞我的作品,我曾一度浪跡天涯。但是在重視戰鬥用城堡、城劍、魔法具與鎧甲等機能美的巴蘭迪亞斯,我的畫作幾乎不被受世人接受。可是,我在某個偏僻小村找到了同志。」

 法里斯一面看著畫作一面述說:

 「他們各個都對只追求實用性的創作感到厭煩,渴望著更加與眾不同、更為別出心裁的作品。我在那裡設立了工房,與他們一同創作並共同生活。同志們的才能驚人,充滿了獨創性。他們原本就是擅長築城的巴蘭迪亞斯居民,在轉眼間不斷學習創造魔法,創造出大量的作品。」

 即使誕生在不同的世界,法里斯也還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夥伴。他們想必一起切磋琢磨,共度快樂的日子吧。

 「住在那座偏僻小村裡的大都是老人,當中有一位叫做卡爾森老師的人。」

 賽門突然變了臉色。

 「……卡爾森老師?是銀城老師卡爾森•埃明納克嗎?曾在前任元首底下負責築城的那一位嗎?」

 法里斯點了點頭。

 「卡爾森老師與長年跟隨他一起築城的城匠們在工房裡創造作品的過程中察覺到,他們想創造的不是戰爭道具,而是美麗的城堡。我將建造傑裡德黑布魯斯時培養的魔法技術教授給他們,於是他們開始消耗自身靈魂一般地築城。」

 「我聽說他們因為年事已高,無法再擔任築城工作,所以才隱居……」

 賽門感到困惑,難掩心中的疑問。就像在說他無法理解美麗的城堡是什麼意思一樣。

 「老師曾說過,他因為怎麼也無法消除心中的鬱悶,才會從築城工作中引退。他與懷著相同心情的城匠們一起來到一座偏僻小村,要在那裡默默地度過餘生。他們儘管放棄了築城,依舊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份鬱悶究竟是什麼。」

 法里斯一字一句地細心述說。在他話語的深處,充滿他尊敬作品的誠摯感情。

 「所以,這肯定是命運吧。」

 巴蘭迪亞斯可能幾乎沒有鑑賞藝術作品的文化,遠比兩千年前的迪魯海德還要缺乏。因此,銀城老師卡爾森和城匠們才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一直在心中懷抱那份鬱悶。

 然而,他們相遇了。人稱希世創術師的法里斯•諾因也在尋求能理解自己作品的人。

 「他們就像從惡夢中清醒過來一樣說,這正是他們想要創造的東西。至今建築數千數萬的城堡不是為了戰爭,單純只是因為喜歡城堡──他們內心彷佛在這樣嘶吼。於是,他們耗費漫長的歲月,完成了五座城堡。」

 法里斯將視線投向那五幅畫作,眼神清澈無比。

 「這些是他們的遺作。他們全都像滿足了一樣,帶著笑容往生了。」

 他們會一直感到鬱悶,正是因為對城堡這個作品的愛。當明白這一點時,他們對城堡的愛就猛烈燃燒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境界。

 「這五座城堡是同志們的作品,是為了鑑賞城堡之美而建築的城堡,絕不能將它們用在戰爭之中。於是我決定將城堡收入畫框裡封印,直到巴蘭迪亞斯與外界的戰爭結束,迎來和平之時再進行解封。」

 法里斯轉向賽門說:

 「然而,就在我外出的期間,虎城軍來到那座偏僻小村,將收入這五座城堡的畫框搶走。儘管我想奪回它們……」

 他朝著畫作伸出手。緊接著,他的指尖就被當場灼傷,手被彈了開來。本來就像睡著一般縮成一團的主神瞬間睜開神眼(眼睛)。

 「你在做什麼?要小心結界啊。」

 王虎梅帝倫說完這句話,再度閉上神眼(眼睛)。

 「如你所見。不可能對抗主神的我,於是向不動王懇求。我說我會創造出比這五座還要優秀的城堡,希望他不要將它們從畫框裡拿出來。」

 「所以你成為了銀城創手嗎?」

 「是啊。」

 法里斯很能體會已故老師們的心情吧。所以為了讓他們注入靈魂的作品絕對不會被用在戰場上,他交出了自己的靈魂。

 「對你來說,這也許只是城堡──」

 「既然如此,那就奪回來吧。」

 賽門的話讓法里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立刻轉向王虎梅帝倫,但主神就像不感興趣似的閉著眼睛。

 「無須擔心,我們已經跟主神講好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卡爾汀納斯樹敵太多了。雖然他讓巴蘭迪亞斯達到深層世界的手腕值得稱讚,他的做法甚至讓心腹的城主們感到厭惡。這樣下去巴蘭迪亞斯會撐不住,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擔任元首的資質。」

 法里斯就像很驚訝似的注視著賽門的眼睛。

 「我還以為你效忠卡爾汀納斯大人。」

 「為了實現大義,不論要我做什麼都行。雖然不是在模仿他的話,漂亮話無法改變巴蘭迪亞斯。」

 意思就是他們正在企圖謀反吧。就狀況看來,方才擦身而過的那些人也是同伴嗎?

 「看那傢伙的臉色做事,我好不容易爬到了現在的地位。王虎梅帝倫大人也認為,為了巴蘭迪亞斯的利益要選擇更優秀的元首,願意對我們向元首謀反一事視而不見。」

 「你要代替他成為元首?」

 賽門默默地搖了搖頭。

 「你來當吧,法里斯。不好戰爭的你,知道真正該戰鬥之時。你才是適合擔任我們銀城世界巴蘭迪亞斯的元首之人。」

 或許從未想過他會這麼說吧,法里斯當場瞪圓眼睛。

 「這樣一來,一切都能圓滿解決。你能奪回畫作,巴蘭迪亞斯能獲得更適合的元首,主神也能獲得更強大的力量吧。而我與眾城主們,將終於能侍奉一位適合的主人。要是你想和老巢的米里狄亞締結和平,那麼做也無所謂。」

 面對賽門的提議,法里斯感到十分為難的樣子。他沒有立刻答覆。

 「……的確,假如失敗了,將會失去一切。倘若被不動王察覺,此事就不可能成功。然而,只要你一句話,只要你說願意成為元首,我就賭上這條命。不只是我,城主們的意見全都和我一樣。」

 「賽門,我……」

 法里斯像在尋思一般垂下頭,然後再度把臉抬起來。

 「……我本是一介創術師。然而我領悟到,倘若不用這支筆塗抹鮮血來代替顏料,我就連同志的作品都無法守護。我過去生活的米里狄亞是個內亂不斷的地方。而在巴蘭迪亞斯,與外界的紛爭則佔了絕大部分。但不論對手是誰,戰爭的悲慘都不會改變。」

 巴蘭迪亞斯大概一直在與不屬於帕布羅赫塔拉的小世界進行戰爭。法里斯夢想和平地轉生,卻再度誕生於戰火之中。

 「兩千年前在米里狄亞的大戰激烈化時,我還能繼續作畫,都是多虧了一直在努力守護我的夥伴們,以及偉大的王的支持。」

 他握住腰間的城劍。

 「是我太天真了。等到離開他們、變成獨自一人時,我第一次站在守護他人的立場上。然後,我總算察覺到了。我即使畫出再多畫作,也無法拯救任何人的性命。人們比起一幅畫作,更需要能守護眾人的城堡和打倒敵人的利劍。沒錯……」

 他用力握緊城劍的劍柄。

 「我完全沒有擔任元首的資質。是個就連這麼簡單的事,都要在活了這麼久之後才終於明白的男人。夥伴們捨身奮戰的期間一直埋首作畫,愚蠢且天真的創術師──那就是我。」

 法里斯彷佛在告解罪行似的說:

 「總有一天,巴蘭迪亞斯一定會誕生光──真正能引導巴蘭迪亞斯的光。而我想繼續等待那道光。假如要賭上性命,賽門,能請你等到那個時候嗎?」

 「光不會誕生,我們已經等得夠久了。而且,你不是已經來了嗎!」

 賽門用力抓住法里斯的雙肩,率直的眼神貫穿法里斯。

 「你就是引導我們的翅膀啊,法里斯。你作為銀城創手投入戰鬥,不論是多麼嚴酷的戰場,只要有你和傑裡德黑布魯斯在,我們就無所畏懼。最重要的是,你總是不顧自身安危,對不動王貫徹自己的信念不是嗎!」

 賽門熱情且真摯地訴說:

 「巴蘭迪亞斯城艦部隊二十四城主及其麾下的士兵們,沒有一個人不認同你!」

 賽門當場跪下,將雙手放在地上。

 「法里斯,算我求求你了,挺身而戰吧。我會製造機會,絕對會向你展現我們的覺悟。你正是戰爭的化身,巴蘭迪亞斯在戰場上自由翱翔的翅膀。不論是誰,我都不會讓他們阻礙你前進的道路。」

 他以要一頭撞向地板的力道向法里斯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