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誌連載版

第三回

雜誌連載版  第三回原文刊載於小說屋sari-sari 2016年8月號

我做兼職的地方,是師傅獨自經營的一個小規模整體院。兼職員工除我之外另無他人,而我也只是一週去個三天罷了。原本師傅一人就能忙活過來,但我硬是請求他僱傭了我。師傅有點討厭整理診所、管理日程以及稅費相關的各種事務性工作,我就負責了這些工作,另外一項重要的工作則是儘量和來診所的人對話。我們這所整體院很重視對話的重要性,它的前提就在於肉體與精神緊密相連的說法。而且就對話本身而言,並沒有資格或知識水平的要求。

我所工作的整體院,在看似車庫的簡易平房內,像被整個住宅區淹沒一般。入口處擺著銘牌那樣小的告示板——楊柳整體院。上面既沒有接診時間也沒有電話號碼。來整體院的盡是常客或是經口耳相傳而來的人。畢竟只有一人忙活,而且一次診療要花上一小時,基本上就沒什麼人光顧。

打開整體院的門,迎面就能看到一扇屏風,右手邊則是收銀台。屏風對面一側有兩張床,僅有的這兩張床隔開一定距離並排擺放著,那距離和小型便利店貨架間剛好能過人的空間差不多。還有就是個大體積的揚聲器了,那裡面總是有古典樂流淌而出。而牆壁由於沒有澆築混凝土,能很好地反射音樂聲。

“今天有什麼預約?”師傅問道。

“十六點開始是高橋先生、十七點半是大谷先生、十九點是吉長先生。”我說著,將三份病歷遞給師傅。

師傅名叫須藤,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的高個男子。戴著眼鏡,略顯稀疏的頭髮修剪得很短。他以前似乎常在健身俱樂部裡游泳,不過他為自己近半年懈怠下來還增重了三千克而唏噓不已。儘管如此,就外人看來,他還是維持著不錯的體型。

我遇到須藤師傅那會兒,是大概四年前。

當時我高二,儘想著關於死亡的事。不過當然並非在想自殺。祖父因老年痴呆症加重而住進療養院,每當我去祖父病房看望他時,總會不由得思考起死亡的事情來。

我認為人在經歷三個階段之後,對死亡才有所實感。祖輩的死亡,父輩的死亡,以及,自己同齡人的死亡。當然也還是有例外的,不過,我們基本上是按照這樣的模式逐漸深入接觸死亡。死亡從遙遠的地方慢慢接近,以此詳盡地昭示它自己。

我自出生以來,就只有一邊家庭的祖父母。祖母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逝世的,明明是個挺健康的人,卻在一個秋末入院,在次年新年來臨前過世了。我已記不起小二年級的我當時在想什麼,就連哭過的記憶也沒有。這大概是因為那個年齡的我尚不能理解那真切的死亡。因此,我最初接觸到的死亡陰霾,是來自於我那在療養院病床上逐漸失去身體機能的祖父。

一說起祖父,想起來的盡是些美好的回憶。祖父是個喜歡釣魚的人,會早在夏日驕陽升起之前驅車載我到海邊一起垂釣。海面顏色看上去如此斑斕,是水溫受海潮影響而不同所造成的——像這些也是我從祖父那裡學到的。他會用小刀迅速地給釣上來的魚放血。和祖父出去時,午飯就固定是那不勒斯意麵。我並沒有多喜歡那不勒斯意麵,不過小時候的我由於仰慕祖父,對於他所給的那不勒斯意麵也表現出很喜歡的樣子,他好像就以為那是我很喜歡的食物了。明明是個頭腦不錯的人,他卻總會被小孩子的謊言騙到,讓人有點不可思議。或者,也可能是他堅定地相信我所有的話吧。不過這原因現在已經沒法確認了。

祖父還是個很重視言語的人。經常教我詞語的由來。所謂的“旦日”呢,原本其中的“旦”這個字表示地平線上初升的太陽,是“夕”的反義詞。不過,漸漸地,詞義指向“夕”之後的下一個“旦”,此後“旦日”就有了次日的意思呢——就像這樣教。【譯註:中文的“明日”其實也是類似的演變,但“明日”和“朝”的聯繫不如日文原文發音的那樣明顯,就用了類似的“旦日”並且對應地調整了一下釋義。原文:明日というのはね、朝という言葉から來ているんだよ。元々は夕べの反対の言葉だった。でも、だんだんと夕べの次の朝を指すようになって、そこから翌日という意味になったんだね。】

祖父是個溫柔而知性的人。但也因此,病床上的他讓我想到沉重的死亡。坦白說,我害怕看上去逐漸失去知性的祖父。比起他消瘦衰老的面容、日漸渾濁的眼珠,我更害怕他口中說出的那些緩慢而沒有條理的話語。恐怕這過度的害怕反而讓我想去理解它吧。我是家裡最頻繁去他病房看望的人。喂他吃飯,與他聊天。而那不能稱得上是聊天,只是我單方面提問,而他單方面咕噥著毫無關聯的語句。我在他眼中,好像還只是年幼的小孩子,有時候是幼兒園兒童,也有時候是小學生,甚至還有時候是剛會抓扶著站立起來的寶寶。不論是哪個我,似乎都與目前這個高二的我聯繫不起來。同樣,母親——即他的女兒也成了孩童。我也常從他口中聽到一些沒聽過的人名,大概是老朋友或者以往同事的名字吧。他明白他自己在療養院裡,但好像把我當作這裡的工作人員之類的角色了。不過可能也並非如此,或許他以為我是家庭護工、附近愛管閒事的少年之類的也說不定。

祖父用他那乾燥而微弱的聲音說著話。那時候我就豎起耳朵靠近他身邊傾聽。他的呼吸氣息很渾濁,不過奇妙地散發著甜味。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死有著甘甜的味道。

他的短期記憶力恐怕是衰退下去了,會對同樣一件事反覆提問。今天的日期、明天的天氣之類,就算回答了他也還是會再問:“明天會放晴嗎?”“天好像陰沉沉的,下午可能會有小雨吧。”過後他再次問起“明天會放晴嗎?”。我起先以為是他不太能聽清我的回應,就加大嗓音回答了同樣的話。他像是聽懂了的樣子點點頭,然後又問起“明天會放晴嗎?”這樣的話。這種情況,我該怎麼回應呢?

而給出解答的,就是須藤師傅。

“再重複回應就行。”他如此簡要回答。

須藤師傅當時是和祖父所在療養院簽約的整體師。他每到週日就會過來,挨個到各房間仔細地檢查高齡者的身體狀況。而我也多是週日去看望祖父,所以和他經常見面,這期間和他交流的話題也逐漸深入起來。

“你覺得日常生活會話裡有多少的意味呢?就算是你或是我,也都會說些瑣碎無聊的話。要想知道明天的天氣,搜索一下就行了,不過也會有特意向別人詢問的時候,那是因為想聽到回應吶。”

須藤師傅有吸菸的習慣。談論這些話題時,他就會打開療養院的後門,走到那邊的菸灰缸前,這時候他多數就是在吐香菸煙霧。而我則經常在那旁邊的自動售貨機處買可樂。

“其他動物也是這樣。所謂的聲音,與其說是情報,更不如說是為了傳達情感的東西。所以就算想知道的東西都可以獨自查出來,世界上的話語也不會消失。問‘你開心嗎?’的時候,有人回應說‘我很開心。’這樣就可以了。你祖父問起明天的天氣,然後你告訴他明天天氣情況,這樣就可以了。就算沒能傳達原話的意思,也能傳達些重要的事情。不管重複幾次,每次也都會傳達。就挺美好哇。”

他說的話聽上去很符合道德觀,但聽上去又好像不是這麼回事。混淆人的聲音和動物的叫聲這一點就有些簡單粗暴。或許就是因為想傳達單憑吱吱唧唧的啼鳴無法傳達的事情,人類才學會了使用話語。

不過,自那之後,我總覺得自己聽祖父說話的方式有了些變化。當他就天氣提問的時候,我想到,或許他需要的其實並非天氣情報。於是如須藤師傅所說,我每次都作出同樣的回答。耐著性子、不焦不躁地、投入不變的情感反覆回應,祖父這才看上去放心了一些。

我注意到,祖父有可能只是有些不安,而這想想也是自然的事。不知不覺間被帶到了不認識的屋子裡,過起陌生的生活,但他所珍視的人們卻沒有現身,無論是幼兒園時期的我,亦或是仍為他寶貝女兒的母親,都已經找不到了,眼前只有不知姓甚名誰的高二學生。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沒有陷入混亂,倒是平靜地詢問明天的天氣,這話語或許反而該說是很理性的。

我之所以認真考慮要當整體師,契機自然就是須藤師傅。須藤師傅是這麼向我說明他自己的工作的:

“如果把醫院比作警察,那我的工作就像是偵探。這倒不是想主張哪個更優秀,從必要性來說當然還是警察,不過也有警察辦不到的事情。警察在龐雜的規則下辦事,偵探則是在微小的規則下行動。而人們偶爾也有尋求那些小規則的時候。”

須藤師傅的診所確實和偵探挺像的。只要稍微望過對方的身軀就能看出來“您是左利手吧?”“您經常坐著工作吧?”看某種腰痛就能道出“應該是脖子的原因吧?”而看另一種腰疼則會說“是臀部到大腿之間的肌肉減少了吧?”視情況,還可能會說“是哪處內臟有問題,建議您去看一下內科醫生吧 ”。患者的評價總體頗高,大概基本上都說中了吧。

不過須藤師傅拿自己的工作和偵探作比喻,我想,這或許指的是和患者的距離感而非診所的類型。打擊犯罪是警察的工作,而實現委託人所願的則是偵探。雖然醫院和患者的關係也一定是各式各樣,不過歸根到底都有以效率為先的一面。在保險制度的機制內,醫院不會像楊柳整體院那樣每次諮詢都要由師傅花上整整一個小時。極端點說,醫院是治療疾病的地方。相對的,楊柳整體院則是買下須藤師傅的一小時,其中,一邊聊著“我最近感覺身體狀態還挺好的哦”來到我們診所來的人也有。即便如此,須藤師傅也會完全投入一小時照料對方的身體。

我之所以被整體師的工作所吸引,我覺得原因在於它的某種自由感。在個體經營的整體院裡,能夠自行構築與患者的關係。在診所這一類地方,有很多餘地可以拓展開來用以安置自己的想法,也有很多餘地可以理解對方的想法。我想這一定就是須藤師傅說的“小規則”吧。

比如說——雖然這就是須藤師傅自己說的——在楊柳整體院,“對話過程”被視作診療內容的重要一環。診療時,手雖然沒有閒暇,但對話基本上能同時進行。好像原本是為了傾聽對方的生活習慣而開始這麼做的,不過現在,他好像連不管怎麼看都和診療無關的雜談也很重視的樣子。

“畢竟也有隻是想和某人說說話的情況吧。”師傅如此說道,“這倒不是人生交流、諮詢之類趾高氣昂的東西,要說解答煩惱什麼的也有些多餘,是更舒緩的感覺。只要有些牢騷,就會想向誰抱怨;在高爾夫球中得了不錯的分數而想得到讚美。如果能在工作時順便做著類似言語的廢品回收工作,那不是很好嗎?”

實際上,在楊柳整體院裡,可以聽到些私密到令人驚訝的事情。須藤師傅瞭解他同輩患者的孩子,大致知道他們在哪裡以及過著怎樣的生活。工薪階級職員的工作內容、他們與戀人之間小摩擦、新車購買計劃或者房貸剩餘年數之類的也都知道。對於其中有些人來說,每一週和他們交流最多的人就是須藤師傅了。雜談應該並非整體師的工作,但我覺得除了整體師之外的職業或許也挺難勝任這工作的。它基本上以一對一的形式,讓人放鬆。對於患者來說,畢竟這“聊天”並非目的,也就沒必要太認真對待。這就給一小時的雜談提供了個名正言順的藉口。另外還能做類似工作的職業,大概也就是理髮師或出租車司機之類的了。不過理髮店裡一般還有其他人會聽到,而出租車很難多次碰到同一個對象。

我雖然是以整體師為目標,但更準確來說,我的目標是做著像須藤師傅那樣的工作。我倒也是想掌握些與整體工作相關的技能,但其實更主要是被諸如“言語的廢品回收”這樣的事情所吸引的。雖然不太說得上是有夢想的工作,不過我覺得這是紮根於日常生活的的溫柔工作,一定是可以感到驕傲的事。

楊柳整體院並沒有明確規定的診療時間。 每天開放到何時取決於當日預約情況。今天比較早,二十點左右就結束診療了。

最後一個患者離開後,我試著給須藤師傅做了個按摩。實際上,“整體”和按摩是完全不同的技術。現今,整體尚不存在相關的國家資格,而按摩作為醫療行為,需要取得國家專業資格。主要做身軀矯正的為“整體”,緩解痠痛的則是按摩。二者自然是緊密聯繫的,通過痠痛的肌肉部位瞭解身體的問題,並通過改善身體的問題而消除痠痛的原因。整體首要的就是指尖的敏感呢——須藤師傅如是說過。通過接觸身體而得知的信息因人而異,這就需要偵探般的洞察力。當然,這需要一定的知識來活用這些信息,而通過學習和經驗能對此有所掌握。

須藤師傅伏臥在診療用的床上,然後我觸摸起他的身體。須藤師傅左大腿邊緣的肌肉有點緊繃著,他平時大多把身體重心壓在這一邊的腳上,恐怕就是緊繃的原因了。下半身的平衡一旦遭到破壞,就有可能導致肩酸背痛。

須藤師傅開口:“這週日有工作是吧?”

“嗯。上午十點,在橄欖之家。”

橄欖之家是個離這裡四站遠的養老院。須藤師傅如今也還是隻要有需要就去上門診療。由於他在改善輪椅者的生活方面有一定成就,類似需求就比較多。

“你要來嗎?”

“我也能去的嗎?”

“雖然你還不能碰客人,不過,光是看不也多少能學到一些嘛。”

儘管略有躊躇,我還是搖頭了。

“抱歉,非常感謝您,不過我已經有約在先了。”

我基本上會日程安排的順序做事,不過也有例外,這些例外還不少見,比如向須藤師傅學技術這件事很有必要列為高優先級。不過這次,從一般來看,應該要優先去做已有的承諾吧。

“是什麼?約會嗎?”須藤師傅問。

“嗯,是的。”我答道。

交往之後初次約會的約定,就算從整個世界的角度來看也應該具有很高的優先級。

話說回來——古峰這樣開頭說起來。“聽說你和小泉在交往了,是真的嗎?”

我們在電話裡談完關於將社刊當同人誌來製作的那些事情之後聊了起來。

“從哪裡聽來的?”

“雖說就是本人那裡啦。”

“小泉嗎?”

“嗯。”

“那就是真的吧。她不說這種謊的。”

“說是這樣說……”古峰好像一時間說不出口,然後總算小聲說“總之,恭喜了。”

“謝謝。”

“不過,總覺得有些意外啊。井上同學,你喜歡小泉嗎?”

這種事情,別特意來問我啊,我想道。

“我不討厭她。她性格很好,臉頰看上去鬆鬆軟軟的也很可愛,有時候還會說出些我肯定想不到的話。和她交流總會感到很新奇。”

“你不直接說喜歡嗎?”

“可以這麼說。”

感情這件事,得看各人怎麼看待了。我可以說是喜歡小泉。如果要不帶謊言地這麼回答,大概還是能做到的。

電話對面,古峰好像嘆了聲氣:“這和智子的事情有關嗎?”

“松田?為什麼?”

“因為她過世才一個月啊。但你這麼急著交往,不會很怪嗎?”

我不是很清楚古峰在拿什麼作問題說事。是說喪服要穿滿四十九天之類的事情嗎?還是其他完全不同的事情呢?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於是我轉變話題。

“聽說你回過老家了?”

“嗯。你呢?一直在這邊嗎?”

“盂蘭盆節回過家。”

話說起來,我不想暫停兼職,所以回家最久也就四天左右,恰巧盂蘭盆節期間有我母親的生日,唯有那一天,家庭全員會一起吃個飯。大我三歲的姐姐每年也是那一天回家鄉,只有我沒回去參加的話,就不太說得過去了。

掛斷電話前,古峰說:“智子原稿的事情,可以交給你嗎?”

“嗯。”我儘可能不含情感地答道,“不會寫太久。我打算在暑假期間完成。”

我已經決心寫那份原稿的後續,決心尋找那彷彿是投擲到一片空白中的“而那”的後續。我知道,那不可能找得到。不過只要敲擊鍵盤就能打出文字,只要暫且先寫上些具有可讀性的文字,那大概沒人會說什麼吧。

“知道了,麻煩你了。”古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三天前的週日,我和小泉碰面談過話。

契機是我得為在同人誌版《凌晨三點的週四聚會》上刊登她寫的短文徵取許可。但這件事,也不過是契機而已。

我必須對她送來的短篇小說表達感想。而關於那件事,我沒打算向她說謊,最後我們談了一小時左右。

結果,我們開始交往,而我決定書寫松田那內容的後續。我不清楚這樣做對不對,但畢竟沒有絕對的正確答案,而我卻怎麼也得做個決定。

於是,下個週日,我們要開始初次約會。

——初次約會。

我出聲呢喃了一下。

總覺得這是個不可思議的詞。高中的一段時期裡,我有個戀人。因此,我倒不能說是沒有約會的經歷,不過我覺得自己可能不會再說到這個詞了。

我會覺得有些詞過於虛幻,虛幻到自己不太能接受它們。比如聖誕節,又比如生日派對。旅行之類的也在這範疇裡。該說是我喜歡做夢嗎,這些詞彙在我心中膨脹得有些過了頭,以至於我在現實中對它們總有些不滿意。聖誕節的一天遠沒有“聖誕節”這個詞所喚起的事物那樣特別。就算注視著那些彩燈、吃著蛋糕、互換禮物,都不足以和“聖誕節”帶來的意象相比。就算能和最喜歡的女生獨處、乾杯共飲,我覺得這感受和我所懷想的“聖誕節”一詞大概也還是不同種類的快樂。

所謂的初次約會,也是一樣。它與其說是現實中發生的事件,更像是小說章節中的一行文字。不管是看電影、或在遊樂園裡玩,我大概還是不太能將那些體驗作為“初次約會”來對待吧。

儘管如此,我這週末還是要和小泉去約會了。

兩人一同坐上電車、逛水族館、一起面對面吃晚飯。

沒有兼職的這天傍晚,我打開了電腦裡松田最後那篇文稿。

反覆讀著那篇題為《為了與摯愛友人的對話》的文章,我想象著“而那,”的後續。可是一個字也沒能加上去。

當時,我想著松田的事、想著霍爾頓的事,也想著床上的祖父。

祖父還活著的時候,須藤師傅曾跟我說過下面一番話。當時我迷惘於高中畢業後的選擇,他則像這樣與我相談:

“你知道人在死前會後悔什麼嗎?”

我回答不知道。床上的祖父會後悔著什麼呢?

須藤師傅說:“美國有個統計,排首位的好像是沒能挑戰什麼,這倒不是說想要成就怎樣一番偉業,是覺得如果多遵從自己的思考而不是總聽他人所說的話就好了。你覺得呢?”

我很難答上來,“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的煩惱大概也不會改變太多吧。”

不過,與死亡比鄰的他們,跟當時作為高中生的我輩,就算後悔著同一件事,其意味應該也大不相同。

須藤師傅點頭。

“我工作期間,和老年人交流的情況比較多。感覺他們的想法基本上也差不多。照我來看,人不會成為所謂的大人。人在年齡大到一定程度、手頭都是些工作或家庭的事情時,會把年輕時抱持的疑問埋在某個深處。而這不是成長,只不過是逃避。所以到了再添些歲數、有了空閒的時候,才會再次翻出來。即使身體健壯的時候說過開悟般的話,但當死亡迫在眉睫時,我們就又不得不面對它了。”

是這樣一回事嗎?我思索起來。不過,當時年僅17歲的我當然不可能知道什麼答案。

須藤先生吐了陣煙,笑著說道:“那倒也不壞。沒必要勉強成長。通過工作對社會做貢獻、繳納稅金、出色地把孩子撫養長大,也很棒吧。因為這些理由而忘卻自己的煩惱,甚至也有美妙之處。不過呢,在你這一時期能為那些已知的煩惱給出解答的大人,一定也不存在,至少我沒見過。我們因為不知道怎麼辦而將煩惱扔到了一邊去,還裝作接受了這些的樣子。等年歲增長到對死亡有所自覺時,眼前就會再次出現青澀時期的煩惱。像是愛啊、正義呀、自我哇之類的,這些又會再次成為問題。”

能理解我要說的嗎?——須藤師傅問。

把他給我的可樂送到嘴邊,我思索著,“是要讓我認真為它煩惱嗎?”

須藤師傅搖頭:“不是這樣,如果討厭煩惱,那就在合適的時候給它畫上句號就行。”

“那,是什麼意思呢?”

他微微地笑了:“我沒法給你建議,畢竟我不知道答案。”

最終,我在那之後不久,決定要選擇就讀現在的大學。理由之一是因為這樣似乎不用勉強提高偏差值成績也能進,另一個理由則是師傅他打算在這所大學附近開整體院。

對於松田所著文本的後續,我感覺暫且還寫不出來什麼,於是關閉電腦。到暑假結束之前,還有一個多月的富餘。

週日上午九點,我從家裡出發時,天下著小雨。

我和小泉約定在學校附近約15分鐘電車車程範圍內最大的一個車站相會。她是從家裡坐電車到大學上課的,要是害她到我這附近最近的站點,那就並沒什麼效率。

我在雨中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到車站。期間,我回憶起高中時期交往過的女生。我是在高三那年春天和她開始交往,到秋天分了手。我們在那約半年間是戀人。收到她的告白後開始交往、後來又以被她甩了的結局慘淡收場。以那姑娘的話來說,她總是不太清楚我在考慮什麼,而不清楚對方在考慮什麼的這一點,在她看來似乎就沒戲了。我總是和同學們不太合得來,而和他人合不來這一點好像也不行。原來如此,我想道,人們對事物的看法會依情況而變。

我對她一直都還算喜歡。或者說,與剛交往的時候相比,分手前那會兒我喜歡她的程度加深了。不過高中畢業之後基本沒有再和她繼續交往的印象,我也就坦然接受了被她甩了的事實,還覺得這發生在高三秋季反倒還好。畢竟下一個春天大概就要開始各自不同的生活了。只是,半年有點短。

那之後我自然很是傷心,不過,我看上去不怎麼顯露自己的情感,倒還招來那姑娘的怒火,作為甩人一方的她後來哭了,而被甩一方的我則一直道歉,這我倒也不是沒想過不太合理。

如果我是發自內心愛她的話,結果大概會不一樣吧。不過,發自內心愛著對方的那種戀愛,到底有多少呢?一個也沒有?我不這麼認為,它應該還是確實存在的。雖然尚未得到確認,可大概是存在的。但大多數的戀愛恐怕是錯覺吧。

我想起小泉那篇小說中的一句話——實際上對方無論是誰都好,只要哪怕僅僅是一時間幻想“這傢伙不是和其他大多數人都不同嗎?”就行了。

這和我的思考方式很接近。我覺得大多數的戀愛情感不也就是這樣嘛。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內心是隻想將更為特殊的某種戀情稱之為戀愛。唯有不帶虛偽也沒有謊言、打從心底愛著對方的那種戀情,才是我想稱之為戀愛並以這方式活著的東西。看來我還在五里霧中吧。 到車站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在雲層間隙裡甚至可以看到藍天。我收起尼龍傘,皺起了眉頭——這一整天就不得不帶著這傘了嗎?總覺得這樣有些傻里傻氣的,但也不能隨手丟下它。要是每個車站裡都設有雨傘回收箱那樣的地方就好了。停雨的時候大家都把傘放進那回收箱中,再下雨的時候大家可以陸續拿一把。如果像這樣的機制能理所當然地運作起來,那我好像就能相信世間的正確性。

我買了車票進站,電車在五分鐘後抵達了。在車上的十五分鐘時間,我打算讀著文庫本打發過去。但總覺得不太能讀進去。

我只好隨手翻閱,零零散散地看一句句的文本內容,任憑那些沒什麼聯繫的隻言片語在眼前如走馬燈般過去。“我喜歡國界。”“看見那個戴著洋基棒球帽的老爺爺了嗎?”“今年不是週期蟬鳴叫的年份,它們要兩年後才會一齊叫起來。”“這當然不是簡單的錯譯。”——這當然、不是簡單的錯譯?

我停下翻頁的手。那最後一句話在松田的《為了與摯愛友人的對話》裡有寫,還一模一樣。這雖然不是什麼複雜的表達,但應該也不是常見的台詞。我於是往回翻頁。

明明應該就在兩三頁前,可是,我不管怎麼找也沒再找到那句話,甚至也沒有哪一頁談及到翻譯。這是怎麼回事?或許該說是看錯了吧,但我分明記得很清楚——那確實是寫在書右邊第十行左右的地方。

我翻找起那一行來,頻繁往復、重複地翻著書頁——或許在更前面、也可能在書的左邊。就算是讀過書上其他內容而產生的錯覺,也應該會找到造成錯覺的詞句才對。

但我還是沒找到。一直就這樣找到電車到達目的站點。周圍的乘客一齊從長座椅上起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舒氣,然後將文庫本合上,放進包裡。

車門前的人群不是很擁擠,我就排到隊伍末尾。突然間,我屏住呼吸——松田就在眼前。

就在那邊,我們之間只隔了一位身著奶油色亞麻西裝的體面老人。松田則穿著只有腰部裝飾黑邊的T恤。我未加思索就喊出了“松田”。大概是聲音意外地有些大吧,老人和松田同時回過頭來。

不過,那不是松田。雖然頭髮長度很像,不過是我完全不認識的女性。想來年齡上也比松田大概年長五歲。眼型、眉形不同,肩寬、身高也不同。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看錯,不由得難為情地低下了頭,而那位女性一言不發地走下電車,老人也跟著下了車。我就那樣站著,再次做了個深呼吸。

松田不可能在這。她已經死了。而且那篇小說也是,在那裡面突然看到她的一句話之類,大概也只是自己的臆想吧。

獨自留在車裡的我最終還是下了電車。看松田的文章看得過頭了——我內心為此找藉口。我只是考慮她的事情考慮得有點多了。

往閘機放入車票之後,我意識到自己沒有拿尼龍傘。

恐怕是忘在車裡了吧,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走出閘機。離與小泉會和的時間還有大概十五分鐘。在我考慮著要不要在附近的便利店打發時間時,一道聲音衝我喊來:“你好哇,學長。”

我看向聲音來源。

小泉少見地穿著長裙,看似害羞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