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怪異居於縫隙之中

第三章 奇蹟之子

第二卷 怪異居於縫隙之中  第三章 奇蹟之子* * *

十一月也將近尾聲,季節馬上入冬了。

街上的聖誕歌曲從未停歇,閃閃發亮的燈飾妝點了行道樹,不管走到哪裡都一定會看見聖誕樹。連大學生協也不意外,有一棵被金蔥綵帶和棉花雪裝飾的假冷杉樹穩穩地立在門口迎接學生。冬天這個季節雖然寒冷,卻也帶著浪漫與華麗的氣息。

但高槻在今天的「民俗學Ⅱ」課堂上,依舊在聊跟浪漫二字扯不上邊的怪談。順帶一提,今天的主題是人面犬。

「所以呢,人面犬在一九八九~九○年間在日本全國掀起話題,不過這股流行的幕後推手正是新聞媒體,所有媒體當時都大肆報導人面犬。過去口耳相傳的傳言與都市傳說,透過電視及雜誌等媒介,會產生爆炸性的流行風潮。當那個都市傳說從媒體版面消失的同時,也會悄悄銷聲匿跡。沒有人轉述的怪談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漸漸淡去,最後消失不見,是非常可悲的現象。」

這種話題一點也不浪漫,但至少對他來說算是一種浪漫吧。高槻說話時眼睛像孩子一樣閃閃發光,果然很開心的樣子。

「有趣的是,人面犬這個都市傳說後續掀起了『人面』風潮。這是因為媒體看準人面犬的流行,開始尋找有沒有其他看起來像人臉的東西,其中最有名的是人面魚。雖然是山形縣善寶寺這間寺廟的池塘裡的鯉魚,但一九九○年被FRIDAY雜誌報導後,就頓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像是與人面犬接替般掀起話題。資料⑤有照片可以參考。」

高槻指示的資料上,有人面魚的複印照片。那應該是條鯉魚,卻真的有人的五官。雙眼上方甚至還有微微凸起的額頭,感覺就像輪廓深邃的男性臉龐。

「人面犬是人面狗身,這個不一樣,單純只是鯉魚的模樣看起來像人臉而已。人類本來就對看起來像臉的東西很敏感,就算原本不是臉,只要配置看起來很相近,就會覺得那是一張臉。各位聽說過『擬像現象』這個詞吧,指的是將三個圓點排列成倒三角形,看起來就像人臉的現象。另外也有『空想性錯視』這種說法,即使知道眼睛和耳朵接收到的情報並非如此,卻還是會轉換成自己熟悉的概念進行認知。比如總是把牆上的汙漬看成人臉,看見兔子在月球表面搗藥的圖案等等,每一種現象都是錯覺,實際上並不存在──儘管如此,這隻人面魚還是掀起了巨大風潮。全國各地的人都跑來看這隻魚的真面目,甚至連人面魚饅頭這種商品都賣得嚇嚇叫。因為人面魚棲息的池塘有龍王龍女的傳說,也有人開始膜拜人面魚,認為它是吉祥的象徵呢。」

仔細想想真的很奇妙。在登上媒體版面之前,這條鯉魚應該從很久之前就住在那個池塘裡了,卻只由於被媒體報導了一次就引來關注。來自全國各地的信眾只是來膜拜一條鯉魚,就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這條人面魚的熱潮衰退後,千葉縣的人面樹又再次掀起討論。生長在公園裡的櫸樹因為切口像極了人臉,不但被報章雜誌報導,還被電視節目介紹,結果果然吸引一窩蜂人造訪,只為了親眼目睹。後來還衍生出觸摸樹木就能獲得庇佑的說法,還設置香油錢箱,受到神明般的禮遇。明明沒有任何根據,就只是一棵樹而已──各位應該覺得很奇怪吧?但其實這種現象很有日本的風格。畢竟這個國家自古以來就有流行神的文化。」

高槻在黑板寫下「流行神」三個字,標註了「HAYARIGAMI」的讀音後,繼續說道:

「所謂的流行神,是指某個時期突然出現,造成短暫的流行熱潮後,立刻被遺忘的民間信仰神靈。跟宗教性質的神靈不同的是,誰都可以創造出來,信仰對象不是神佛也無所謂。比如在七世紀受到信仰的『常世神』,雖然被尊奉為帶來富貴與長壽的神,但其實只是普通的毛毛蟲而已。資料⑥是《日本書紀》第二十四卷的記載,上面寫道『東國不盡川河畔,有一人名喚大生部多,勸村人祭祀一種蟲並說「此為常世神,祭拜此神者可得財富與長壽」』。這人可能有巫師同夥,導致許多人信以為真,不惜散盡家財也要信仰這種蟲,造成了連《日本書紀》都留下記錄的社會現象。」

高槻面向黑板寫下「常世神」三個字,又在下面畫了一個形狀難以言喻的物體。他想畫的應該是毛毛蟲,但說是花林糖感覺也滿合理的。高槻雖然受到老天不少眷顧,卻完全沒有繪畫的才能。

「江戶時代也有流行神的風潮,有許多流行神被創造後又消失無蹤。被退回二手商店的來路不明佛像,被視為法力靈驗的佛像受人崇拜。橋樑欄杆上的擬寶珠裝飾,被拿來祈求不要頭痛和牙痛──像這樣任誰都能隨便創造神明的行為,就是來自於日本人多神信仰的文化吧,如果是一神教國家可就行不通了。正因為世間萬物皆有神靈的國情影響,才會不斷有新神明誕生又消失。人們口耳相傳使流言擴散的現象,跟現在都市傳說的散佈方式非常類似。」

也就是說,人類會對自己想相信的事物深信不疑吧。尚哉這麼想。

而且不受特定宗教束縛的日本人,信仰對象就五花八門了。畢竟秋天會舉辦萬聖節派對,冬天會裝飾聖誕樹,過年去神社參拜,中元節還會去寺廟掃墓。只要聽說可以獲得庇佑,或許真的連毛毛蟲或擬寶珠都願意祭拜。

此時下課鈴響,課程結束了。尚哉將上課時脫下放在包包旁邊的大衣重新穿好,從座位站起來。

今天上課前,尚哉收到高槻傳來的訊息,說要談打工的事,請他下課後來研究室一趟。日本是連毛毛蟲都能變成神明的國家,或許也會接二連三地出現讓人想找大學老師商量的怪異事件吧。

來到高槻的研究室後,高槻馬上讓尚哉看委託人的信件。

尚哉看著筆電螢幕上的委託信件,疑惑地歪著頭問:

「這個『奧多摩的奇蹟少女』是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最近好像慢慢開始流傳起來了。」

高槻這麼說。

委託人是住在東京的上班族男性,委託內容是「最近我爸媽好像沉迷於新興宗教,能幫忙調查嗎?」

疑似新興宗教的東西,就是「奧多摩的奇蹟少女」。

「奧多摩的奇蹟少女……是不是新宿之母那種類型?」

「好像跟那種占卜師不一樣。我稍微查了一下,在搜尋網站上也很熱門呢。」

說完,高槻就開始操作電腦,讓尚哉看搜尋畫面。畫面上一整排都是透過關鍵字查出的網站資訊。

高槻點開其中一個連結,就跳出看似個人部落格的頁面。

「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消息。各位知道『奧多摩的奇蹟少女』嗎?

在一場車禍中,客運上的乘客全數罹難,卻只有一個女孩子活了下來。

明明是無法挽救的嚴重車禍,不知為何只有那孩子毫髮無傷。

簡直就是奇蹟。她一定是受到神明的庇佑!

為了祈求這股神力,最近去拜訪那個孩子的人急速增加。

我朋友也去了,還把拿到的護身符戴在身上。

有一次他從樓梯上摔下來,居然毫髮無傷。

說不定真的有神力庇護呢。

我決定下次也要去參拜這位奇蹟少女!」

其他的文章和推特投稿,基本上都是類似的內容。其中有些網站還詳列了「奧多摩的奇蹟少女」的住址及地圖。

可是並沒有找到感覺像「奇蹟少女」本人搭建的網站,全都是聽到謠言的人和實際拜訪過的人寫的內容。

雖然沒有任何網站上傳少女的名字和照片等情報,卻有幾個提到了少女被捲進的那場客運車禍。

根據上面的描述,車禍是發生在今年五月。一輛載著小學生前往奧多摩遠足的客運,不慎翻車摔進奧多摩湖中。

車上有小學四年級的學童、班導以及司機。客運有三輛,正好一個班級一輛,翻車的就是其中一輛。車禍原因是司機突然心臟病發,除了少女以外的所有人都罹難了。因為是相當嚴重的車禍,尚哉也記得當時媒體有大肆報導一番。

「奇怪,這些孩子是念杉並區的小學吧?『奇蹟少女』的住址怎麼會變成奧多摩町?」

「看了日期比較舊的文章也有寫出杉並區的住址,可能是最近搬過去的。」

高槻這麼說,同時操作著電腦。

不過,總覺得這次的委託類型跟平常不太一樣。

「在無法挽救的嚴重車禍中平安生還的少女」,確實非常不可思議,可是要說這算不算離奇現象,似乎又不大相同。應該不是高槻會喜歡的故事類型。

證據就是,碰到喜歡的題材就會兩眼發光緊咬不放的高槻,現在卻莫名冷靜。但他或許還是有些在意,調查跟少女相關的文章時,眼神異常嚴肅。明明平常就算馬上失去興趣也不足為奇。

尚哉心想感覺不太對勁,並向高槻詢問:

「老師,你要接下這個委託嗎?」

「嗯,總之想先去把情況問清楚。深町同學,你什麼時候有空?」

「我隨時都可以,只要錯開必修課的時間就行。」

「是嗎?那我先跟對方取得聯繫。時間地點確定後再通知你。」

高槻面帶微笑地說。

那個笑容看起來一如往昔──不過從這個時候,尚哉心中就有一種無法領會,卻又說不上來的不協調感了。

幾天後的晚上,他們在荻窪的家庭餐廳與那位委託人見面。

這位體型矮小,感覺四十幾歲的男性名叫川上由紀也。他穿得像個剛從公司下班的上班族,遞出的名片上寫著知名的食品製造商。

川上來得有點晚,向高槻打招呼的時候,戴著圓框眼鏡的和藹臉孔浮現出一絲惶恐。

「啊啊,那個,抱歉讓你久等了。公司有點忙……對、對了,雖然網站上沒有寫,但委託費大概需要多少呢……?」

「不,我不收任何費用。」

聽到高槻這句話,川上一臉驚訝。

「可、可是,佔用了您寶貴的時間……如果找律師諮詢,也會被收取一大筆費用喔……?」

「這只是我為了自己的研究進行田野調查的一環,請別放在心上。相對地,我可能會將這些商談內容當作案例補充放進論文裡。當然,屆時並不會公開足以特定出某人的任何資訊,還請放心。」

高槻用沉穩的語氣這麼說,川上又更加惶恐地縮起身子。

川上只點飲料吧,就將委託內容重新說了一遍。

「那個,就如信上寫的,我父母沉迷於某個類似奇怪宗教的東西……但感覺也不太像宗教,所以我有點好奇,就馬上提出委託了……」

據川上所說,他父母原本就很喜歡「四處求神」。

出門時只要看見神社或寺廟,一定會上前參拜,也超愛買護身符。完全不在意是供奉哪尊神明,也不在乎是什麼教派。總之就是做一些會受神明庇佑的事,期望能得到一點福報。

如此迷信的雙親,在九月初的時候聽鄰居說了「奇蹟少女」的故事。

當時少女還住在杉並區,鄰居就以「住這麼近,不如去看看吧」為由找兩人前往。

「那起客運車禍有被新聞大肆報導,所以我父母也知道。彷佛被神明守護般平安生還的少女,他們似乎認為是史無前例的『奇蹟』和『庇佑』。他們無論如何都想求得這份神蹟,就答應鄰居的邀約,去拜訪那個女孩。」

少女當時的住處是某棟小公寓的一樓,但川上的父母來到現場後,發現門外大排長龍。

因為這些排隊的人大多拿著水果和酒,父母便詢問鄰居這是怎麼回事,鄰居表示「應該是帶來獻給少女的禮物」。那個人自己也帶了和菓子禮盒,父母似乎不太滿意,覺得這種事鄰居應該事先告知才對。於是兩人急忙跑去附近的店家購買點心禮盒,讓他們看起來得體些。

經過漫長的排隊等待後,川上的父母終於見到了少女。

那棟公寓看起來真的非常普通,甚至有點窮酸的感覺。房間又舊又小,充滿生活感──可是端坐在房內的少女,臉上的達觀之情讓人無法想像是小學生,緩緩將視線飄向兩人的模樣甚至有種神聖感。父母只能雙手合十,對少女拜了又拜。

「幾天後,父親要搭電車出外辦事。平常公車一定會在路上延遲,那天卻不知為何莫名順暢,讓父親搭上比預定班次早一班的電車。然後──父親原本要搭的那班電車好像發生了跳軌意外。後來得知這件事後,父親就認定這是『奇蹟少女』的保佑……簡直不正常了。」

「將身邊這些幸與不幸歸因於神佛或詛咒,是人之常情。就像『今天掉了錢包,是因為有隻黑貓從眼前跑過』,雖然現象和原因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人們還是會擅自將兩件事聯想在一起,並不是你的父母想法特別奇怪。」

高槻笑盈盈地說著。

但川上一臉為難地搖搖頭。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這種想法,這我也知道,可是我父母真的太過迷信了。在那之後,他們大概每兩週就會帶著伴手禮去參拜那個少女。好像還會拿現金給她,理由是『希望能補貼她的生活』。這不就跟佈施沒兩樣了嗎?少女搬到奧多摩之後,他們還是照常去拜訪……最近開口閉口都是『愛菜大神』、『愛菜大神』,我很擔心他們是不是被洗腦了。」

「『愛菜大神』?那是少女的名字嗎?」

「啊啊,是啊,本名好像是刈谷愛菜。而且那個愛菜大神給的護身符也──該怎麼說呢,感覺莫名噁心。」

說著說著,川上便拿出自己的手機按了按,再拿給兩人看。螢幕上是一張照片,尚哉和高槻同時看了過去。

「這是我父母現在供奉在神龕上的畫。他們向愛菜大神祈求護身符,她就給了這幅畫……把畫帶出來會被他們罵,只好用手機拍下來。」

那是畫在圖畫紙上的畫。可能是用色鉛筆之類的工具作畫,色彩並不強烈。可是紙上的線條強而有力地交疊在一起,就像是在同一個地方不斷來回描畫似的。

一開始沒看懂是在畫什麼,但過了一會,才發現是在畫翻覆的客運。上下顛倒的客運裡確實坐著幾個人,每個人都呈現倒掛狀態,頭髮倒豎,瞪眼張嘴看著他們。

在翻覆的客運旁邊,還多畫了一名女孩。女孩戴著黃色帽子,身穿白襯衫與紅裙。不知為何兩腳的鞋子不同顏色,右白左紅。站在客運旁邊的女孩,也杏眼圓睜地看著他們。

這幅畫應該就是那場客運車禍,看起來很不吉利,但川上的父母真的把這種東西供奉在神龕上嗎?

「那個──雖然只是在懷疑是不是奇怪的邪教團體,但能不能幫忙調查呢?你們想想,不是經常發生這種事嗎?原本以為是普通的瑜珈教室,其實是宗教團體。就算只是懷疑,還是不能確定啊。拜託你們了!」

說完,川上就對高槻低頭懇求。

川上方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聲音沒有絲毫扭曲。從表情也能看出真的不堪其擾。

尚哉偷偷瞥了高槻一眼,發現這種案例果然不是高槻會喜孜孜撲上前的類型。高槻追求的並非奇蹟,而是怪異現象。

可是,高槻卻再次對川上面露微笑。

「沒問題,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調查看看。」

高槻這麼說,並接下了委託。

這個週末,尚哉決定和高槻一起去「奇蹟少女」以前居住的杉並區公寓附近打聽消息。

他們先去了少女居住的公寓,果然如川上所言,只是一棟小公寓,而且又破又舊,實在無法想像宗教團體的尊貴教主會住在這種地方。少女曾經住過的房間,如今早已空空如也。

接著高槻像平常一樣,開始在公寓附近打聽。

果不其然,看到高槻優雅端正的長相和彬彬有禮的舉止,每個路過的太太都立刻停下腳步。每次看到高槻如此優秀的探聽能力,尚哉都覺得他乾脆去當偵探或徵信社算了。大學副教授這個頭銜雖然可以當成某種保障,不過能夠讓對方卸下心防到這種地步,也是挺厲害的。

「啊啊,那起車禍啊……好像很嚴重呢,居然帶走了一整班的孩子。真是嚇死我了。」

住在附近的主婦這麼說,心痛無比地搖搖頭。

跟她一起的另一位主婦也搖搖頭說:

「我的孩子也讀那所小學……為了那些死去的孩子,學校還舉辦一場盛大的告別會,但說起遺族的悲痛,那真的是不忍卒睹。萬一我的孩子也在那麼嚴重的車禍中喪生,光想就覺得、太痛苦了……」

畢竟這一帶是那場意外的小學的學區,周遭居民都對那場車禍十分關切,同時也對那名少女充滿好奇。

高槻問道:

「唯一生還的那個女孩,也有參加那場告別會嗎?」

「不,應該沒有。記得那孩子在意外發生後飽受驚嚇,在醫院住了一陣子。你想想,就算沒有皮肉傷,也需要心理輔導吧。大概過了兩週左右吧,她才跟媽媽一起回到這棟公寓。」

「對啊對啊。那個『參拜集團』就是在那之後一段時間出現的吧。」

兩名主婦看著彼此點了點頭。

據兩人所說,一開始人並沒有多到需要排隊的地步,只是覺得出入公寓的人變多了。起初還以為是少女的親戚或朋友來探望。

可是之後來造訪公寓的人越來越多,而且每個人手上都帶著看似伴手禮的東西,開始排起隊伍來。

「最誇張的時候,隊伍甚至排到公寓用地外面去。我們都以為是某種邪教興起了,覺得有點害怕。」

「那你們沒有去參拜嗎?」

聽高槻這麼問,兩位主婦苦笑道:

「是啊,因為……我們本來就見過那個孩子。忽然要把她當成活神仙一樣崇拜,實在是……」

「我也覺得她能幸運生還算是奇蹟,但參拜就有點……」

「那麼,那一家人平常會跟鄰居往來嗎?」

高槻再度提出疑問。

兩位主婦又看了看彼此。

「倒也沒有。那家人跟鄰居幾乎沒有交流。」

「是啊是啊。她母親是單親媽媽,忙著打零工呢。感覺家境不太富裕,愛菜也經常穿同一套衣服。愛菜總是孤零零一個人,幾乎沒看過她跟同學玩耍的樣子……真要說的話,是不是有種被霸凌的感覺呀?」

「對啊,之前看過她渾身溼答答地哭著從學校走回家呢!當時有上前問『怎麼回事』,她只是小聲地說『摔進池塘了』。」

「討厭,她是不是被推進池塘裡了?」

兩名主婦雖然面有難色,唯獨眼中綻放著異常晶亮的光彩,感覺就像在討論什麼有趣的謠言。儘管自己的孩子也讀那間小學,畢竟年級不同,即使會關切,到頭來也只覺得事不關己。

他們又從其他主婦口中聽說,愛菜在那之後就幾乎沒去學校上課了。

「我家孩子跟愛菜同年級。因為愛菜班上的同學全數罹難,所以她的座位被移到我家孩子那一班。可是,該怎麼說……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愛菜,對她小心翼翼的……而且意外發生後,愛菜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好像只去學校一兩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去了。在十月中旬左右,就跟媽媽一起搬走了。」

他們也找到幾個曾經到少女住處進行「參拜」的人。

其中一位是去年剛從公司退休,住在其他城鎮的白髮男性。他的興趣是散步,所以經常走到這附近,某次看到公寓外頭大排長龍才心生好奇。

「啊啊,是啊,感覺最近好像越來越多人在討論,我住得不遠,就想過來一探究竟……一開始還以為會用什麼奇怪的騙術,但完全沒有那種感覺。那個女孩子就坐在普通的狹小房間裡,女孩的母親還端出熱茶和茶點,只是跟她們聊了一會。女孩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茫然地看著遠方……母親會體貼地問『最近有沒有什麼煩心事?』閒聊幾句就結束了,沒有逼我買壺或御札,我還有點失望呢……你問我有沒有得到庇佑?完全沒有啊。但我當時也沒帶伴手禮就是了。」

大致問完一輪後,兩人又回到少女居住的那棟公寓前。高槻說:

「──嗯,果然不像宗教團體呢。不會誘騙他人,也不求佈施,甚至沒有寫下來訪者的名字和住址。」

「真要說的話,感覺只是人們口耳相傳,擅自聚集過來的。」

問了實際去參拜過的人,原因幾乎都是「看到有人在排隊就跟著排排看」或「因為很多人在討論」。其中還有幾個人是事後才知道少女是那起車禍的倖存者。

「不過,看到隊伍就忍不住想加入,是人之常情啦。」

「偶爾不是會有幾間蛋糕店或魚板店,在電視或社交平台上引發話題,導致訂單暴增的現象嗎?跟那個有點類似吧。『因為是話題熱賣品,那我也要試一試』的感覺──對了。」

這時尚哉忽然發現一件事,抬頭看向高槻。

「這種現象跟老師之前說的『流行神』很像耶。」

某天忽然被尊奉為神,被人們一傳十十傳百,掀起狂熱風潮的流行神。「奇蹟少女」的現象跟流行神的模式完全相同。在少女住處大排長龍的人,跟為了一睹人面魚真面目從全國各地湧來的人,幾乎一模一樣。

高槻點點頭。

「是啊,我也這麼想。簡直就是現代的流行神。」

「可是,未來只要熱潮一過,流行神就會消失殆盡吧。那這次的『奇蹟少女』,是不是也會慢慢淡出世人的視線?」

「嗯,或許吧……不過,變成眾人信仰對象的孩子,果然讓人有些在意呢。」

高槻用手指勾著公寓外的圍欄,喃喃自語地說。尚哉有些不解地看著他。高槻到底是對哪一點如此好奇呢?

留意到尚哉的視線後,高槻低頭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吶,深町同學。你可以外宿旅行嗎?」

「啊?」

「沒有啦,如果要去奧多摩的話,一天來回可能有點緊迫。」

「咦……要去奧多摩嗎?」

「那當然了,到這一步就想見見『奇蹟少女』本人吧?奧多摩是個好地方。雖然楓葉季已經結束了,但自然景觀豐富還有溫泉,一定會很好玩的。你不想去嗎?」

高槻用雀躍無比的嗓音這麼說,緊盯著尚哉的臉瞧。

雖說此行的目的是調查,但一想到有段時間沒去旅行和泡溫泉,尚哉確實有些嚮往。不過對阮囊羞澀的學生來說,還是有點不方便。

「那個,我沒那麼多錢。」

「別擔心錢的問題,旅費自然由僱主的我負責。」

「咦?可以嗎?」

「畢竟你的行動會受限一整天嘛。就當成工錢兼慰勞之旅如何?──啊,對了,深町同學,你會暈車嗎?還有,晚上一定要睡單人房嗎?」

「我都沒差……」

「是嗎?太好了。那睡三人房應該也沒關係吧!」

高槻的雙眼綻放出光芒,露出黃金獵犬般的笑臉。尚哉抬起頭,一臉愕然地看著他像散步前的小狗樂不可支的表情。說要睡三人房,難道委託人川上也要去嗎?

要跟完全不認識的人睡同一間房,還是讓尚哉有些不自在。可是都已經說沒關係了,事到如今才說不要也覺得不好意思。

「那我把行程調整一下,再跟你聯絡!住宿手續由我全權處理,深町同學只要帶自己的住宿用品過來即可。」

因為高槻說話時的表情就像搖著尾巴的狗,讓尚哉越來越難開口拒絕,只能回答「我知道了」。

幾天後,尚哉接到高槻的電話,說預計會在十二月的某個平日去奧多摩,想確認他能不能去。時間可能會定在週四或週五。

因為這兩天都沒有必修課,所以尚哉答應了。

『但還是有幾堂基礎科目吧?……不好意思,害你蹺課了。』

高槻用百般愧疚的聲音這麼說。

可是川上似乎只有四五有空,所以行程也無法改變了。尚哉有些不解地心想一般上班族不是都休六日嗎,接著說道: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每次都會去上課。還有人可以借筆記。」

『啊,太好了,原來你還有可以借筆記的朋友!』

真希望他不要用這麼開心的聲音說這種話。這傢伙是以為尚哉多沒朋友啊?

「……我平常會跟同一堂外文課的同學聊天,這點交情還是有的,所以別擔心。」

『把這種關係稱為「交情」而非「朋友」,確實很有深町同學的風格呢,真是的……算了,雖然真的對你不好意思,但麻煩把那兩天空下來──當天早上十點可以來新宿御苑前嗎?我會開車過去接你。具體位置之後再傳訊息告訴你。要穿暖一點過來喔!』

都到這個地步了,尚哉實在不好意思說不想跟陌生人睡同一間房。

算了,就只是兩天而已。雖然不知道川上是不是平常就會說謊的人,但受不了的話離遠一點就行。高槻應該也會發現。

做好心理準備後,尚哉迎來了要去奧多摩的那一天。

尚哉在高槻指定的接送地點等了一會,就看見一輛銀色轎車緩緩駛來。只見副駕駛座的車窗開啟,高槻從車裡探出頭來。

「深町同學,早安!抱歉讓你在這麼冷的天氣等我,快點上車吧!」

奇怪,這個人為什麼坐在副駕駛座啊。當尚哉心生疑惑時,就看見高槻旁邊有個眼神宛如狂犬的凶神惡煞握著方向盤。

「喂,彰良,不要開窗啦,很冷耶。深町,快上車。」

「佐、佐佐倉先生!」

尚哉雖然驚訝,還是連忙打開後座車門坐進車裡。

等尚哉繫好安全帶後,佐佐倉就繼續往前開。

「咦?奇怪?怎麼是佐佐倉先生?今天不用上班嗎?」

「今天不用值勤。最近剛解決一個案子。」

佐佐倉回答了尚哉的疑問。

尚哉心想,啊啊,原來如此。是為了配合佐佐倉的時間,才會選平日啊。

高槻說:

「要去奧多摩還是開車比較方便。要是阿健的時間無法配合,本來想坐電車或公車過去,但他好像沒問題。」

「……對了,老師,你沒有車嗎?先前也都是靠電車或公車移動耶。」

「嗯,其實我沒車。」

「啊,果然沒錯。不過住在東京市區,沒有車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啦。」

「呃,我可是有駕照的喔?筆試一次就過,駕駛技術也還算熟練……阿健卻說『你絕對不準開車!』」

「為什麼?」

聽尚哉這麼問,佐佐倉隔著後照鏡直盯著他說:

「如果這傢伙開車的時候,有隻鳥撞上擋風玻璃,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老師會直接昏倒,搞不好還會把旁人捲進來,釀成大災難。」

「對吧?」

尚哉和佐佐倉隔著後照鏡互相點頭。這麼做確實不妥。

「可是,你居然因為這樣,特地在休假日陪老師去奧多摩……你沒有其他事要做嗎?佐佐倉先生根本就是老師的監護人了嘛。」

「同學,你搭人家的便車還真好意思說啊。我只要能泡溫泉,晚上能喝酒就行了。連日被工作壓垮的刑警也該慰勞一下吧,你得好好感謝我。」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架了。深町同學,你有吃早餐嗎?這邊有零食,要不要吃?」

「不需要。而且這又不是遠足!你為什麼要買一大堆超商零食啊!」

「咦~有什麼關係,機會難得,好好玩一下嘛。休息也很重要唷?」

高槻這麼說。他身上的大衣雖然是平常那一件,但今天不是西裝打扮。因為此行地點是奧多摩,可能會走山路的關係吧。在白襯衫外頭套上藍色毛衣的高槻,感覺比平常更休閒,看起來更年輕了。

順帶一提,隔壁的佐佐倉是黑色大衣配上黑色毛衣,穿得一身黑,感覺真的很恐怖。他就不能改一改沒有生氣卻總是眉頭深鎖的習慣嗎?

「我找了一間有溫泉的飯店喔!房間也很寬敞,可以打枕頭戰!」

「喂,你真的要玩嗎?我們這種體格打枕頭戰的話,搞不好會把牆壁砸出一個洞。」

「……呃,那個,佐佐倉先生,你到底是多認真啊?而且我們這趟的目的不是玩樂,是要調查耶!」

「深町同學真的很嚴肅耶,以現在的孩子來說算是國寶級的了。」

「對啊。活得這麼死板小心老得快,變得又老又禿。」

「……啊啊,原來如此,我終於知道老師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年輕了。」

「咦?為什麼?」

麻煩不要睜大眼睛回頭看我。

到奧多摩大約需要兩小時的車程。他們在奧多摩車站前吃過午餐,看著住址前往少女的家。

少女就住在車禍現場的奧多摩湖附近。明明周遭沒有幾戶人家,整棟建築像是被埋在深山裡,還是可以從遠處一眼認出來,因為附近停滿了車,家門口還有好幾個人。看來搬到奧多摩後,「奇蹟少女」的人氣依舊不減。

「今天是平日吧……這些人的工作是什麼啊?」

「誰知道呢。可能是自營業、退休人士或請假來的吧。總之,我們也只能跟著排隊了。」

仿效其他車輛將車停在路邊後,三人前往少女的家。門口沒有門牌。

排在家門口的共有五人。話雖如此,由於是兩人、兩人、一人的編制,所以說是三組人在排隊比較正確。最前面的二人組拿著看似日本酒的包裹,後面的二人組拿著巨大的熊熊玩偶,最後一人則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布包,裡面不知放了什麼。這些人旁邊放著兩台暖爐,讓他們可以邊取暖邊等待。

高槻若無其事地排在隊伍最尾端,向抱著布包的男人搭話。

「你好。請問,這一棟就是那位『奇蹟少女』的住家嗎?」

「……是啊。你是第一次來嗎?」

男人轉過頭這麼說。他看上去五十幾歲,一頭灰白髮梳理整齊,儀容也相當整潔,有種沉穩的氣息。

高槻將手伸向暖爐,對男人微微一笑。

「是的,因為這位少女名聞遐邇,覺得一定要親自來見見。可是各位都帶著類似伴手禮的東西呢。糟糕,是不是非得準備禮物才行?」

「不,沒這個必要。愛菜大神和母尊不會主動要求任何東西,這其實只是心意問題。」

「這樣啊,原來是心意問題。」

「是啊。」

男性將布包重新抱好,點了點頭。

「我在經營外食連鎖店。因為這次有新店鋪要開張,才來祈求新店鋪營運順利。之所以帶這個東西過來,是表示『我的願望就是如此強烈』,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證明。此外……也是對那兩人純粹的感謝之意。」

「那你之前也會來這裡嗎?」

「是啊,在她們搬來奧多摩之前造訪過好幾次。我也是從別人那裡聽到她的消息才來的,說是可以消災解厄……起初也是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情前來參拜,但後來事業真的變得一帆風順。我對愛菜大神充滿了感激。」

男性神情嚴肅地這麼說。他沒有說謊,看來是真的相當篤信「愛菜大神」。

其他信眾應該也一樣。雖然手上都拿著伴手禮,但都不是受人逼迫,而是帶著純粹的善意選擇的。

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把「參拜」後發生的所有幸運之事,跟「奇蹟少女」聯想在一起。

因為來參拜「奇蹟少女」,獻上貴重禮品以表善心,與其相應的幸福就一定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他們對此深信不疑。

那麼,集這些崇拜於一身的「愛菜大神」,到底是什麼樣的孩子呢?會不會看起來充滿神幻之氣?

在那之後又過大約一小時,才終於輪到三人。這時尚哉他們後面又排了好幾個人,由此可見「奇蹟少女」的人氣。

「抱歉讓各位久等了,請進。」

用這句話迎接尚哉等人的女性,應該就是「愛菜大神」的母親吧。她穿著紅色長版毛衣配緊身牛仔褲,看起來相當普通。年紀大概落在三十歲後半,臉上沒有妝,頭髮也只是簡單束個馬尾。

三人被帶到一間感覺相當樸素的小客廳。地上鋪著米色地毯,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放有一組布沙發和一張矮桌。電視不算大,旁邊有個雜誌架,一本上下顛倒的世界名作童話全集被隨便插在報紙和雜誌之間。庭院裡的晾衣杆上掛滿洗好的衣服。

給人的感覺就是洋溢著生活感的普通人家。沒有任何宗教的象徵,更沒有絲毫人們對活神仙住處存有的既定印象。

而這位活神仙「愛菜大神」──不是坐在沙發,而是坐在地毯上,用色鉛筆在攤在桌上的繪圖本上作畫。

她是個體型嬌小的少女,有一頭過肩長髮,穿著黑色針織上衣搭配紅色格紋裙。圓圓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都非常可愛,卻嘴唇緊閉,彷佛對尚哉一行人走進房間毫不在意,專心地動著色鉛筆。

「請三位隨意入座。我這就去泡茶。」

女性留下這句話,就走向跟客廳相連的廚房了。

當三人在愛菜座位對面的沙發上入座時。

卻聽到一個微弱的振翅聲。

高槻嚇得渾身一震,尚哉連忙轉頭循著聲音看去。

落地窗前放著一個鳥籠,像是藏在沙發後面似的。裡面有一隻灰色的文鳥。

「老師,你還好吧?」

尚哉對神情緊繃的高槻這麼問。

高槻用有些慘白的臉看著尚哉。

「啊啊,嗯,我沒事……這種體型的鳥只有一隻的話,還行。」

說完,高槻就用一隻手拄著臉,輕輕嘆了口氣。看來是不至於昏倒,但手仍微微地顫抖著。

佐佐倉對廚房裡的女性說:

「不好意思,待會能不能麻煩把那個鳥籠拿去其他房間?這傢伙很怕鳥。」

「咦?……啊啊,這樣啊。抱歉,我馬上拿走。」

於是女性把鳥籠拿到隔壁房間,愛菜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隔壁的房間似乎是用來放來訪者的伴手禮,能看見先前那位訪客帶來的熊熊玩偶,另外還放有很多酒或水果、玩具和點心禮盒等等。來到這裡的訪客,絕大部分都會帶點伴手禮。

「那隻文鳥是以前的訪客送的禮物。他認為有小動物陪伴,或許可以療愈愛菜的心靈……雖然這孩子都不怎麼理它就是了。」

女性將放了茶杯和茶壺的托盤端上桌,並微笑著說。愛菜又重新開始畫圖了,她用綠色的色鉛筆畫著看似森林的圖案。

女性坐在愛菜身後的沙發上,將手併攏放在膝上向三人打招呼。

「感謝各位在如此嚴寒之中前來造訪,你們是初次來訪的客人吧。我是愛菜的媽媽,名叫真紀子,請多多指教。非常抱歉,由於今日訪客較多,只能給各位二十分鐘的談話時間,還請見諒──那麼,三位今天有什麼煩惱嗎?」

「煩惱是有啦,但今天不是來諮詢的。其實我們來此的原因,跟其他人有點不一樣。」

高槻向一臉狐疑的真紀子遞出名片。

「敝姓高槻,在都內的青和大學擔任副教授。另外兩位是我的朋友和助手。」

真紀子收下高槻的名片看了一會,又抬起頭來。

「這樣啊,大學老師……請問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撒謊也沒有意義,就直說了吧──我是來調查『奧多摩的奇蹟少女』究竟是何方神聖。有人對少女的存在感到不安,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宗教,還是某種民間信仰。」

「這……就算你這麼問……」

真紀子一臉為難地拿起茶壺,往茶杯注入綠茶後,跟放著羊羹的小碟子一起放在尚哉等人面前。綠茶和羊羹看起來都不是廉價品,可能也是訪客帶來的贈禮吧。

「我們並非宗教。畢竟沒有任何教義,也不強求訪客佈施。雖然大家都會出於好意帶著禮物過來。」

「是啊,我也是這麼聽說的。現在看著這個房間,也感受不到宗教的氛圍,可是來訪者似乎很多呢。你剛才說只能聊二十分鐘,這段時間你們會做什麼?」

「我只會傾聽訪客的心聲,畢竟大部分的訪客都有苦惱。由於我的身分無法給出適當的建議,所以通常只會單方面聆聽,但光是這樣也能替訪客稍微分憂解勞。」

「有人收到『愛菜大神』的畫呢。」

「啊啊,那是因為──有訪客想要參拜過的證據,還說不管是什麼都行。可是我們真的沒有東西可以奉送,於是問訪客想要什麼,他就說那孩子的畫也可以……因為訪客來的時候,這孩子經常在畫畫。」

說完,真紀子就摸摸愛菜的頭。愛菜沒什麼反應,繼續畫著森林。她用褐色的色鉛筆,將往天空延伸的樹幹整株塗滿。

高槻看了那幅畫一眼,忽然皺起眉頭。

接著,他又將目光轉回真紀子身上。

「今天是平日,愛菜不去上學嗎?」

「在那場車禍之後,愛菜就封閉了心……在搬到這裡之前,她的狀態就沒辦法上學了。現在是用遠距教學的方式上課。」

「你一整天都在接待訪客嗎?要應付這麼多人應該很費心力吧。會不會連做家事的時間都沒有?」

「別這麼說,各位都是利用寶貴的時間特地來訪。而且我們在用餐時間會稍微休息一下,也會婉拒太晚前來的參拜訪客。因為偶爾也該讓愛菜在外面玩一會,我不會讓她一直待在家裡。愛菜在外面玩的時候,我就自己接待訪客,或是請訪客下次再來。」

「恕我失禮,請問你現在有工作嗎?」

「……因為訪客越來越多,我就辭職了。也不能讓這孩子自己一個人。」

「但這樣生活費應該很吃緊吧?」

「這……就靠大家帶來的禮物,還能過得去。」

真紀子說著說著,語氣變得越來越含糊。果然除了物品之外,帶著現金來訪的人也很多吧,而且金額還不算少。

儘管說得有些吞吞吐吐,真紀子的聲音卻沒有變形扭曲。她們不是宗教,也沒有強求佈施,這些話全都屬實。

──可是,尚哉偷偷往坐在旁邊的高槻瞄了一眼。

從剛剛開始,比起真紀子的反應,高槻的樣子更讓尚哉掛懷。

因為平常跟別人說話時,高槻都是笑盈盈的,現在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緊張地繃著臉,跟平常的表現差太多了,讓尚哉不禁憂心起來。果然是這個家裡有鳥的關係嗎?

佐佐倉開口問道:

「這個家又是怎麼回事?考量到你們原先的生活品質,應該沒辦法這麼快搬到這裡來吧?」

「有位來參拜的訪客名下有一棟空房,就讓給我們了。之前那棟公寓太小,要接待訪客也不太方便,又要承受左鄰右舍的眼光……而且住在靠近車禍現場的地方,也可以悼念那些罹難的學生。」

真紀子的聲音忽然變得扭曲,尚哉嚇了一跳,立刻捂住耳朵。

懷著弔唁罹難者的心情住在這裡,這句話是騙人的。

可是,尚哉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是這一句扭曲了。

高槻看了尚哉的反應,又皺起眉頭。

真紀子再度撫摸愛菜的頭,繼續說道:

「那個……我們真的不是宗教,可是這孩子的確是『奇蹟之子』。在九死一生的狀況下獲救,這不是奇蹟是什麼呢?自然會有人想要分得這份幸運,拒絕他們也說不過去。所以我們只是順從那些人的期望,將奇蹟分享給他們而已。」

真紀子這麼說,看著愛菜的眼神中充滿溫柔。可是愛菜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拼命地動著色鉛筆。

高槻說:

「──可以請教車禍當時的狀況嗎?愛菜為什麼會得救呢?」

「根據警方的說法,愛菜那時候沒有系安全帶,可能在客運翻覆的時候被拋出敞開的車窗了。因為車裡發現愛菜的包包,沒帶東西體重又輕的孩子就這麼剛好被拋出去──他們還說,簡直就是奇蹟。她平安無事,只有手腳擦傷,除了一邊鞋子由於衝擊飛出去之外,連頭上的帽子都還在。大家都說她戴著帽子也算運氣好,多虧那頂帽子,被拋到地上時才沒有撞到頭。」

遠足的客運共有三輛,翻覆的是最後面那一輛。

客運翻車後,前方兩輛客運和後方來車都停下來,聚集了許多人──在如此混亂的騷動當中,好像有個人喊道:「喂,那邊那個女孩子是怎麼回事?」

那就是獨自蹲在路邊嚎啕大哭的愛菜。

「不可思議的是,起初沒有任何人發現愛菜蹲在那裡。畢竟誰也想不到,在這種狀況下還有人能存活吧。」

說到這裡,真紀子輕聲一笑。

「然而提到這件事時,有些人甚至還說,愛菜是不是從翻覆的客運瞬間移動到路邊。有人說這孩子可能有超能力,或是被神明之類的救了一命,各種解釋五花八門,但我覺得怎樣都好。就算是像警方所說,她是剛好被拋出窗外,還是瞬間移動,或是被神明移轉……這孩子得救的事實依然不變。」

不論是什麼狀況,我都想感謝愛菜得救的這份奇蹟──說完,真紀子將愛菜攬入懷裡。

她無比憐愛地用臉頰輕蹭愛菜的頭。

「我這單親媽媽生下這個孩子,她就是我的一切。要是失去她,我可能也活不下去了。對於沒有狠心奪走這孩子的命運、神明及世界,我都無比感激……雖然她在車禍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但我還是相當疼愛她。所以也把這份愛傳遞給來這孩子身邊的訪客,只要心中有愛、感激與包容,不就能招來奇蹟了嗎?或許有人會覺得這種說法很像宗教,不過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真紀子說話時嗓音不停顫抖,往愛菜的頭摸了又摸。

在真紀子懷中乖乖讓她撫摸的愛菜,忽然揚起視線。

愛菜慢慢眨了幾下眼睛,就這麼盯著高槻看。高槻看不透那雙纖長睫毛下的漆黑眼眸中有什麼想法,於是也默默地回望愛菜的眼。

這時,佐佐倉看向愛菜的畫,輕聲嘀咕道:

「……喂,這幅畫是不是怪怪的?」

聽他這麼一說,尚哉也重新看向那幅畫。

那是用孩子的筆觸描繪的森林畫。以綠色線條表現出被草覆蓋的地面,草地上有幾棵迎向藍天的樹木。畫面下方還有一排看似柵欄的物體,可能是某處的公園吧。樹枝上的葉子不是單片的畫法,而是用毛茸茸的綠色色塊來呈現。尚哉想起自己小時候也經常畫這種畫。

可是,尚哉忽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協調感。

眼前這幅畫非常普通,就是用色鉛筆描繪的森林畫。而且畫得非常好,任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來。

但這幅畫之所以容易辨識,並不是由於愛菜畫得好。

而是方向,方向不太對勁。

放在桌上的那幅畫,尚哉他們這一邊是地面,愛菜她們那一邊是天空。

簡直就像上下顛倒了──愛菜畫的是反方向。

愛菜的眼睛動了起來。

依序瞪視著佐佐倉、高槻和尚哉的那雙眼,就像嵌在布偶眼睛處的黑色玻璃珠。她的視線冷漠又僵硬,沒有一絲熱度與色彩,同時卻又隱含不像孩子的威嚇感。

愛菜的眼睛又動了起來。

她的視線移向房門處,彷佛在說:

──馬上滾出去。

離開愛菜家,坐進佐佐倉車裡後,高槻深深嘆了一口氣,像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嘆息。

「你沒事吧,彰良?」

「啊啊,嗯,還好……一想到身邊有鳥,果然還是有點、緊張。來吃點甜食好了。」

高槻回答佐佐倉的問題後,就從超商袋子裡拿出巧克力盒。

佐佐倉直盯著高槻強顏歡笑的表情,接著說道:

「──你不要對這件事太過投入。」

高槻本來要撕開包在盒子外面的透明包膜,手指卻忽然停了下來。

接著,高槻一口氣「劈哩」地撕開包膜打開盒子,把杏仁巧克力圓球放進嘴裡笑道:

「為什麼?又沒關係。」

「可是……」

「阿健,你太愛操心了啦。來,你也吃點巧克力。」

佐佐倉本想說點什麼,高槻就把巧克力盒遞過去,像是要打斷他似的。

他瞪了高槻一會,最後還是默默地收下盒子,拿了一顆巧克力再還給高槻。

尚哉覺得兩人的互動有些可疑,便從後座探出身子問:

「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這個嘛。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去車禍現場看看吧。看完之後就去飯店。」

「我知道了……那個……」

「嗯?怎麼啦,深町同學?」

高槻轉頭看向尚哉。

尚哉猶豫了一陣,不知該如何開口。

「剛才……真紀子小姐說到住在奧多摩的理由時,撒謊了。那個人不是為了悼念罹難者才搬來這裡的。」

「……是嗎?」

「那住在這裡的理由到底是什麼?愛菜都因為那場車禍無法說話了,她卻搬到車禍現場附近……感覺不太好。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不是因為別人讓給她的房子剛好在奧多摩嗎?」

佐佐倉這麼說。

「信眾……應該不能這麼說,在那些訪客心中,那個叫愛菜的孩子已經跟奧多摩這塊土地有了深刻的連結。他們應該覺得這些貢獻是值得的吧。對那對母女來說,中古的獨棟民宅當然比原本的破公寓好多了。可以不必在意左鄰右舍的眼光,她們也想重新整頓生活吧。」

「是啊,我覺得阿健的意見也有道理。」

高槻點點頭。

他又從盒子裡拿出一顆巧克力,捏在指間盯著看。

「可是──我認為那對母女住在這裡,是沒辦法展開新生活的。真有這個決心的話,應該要搬到離這裡更遠的地方才是。」

說完,高槻將巧克力塞進雙唇之間吃掉了。

車禍現場就在奧多摩湖沿岸的馬路上。

馬路沿著凹凸不平的湖岸拐了好幾個大彎,湖的另一側就是山。原本被翻覆的客運撞破的護欄已經修復完畢,外側的懸崖也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

可是,如今仍能一眼看出這裡發生過車禍。

因為供奉了好幾束鮮花。

車禍發生至今已經超過半年了,但這些供奉的鮮花當中,有幾束看起來像是放在這裡沒有多久。那些罹難孩童的父母,現在還是會帶著鮮花來供奉吧。

「這……的確是無法挽救。」

佐佐倉將車停在路邊,往下看著那座湖泊這麼說。當時客運就是從懸崖上掉進湖裡。

尚哉也在佐佐倉旁邊跟著看過去。或許是因為今天是多雲天氣,湖水的顏色與其說是藍,看起來更像灰色。從懸崖上遠遠望去,湖面平靜無波,完全無法想像過去曾經吞噬了一整車同班孩童的性命。若一直盯著湖面看,感覺自己稍有不慎也會被吸進去。

「順帶一提,奧多摩湖也是經常被提及的靈異景點。聽說在這裡自殺的女怨靈會把人拖進湖裡,千萬要小心。」

高槻在尚哉身後這麼說。

尚哉忍不住從護欄邊退開,轉頭狠狠瞪著高槻說:

「……為什麼現在要說這些事啊?」

「現在不說,什麼時候才要說?」

「說話真是不經大腦。」

「你說得對,真不好意思。」

見高槻乖乖道歉,尚哉滿意地點點頭。

不過,就算來到車禍現場,好像也沒發現什麼線索。頂多只能確定愛菜生還這件事確實是一場奇蹟。

佐佐倉說:

「彰良,之後要做什麼?」

「嗯,接下來──就先這樣吧。必要的情報大致上都查到了。」

「你要怎麼跟委託人說?」

「告訴他不是宗教就好。至少現階段不必擔心會被拐騙。如果川上的父母仍執意去愛菜那裡參拜,帶錢過去的話,那就是父母親的心意問題了,我也不能說什麼。只能讓他們家人之間好好談談,或是等父母膩煩為止。」

「但就算現階段不是,往後就沒有發展成宗教團體的可能性嗎?」

尚哉有些憂心地問,高槻卻微微歪著頭說:

「只要惡質的新興宗教沒有盯上愛菜,應該不會有事。真紀子小姐也沒這個打算。」

真紀子再三強調不是宗教時,並沒有說謊。她們確實不是川上原本擔心的那種邪教。

真紀子是真的對愛菜在車禍中生還一事感到開心,想將這份奇蹟分享給其他人這一句似乎也是真心話。至於來訪者送的伴手禮,或許也是覺得能收的就收下來而已。

無論如何,這些資訊應該能滿足川上的委託內容了。

「那待會要幹嘛?去飯店還有點早吧,要不要稍微觀光一下?」

「這個嘛……啊,對了,我想去一個地方!」

高槻這麼說,雙眼忽然綻放出光芒。

佐佐倉皺著眉頭看向高槻。

「……該不會是靈異景點吧?」

「你怎麼知道?你們聽我說,奧多摩湖空中纜車這個廢墟是超有名的靈異景點,我還沒去過呢。」

「駁回駁回!能不能選正常一點的地方啊!」

「咦咦咦,難得都來奧多摩了耶?」

「夠了,你給我閉嘴──喂,深町,你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現在馬上查。」

「咦?呃,等我一下。」

被佐佐倉這麼一瞪,尚哉急忙拿出手機搜尋「奧多摩 觀光」。

「啊,好像有個鐘乳洞。網路上說可以帶著探險家的心情去走一走。」

「那裡開放到幾點?」

「我看看……十二月中是下午四點半。」

「還來得及。好,就去那裡吧。」

「吶,你們說的是日原鐘乳洞嗎?我記得曾經有個男性在那裡失蹤,還只被找到右手臂,也經常拍出靈異照片,很有名呢!」

「彰良!你再給我說一句話試試看!」

高槻被佐佐倉拍一下頭,就乖乖閉上嘴了。尚哉心想難道佐佐倉很怕幽靈嗎,並坐回車內。佐佐倉也迅速坐進駕駛座。

最後準備坐進副駕駛座的高槻,忽然將目光移向湖的另一側,仔細凝視山上的方向。

「老師?怎麼了嗎?」

「……啊啊,抱歉。我馬上上車。」

聽到尚哉的呼喚,高槻才微微一笑坐進副駕駛座。

結果他們後來還是去了日原鐘乳洞。其他的觀光景點大多是健行行程,考量到所需時間和氣溫,決定以後有機會再去走一走。

被譽為關東地區規模最大的鐘乳洞,氣溫一整年都沒有太大變化,跟外面相比反而溫暖得多。可能是平日的關係,遊客並不多。設施內有很多陡峭階梯和狹窄通道,慢慢走進地底的感覺很像要潛入電影或遊戲會出現的那種地下迷宮,讓人有些興奮。

但其中也有「地獄谷」和「三途川」這種景點名稱,加上先前聽高槻說這裡是靈異景點,尚哉一直覺得會有東西跑出來。被命名為「白衣觀音」的巨大石筍,好像下一秒就會動起來似的,有點恐怖。

「是說,為什麼每個景點都取這麼不吉利的名字啊……」

「又是『佛』又是『往生山』的,全是佛教的感覺。」

「因為這裡曾經有山嶽信仰啊,也是修驗道2的聖地。他們把整個鐘乳洞當成一座社殿,替外形相似的石筍和鐘乳石取了神佛之名,在此處進行參拜與修行──啊啊,但這種打光方式很像遊樂園呢。雖然很漂亮,卻與信仰沒有任何關係,充滿現代風格。」

在七彩燈光照射的偌大空間中,高槻抬頭看著天花板,微微眯起眼。

上網查日原鐘乳洞的時候,一定會介紹到這個地方。只有這裡會以藍、綠、紅的燈光照在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營造出奇幻的氛圍。跟中途那些只有白光照射的陰暗空間相比,這裡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

「這裡確實很像網美會來打卡的景點。應該很受年輕客群喜愛,遊客也會增加。」

「是啊,畢竟大家都喜歡漂亮的東西。」

說完,高槻就拿出手機拍照。尚哉有些驚訝地問:

「咦?老師,你有在用IG嗎?」

「沒有啊。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拍出靈異照片。」

「……我想也是。」

高槻彰良就是這種人。

尚哉才這麼想,高槻就忽然將手機對準他們。

「來,深町同學,阿健,看這邊。」

「咦?」

「啊?」

聽到「喀嚓」一聲,尚哉和佐佐倉都下意識靜止不動。

看到高槻當場確認拍攝的照片,尚哉問:

「老、老師,你是想拍我們的背後靈嗎……?」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在拍紀念照啦,難得出來旅行嘛。」

「咦……」

被高槻理所當然地這麼一回,尚哉不禁啞口無言。

佐佐倉在一旁看著高槻的手機。

「那你也要入鏡啊,是你帶我們來的耶。」

「嗯~可是這附近又沒有人,我也沒自拍過。是說阿健,你這身服裝太黑,都融入背景了。這樣很像靈異照片耶。」

「……出去外面再拍不就得了。手機給我,我幫你們拍一張。」

佐佐倉一把搶下高槻的手機這麼說。

高槻樂呵呵地來到尚哉身旁。

「咦?呃,不用拍我吧。」

「好嘛,笑一個,深町同學。拍照就該笑著拍才行。」

尚哉不習慣展露歡顏,也不習慣拍照,沒辦法聽他說完就馬上露出笑容。

尚哉還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時,佐佐倉已經迅速按下快門。結果照片中的尚哉表情有些僵硬,高槻則面帶笑容,感覺有點一言難盡。

「深町同學,我把照片傳給你。」

「咦?不用啦,拍得有點怪耶。」

「不行,這可是紀念照。」

說完,高槻就把照片傳到尚哉的手機裡了。

尚哉心想之後再刪掉就好,就把多了一張照片的手機收起來。

這時他忽然發現,除了校外教學以外,這是第一次跟家人以外的人出遊。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像這樣跟某人去外地住宿、旅行觀光。

沒想到自己會樂在其中,感覺有點難為情。尚哉稍稍放慢腳步,跟開始往前走的高槻和佐佐倉拉開幾步的距離,途中卻被佐佐倉發現,還被罵了一聲「太慢了」。尚哉心不甘情不願地追上兩人,同時心想,在旁人眼中,他們三個看起來是什麼關係呢?怎麼看都不像有血緣,可能就是身分不明的一群人吧。

尚哉覺得這樣也滿好笑的,一邊悄悄將手伸向收進口袋的手機……還是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把剛才的照片刪掉好了。

參觀完鐘乳洞後,三人來到高槻預約的飯店。

這間飯店位於鳩之巢溪谷旁,整體外觀相當符合「飯店」二字,房間也是日式和西式各半的和洋折衷款式。房內有兩張床,剩下的一個人應該要在鋪設榻榻米的和室部分打地鋪睡。

關於誰要睡床鋪這件事,他們決定用冷酷無情的猜拳輸贏來決定,結果尚哉馬上就輸了……他一開始就猜到會有這種結果。

「抱歉,深町同學。如果你一定要躺在床上才睡得著,我就讓給你睡。」

「……不,不用了,沒關係,不必顧慮我。」

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先去泡泡溫泉或許是不錯的選擇。看了設施簡介後,發現這裡除了大浴場之外,還有露天溫泉。

尚哉將行李放在榻榻米上,轉頭看向高槻,只見他坐在床上看著某個東西。好像是在櫃檯拿到的手冊,裡面有周邊的觀光導覽資訊。

「那個,我可以去泡溫泉嗎?」

「啊啊,嗯,去吧。阿健,你也去吧?」

「好啊。」

佐佐倉點點頭。

但高槻卻沒有任何動作。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觀光導覽手冊,不知裡面是什麼有趣的內容。

尚哉歪著頭問:

「老師,你不去嗎?」

「嗯,我不去,房間裡就有浴池了。」

「咦?可是難得有溫泉……」

尚哉話還沒說完,就被佐佐倉抓住脖子。

「別廢話了,走吧。」

「哇!等等,佐、佐佐倉先生,脖子、脖子勒住了,等一下……!」

佐佐倉完全不顧尚哉的掙扎,用另一手抓起自己和尚哉的毛巾和浴衣後,就立刻把尚哉拖出房間。

在走廊上走了一會,佐佐倉才終於放手。尚哉向佐佐倉抗議道:

「你在幹嘛啊,暴力刑警!不要把人當成小貓一樣抓起來好嗎!」

「少囉嗦……彰良沒辦法去大浴場,所以不要找他。」

聽見佐佐倉的低聲喝斥,尚哉不禁閉上嘴巴。

尚哉急忙追上把他丟在原地逕自往前走的佐佐倉。

「為什麼不行──啊。」

尚哉問到一半,就自己想到原因了。

因為背上的傷痕。

尚哉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聽說到現在還留下了清晰的巨大傷痕。高槻應該不想讓其他人看見吧。

「所以他才選房裡有浴池的飯店──而且那傢伙今天應該也累了,讓他靜一靜吧。」

佐佐倉這麼說。

尚哉覺得有些尷尬,跟在用長腳大步往前走的佐佐倉身後。

由於是冬天的平日時間,浴場裡沒什麼人。尚哉摘下眼鏡,跟佐佐倉在更衣處脫下衣服。就算穿著衣服也看得出體格壯碩的佐佐倉,脫下衣服後更是一身結實的肌肉,讓尚哉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敗北感。

「……你幹嘛垂頭喪氣的,不舒服嗎?」

「不是,那個,我在想這身肌肉到底是怎麼練的……是說,原來腹肌真的是一塊一塊的耶……」

尚哉對自己乾巴巴的身材感到不堪。上個月生病瘦下來的體重還沒恢復,感覺原本就少得可憐的肌肉又掉了不少。

「怎麼,你想鍛鍊身體嗎?嗯,確實該練一下比較好。」

「該說想鍛鍊嗎……之前老師昏倒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就搬不動了。」

當時佐佐倉輕而易舉就把高槻背了起來,可是發生意外時,總不可能每次都叫佐佐倉來幫忙。尚哉希望至少要強到能獨自搬動失去意識的高槻,雖然他不希望那種狀況再有第二次。

「以你的身高,要把彰良背起來有點困難。」

「佐佐倉先生的身高多少?」

「一八七。」

「老師呢?」

「我記得是一八一吧。你呢?」

「……一七二公分。」

「沒辦法啦。放棄吧。」

「怎麼這樣!」

「還是你從現在開始每天喝牛奶?還有,如果想鍛鍊,回房間之後就練練腹肌、背肌、伏地挺身和深蹲吧。」

「咦?」

「你不是想鍛練嗎?彰良平常也會做這些自主訓練。他身上有肌肉,比外表看起來更重一些。你不多練練身體,一輩子都扛不動那傢伙的。」

尚哉覺得這未免也太急了吧。連來溫泉旅館都要鍛鍊,明天應該會肌肉痠痛吧。

可是他記得高槻的防身術也是佐佐倉教的。為了慎重起見,或許自己也該跟佐佐倉學幾招。跟高槻一起行動,有時候可能會遇到危險。

石造的大浴場中有一面大窗,白天應該可以俯瞰溪谷的景色吧。尚哉在沖澡區清洗身體,將身子浸入溫泉後,就覺得好像重新活過來了。血管一路舒展到指尖的感覺舒服極了。

先進來的遊客像是跟他們交接般走了出去。尚哉放眼望向只剩他們兩人的大浴場,輕輕嘆了口氣。

他心想,這樣高槻就能來這個浴場了吧。

不,總覺得高槻還是不會過來。一想到或許會有其他人來,應該很難放鬆──說到底,他可能也不想讓尚哉看見傷痕。

「那個……」

尚哉一開口,一旁的佐佐倉就看了過來。

「老師背上的傷痕……有這麼嚴重嗎?」

佐佐倉忽然閉口不語。

隨後,他嘆了口氣。

「……嗯,要說明顯是很明顯啦。」

「你有看過?」

「有。」

佐佐倉惜字如金地說著。

尚哉沒有繼續追問,只是低下頭讓下顎浸在熱水裡。

高槻平常對怪異現象如此執著,就是想釐清自己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可能真的是被天狗擄走,也可能不是。因為不明所以,那個人才會如此惶恐不安。

當時被某人綁架,背上的皮膚還被剝下來扔掉。高槻這個親身經歷,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現在要調查恐怕為時已晚。所以高槻才四處蒐集街頭巷尾流傳的怪談和都市傳說,想找出與自己相同的案例。只要能查出一二,或許就能與自己的過去有所連結。

不論平常表現得多麼開朗,高槻內心深處依舊盤踞著深沉無比的黑暗面。

「──對了。」

佐佐倉開口道:

「那個記者,之後還有去騷擾你嗎?」

他指的是飯沼吧。尚哉搖搖頭。

「沒有,我沒有再見過他了……可是,真的可以放著不管嗎?」

「應該吧。我有先跟彰良警告過了……之前也說過吧,就算他隨便亂寫報導,那傢伙的父親也會擋下來。」

「是沒錯啦。老師的爸爸是什麼樣的人?老師的家人──」

「──別問了。」

佐佐倉的聲音打斷了尚哉的問題。

尚哉一臉愕然地看著佐佐倉。

佐佐倉撩起溼淋淋的瀏海,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尚哉。

「這不是什麼開心的話題。除非那傢伙親自說出口,否則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

「……我知道了。」

說完,尚哉再度把下顎浸在熱水裡。

結果還是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尚哉對高槻的隱情幾乎一無所知,高槻也不太會主動提起。尚哉會知道高槻的過去,也是以前從佐佐倉那裡聽來的。

雖然尚哉知道了也無法改變什麼──但他們都已經這麼熟了,多透露一點也沒關係嘛。

話雖如此,也不能太過強硬地逼問。既然不想說,就表示這些事的嚴重性非同小可。畢竟事關高槻自己的心靈創傷。

可是總覺得──內心深處有種鬱悶感。

如同尚哉會在自己跟他人之間拉起線,高槻也會。尚哉卻沒辦法跨過那條線……他們明明是同伴啊。

「──喂,趁還沒暈倒之前出來吧。」

佐佐倉對下巴以下都泡在熱水裡的尚哉這麼說。

尚哉面向佐佐倉說:

「……佐佐倉先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佐佐倉先生,你是不是很怕幽靈?」

這一瞬間,佐佐倉的左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沒有啦,看到佐佐倉先生今天的反應,就在猜是不是這樣……哇噗!」

佐佐倉的大手冷不防地抓住尚哉的後腦勺,直接讓他沉到熱水裡。

看來他猜中了。

隔天。

做好回家的收拾,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高槻說:

「──回去之前,我想繞去一個地方看看,可以嗎?」

他將昨晚看的觀光導覽手冊攤開來給兩人看。

高槻指著名為「見晴之丘」的地方。該處能俯瞰奧多摩湖,有可以繞行一到兩小時的散步步道。

「今天天氣也不錯,機會難得就去看看嘛。好嗎?」

反正今天的行程就只有返家而已,回家前稍微散散心的確也不錯。尚哉和佐佐倉都表示同意,於是就順從高槻的期望到見晴之丘走走。

可是──實際來到現場,尚哉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與其說是散心,這已經算是簡單的山林健行了。他們來來回回走了數趟滿地碎石又陡峭的坡道,不斷往上爬。如果是櫻花或楓葉的季節,應該可以欣賞周遭的景緻,不過現在畢竟是冬天,四周生長的樹木都十分荒涼,唯一能欣賞的只有往下能看見的奧多摩湖而已。

晴天從高處俯瞰湖面確實很美。昨天灰濛濛的湖面,今天變成不像淺藍又不像深藍的奇妙色調,在灑落的陽光下閃耀著淡淡的光芒。但尚哉的步幅寬度本來就跟走在前方的兩人不一樣,光是要跟上就非常辛苦了。尚哉知道自己已經漸漸無力欣賞景緻,只能一直盯著腳邊看。人只要進入疲勞狀態,視線就會往下跑。

不過,高槻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呢?這個疑問忽然掠過尚哉的腦海。難道這裡跟昨天的鐘乳洞一樣,也是靈異景點嗎?可是並沒有那種不吉利的感覺。遊客之所以稀少,不是由於有幽靈出沒,只是因為季節不對吧。偶爾跟他們擦身而過的也不是觀光客,只有帶狗散步的人。

就在此時。

「──啊。」

高槻輕喊一聲,停下腳步。

尚哉循著他的視線望去,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前方不遠處的展望台上有個小孩子。是愛菜。她今天穿著深藍色大衣和綠色裙子,身上斜背一個紅色小包。

尚哉心想愛菜怎麼會在這裡呢,但昨天真紀子說過「如果愛菜想出門就會出去」。這裡離愛菜家不算太遠,可能經常會過來玩。

不過仔細一看,發現愛菜手上拿著類似冊子的東西。愛菜用認真的眼神盯著攤開的冊子,放眼望向四周像是在確認什麼。之後她又用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向展望台的圍欄,從該處往下看。

愛菜就這麼動也不動,於是高槻緩緩走向她。

「愛菜,你在做什麼?」

聽見高槻的問話,愛菜嚇得渾身一震轉過頭來,還慌張地想將手上的小冊子塞進包包裡。這個反應比昨天在她家裡見到時更像人類一些。

冊子以上下顛倒的狀態被胡亂塞進包包,但因為冊子尺寸比包包大,有一半都露在外頭。看起來像是用一疊影印紙集結而成,封面上有「遠足指南」這行字。

「愛菜,這是學校遠足的時候發給你的嗎?」

聽了高槻的問題,愛菜的視線有些迷茫地遊移一會,才輕輕點頭。

「可以讓我看看嗎?」

愛菜的視線又四處飄移,但最後還是乖乖交給高槻。

高槻將邊角已經歪扭蜷曲的冊子小心地翻開,上面寫著遠足的集合時間及地點,還有目的地地圖跟注意事項。

高槻將冊子闔上,還給愛菜後說道:

「愛菜,你們遠足的時候果然有來這個『見晴之丘』吧。雖然也有其他健行路線,不過考量車禍地點和孩子的腳程範圍,就只剩這裡了。而且你昨天畫的該不會就是這裡的景象吧?柵欄的形狀很相似。」

這句話讓尚哉再次瞪大雙眼。所以高槻才想來這裡看看嗎?

高槻在愛菜面前蹲下,與她視線同高,接著又說:

「愛菜,你剛剛在看什麼?」

愛菜將目光移開,似乎不願多說,用兩隻小手緊緊地抓著斜背在身上的包包揹帶。

「愛菜,我問你。你其實是──……」

高槻話還沒說完。

愛菜就突然往高槻身上一撞,直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佐佐倉將一屁股摔倒在地的高槻攙扶起來。

「沒事吧?」

「嗯。愛菜她……跑走了呢。希望她別摔倒。」

那個嬌小的身軀轉眼間就跑下斜坡了。

高槻沒打算繼續追趕愛菜,將沾上衣服的泥土拍一拍,就把視線移往愛菜剛才看的展望台柵欄外側。尚哉和佐佐倉也有樣學樣。

柵欄外側有一條直直延伸的陡峭斜坡。雖然斜坡上的樹木稍微擋住了視線,還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奧多摩湖跟圍在湖邊的車道。他本來懷疑從這裡能不能看見車禍現場,但似乎不行。

這時高槻忽然將手放上柵欄,想要探出身子。

「彰良?你在幹嘛,很危險耶。」

「──健司。」

高槻專注地凝視著斜坡,喊了佐佐倉的名字。

「那個,你車上有繩子嗎?」

「繩子?記得後車廂有。」

「可以幫我拿過來嗎?」

「你要幹嘛?」

「不好意思──我現在真的很想下去那個斜坡,所以想要繩子。」

高槻用堅決不肯妥協的嗓音這麼說。

尚哉也將目光移向高槻凝視的地方,卻沒看見什麼,只有幾棵零星的樹木和枯草。

佐佐倉看著高槻的側臉,皺著眉頭說:

「彰良,你在想什麼?」

「哪有什麼,只是想釐清真相。」

「已經把委託人的要求查清楚了吧……你真的不要對這件事太投入。」

「少廢話,快把繩子給我。」

高槻一直往下盯著斜坡這麼說。

佐佐倉嘆了口氣並搖搖頭。

「……知道了,馬上拿過來,在這裡等著。還有,下去這件事交給我。」

三人再次來到愛菜家時,果然有幾個人在排隊。

但今天高槻沒打算乖乖排在隊伍最後方。他默默從隊伍人群旁邊穿過,毫不客氣地走進愛菜家裡,彷佛將平常的紳士風範拋諸腦後。尚哉對這個行為有些驚訝,還是跟佐佐倉一起跟在後頭。

剛才佐佐倉將車上拿來的繩子綁在柵欄上,照高槻的指示爬到展望台下的斜坡,將卡在中途樹上的「某個東西」撿了回來。

一看到那個東西,高槻的臉色驟變。

接著,他就一臉固執地說:「我要再去一次愛菜家。」

高槻走進愛菜家的客廳後,正在和真紀子聊天的訪客滿臉驚訝地回過頭來。愛菜似乎已經回到家了,今天也乖乖坐在地毯上畫圖。

「你、你是怎樣啊!居然不照順序來,這樣我很困擾!」

「非常抱歉,今天的諮詢就到此結束,請回吧。麻煩也跟外面的人說一聲。」

高槻對開始吵嚷的訪客這麼說。

嘴上嚷嚷著「現在是什麼情況」的訪客本想跟高槻繼續爭辯,真紀子立刻上前安撫。

「真的很抱歉,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麻煩您配合一下。」

「既然真紀子小姐開口,那就沒辦法了。但那個男人是什麼意思?是有什麼難解的問題嗎?」

訪客皺著一張臉問道,真紀子用客氣的笑容回答:

「不,這倒不是。可是這位先生似乎有點急事……跟人吵架的話,奇蹟和幸福都會逃走的。麻煩您了。」

真紀子低頭致歉後,訪客才滿臉不情願地站起來。他瞪了高槻一眼,但看到後方的佐佐倉宛如狂犬的凌厲目光,又頓時一臉驚恐,沒有對尚哉多看幾眼就離開了。

真紀子面有難色地看著高槻說:

「高槻老師,到底是怎麼了?居然這麼強硬地闖進來……你是大學老師,應該懂得禮儀分寸吧?」

「我為方才的失禮道歉。可是我的確有要緊的事……還有,不好意思,麻煩把這個移開。」

高槻指著今天也擺在落地窗前的鳥籠這麼說。真紀子狐疑地皺起眉頭,還是乖乖將鳥籠拿到隔壁房間。

鳥離開房間後,高槻嘆了一口氣。他像昨天一樣坐在沙發上,佐佐倉跟尚哉也坐在他的兩側。

從隔壁房間回來的真紀子像昨天一樣坐在愛菜身後,高槻便開口了。

「我就單刀直入地說吧。請別再做這些事了,你應該趕快帶女兒去醫院。」

「……什麼?」

真紀子疑惑地歪著頭。愛菜似乎沒聽見高槻說的話,繼續用色鉛筆畫圖。

高槻繼續說道:

「令嬡應該是罹患了腦部障礙……愛菜現在看東西時,一定會上下顛倒吧?」

真紀子的肩膀忽然一震。

「剛才我在見晴之丘遇見愛菜了,當時她正在看『遠足指南』,而且是上下顛倒。」

高槻看向放在房間一角的雜誌架。

放在架上的雜誌和世界名作童話全集,乍看之下只是凌亂堆放,但仔細看就會發現,每本雜誌都是正面擺放,童話書都是反放的狀態。

「我之前聽說過有一種腦部機能障礙,就是出現視覺上下顛倒的症狀。令嬡應該就是這樣,所以筆下的畫才都是反過來的。」

高槻指向愛菜正在畫的圖,愛菜的手也停了下來。

愛菜正在畫的是上下顛倒的家,應該就是現在住的這個家吧。

「真紀子小姐,你跟她住在一起,不可能沒發現這個現象。為什麼要擱置到現在?她應該立刻接受應有的治療。」

高槻用嚴厲的口吻這麼說。

真紀子忽然用不知所措的手將愛菜抱進懷裡,或許沒料到高槻要說的是這麼嚴重的話題。

「因、因為……那時候,沒有那麼多錢啊!而且除此之外,這孩子似乎也沒什麼大礙……那個,腦部機能障礙,應該是那場車禍被拋出車外撞到頭造成的吧!那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現在才接受治療還來得及嗎!」

「不,我認為不是外傷造成的,應該是心理因素。所以現在治療也來得及。」

高槻這麼說,將目光從真紀子移向愛菜。

在真紀子懷裡的愛菜一直抬頭盯著高槻看,高槻也與她正面對視。

「因為──你當時應該沒有坐上那輛客運吧?」

並說出這句話。

──沒錯,這就是高槻得到的結論。

當時愛菜並不是運氣好,在客運翻覆時被拋出車外才得救。

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在那輛客運上。

真紀子瞪大雙眼,低頭看向懷裡的愛菜。愛菜依舊用沒有半分色彩的眼眸抬頭看著高槻。

「接下來要說的都是我的想像,你願意聽嗎?」

高槻的談話對象已經從真紀子轉移成愛菜。他繼續說道:

「遠足那一天,你們在見晴之丘自由活動後,就要搭客運回家了。可是你沒搭上車。原因就是──你的鞋子掉在展望台柵欄外面了。」

說完,高槻就把原本塞在大衣口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拿出來。

那是佐佐倉在見晴之丘的斜坡撿到的,卡在樹上的東西。

被長時間風吹雨淋,早已褪色的──紅色小童鞋。

愛菜在車禍後被發現時,一邊的鞋子已經不見了。

「之前有人收過你的畫,那幅畫我也看過了,上面畫著一輛翻覆的客運,旁邊還站著一位小女孩。畫裡的小女孩一腳是紅的,一腳是白的,白色那一邊就是因為鞋子掉了吧……那個小女孩就是你自己,愛菜。你就是站在客運外面的小女孩。」

說不定在川上讓他看那幅畫的時候,高槻就已經發現這個可能性了。只是那個時間點還沒有確切證據。

在那個斜坡上發現愛菜的鞋子時,高槻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沒有錯。

「那個展望台的斜坡,孩子是下不去的。儘管如此,你可能還是想把鞋子撿回來,卻因此錯過回家的時間。其他孩子把你留在原地,很快就回到客運上──只有你被留下來了。而且客運也丟下你直接開走。班導在確認時的確有缺失──但或許其他孩子也是故意的吧。」

這只是高槻的想像,不過恐怕就是事實。

愛菜一直哭哭啼啼地看著卡在柵欄外側下方樹上的自己的鞋子,同學卻冷眼旁觀。

或者愛菜的鞋子是被那群孩子故意丟下去的。之前在打聽消息時,也聽說過愛菜在班上似乎遭受霸凌。

不管再怎麼從柵欄探出身體,都不可能撿到那隻鞋子,可是那隻鞋絕對不能弄丟。當時愛菜家境貧苦,有證言指出她總是穿同一套衣服。愛菜不知道家裡有沒有錢買新鞋子。

不久後,遠處傳來集合的聲音,儘管如此愛菜沒有放棄那隻鞋。隨著時間經過,她發現周遭已經空無一人,一個人也沒有,全都丟下她離開了。於是她急忙跑下步道前往停車場,發現客運正準備駛離。班導在客運上問「各位同學,班上的同學都到齊了嗎?」,壞心的同學便高聲回答「對~大家都到齊了~」。愛菜的包包還被壞心的同學拿走,只有愛菜一個人沒坐上客運。

於是客運就這麼開走了。

好不容易從散步步道跑下停車場後,愛菜拼命往客運跑去,還揮舞雙手試圖吸引注意,可是沒人發現。愛菜當場摔倒擦破了膝蓋,客運卻還是頭也不回地開走。

愛菜哭著站起身,拖著疼痛的腳繼續追趕客運。客運在彎彎曲曲的馬路上不斷消失蹤影,愛菜卯足全力加快腳步。

「你一直在追趕客運。只要努力去找,或許能找到有看到你沿著護欄在車道上拼命奔跑的人。而你追著追著──就看到了吧。客運發生車禍,整台翻覆後滾落懸崖的畫面。」

那一幕應該深深烙印在愛菜眼裡。在好幾個彎道的另一頭整台翻覆滾落懸崖的客運,還有車裡變得頭下腳上的同學們。

所以從此以後,愛菜的世界就變成上下顛倒了。

高槻說話期間,原本面無表情的愛菜眼中開始浮現淚光。第一滴淚滑落臉頰的那一刻,就是愛菜的極限,原本像娃娃一樣的臉扭曲變形,漲得通紅。眼淚毫無止息地從雪白的臉頰不斷滑落。不久後愛菜發出微弱的聲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愛菜這個反應,就是高槻推測正確的證據。

「愛菜……」

真紀子將不斷哭泣的愛菜抱進懷裡。愛菜抓著真紀子,這次終於「哇啊」地放聲大哭起來。

但看著真紀子輕撫愛菜的後背,高槻用冷漠的嗓音說:

「──真紀子小姐,你其實早就發現了吧。愛菜有可能沒坐上客運。」

真紀子的肩膀又再度一震。

「你說車禍當時沒有錢讓愛菜接受治療吧,這應該是事實。但你是一個母親,如果女兒真的撞到頭引發腦部障礙,應該會想盡辦法帶她去治療。之所以沒這麼做──是不是覺得愛菜沒有撞到頭?」

真紀子的表情變了,跟一開始聽到高槻指出愛菜的症狀,還有將哭泣的愛菜抱進懷裡的時候都不一樣。她的眼中浮現出些許卑微。

「……是啊,我有稍微這麼想過。雖然只是可能性……但這種讓人鬱悶的可能性,我根本不願想像。」

真紀子用低沉的嗓音說:

「在醫院檢查時,醫生說愛菜腦部沒有異常,也沒有外傷……可是愛菜的樣子真的很奇怪。車禍剛發生不久,這孩子還會說幾句話,但當問到車禍當時的細節,就忽然不再開口了。我只問過一次『鞋子是不是車禍當下掉的?』……那孩子當時就低頭往下看。這是她說謊的習慣動作。」

「那為什麼……」

「──那你要我接受這孩子遭到霸凌的事實嗎!」

真紀子忽然語氣激昂地這麼說。

她緊緊抱著愛菜,齜牙咧嘴的模樣像是在恫嚇一般。

「我們是單親家庭,家境又清苦,我知道其他孩子會為了這個理由欺負她。我也很想幫愛菜買新衣服!幫她買可愛的筆記本和筆!就像其他孩子一樣……可是真的沒有錢……這孩子的室內鞋都被別的孩子亂塗鴉了,她還是繼續穿,從來沒有告訴我。其實她本來說不想去遠足,我卻讓她去了,因為那天要打零工……與其讓愛菜留在家裡,去學校我會比較輕鬆!」

真紀子像是在咆哮般放聲大吼,在懷中的愛菜也繃緊身子。

「欺負這孩子的人全都死了,只是罪有應得而已,是他們自作自受!這孩子平安生還的事實本身很珍貴吧?這一定是神明的指引,其他人也都這麼說。她是奇蹟之子,不是因為被霸凌才碰巧生還,而是神明在保護她!」

「那只是你個人的想法而已!」

高槻用不輸給真紀子的激動口氣大吼道。

這聲怒吼,讓真紀子的表情緊繃起來。

高槻從正面狠狠地瞪著她,繼續神情激動地說:

「你該做的不是將這孩子奉為奇蹟之子!而是以母親的身分好好保護她,讓她接受治療,過上健全的生活才對!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荒唐的事!」

「奧多摩的奇蹟少女」──真紀子以少女母親的立場,接待來訪的每一個人,收下各式各樣的伴手禮,將女兒當成活神仙一樣供奉崇拜。

雖然不像宗教那樣具有正式的規模,但確實帶來了無比狂熱的信仰。沒錯,簡直跟過去的流行神一模一樣。

「……不對。不是我先開始的,是其他人。」

真紀子口中吐露出這句話。

與此同時,眼淚也從雙眼滾滾而下,彷佛淚腺壞掉似的。

「在醫院遇到的某個老太太,看到這孩子就說『她是那場車禍中唯一的生還者吧,一定有神明保佑,快讓我拜一拜』。其他人看見也紛紛聚過來,對這孩子恭敬膜拜,嘴裡說著『感謝神蹟、感謝神蹟』……起初我還不太清楚,可是後來這種人越來越多……之後甚至還跑到家裡來,還帶了食物跟現金給我們……」

流行神就是某天忽然被某人創造出來的。

──此為神靈,祭拜此神者,可得財富與長壽。

這些人沒有惡意,只是想尋求神明庇佑而已。

人類無時無刻都在渴求神明。

只要拼命祈求就能滿足,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那種神明。

「一開始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快樂。畢竟在過去這些日子裡,沒有人肯看我們母女一眼,如今卻被眾人如此仰慕。有人還面帶慈悲地將裝有鉅款的包裹交給我,說要『補貼我們的生活』。看到這些……我就覺得愛菜果然是奇蹟之子,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幸福。因為不必再出門賺錢,我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這個時候,有個訪客說他在奧多摩有棟空房,建議我們搬過去住,還說奧多摩這片土地跟這孩子有很深的緣分,或許可以提升她的靈力……只要可以搬家,不管是哪裡都好。我一直很討厭那棟又舊又小的公寓,不過地點卻在奧多摩!偏偏還是離車禍現場這麼近的地方!──可是,我當時覺得或許這樣也好。住在這個地方,往下就能看到欺負這孩子遭受報應的那些人,就能讓過去瞧不起我們的人,看看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麼生活。我想讓那群死去的孩子……看看愛菜被奉為『奇蹟少女』受盡尊崇的樣子!看啊,她現在的地位跟神明沒兩樣!」

真紀子將愛菜緊擁入懷,用含著眼淚的扭曲笑容大吼著。

但高槻搖搖頭說:

「你做這些事,讓這孩子的謊言成真……所以愛菜才無法開口說話。」

「什麼……?」

真紀子的表情僵住了。

高槻用平穩的嗓音繼續說道:

「你應該從愛菜口中問出事實,讓她說出沒有搭上客運的事。我猜愛菜應該很想說出來吧,但你卻把愛菜尊奉為『奇蹟少女』。所以愛菜才會把話硬吞回去──吞下去的這些話哽在愛菜喉間,也奪走了其他話語。」

「咦……」

真紀子低頭看向懷裡的愛菜。

原本僵硬的表情,緩緩出現了裂痕。

「是我、害的……?是我讓愛菜說不出話?怎麼……怎麼會……」

這一次,真紀子的表情終於變成悲苦的哭臉。不停抽動的嘴唇往左右兩邊延伸,緊閉成八字形,唇間還發出微弱的哭泣聲。真紀子整張臉變得越來越皺,用跟女兒一模一樣的哭臉,開始啜泣起來。

真紀子──始終不願意面對真相吧。

愛菜沒有搭上客運的可能性。只要把愛菜的包包還在車上跟鞋子少一隻兩件事聯想在一起,真紀子應該馬上就猜到真相了。可是她不願相信真相,才將周遭沒有惡意的那些人說的話信以為真。結果根本沒想到這麼做封閉了愛菜的心,還讓曾經浮現腦海的真相化為烏有。

愛菜抬起頭來。自己明明也在哭,卻還是抬頭看著落淚的母親。隨後,愛菜狠狠地瞪著高槻,掙脫真紀子的懷抱,直接衝到隔壁房間。

下一秒,愛菜馬上跑了回來。

手上還抱著鳥籠。

高槻忽然全身緊繃。愛菜滿臉通紅地將鳥籠高高舉起,讓高槻看籠中的文鳥,就像把十字架擺在吸血鬼面前那樣。

「少囉嗦,閉嘴,大笨蛋!」

愛菜大聲喊道。

文鳥在鳥籠中不斷拍動翅膀,高槻開始微微喘氣,身體也不穩搖晃。

「媽媽沒有錯!媽媽沒有錯!我有搭上客運!那時候搭上客運了!我在車上,只是得救了!」

愛菜用尖銳的聲音大吼大叫。可悲的是,她的聲音已經扭曲變形了。

她又把鳥籠往前推,文鳥繼續在籠子裡拍動翅膀,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雖然振翅聲讓高槻的表情痛苦扭曲,他還是腳步踉蹌地從沙發上起身。佐佐倉本想上前制止,高槻卻揮開他的手,在愛菜面前雙膝一跪。

高槻隔著鳥籠注視著愛菜說:

「……愛菜,你在說謊。謊言不會永遠有效,你的『奇蹟少女』傳說也會漸漸式微。現在這種生活,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少囉嗦少囉嗦!閉嘴!你才是大騙子!」

「愛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為什麼會配合媽媽起頭的這件事?是因為……這樣就能跟媽媽永遠在一起了吧?」

愛菜緊緊咬住下唇,眼淚又再次撲簌簌地滾落臉頰。

高槻喘到肩膀上下起伏,卻還是拼命地繼續說道:

「只要你成為『奇蹟少女』,媽媽就不必出外工作,可以一直待在你身邊。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吧……可是啊,愛菜,你並不是『奇蹟少女』。」

「……!」

愛菜的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抱在懷裡的鳥籠中,文鳥又更激動地拍著翅膀。

高槻神色痛苦地將一隻手壓在頭上,將另一隻手伸向愛菜。

「你是人類,只是個平凡的小女孩,跟其他人沒有分別,不是『奇蹟少女』……你不能妄想變成神明,絕對不行。」

「要你管!你給我滾一邊去!不準欺負媽媽,大笨蛋!」

愛菜又大聲嚷嚷起來。

真紀子從愛菜身後將她擁入懷裡。

「愛菜,夠了!」

愛菜的身體頓時緊繃起來。

真紀子抱著鳥籠和愛菜,用叮囑的語氣說:

「對不起,愛菜……已經夠了,到此為止吧……我們,不要繼續撒謊了。說謊不是好事,是媽媽錯了,媽媽錯了,對不起……」

真紀子嘴裡不斷說著「對不起」,在她懷中的愛菜也發出微弱的哭泣聲。

隨後,愛菜將鳥籠放在地上,抱緊真紀子哇哇大哭起來。真紀子也用力抱緊愛菜,用相同的表情嚎啕大哭。

被放在地上的鳥籠中,傳來文鳥的振翅聲與鳴叫聲。

高槻在兩人面前緩緩站起來。

但下一秒就雙腿癱軟。

「喂!」

佐佐倉急忙起身並伸出手,高槻的身體像人偶般倒進他的臂彎裡。

尚哉茫然地看著早已失去意識的高槻,以及從他白皙臉頰滑過的那道淚痕。

尚哉第一次看到高槻那樣大吼。

也是第一次看到高槻像這樣流下眼淚。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尚哉被叫到高槻的研究室。

看到尚哉走進研究室後,高槻露出有些虛弱的微笑。

「……前陣子居然讓你看到那麼難堪的樣子。」

那一天。

從奧多摩返程的車上,高槻最後還是沒有醒來。尚哉在新宿下車,看著佐佐倉開車將高槻送回去。

高槻像平常那樣為尚哉倒了杯咖啡,繼續說道:

「我昨天跟川上先生報告過了,說她們不是宗教。川上先生也說『父母已經開始去參拜其他神社,應該沒問題了』。這次好像是京都的神社吧?畢竟不是來路不明的神社,應該不必擔心。」

「……流行神真的很快就會過氣呢。」

「是啊。只要其他地方出現更靈驗的神,人們就會跑到那裡去。只要具備符合個人喜好的神蹟和吉運,這樣就夠了。」

不知道真紀子和愛菜最後怎麼樣了。高槻一昏倒,尚哉他們就離開了那個家。

或許已經撤下「奇蹟少女」的招牌,兩人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尚哉如此期盼。

「……原來老師也會像那樣狠狠教訓別人啊。」

尚哉嘀咕了一句。

在尚哉的認知中,高槻的舉止一直都很溫和,從沒見過他用那種口氣兇狠地糾正他人。

不對──處理這起事件時,高槻從一開始就不太對勁。

平常應該不會對這種事感興趣,他卻莫名執著,又完全不像充滿好奇的樣子。

在愛菜家的時候,能看出高槻始終都是精神緊繃的狀態。尚哉原以為是因為那個家裡有鳥。

可是──恐怕不只如此。

感覺還有其他原因。

這起事件中,應該有某種將高槻的心逼入絕境的因素。所以連原本說沒問題的區區一隻文鳥,都能把他嚇到昏厥。

高槻拿著托盤回來,將狗狗圖案的馬克杯放在尚哉面前。

他在尚哉的座椅旁邊坐下,將自己的藍色馬克杯拿過來。

咖啡和熱可可。會在這裡出現的飲品還是這兩種。

但高槻只是把杯子拿到面前,沒打算喝。

「真紀子小姐,跟我母親一模一樣。」

他這麼說。

尚哉嚇得瞪大雙眼。

高槻看著在杯中緩緩融化的棉花糖,繼續說道:

「我失蹤以後,在京都鞍馬附近被人發現。說起鞍馬,最有名的就是天狗了吧。我背上還有彷佛翅膀被切去的傷痕,而天狗就有一對翅膀──最先說出這種話的,是母親的堂姐。她說『彰良是被天狗綁架,還變成了天狗。但發生某些事,才被丟回地上,翅膀也被切掉了』……聽起來很愚蠢吧,母親卻信以為真。」

聽說高槻的母親當時精神狀況非常衰弱。

寶貝兒子消失整整一個月,沒有任何線索,發了瘋地到處尋找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兒子,背上卻留下無法抹滅的傷痕──而且眼睛的顏色跟言行舉止都跟以前截然不同。害怕禽鳥,發揮異於常人的記憶力,眼睛偶爾還會變成藍色。

由於對空白的那一個月完全沒有線索,警方也只能舉手投降,搜查作業也告一段落。高槻的家人沒有得到任何情報。

可是母親太想知道了。兒子消失的那段期間,到底發生什麼事?

由於對未知的謎團感到恐懼,不安到無以復加。

就算這種說法太過玄幻──也想找個理由和解釋,填補兒子消失的那段空白。

於是有人丟出天狗這種說法後,她就義無反顧地撲了上去。

「我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因為如果不是天狗的話,綁架我的就是人類。最後犯人甚至將我的皮膚剝下來丟掉,在這種犯人身邊待了一個月的我,究竟遭到什麼樣的待遇……父母親應該不敢想像吧。」

高槻用平淡的語氣這麼說,嘴唇微微歪了一下。

「母親把我當成活神仙供奉。從天狗世界遣返的孩子,『天狗之子』──母親總是這樣稱呼我。不僅如此,她還想將這種想法傳達給周遭的人。母親是大企業社長的女兒,丈夫總有一天會繼承社長之位,所以她也經常在外應酬交際。公司高層與客戶的太太們──每天都會在沙龍里喝茶拓展社交,而母親就想在那裡推廣『天狗之子』的信仰。」

高槻的母親之所以做這種事,或許是想增加與自己懷抱同樣妄想的人。可能覺得只要有夠多人相信這件事,就會變成事實。

於是,「天狗之子」的信仰迅速在太太的社交圈中蔓延開來。就像「奧多摩的奇蹟少女」──就像流行神一樣。

「但我也有錯,因為一開始我也會配合母親。傾聽諮詢者說的話,解決他們的煩惱,給點建議,幫忙找出遺失的物品。其實這些只是動腦思考想出的答案,卻故意裝出有千里眼,佯裝是具備神性的尊貴存在。」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母親很開心。」

說完,高槻用雙手捧著馬克杯。

沒有半分色彩的面容,跟愛菜在那個家裡的表情有些神似。

「我想聽她說『你好棒喔,彰良』……就只是這樣而已。」

熱可可的香氣逐漸瀰漫開來。高槻低頭看著熱可可的杯子,只是嗅聞那股香氣。

「我父親就算現在,還會將跟我有關的週刊雜誌報導一個不漏全擋下來,也是這個原因。當時的『天狗之子』,只是以父親公司為中心的狹小交際圈內流行的信仰。只要他要求不準張揚,就不會流傳出去了吧。儘管如此,父親現在還是很擔心,覺得這種類似新興宗教的事情,是不可外揚的家醜。」

所以飯沼寫的報導才會落入高槻父親的監視網,轉眼間就被消滅了吧。

「……可是,看到母親瘋狂地想把『天狗之子』向外推廣,我開始害怕起來。我親口跟母親說『我不是神,別再做這種事了』,還說『我不想再聽從你的擺佈做事了』。」

然而──高槻的母親無法接受事實。

她的精神狀況已經十分衰弱。

所以她認為高槻這些話是在否定自己。

被兒子拒絕的她,也走上抗拒兒子的那條路。

如果是親生兒子,絕對不會對自己說這種話。

那個溫柔的孩子,不可能會拒絕自己。

所以,這孩子是冒牌貨。

她產生了這種想法。

「我被親生母親逼問『你到底是誰』。」

──你到底是誰?

──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你是冒牌貨,其實我兒子在別的地方。

她在半瘋狂狀態下不斷重複這些話──最後乾脆無視近在眼前的高槻。

「……不對,跟『無視』不太一樣。我的存在在她眼裡慢慢消失了。」

「慢慢消失……?」

「沒錯,她漸漸不認得我。就算站在面前,她也當我不存在。跟她說話時,她聽不見我的聲音,觸碰了也毫無反應──我在母親面前變成了透明人。」

父親實在看不下去,才把高槻送到海外的親戚家裡。但在那之後,高槻母親依舊沒有恢復正常。

所以她的兒子至今仍下落不明。

這個世界上只剩下那個冒牌貨兒子。

高槻看著在馬克杯中慢慢冷卻的熱可可,繼續說道:

「可是……這也不能怪我吧?我真的太害怕了。母親把我當成神明、當成天狗,但天狗並不是神,而是長了翅膀的怪物。我越來越搞不清楚,現在在這裡的自己到底是人、是神,還是怪物……後來,就經常做惡夢。」

之前高槻說過,漆黑翅膀從裂開的背上長出來的夢。

他會夢到自己變成非人類的異形怪物。

「我認為父親當時將我送到遠方親戚家的判斷是正確的。繼續留在那個人身邊,天曉得我會發生什麼事。那個親戚雖然有點奇怪,卻是個善良的好人。」

「……跟老師的個性很像嗎?」

「啊哈哈,可能是喔。」

高槻終於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他將一直捧在手上的馬克杯端起來,喝一口熱可可並輕輕嘆了口氣,心情彷佛被這股甜味舒緩不少。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就算跟父母關係疏遠,我身邊還有那位親戚,還有阿健──這些人讓我變成了人類。所以啊,深町同學,你也得找到這種人才行。」

「咦?」

話題忽然回到自己身上,尚哉驚訝地眨眨眼睛看向高槻。

高槻用溫柔的焦褐色眼眸注視著尚哉說:

「看著你,有時候會讓我有點不安,好像在看以前的自己。」

「……什麼意思啊。」

這表示以前的高槻跟現在的尚哉很像嗎?

啊啊,但之前尚哉感冒的時候,高槻還特地跑到尚哉家裡。因為他知道尚哉不會主動依賴別人吧。

過去的高槻或許也是如此。

「之前也說過吧,我們走在現實與異界的境界線上。若稍有差池,說不定就會掉到那個世界去,這樣一來,我們恐怕就再也變不回人類了。為了防止這種意外,我們一定要儘可能在這個世界抱有留戀才行。」

「留戀什麼啊,又不是幽靈。」

「道理是一樣的。這足以讓亡者留在這個世界上啊。」

高槻這麼說。

「啊啊,用『留戀』這種說法不太好。嗯,簡而言之,就是要你發掘更多喜愛的事物。喜愛的、快樂的,覺得寶貴的某些東西,我們應該要找到越多越好。這些事物可以讓我們維繫在這個世界裡……哪怕做了惡夢,都可以平安度過。」

「……啊啊,老師老是要我去結交朋友、製造回憶,就是這個原因嗎?」

聽尚哉這麼說,高槻笑著點點頭。

「夏天的烤肉活動,你覺得滿好玩的吧?還跟瑠衣子同學和阿健去了谷中。還有之前的鐘乳洞!那次也滿有趣的吧?你看,還拍了照片。」

「啊啊,那張微妙的照片嗎?」

「不要用『微妙』這兩個字!這可是珍貴的回憶!」

就算高槻這麼說,尚哉還是覺得那張照片真的很微妙。

高槻像是要重整態勢般輕咳幾聲,接著說道:

「吶,深町同學。你的這份能力,應該會讓你在這個世界活得非常辛苦。畢竟這種力量會讓你變得孤苦無依。可是你不能真的孑然一身,不能完全背離這個世界。因為你不是一個人。」

「……現在才說這些話已經晚了。」

「沒這回事。至少還有我在啊。」

高槻微微一笑。

「我說過,我不會放開你的手吧?──別擔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

尚哉回望高槻的笑容──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為什麼要說這種毫無保證的話啊……」

「等一下!深町同學,你怎麼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啊!我剛才說的話應該超感人的耶!」

高槻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用力拍打桌面。

尚哉拿起手邊的馬克杯,讓已經冷掉的咖啡滑入喉嚨深處。

雖然說了這種毫無擔保的話,但尚哉知道高槻剛才那些話沒有半分虛假。高槻是真的在替他著想吧。

可是尚哉最近發現,就算高槻沒有說謊,也不能完全信任他。這個人其實是個狡猾的大人,不會撒謊卻會故意不說實話。也知道他平常表現得親切和善,本質上卻跟尚哉一樣,會在自己周圍拉起線,不讓外人窺視內心。

……可是,沒想到不肯透露關鍵訊息的這個人,今天卻毫不在意地對自己的身世侃侃而談。

難道這表示,高槻願意讓尚哉進入他周遭拉起的那條線之中嗎?

思及此,尚哉不禁有些雀躍。

當然,這只是尚哉個人的解釋。

可是──尚哉對高槻卸下心防的程度,讓他期望事實真如自己所想。

為了不讓外人入侵,尚哉和高槻都在自己周遭拉起線。

就算那條線永遠不會消失──或許至少可以讓兩條線產生交集。

也為了並肩走在現實與異界的境界線上時,彼此都能朝著光線照射的方向走去。

高槻用鬧脾氣的狗狗臉盯著尚哉好一會,又離開座位走向書櫃。

他蹲在地上,在書櫃下方堆放紙箱的置物區翻找起來。

「老師,你在幹嘛?」

「呃,我覺得肚子有點餓。記得這邊應該還有唯同學囤的零食──看吧,果然有,巧克力跟起司米菓。深町同學,起司米菓就給你吧,這個不甜。」

「……可以隨便吃掉她的零食嗎?」

「沒關係,之後我會再買回來補齊。」

說完,高槻就將手伸回零食袋。放了很多小包裝的四角形巧克力大袋子已經被開過了,所以有用夾子夾著,但起司米菓的袋子還未開封。尚哉心想真的可以吃嗎,還是收下了那一袋米菓。

高槻已經完全恢復正常,用幸福洋溢的表情吃著巧克力。尚哉用側眼瞄了高槻一眼,不禁心想,還是無法想像這個人以前居然跟自己一樣。

在尚哉的認知中,平常高槻的態度總是開朗樂觀──不過這或許是高槻積極尋找快樂與喜愛事物的結果。

那自己以後也會變得像高槻一樣嗎?

尚哉頓時發動想像力,隨即在心裡搖頭否認絕對不可能。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露出那種黏人大型犬的笑容。

可是在尚哉心中,也覺得多多發掘高槻口中的「留戀」,似乎不是一件壞事。

……其實在那個鐘乳洞拍的照片,至今還留在尚哉的手機裡。

──《副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測2 怪異居於縫隙之中》完

* * *

2日本古時的山嶽信仰受外來佛教影響成立的宗教。

參考文獻

『學校の怪談 口承文芸の研究Ⅰ』常光徹(角川ソフィア文庫)

『狐狗狸さんの秘密 君にも心霊能力を開発できる』中岡俊哉(二見書房)

『今昔物語集 本朝部 下』池上洵一編(巖波文庫)

『日本書紀(四)』坂本太郎‧家永三郎‧井上光貞‧大野晉校注(巖波文庫)

『妖怪談義』柳田國男(講談社學術文庫)

『幽霊 近世都市が生み出した化物』高岡弘幸(吉川弘文館)

『江戶のはやり神』宮田登(ちくま學芸文庫)

『日本現代怪異事典』朝裡樹(笠間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