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民俗學如是說

第三章 神隱小屋

第一卷 民俗學如是說  第三章 神隱小屋* * *

暑假結束後,學生們又重返校園。

不過,該說不愧是大學生嗎?還是有些厲害的學生會用一整個九月到海外旅行。暑假結束後的第一堂課幾乎都沒什麼人,出席的學生也都尚未擺脫暑假的氣息,個個一臉恍神。

即使是高槻的課堂也不例外。看著坐在教室裡的學生只有平常的一半,高槻不禁苦笑。

「啊~大家都還沒從夏日的大冒險回來啊……也罷,每年都是這樣。今天來的人不多,就不像以往那樣分上下篇,來上一堂課就能說完的主題吧。今天的主題簡單直白,就是『神隱』!來,發講義囉~」

把講義傳給後方座位的學生時,尚哉順便往教室內一瞥,便看見綾音和琴子的身影。她們還是坐在一起,看來這份友誼並沒有消失。

確認講義傳到最後一排後,高槻再次開啟話題。

「所謂神隱,就是有個人某天忽然不見,簡單來說就是行蹤不明或失蹤,古代人認為這是神明做的好事。原本好好的人忽然失去蹤跡,真是不可思議,一定是被神明藏起來了……類似這種感覺。兒童失蹤的案例特別多。現在雖然也有很多起綁架案件,但古代的擄掠情況更是嚴重,而人們都認為是神明或妖怪搞的鬼。比如資料①的圖。」

高槻說的資料①的圖有些難以辨識,彷佛小孩的塗鴉一般。整體特徵為二頭身,幾乎拖到地面的黑色長髮,宛如臉上黏著一根木棒的長鼻,還有裂到耳際的血盆大口。這不是高槻自己畫的圖,而是記載於《視聽草》的妖怪。

「在天明元年的夏季到隔年這段期間,這個妖怪在奧州會津到象舄……也就是福島縣至秋田縣這麼大的範圍內,擄走許多十五歲以下的少年少女。最後雖然被獵師擊斃,真實身分依舊不明。不過這個誇張的長鼻,是不是很像某個知名的妖怪呢──沒錯,簡直就像天狗。其實啊,天狗擄人的故事也是多不勝數喔。」

高槻繼續說道:

「資料②上的《想山著聞奇集》,收錄了美濃國的少年在洗澡時被天狗擄走的故事。資料③的《街談文文集要》,則收錄了一名年輕人被天狗從京都綁到江戶的故事。根據內容記載,文化七年七月二十日的晚上八點左右,有個全裸的年輕人茫然地站在淺草馬道。」

聽到「全裸的年輕人」這個衝擊性十足的關鍵字,教室裡一陣騷動,其中還夾雜著笑聲。

高槻也揚起嘴角,笑著繼續說道:

「這位住在京都的年輕人名叫安次郎,二十五歲。安次郎兩天前曾至京都的愛宕山參拜,當時有名老僧對他說『讓你看個有趣的東西』。現代人應該從小就被告誡不能跟陌生人走,但安次郎還是跟著老僧過去,後來就記憶全無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站在淺草,連兜襠布都沒穿──那麼,為什麼當時的人會認為這是天狗搞的鬼呢?其實安次郎並非全裸,他只穿著一雙足袋。用現代的說法就是全身裸體卻穿著襪子,但他的足袋居然沒有沾到一點泥。當時要從京都到江戶根本不可能只花兩天,而且腳還如此乾淨,那勢必就是『從天上飛過來的』。因為天狗有翅膀嘛,所以那名年輕人一定是被天狗帶著飛過來的──當時的人做出了這樣的解釋。」

高槻流利地說著,聲音依舊柔和,聽起來舒適又悅耳。

說到開學後第一堂課,也是有很多學生會睡掉大半節課,但現在每個學生都在認真聽講。畢竟說的是「被天狗擄走」這種光怪陸離的內容,與其說是在探究學問,大家應該只是單純覺得聽著有趣吧。

「不過,有沒有人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天狗經常和失蹤事件扯上關係呢?在日本妖怪中,天狗也算是相當知名的一種,除了剛才故事中提到的愛宕山,京都的鞍馬山天狗也相當出名。而且,當時的人似乎認為天狗有他們自己的世界。天狗的世界,也就是異界,是與我們人類居住的世界不太一樣的地方,他們猜測被擄走的人都在那裡──其中也有能在天狗與人類世界來去自如,擁有天狗世界知識的人。資料④山崎美成的《平兒代答》,和資料⑤平田篤胤的《仙境異聞》中登場的寅吉少年就是如此。被天狗綁架後在其手下工作了好幾年的少年,向人類展示在天狗世界學習的知識,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比如神道與佛教的異同、天狗世界的故事、疾病的治療方法等等,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也有一些奇怪的問題,有人問他長出來的鼻毛為什麼不能拔,還有人想要仔細打聽他侍奉的天狗師傅的料理食譜,內容相當有趣。有時間的話,請各位務必翻閱看看。」

高槻背對學生寫起板書,被西裝外套包裹的直挺背脊也動了起來。

看著他的背部,尚哉忽然想起瑠衣子前幾天說的話。

──她說,高槻背上有兩道巨大的傷痕。

簡直就像翅膀被切掉一樣。

會從此聯想到天使的瑠衣子,或許還是很有少女情懷。說到底,如果真的被切斷翅膀從天而降,那就不是天使而是墮天使,應該算是惡魔了吧。

思及此,尚哉覺得自己很傻。總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吧。

講台上的高槻面帶微笑地繼續上課,看起來就是人類的模樣,事實應該也是如此。不過,他身上的確有種與現實脫節的感覺。

但既然如此──當時高槻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參加亡者祭典的代價,就是得到這個能鑑別謊言的聽力。當尚哉問高槻會不會覺得很噁心時……

那時候高槻的回答是──

如果有人覺得尚哉很噁心,那個人一定也會覺得高槻很噁心。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尚哉一直沒找到機會問清楚,暑假就這麼結束,大學也開學了。

高槻用跟第一學期差不多的方式上課,在下課鐘響起的同時放下粉筆。

「那今天就上到這裡吧,下禮拜再聊聊其他主題。下課。」

結果這次的神隱主題談了天狗、綁架,又延伸到現代的失蹤事件才結束。比如過去為了確保勞動力經常有小孩子被拐走,還有天狗強擄美少年當成自己的稚兒3等等,話題像平常一樣跳來跳去,但最後還是能下結論完美收尾,真的很厲害。

收拾書包離開教室後,尚哉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圖書館時,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

拿出手機一看,發現是高槻傳訊息過來,內容寫著「又有打工機會了,有空的話就來研究室吧」。

尚哉心想,看來第二學期的生活基本上也是這樣了吧,並將目的地從圖書館改為研究室大樓。

來到高槻的研究室後,尚哉看到桌上放著好幾盒看似伴手禮的零食。

「這是什麼?」

尚哉開口問道,高槻用難掩雀躍的表情打開最中餅的包裝。

「研究所那些學生從早上就陸陸續續帶暑假的伴手禮過來。大家都知道我喜歡吃甜點,所以收到好多零食喔!」

說完,他滿心愉悅地吃起最中餅,看起來果然不像墮天使。

桌上放著五盒零食,數量還不少,看來高槻指導的研究生都很仰慕他。今天高槻桌上的馬克杯裡總算不是熱可可,而是焙茶。

「深町同學,要喝咖啡嗎?那邊還有米菓,你可以吃喔。」

高槻起身走向咖啡機。在那幾盒零食旁邊,確實放有裝著米菓的袋子。

「啊,對了,深町同學,下次帶個專用的杯子過來。」

「咦?」

「不然就直接把這個大佛杯當成深町同學的專用杯吧。既然之前這麼愛用,我就開開心心地送給你吧。」

高槻拿起每次負責盛裝尚哉咖啡的迷幻大佛馬克杯,如此提議。

「呃,哪有很愛用啊……不必準備專用的杯子啦。」

「咦~因為你經常來研究室嘛。也決定要主修民俗學了吧?」

「我還沒決定啊。」

「咦?」

拜託別用大受打擊的表情轉頭看我好嗎?

「深、深町同學?你不打算主修民俗學,加入我的研究室嗎?」

「就說還沒決定了。之前瑠衣子學姐也說過這種話。」

「這、這樣啊……唔嗯……也罷。不管深町同學要主修英語文學還是日本史,只要願意來我這裡打工就行……」

高槻口中唸唸有詞地替尚哉倒了一杯咖啡。看來他跟瑠衣子一樣,早就認定尚哉會加入高槻的研究室了。

接過裝著咖啡的馬克杯後,尚哉再次看著高槻問道:

「所以今天的打工內容是什麼?」

「啊啊,嗯,其實我收到這樣的委託。正好跟今天的上課內容有關,時機正好呢。」

高槻打開筆電讓尚哉過目。

「委託人是住在調布市的高二女生,說朋友被神隱了。我想去找她聊一聊,你要一起來嗎,深町同學?」

「哦……好啊,沒問題。」

尚哉接下這份打工,心想,沒想到現代社會還會發生這種離奇事件。

提出委託的女高中生,名叫水谷夏奈。

他們約星期日下午在調布站前的咖啡廳碰面。穿著西式制服的夏奈一看到高槻,就微微舉起一隻手示意。她有一頭棕色長髮,臉上帶著淡妝,感覺就像時下的女高中生。

高槻和尚哉在夏奈對面坐下後,夏奈盯著高槻看了一會,開心地搖晃雙腿說:

「啊,你們好~我是寄信的水谷夏奈~哇啊,真的好帥喔~天啊~可以讓我拍張照嗎~?」

「你好,我是青和大學的高槻,這位是我的學生深町同學。拍照有點不方便呢。」

夏奈拿起手機徵求許可,卻被高槻婉拒了。

夏奈有些不滿地說:

「咦?為什麼啊~?我又不會上傳IG。」

「嗯~看到女高中生和大學老師談話的場面,有些人會產生奇怪的誤解嘛。今天我是來和水谷同學談正事,所以就別做這些朋友會有的互動吧。」

「嘖……真無聊耶~」

夏奈嘟起嘴抗議道,但看到高槻露出微笑,就立刻消氣並收起手機。尚哉心想,帥哥這種生物真是到哪都能如魚得水。光靠一個笑容,就能像施展魔法般讓對方心情好轉。

高槻和尚哉點完餐後,夏奈用吸管攪拌手邊的冰紅茶,並直盯著高槻瞧。

「……吶~你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

「不相信的話,就不會來赴約了。」

高槻這麼說。

「雖然還是得先問清楚才能掌握來龍去脈,但至少我覺得不是在惡作劇,所以才想實際聽你說說看。」

「哦……還以為大人不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呢。」

「啊~畢竟我經常被別人說『身體和頭腦是大人,內心是小孩』嘛。」

「什麼啊。」

夏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隨後,她的神情變得有些不同,也端正坐姿。

面對這兩個初次見面的人,剛才她果然還是有點緊張吧。只見夏奈收起略顯刻意的興奮態度,一臉嚴肅地看向他們。

「──那個,我朋友在暑假尾聲的時候,被神隱了。」

那個朋友是夏奈學校裡的朋友,雖然不同班,但和夏奈同屬管樂社,名叫松野紗雪。

「啊,先把話說在前頭,紗雪已經被尋獲了,只失蹤兩天而已。不過……失蹤的狀況有點奇怪。」

夏奈以這段開場白開啟話題。

「我們學校在暑假期間也經常有社團活動要忙,又要參加補習班的夏季課程,根本沒時間玩樂。但紗雪總說難得放暑假,還是想做點什麼留下回憶。可是海邊很遠,泳池又人滿為患,當問她有什麼想法時……紗雪說『那來玩試膽遊戲吧』。」

夏奈直覺認為紗雪要去鬼屋,有很多遊樂園正在舉辦夏日限定的特別活動,推出比平常更加講究的鬼屋。

但紗雪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不是遊樂園的鬼屋啦,是更真實的,不用花錢的那種』……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一問之下,才知道紗雪家附近的山裡有一棟廢棄住宅。那裡好像有鬧鬼的傳聞,她想半夜闖進去探險。」

「啊啊,這種冒險方式有點幼稚呢,還會觸犯非法入侵民宅的法律喔。」

高槻苦笑著說道。

夏奈的五官微微一皺,雙手環在胸前,用力將身子往椅背靠。

「我當時也是這麼說的!說『這樣是違法的耶!』。」

但紗雪卻不肯罷休。

紗雪笑著說「沒事沒事,來玩啦」。聽說她家附近也有其他人會去那棟房子試試膽量。

即便如此,夏奈還是不願意,於是紗雪說「好啦好啦,既然夏奈會怕,就不勉強你了」,還說「沒關係,我一個人去」。

「──當時我應該要卯起來阻止她才對。」

至此,夏奈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

她的嗓音和神色都反應出強烈的後悔,繼續娓娓道來:

「可是,當時我卻對她說『是是是,就一個人好好享受吧!』,還說『我要確認你是不是真的去了,要記得拍照喔,可以的話乾脆錄影!』……盡是這種煽風點火的話。」

「所以,紗雪同學真的自己去試膽了?」

聽高槻這麼問,夏奈輕輕點頭。

隨後,紗雪就消失了。

紗雪說會在廢屋裡用LINE實況轉播,要夏奈不準睡覺乖乖等她。當晚夏奈只收到「我要出發囉」這則訊息,就再也沒有聯絡,所以她只覺得,紗雪還是認為這麼做太蠢,最後放棄了吧。

豈料隔天一早,就得知紗雪昨晚行蹤不明。跟紗雪同班的社團成員傳LINE給她,紗雪的爸媽也打電話來問『我女兒昨晚沒回家,有什麼頭緒嗎?』。紗雪昨晚說要去超商,深夜離家後就沒有回去了。

夏奈本想將紗雪去試膽這件事告訴她的爸媽,但正準備打電話時,卻猶豫了。

「因為,要是之後馬上就平安尋獲紗雪,我擔心她會被痛罵『玩什麼試膽啊,盡做些傻事』……」

「嗯~這個判斷可能不太正確。這種時候最好還是趕緊告訴大人喔。」

「我當時也考慮很久啊!……所以在告訴紗雪爸媽之前,決定先去那棟廢屋確認看看。說不定紗雪在裡面昏倒了呢。」

「你該不會一個人去吧?」

「嗯……啊,當然是大白天去的,天色還很亮的話就不會怕。」

她有從紗雪口中大略得知廢屋的所在位置。

去了以後,當地確實有棟形象大致符合的住宅。荒廢破敗的住宅外觀看起來真的很恐怖,但一想到紗雪可能還在裡面,就覺得不能放著不管。

當時附近杳無人煙,夏奈心想,現在偷偷往屋內看一眼,應該不會被抓包吧。

總之下定決心要從庭院窺探內部狀況,將手搭上大門時。

後面忽然傳來一聲:「你來我家做什麼?」

夏奈回頭一看,發現是個身穿黑色運動服,拿著超商提袋的男人。

打從心底認定這裡沒人住的夏奈,嚇得差點要跳起來了。雖然連忙低頭道歉,男人還是用非常可疑的表情盯著她看。

所以夏奈問他:「其實我朋友在這附近走失了,你知道些什麼嗎?」

男人歪著頭說「沒聽說耶」。紗雪失蹤的消息沒有鬧上新聞,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但那個男人的下一句話,卻讓夏奈無法理解。

「『但過世的奶奶曾經說過,這一帶常常發生神隱事件,勸你也小心為妙』、『如果你朋友也被神隱了,過一陣子應該就會在某個地方悄悄現身,不必擔心』──他說了這些。」

結果真如男人所說,紗雪被平安尋獲了。

隔天晚上,紗雪倒在離她家很遠的八王子路上,發現的人也立刻報警。

由於當時紗雪意識不清,被立即送往醫院。雖然沒有明顯外傷,但她的記憶模糊,連失蹤期間身在何處都不曉得。紗雪出院後,夏奈試著問記不記得試膽的事,她卻連這件事都忘了。紗雪的父母原本懷疑她被灌酒,但在醫院接受檢查時,也沒有出現酒精反應。

紗雪忽然消失無蹤,又忽然被找回來,只能猜測真的碰上神隱了。夏奈的爸媽聽到消息後,甚至也說「根本就是被神隱了吧」。

「紗雪已經平安歸來,所以事到如今應該也不必追究原因,但我還是有點在意。」

說完,夏奈便看向高槻。

「吶,老師,世上真的有神隱嗎?被神隱的這段期間,那個人會變得怎麼樣?是不是很痛苦、很難受?你能查出紗雪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事嗎?如果可以的話,拜託一定要查清楚!」

「──呃,在這之前,我可以先說句話嗎?」

高槻稍稍舉起一隻手這麼說,想要阻止越說越激動的夏奈。

夏奈暫時閉上嘴巴,疑惑地眨眨眼睛。

「什麼?」

「我想說──紗雪同學會失蹤,並不是你的錯。」

高槻直盯著夏奈,用溫柔的嗓音說道。

夏奈的肩膀猛地一震。

她纖長的睫毛顫抖著,視線有些遊移不定,彷佛在逃避高槻的眼神。再次開口時,夏奈的聲音震顫不已,透露出無比驚慌。

「……可、可是,要是我那時候全力阻止,紗雪、紗雪就不會……」

「紗雪同學說要去試膽的時候,你已經勸阻過『不能這麼做』了。不接受勸阻仍執意獨自前往的人,是紗雪同學。或許是朋友間的意氣用事讓她無法中途抽身,但你也不需為此揹負責任。」

高槻這些話,彷佛是在溫柔地說服夏奈。

夏奈放在桌上的雙手握得死緊。

她的表情有些扭曲,彷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在湧上眼眶的淚水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夏奈低下頭,「啪答啪答」滴落的眼淚在桌上印出痕跡。

見狀,尚哉心想,啊啊,她是真的覺得該負起責任吧。

甚至還特地寄信找高槻商量。事件本身雖然已經告一段落,但夏奈的心情似乎還沒有整理好吧。

「而且,我的確也很好奇紗雪同學當時發生什麼事。雖然還不確定這是不是神隱,但我會調查看看。」

聽到高槻這句話,夏奈用小方巾按著眼角抬起頭來。

「你願意幫我?……真的嗎!」

「嗯。如果真的是神隱事件,我也很感興趣啊。」

說完,高槻露出一抹微笑。

看著高槻的笑容,尚哉覺得有點不對勁。

平常聊到這裡的時候,高槻應該會進入那種「沒常識模式」才對。不僅會喋喋不休地大聲嚷嚷「聽起來很有趣耶」,就算給夏奈一個擁抱也不足為奇。為了阻止他脫序的行為,甚至需要尚哉這個常識擔當坐在旁邊。

但今天卻沒出現這種反應。

當高槻表現得興趣缺缺時,就表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是靈異現象。但既然如此,就找不出接受夏奈委託的理由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尚哉充滿疑惑,並斜眼偷偷觀察高槻。

高槻還是繼續看著夏奈,再次開口道:

「對了,既然那位紗雪同學今天沒來,表示你沒把委託我調查這件事告訴紗雪同學嗎?還是她不希望你這麼做?」

「啊……我完全沒跟紗雪說會找老師商量。」

「為什麼?」

「如果本人都不記得了,覺得還是不要逼她回想比較好。我去紗雪家本來是想問個清楚,中途還被紗雪的媽媽制止了。阿姨跟我說『紗雪可能受到打擊忘記事情經過,還是先讓她靜一靜吧』,所以──委託老師調查只是我個人自我滿足的行為……這樣不行嗎?」

夏奈皺起眉頭說道,似乎失去了信心。

高槻搖搖頭。

「當然可以啊。只是這樣一來,也得聽聽紗雪同學本人怎麼說才行──關於紗雪同學失蹤和被尋獲的事,你還知道其他細節嗎?有的話,麻煩全都告訴我。」

「呃,就算你這麼說,我也已經全都說……啊,對了。」

夏奈用忽然想起某件事的表情說:

「因為那棟廢屋有人住,或許跟紗雪的失蹤無關,但我猜紗雪消失的那段時間,應該待在室內。」

「怎麼說?」

「因為紗雪被發現的時候沒穿鞋子。」

夏奈繼續說道:

「可是紗雪的腳底板完全沒有弄髒。覺得跟案件應該沒什麼關聯,但還是先說一下。」

這時,高槻忽然倒抽一口氣。

尚哉看向高槻,發現他的表情有些緊繃,還將視線移向桌面。

「……老師?你怎麼了?」

被尚哉這麼一問,高槻才回過神來,轉頭面向尚哉。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跟《街談文文集要》好像啊。還記得嗎?之前我在課堂上說過,安次郎穿著一雙乾淨的足袋出現在淺草的故事,總覺得一模一樣。」

說完,高槻笑了笑。

不知怎地,跟以往的燦爛笑容相比,這個笑容似乎陰沉許多。

總而言之,他們決定先調查那棟廢屋的情報。既然有人居住,應該不能稱之為廢屋,但現階段還是總之這樣稱呼。

在夏奈的帶領下,他們從車站前搭乘公車移動到紗雪家附近。雖說是東京都內,但這一帶隨處可見綠林山景。

那棟廢屋就蓋在一座矮山的中段,彷佛整棟房子嵌在山裡似的,從公車站還要走一陣子才會到達。茂密生長至建築後方的蓊鬱山林,營造出房子本身被山吞噬的錯覺。附近雖然也有零星住宅,路上卻沒有行人來往。

「哇啊,真的是一棟無可挑剔的『廢屋』耶。」

高槻這麼說。

這棟房子確實是相當典型的「廢屋」。骯髒的牆面爬滿青苔,庭院裡的草木隨意生長。隔著陽台可以看到二樓窗戶覆蓋有銀色防水布取代擋雨窗,但防水布本身已經破破爛爛,還掉了一半下來,所以連房裡的紙拉門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那扇紙拉門也殘破不堪,讓人不解怎麼會破到這種地步。

木製門牌上有墨跡模糊的「羽田」二字。高槻試著按電鈴,但電鈴似乎壞了,根本沒聲響。往大門旁邊的停車場看去,裡面也沒有車,只有成堆的枯葉。

尚哉抬頭看著這棟幾乎算是鬼屋的建築,不經意地說:

「……真的有人住在這裡嗎?」

「嗯~不好說呢。」

高槻也疑惑地歪著頭。

他從圍牆外再次環視這棟房子,皺起眉頭指著二樓說:

「有看到那邊嗎?窗戶都破了吧,窗框上還沾著鳥糞和羽毛,我猜可能有鳥在那裡築巢……如果真的有人居住,那個人應該是熱愛野生動物,渴望與大自然共存的愛心人士。」

正常來說,應該不會有這種人吧。

夏奈有些氣憤地說:

「可是我真的遇到一個男人啊!既然他說『你來我家做什麼』,就表示住在這裡吧!」

「啊啊,我不是在懷疑你的說詞。總而言之,現階段應該沒有人在,去找附近的人打聽看看吧。」

說完,高槻又抬頭看了廢屋一眼,才重返來時的道路。

他們在附近發現一座公園,有一群看似小學生的孩子正在那裡玩耍。高槻向孩子們詢問「鬼屋」的消息後,所有人都變得興致勃勃。

「啊~我知道我知道~!是說那座山半路上的破房子吧!那裡真的會鬧鬼喔!」

一個看似孩子王的小孩自信滿滿地這麼說。

為了與孩子們視線同高,高槻蹲下身子,睜大眼睛問道:

「真的嗎?難道你有親眼看到幽靈?」

「我是沒見過啦,但好像有人看過喔,對不對?」

孩子王對其他孩子這麼一問,大家都點頭如搗蒜。

高槻也露出宛如孩童的表情,探出身子問:

「太酷了吧!到底是什麼樣的幽靈啊?男的女的?還是非人類?」

「不知道耶,但聽說超~恐怖的!對了,還有人看過很像鬼火的東西!」

「鬼火?有鬼火在空中飛嗎?」

「不是,是在那棟房子裡。聽說是隔著窗戶看到的!那裡根本沒人住,晚上也不會開燈,可是有人看到微弱的光在窗戶後面動來動去!」

「嗚哇,真的假的!好可怕喔!」

「很可怕吧!但我知道更恐怖的故事喔!想不想聽?」

「想聽想聽!是什麼故事?」

高槻將雙肘抵在蹲著的膝蓋上,抬頭看著孩子王,雙眼綻放出興奮的光彩。

得意洋洋的孩子王便開始說起學校裡的鬼故事。夏奈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小聲對尚哉說道:

「……那個老師好像很會跟小學生打成一片耶。他不是大學老師嗎?難道其實在小學任教?還是幼稚園?」

「不……那應該就是『身體和頭腦是大人,內心是小孩』吧?」

「啊……那我懂了。」

「嗯……」

結果那群孩子一直緊黏著高槻,孩子王甚至還說「我可以收你當小弟」,但高槻回「那邊的大哥哥大姐姐在叫我,我得走了」,才向孩子們道別回到尚哉他們身邊。高槻轉頭揮揮手說「再見」時,孩子們還異口同聲地說「下次再來玩~!」,讓人印象深刻。可以跟初次見面的小孩子混得這麼熟的人,也是滿少見的。

但這種外表帥氣,言行舉止又有點孩子氣的大人,或許很受小孩子歡迎吧。高槻本人似乎也樂在其中。

「唉呀~沒想到連這附近的學校怪談都聽完了。他們都是善良的好孩子呢!」

「……我說你啊,是不是把正事給忘了?沒問題吧?」

夏奈瞪高槻一眼,高槻「啊哈哈」地笑了幾聲。

「沒事沒事,我還記得啦!好,接下來找個大人來問問吧!──啊,那個人感覺不錯喔。不好意思~!」

看到一名看似主婦的女性迎面走來,高槻便笑盈盈地上前搭話。

剛才略顯幼稚的言行舉止,頓時轉變為風度翩翩的穩重語調。看到高槻不假思索地找女性打聽消息,夏奈一臉驚訝地問:

「喂,這人到底是什麼來歷?男公關?騙子?還是單純的探聽高手?」

「……他好歹是我的大學老師,就當是探聽高手吧。」

「不過,大人還真恐怖……」

「夏奈,你誤會了,那傢伙不是普通的大人,沒必要跟一般的大人混為一談。」

「……你根本不想幫他說話吧。」

先不論被嚇傻的夏奈,高槻的探聽過程幾乎都很順利,成功收集到那棟廢屋的許多情報。

一行人再次搭上公車,先回站前一趟。在速食店簡單吃點東西,同時整理入手的資訊。

「首先,那棟房子果然沒有人住。」

高槻捏起一根薯條,並做出這個結論。

「可是……!」

夏奈本想強烈反駁,高槻直接把薯條塞進她口中讓她閉嘴,並繼續說道:

「先是公園的孩子王,智樹小弟弟的證詞,『那裡根本沒人住,晚上也不會開燈』,換句話說,這是連小朋友都知道的事實。後來詢問的那個大人也說『現在應該沒有人住在那裡』。聽說幾年前住有一位年邁的女性,但她過世後就無人居住。她雖然有一個兒子,但似乎在很遠的地方有自己的家,那棟房子暫時就被放著不管了。庭院裡的草木到處亂長,甚至長到馬路上,町內會原本提議砍除,卻聯絡不上房屋所有人,只好放任植物繼續生長。」

「……那我看到的那個人又是誰?」

「誰知道呢。只要上網查查房產登記資訊,應該就能知道現在的所有人是誰……但也可能是有人隨便闖進去住了下來。不過,擅自入住的也不一定是人類啦。」

高槻笑了笑,這次把薯條放進自己嘴裡。

夏奈皺起眉頭。

「不一定是人類?什麼意思?」

「不能完全排除非人類住在裡面的可能性啊,例如妖怪或幽靈等等。我還不想放棄這個夢想。」

「老師,認真點好不好。」

看到高槻眼中開始出現興奮的光芒,尚哉立刻出言警告。

高槻一臉歉疚地將自己的薯條推到尚哉眼前。呃,我又不需要你的賠禮。

「──認真推理一下吧。遊民或罪犯擅自潛入空屋居住的案例,其實不在少數,畢竟智樹小弟弟也說,有人在窗戶外看到鬼火飛來飛去。那可能不是鬼火,而是住在裡面的人攜帶的手電筒光線。因為沒有人聽說過神隱的傳聞,所以那棟廢屋在孩子之間是以『鬼屋』著稱,實際上紗雪同學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智樹小弟弟形容的妖怪形象一點也不具體。通常在講述怪談時,至少會說妖怪是男是女吧?所以可以這樣想,那裡之所以被稱為『鬼屋』,是人們對建築外觀先入為主的印象。從『那棟老房子很可怕』延續至『一定有幽靈沒錯』,連帶衍生出『鬧鬼傳聞』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諸如此類的情況經常發生。」

「那……那紗雪呢?當時她到底發生什麼事?」

「這──還不確定。但都推理到這一步了,我也很想弄清楚。」

聽到高槻這番話,尚哉吃著自己的漢堡,同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老師,想要追根究柢是無所謂,但要怎麼做?」

「這個嘛,只能進去那棟房子看看囉。」

高槻若無其事地這麼說。

尚哉愣在原地。

「不行啦,這樣是非法入侵耶!」

「被發現的話才算。」

「被發現才……難道你……」

「──真相一定藏在那棟房子裡啊,你不覺得嗎?」

高槻忽然將臉湊近尚哉,故意勾起嘴角。太近了,這個人的距離感果然不太正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人說得真好呢。不帶點涉險的決心,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唉呀,沒事啦。如果真有萬一,我在警察那邊也有門路啊!」

「……你平常都是怎麼使喚佐佐倉先生的啊。」

「我的原則就是,能用的東西都拿來用。」

尚哉有點同情佐佐倉了。高槻之前可能就利用過這段從小認識的孽緣,用類似的方式使喚過佐佐倉。

夏奈連忙搖搖頭。

「吶,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啦,被發現就完蛋了耶?」

「真的不用擔心,我會努力掩人耳目,就算真被發現也有對策──所以,夏奈跟深町同學就到此為止吧。我自己進去那棟房子,你們吃完飯就趕快回家。」

「咦?哪有這樣的!」

「不行,我也要去!」

夏奈和尚哉紛紛提出抗議,高槻則面帶微笑地說:

「不可以,總不能誘使大好前途的年輕人犯罪吧。要乖乖聽老師的話,知道嗎?」

尚哉心想,這種時候才搬出老師的架子,太狡猾了吧。

不過,的確不能再讓夏奈一起行動了。夜色也深了,實在不能把女孩子捲入危險之中。

高槻用「調查完那棟房子後就會跟你聯絡」這個說法說服夏奈後,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回家。

「不能騙我喔,一定、一定要跟我聯絡喔?我可不希望連老師都消失不見。」

夏奈憂心忡忡地反覆交代。將她護送到公車站後,高槻再次面向尚哉。

「──好啦,深町同學也回去吧。」

「我拒絕。」

聽尚哉這麼說,高槻面有難色。

「不是說要乖乖聽老師的話嗎?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真的沒臉見你的父母。」

「這件事跟我爸媽有什麼關係……而且我們平常就沒什麼交集。」

「不能說這種話啦。」

高槻嘆口氣,微微仰頭望向天空。

尚哉也跟著抬頭看向天空。跟盛夏時期相比,九月底的暮色來得更早一些。太陽早已沉入西方的地平線,只殘留些許光芒。

雖然在燈火通明的車站前看不到星星,但夜色確實在空中逐漸暈染開來。比起仍帶有些許白日光芒的天空,拖曳著長尾的雲已經早一步染上深藍色,還能看見幾只烏鴉從雲層下方飛過。

尚哉的目光追著那群振翅的黑影,接著說道:

「──有鳥棲息在那棟房子裡吧。」

高槻一臉震驚地看著尚哉。

尚哉露出有些壞心的笑,將視線移向高槻。

「如果在房子裡看到鳥飛出來,你要怎麼辦?」

「……沒事,我不會去二樓查看。正常來說,鳥應該只會在高樓層築巢,所以一樓還算安全。」

「但也無法百分之百保證吧?」

高槻眉頭緊蹙,頓時閉口不語。

尚哉第一次把高槻辯得啞口無言,覺得有些得意,於是模仿高槻以往的做法,故意將臉湊向對方。他在極近距離下抬頭看著高槻說:

「不覺得有我在比較好嗎?要是鳥中途飛過來把你嚇倒,你也不希望鳥飛到身上用嘴啄你或排便吧?」

「……別說了啦,光想就渾身發毛。」

高槻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將上半身微微後仰,與尚哉拉開距離。平常都是他拼命湊過來,但被對方主動靠近還是會保持距離,滿有趣的。

高槻又盯著天空看一會,再次低下頭時,將手放到尚哉頭上。兩人本來就有身高差距,高槻又刻意將手下壓,把尚哉往下按。

「深町同學,你挺囂張的嘛。」

「等等,幹、幹嘛啊!」

尚哉的頭髮就這麼被粗魯地亂揉一通,他拼命掙扎抵抗。

好不容易逃離高槻的魔爪後,尚哉用手壓著亂糟糟的頭髮回頭一看,發現高槻笑了起來。

「……真拿你沒辦法,那好吧,我們一起去。但要答應我,遇到危險時一定要逃得比我快喔。」

「什麼危險?」

「可能有罪犯或妖怪躲在那棟廢屋裡啊。」

「只有老師才會把妖怪也列入考量範圍吧。」

「有什麼關係,可能性又不是零!」

說完,高槻像小孩一樣生起氣來。

等到夜深後,尚哉和高槻再次回到廢屋。

黑暗中的廢屋看起來就像恐怖片場景,尚哉走到門前停下腳步,下意識嚥了咽口水。高槻似乎聽見他吞口水的聲音,回頭壓低音量說道:

「如果會怕,可以留在這裡喔?」

「……我又不怕。」

聽到尚哉的回答,高槻小聲地噗哧一笑。尚哉很不是滋味,便加快腳步走到高槻前面,緩緩走向大門。

一打開大門,就發出「嘰」的聲響,他連忙放輕手部力道緩緩拉開大門,儘可能將音量放到最低。

尚哉本想直接走向玄關,高槻卻戳戳他的肩膀。玄關旁邊似乎可以直通庭院,看來他打算從那裡潛入,於是兩人踩過四處亂長的草叢踏入庭院。在秋日的蟲鳴聲中,尚哉與高槻緩緩靠近建築物。他們姑且準備了筆燈,但現在還不能打開。畢竟要留意鄰居的眼光,要是有人藏匿在廢屋中,可能也會被發現。

一樓的擋雨窗緊閉,高槻悄悄踏上簷廊,將手伸向擋雨窗。第一間房間的擋雨窗拉不動,但隔壁房的擋雨窗發出微弱聲響緩緩開啟。高槻轉過頭確認,尚哉也點頭示意。於是兩人將手搭上擋雨窗慢慢拉開,避免發出聲響。

拉出一人足以通過的縫隙後,高槻又將手伸向擋雨窗內的玻璃窗。

玻璃窗十分滑順地打開了。

高槻從開了個小縫的玻璃窗鑽進屋內,尚哉緊跟在後。

他們闖進的地方是一間和室,透過從外灑入的室外燈源,可以隱約看到房裡放著老舊的衣櫃和梳妝檯。

這時,高槻忽然當場蹲下。尚哉疑惑地往下一看,高槻卻把他丟在一旁,用手撫摸榻榻米,看來是在確認地板髒不髒。跟外觀相比,屋內維持得還算整潔。高槻點點頭後,便直接脫下皮鞋,尚哉也有樣學樣地脫下腳上的運動鞋。

高槻關上玻璃窗和擋雨窗,只留下一點縫隙。小心翼翼地走在榻榻米上,來到房間入口後,又觀察走廊的狀況。

屋內鴉雀無聲,絲毫沒有人的氣息,當然也沒有任何照明。

高槻拿出筆燈穿過走廊,觀察其他房間。屋內還有廚房,在白光照射下,室內果然沒有荒廢的感覺。牆上貼的是兩年前的月曆,餐具櫃和冰箱也都原封不動地保留在原地。尚哉心中忽然湧現想要打開冰箱一探究竟的慾望。冰箱應該沒有插電,但裡面可能有東西……比如屍體。

這時,高槻又戳了戳尚哉的肩膀。

尚哉循著高槻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有幾個超商塑膠袋散落在房間一角,裡面還有看似飯糰包裝紙的垃圾和寶特瓶。

果然有人會來這裡。

高槻又繼續在屋裡前進探索,最後來到客廳。客廳裡放了沙發和電視,還瀰漫著一股微弱卻不太尋常的臭味。聞起來有點像青草味,又有點甜膩,尚哉從來沒聞過這種味道。

當高槻手上的筆燈照到面向庭院的玻璃窗時,奇妙的景象頓時映入眼簾。

撤下窗簾的窗戶四周都被膠帶貼住,彷佛要把窗縫黏死似的。

看到窗縫被黏死,尚哉立刻想到燒炭自殺。難不成有人想在這裡自殺嗎?可是這裡又沒有屍體,空氣中瀰漫的臭味也不像屍臭。

高槻從沙發下撿起某個東西,用筆燈一照。

是一片形似手掌的葉子,已經枯萎了。

「……啊啊。」

高槻小聲嘀咕道: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

「老師……那是什麼?」

「是大麻。有人在這裡栽種大麻。」

高槻冷冷地回答尚哉的問題。

尚哉大吃一驚,看著高槻手上的葉片。大麻不就是毒品的原料嗎?可以栽種這種東西嗎?

不對,就是因為法律禁止,才會在這種廢屋裡栽種吧。

「沒想到真相這麼無趣。」

高槻這麼說。

「看來這棟房子空下來後,就被壞人盯上了呢,還在這裡偷偷種植大麻。栽種大麻時似乎得調節光照,才會把窗縫黏死完全阻隔外界光源,就像這樣。」

高槻再次用筆燈照射被黏死的窗縫,繼續說道:

「我猜他們應該沒有住在這裡,但時不時會過來巡視。這棟房子的鬧鬼傳聞,或許也是這些人放出來的。為了不讓人靠近,才會對小孩子放出這種謠言……但還是會有像紗雪那樣反倒想接近的人。」

「那紗雪她……」

「應該是潛入屋裡的時候,跟剛好來巡視的壞人們碰個正著了吧。她被發現的時候,意識不是很模糊嗎?八成是被強迫吸入大麻吧。後來壞人們不知該怎麼處置,只好偷偷把她放上車,再丟在八王子。」

「大麻這種東西,一檢查就會發現了吧?」

「如果是美國也就罷了,尋獲失蹤的未成年孩子後,一般來說不會檢測是否有大麻反應。紗雪沒被滅口應該就算幸運了。」

高槻說出這種駭人聽聞的話。

但這個推測或許相當合理。畢竟在這間房裡盤據的不是妖怪,而是罪犯。

「那接下來該怎麼做?」

「嗯~在紗雪這件事之後,栽種的大麻應該全都被移動到其他地方去了,這樣要追蹤犯人可能就變得不太容易。但裝作沒看到也不太好,還是先跟阿健商量一下。」

說完,高槻就用自己的手機拍下手上的葉片,連帶這間房子的GPS情報一起傳給佐佐倉。

結果馬上就收到回覆。

「……啊,被罵了。他說『白痴,你在搞什麼啊』。」

看著佐佐倉傳來的訊息,高槻露出苦笑。

「阿健說要過來一趟。總之我們先到外面──」

高槻話還沒說完。

外頭就傳來了車聲。

高槻嚇得立刻關掉筆燈。隨後又聽見疑似關車門的聲音,正好就在這棟房子前面──難道是……

高槻立刻衝向一開始進入的那間和室。在一片漆黑當中,真虧他能行動得這麼快,一路上還沒有撞到東西。說不定闖進房子時,他就已經把房間格局和傢俱配置都記在腦子裡了。

尚哉只能用手摸索慢慢前進,比他早一步來到和室的高槻,從微微打開的窗戶縫隙往外窺視,並迅速收回自己和尚哉的鞋子走回來。他看著尚哉輕輕搖頭,看來真的有人準備進來這棟房子。至於來者──當然是栽種大麻的那些人。

尚哉用眼神詢問下一步該怎麼做,高槻便用銳利的視線掃視屋內,拉起尚哉的手穿過走廊。發現樓梯後,他只往上幾階就直接蹲下,似乎想躲在樓梯牆邊先度過眼前的危機。

隨後又傳來有人拉動擋雨窗的聲音。擋雨窗被拉開時匡當作響,動作比尚哉他們剛才拉動時還要粗魯,可能是因為經常出入所以習慣了吧。接著是踩踏榻榻米的摩擦聲,看來他們走進屋內了。

還能聽到對話的聲音。

「……喂,真的要放火燒掉嗎?危險的東西基本上都處理乾淨了,也沒留下任何證據,不必做得這麼絕吧。」

「不,小心駛得萬年船。天曉得那個小鬼頭什麼時候會說出這裡的事……但讓她吸那麼多大麻,應該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是兩個男人,他們還在和室裡對話。

但對話內容實在太過駭人。他們說的「放火燒掉」,該不會是要把這棟房子燒個精光吧,為了湮滅證據。

高槻轉頭看向尚哉,將食指抵在唇邊,應該是提醒繼續靜觀其變。同時,他也操作手機再次傳訊息給佐佐倉。

觀察了一陣子,那兩個男人才從和室走向客廳。他們似乎隨處走動,隨後又傳來沙發彈簧擠壓的聲音,可能是坐下來了吧。

高槻悄悄穿上自己的鞋,尚哉也同樣穿好運動鞋。

玄關門就在樓梯正前方,從這裡逃出去應該是最快的路線。尚哉和高槻四目相對,互相點頭示意後,便緩緩走下樓梯,踏上玄關門口的水泥地。

就在此時。

尚哉腳邊發出「匡當」一聲。

糟糕──尚哉的表情頓時扭曲。他好像踢到空的金屬水桶之類的東西。

「喂!誰在那裡!」

男人從客廳探出頭,看到尚哉和高槻後立刻衝了過來。

「深町同學,快開門!」

高槻將尚哉推到玄關門前,自己則從玄關口走上走廊,站在前方試圖保護尚哉。

尚哉伸手轉動門把,可是打不開。他頓時慌了手腳,忽然想起門被鎖住,才急忙打開門鎖。這時,他發現衝過來的男人已經對高槻出拳了。聽到某個東西撞上牆面的巨響,尚哉下意識回頭查看,發現高槻把那個男人壓制在牆上。

「深町同學,快跑!」

高槻放聲大喊。

尚哉再次轉動門把,門終於打開。他慶幸地推開門──沒想到門只開一點小縫,發出「鏘啷」一聲後就不動了。尚哉疑惑地瞪大雙眼,才發現門煉還扣著。我是白痴嗎──他在心裡痛罵自己,並急著想解開門煉,卻始終無法如願。除了太過焦急導致手指不停滑開之外,門煉也生鏽完全解不開。

「深町同學!」

「不行,打不開啊!」

尚哉帶著哭腔叫了回去,就聽見高槻咂舌的聲音。這時,另一名男人也開始攻擊高槻。高槻一隻手將第一個男人壓在牆上,用另一隻手擋下第二個男人舉起的拳頭。高槻又用腳往第一個男人腳上一踢,男人便應聲倒地。但同一時間,第二個男人揪住高槻的領口,他的身形比第一個男人還要魁梧。

高槻的身體被狠狠砸向牆壁。

男人接著又往高槻的腹部揍了好幾拳,導致高槻雙膝跪地。

「……!」

尚哉發出淒厲的慘叫衝過去。第一個男人倒地後本想撐起身子,尚哉故意從他身上踩過去,再用頭狠狠撞向壓制高槻的男人的側腹。忽然被這麼一撞,男人頓時失去平衡,高槻趁機扶著牆壁起身,往男人臉上揍了一拳,再默默抓起尚哉的手硬將他推上樓梯。他們只剩下這條退路可走了。

他們跑上樓梯,尚哉在前,高槻在後,兩個男人的怒吼聲也追了上來。尚哉怕到完全不敢往後看,當踏上二樓後,男人的怒吼忽然變成驚呼,隨後又變成「咚咚咚咚」滾下樓梯的聲音。忍不住回頭一看,正好看到高槻將高舉的腳往下踢。從後方追過來的兩個男人,好像被高槻踢下去了。

「老師!」

「先躲到最裡面的房間!」

聽到高槻用怒斥的口氣這麼說,尚哉立刻衝進最裡面的房間,高槻也跟在後頭。尚哉發現那兩個男人又發出怒吼追過來,便立刻關上房間拉門,感覺心臟快從嘴裡跳出來了。看到高槻要把門邊的書櫃拉過來,尚哉也馬上出手幫忙。在男人打開門的前一秒,他們將書櫃壓在門前成功擋住入口。男人用力敲打拉門,為了避免他們將門拉開,尚哉和高槻將全身體重壓上書櫃拼命推壓。

「深町同學,看看能不能從窗戶逃出──」

這時,現場忽然響起「啪沙啪沙」的聲響,彷佛要蓋過高槻未完的這句話。

高槻的身體忽然猛烈顫抖起來。

尚哉無比絕望地轉頭看向室內。

無數個雪白的東西劃過視野。

是羽毛。

他聽見高槻痛苦的喘息聲。

衝進這間房間時,他們根本沒注意到房裡的狀況。

這裡就是那個窗戶破損的房間,還有好幾只鴿子停在破窗對面的架子上,應該是在架上築巢了吧。聽見騷動後,那群鴿子似乎也飽受驚嚇,同時振翅飛起。好幾只鴿子在狹小的房間裡來回飛舞。

高槻立刻跪倒在地。

「老師!」

高槻雙手抱頭,痛苦地呻吟著,尚哉發現他渾身都在發抖。少了高槻後,想從外面撬開門的力量也隨之增強。尚哉用背部抵著書櫃,將全身的體重都壓在上頭,同時對高槻大喊道:

「老師!老師,振作一點!」

「……不……不要……!」

整個人蜷縮在地的高槻,發出近似哀嚎的聲音。

「老師!高槻老師!」

「不要,住手……放開我,不要……!」

「老師、老師!」

高槻不斷呢喃著莫名其妙的話語,尚哉用盡全力對他喊話。

這時,高槻忽然抬起頭。

瞪大的雙眸似乎綻放出蒼藍色的磷光,尚哉大吃一驚。

鴿子在房裡飛來飛去。從殘破的紙拉門灑入室內的戶外燈光,照亮飄落四散的羽毛和蹲伏在地的高槻。

可是,高槻眼中的光芒卻比這道光還要亮。

「不要……拜託、快住手……!」

高槻說話時,發出藍色光芒的眼中盈滿了恐懼。

「我……我不要……去、去那個地方……」

高槻忽然往前撲倒在地,彷佛斷了線的傀儡人偶。尚哉立刻想伸出手,但那一瞬間卻感覺到拉門快要被撬開,才又急忙將體重壓回書櫃,懷著想哭的心情拼命推壓拉門。

他到底這麼做了多久呢?經歷近乎永恆的漫長時間後,尚哉忽然發現門外不知不覺靜了下來。也感受不到原本用力敲打門板不斷叫囂的那兩個男人的氣息。

尚哉慢慢將壓在書櫃上的身體退開,再次觀察門外的動靜,但一點聲音也沒有。那兩個男人應該走了吧。

尚哉走向倒臥在地的高槻,搖搖他的肩膀,但高槻似乎完全失去意識,沒有任何反應。就算尚哉低聲呼喚,依舊不省人事。

這時,尚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跟剛才在客廳聞到的味道不一樣,是焦臭味。

驚訝地回頭一看,發現陣陣白煙從書櫃壓著的門縫間飄進來。

那兩個男人闖進來的時候,好像說了些什麼。對了,好像是放火燒掉之類的──該不會真的縱火,打算連二樓的尚哉和高槻,消滅所有證據?

尚哉著急地移開書櫃,將手伸向拉門,門卻絲毫不動,應該是被人從外面用棍棒堵住了。尚哉絕望地敲打門板,心想,不會吧?

走到窗邊往下看,發現煙霧不斷上竄。現在雖然只有客廳起火,但火勢遲早會蔓延到整棟房子。這下糟了。

「老師!老師,醒醒啊!不趕快逃出去的話,會被燒死的!」

想把昏倒的高槻叫醒,但他還是沒有恢復意識。看來只能扛著高槻逃生了,但不管尚哉怎麼努力,光是要拉起高槻就已經快要耗盡臂力。火災現場的蠻力都是騙人的,感覺根本扛不起高槻。

期間,濃煙也不斷湧進房裡,還能感受到熱度。尚哉咳個不停,低頭看著拉到自己膝上的高槻的臉,祈禱他能趕快醒來,但那雙被纖長睫毛封住的眼瞼卻動也不動。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做,怎麼會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從沒想過自己竟會如此無力。尚哉看了看竄進房裡的濃煙和毫無動靜的高槻,懷著走投無路的心情在心中暗自求援。真希望現在馬上有人來救他們,不管是誰都好。他用顫抖的手指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卻不知道該打給誰。消防局嗎?還是警察局?他們現在能及時趕到嗎?

畢竟最可靠的這個人,偏偏在這種時候昏倒了。

煙霧變得更濃了。尚哉拿出手帕蓋住高槻的嘴巴,自己則將嘴壓在肩膀上,想盡量防止濃煙嗆入口鼻。就算鄰居發現火勢報警處理,他們能不能活到救援趕到的那一刻?說到底,高槻明明是僱他來當常識擔當,自己為什麼沒能阻止高槻來這裡犯險呢?

高槻的意識仍未恢復。

「老師……我真的不想跟你一起死在這裡耶……」

高槻曾說「遇到危險時,你一定要先逃跑」。

但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呢?

就在此時。

尚哉聽到車子停在屋外的聲響,驚訝地抬起頭來。

「──彰良!深町!喂,你們在哪裡!」

是佐佐倉的聲音。他已經趕來了嗎?

於是尚哉對著窗戶大聲呼救。

「佐佐倉先生!我們在二樓,最裡面的房間!」

佐佐倉沒有回答。

但尚哉立刻聽見衝上樓梯的腳步聲。他一邊咳嗽,一邊奮力嘶吼「我們在這裡」,接著門外便傳來「喀咚」一聲。

佐佐倉用力拉開門跑進來。

「彰良!深町!沒事吧!」

他的身影看起來雄偉又可靠,放下心中大石的尚哉,勉強用泫然欲泣的聲音說「我們沒事」。

尚哉不管怎麼努力都扛不起的高槻,佐佐倉卻輕輕鬆鬆就揹著他逃出屋外。火勢雖然已經從客廳蔓延到走廊,但尚未波及到勉強能通往室外的和室。

逃出屋外後,消防車和警車正好抵達。佐佐倉把高槻隨便扔進他開過來的車子後座,又把尚哉推進副駕駛座後,跟從警車上下來的制服警官談了一會。

不久後,可能是談完了吧,佐佐倉才走回車子坐進駕駛座。

「──總之,先把你們送回彰良家。」

說完,佐佐倉立刻發動車子,後方的消防車也開始滅火。尚哉隔著後擋風玻璃看了一會消防隊往熊熊燃燒的房子噴水的畫面,又把視線移向躺在後座的高槻。

高槻依舊維持被佐佐倉放進後座的姿勢,完全沒動,癱軟地倒臥在座椅上。

「……咳。」

尚哉才剛開口就咳個不停,正在開車的佐佐倉拿了瓶裝水給他。這好像是佐佐倉喝到一半的水,但尚哉還是心懷感激地收下。冰涼的水充分浸潤差點被濃煙嗆傷的喉嚨。

「那、那個……」

尚哉再度開口後,佐佐倉兇狠地瞪他一眼。

那股銳利的視線讓尚哉頓時有些膽怯,但還是繼續說道:

「你、你很快就趕來了呢。」

「喔,收到彰良的訊息之後,我就馬上飆車過來了。」

佐佐倉這麼說。可能是因為被煙嗆傷,原本就低沉的嗓音變得更加嘶啞,壓迫感更強了。

「警視廳的工作沒問題嗎?」

「當時我正好結束值勤準備回家。只不過車子是跟同事搶來的,總之沒事。」

真的沒關係嗎?尚哉實在看不出來。

這輛車的外觀乍看之下相當普通,但其實是偽裝成民用車的警車,不停傳出的警網無線電甚至多到有些惱人。佐佐倉不發一語地繼續開車,但駕駛技術比想像中還要穩。只有無線電傳來「發現可疑車輛」時,佐佐倉才會瞄無線電一眼。

「──喂,把事情經過告訴我。還要一陣子才會到彰良住的公寓。」

佐佐倉隔一段時間才開口,尚哉便將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當尚哉說出「神隱」這兩個字時,發現佐佐倉握著方向盤的手忽然顫了一下,但佐佐倉對此沒有特別回應,而是讓尚哉繼續說明。

話題結束後,佐佐倉才重重地嘆口氣。

「……真受不了,大白痴!」

說完,佐佐倉用力朝車窗打一拳。

基於反射動作,尚哉立刻道歉。

「對、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不,不是在罵你,是罵躺在後座的那個大白痴!蠢貨!」

佐佐倉咬牙切齒地說,原本就殺氣騰騰的眼神變得更像狂犬了。

隨後,他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盤好一陣子,又再次發出嘆息。

「──總之,先不追究你們非法入侵民宅這件事。」

他這麼說。

「請問,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聽到尚哉的疑問,佐佐倉又瞪他一眼。

「對。」

他只丟出這句話,手指又焦躁地敲起方向盤。

這個回答,是指經常像這樣幫他壓下非法入侵的騷動?還是高槻經常失去意識昏倒?還是偶爾被捲入犯罪的風險?尚哉聽不出來,但也沒打算再次提問。因為他覺得,應該是「以上皆是」吧。

高槻居住的公寓位於代代木。

再次扛起尚未恢復意識的高槻,佐佐倉叫尚哉翻找高槻的口袋,找到鑰匙後,就熟門熟路地走進高槻家裡。

這個兩房一廳的家打理得一絲不苟,但跟研究室一樣有很多書櫃。與研究室不同的是,家裡的書櫃有很多研究著作以外的書籍,還放了風景相片集和小說等等。當尚哉看到自己也讀過的書籍書背時,心中有種莫名的喜悅,但也覺得有些意外。

「……老師家裡居然有這麼多書啊。」

「什麼?」

聽到尚哉的嘀咕,佐佐倉回過頭。

「沒有啦,因為老師不是能把讀過一次的文章或照片全都記下來嗎?這樣家裡就不必留這麼多書了吧。」

「啊啊,他是覺得『喜歡的書不管看多少次都很有趣』。因為家裡都快被書塞滿,之前也問過要不要丟掉一點,反正都已經記在腦子裡了,應該沒差吧。結果他回答『跟喜歡的人不管見幾次面都會很開心吧,書也一樣,喜歡的書可以讓人一讀再讀』……我是不太懂這種感覺。」

說完,佐佐倉用鼻子冷哼一聲,可見平常不太看書。

「別說這些了,去那邊的浴室拿幾條毛巾過來。總之想先讓這傢伙躺下來休息,但要是髒兮兮地把他躺上床,他之後一定會說『床單髒了』發脾氣。這傢伙在這方面真的很囉唆。」

被佐佐倉這麼一說,尚哉就用浴室拿來的毛巾鋪在床鋪和枕頭上,佐佐倉才把脫下外套的高槻放到床上。頭髮凌亂,臉也沾上汙漬的高槻,完全失去平常那種風度翩翩的紳士模樣。

尚哉心想,至少把臉擦乾淨吧,便用沾溼的毛巾替高槻擦臉。但高槻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尚哉越看越擔心,還是忍不住問佐佐倉:

「那個,老師真的不要緊嗎?完全不省人事耶。」

「情況超出負荷,所以他沒電了,放著不管就會自動復原。」

「……怎麼這樣,又不是電腦。」

「類似啦。他短時間內不會醒來,想在他臉上塗鴉的話,那裡有筆。看是要畫鼻毛,還是在額頭上寫個『肉』字都可以,隨你高興。」

「我、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對了,老師被剛才那兩個人揍了一頓,這也讓我很擔心。」

「他被揍了?哪裡?」

「我記得是腹部……捱了幾拳吧。」

聞言,佐佐倉皺著眉頭,低頭看向高槻。

「……好像沒有吐,應該沒事……但我還是確認一下。」

說完,佐佐倉就慢慢解開高槻的襯衫鈕釦。解開襯衫一看,就能看到腹部一帶有好幾個紅腫的區塊,應該就是被打的地方吧。

佐佐倉輕輕用手按壓那些部位。

「也沒有發熱。這點小傷應該不要緊。」

說完,他本想將鈕釦重新扣好,但扣到一半似乎就覺得麻煩透頂。

「反正醒來也要換衣服,何必扣起來。」

自言自語後,佐佐倉就把掀開的棉被往高槻身上隨便一蓋。他對高槻的態度基本上都很隨便,是因為從小就認識,還是個性的問題?

可能是隨便亂蓋的關係,高槻的上半身幾乎都露在棉被外面。雖然現在這個季節還不算冷,尚哉還是默默地為他重新蓋好棉被。從敞開襯衫中露出的肌膚,以男性來說太過白皙,捱揍的紅腫部位才顯得更慘不忍睹。

這時,尚哉忽然想起瑠衣子說過的話。

高槻背上有兩道宛如翅膀被切下的傷痕。

既然這個人現在失去意識也不省人事,只要把他身體翻過來,就能確認那兩道傷痕了吧。

「──喂,你在幹嘛?」

被佐佐倉這麼一喊,尚哉才猛然回神。看來他下意識對高槻的肩膀伸手了。

尚哉連忙將手收回,轉頭看向佐佐倉。

「那、那個……」

話還沒說完,他就敗給佐佐倉銳利的目光,再次將視線落在高槻身上。

睡著的高槻就像作工精細的人偶。儘管在這種面無表情的狀態下熟睡,還是能看出精緻立體的五官。

或許是由於記憶中的高槻永遠笑臉迎人,尚哉低頭看著他時,有種目睹未知面貌的感覺。

「──請問……」

他想起一件事。

高槻失去意識昏倒前的那雙眼睛。

感覺似乎綻放出蒼藍色磷光的──夜空色的瞳孔。

當時高槻還說了「不要,我不要去那個地方」。

表情就像看到閃現在腦海中的回憶一樣。

「那個,佐佐倉先生……可以請教一件事嗎?」

「什麼事?」

「老師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尚哉將疑問脫口而出。

佐佐倉挑起一邊眉毛。

「老師過去到底經歷什麼,才會變成這樣?」

尚哉心中又浮現出另一個疑惑。

在暑假接近尾聲的研究室。

尚哉坦承自己過去碰到的怪事時,高槻說了奇怪的話。

『如果有人覺得你很噁心,那個人應該也覺得我很噁心吧。』

尚哉後來不斷思考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簡直就像在說──自己和尚哉是同類。

夜空色的眼眸,以及近乎異常的記憶力。

仔細想想,這確實不像普通人類。

就像尚哉的耳朵,也跟普通人不一樣。

難道高槻──也是這種人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

佐佐倉拋出先前尚哉提問時同樣的問題。

尚哉說:

「我不知道,只是──不是單純因為好奇才問的。我真的……很想了解。」

哪怕這是越線的行為。

畢竟尚哉說出自己的遭遇時,高槻就已經越過尚哉拉的線了。

既然如此,就算要將手伸進高槻圍起的線內,尚哉也想知道高槻的過去。

尚哉想知道總是笑臉迎人的高槻真實的一面。

佐佐倉低頭看著尚哉,咂了一聲舌。

見他轉身就要離開房間,尚哉有些驚慌。

「佐、佐佐倉先生!」

「──過來這裡。別管彰良了,喝點東西吧。」

佐佐倉將尚哉推到客廳的沙發後,徑自走向廚房。

他還是那副熟門熟路的樣子,光明正大地打開冰箱。

「真是的,裡面還是沒什麼像樣的東西……畢竟那小子幾乎不下廚嘛──哦,臭屁的傢伙,居然放了莫札瑞拉起司啊。好,還沒過期,吃吧吃吧。」

佐佐倉說著聽起來有些不妙的自言自語,並拿出起司塊和番茄。

過了一會,佐佐倉就端著盤子走回來,上面放了切片的莫札瑞拉起司和番茄,還淋上橄欖油。雖然平常不會下廚,冰箱裡卻只放了可以拿來下酒的食材,沒想到高槻還有這種成熟男人的一面。明明平常都只吃甜食。

佐佐倉又擅自從架上拿了瓶紅酒打開,倒入兩人份的玻璃杯中,中途卻忽然停下動作。

「──深町,你未成年嗎?」

「是的。」

「那可不行。我記得冰箱裡還有薑汁汽水,你喝那個吧。」

佐佐倉用下顎指了指冰箱,看來是要尚哉自己去拿。這時尚哉忽然想到,對喔,這個人是警察,應該不會教唆未成年飲酒。

尚哉打開冰箱一看,發現裡面的薑汁汽水瓶身寫有「無糖」二字。如果是甜的飲料,他就不太想喝,但這個應該沒問題吧。當尚哉拿著瓶子走回客廳時──

已經喝起紅酒的佐佐倉說:

「──彰良他十二歲的時候被神隱過。」

「什麼……」

尚哉瞪大雙眼,忍不住往寢室方向看。

「某天晚上,在世田谷自家二樓的彰良忽然消失了。那傢伙的父母就在一樓客廳,卻沒聽到有人從玄關出去的聲音。他的每一雙鞋子都在,房裡也沒有什麼東西被帶走,聽說只有房間窗戶是打開的。當作離家出走實在不太自然,但當成綁架又說不通。當找了整整一週都沒有消息後,警方才改為公開搜查,但還是遲遲找不到彰良。由於情況太過離奇,當時新聞媒體就以『神隱事件』來報導。」

佐佐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才喝一大口紅酒。把深紅如血的紅酒當成水一飲而盡後,佐佐倉又拿起酒瓶往玻璃杯倒酒。

「警方懷疑是綁架,卻沒有接獲任何贖金的要求。他母親已經有點歇斯底里,父親也心力交瘁。結果一個月後──才終於找到彰良。」

尋獲地點是在京都。失去意識的高槻倒在鞍馬附近的馬路上,彷佛被遺棄在此似的。

「被發現的時候,彰良並沒有穿鞋,但腳底板卻乾乾淨淨,所以警方認定彰良是被某人開車載到這裡遺棄。不過後續警方也沒有接獲可疑車輛的情報。」

尚哉覺得這個故事很熟悉,跟這次紗雪的事件簡直如出一轍。而且──也跟高槻課堂上說過的「從京都移動到淺草的年輕人」,被天狗擄走的安次郎的故事很像。

「此外,還有另一個疑點。被發現的時候,彰良的背部在流血。背上有兩處大範圍的皮膚被剝下來了,形狀正好是從兩邊肩胛骨延伸到腰骨附近的細長三角形。」

媒體並沒有在傷口一事著墨太多,但高槻的家人看到傷口後大受打擊。兒子年紀還小,身上就留下會烙印一輩子的傷痕。

「彰良恢復意識後,完全不記得失蹤期間的事。但在那之後,就對鳥類異常恐懼,記憶力也急速成長──有時候眼睛的顏色還會改變。」

對於高槻的失蹤,警方沒找到任何線索。

看到兒子平安回家,家人當然高興,但想到兒子失蹤的那一個月不知道經歷了什麼,也覺得惶恐不安,畢竟人類對無法解釋的狀況感到懼怕。況且兒子回來後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不管是偶爾會變成藍色的眼睛,異於常人的記憶力,還是看到鳥類就會倉皇失措失去意識,背後的原因都讓人百思不解。

「那傢伙有一個不太正常的親戚。某天那個老太婆對彰良的母親說『彰良一定是被鞍馬的天狗綁架了』──『快要變成天狗的時候,被切下翅膀送回人間了』。」

「……這麼說來,老師之前在課堂上說過,鞍馬地區有天狗的傳說。」

一般人應該只會把這些話當成胡言亂語吧。

但高槻的母親當時完全無法理解兒子身上的變化,精神狀況已經相當耗弱。

所以她聽信這個說法,認為自己的兒子被天狗綁架了。

天狗有翅膀,所以兒子才會懼怕有翅膀的鳥,背部的傷也是因為原本長在背上的翅膀被切下來──她堅信這就是兒子差點變成非人類的證據。

「所以……總之發生很多事,那傢伙也沒辦法繼續待在家裡。被國外的親戚收養幾年後,在上大學前回到日本,開始在外獨居的生活。彰良的家境富裕,父母在金錢方面幫了不少忙……但也只會給錢而已。」

佐佐倉用嫌棄的口吻,述說高槻當年的狀況。

從某個時期開始,父母看著尚哉的眼神就變得緊張兮兮。

高槻的父母看著他的眼神應該也同樣緊張吧,或是根本連看都不看一眼。

……可能還對他說過「噁心」。

高槻總是面帶微笑,燦爛又和藹可親的笑容。

還以為他一定是在充滿愛情的環境下長大的人,所以對誰都能溫柔體貼,露出爽朗明媚的笑容。

完全沒發現高槻藏在燦爛笑容背後的秘密。

聽著佐佐倉的聲音,尚哉握緊手上的薑汁汽水瓶。

同時,也希望佐佐倉的聲音出現扭曲。

他從來沒有如此期盼過。如果佐佐倉是在說謊就好了,至少是誇飾也行,希望現實不像佐佐倉說得這麼離譜。

但殘酷的是,佐佐倉的聲音沒有一絲扭曲,讓尚哉忍不住悲從中來。

佐佐倉再次大口喝下杯中紅酒,繼續說道:

「我根本不在乎那傢伙失蹤時經歷什麼。既然已經平安回家,那不就好了嗎?就算差點變成天狗,還是被UFO抓去改造,又有什麼關係呢?但他的家人反而過不了這一關──從國外回來後,彰良的腦袋雖然好到可以隨意選擇法律、經濟或醫學這幾條路,卻說想研究民俗學,從大學一路讀到研究所,很快就當上副教授。之所以想研究都市傳說和怪談這種東西,或許也是覺得自己遭遇的可能是超自然的某種現象,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嘛。就像這次一樣,每次的結果幾乎都是罪犯搞的鬼。那傢伙根本靠不住,這也不是第一次被捲進犯罪。可是……我更怕他以後『真的』會碰上那些事。」

佐佐倉繼續說道:

「如果是犯罪也就罷了,我是警察,總有辦法解決。但如果是真正的靈異事件,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我也會變得束手無策。」

「……警察果然不會插手管這種事件吧。」

「也不會完全不管啦……負責的單位不一樣。」

「單位?難道有專門處理靈異事件的單位嗎?」

「雖然沒有對外公開,但的確有。他們的頭子是讓人完全不想積欠人情的那種人,所以我根本不想靠近他們。」

佐佐倉說話時,整張臉都皺得緊緊的。雖然不太清楚,但尚哉覺得那個單位一定很難搞。負責管理這種事件的單位,當然不好對付。

他喝了一口抓在手裡一直忘記喝的薑汁汽水,已經早就退冰了,所以甜味變得更加明顯。

「那個……」

「幹嘛?」

「……不能讓我喝點紅酒嗎?」

「當然不行啊,你未成年耶……真是的。」

佐佐倉忽然戳了戳尚哉的頭。

「啊,等等,你幹嘛啊,你是暴力警官嗎?」

「少囉嗦,臭小鬼……既然會聽到哭,一開始就不要問啊,傻子。」

說完,佐佐倉又戳了戳尚哉的頭。

尚哉吸了吸鼻子回答:「我才沒有哭。」

隔天,那棟廢屋也登上了新聞版面。逃亡的犯人當晚就落入警方的包圍網遭到逮捕。報導中也提到栽種大麻一事,犯人的說法似乎是「種來自己吸食的」。

報導完全沒有提及高槻和尚哉隻字片語,幸好紗雪遭遇的事件也沒有被報導出來。既然當事人都不記得了,還是不要驚動媒體,以免傷害再次擴大。

事件發生幾天後,尚哉來到高槻的研究室。

高槻跟平常沒什麼兩樣,轉頭對走進研究室的尚哉露出溫柔的笑容。

「嗨,深町同學……上次真是抱歉,害你碰上危險了。」

看著高槻滿懷歉疚地這麼說,尚哉一時半刻說不上話,只能含糊地說出「不會」、「沒關係」這種無關緊要的話。

那天尚哉離開公寓時,高槻還沒清醒。他不知道高槻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恢復意識的高槻。

看著尚哉的反應,高槻面有難色。

「……這樣啊。深町同學,阿健跟你說了我的事吧。」

佐佐倉似乎沒跟高槻說他已經把這些事告訴尚哉。但高槻從尚哉的態度就察覺一切,露出一抹苦笑。

高槻指著椅子要他坐下,尚哉也乖乖地在摺疊椅上坐下來。高槻像平常那樣裝了飲料過來,他自己的是香甜熱可可,尚哉的則是苦澀黑咖啡。

看著高槻準備飲料的背影,尚哉問道:

「老師,你之所以研究都市傳說和怪談,是想找到跟自己相同的案例嗎?」

高槻的手停住了。

尚哉對著動也不動的背影繼續說道:

「你想查出當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才會到處收集不可思議的故事吧?」

「──……因為一直困在未知的謎團中很可怕嘛。」

高槻轉過頭來。

他將裝好飲料的杯子拿在手上走向尚哉說「來,請用」,並把大佛圖樣的馬克杯拿給尚哉。他將自己的藍色杯子拿到嘴邊喝一口,露出幸福的微笑。熱可可和咖啡的香氣互相結合,慢慢融入充滿舊書氣味的研究室空氣當中。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天狗綁架了,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說不定只是被變態綁架,被注射改變眼睛的顏色和大腦結構的奇怪藥物,被狠狠凌虐之後,背上的皮膚還被剝下來……若真是如此,那我背上的皮膚可能還在世上的某個角落。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高槻陶醉地眯起眼睛這麼說,彷佛在享受熱可可的香氣。他用紅色的舌頭舔了舔杯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讓人不禁毛骨悚然的恐怖笑容。

「假如真是這樣──我背上的皮膚被保存在某個地方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那個犯人。從自己身上割下來的皮膚居然還在某人手上,光想就令人作嘔。」

高槻面帶微笑地這麼說,接著又喝一口熱可可。

「從某個角度來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神隱怪談。又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犯罪的被害者……這世上充滿各種怪談軼事,絕大多數都是這種感覺。跟我在一起之後,深町同學應該也發現了吧。」

啊啊,確實如此。不論是凶宅疑雲的公寓套房,被針纏上的女孩們,還是神隱事件,全都是人類在作怪。

高槻「喀咚」一聲放下杯子,將一邊手肘靠在桌上託著下顎。現在是深棕色的眼睛盯著半空中,不知道在看什麼。或許是過去的某段記憶,實際上也可能是盯著視線前方書櫃上的一排書背。

「那些神秘傳說誕生的背後,通常都是悲慘到說不出口的現實事件。將這些可怕的事件套上傳說或故事的外衣,人們才能安心許多。」

放在現實生活中太過悽慘,但變成虛構故事就能勉強忍受。

如果當成跟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甚至還能樂在其中。

所以,這個世上才會充滿傳說和故事。

大部分的人都不願面對藏在故事背後的真相。

可是……

「民俗學這門學問,就是要調查研究這些傳說故事誕生的背景。換句話說,是為了釐清故事背後真實事件的學問。這樣一來,若能查出相同案例的真相,或許就能明白我當時究竟遭遇了什麼。這個道理──也可以套用在深町同學你所遭遇的事。」

高槻繼續說道:

「我的眼睛、背上的傷痕──以及深町同學的耳朵,我想可能都沒辦法恢復原狀了。事到如今才要釐清這些怪異現象的成因,或許也不能改變什麼,至少健司是這麼想的,之前也勸過我。可是……與其被矇在鼓裡,我還是覺得查清楚比較好。如果往後的日子都要對真相視而不見,還不如戳瞎眼睛。」

高槻依舊託著腮幫子,緩緩將視線往上移,緊盯著尚哉問道:

「那你呢,深町同學?」

「我……?」

「你不想知道十歲夏天那一晚的真相嗎?」

那天的亡者祭典的真相。

事情發生後,到祖母過世前的那四年,尚哉每年都會去祖母家玩。但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深夜的祭典,問祖母和親戚,他們也不願多說。他懷疑祖母知道些什麼,但祖母總說「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就閉口不談。

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相了。

可是說不定……

跟這個人──跟高槻一起的話,或許可以解開這個謎團。

「為了找出所有真相,往後我還是會繼續研究。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深町同學能從旁協助。我不會勉強你,畢竟經過上次那件事,你也知道可能會發生危險。不過……如果你能留在身邊,我會很開心。既然我們都是可能遭遇過真實怪異現象的人,說不定就能找出真相。」

尚哉不禁心想──

啊啊,瑠衣子說的那些話或許沒錯。

高槻真的是落入凡間的前天使。

因為這個提議簡直就像惡魔的邀約。面對一個以為自己會孤獨終生的人,他釋出了「我跟你是同類」的善意。

怎麼可能抗拒得了呢?

尚哉將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杯上的迷幻大佛一眼,再重新看向高槻。

「──那個,我下次可以帶自己的杯子過來嗎?」

「咦?」

「想用大佛圖案以外的杯子,喝這裡的咖啡。」

高槻將抵在桌面的手肘鬆開,將身體微微傾向尚哉,直盯著他的臉看。

看了他的表情,尚哉心想,什麼嘛,原來這個人比想像中還要膽怯。明明剛才還裝腔作勢地說「我不會勉強你」。

「我也……很想知道。我跟老師遭遇的這些事,全都想知道。」

「深、深町同學!」

高槻的眼睛變得閃閃發光。尚哉心想,天啊,又是這個黃金獵犬的笑容。那和善親切的燦爛笑容,彷佛在形容雀躍到無可自拔的心情。

「那,深町同學……呃,之後就請你多多指教囉!」

高槻伸出右手。不在乎社交距離,總是馬上就提出要求握手的習慣,應該都是在國外生活養成的吧。

尚哉雖然覺得日本人又沒有這種握手的習慣,卻還是握住高槻的手。

「好……請多多指教。」

尚哉之前由於「跟老家養的里歐很像」這個原因,買了一個小狗圖案的杯子。他決定就帶那個杯子來研究室。

──《副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測1 民俗學如是說》完

* * *

3古代寺院中帶髮修行的少年,通常會與僧侶發生不正當的性關係。

參考文獻

『江戶の怪奇譚』氏家幹人(講談社文庫)

『日本現代怪異事典』朝裡樹(笠間書院)

『江戶怪談集 中』高田衛編‧校注(巖波文庫)

『仙境異聞‧勝五郎再生記聞』平田篤胤著 子安宣邦校注(巖波文庫)

『幽霊名畫集』辻惟雄監修(ちくま學芸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