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不歸主】
第十一卷 17【不歸主】 漆黑灰燼自天空灑落。彷佛黑暗被逐漸剝去一樣,灰燼輕盈地飛舞飄落,靜靜地堆積在二律僭主仰天倒下的身上。他的魔力隨著時間迅速衰退。
那雙不帶色彩的眼睛看著我,同時傳來沙啞的聲音。
「……為何救我……?」
「你才是為何不避開?你剩下的魔力應該不足以施展『掌握魔手』才對。」
二律僭主說:
「我若是避開,這個世界就不可能平安無事。」
「相對地你會死。」
他沒有回應,只是茫然地望著天空,那雙不帶色彩的眼睛流下一道淚水。他究竟懷抱什麼樣的心情,才剛認識他的我無從得知。
「你的身體魔力效率很差,這樣撐不了幾天。」
「是啊……」
就算什麼都不做,魔力也會不斷從二律僭主的根源被吸走。這或許也是他無法承受長時間戰鬥的原因。
「轉生吧。如果沒有餘力,要我幫你一把嗎?」
只要轉生成更合適的身體,大概就活得下來。
「在卿的世界裡,轉生是很一般的事嗎?」
「難道你辦不到嗎?」
二律僭主露出不知是否定還是肯定的表情。
「……我不會轉生……」
二律僭主明確地這麼說。
「為何?」
「我心意已定。在吾主歸來之前,我要一直在此等待。」
那是作好覺悟的表情,彷佛他早已接受自己的毀滅一樣。或許在和我戰鬥之前,他的身體就已經瀕臨極限了。
「即使他明天回來,也已經太遲了喔。」
「是啊……」
「他去哪裡了?」
二律僭主沒有回答。我對於他那張寂寞卻高尚的表情印象。是我兩千年前已經看到不想再看到的表情。
「這樣啊。」
那個主人已經不會回來了吧。
「……卿……」
二律僭主靜靜地開口問:
「……卿為何加入帕布羅赫塔拉的學院同盟……?」
在毀滅之前,他居然在意這種事啊?應該不是想和我閒話家常吧。
「你誤會了。其實是有一批人想傷害我的母親,他們跟巴爾扎隆德一樣佩戴著泡沫與波浪的紋章,所以我才想向他打聽消息。我連帕布羅赫塔拉是什麼都不清楚。」
他一語不發地看著我的臉。
「我沒有證據,你就當我沒說吧。」
「欺騙即將毀滅之人並無意義。」
二律僭主說。雖然他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開口問:
「……強者啊,你能聽聽我死前的後悔嗎……?」
我點了點頭。
既然要遠行,最好能儘量卸下肩頭上的重擔。
「你就儘管說吧。我會將你的名譽帶進墳墓裡。」
二律僭主微微舒展表情。他以沙啞的聲音開始說:
「銀水學院帕布羅赫塔拉,是古老、巨大,而且階級制度邪惡的象徵。他們一直在單方面榨取泡沫世界。」
用到榨取這種字眼還真不安穩,但就算說什麼泡沫世界,我也聽不懂呢。
「……所謂的泡沫世界,是指尚未進化的世界。在卿的故鄉里,應該存在世界主神吧。在達成進化的世界,人們會透過主神察覺到世界的外側,並獲得穿越銀水聖海的手段。」
看到我的反應,二律僭主像這樣補充說明。
「然而,泡沫世界不會出現適任者,世界不會進化,世界主神不會誕生。因此,泡沫的居民無法察覺到世界的外側。」
原來如此。米里狄亞的世界則情況稍微不太一樣。
「對剛進入銀水聖海的卿來說,這個機制也許很複雜,不過帕布羅赫塔拉會從泡沫世界奪走重要的魔力。」
這倒是不難想像。直到最近為止,米里狄亞的世界也被奪走了某樣東西。
「是火露嗎?」
「卿果然敏銳。在這片銀水聖海上,淺層的居民會被更深層的居民奪走一切,就連生命也能輕而易舉地奪走,而泡沫世界的居民甚至無法察覺這種掠奪。對他們來說,世界並不存在外側,所以這看起來就像一種秩序。」
艾庫艾斯曾說火露是為了維持世界而消耗。或許就連他也不知道,自以為奪走的東西,其實被他人奪走的事實。
「吾主是要打破邪惡階級制度之人。不敗且傲然,是在這片受秩序支配的大海上吹起的一陣自由之風。然而,即使是能笑著度過一切生死關頭的主人,最終也還是被一道他所無法避開的死亡高牆擋下了。」
沙啞的聲音沉重地說:
「那是強盛到比什麼都還要強大的死亡高牆。主人本來可以逃走,卻為了恩人毫不猶豫地前赴死地。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
「我的主人──二律僭主。」
他的語調和之前不同,變得溫和且恭敬。
「難怪會覺得不相稱,魔力效率會這麼差。」
我亮起魔眼,窺看眼前這名男人的深淵。
「這具身體本來並不是你的吧?」
「這是主人前赴死地時,託付給我的重要身軀。」
根源與肉體之間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繫。即使肉體消逝,也只要施展「復活(ingaru)」就能恢復,是因為根源記住了肉體的輪廓。即使在失去本來根源的肉體裡放入其他根源,也不太能讓這具肉體正常運作。能如此自在地控制這具肉體,證明這個男人也具備非比尋常的力量,然而這麼做導致他消耗大量魔力,壽命即將耗盡。
「倘若二律僭主不在,這一帶的海域就會落到他們帕布羅赫塔拉的手中。主人要我不必等他,要我好好守護。」
就連在述說這些事情時,男子的魔力也不斷在消逝。無懼毀滅火球的強大,如今已無影無蹤了。
「所以我一直在此地等待,同時宣揚二律僭主的名號,守護這片海洋不受他們侵犯,相信主人總有一天會歸來。我持續等待了一段漫長且悠久,長久到令人暈眩的歲月。」
二律僭主的部下握起拳頭,可是他已經虛弱到連要這麼做都已經很困難了。
「儘管如此,僭主沒有歸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錯了。僭主也許是要我好好守護自己。因為再也不會歸來,所以不必等他……沒錯……」
後悔的話語無法抑制地從他的口中流淌而出。
「……我一直在等待不會歸來的主人……」
那道沙啞的聲音,就跟傷痕累累的他一樣。
「我應該要阻止他才對。即使要挺身阻擋,也要阻止僭主前赴死地。不然,我應該要跟著他一起去。哪怕犧牲生命,這也是我身為主人的管家所應盡的職責。我錯過了那個機會,厚顏無恥地獨自存活下來,連要守護什麼都無法理解,只是茫然地活著。」
他說不出話來。
「……茫然地……」
彷佛硬擠出來的聲音悲痛地迴盪。
「……我就只是在等待而已……」
他大概想跟著主人一起赴死,卻沒能獲得許可。
「我想至少要守護他的名號。只要二律僭主的名號威震這片銀水聖海,主人就還活著。我如此相信,如此欺騙自己,一直活到今日。只要這具僭主的肉體還在此處,自由之風就會繼續吹拂,主人就確實還在持續守護這片銀水聖海的聖域……」
為了實現亡故君主的心願,他繼承二律僭主的肉體與名號,一直活到今天。
「……而就連這種妄想,都已經走到盡頭……我到頭來,什麼也沒能做到。」
他一定打從最初就發現,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儘管如此,他依舊作為一名管家,為了主人的意志殉身。
「……無以回報僭主的恩情,就這樣在此獨自死去……」
男人仰望天空說:
「這是無謂的感傷吧。我也許覺得,只要等待下去,只要守護住他的名號,總有一天奇蹟就會發生。到時歸來的僭主,說不定會稱讚我守護得很好、等待得很好。」
那雙不帶色彩的眼睛流下一道淚水。
「然而要我不必等待的主人,明明就不可能稱讚一直在痴痴等待的我。」
他望著飄落漆黑灰燼的天空說:
「要是能實現,真希望能就此永遠地等待下去……」
對失去主人的男人來說,這應該是他僅存的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一樣,是渺茫的希望。
「你想永遠等待不會歸來的主人嗎?」
「……卿也許覺得我蠢……」
「去迎接他吧。」
他的回答中斷。二律僭主的管家一語不發地注視著我。
「想要放棄,就等你去尋找主人,確認他真的已經毀滅之後也不遲。他也許只是死後進入輪迴,喪失了記憶而已。」
我對著瀕死的男人說。
「那也已經是別人了不是嗎……?」
「外表或許是這樣。記憶應該也無法恢復。然而,存在他內心深處的事物不會改變。」
那雙不帶色彩的眼睛閃爍著些許光芒。
「至少在我的世界是這樣──存在可能性。」
然而,男人沒有答應,再度注視天空。
「……要是能再早一點遇見你……要去找尋僭主,我的壽命已經……」
「你想守護主人的肉體與名號,直到最後一刻吧?」
男人以沉默表示肯定。假如根源消逝,二律僭主的肉體就會淪為屍體。倘若他要捨棄肉體讓自己活下去,或許早就已經進行轉生了。
這具肉體正是這個男人唯一留下,他對於主君忠誠的證明。
他還真是愚蠢。實在太過愚蠢,甚至到了高尚的程度。儘管他早就已經知道主人不會歸來,還是堅持守護著他的名號與肉體。直到最後的瞬間,他都一直相信二律僭主可能會引發奇蹟的希望。
「我就代替你守護二律僭主的名號與肉體吧。魔力的話,我多得是。要維持那具肉體並非難事。」
「……倘若是卿,或許能夠維持……」
「要是信不過我,我的身體就暫時讓你借住。既然你能那麼自在地使用他人的肉體,那應該能施展這種程度的魔法吧?只要不使用魔力來維持肉體,應該會稍微恢復才對。」
二律僭主的管家沉默不語,就像在想什麼事情。
「……這麼做對卿有何好處?」
「我才剛離開自己的世界。是叫做銀水聖海吧?我對世界的外側一無所知。」
「意思是卿想要情報嗎?」
「還有一點。」
我咧嘴笑道:
「我們是一起玩過球的朋友吧?」
他一臉驚訝地瞪圓了眼。
「……我已經有多久沒有接受他人好意了呢……」
男人稍稍舒緩表情。
「可是,縱使這麼做,也已經為時已晚。我為了轉生到主人的肉體上,喪失了維持本來肉體形狀的力量。即使離開這具肉體,我也無法獲得新的肉體。唯一的辦法,就是以和他人融合的形式進行轉生的『融合轉生(radopirika)』。儘管有別於一般的轉生魔法不會喪失記憶,卻無法長期共存。一旦我進入卿的肉體內,將會無關我的意願與卿的根源融合,並且開始侵佔。」
有別於一般的轉生魔法,不會喪失記憶?雖然「轉生(shirika)」應該也能保住記憶,這是遺忘自己肉體形狀的代價嗎?到底沒有嘗試過呢。不論如何,總之就是不與他人融合,他就無法轉生的意思吧。
「即使做到這種地步,大概也只能稍微延長我的壽命。唯一能拯救我的,只有還記得我本來肉體形狀的二律僭主。」
「無妨。」
我走近他並伸出手。
「……卿為何要為剛認識的我做到這種地步……」
「使用他人的肉體,無法充分地發揮實力。而你應該打從最初就知道,要是投入戰鬥,就會縮短自己的壽命。即使如此,你還是一直守護主人的肉體與名號。像你這種急著送死的部下,我在過去也有不少。」
他直直注視著我伸出的手。
「那些部下呢……?」
「我給他們放了長假,不用再回來了。」
那個男人以充滿憂鬱的表情說:
「他們想必感到非常無聊吧。」
「沒什麼,我讓他們工作了一輩子,要是不好好休息,我可是會很困擾。」
男人寂寞地露出笑容。然後,他緩緩伸出那隻無法出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痴痴等待不歸主的管家,他方才那句無謂的感傷,似乎觸動了我的內心深處。
而我讓部下放長假的回答,大概也傳達到了這個男人的心中。
「……我該如何報答卿……?」
「那麼等到你平安與主人重逢時,就介紹他給我認識吧。我們三人一塊兒玩球如何?」
這可能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約定。即使如此,男人還是吁了口氣說:
「卿和僭主一定很投緣。」
他就像下定決心,將魔力集中在手掌上。
「根源遭到融合的痛楚超乎想像,而且也必須要抵抗融合。卿可有對策嗎?」
「好啦,這會是需要對策的事嗎?你才要當心了。雖說情況危急,我的體內可難以說是一個能住得舒適的地方。」
說著,我畫出魔法陣。
「『魔王軍』。」
我與二律僭主的肉體連起魔法線,讓平時會在根源內部抵消的毀滅魔力直接流入他的體內。這要是尋常的肉體,大概會承受不住而毀滅,但二律僭主超乎尋常地強韌。即使是外洩的魔力,應該也能暫時維持住這具肉體。
「『融合轉生』。」
他閉上眼睛,在牽起的手上畫出魔法陣。二律僭主的肉體突然癱軟倒下,我的體內開始出現不同種類的魔力。
融合轉生開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