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吐出針的女孩
第一卷 民俗學如是說 第二章 吐出針的女孩* * *
大學的暑假十分漫長。
畢竟有整整兩個月。有些學生會去打工、旅行或集訓,忙碌地度過這兩個月,但對與這些活動無緣的學生來說,甚至到有點百無聊賴的程度。
比如深町尚哉這種學生。
「好~熱~喔……」
尚哉在西神田承租的套房公寓地板上翻了個身,拿著團扇「啪沙啪沙」地對自己搧風,用呆滯的聲音低喃著。
蟬在外頭大合唱著,氣勢極其驚人,讓人訝異在東京都內也有這麼多蟬。灑落而下的陽光火辣辣地燒著柏油路面,天氣預報每天都在報導「破記錄的高溫」。為了節省電費,尚哉儘可能不開家裡的冷氣,打算白天窩在圖書館,但外面熱成這樣,光是出門就得做好必死的決心了。唯獨這種時候才會認真地思考,地球暖化的確是相當嚴重的問題。
暑假開始至今大概過了一個月,換句話說,還剩一個月,這種生活還要繼續下去。如果要上課就非得走出房間不可,但要是沒什麼事,連家門也不想踏出去。
這時,放在地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他收到一則來自外文課群組的LINE訊息。
喂~有沒有人想去海邊啊?我朋友在江之島的海之家打工,叫我過去找他,還會算便宜一點。
在大學的課程中,外文課是唯一最像高中上課氣氛的課程。因為是必修課,蹺課的人相對也較少,上課方式也跟過去的英文課沒什麼差別。
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隱約產生「同班同學」的概念吧。修同一堂外文課的人經常會結伴出遊,也常揪團喝酒。之所以會刻意建一個LINE群組,也是這個原因吧。
看著螢幕好一會,群組內陸陸續續對最先發聲的人回覆訊息或貼圖──我要去、抱歉我不行、當然要去啊、得再瘦兩公斤不然穿不下泳裝了。
看著氣氛熱烈不停跳出訊息的對話框,尚哉也默默送出自己的回覆。
抱歉我沒錢,就不跟了。之後記得上傳照片喔,我也想分一點夏日的回憶。
──拒絕邀約的時候必須小心謹慎。
要是一口回絕,會壞了對方的興致,還會被當成難相處的人遭到孤立。必須要簡單地道個歉,搬出讓人覺得「那就沒辦法了」的理由,再補上「其實真的很想去」這種感覺的說法……雖然不太喜歡自己充滿算計的行為,但這也是在過去人生中學會的處世之道。
看到對方立刻回覆「OK」的貼圖後,尚哉輕輕嘆口氣。
他茫然地想著,海邊啊。
已經好久沒去了。外文課的同學都是活潑善良的人,一定會玩得很開心吧。在海灘上光腳奔跑,驚呼連連地踩在熱燙的沙子上,就這麼衝進海里游泳。游到心滿意足後,去海之家吃一碗拉麵,說不定還會玩打西瓜或沙灘排球。
尚哉心想一定很好玩吧,並閉上眼睛。不能有好想去的念頭,那些都是線外側的事。
話雖如此,說到尚哉這個夏天的行程,只有幫中小學生批改作業和修改作文的打工而已。這是遠距教學補習班的外包工作,在家裡或圖書館都可以隨意登錄。他也沒有旅遊計畫,獨自出遊不僅麻煩,實際上也沒這麼多錢。頂多只想趁休假期間去看幾部有興趣的電影。一直閒得發慌,連自己都覺得空虛的地步。
他心想,要是暑假一晃眼就結束該有多好。
這時,手機又震動起來。
如果只是訊息,尚哉決定先放著不管,但手機卻一直震個不停,看來是有人打電話來。
他伸手拿起手機一看,螢幕上顯示的是高槻的名字。
尚哉頓時心生猶豫,卻還是放棄抵抗接起電話。
「……喂,你好。」
『啊,深町同學,你好,每天都好熱喔!有時間的話,要不要一起去看幽靈啊?』
手機傳出悅耳的嗓音。
但感覺說的這句話,前半段跟後半段完全沒有邏輯。
最後一次見到高槻,是在暑假前最後一堂課上。在那之後已經一個月了,就好的意義和不好的意義來說,高槻似乎沒什麼變。
尚哉有些錯愕地將一隻手輕輕放上頭額。這話在高槻的腦袋裡應該充滿邏輯,但尚哉這等凡人還是需要將資訊補足。
「……那個,是在說打工的事嗎?難不成又接到跟幽靈有關的調查委託了?」
『不,不是打工啦,只是單純想找你去看幽靈而已。很好玩喔?』
這人都已經老大不小了,邀人的口氣卻還是這麼幼稚。
不過,「去看幽靈」究竟是什麼意思?
『咦?深町同學,難道因為正值暑假,你回老家去了?還是跟朋友或女友去海邊、水上樂園或旅行,正在享受夏日時光把自己曬成古銅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跟你道個歉,應該來不了吧?』
「我沒有回老家,沒有朋友沒有女友,也不喜歡夏天,所以沒在享受,也不打算享受。」
『……抱歉,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事?』
會擔心是不是傷了對方的心,看來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尚哉又輕輕嘆口氣,將身子轉向另一側,從已經被自己的體溫溫熱過的地板,轉移到稍遠處還沒變熱的地板上。
「去看幽靈,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探索廢墟,還是半夜潛入廢棄醫院試膽?那樣感覺滿涼快的,應該不錯。」
『啊,沒有,行程是在白天,不是要去那種地方。要去看幽靈畫。』
「幽靈畫?」
『沒錯,畫在圖紙上的幽靈。每年只有這段時期看得到喔!』
電話另一頭傳來高槻興奮的嗓音。
尚哉在地板上翻了個身,不知怎地,竟對他隨時都能如此雀躍的性格有些羨慕。
高槻邀請尚哉去的,是名為「谷中圓朝祭」的活動。
在谷中的全生庵寺廟中,會對外展出三遊亭圓朝這個人過去收藏的幽靈畫,展期是整個八月。
三遊亭圓朝是活躍於幕末至明治年間的落語家,代表作為《怪談牡丹燈籠》和《真景累之淵》。在高槻介紹後,尚哉也去圖書館翻閱,風格非常驚悚。印象中的落語大部分都是喜劇題材,但圓朝擅長的反而是接近說書的人情冷暖題材和怪談題材。
雖然沒辦法答應跟同學一起去海邊玩的行程,高槻的邀約卻讓他有些心動。每年只有這個時期才看得到的畫感覺也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尚哉也覺得人不能整個夏天都窩在家裡不出門。
所以,尚哉在八月下旬的某一天前往日暮裡站。
雖然是第一次去日暮裡站,但車站本身相當氣派,不但站內有商業設施進駐,人潮也很多。他跟高槻約在北口碰面。聽著塞進兩隻耳朵的耳機傳來的音樂,從包包裡拿出suica準備通過票閘口時──尚哉卻忍不住停下腳步。
高槻就站在票閘口對面的牆邊。
明明是暑假期間,高槻今天還是一身西裝。他原本就是身材高挑的人,又是這身裝扮,跟周圍充滿暑假氣息的人潮比起來相當顯眼。但問題不在這裡。
高槻身旁還有另一名男性。
乍看之下的第一印象是「好魁梧」。
首先他比高槻還要高,而且遠遠就能看出體格高壯又結實,從短袖上衣露出的手臂充滿肌肉線條。此外,最關鍵的特徵就是男人甚至戴著墨鏡。說白一點,感覺超級恐怖。
那個男人正在跟高槻說話。高槻雖然像平常那樣笑嘻嘻的,但不管怎麼看都像是被纏上了。怎麼辦?是不是該報警?
尚哉才這麼想,高槻的視線就轉了過來,面帶笑容地對他招手。尚哉迫於無奈,只好通過票閘口往兩人走去。
「嗨,深町同學!謝謝你來赴約,今天也很熱耶。」
「……老師,我才想問你不熱嗎?居然穿這種西裝,甚至還穿了外套。」
「因為我是紳士呀!紳士在外人面前一定要西裝革履。而且這是夏季用的輕薄衣料,其實不會很熱啦。」
高槻笑著這麼說,確實也沒有流很多汗的模樣。看來是不怕熱的體質吧。
剛才那位長相兇惡的墨鏡男,默默地聽著尚哉和高槻的對話。看他沒有離開,可見是跟著高槻來的吧。雖然高槻說可能會有幾個研究室的研究生一起來,但這個男人怎麼看都不像研究生啊。
「對了,還沒介紹吧!深町同學,這位是阿健喔!」
留意到尚哉的視線後,高槻才笑容滿面地替他介紹,但忽然聽到「阿健」二字,也不知該做何反應。難不成要我也喊他「阿健」嗎?怎麼可能啊?
思及此,尚哉才發現之前聽過「阿健」這個名字。
對了,好像是教高槻防身術的那個人吧。
長相兇狠的男人開口道:
「……你是彰良的學生嗎?」
他用有些低沉粗啞的嗓音這麼說,尚哉也急忙出聲問候:
「我是青和大學一年級的深町。」
「……我是佐佐倉健司。跟彰良是老朋友了。」
說話的同時,長相兇狠男──佐佐倉摘下墨鏡。
整張臉感覺銳利十足,不管是俐落筆直的眉毛,還是略微細長的眼睛,邊角線條都非常銳利。無論有沒有墨鏡,整體印象都沒有太大差別。雖然五官本身滿好看的,但眼神實在太兇狠了,感覺很嚇人。
高槻笑咪咪地指著這個長得兇巴巴的男人說道:
「我老家跟阿健住很近,從小就是朋友了。今天碰巧都休假,就約他一起來了。不好意思,沒有事先告訴你。不過阿健的長相雖然恐怖,但不是壞人喔?畢竟是刑警嘛!」
「……彰良,『長相恐怖』這句話就不必了。」
「啊,對不起。呃,那改成『存在很恐怖』?」
「感覺更糟。」
佐佐倉用兇狠的眼神瞪高槻一眼,高槻卻無所畏懼地笑了起來,看來這是他們平常的相處模式。但尚哉完全沒想到佐佐倉是刑警,真要說的話,感覺更像黑社會的人。總而言之,幸虧剛才沒有報警。
這時,高槻往尚哉身後看去,並揮揮手說「這裡這裡」。看來是今天也會參與行程的成員到了。
「對不起,我遲到了!」
邊說邊跑過來的,是一名身穿涼爽水藍色洋裝的女性,一頭長髮隨風搖曳,是個體型纖瘦的美人。應該是高槻說會來的研究生之一吧。
「沒事,只是大家比較早到而已,現在正好是集合時間,而且唯同學也還沒到。廣澤同學說他打工要幫忙代班,沒辦法來。」
「啊,唯有打電話給我說今天也不能來!她在家附近的祭典攤販買的巧克力香蕉好像壞掉了,害她狂拉肚子。」
「太慘了吧。晚點寄信關心一下好了。」
「啊,不行不行!她交代不能跟彰良老師說!因為拉肚子太丟臉了……雖然已經說了啦,討厭。」
「嗯,你說了。那我就用『聽說你不太舒服,還好嗎?』這種委婉的方式問問好了。」
「好,拜託你了!她是彰良老師的粉絲,甚至還說『要是被彰良老師看到我拉肚子,就要切腹自殺!』的程度。」
她雙手合十如此請求。對女性來說,如果被喜歡的老師知道拉肚子,應該會覺得有點丟臉吧。
這時,她將視線轉向尚哉。
「唉呀~!你是之前來過研究室的學生嗎?是不是叫深町同學?好久不見!」
被用這麼活潑的語氣搭話,尚哉頓時愣在原地,印象中沒跟這位女性見過面。他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大美女?
「啊,你不記得啦?因為今天沒戴眼鏡,改戴隱形眼鏡,才看不出來吧。喏,是我啦,生方瑠衣子。沒印象了嗎?」
女性──瑠衣子指著自己的臉這麼說。
尚哉連忙搜尋腦中的記憶,才終於回想起來,差點發出驚呼聲。
沒錯,的確見過。原來是初訪高槻研究室時睡在地上的那個女生。當時她臉上壓出地板接縫的痕跡,頭髮亂糟糟的,眼鏡還戴得歪七扭八,跟現在帶著精緻妝容的模樣完全連接不上。
「深町同學,我懂你的心情。瑠衣子同學雖然是個美人胚子,平常卻是那副鬼樣子……」
「哇,女孩子真的很厲害……」
高槻悄聲這麼說,尚哉也微微點頭。這已經是脫胎換骨的程度了吧。
「不過,學姐的記憶力也很好呢。當時你睡得迷迷糊糊,而且一下子就走了,見面的時間應該很短……」
「啊~雖然不像彰良老師那麼強,但我很擅長記住別人的臉喔。畢竟在補習班當講師打工嘛,首要之務就是把班上學生的臉和名字對起來。」
瑠衣子這麼說。她似乎在兩間國高中補習班兼職,為了和學生進行交流,就必須認得所有學生才行。
今天同行的成員應該都到齊了。覺得差不多該出發,大家便往目的地走去。
「對了老師,這一帶的路你有辦法走嗎?會不會迷路。」
「啊啊,別擔心,已經來過谷中好幾次了,路全都記在腦子裡──好,機會難得,就從谷中靈園穿過去吧。」
高槻說得意氣風發,走出西口後立刻轉向左邊的小樓梯,往上走似乎就能進入谷中靈園。
不過,所謂的靈園就是墓地,為什麼非要刻意從這種地方穿過去呢?是想試膽嗎?
走在一旁的瑠衣子注意到尚哉的表情,開口說道:
「深町同學,你不太知道谷中靈園吧?這裡其實是觀光景點喔。」
「是嗎?明明是墓地耶?」
「是呀,外國觀光客特別喜歡來呢,因為有很多名人都葬在這裡。最有名的就是德川慶喜公的墓了吧~還有畫家橫山大觀。喏,日本人去國外旅行時,也會去參觀地下墓穴,或是知名帝王和作家的墓地吧,大概是這種感覺啦──來,給你防蚊液,這裡蚊子很多,先噴一下比較好。」
瑠衣子從隨身包包裡拿出一小罐噴霧,真是準備周全。
「謝謝你,生方學姐。」
「叫我瑠衣子學姐就好,你就這樣叫吧。因為大家都叫我瑠衣子。」
瑠衣子這麼說,並把尚哉用過的噴霧拿給高槻和佐佐倉使用。
走進靈園後,感覺比外頭涼爽一些,可能是由於樹林茂密,或是想到身在墓地就不由自主涼了起來。雖然也有名人的墓碑,但放眼望去,幾乎都是寫著「○○家之墓」的普通墓碑。
「順帶一提,這裡也是東京都內的知名靈異景點,最好小心一點。」
瑠衣子與尚哉並肩走過墓碑之間的通道,併發出「呵呵呵」的詭異笑聲。
「比如有半透明的人影穿過去,或是聽到怪聲等等,都是這種老掉牙的怪談,沒什麼獨特性,所以也不清楚是真是假啦~」
「都是老掉牙的怪談,就表示有可能是虛構的?」
「對呀,基本上都是──你想想,故事不是會口耳相傳嗎?在某個地方流傳的怪談,經常也會在其他類似的地方落地生根,學校七大不可思議就是很好的例子。半夜就會動起來的人體模型、流血的蒙娜麗莎、廁所的花子、十三級階梯,每間學校的七大不可思議都很相似對吧,都不知道全國到底有幾位廁所的花子了。這也是建立在『學校』這個共通點上,原本在外地流傳的故事落地生根的例子。」
不愧是研究生,只要一開口,就有點在聽課的感覺。瑠衣子的嗓音活潑,口齒清晰,聽起來相當舒服。
尚哉接著問道:
「瑠衣子學姐,你在研究什麼呢?」
「我的研究主題是將都市傳說和謠言分門別類。比如『當地發源的故事衍生』、『從外地流傳進來的故事』、『相對近期創作的故事』,不是依據故事內容,而是從成因和出現時期進行分類,所以我也常看網路上那些怪談。從網路論壇或推特發跡的怪談,大多屬於『相對近期創造的故事』。」
瑠衣子答道。
「創作……換句話說,就是杜撰嗎?」
「對,某些人隨意編造的虛假故事。」
聽到「虛假」二字,尚哉不禁蹙緊眉頭,疑惑地歪著頭問:
「那種虛假的故事也可以拿來研究嗎?」
「可以呀~還滿有趣的喔。你想想,鼎鼎大名的尼斯湖水怪照片,後來也證實是假的啊。」
「啊啊,是那個……『外科醫生照片』嗎?」
說到尼斯湖水怪,大概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未確認生物體了,是在英國尼斯湖被目擊,外形如蛇頸龍的一種生物。目擊案例也很多,其中最有名的是人稱「外科醫生照片」的照片,但後來被認定為造假。這個消息應該讓全世界的人都很失望吧。
「雖然是造假的,但因為那張照片變得太有名了,讓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尼斯湖真的有水怪。簡單的謊言可以變成如此龐大的話題,也算是傳說級現象了,非常值得研究。而且不能否定的是,每一則傳說在流傳的初始階段,可能都只是虛構的題材罷了。」
瑠衣子繼續說道:
「面對虛假或編撰的題材時,必須要思考這些故事誕生的原因,以及為何會廣為流傳。或許只是單純的笑話,現代的話可能是想要得到很多『贊』數,也可能是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創作的故事。可是,只要沒達到足以流傳世間的條件,就沒辦法廣為流傳。理由和條件是缺一不可的重要因素──這就是我研究的內容。怎麼樣,是不是很有趣啊!」
瑠衣子揚起一邊嘴角,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眼神充滿光芒,愉悅地講述自己有興趣的主題的瑠衣子,看起來跟高槻一模一樣。雖然她還不算是正式的學者,但繼續精進研究的話,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學者吧。
「……這種題材確實很有趣。」
「對吧──唉,深町同學,你的主修也是民俗學吧?有沒有想研究的主題?」
「咦?呃,我還沒決定要主修哪一方面。」
「是嗎?因為你老是黏著彰良老師,還以為已經決定加入他的研究小組了。」
「我才沒有黏著他呢!是他單方面黏著我吧!」
「……這種說法感覺很可疑耶。」
「哪有!可疑是什麼意思啊!」
「唔呵呵~就是可疑嘛!唉~彰良老師~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瑠衣子笑得樂不可支,開口對高槻問道。高槻一臉驚訝地轉頭看她,就這麼與她並肩同行。仔細一聽,兩人的聊天內容似乎變成瑠衣子研究的事情,尚哉才總算放下心中大石。有時候真搞不懂女人的思維。
這時尚哉忽然感受到一股視線。抬頭一看,發現佐佐倉低頭看著他。
剛才是佐佐倉走在高槻身邊,但瑠衣子把高槻搶走,佐佐倉才轉而來到尚哉身旁。
佐佐倉開口道:
「喂,同學。」
「……我叫深町。」
「深町,你也對都市傳說、幽靈和妖怪感興趣嗎?」
佐佐倉這麼問。
跟尚哉說話時,他可能有留意說話的語氣,但聲音實在太有魄力了,尚哉有種被訊問的錯覺。
「我對那些沒那麼有興趣,但覺得老師的課滿有趣的。」
尚哉這麼說,佐佐倉就直瞪著他看。視線的壓迫感也是不容小覷。
「……那個,不用這麼害怕,不是在瞪你,我本來就長這樣。」
「辛苦你了。」
「不準同情我。」
這次好像真的被罵了。
瑠衣子和高槻在尚哉他們後頭聊得不亦樂乎。旁人看了可能會以為是俊男美女在約會,但仔細聽他們的對話內容,卻是「扭來扭去」或「取子箱」這種恐怖的都市傳說。算了,他們開心就好。
這時,佐佐倉忽然往右轉,走進墓碑之間的小路。
尚哉心想,為什麼忽然轉彎?但還是乖乖跟在後面走,結果佐佐倉又立刻往左轉。他的行進方向跟原本一模一樣,只隔了一條路。
尚哉猜測原本那條路上可能有什麼東西,於是往該處看去。
這麼一看,就明白了。
有幾隻烏鴉聚集在剛才走的那條路前方,用又黑又大的鳥喙啄著地面,可能有食物掉在地上吧。
他是為了高槻才改道的。
因為高槻怕鳥。
「──老師從以前就是那樣嗎?」
尚哉對佐佐倉問道。
佐佐倉再度盯著尚哉看。
尚哉極力壓抑恐懼看了回去,佐佐倉便嘆一口氣。
「……你知道彰良怕鳥啊?」
「在學校的時候看過一次,當時有幾隻鴿子飛過身邊,結果老師差點腿軟。」
「……他小時候還不會怕,小學時還養過文鳥。中途才變成那樣的。」
佐佐倉壓低音量,用不會被後面兩人聽到的聲音說。
「是什麼原因變成那樣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
被反問後,尚哉頓時嚇得啞口無言。
他用銳利的視線低頭看著尚哉。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可以單純基於好奇心提問,有些不行。這點道理你應該明白吧?就此打住吧,聽了也不會開心。」
尚哉聽出這個低沉的嗓音拉起了線。
和尚哉經常拉起的那種禁止進入的線一樣,表示不得過問隱私。
佐佐倉的嗓音簡直就像木刀,筆直且堅韌,雖然沒有刀刃那種金屬的感覺,卻帶著幾分沉穩。聽著他的聲音,尚哉心想,啊啊,這個人真的很重視高槻。這把木刀此時此刻,也為了守護高槻而高舉著。
不過,佐佐倉的聲調忽然又變了。
「……話雖如此,彰良似乎很喜歡你呢。」
聲音彷佛參雜一絲苦笑,聽起來有些無奈,就像老是對年幼小弟顧前顧後的大哥一樣。但他應該跟高槻同年吧。
「我想短時間內,那小子應該會繼續纏著你吧,那他之後可能真的會在你面前昏倒,所以先把這個交給你。」
佐佐倉拿出名片交給尚哉。看到名片上印著「警視廳」三個字,尚哉不禁嚇了一跳,而且還是「刑事部搜查一課」這種平常只會在電視劇看到的單位。
「後面寫了我的手機號碼。」
尚哉聞言將名片翻過來,發現背面手寫了一組電話號碼。
「遇到困難隨時打給我。」
「困難……?」
「要是彰良昏倒了,你一個人應該搬不動吧?而且──你在他身邊有一段時間了,應該知道那傢伙感興趣的東西基本上不太正常,思維模式也有點奇怪。一般人不敢造訪的情況,他可能也會若無其事地闖進去。」
佐佐倉繼續說道:
「如果覺得沒辦法繼續奉陪下去,還是早點走人吧,這樣也是為了你好。但假如還願意留在他身邊一陣子……以後有事就來找我商量,知道嗎?」
「喔……我知道了。」
看著那組手寫號碼,尚哉才驚覺一件事。
之前高槻說過「他周遭很多親切熱心的人」。
想必佐佐倉就是其中一人吧。
雖然長相兇狠,但確實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不僅對高槻溫柔,甚至還在乎尚哉的感受。
走了一會,一行人便來到大路上。
話雖如此,兩側依然是墓地,看來這座靈園佔地廣闊,還有牌子標示名人的墓碑所在處。就像瑠衣子所說,雖然也有來掃墓的人,但沿路上確實遇見很多看似外國觀光客的人。對他們來說,日本的墓地應該很稀奇吧,只見他們一手拿著導覽手冊和相機,行走間還好奇地四處觀望。但尚哉他們來這裡的目的也不是掃墓,可能跟這些觀光客沒兩樣吧。
穿過谷中靈園,和普通車道合流後,不用花太多時間就能走到全生庵。門口還放著「幽靈畫展」的告示牌。
全生庵是山岡鐵舟為了祭拜明治維新時在國事中殉職的人,於明治時期建造的寺廟。但最近似乎翻修過,建築本身煥然一新。
脫鞋踩上冰涼的木質地板走進展示間,就看見牆上掛了一整排幽靈掛畫,其中也有很多如月岡芳年、圓山應舉、河鍋曉齋等尚哉也聽過名字的名家畫作。因為是隻能在這段時期看見的收藏品,來客數也十分踴躍。
雖然一併概括為「幽靈畫」,但每位畫家的畫法似乎各有千秋。有些畫得極端恐怖,有些看起來只是單純穿著白色和服的女子畫像。還有原以為畫作中只有雲月和柳樹等簡單元素,但從遠處看,這些元素配置就會變成幽靈臉的錯視畫作。
「……雖然都是幽靈畫,但也有很多種風格呢。」
尚哉壓低音量這麼說,一旁的高槻則點點頭。
「收集這些畫作的三遊亭圓朝,生前會在柳橋舉辦怪談會。據說他仿照百物語的形式,開始收集一百幅幽靈畫。但在後世的調查中發現,其中似乎混進了怎麼看也不像圓朝自己收集的畫作。」
「大家真的很喜歡怪談或幽靈這種題材耶……夏天的時候,電視上也有很多靈異特別節目。」
「一般來說,只要歷經長年和平,文化到達鼎盛時期,就會興起怪談風潮。江戶時代如此,現代也是如此。脫離警示和宗教意義,單純作為娛樂的鬼故事很盛行。」
「太平盛世就會流行怪談嗎?」
「很不可思議吧。像戰國時代那種屍橫遍野的時期,死亡應該不可能染上奇幻的色彩吧?」
「奇幻?」
「畢竟描繪這些畫作的人都沒有親眼目睹過真正的幽靈嘛。全都是憑空想像的虛構幽靈。」
經他這麼一說,的確如此。其中或許有些畫家看過真正的幽靈,但大部分的幽靈畫都是出自畫家的想像,並非真實存在。
「不過,看到這種虛構的幽靈畫後,大家之所以會認定『這些是幽靈畫』,是因為我們心中對於幽靈本身有共通的概念。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看過幽靈,卻對幽靈有某種既定印象。在這些印象的範圍內創造出自己心中的幽靈樣貌,就是畫出這些作品的畫家們。」
懸掛在展示間的這一排掛畫當中。
有好幾個幽靈停留在畫裡的虛空之中,有的滿懷怨恨,有的臉上帶笑,有的面無表情。
這些全都是過去從畫家們的想像中誕生的創作。
但連現代人都能看出這些是幽靈、靈異畫作,即使從未親眼目睹,也隱約有個概念,知道這種形象就是幽靈。
「我很喜歡這幅畫。樣貌楚楚動人,帶著若有似無的豔麗,卻有種惆悵落寞的氛圍,很有幽靈的感覺。若有機會,希望能遇見這種幽靈。」
高槻指著《蚊帳前的幽靈》這幅畫說道,好像是鰭崎英朋的畫作。
這幅畫描繪一名身穿白色和服的女性,站在被燈籠照亮的蚊帳前方。髮髻有些鬆脫,低垂的臉龐白皙又美麗,用嫵媚的眼神斜斜地看著觀者。從畫作中感受不到一絲恐懼,若沒有人告知這是一幅幽靈畫,根本不會發現──但如高槻所說,確實有種落寞感。
「幽靈是這種惆悵的感覺嗎?」
「若以幽靈的型態來到人世,當然會覺得惆悵啊。畢竟已經變成跟活人不一樣的存在了。」
高槻繼續說道:
「正所謂陰陽兩隔,存在本身已經截然不同了。比如有個心上人,自己卻變得跟那個人完全不一樣──一定會覺得悲傷又寂寞吧。」
高槻看著畫作這麼說。不知怎地,看起來跟畫中的幽靈同樣落寞。
無論是鳥類恐懼症、超憶症──還是想要儘早離開老家的理由。
高槻可能懷抱著某些複雜的過往。
但只要高槻不提,尚哉也不打算繼續深究。
不需要佐佐倉特別提醒,尚哉本身也無意越過那條線。
「好,再來去那邊看看吧。那邊的畫作也很有趣喔。」
高槻看著尚哉說話時的眼眸,偶爾會蒙上一層黑夜般的深沉色彩──所以尚哉知道這些事絕對不能過問。
看完幽靈畫展後,一行人決定步行至谷中銀座喝杯茶。
尚哉第一次來谷中銀座。之前似乎有在電視上看過人稱「夕陽之階」的階梯。雖然是充滿下町懷舊氣息的商店街,在入口處率先躍入眼簾的卻是掛著五彩繽紛燈飾的土耳其餐廳,有點超現實的感覺。可能是此處有貓町之稱,到處都是貓咪雜貨的商店,店面屋頂上也有貓咪的雕像。
當他們買了貓尾巴造型的烤甜甜圈,悠閒地邊走邊吃時──
「──啊,高槻老師!」
身後忽然傳來這句搭話聲。
回頭一看,發現有兩個女孩站在後方稍遠處。一個身形高挑,長相有些強勢,將一頭黑長髮紮成馬尾。另一個身材嬌小有些豐滿,留著棕色鮑伯頭,感覺比較乖巧。
「啊啊,你們是『民俗學Ⅱ』的學生吧!」
高槻說完對她們揮揮手,真不愧是能將上課學生的長相全記在腦袋裡的記憶力。
兩人一臉開心地跑過來。
「天啊,不會吧,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遇見老師,感覺好不真實!」
「我們剛才去對面那座全生庵看了幽靈畫!」
她們這麼說。
高槻笑著點點頭。
「是嗎。我們剛才也去了。幽靈畫很有趣吧?」
「對啊!其中也有超級恐怖的畫,感覺很像在逛鬼屋!」
「伊藤晴雨畫的《怪談乳房榎圖》真的有夠嚇人,可能會做惡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高槻非常受女生歡迎,雖然只是偶遇,但能在這種地方碰見高槻,她們似乎真的很開心。
可是說著說著,長相有些強勢的女孩忽然變得一臉嚴肅,接著說出這種話:
「老師,不好意思,儘管在這偶遇也算是某種緣分,其實……我們想跟老師商量事情。」
「嗯?怎麼了?」
高槻面容慈祥地點點頭。
「那個……老師有在調查怪異事件吧?之前瀏覽過老師的網站,上面有類似的說明,然後……」
「小……小綾!老師正在跟朋友出遊,會給他添麻煩啦。」
比較乖巧的女孩注意到佐佐倉和瑠衣子並這麼說,看來尚哉沒有進入她的視線範圍,可能是太不起眼,跟背景融為一體了吧。
被稱為「小綾」的女孩,還是神情凝重地搖搖頭。
「琴子,話雖如此,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高槻老師耶?要是這種狀態持續到暑假結束,我真的會瘋掉!」
看了高槻的網站並決定找他商量,就代表她碰上某種離奇的現象。從她的聲音中,確實能感受到跟先前奈奈子相同的迫切。
逮住完全是私下出遊的人,還拋出商量的要求,是有點沒常識的行為。但遭遇的恐怖現象,或許已經逼得她不得不這麼做了。
被稱為「琴子」的女孩,一臉困擾地瞥了高槻一眼。
「可、可是,那至少今天先跟老師約個時間,改天再談嘛……?打擾人家也不太好……」
她用十分客氣的聲音這麼說。
高槻來回看看兩人,「嗯」一聲點了個頭。
「看來你真的深受其擾呢,那請現在就說明一下吧。」
並說出這句話。
穿過谷中銀座後,一行人在前方的咖啡廳勉強找到六個人的空位,便決定在這裡聽聽兩人的遭遇。
身為高槻的助手,尚哉不得不留在現場,不過瑠衣子和佐佐倉也跟著留下來了。瑠衣子似乎對她們的狀況很感興趣,佐佐倉則是單純沒事做。先不提瑠衣子,跟長相兇狠的佐佐倉同席似乎讓兩位女孩有些畏懼,但點的飲料和蛋糕都上桌後,她們還是老實地娓娓道來。
一開始主動搭話的強勢女孩是原澤綾音,比較乖巧的女孩是牧村琴子。綾音和琴子是中學以來的朋友,感情似乎非常好。雖然同為文學院大一生,但她們跟尚哉不是上同一堂外文課,所以互不相識。
遇到怪事的是綾音。
「那個,老師,之前提交報告時額外寫點離奇體驗不是可以加分嗎?你還記得我當時寫的內容嗎?」
就是尚哉因此被高槻逮住的那個報告。
高槻喝一口加了超多糖漿的冰紅茶,點點頭。
「記得啊,印象中你還附了照片。沒錯──我記得是……」
高槻忽然將視線移到半空中。
「上禮拜跟朋友去日比谷公園大音樂堂聽演唱會,回程時在日比谷公園裡散步了一下。當時夜已深,天色非常昏暗,感覺很像在玩試膽遊戲,讓我覺得很有趣。
結果我們在公園的一棵樹上發現稻草人偶,上面紮了好多針,好像對某人有深仇大恨,感覺非常可怕。我姑且拍了張照片,請老師過目。(如果可以幫我加分就太好了!)」
綾音和琴子一臉驚訝。
「……咦~太厲害了~!老師,你把我寫的內容背起來了嗎?」
「嗯,我對自己的記憶力有點自信,也還記得照片。軀幹和頭部扎有一根釘子、二十根大頭針,還有十根普通的針。稻草人偶本身作工精細,不像外行人憑著恨意親手製作的,可能是在網路上買的吧。」
高槻這麼說。在任何東西都能靠網路一鍵購買解決的現代社會,詛咒道具似乎也隨隨便便就能網購,讓人不禁懷疑這樣真的好嗎。
「所以呢?那份報告有什麼問題嗎?」
「啊,那個……呃,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但自從看到那個稻草人偶後──那個,針……」
「針?」
「就經常有針掉在身邊……」
綾音這麼說。
──比如從座位上起身時,有大頭針從裙襬掉到地上。
起身後回頭往椅面一看,有幾根縫衣針散落在那裡。
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腳邊閃著銀色的光芒,結果是刺繡針掉在地上。
針的種類和數量在事情發生當下各有不同,但回過神才發現,老是有針掉在自己身邊。
這種狀況一再出現。
「聽起來很嚇人。你有被針扎傷嗎?」
「這倒沒有……真的只是掉在地上而已。可是感覺好惡心,好像被針纏上了一樣。」
綾音做出緊擁自己的動作這麼說。
坐在旁邊的琴子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說:
「那個,小綾在報告中寫的朋友其實就是我,我也看到稻草人偶了。小綾說要拍照的時候,我有阻止她,小綾卻說『可以拿來寫高槻老師的報告啊』,完全不聽勸……」
高槻稍稍垂下視線,用一隻手輕撫下顎,接著又揚起視線,來回看了看綾音和琴子一會。
「牧村同學,你也看到稻草人偶了吧?那你呢?有針掉在身邊嗎?」
「我還好……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琴子搖搖頭答道。
高槻疑惑地歪著頭。
「真不可思議。明明是一起看到稻草人偶,為什麼牧村同學沒事呢?你們之間的差別──只有原澤同學拍下照片寫進報告裡吧?」
「果然是這個原因嗎!」
綾音的臉皺成一團,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了。她將手肘靠在桌面上,雙手緊緊抱著頭。
「起初覺得當時拍的照片很好玩,還設成手機的待機畫面,後來覺得很噁心就刪掉了。每次出現針的時候,也都會拿去丟掉,但我真的沒有騙人!吶,老師,你相信我說的話嗎?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別擔心,我相信你。」
高槻用柔和的嗓音這麼說。
綾音抬起頭後,高槻又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
「當然相信你啊,以為我是誰啊?」
「高槻老師……」
綾音看著高槻的眼神中充滿安心及信任,湧上淚水的眼眸在光線反射下閃閃發光。
另一方面,看著綾音的高槻眼中也充滿光芒──話雖如此,他眼中的光芒當然是出自好奇心。
高槻用力地在桌上探出身子,語氣興奮地說:
「畢竟現代怪談是我的專業領域嘛!以故事來說,只有針掉在地上滿普通的,但算是出色的怪談呢!」
尚哉心想,啊,這下糟了。
當自己感興趣的對象出現在眼前時,高槻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完全不管對方的心情和當時的狀況如何,像個孩子沉醉其中。
本人雖然把這種現象解釋為「因為沒有常識」,不過尚哉覺得,可能是研究用的思考迴路失控了吧。畢竟周遭的人都被嚇得半死,他自己似乎也停不下來,想必是相當棘手的問題,的確需要某人在適當的時間點替他踩剎車。
「真好奇那些針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你還記得目前為止掉在地上的針有幾根嗎?如果跟稻草人偶上扎的數量一致,故事性就更完整了,只是──好痛!」
說到這裡,高槻忽然發出慘叫,桌子還震了一下。好像是佐佐倉踢了他的小腿。
高槻淚眼汪汪地瞪著佐佐倉。
「很痛耶,幹嘛啦,健司!」
「閉嘴,太大聲了。」
佐佐倉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冷靜點,在場只有你一個人這麼興奮。」
「……啊。」
高槻將視線轉回綾音身上,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綾音似乎被高槻的氣勢嚇到將背部緊貼在椅背,露出困惑的表情,琴子也一樣。
「對……對不起,阿健。我又闖禍了嗎?」
「要道歉的話,對象不是我,是她們。」
佐佐倉用下顎指了指綾音她們。
「呃,那個,對不起,原澤同學!因為這件事太有意思了,不小心就激動起來……是啊,對你來說是很棘手的問題吧,真的很抱歉。」
「啊,不,沒關係啦……只要老師願意相信我,就很開心了。」
綾音對連忙道歉的高槻這麼說,但臉上還是帶著點驚恐。
看來佐佐倉跟尚哉一樣,都是高槻的「常識擔當」。正是交情頗深,應對方式可說是毫不留情。
「呃……總之我相信你的說詞,原澤同學。雖然我個人也很想釐清這起怪事的真相──但還是有幾個疑點。」
高槻彷佛要重整姿態般輕咳幾聲,並說出這句話。
綾音皺著眉頭看向高槻。
「什麼疑點?」
「牧村同學身上什麼也沒發生,只發生在原澤同學身上,這一點要說奇怪的話確實很怪。但我更在意的是──為什麼是針呢?」
「咦?」
綾音眨眨眼,琴子的表情彷佛也聽不懂高槻這個問題。
尚哉他們也不明所以地看著高槻。
高槻說道:
「當知道稻草人偶上扎的除了釘子以外還有針時,就有點在意了。畢竟依照規矩,應該要用釘子釘人偶才對。就算先把稻草人偶這件事和原澤同學碰到的怪事分開來思考,還是讓人疑惑為什麼會用針。現在這個時代,針也不是隨手可得的道具對吧。以前因為各種東西都需要縫補,針和裁縫箱才會是生活常用的道具。但現在頂多只會拿來縫釦子吧?一般人不太有機會接觸到針啊。」
「啊──可是我們……」
綾音話說到一半就中斷了。
高槻歪著頭催促她繼續說下去,綾音便和琴子互看一眼。
最後開口的人變成琴子。
「那個……我們到高中為止都是手工藝社,我跟小綾都是。所以對我們來說,針可能算是隨手可得的道具。」
「但我不記得曾經有對針不敬啊!甚至還參加過針供養的活動!所以能想到的原因果然還是……」
看來只有那個扎著針的稻草人偶了。
「當時果然不該因為好玩就當成待機畫面吧?這樣感覺就像當時那些針都回到我身上似的……」
綾音神情不安,眼神四處遊移,嗓音中帶著顫抖。琴子像是要替她打氣般輕撫她的背。
瑠衣子發出「唔~」的一聲,雙手環胸說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般來說,這應該是某人的騷擾行為,但這種做法……在對方身邊放一堆針的用意是什麼呢,是某種警告嗎?」
「……這說不通吧。若對方根本不清楚是因為什麼事情被警告,那就毫無意義可言了。從這傢伙的描述來看,是不知道針為什麼掉在身邊才覺得害怕吧。」
佐佐倉這麼說。
尚哉也對高槻提出問題。
「有沒有跟原澤碰到的怪事類似的案例呢?比如看到稻草人偶後受到詛咒,或是被針纏上之類的。」
「這個嘛,我是有在江戶時代的書上看過針的故事,但跟這次的狀況有點對不上。看到稻草人偶後被詛咒的故事也是……因為她們也不是目睹了丑時參拜啊。如果是這樣的話,後果可能會慘不忍睹。」
「什麼?」
「要是進行丑時參拜的過程被他人目擊,那就糟糕了。好不容易得到的詛咒效力會失效,或是會反噬到自己身上等等,各家說法不一。還有一種說法是,得將目擊者殺害以防上述情況發生。」
聽了高槻的解說,綾音和琴子不約而同地臉色發青,抓著彼此的手緊貼在一塊。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像,卻像雙胞胎姐妹似的,看來感情真的很好吧。
見兩人受到驚嚇,瑠衣子露出像是要出面調解的笑容。
「沒事啦,你們看到的並不是丑時參拜的現場吧?幾乎沒出現過只看到稻草人偶就被詛咒的案例,所以不必擔心──來,先不談這些了,吃蛋糕吧!喏,你們看,感覺很好吃耶?」
包含瑠衣子在內,所有女孩都點了飲料和蛋糕。瑠衣子是水果塔,綾音是巧克力蛋糕,琴子則是生起司蛋糕。剛才的話題內容太過離奇,因此所有人都還沒開動。
被瑠衣子這麼一說,綾音和琴子才拿起叉子,瑠衣子也吃起自己的蛋糕。
高槻看著尚哉說:
「深町同學,你也可以點蛋糕啊?我請客耶。」
「之前就說過我不喜歡甜食了。」
尚哉把自己的冰咖啡挪到面前如此答道。
「老師才是吧,你是超級螞蟻人,可以點個蛋糕或聖代啊。」
「那個,我姑且還是有老師的立場在。」
「原來老師也會在意自己的立場啊,我都不曉得呢。」
「……阿健,總覺得深町同學在欺負我耶,是我多心了嗎?」
「你多心了吧。」
被尚哉和佐佐倉冷漠以對的高槻,用吸管在冰咖啡裡轉啊轉的,好像是在鬧脾氣。
就在此時。
「……咿……!」
綾音忽然發出微弱的聲音,用手捂住嘴。
琴子一臉驚訝地將手搭上綾音的肩。
「小綾!你怎麼了!」
「……唔!」
綾音沒有回答,並將捂著嘴的手鬆了開來。
她的嘴角滴下紅色的液體。
「喂!」
佐佐倉立刻將身子探向桌面。
綾音低下頭,將嘴裡的東西吐到盤邊。剛才的巧克力蛋糕變得黏稠一團,跟混著唾液的血一起掉在盤子上。在那團巧克力色當中,居然有某個東西發出銀色的光芒。
高槻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指撿起那個東西。
「──是針。」
被高槻手指捏住的東西,是斷成兩截的縫衣針。
「混在蛋糕裡了嗎?喂,讓我看看你的嘴巴!」
佐佐倉立刻起身,用手抓住綾音的下顎往上抬,仔細觀察她的口腔內部。
「……好,沒有其他異物。先喝一口水,再讓我看看口腔的狀況,要確認你的傷勢。」
聞言,綾音便乖乖喝了杯子裡的水,佐佐倉也再次觀察她的口腔。
琴子一臉蒼白地看著綾音,開始渾身顫抖。
「為什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討厭,太可怕了吧……!」
琴子哭了起來,瑠衣子便走到她身旁進行安撫。
這時店裡開始躁動起來,店員也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客人……?那個,發生什麼事了嗎……?」
「啊啊,其實是──」
佐佐倉本來要回答店員的問題,綾音卻用顫抖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綾音不顧滿臉驚愕地低頭看著自己的佐佐倉,直接向店員低頭道歉。
「沒有!店家沒有做錯任何事,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問題……!」
綾音用近乎悲鳴的嗓音這麼說,嘴角還帶著血跡。
尚哉似乎聽到「啪啦啪啦」的細微聲響,往地板一看。
然後他嚇傻了。
綾音腳邊散落好幾根紅色大頭針。
綾音嘴裡的傷口似乎不嚴重,但為了保險起見,高槻還是決定陪她去醫院。
根據綾音的說法,針似乎藏在蛋糕裡,因為沒注意就一口咬下,斷掉的針才會刮傷口腔。幸好及時吐出,要是直接吞進肚裡,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聽到蛋糕裡面有針,店員一臉鐵青地把店長叫過來,但當事人綾音卻一再主張「不是店家的問題」。因為不想把事情鬧大,店家似乎暫時不會往上呈報。
高槻打電話叫了計程車,讓綾音和琴子坐進後座後關上車門。坐進副駕駛座前,他回頭對尚哉說:
「深町同學,真不好意思,本來只是想找你出來玩,結果卻碰上這種事。可能是我平常的執念太深,最後自己把這些怪事招過來了。」
「……我是無所謂啦。老師,你應該覺得可以招來怪事比較開心吧?」
「我個人是覺得很開心啦,但不想看到學生受傷。別說這些了,深町同學──」
高槻往尚哉靠近一步,稍稍壓低音量問道:
「──你的觀察能力有發現什麼嗎。她們有說謊嗎?還是沒有?」
「我覺得……沒說謊吧。」
「說得有點含糊呢,不能肯定嗎?」
「不……至少她們說的話不是謊言。」
這點無庸置疑。不管是綾音還是琴子的聲音,都沒有發生歪曲。
聞言,高槻「唔嗯」地沉吟一聲,又看看坐在車內的兩個女孩。
綾音哭喪著臉靠在琴子肩上,琴子也還沒止住眼淚,緊緊抱著綾音。
「是嗎……那她們可能真的被針纏上了。這下傷腦筋了。」
高槻看著膽怯無比的兩個女孩時,眼中似乎又帶著一抹藍色。
當天晚上,尚哉接到高槻的電話。
『──深町同學,我想麻煩你打個工,可以嗎?』
「什麼事?」
『嗯,跟今天那件事有關。』
聽高槻說,綾音嘴裡的傷勢很輕,但綾音和琴子都受到極大的驚嚇。診察結束後,兩人就直接搭計程車回家了。
「要去找那個稻草人偶嗎?」
『啊啊,那個我跟瑠衣子同學去找就行了,畢竟這種事也在她的研究範圍之內。想拜託深町同學做其他事。』
「要我做什麼?」
『想請你去探聽消息。』
「探聽……嗎?」
『我想深入瞭解她們私下的狀況,校內或校外都可以。』
高槻繼續說道:
『我記得有在學校裡見過她們,就在腦海中稍微挖掘一下,發現曾遠遠地看過幾次。在我的記憶中,她們總是一同行動,感覺交情頗深。就算和其他女生成群活動,兩人也老是黏在一起,感覺下一秒就要牽起對方的手。』
高槻能將所有看過的事物清楚地記在腦子裡。看著校園裡那些雜亂的景象,也能將映入眼簾的一切同等地記得清清楚楚。所以高槻日後可以像這樣用翻相簿的方式,將收在腦海中的記憶翻找出來。
『不過,中途有個男學生像掛件一樣總跟在她們身邊。我沒教過那個學生,所以不知道是誰。他手上拿的書寫著《經濟學概論》,可能是商學院的吧。因為從去年就對他的臉有印象,應該是二年級──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深町同學,你跟她們同屆,有辦法透過朋友打聽到消息嗎?』
「沒辦法,因為我沒有朋友。」
『咦?』
尚哉一口回絕,感覺電話另一頭的高槻似乎疑惑地歪起頭來。
尚哉心想,對喔,高槻這種人可能沒辦法理解吧,於是接著說:
「呃,還是有一些碰到面會聊幾句的人,但算不上朋友啦。這個夏天也沒打算跟他們見面。」
『──……』
電話另一頭的高槻忽然沉默了。
呃,由於是在講電話,對方忽然不講話,尚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畢竟看不到臉,不曉得對方是在生氣、傻眼,還是正在同情自己。
「……那個,老師?」
尚哉實在撐不住這股靜默,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這樣啊,我明白了。』
高槻終於答話,而且還說出「我明白了」這種話。
尚哉鬆一口氣。這樣就能避開探聽的打工了。雖然拿不到工錢有點可惜,但每個人都有適合和不適合的工作。
結果他還是太天真了。
『深町同學,不然這樣吧。來辦個烤肉大會好了!』
「……啥?」
尚哉心想,像我這般凡人,可能永遠無法理解高槻這種人的思考迴路吧。
──在那之後不到兩週時間,高槻說的「烤肉大會」就準備妥當了。
高槻的說法是,既然尚哉獨自探聽有些困難,那設置適合探聽的場合就好了。只要邀請選修「民俗學Ⅱ」的學生,舉辦以「交流會」為名義的烤肉大會,在活動現場打聽即可。
選修「民俗學Ⅱ」的主要是文學院一年級學生,其中應該也會有和綾音及琴子交好的人,或許可以從他們那裡收集到綾音和琴子的相關資訊。
活動邀請是透過大學的社交平台發出。青和大學平常的課堂聯絡事項,都會利用社交平台公佈。這個方式正好可以一口氣把很多學生約出來。
話是這麼說,由於正值暑假,很多人去長途旅行或回老家了。儘管如此,這麼臨時的邀約還有超過三十人報名想參加,應該是因為高槻很受學生歡迎吧。
所以在九月初某一天的中午時間,高槻主辦的「超興奮烤肉大會」在江東區新木場公園的烤肉廣場舉行了。近期的烤肉區似乎備有設備和食材齊全的配套方案,讓民眾可以空手參加,非常周到。
「不過老師,只是想打聽消息而已,真虧你可以這麼大費周章地舉辦活動……」
「咦?既然都要辦了,開心點不是比較好嗎?夏天就是要烤肉嘛!」
高槻放眼望向開始準備的學生們,面帶微笑地這麼說。明明是來烤肉,高槻今天卻還是一身西裝,應該會沾到味道吧,他不介意嗎?
「太好了,參加的學生比想像中還要多。深町同學,機會難得,你也趁機跟大家促進感情嘛。這可是重要的大一夏日回憶喔。」
「……呃,我真的不需要這些人際關係。」
其實想盡可能避免到人多的地方。
儘管如此,尚哉還是來參加了。一方面是部分費用由高槻負擔,可以用超級便宜的價格吃到肉這一點很吸引他,另一方面是還是在意綾音和琴子的事情。都親眼看到綾音在眼前吐出針了,當然會心生好奇。
在進行準備工作的學生當中,也能看到綾音和琴子的身影,她們果然還是無精打采的模樣。
「那兩個人也來了呢。」
聽尚哉這麼說,高槻也露出意會的表情,看著她們點點頭。
「嗯,我知道她們一定會來。」
「什麼?」
尚哉歪著頭,對高槻這句話感到不解。
但高槻沒有繼續說明,只是低頭看著尚哉笑了笑。
「好啦,我們也該不著痕跡地去跟大家探聽消息囉!」
「咦……真的要問喔?」
「當然要啊,就是為此舉辦烤肉大會的嘛!深町同學,我去那一帶打聽消息,其他人就交給你了,不能表現得太刻意。還有,也不能被原澤同學和牧村同學發現喔!──喂~那一爐的同學,可以讓我加入嗎~?」
「咦?老師,等、等一下……」
尚哉還來不及阻止,高槻就露出那黃金獵犬式的笑容,興高采烈地隨便找一群人加入了。
「呀~!高槻老師~!快過來快過來~!」
「老師,你要喝什麼?幫你倒一杯!」
「老師,你想吃什麼?可以優先幫你烤!」
高槻加入的那一組發出歡呼聲。他選的那群人全是女孩子,沒想到他還挺機靈的。
無奈之下,尚哉只好環視會場一圈,尋找尚未額滿的烤爐,結果和一個眼熟的棕發男對上視線。他和尚哉是同一堂外文課的同學,名叫難波要一,也是在高槻的第一堂課時與尚哉攀談的人。
「喔,深町,過來這裡啊,還有空位喔~」
難波直爽地拋出這句話,並對尚哉招招手。仔細一看,那一爐的成員都是同一堂外文課的人。
「唷~深町,好久不見~暑假都做了些什麼啊~?」
「呃,太熱了我什麼都沒做……你們前陣子去海邊了吧?好玩嗎?」
「啊~那個啊,水母有夠多簡直糟透。而且海之家賣的拉麵因為是外行人煮的,麵條都爛掉了~不過,在那種地方吃還是滿好吃的啦。」
難波笑著說,他的臉曬得比夏天前還要黑上不少。
尚哉平常跟難波見面就會聊幾句,偶爾還會一起去學生餐廳吃午餐。因為難波個性直率爽朗,幾乎不會撒謊,所以相處起來很自在。
圍著同一台烤爐的學生們,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去海邊。有很多人也是很久沒碰面,大家都聊得很開心。
「不過,大學的課堂居然還會舉辦烤肉大會,又不是研究室分組。」
「咦~我覺得超好玩的耶~因為是高槻老師發起的嘛!」
「既然要辦,比較希望是在傍晚以後,不要選在大中午嘛!加上無限暢飲更好~吶,深町也這麼認為吧?」
「……我們幾乎都是未成年,所以沒辦法啦。」
雖然只是為了探聽消息臨時組織的活動,但學生們都玩得很開心。大家興奮喧鬧的聲音聽起來很歡樂,目前還沒有出現扭曲的現象,尚哉也稍稍鬆口氣,默默加入眾人的話題。
每一台烤爐都開始烤肉後,現場變得香味四溢。各處的烤爐都能看到人人單手拿著免洗筷和盤子,展開激烈的食物爭奪戰。只顧著吃肉的人越來越多,催促大家吃菜的聲音也此起彼落。
「我還在發育!再給我多一點肉啦,我要吃肉!」
「你幹嘛還要繼續長啊!我比較矮,把肉給我!」
「臭男生,多吃點菜啦!你們這群腦袋空空的傢伙,去吃蔥啦!」
尚哉心想大家還真有活力,並從食材盤拿出肉和蔬菜放在鐵板上。他猜拳時全盤皆輸,最後變成負責烤肉的人。
不過實際操作後,居然比想像中還要有趣。
圍著同一台烤爐的人全都飢餓地嚥著口水,觀察食材發出滋滋聲響炙烤的過程。確認食材開始變色後,尚哉便從頭依序翻面,其他人依舊不發一語地盯著看。
當肉烤到恰到好處時,眾人同時伸出筷子,速度堪比變色龍伸舌捕捉獵物那麼迅速。沒搶到肉的人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改拿蔬菜,不過玉米似乎比紅蘿蔔和青椒還要搶手。
經過第一輪掌握狀況後,尚哉刻意更改肉和蔬菜的配置,儘可能優待上一輪沒夾到肉的人。他抓準時機將食材放上鐵板,儘量不讓食物供應中斷。這種工作或許可以稱為鐵板將軍,但心情上比較接近為雛鳥提供餌食的母鳥。
「喂,難波,那片肉還沒烤好,放回去。」
「啥~有什麼關係!半生熟才好吃啊!」
「不行。為了懲罰偷跑,這邊的青椒由你負責。」
「深町太嚴格了吧……」
這時,尚哉不經意看到在對面烤爐的綾音和琴子,這才猛然回神。
糟糕,烤得太入神了,完全忘了原本的目的。
正好有個女孩提議和他交接,尚哉心懷感激地將工作交給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圍在烤爐邊的學生們。
「對……對了,在場有跟原澤或牧村親近的人嗎?」
「咦~?幹嘛忽然問這種問題?」
聽到尚哉的提問,難波一臉狐疑地歪著頭問。
「就是、那個,之前出門的時候看到她們在哭,有點好奇是怎麼回事。」
總不能說出看到綾音吐出針的事,尚哉描述時刻意隱瞞這個可怕的事實。
難波更疑惑了。
「深町,你跟原澤她們很熟嗎?」
「沒、沒有很熟啦……應該算是互相認識而已,只聊過幾次。」
「──你要問原澤綾音跟牧村琴子的話,我跟她們同社團喔?」
說話的是跟尚哉交接烤肉工作的女學生,印象中她叫青木。
「同社團?是什麼社團啊,手工藝嗎?」
「不是,是英文社。她們個性都滿好的,也很少蹺掉社團活動。」
青木動作俐落地將肉放上鐵板,並這麼說道。
「啊啊,不過她們之前確實說過到高中為止都是手工藝社。深町同學,你很瞭解呢。」
「啊,嗯……之前聽她們說過興趣是手工藝。」
「她們現在好像也會隨身攜帶裁縫工具耶?之前還弄掉了大頭針。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忽然有一堆針掉下來,問說怎麼回事,說是暫時固定裙子綻線的地方,但不小心忘了。我當時嚇了一跳,正常來說會這樣做嗎?既然以前是手工藝社,趕快縫一縫不就好了嗎?」
「啊……是嗎?」
沒想到居然得到綾音被針纏身的目擊證詞。用大頭針固定裙子這種說法,應該是為了不讓他人起疑,勉強掰出的牽強借口吧。
「那個,青木,你知道誰跟他們比較熟嗎?」
「嗯~我覺得跟社團裡那些人感情都不錯。但她們兩人老是形影不離,應該沒有其他人像她們那麼好吧……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二年級的高須學長,但他們的相處模式又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高須學長是我們社團的學長,大概是從五月開始吧,他跟綾音交往了。高須學長滿貼心的,也會顧慮到綾音和琴子的友誼,跟綾音約會的時候,好像都會約琴子一起去。」
「啊啊……這樣啊。那牧村呢?有男朋友嗎?」
「琴子?嗯,應該沒有吧。那孩子比綾音老實多了。」
「是嗎……」
保險起見,尚哉先確認高須學長就讀哪個學院。其實很想把聯絡方式都問清楚,但做到這種程度還是不太自然。
這時,一旁忽然有人用力拐了尚哉一下,讓尚哉嚇一大跳。
「你、你幹嘛啦,難波!」
「──深町,難道你有青春的念頭嗎?」
「啊?」
尚哉把歪掉的眼鏡扶正,重新看向難波。
難波帶著意有所指的壞笑,抓著尚哉的肩膀說:
「說,目標是哪一個?是原澤嗎?不對,她已經死會了。是牧村嗎?」
「……難波,那個,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尚哉將難波的手抓開,並這麼說道。
難波卻不知反省,再度抓住尚哉的肩膀。
「難得看你打聽其他人的事情嘛!反而很意外耶。因為平常好像都對其他人沒興趣。」
「咦……」
沒想到會被難波猜個正著,尚哉頓時啞口無言。
「哪、哪有啊……」
尚哉試圖找藉口掩飾,難波卻搖搖頭。
「不過,看到你好像也跟大家一樣對旁邊的人有興趣,就放心了。是說今天看到你來參加活動,我真的嚇一大跳耶。你啊~要多參加平常的酒攤啦~每次都說沒錢來不了,但都找便宜的餐廳耶~」
「啊……嗯,抱、抱歉……」
聊著聊著,肉又烤好了。
這時,難波的眼神驟變,以電光石火的速度伸出筷子,但其他人也不遑多讓。這場爭奪戰已經上演好幾輪,大家都對彼此的習慣和動作瞭若指掌。好幾雙筷子在鐵板上交錯,在激烈的攻防之下,被某人筷子彈出的肉片頓時飛向空中。眾人慘叫連連,尚哉也忍不住發出驚呼,連忙將筷子伸向還在半空中的肉片。
高槻要尚哉跟同學們培養感情時,尚哉回答「沒有必要」,覺得自己不需要夏日回憶和朋友。
不過──無法否認的是,他確實也覺得這種感覺還不賴。
烤肉大會接近尾聲時,高槻和尚哉約在廁所前集合,互相彙報探聽的結果。
「那我先說吧。」
高槻稍稍舉起手說道。
「有好幾個人看到原澤同學把稻草人偶的照片設成待機畫面,是被大家嫌棄『品味好詭異』,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換掉了。他人的印象大概是,原澤同學會愛心血來潮去做一些怪事,牧村同學雖然會從旁勸導,卻還是笑容滿面地陪在身邊。她們畢業於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牧村同學本來要直升那間學校的附屬女子大學,但原澤同學想來我們學校,所以牧村同學也更改志願來本校就讀。牧村同學似乎常說『一定要小綾陪著我才行』,但周遭的人都覺得『綾音才是一定要琴子陪在身邊吧』。」
真不愧是深受女孩喜愛的萬人迷,探聽消息似乎相當順遂,資訊量十足。
「她們感情非常好,連社團都一樣,平常也總是一起行動。其他人都說『就像持續女子高中的生活模式一樣』,但女校生活真的是這樣嗎?順帶一提,她們之所以會選修我的課,不是因為對民俗學有興趣,而是衝著我這張臉。」
連這種不重要的資訊都蒐集到了。選修高槻課程的女同學,絕大多數都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吧。
「至於最近介入姐妹情深的原澤同學和牧村同學之間的男學生,我這邊的學生們似乎沒人知道,頂多只有『啊~我知道我知道,之前有看過~』的程度而已。大家都對朋友的男朋友不感興趣嗎?」
「啊,我這邊有問到。他是原澤的男朋友,二年級,跟她們同社團,名字叫高須。」
這次換尚哉微微舉起手回答,補足了高槻的情報。
「啊啊,你那邊有人知道這件事啊。跟他交往的是原澤同學嗎?」
「對。但那個學長很貼心,知道她們感情很好,約會時好像都會找牧村一起去。」
「這種表達貼心的方式正確嗎……然後呢?有問到其他事情嗎?」
「跟原澤她們同社團的女學生說,有看過大頭針從原澤的裙子掉下來。當時原澤的說法是『裙襬綻線了,才用針暫時固定』。」
「這種說法太牽強了吧──但既然如此,就像深町同學你說的,她們確實都沒有說謊。原澤同學是真的被針纏上了。」
高槻這麼說。
尚哉接著問道:
「那果然是稻草人偶的詛咒嗎?」
「是啊……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可以這麼說吧。」
高槻的說法有些模糊。看來他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老師,你想怎麼做?果然還是要驅邪嗎?」
「是啊。情況似乎已經發展到無法放任不管的程度了,得想點對策才──」
高槻話還沒說完。
「──咦?天啊,你沒事吧!」
就傳來這個近乎慘叫的聲音。
兩人轉頭看向烤肉會場,發現有個女孩壓著手臂蹲在地上,其他學生都憂心忡忡地圍在她身邊。
高槻低聲說道:
「那是──牧村同學。」
「什麼,牧村?」
高槻立刻衝過去,尚哉也緊追在後。
來到事發的烤爐邊,蹲在地上的人果然就是琴子。她的左袖捲到肩膀處,一看就能發現左上臂變得又紅又腫。
「怎麼回事,燙傷了嗎?」
高槻發問後,回答的是在琴子身旁臉色鐵青的綾音。
「不是。琴子忽然很難受地壓著手臂……把袖子捲起來一看,就發現手臂又紅又腫……!」
「讓我看看。」
高槻在琴子身邊屈膝跪下,抬起她的手臂,將臉湊近紅腫處仔細觀察──接著忽然皺起眉頭。
「老、老師?怎麼了嗎?」
一旁的綾音用顫抖的嗓音問道。
高槻轉頭看著綾音,露出一抹微笑。
「──牧村同學好像被蜜蜂螫了。」
高槻的聲音忽然扭曲,尚哉不禁嚇得捂住耳朵。
剛才高槻撒謊了。
琴子不是被蜜蜂螫了,至少高槻不這麼認為。
但一直憂心忡忡地圍在一旁的同學們,氣氛變得緩和了些。見狀,尚哉想到先前高槻說過「人類對於無法解釋的事態感到恐懼」這句話。不明原因的紅腫讓人毛骨悚然又害怕,但聽到只是單純的蜂螫之後,大家只會覺得「什麼嘛,原來是蜜蜂」並釋懷。
高槻起身後,看著眼前的學生們說:
「那邊的管理處應該有急救箱,我帶牧村同學過去看看。其他人也該準備收拾囉。」
聽到高槻這句話,聚集在此的學生們紛紛說著「呃~真的假的~」「剛才有蜜蜂在飛嗎?」並回到各自的烤爐邊。
高槻將手放上琴子的肩膀扶她起身,並對綾音說道:
「原澤同學,你身上有裁縫工具包嗎?」
「咦?有、有是有……」
「裡面有鑷子嗎?」
「有,不過是小支的。」
「是嗎?那你帶著工具包一起來吧,深町同學也跟上。」
高槻攙扶著琴子的肩膀直接往前走,綾音和尚哉也跟過去。
在從烤肉會場看不見的位置找到一張長椅後,高槻就讓琴子坐了下來。
綾音神情驚慌地問:
「咦?老師,不去管理處嗎?」
「嗯,要去啊,得請他們幫忙消毒才行,但在那之前要先做一件事──原澤同學,借我鑷子。」
高槻再次抬起琴子的手臂,用手指慎重地按壓皮膚紅腫處。
當琴子的表情變得格外扭曲時,就能看見某個細小的物體被擠出皮膚。
高槻動作靈巧地以鑷子夾出那個東西。
是針。
銀色細小的──縫衣針。
見狀,琴子「嗚哇」一聲發出微弱的哀號,蒼白的臉皺成一團,瞪大的雙眼中頓時盈滿淚水。
站在尚哉旁邊的綾音彷佛腿軟了似的,當場跌坐在地。
綾音用不停顫抖的雙手捂著嘴巴,以近乎悲鳴的聲音說:
「為什麼……?為什麼連琴子都……!」
坐在長椅上的琴子看向綾音。
「小綾……」
琴子像孩子般哭起來,並對綾音伸出手。
高槻拔出針的孔洞慢慢湧出鮮紅色的血珠,接著化作一道血流,沿著白皙手臂往下流至伸向綾音的指尖處。
「小綾,吶,我到底該怎麼辦……?」
綾音渾身發抖地看著從琴子指尖滴落的鮮血,隨後才猛然回神,伸手握住琴子的指尖。
「琴子!琴子,沒事的,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綾音用顫抖的雙膝勉強起身,在琴子身邊坐下後,便將琴子擁入懷中啜泣起來。
尚哉疑惑至極地看著她們兩人。
詛咒擴散了。不對,不只是擴散而已,甚至惡化了。
起初只是有針落地的奇異現象,如今卻演變成傷人的程度。
高槻是怎麼想的呢?他會如何解釋這起怪事?
尚哉看向高槻。
只見高槻充滿好奇地盯著自己剛才夾出來的針,表情彷佛獲得貴重標本的昆蟲學者似的。
不知怎的,他臉上似乎還充滿笑意,尚哉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老……老師?」
尚哉下意識開口喊道。
高槻聞言,看向尚哉。
隨後,他這次真的露出一抹笑容。
「吶,深町同學──我發現有個故事跟這次的事件很像呢。」
「什麼……?」
聽到這句話,尚哉不禁瞪大雙眼。
高槻小心翼翼地將縫衣針包在手帕裡並收進口袋,接著在坐在長椅上的綾音和琴子面前蹲下來,近距離緊盯著兩人的臉。
「原澤同學,牧村同學,看來情況已經相當嚴重,不能繼續放著不管。所以──我們來驅邪吧。」
他用溫柔的嗓音對兩人如此提議。
「驅、驅邪……?」
「是、是老師幫我們驅邪嗎……?」
綾音和琴子都驚訝地猛眨眼睛看著高槻。
高槻笑容滿面地點點頭回答:
「明天你們能來我的研究室一趟嗎?深町同學也一起來,可以吧?」
隔天。
尚哉來到高槻的研究室時,綾音和琴子已經到了,卻不見高槻的蹤影。
兩人的表情都相當緊張,坐在中央大桌旁的摺疊椅上。琴子的左手臂包著白色的紗布。
「……對了,為什麼連你都被叫過來啊?」
綾音微微皺起眉頭瞪尚哉一眼。琴子用勸導的口氣喊了聲「小綾」並拉拉她的手,但連琴子都用有些懷疑的眼神看著尚哉。也是,對她們來說,尚哉應該只是跟高槻商量的時候恰巧在場的局外人吧。
──昨天晚上,尚哉接到高槻的電話。
他說明了驅邪時尚哉必須在場的理由。
高槻請尚哉幫忙,如果發現兩人有說謊,希望能告訴他。
『我在驅邪的過程中,如果發現她們在說謊,麻煩打個暗號給我,動作儘量自然一點,最好不要被發現。對了,原澤同學說謊你就碰右耳,牧村同學說謊你就碰左耳,就這麼辦。』
話雖如此,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她們,所以尚哉變得有些無所適從,只能默默地坐在離兩人有段距離的椅子上。
「──啊啊,抱歉,我遲到了!太好了,大家都到了呢!」
這時,高槻才打開研究室大門走進來。
他看看圍著中央大桌而坐的綾音、琴子及尚哉,勾起一抹微笑。
「那就開始吧。可以幫我照順序傳下去嗎?」
說完,高槻將拿在手上的幾張紙交給離他最近的綾音。
綾音狐疑地皺起臉。
「咦?這是什麼……不是要驅邪嗎?」
「嗯,當然要啊,就是為此請你們過來的嘛!」
高槻依舊是笑容可掬。
看到琴子傳來的紙,尚哉又疑惑地歪過頭。這跟高槻在課堂上用的講義一樣,上面有數行古文,感覺是從某本書複印過來的。
「接下來,就要替原澤同學和牧村同學驅邪了。」
高槻這麼說,並在綾音及琴子面前的位子坐下來。
兩名女孩疑惑地看向彼此。研究室裡根本沒有符合驅邪印象的物品,高槻也一如往常穿著西裝,研究室裡充滿舊書的氣味。或許是因為正值暑假,校園裡一片靜謐。
在寂靜的氛圍中,響起了高槻柔和的嗓音。
「雖說是驅邪,但我畢竟不是祈禱師,所以就用上課的方式來進行吧──原澤同學和牧村同學身邊這些與針有關的靈異怪事,在江戶時代的書上有類似的記載,就是剛才發下去的資料。有個名叫宮崎成身的人寫了一本《視聽草》,收錄當時發生過的事件、災害,以及蒐羅而來的奇聞軼事,種類五花八門。其中收錄有一則名為〈怪病〉的故事。」
兩名女孩的表情依舊困惑,將視線移向手邊的資料。話雖如此,這應該是直接用當年出版的古書複印而來,不是活字印刷,所以難以辨讀。
高槻繼續說道:
「資料部分之後再慢慢看就好,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故事梗概──有個叫做阿梅的十四歲女孩說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只要摩擦疼痛的部位,就有針頭從皮膚底下穿刺而出。」
琴子的肩膀猛地一震,這跟琴子昨天的遭遇完全吻合。
「從阿梅的身體各處回收了好幾根針,包含脖子、膝蓋、陰部、心窩處,還有混著痰液從嘴裡吐出來的。發病的時間點,是她受僱於『松屋』這間藥局後才開始的,嘗試治療無果,最後僱主只好將阿梅請回家。在家裡靜養一陣子後,阿梅逐漸恢復,於是隔年又去其他地方工作,沒想到狀況又急遽惡化。當時問她母親知不知道其中原委,是否有點線索時,母親回答,經常有鼬鼠在阿梅的寢居附近跑動,還在棉被下撒了大量的小便,或許這就是原因所在,還說可能是狐狸在搞鬼──以現代人的觀感而言,這位母親的回答是無稽之談。身體裡冒出針頭,跟狐狸、狸貓或鼬鼠的存在根本沒有半點關聯。但以當時來說,這個回答相當合理,那個年代經常把怪病的原因歸咎於『被狐狸附身』。很像古代人會做的解釋吧。」
這麼說來,高槻之前曾說,所謂的怪異現象,必須要有「現象」和「解釋」兩種元素才能成立。
當時的人將體內冒出針頭的「現象」,「解釋」為狐狸或狸貓在作怪。對尚未具備正確科學及醫學知識的古代人來說,這算是相當合理的理由吧。
「可是……我們又沒有被狐狸、狸貓還是鼬鼠附身。」
綾音開口說道。
「這裡可是東京都內,哪有那種動物啊。老師,你說這種故事給我們聽,到底有什麼目的?」
綾音狠狠地瞪著高槻說。琴子喊了聲「小綾」,扯著她的衣襬。
「東京都內也有狸貓或鼬鼠出沒呀,但原澤同學說得也有道理。對於這種怪異現象,我們就該用現代人的方式來解釋。」
儘管遭到綾音瞪視,高槻也文風不動,只是露出和藹的微笑。
「從體內冒出針頭的怪病。這個怪病只會在工作地點發作,回到家就痊癒了。一般而言,應該是遭到霸凌或虐待吧。可能是職場同僚,或是工作地點的主人或夫人,在新入職的女工身上扎針凌虐,這種猜測也很合理吧──不過,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可能性是什麼?」
「阿梅可能是自己在身上扎針。」
聽到高槻這句話,綾音和琴子的身體忽然僵住了。
高槻臉上依舊帶著笑容。描述的內容明明陰鬱至極,笑容卻依舊燦爛。
「畢竟阿梅因為這個神秘的病症,被僱主請回家了嘛。病情痊癒後再度上工時,又在工作地點出現同樣的病症,再度停工返家。或許阿梅是想要回家休息,才會在自己身上扎針,這個推測就完全成立了。可能是無法適應職場,或是遭到霸凌,也可能是想引起周遭的憐憫。不管理由如何,被逼到極限的十四歲少女就將針盒裡取出的針吞下肚或紮在身上──我實在無法消除這個可能性。」
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沙沙聲。
是綾音緊緊捏住高槻發的資料一角的聲音,出現皺摺的紙張應聲扭曲。
「……所以老師想說的是,我們是在自導自演囉?」
「是的,完全正確。」
高槻點頭同意。
綾音的臉頰立刻漲成硃紅色,在緊蹙的眉毛下方那雙氣勢洶洶的眼眸,惡狠狠地瞪著高槻。
「太沒道理了吧,我跟琴子都受傷了耶。老師,你居然說得這麼過分!」
「當然,我不認為一切都是自導自演,但至少這起事件不是稻草人偶的詛咒。」
說完,高槻將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那就是綾音隨報告提交的照片吧。雖然背景漆黑難以辨別,但正中央確實隱約照出了紮上釘子和針的稻草人偶。
高槻指著照片裡的稻草人偶。
「因為──這張照片是偽造的。」
高槻斬釘截鐵地斷言道。
綾音瞪大雙眼,原本漲紅的臉頰頓時血色盡失。
高槻用沉穩的嗓音繼續說道:
「這個稻草人偶,是你自己買回來紮上釘子和針的吧?說穿了,在日比谷公園看到人偶的故事本身也是胡扯。」
「我……我沒有說謊!」
綾音大聲叫嚷,聲音出現激烈刺耳的扭曲。
尚哉皺著臉,用手捂住右耳。只要綾音撒謊就捂住右耳,這是給高槻打的暗號。
高槻瞄了尚哉一眼,繼續說道:
「如果沒有說謊,那可以說出是在公園什麼地方看到的嗎?你說當時看完演唱會要回家,那又是什麼演唱會呢?」
「那……那種小事,我早就忘光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公園這麼大,也不記得確切位置了啦!」
綾音的聲音依舊扭曲得很嚴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
尚哉繼續用手捂著右耳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稻草人偶純屬虛構,那為什麼自己沒能察覺呢?想著想著,他立刻就發現了。當時描述在日比谷公園看到稻草人偶的不是綾音,而是高槻。
尚哉只能聽出從本人口中說出的謊言。
如果那件事是由綾音親自描述就能察覺,但光靠他人複述的內容,根本聽不出其中的真偽。
「我可以說說當時看到這張照片的真實感受嗎?只覺得『啊啊,這是偽造的』。首先,方式錯了,把針和釘子一起紮在人偶上。現代人手邊都有可以查詢資料的裝置,若真的想詛咒他人,正常來說一定會查詢正確的做法。而且,如果選擇神社就罷了,日比谷公園這種地方也顯得太過草率。最可疑的是──這也不像是釘在樹上啊。你可能以為背景昏暗難以辨別,但還是看得出人偶是放在地上。沒有經過影像分析,也不好斷言就是了。」
在綾音隨報告交出這張照片時,高槻就已經懷疑這是偽造的了。
仔細想想,若高槻真的相信稻草人偶的故事,綾音應該會像尚哉一樣被叫到研究室才對。而且現在回想起來,在谷中第一次聽見這個故事時,高槻對稻草人偶似乎也興致缺缺。既然懷疑照片不實,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這方面是瑠衣子同學的專業,所以也請她看了原澤同學的報告,她也同樣判定『這件事純屬虛構』,但姑且還是調查了一番。不但在網路上仔細搜索是否有其他人在日比谷公園看過稻草人偶,還跟我實際去現場調查,但結論依舊不變。除了原澤同學的說詞以外,沒有其他目擊證詞,現場也沒有任何痕跡。況且──你當時在谷中還說『感覺就像當時那些針都回到我身上似的』吧?只有對人偶扎針的當事人,才會說出『回到我身上』這種話。」
綾音不再回嘴,用再度漲得通紅的臉瞪著高槻。
所以事實就如高槻所言吧。雖然不知道目的是拿到報告加分,吸引高槻的注意,還是單純只是想惡作劇,但這件事已經給周遭眾人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這時,尚哉忽然皺起眉頭。
方才高槻說「不認為一切都是自導自演」。
也就是說……
「好,該把重點從稻草人偶轉回針了。打從一開始,我在意的就不是稻草人偶。」
說完,高槻又把另一樣東西放到桌上。
是放在小塑膠袋裡的兩根針。
折斷的那根是綾音吐出來的,另一根是從琴子手臂上拔出來的。
「在報告裡寫了稻草人偶的事交出去後,原澤同學就發現經常有針掉在身邊。這跟稻草人偶是兩回事,但也可以說是稻草人偶的衍生故事。兩者的關聯──沒錯,就是針。」
高槻捏起塑膠袋。袋子裡的針晃啊晃的,似乎在展現其銳利的尖端。
「那天瑠衣子同學也說『這應該是某人的騷擾行為』。既然稻草人偶純屬虛構,這當然也不是真正的靈異現象。而說到原澤同學身邊和針有關的……不就只有一個人選了嗎?」
高槻面帶微笑歪過頭,像是在催促似的。
坐在他視線前方的那個人──正是琴子。
綾音用銳利的目光瞪向琴子。
琴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直直抬起頭看向高槻。
高槻繼續說道:
「牧村同學,你之前跟原澤同學同屬手工藝社吧?當原澤同學偽造那個稻草人偶時,牧村同學想必也在場吧?畢竟你們總是形影不離,說不定還一起在人偶身上扎針呢。當原澤同學偽造稻草人偶、拍下照片、把照片當成待機畫面,單純覺得好玩時──牧村同學,在一旁看著的你其實是怎麼想的?」
高槻的目光緊盯著琴子,綾音也繼續盯著她看。
琴子輕輕嘆口氣。
看起來像是在笑一樣。
「因為……就算跟小綾說『不能做這種事』,她也聽不進去啊。」
她的語氣跟平常沒什麼兩樣,聲音一如往常沉穩乖巧又可愛。
可是──唯獨表情一反常態。
琴子是會露出這種眼神的人嗎?尚哉看著琴子,頓時毛骨悚然。那雙眼中藏著甜美的劇毒。
琴子開口道:
「稻草人偶是用來詛咒的道具吧?我也覺得把這種東西拿來玩不太合適,所以我想……不如讓她嚐嚐恐懼的滋味吧。老師,你猜得沒錯,我偷偷在小綾起身的椅面上撒了幾根大頭針,並對她說『小綾,有針掉在椅子上耶,怎麼回事?』只想稍微整整她而已。」
琴子似乎想起當時的場景,忍不住「啊哈」地笑出來。
綾音的表情越來越難看,琴子眯起眼瞥了她一眼,繼續說道:
「不過,小綾當時真的嚇慘了呢。明明自己做稻草人偶來玩,沒想到還是會怕呢。所以我就說『說不定是紮在那個稻草人偶的針回到你身上了』、『真的不能帶著玩心觸犯那種禁忌啦』。」
琴子的聲音沒有扭曲。
當時琴子真的對綾音說了這些話,把自己撒下的針營造成稻草人偶的詛咒。
「是啊──簡直就像詛咒。」
高槻再次拿起稻草人偶的照片說:
「稻草人偶是詛咒道具,不該當成玩具,這個觀念應該深植在絕大多數的日本人心中。所以帶著半開玩笑的心情玩弄這種東西以後,心裡或多或少都會蒙上觸犯禁忌的恐懼吧,牧村同學就是針對原澤同學這種心理。牧村同學的幾句話,讓本來只是偽造的稻草人偶成真了。原澤同學相信了這些話──本不存在的詛咒化為現實,將自己身邊經常看到針的「現象」,「解釋」為稻草人的詛咒使然。」
必須具備「現象」及「解釋」兩種元素,怪異現象才得以成立。
不明原因的現象和未知的事物都讓人恐懼,所以人類才會進行解釋。
琴子所做的,便是引導綾音相信錯誤的解釋。如果琴子當時說「是不是有人故意在整你?」綾音應該就不會覺得這是詛咒了。
高槻繼續說道:
「可是,牧村同學,你為什麼還繼續在朋友身邊放針呢?如果只是整整對方讓她有些害怕,鬧幾次就夠了吧?」
琴子再次閉口不語。
高槻稍稍眯起眼。
他將視線若無其事地移向尚哉。繼續對琴子說話時,眼神也依舊停留在尚哉身上,而非琴子。
「難道看著原澤同學驚恐的模樣,你覺得很快活嗎?平常原澤同學和你的關係算得上對等嗎?個性較為強勢的原澤同學,地位應該比你高一些吧?還是說──跟原澤同學交了男朋友有關?」
「不對。」
琴子的聲音此時首次變得扭曲,尚哉立刻捂著左耳。
高槻暫時中斷對話,看得出他輕輕嘆了口氣。
隨後,高槻再度緊盯著琴子說:
「牧村同學,你和原澤同學總是形影不離。一直黏在一起,感情形同姐妹。可是上大學後,原澤同學居然交了男朋友,導致你跟原澤同學的關係失衡崩塌。你不容許這種狀況發生。」
「不對。」
琴子神情僵硬地搖搖頭,否認的聲音依舊嚴重扭曲。
「對你和原澤同學而言,針應該是再熟悉不過,且充滿回憶的東西,畢竟一直都在手工藝社。你之所以會想出在原澤同學身邊放針的方法,大概也是因為那個稻草人偶,但背後應該還隱藏這個意義吧──不準忘了我的存在。」
「不對!」
琴子三度否認的嗓音,都出現金屬般尖銳刺耳的雜音,搔颳著尚哉的耳膜。尚哉捂著左耳,整張臉皺成一團。
同時,他也開始思考在朋友身邊放針的琴子是什麼心情。
想像非得對本該最喜歡的摯友下詛咒的心情。
兩人感情非常好,好到琴子願意更改志願和綾音讀同一所大學。周遭的人甚至覺得,綾音和琴子是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
簡直就像一座封閉的樂園,外人不得進入,只有兩人共築的幸福世界。琴子或許堅信這種狀態能持續一輩子。
但離開清一色全是女孩的高中,進入男女同校的大學後,情況就改變了。
綾音交了男朋友。
原本對外封閉的樂園中,居然闖入連性別都不同的異生物。
當時琴子說的話一定是「太好了」吧,可能還說出「真羨慕你,找到這麼棒的男朋友」。綾音的男友是十分體貼的學長,甚至會考量到琴子的心情,約會時也總是三人同行──但在約會期間,琴子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
她趁好朋友起身後,將藏在手裡的針撒在椅面或裙子上。
細小的針無法對對方造成嚴重傷害,但尖銳的針頭確實帶有威脅意味。
不準忘了我,你只屬於我。
不能拋下我,因為我們得永遠在一起。
──若琴子真的是基於這些想法放針,那的確算是詛咒。
這是她的咒術,為了將綾音留在自己身邊。
「但原澤同學也不傻,事件發生後,她也發現放針的人就是牧村同學。」
高槻這麼說。
琴子的肩膀猛地一震,轉頭看向綾音。
綾音則一臉無奈。
「……廢話,再怎麼樣都會發現吧。」
她輕聲呢喃道。
「因為只有跟琴子在一起時,才會有針出現啊。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沒事。」
「小綾……那個時候果然──在谷中的那件事……」
琴子聲音顫抖地問。
綾音點點頭。
「對,是我在谷中咖啡店的蛋糕裡放了針。我在自己的蛋糕裡放針了。」
綾音用輕蔑的語氣承認。
那個聲音完全沒有扭曲。
高槻說:
「沒錯──情況就是從那天開始變得錯綜複雜。」
那天,綾音和琴子在谷中偶遇高槻一行人後,情況就變了。
發現琴子的所作所為後,綾音沒有當面制止,而是想到將高槻牽扯進來的做法。
「這種行為會給店家添麻煩,所以其實不大妥當,但我認為原澤同學的想法相當獨創且新奇。找我商量後,將針的事件徹底定義為『怪異現象』。你是打算把這件事當成稻草人偶的詛咒,而非牧村同學的詭計,這樣一來,就能包庇牧村同學了。」
聽到「包庇」二字,琴子再次瞥了綾音一眼。
綾音沒有看向琴子,卻也沒否定高槻的說詞。
「所以在這個前提下,原澤同學自己吞下針。真不敢相信居然做得出這種事,但這也表示你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吧。原澤同學是心直口快的人,但即便是這種個性,原澤同學也無法當面制止牧村同學。與其告發朋友的罪狀進行譴責,原澤同學選擇讓自己流血,認為只要牧村同學大受打擊就會收手──牧村同學確實受到相當大的衝擊。明明不是自己設的局,為什麼原澤同學的蛋糕裡會有針呢?她應該真的嚇到了吧。」
當時看到綾音吐出針,琴子表現出的驚惶與狼狽都是真實反應,儼然是目睹真正靈異現象的表情。
「可是──想當然耳,牧村同學之後也發現那是原澤同學自導自演,但事情已經鬧大了。原澤同學找我商量,在許多人面前吐出針來,這已經不是用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就能一語帶過的狀況。」
綾音的行為將琴子逼上絕路。
綾音用自己吞針的方式譴責琴子,但琴子認為,綾音這麼做的用意可能只有自己知曉。因為就現場的氣氛來看,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稻草人偶的詛咒。
「所以牧村同學利用我舉辦的烤肉大會。她模仿原澤同學,為了讓原澤同學看到自己也被針詛咒的模樣,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往自己身上紮了針。為了將一切都歸咎於稻草人的詛咒。」
高槻把針夾出來時,琴子曾說『我到底該怎麼辦』。
當時她的聲音沒有扭曲,所以琴子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往自己身上扎針,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想要解決眼前的事態,卻想不出其他法子。
綾音和琴子都親手拿針傷害自己。
這時,尚哉恍然大悟。
高槻說得沒錯。若《視聽草》中的阿梅是自己在身上扎針,或許這兩人也是抱持著相同的心情。
無法對周遭坦承自己的心情,但要是這麼做能有所改變,她們才將細小又尖銳的針刺向自己。
在某些人眼中,這是一種怪病。在某些人眼中,這是一種詛咒,是鬼怪作祟。
然而真相──或許只是如此罷了。
「……小綾。」
琴子開口喊道。
綾音轉頭看向琴子的臉。琴子一度緊閉雙唇說不出話來,似乎對綾音毫無感情的視線感到恐懼。她將原本伸向綾音的手顫顫巍巍地縮回去,低下頭後,豆大的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見狀,綾音臉上還是閃過一絲怯懦。
琴子低著頭說:
「對不起,小綾……對不起、對不起……我做了這些傻事,真的、很對不起……」
「──你真的很傻。」
綾音輕聲低喃道。
琴子的雙肩一震。
但綾音將她顫抖的肩膀緊擁入懷。
「你要是討厭高須學長,老實說不就好了嗎?琴子,你真的好傻,笨孩子……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綾音擁著琴子說:
「因為這就表示,琴子就是這麼喜歡我嘛。」
「小綾……」
在綾音懷中哭得抽抽噎噎的琴子,此時抬起頭來。
綾音溫柔地輕拍她的頭笑道:
「沒事了──琴子,我原諒你。」
綾音看著琴子的臉這麼說的聲音嚴重扭曲。
尚哉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捂起耳朵。
「……深町同學?」
高槻看了尚哉一眼,尚哉沒能回應,只是茫然地看著綾音與琴子。
兩個女孩都伸手環住對方的背,緊緊相擁著。
「別這麼說,小綾。全都怪我,小綾沒有做錯任何事。」
「沒這回事,錯的人是我才對,因為我冷落了琴子的感受。」
「以後還要繼續當朋友喔?我再也不會對小綾做這麼過分的事了。」
「那還用說。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她們用極度扭曲的不和諧音交談著。我沒有懷恨在心、錯在自己身上、永遠都是朋友。
一來一往,全是謊言。
尚哉頓時頭昏眼花。
她們說的每一句都是謊話,其實什麼都沒有解決。
但她們卻緊擁著彼此,彷佛在演繹感天動地的經典場面,互相說著表面看似甜蜜溫柔的台詞。聲音徹底扭曲變形,像是從壞掉的喇叭裡傳出來似的。
好惡心,好想吐。從耳膜入侵的扭曲聲響像是把腦漿攪得一塌糊塗,竄遍全身的惡寒止也止不住。
拜託快住手,別再讓我聽到這種噁心的聲音了。
別再逼我看清人類是隨隨便便就能撒謊的骯髒生物了。
尚哉雙手捂著耳朵低下頭。高槻雖然對他喊了聲「深町同學」,他卻覺得腦袋昏沉無法抬頭。太過劇烈的噁心感,讓意識逐漸消散。尚哉知道有人將手搭上自己的肩,聽到高槻的聲音近在耳畔。「深町同學,你還好嗎」──唯獨這個聲音沒有扭曲變形,聽起來乾淨又悅耳。
尚哉原想倚賴這個聲音努力維繫意識,卻徒勞無功。當發現自己的身體倒下時,他的意識已經墜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了。
──尚哉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放下躺平在摺疊椅臨時組裝的簡易沙發上。
他本想起身,卻聽見高槻的聲音。
「別急著起來,再躺一會比較好。」
儘管如此,尚哉依然試著撐起身子,結果有一塊溼答答的手帕從額頭上掉了下來,應該是高槻的吧。尚哉的眼鏡也被摘下來放在桌上。
高槻坐在桌邊,憂心忡忡地低頭看著尚哉。綾音和琴子已經離開研究室了。
「因為深町同學忽然昏倒,她們也嚇了一跳。但總之我們能干預的部分算是順利解決,就讓她們先回去了。」
說完,高槻將放在一旁的小型寶特瓶拿給尚哉。是礦泉水。
「能喝的話就喝吧,應該會舒服一點。」
寶特瓶身沾滿水滴,冰得透心涼,看來是高槻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尚哉心懷感激地收下喝了幾口。
「對不起,深町同學。」
高槻忽然對尚哉道歉。
尚哉也看向高槻。雖然沒戴眼鏡,但視野並沒有模糊到難以辨識。其實那副眼鏡的度數不深,畢竟只是想要隔著鏡片看世界才戴上的眼鏡。
高槻眉毛往下垂,用萬分歉疚的表情看著尚哉。如果他是狗,耳朵可能已經垂下來了。
「對不起難為你了。可是今天的『驅邪儀式』一定要你在場,需要你鑑別謊言的能力。」
「……為什麼?」
「因為她們需要真相。」
高槻說:
「她們面臨的詛咒,源自於不肯向彼此坦白真心,所以必須將真相擺在眼前……雖然我隱約能推測出她們之間的糾葛,但終究也只是推測,而非正確答案。我不擅長辨察人心,現場又絕對不能出差錯。因為我知道,就算用錯誤的推測強行推進,她們也不會敞開真心。」
所以高槻才會看著兩人的反應揀選詞彙,並觀察尚哉的反應,確認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再加以補強。
「可是,沒料到鑑別謊言對你來說是這麼重的負擔……吶,深町同學,如果猜錯了先跟你道歉,但我差不多是時候想知道關於你的真相。」
說完,高槻稍稍往尚哉探出身子。
「其實你──不是透過對方的態度或言詞,只要聽見聲音,就能聽出對方在說謊吧?」
被他這麼一問,尚哉心想「啊啊,還是被看出來了」。
他一定早就知道了。這麼敏銳的人怎麼可能沒發現呢?
所以尚哉輕輕點頭示意。
高槻低喃一句:「這樣啊,果然沒錯。」
「聽聲音就能辨別謊言,是什麼感覺?」
「聲音……聽起來會扭曲變形,就像加了亂七八糟的特效,所以聽起來很不舒服。」
「是嗎?但你這種奇特的聽力並非天生吧?」
高槻問道:
「是不是有某個契機,讓你獲得這種能力?」
高槻提問的嗓音非常和藹,又輕又柔,能聽出說話時也在顧慮尚哉的心情。
尚哉一度閉口不語。
彷佛有某種東西從喉嚨深處狂湧而上,又熱又痛的某種情緒填塞著喉頭和胸口。尚哉知道自己好像快要哭了,因為高槻的聲音太過溫柔,讓他想將一切託付給這個聲音。
「十歲那個祭典的夜晚。」
一開口,話語就自然而然流洩而出。
感覺很像血液從迸裂的傷口不斷湧出,自己早已無法阻擋。
「就是寫在報告上的那件事。十歲參加祭典的那一晚,就是一切的起因。」
「嗯,我在聽,全都說出來吧。」
高槻點點頭。
於是尚哉開口了。發燒無法參加祭典的那一天,在深夜聽見太鼓的聲音,獨自一人跑到那個盆舞的會場。
連沒寫在報告上的事,全都說了。
「在盆舞會場上,有人抓住我的肩膀。回頭一看,發現是個戴著火男面具的男人──他對我說『──你在這裡做什麼?』,還說『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那是……祖父的聲音。」
沒錯,那個人就是祖父。
雖然臉被面具擋住,但尚哉立刻就發現了,那是他最愛的祖父。
「是好幾年前就過世的祖父。」
正如高槻所說,那是亡者的祭典。那個會場裡的人應該都是亡者。
尚哉明明是活人,卻不小心誤闖祭典,這種行為是不被允許的。
所以尚哉──付出了代價。
如果當時沒這麼做,恐怕就不會讓他離開會場了吧。
「我被帶到攤販前選糖果。有蘋果糖、杏子糖和黃金糖。」
那個時候祖父說:
選擇蘋果糖,你會失去步行能力。
選擇杏子糖,你會失去言語能力。
選擇黃金糖──
「『選擇黃金糖,你會變得孤苦無依』──祖父是這麼說的。」
「孤苦無依……?」
「對,當時我根本不懂何謂『孤苦無依』,只知道是一個人的意思,所以毫不猶豫地選了黃金糖,因為很害怕失去步行或言語能力。然後,祖父要我當場吃掉糖果,之後就沒有記憶了。醒來後,已經回到被窩裡。」
在那之後,尚哉的耳朵就能聽出謊言。
就算選擇其他糖果,或許也會獲得另外一種能力。雖然失去步行或言語能力,卻可能會衍生出別的能力。
但這樣也不算什麼好事。
若要問為什麼,因為這是他犯罪的懲罰,觸犯了活人闖入亡者祭典的禁忌。
必須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容小覷。
「人真的一天到晚都在撒謊,而且也不喜歡被揭發……當時我畢竟只是孩子……根本不明白這一點。一發現對方撒謊,就會說『你剛才說謊了耶』。」
說謊一事被揭發後,每個人都不給他好臉色看。
不僅如此,還被痛罵過「少胡說八道」,也曾被反過來說「說謊的人是你吧」。
在那之後,漸漸地──大家開始和尚哉保持距離,還被抨擊「那傢伙真恐怖」。
後來他就不喜歡甜食了。每次想起纏繞舌尖的黃金糖甜味,都會感到無比後悔。要是當時沒去那個祭典就好了──這個想法總會浮上心頭。
「最慘的就是我父母那時候……我國一的時候,父親外遇了。他謊稱出差,其實是去其他地方跟女人幽會。母親雖然沒有當面說破,但應該很早以前就發現了。某天父親說『明天要出差』時──我不小心偷偷說了一句『騙人』。」
父親和母親當下的表情,尚哉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吧。
他們瞪大雙眼,用極度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臉看著尚哉。
當時他們就發現尚哉有鑑別謊言的能力了。
母親對父親的外遇原本只想睜隻眼閉隻眼,尚哉當時那句話卻讓這個秘密「成真」了。父親堅守已久的謊言就這麼一舉崩潰。
「……他們沒有因此離婚,但有一陣子他們夫妻的感情幾乎降到冰點。總而言之,他們決定繼續維持這個家,可是……」
至此,尚哉忽然說不出話來,又喝了一口瓶裝水。
高槻始終專注地聆聽尚哉的描述。
尚哉繼續說道:
「可是,他們在我面前也幾乎不說話了。」
所有謊言都會被兒子聽出來。
父母發現這一點後,究竟是什麼心情呢?
假如他們撒謊,兒子就會難受地捂著耳朵。這樣一來,不只是兒子,連外人都會知道他們在撒謊。
那隻要接下來的人生中別再說謊就好了,這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然而人類是會撒謊的生物。幾乎不需要意識到,就能若無其事地扯出謊言。
永不說謊的生活,簡直是難如登天──那在懂得分辨謊言的兒子面前,只能儘可能不說話了。
父母或許是這麼想的吧。
這也是尚哉早早離家的理由。想當然耳,父母也馬上就答應讓他在外獨居。家裡有這種兒子,父母應該覺得難以喘息吧。
「我終於明白祖父說的『變得孤苦無依』是什麼意思了。一旦知道我聽得出謊言,就沒有人想留在我身邊,畢竟連父母也不例外。」
所以──既然如此,那不如一開始就孤單一人。
不想聽到討厭的聲音,就在耳邊播放音樂。用隔著眼鏡的視野,將世界隔絕在鏡片另一頭。在自己身邊拉起禁止進入的線,外人無法入侵,自己也不往外踏。
「我……我也不想聽到人們說謊的聲音,不想待在撒謊的人身邊。長時間聽那種扭曲的聲音,非常痛苦……人們知道謊言被發現後,還會用看到妖怪的表情看著我,真的很……」
──選擇黃金糖,你會變得孤苦無依。
是啊,真的變成這樣了。
尚哉的視野變得模糊,他粗魯地用手揉擦眼角,覺得真是沒用,都已經是大學生還哭哭啼啼的,但眼淚卻停不下來。
第一次將這些事毫無保留地說出口。
其實一直想找個人傾訴吧。
真的好想把這些事說給別人聽。
找個願意傾聽的人,願意相信他的人。
「──用手帕擦一擦吧,雖然溼答答的。」
高槻這麼說。
同時,他也將溫暖的大手輕輕放到尚哉頭上。
「謝謝你告訴我……幸好有聽你說這些事。」
尚哉用剛才還蓋在額頭上的高槻的手帕擦去眼淚,但眼淚還是不停掉出眼眶。
「雖然不像深町同學擁有辨別謊言的能力──但我認為你說的話毫無虛假。我相信你。」
高槻用沒有扭曲的乾淨嗓音如此說道。
「我一直對你很好奇,因為你幾乎都是單獨行動,在教室上課時是如此,在校園裡看到時也是如此。起初以為你可能不想跟別人有所牽扯,或是討厭人類,但實際聊過以後,才發現你比想像中還要貼心,也很會照顧別人。但你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刻意留心不能跟別人扯上關係……原來背後藏著這樣的理由啊。」
高槻的大手溫柔地撫摸尚哉的頭。
尚哉明明覺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希望高槻別做這種事,但不知為何,卻也不打算揮開他的手。
「深町同學,既然你不喜歡,我可以發誓以後在你面前絕對不會撒謊。所以──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希望你以後也能留在我身邊。」
高槻這麼說。
尚哉抬起頭看向高槻,緩緩眨了眨眼睛。
染上夜空色彩的那雙眼眸靜靜地凝視著尚哉。高槻的眼裡藏著昏暗無垠的真實夜空,讓人以為仔細看或許能看見星辰閃爍的光芒。
啊啊,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呢?這個不合時宜的疑問湧上尚哉的心頭。
從這雙藏著夜空的眼眸看出去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自己在這雙眼中又是什麼模樣?
「……你不覺得我很噁心嗎?」
尚哉再次拋出先前問過的這句話。
高槻的嘴唇揚起微笑的弧線。
笑容藏著一絲苦澀,跟他以往那種燦爛的笑截然不同。
「如果有人覺得你很噁心,那個人應該也覺得我很噁心吧。」
「什麼……?」
這話是什麼意思──尚哉還來不及詢問,高槻就開口了。
「──吶,深町同學,以後我們就一起解開你身上這些怪事的謎團吧!」
他用平常那種充滿好奇的興奮口吻說道。夜空色的眼眸變回深棕色,臉上也浮現出宛如燦爛晴空的笑容。
高槻向尚哉探出身子,像小孩般晃著雙腿說:
「雖然不知道你的耳朵能不能恢復正常,但我們一起找出你參加的那個祭典的真相吧。所以,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吶,不行嗎?可以吧?」
尚哉頓時傻在原地,再次眨眨眼。能感覺到原本掛在睫毛上的一滴眼淚被眨了下來。
他心想,啊啊,這個人就是這樣。
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但這張宛如黃金獵犬的笑容,確實是尚哉熟悉的高槻的表情。
「……如果去了那個祭典,老師也要付出代價。」
聽到尚哉這句話,高槻就眉開眼笑地說:
「沒關係,到時候我會做出跟深町同學不一樣的選擇。」
「覺得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說著說著,尚哉也跟著笑了起來。總覺得如果是高槻的話,或許真能解開這個謎團。總有一天,真的能釐清當晚那些事情的真相。
尚哉將放在桌上的眼鏡重新戴上,本想把握在手裡的手帕還給高槻,但還是作罷。
「呃,這個……洗乾淨之後再還你。」
「咦?沒關係啦,不必在乎這點小事。」
高槻伸出手,尚哉卻將手帕塞進口袋。剛才擦眼淚的時候,好像連鼻水都沾上去了。
「但以後不能再把深町同學當成測謊機了,沒想到你會這麼難受。這次是我做錯了,真對不起。」
「……不,別這麼說。稍微幫點忙其實無所謂。」
說完,尚哉發現高槻準備的資料還留在桌上,看來那兩人沒有帶回去。也對,她們應該沒心情看吧。
「──她們以後會變得怎麼樣呢?」
尚哉嘀咕了一句,正在整理資料的高槻回頭問道:
「怎麼說?」
「因為她們一直在對彼此撒謊啊,連『永遠都是好朋友』這句話也是騙人的。未來真的還能繼續做朋友嗎?」
「嗯……誰知道呢。」
高槻將收回手中的資料疊放整齊並說道:
「說不定這份友誼會出乎你的意料,得以順利維持喔。女人的精神構造比我們男人複雜多了。就算不能完全如同以往,應該還是感情融洽的朋友。」
「是嗎?」
「嗯。因為──至少她們還會為對方著想啊。」
「明明說謊了耶?」
「就因為說謊了。」
尚哉疑惑地歪過頭,不懂高槻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槻將整理好的資料塞進書櫃的檔案夾裡,同時說道:
「我說啊,深町同學……我認為必要的謊言無可厚非。」
「必要的謊言?」
「沒錯,為了對方著想的謊言。」
高槻露出一抹微笑。
「舉例來說,有個孩子還小的母親感冒了,不但發燒,身體也很不適。小孩當然會擔心地問『媽媽,你還好嗎?』而媽媽應該會回答『我沒事』吧。其實已經燒到三十八度以上,根本不可能沒事,她也不想讓孩子擔心受怕。」
這的確是謊言,與現實不符。
但尚哉大概能懂高槻想表達什麼。
「那兩人應該也一樣。其實大可用互罵的方式收尾,但這麼做不只會傷害對方,也會傷害自己。為了和平收場,不讓對方受傷害,她們才會刻意說謊。」
這是高槻的解釋。
得知當時她們說的全是謊言後,高槻為這個現象添上了理由。雖然不知道這個推測是否正確……
不過──尚哉覺得這樣解釋也不賴。
高槻之前曾經說過,重要的是如何解釋現象。既然如此,選擇相信高槻這個解釋或許也不錯。
與其解釋成兩人之後將面臨最糟的結果,這樣讓人心情舒坦多了。
「深町同學,我要去教務處辦點事,你可以留下來再休息一下。感覺好一點後就直接回家吧,不必顧慮我。不用鎖門沒關係,我之後再鎖。」
說完,高槻就留下尚哉離開研究室。
雖然感覺已經好多了,尚哉還是決定承蒙高槻的好意多休息一會。高槻的研究室瀰漫著舊書店的氣味,安安靜靜的,待起來相當舒適。
尚哉再次躺在摺疊椅組成的簡易沙發,閉上雙眼。
後來好像又睡了一陣子。
聽到「喀嚓」的開門聲,尚哉才忽然驚醒,連忙撐起身子。
原以為是高槻回來了,結果盯著他看的人是瑠衣子。她今天戴的不是隱形眼鏡,而是一般眼鏡。
「咦?深町同學你在這啊~怎麼了,不舒服嗎?」
「……對,我剛剛……有點頭暈,老師要我留下來休息。」
「這樣啊。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之前聽彰良老師說今天要解決那兩個女學生的事,有點好奇才過來看看。所以已經結束了嗎?」
「結束了。」
「結果如何?有演變成互毆或互甩耳光的爭執嗎?」
「沒有,基本上算是圓滿收場……吧。」
「原來如此~本來就覺得會用這種方式解決啦~畢竟彰良老師很溫柔嘛。」
瑠衣子這麼說,並走向書櫃,用手指滑過書背,抽出幾本書。應該是順便來藉資料吧。
聽到瑠衣子這番話,尚哉老實地點點頭。
「高槻老師……真的很溫柔。」
原以為綾音和琴子極有可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解決這件事。就結果來說,她們雖然撒了謊,卻還是在為對方著想的前提下結束這起事件,但就算演變成瑠衣子說的互毆互甩巴掌的爭執也不足為奇。
為了不讓悲劇發生,高槻對於引導兩人的用字遣詞相當斟酌。他點出綾音的行為是為了保護琴子,還說兩人都被逼到走投無路。
……自己有沒有好好幫上高槻的忙呢?尚哉不禁這麼想。
雖然最後還是昏倒了,但如果在高槻為兩人施展的「驅邪儀式」中,尚哉的這個聽力確實有派上用場的話──或許還是件有些令人開心的事。
過去只帶來麻煩的這個能力,如今卻能以正確的方式得到重用。
「對呀~彰良老師真的像天使一樣溫柔……搞不好真的是天使呢。」
瑠衣子將抽出的書本抱在懷裡,有些感慨地低語著。
聽到這句話,尚哉差點噴笑出聲。
「呃,什麼天使啊……學姐,沒想到你還有少女心呢。」
「才沒有呢!不是啦,因為我──之前看到了。」
「咦?看到什麼?難不成是翅膀嗎?」
尚哉苦笑著這麼說。瑠衣子原本想說些什麼,卻忽然緊張地閉上嘴巴。
她看看周遭,甚至探頭往門外看,確認走廊上沒有人之後,才又走了回來。
瑠衣子和剛才的高槻一樣坐在桌邊,將眼鏡往上推,用彷佛要揭曉世界上最高機密的語氣說:
「──那個,這件事絕對不能說出去喔。」
「什、什麼事?」
「我之前,看過彰良老師的背部。」
「背、背部?學姐,你什麼時候看到的?」
「不、不是我逼他脫衣服的喔!去年跟彰良老師一起出席研討會的時候,居然碰上一場傾盆大雨!」
瑠衣子面紅耳赤地說。看來她果然比想像中還要少女。
「我跟彰良老師都沒帶傘,兩個人都淋成落湯雞。當時是夏天嘛,我只穿一件襯衫,衣服都溼透了……老師馬上就發現這件事,把自己穿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喏,畢竟老師很紳士嘛。」
當時的雨勢真的太強,高槻連襯衫都溼得一塌糊塗,甚至能透過溼淋淋的襯衫看到裡面的肌膚。
瑠衣子說,那個時候她不小心看到了。
高槻背上有兩道長長的傷疤。
位置就在背部的左右兩邊,是從兩側肩胛骨一路延伸到腰骨附近的巨大傷痕。
「簡直就像──翅膀被切下來的傷痕一樣。」
所以老師可能真的是從天上墜入凡間的天使喔──瑠衣子一臉嚴肅地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