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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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31-40第三卷 31

杰特以〈百眼獸士〉獲得的情報追蹤「死神」。

「慢著!!」

總算以肉眼辨識到目標了。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漆黑長袍隨風擺動,杰特見到了「死神」的背影。也許是因為長袍很寬鬆,「死神」的體格看起來相當高壯。

(可惡,追不上……!)

對方的步伐快得不可思議。揹著重量級巨大盾牌的杰特沒辦法再提高速度,可是他不想被對方逃走。

對杰特來說,眼前疾奔的人是不是傳說中的死神,或者是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全都不重要。他在意的只有一點——這名身穿漆黑長袍的男人,是不是黑衣男。

安排海茨入侵地下書庫並帶著同伴逃獄內應——明顯是隻有在公會里有一定權力的人,才做得到的事。也就是說,公會與黑衣男之間肯定有某種關聯。既然如此,過去在總部被目擊過許多次、穿著漆黑長袍的「死神」,說不定就是黑衣男。

(會被溜掉的……!)

步伐快到異常的「死神」不顧杰特的想法,逐漸與他拉開距離,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可惡。」

杰特暫且停下腳步。雖然速度比不上對方,可是他的〈百眼獸士〉還是能捕捉到「死神」的氣息。杰特集中所有的感官能力,專心追蹤「死神」的所在之處。

「……!糟了——!」

杰特猛然察覺到某件事,再次拔腿狂奔。

「死神」正準備繞回亞莉納等人所在的研習大樓。

第三卷 32

「呼呣……死神、嗎……?」

露露莉走出房間,揉著惺忪的眼睛,聽萊菈說明原委。見她這樣,亞莉納也跟著打了個呵欠。

露露莉穿著偏大的鬆垮睡衣,手中抱著與身高差不多的抱枕,看起來還沒睡醒。露露莉的房間在杰特隔壁,所以勞的房間應該也在附近吧。其實《白銀之劍》在伊富爾有專用宿舍,不需要住在研習大樓裡,可是他們配合杰特一起在這裡過夜,表示《白銀之劍》已經做好對付「死神」的打算了吧。

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警戒「死神」呢?亞莉納疑惑,但又立刻覺得怎樣都好。

(唉……委託書還沒處理完,而且好想睡,好想快點回房間……)

亞莉納正感到厭煩時,忽然注意到黑暗深處有什麼動了起來。

「?」

保險起見,亞莉納以不夠亮的油燈照射黑暗,但什麼都沒看到。

可是,隱約聽得到噠噠噠的輕快腳步聲,往走廊深處急奔而去。

「?勞?」

亞莉納發問。由於還沒清醒的露露莉正努力地聽著萊菈那不得要領的說明,所以亞莉納認為那腳步聲屬於勞的。畢竟他總是穿得一身黑,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身影也很正常。

「等一下……」

亞莉納朝著腳步聲的方向前進。從杰特等人過夜的寢室向前走,是研習大樓的玄關大廳。

這裡是設置了品味很差怪物雕像的挑高大廳。亞莉納以油燈照射周圍,張望了一下,可是沒見到勞。她正想轉身回去時——

「亞莉納小姐?」

她聽到的不是勞的聲音,而是杰特。

杰特衝進了玄關大廳。也許是一路跑回來的,只見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什麼啊,杰特,你回來了啊。我們才剛叫露露莉起來——」

「『死神』有沒有進來這裡?」

「咦?我沒看、到——」

亞莉納說到一半住了口。因為她的視野邊緣,忽然映入一道黑色的事物。

不知何時,穿著黑袍的「死神」就安靜地佇立在怪物雕像旁。

「……!」

杰特瞪大眼睛,僵了一下後,急忙把亞莉納拉到自己身後。剛才明明沒有看到任何人。直到這時,亞莉納終於開始覺得發毛。「死神」安靜地轉頭,看向杰特。

自長袍底下的漆黑,靜默地射向杰特的視線。「死神」沒有攜帶武器或護具,只是沉默地站著而已,杰特卻覺得心臟像是被揪住似地緊張不已。

「……你是誰?」

杰特承受著「死神」那不知名的壓迫感,厲聲發問。但「死神」並不回話,而是安靜地把手放在怪物雕像上。

接著,他小聲地說道:

「——我是,『黑衣男』。」

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響起的瞬間,玄關大廳的石地板亮起了刺眼的光芒。倏地迸裂而出的,是巨大的魔法陣。

「糟——」

聽見杰特短促驚叫聲的瞬間,奇妙的飄浮感襲來。

大廳的地板消失了。

「!」

杰特與亞莉納毫無抵抗之力,就那樣落入了地底。

第三卷 33

「好痛……」

亞莉納摩娑著腰,撐起上半身。

「這是哪裡……?」

亞莉納看著周圍,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條陰暗又古老的石造通道上。

通道很寬,天花板很高,沒有岔路。亞莉納的喃喃聲被吸入四周的黑暗之中。空氣冰冷潮溼,就像在迷宮裡似的……想到這裡,身下突然傳來呻吟聲。

「唔……亞莉納小姐,你沒事吧……?」

「嗚哇!?」

亞莉納不由得驚叫一聲,跳起後退。這時她才終於發現自己把杰特當成了坐墊。

「咦?抱歉,是說,你才是沒事吧?」

他應該是以自己的身體,從落下的衝擊中護住了亞莉納。該不會因為被我壓成重傷了吧……亞莉納有點擔心地戳著仰躺在地上的杰特腰部,幸好杰特緩緩坐了起來。

亞莉納鬆了一口氣,杰特則微微搖了搖頭,看似懊惱地喃喃道。

「唔……!應該繼續維持那樣,多當一陣子亞莉納小姐的坐墊的……!」

「一輩子躺著吧。」

「開玩笑的。」

亞莉納握拳,恐嚇完一臉打從心底感到後悔的杰特後,站起身來看向上方。

「雖然我們是掉下來的……可是洞口似乎已經封住了呢。」

天花板被深邃的黑暗覆蓋,看不清模樣。儘管今晚的月色很明亮,這裡卻沒有一絲月光。

「這是典型的陷阱。沒想到那詭異的雕像是陷阱的啟動裝置……太大意了。」

「不是什麼大意的吧,雖然這裡本來是迷宮,但公會總部還存在著陷阱反而有問題……設施的安全管理是怎麼搞的?」

殘存著陷阱的,是作為研習大樓使用的建築物。假如時間不對,說不定會有數十名櫃檯小姐一起掉下去。

「作為保全所以故意留下陷阱……雖然不是不可能……還是說,到目前為止都沒人發現那個陷阱呢?這樣應該比較合理……?」

「可是那個『死神』完全是故意啟動陷阱的哦。」

「……黑衣男……」

杰特沉默了數秒,但是很快地搖頭道:

「就算現在想破頭也想不出來。比起那個,應該先思考怎麼離開這裡才對。」

有道理。亞莉納再次環視兩人掉落下來的場所。

「這裡……是地下吧?我第一次知道公會總部有地下樓層。」

「我也是。公會總部——不對,就連還是灰色城塞時,也從來沒聽說過有地下樓層。」

「那這裡是什麼?」

「……這裡確實是地下樓層。可是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人提過這個地方的事,表示……」

杰特停了一下,將手指抵在下巴。

「……這裡說不定是灰色城塞的隱藏樓層。」

「隱……隱藏樓層!?」

杰特說出的話,使亞莉納錯愕不已。

迷宮的樓層基本上是以樓梯相連,不過偶爾會有把出入口巧妙地隱藏起來的地下樓層。地下樓層的乙太濃度通常比地上更高,因此聚集而來的魔物也更強,攻略難度也會大幅上升。

但問題不在那裡。

「等一下。『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人發現的隱藏樓層』,也就是說這個樓層還沒被攻略過?也就是說會成為新的攻略對象!?」

「……是啊。灰色城塞的完全攻略會暫時被撤回,被當成還沒攻略的迷宮對待吧。」

「不、不不不不不,可以不要說這麼不好笑的笑話嗎?」

亞莉納誇張地聳肩,逞強地勾起嘴角。

「你看,世界上已經有那麼多其他新的迷宮了哦?有必要浪費時間管這個很久以前不小心忘記攻略完的老迷宮嗎?」

「……」

杰特露出沉痛的表情,無言地別過頭。

「等一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這、這裡八成是公會緊急逃離用的密道吧?就是情況危急時,大人物偷偷離開用的那種逃脫路線之類的!」

「我知道公會的緊急逃脫路線,不是密道,是傳送裝置哦。」

「……」

「亞莉納小姐,如果加班很痛苦,我都會幫你的。」

「所以說為什麼每次每次都會變成這樣啦……!」

亞莉納哀號著跪倒在地上。

「研習結束後,等著我的是新迷宮和不小心沒攻略完的地下迷宮的雙重地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

亞莉納用力壓下聲音中的顫抖,抱著膝蓋啜泣。

「以為能消除加班的希望被重度工作狂粉碎了,研習時被逼著加班,還要被幽靈打擾,然後又一天內出現兩個新迷宮……我不想努力了。」

亞莉納正在崩潰時,杰特忽然說出驚人之語。

「不對。說不定這裡已經被攻略完了。」

「咦?」

「因為這裡幾乎沒有乙太的氣味。如果是地下樓層,應該會更濃才對。」

「……也就是說,已經有人打倒守層頭目了?」

「有可能。但如果真的是那樣,也還是有不解之謎。」

杰特表情嚴肅地皺眉思索。

「如果真的有人打倒了樓層頭目,那個人為什麼都不把地下樓層的事告訴其他人呢……?」

杰特正疑惑時——喀,石造的通道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

亞莉納緊繃起身子。杰特立刻對她使眼色,豎起食指放在嘴邊。似乎不只一道腳步聲朝這邊走近。

「……腳步聲是兩個人的……」

杰特壓低聲音傳達情況。還有其他掉進這隱藏樓層的人嗎?或者是哥布林之類以雙腳行走的魔物呢?

腳步聲從通道的另一頭緩緩接近。杰特舉起大盾,無聲地拔劍。隨著氣息愈來愈近,一道飄忽搖曳的光芒也出現了。是魔法光。橙色的魔法之光直直地朝這邊接近——

「啊,果然是隊長。」

熟悉的聲音響起,亞莉納反射性地眨了眨眼睛。從黑暗另一頭出現的,是在魔杖前端製造魔法光,身穿黑色長袍的紅髮青年——黑魔導士勞。

「杰特!亞莉納小姐!你們沒事吧?」

穿著白魔導士裝備的露露莉從勞身後探頭。杰特一臉驚訝,似乎沒有想過會遇到他們。

「難道你們也中了陷阱嗎?」

「差不多是這樣——應該說是被『死神』騙進來的比較正確啦。」

勞疲倦似地弓著身體說道:

「因為那個櫃檯小姐嚷嚷著什麼死神啊,隊長和亞莉納妹妹不見了啊之類的,所以我就被露露莉叫醒了。我們到處找你們時,碰到了穿著黑色衣服的可疑傢伙。」

「那不是可疑傢伙,是死神!」

「啊——好好,是死神。然後我們追著那死神,就中了典型的陷阱,掉下來了。」

「和我們一樣呢……真是的,每個冒險者都中招……」

「沒辦法啊——誰會想到公會總部裡有陷阱啊——」

「比起那個!都沒有人覺得那個死神很奇妙嗎!?」

所有人中臉色最蒼白的露露莉發問。她從剛才起就一直緊揪著勞的長袍下襬,像個小動物般發抖著。

「那可是會把冒險者帶到死後世界的死死死、死神哦!?」

「如果真的是死神,我希望他能以更無法理解的超自然方式把我們帶走,而不是發動什麼陷阱呢——」

「他一定是堅實派的死神!」

「堅實派的死神是什麼啦……」

露露莉惹人憐愛的眼中浮現淚水,又更加用力揪住長袍,顫聲道:

「這裡……說不定是死後的世界!」

「不,不是哦。而且這樣就可以確定,死神的傳聞本身就是假的了。」

「唉?」

露露莉驚訝地眨眼,杰特苦笑著解釋:

「這裡還是灰色城塞時,不是有冒險者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出現的傳聞嗎?……那些人恐怕只是和我們一樣,中了陷阱,強制性地掉到這個地下樓層了。」

「啊……原來如此。」

「隱藏樓層的魔物等級比地上高,而落單冒險者的生還率比較低,如果是S級迷宮,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失蹤的人全都無法生還,屍體當然也沒辦法在地面上被發現。」

「那、那麼,讓我們掉下來的那個人是誰!?」

露露莉仍有些不死心地追問,杰特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答道:

「是黑衣男。」

露露莉倒抽一口氣,勞也微微睜大眼睛。從那兩人散發出的緊張感,可以知道「黑衣男」不只是單純的可疑分子。

「我記得黑衣男是上次散佈謠言的萬惡根源對吧……而且還知道魔神的存在。」

「是啊。告訴海茨他們魔神的情報、讓他們散佈謠言的,就是那傢伙。不只如此,白堊之塔時告訴魯費斯魔神一事的,八成也是他。可以確定那傢伙在幕後操控冒險者,想讓魔神甦醒。」

「……那種傢伙把我們丟到這地下樓層,是想做什麼……?」

亞莉納說著,心中出現不好的預感,蹙起眉頭。

「這裡該不會有魔神吧?」

「不……魔神應該只存在於因秘密任務出現的隱藏迷宮而已。所以這裡應該沒有魔神……可是——」

說到這裡,杰特看了晚到的勞與露露莉一眼,繼續道:

「把勞與露露莉也拉進來,表示黑衣男打算讓我們做什麼。」

原來如此。亞莉納喃喃自語,並在心裡嘆氣。

研習時不用加班,可以準時下課,從麻煩的工作中解脫,只要聽課就好——原本明明是這麼簡單的活動,可是現在,自己似乎又被捲進麻煩事裡了。

(為什麼每次每次都變成這樣……)

亞莉納詛咒著自己的不幸,再次觀察自己落下的場所。

這裡是通道的中段。通道又高又寬,彷佛為巨人設計似的,周圍空無一物,而且沒有岔路。

「總之先想辦法離開這裡吧。勞,你們落下的地點有像是可以出去的地方嗎?」

「沒有。我們來的那頭路被堵死了。」

這麼一來,該前進的方向只有一個。一行人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保險起見,由發動〈百眼獸士〉的杰特走在最前面。

「果然完全沒有魔物的氣息呢。」

杰特踏在石造的通道上,皺起眉頭。他的〈百眼獸士〉完全感受不到魔物的氣息。

「也幾乎沒有乙太的氣息……這裡果然被攻略過了吧?」

「沒錯。這裡已經攻略完畢了。」

一道低沉的聲音,回答了杰特的話。

不是露露莉,也不是勞,是男人的聲音。

「……!」

亞莉納瞬間倒抽一口氣。那聲音是從亞莉納等人的背後,也就是剛才走來的方向傳來的。亞莉納連忙停下腳步回頭——

「……什……」

杰特錯愕的聲音,迴盪在寂靜的通道里。回過頭的亞莉納等人眼前,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正安靜地站在那裡。

第三卷 34

「黑……黑衣男!?」

如幽靈般無聲出現的存在,使杰特又驚又駭。

黑衣男站著的位置,是杰特等人幾秒前才經過的地方。而且杰特正在發動〈百眼獸士〉。就算躲在黑暗之中,氣息也不可能不被杰特發現。

「到底是怎麼……」

杰特連忙舉起大盾,但說話聲愈來愈小。

他看著突然現身的黑衣男,原本毫無脈絡、零散在腦中的各種線索,忽然在腦中拼湊成形。

杰特想起百年祭時,偵訊與黑衣男有連繫的海茨同夥之一·艾登得來的情報。艾登說,黑衣男是個幽靈般的傢伙,會無聲無息地出現,說完要說的話後,又從眼前消失。

應該是為了強調黑衣男的詭異才誇大其辭的吧,杰特原本沒把那些話放在心上,可是如今想想,確實有個方法能做到那種不可思議的事。

就是——停止時間。

時間被停止的話,直到時間再次動起來為止,停止時間的本人能不被任何人察覺地,隨心所欲地活動。對於被停止時間的人來說,感覺就像瞬間移動似的。

杰特認識一個以這種方式戰鬥,並因此被稱為最強冒險者的男人。

(不對……不對!)

杰特用力咬牙。儘管終於接近使自己煩惱許久的疑問的答案,他卻用力地將其扔開了。「他」不擺架子的豪爽笑容浮現杰特腦中。過去,在沒有任何人站在自己這邊的公會會議中,唯一相信杰特他們潛力的可靠背影浮現。

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男人。

最重要的是,「他」的技能是超域技能,理應無法對擁有神域技能的亞莉納起作用。就算這裡是昏暗的地下通道,亞莉納也不可能沒發現那種異質的存在。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黑衣男……!」

杰特硬是按下心中的動搖,大聲詰問:

「報上你的名字!」

拜託了。杰特帶著類似祈求的心情發問。

黑衣男並不說話。只是以拉得很低的帽兜下的幽深視線凝視杰特。杰特感到背脊一陣發涼。那個人沒有敵意,也沒有殺氣,只是保持著詭異的沉默,佇立在那裡。

黑衣男實在太過古怪,可是對杰特來說,那反而是唯一的浮木。

因為,那和杰特腦中的「他」的氛圍相差太多了。

「——名字,嗎?」

漫長的沉默後,黑衣男總算喃喃似地開口。

杰特倒抽一口氣。

以〈百眼獸士〉大幅提高靈敏度的聽覺,接收到的聲音。聽到那低沉,略帶沙啞,但確實相當熟悉的聲音的瞬間——

伴隨杰特心如刀割的痛楚,最後一絲希望,終於斷裂了。

「就算我不報上名字,你們也知道我是誰吧。」

黑衣男說著,緩緩拉開了帽兜。

帽兜下的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曬得黝黑的肌膚,因年紀而產生的皺紋,理得很短的頭髮,粗獷的容貌,與銳利的眼神。

「——……會……會…………長……?」

是誰如此說出口的呢?

站在眾人眼前的,毫無疑問,是冒險者公會之長,葛倫·加利亞。

第三卷 35

「……騙、騙人,的吧?」

亞莉納忍不住啞著嗓子說道。

「別開玩笑了。這一點也不好笑哦……」

「小姑娘。」

他的聲音很平靜。小姑娘。葛倫總是如此稱呼亞莉納。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神色自若,不做任何辯解,直截了當地擺明黑衣人就是自己的態度,反而給人非常怪異的感覺。

彷佛已經做好所有覺悟似的。

「一直以來,真是對不起你啊,不過這是最後了。就麻煩你啦。」

「所以說,不要開那種玩笑……!」

亞莉納憤怒地想上前,卻被人從旁伸手擋住。是杰特的手。

杰特筆直凝視著葛倫,銀灰色的眼眸中搖曳著複雜的感情。從那側臉,看不出杰特心中有什麼想法。

「……你果然就是黑衣男呢,會長……」

杰特苦澀地說著。呵,葛倫有些寂寥地笑了起來。

「果然被你看穿了啊。白天時,你在白銀雕像前想問的,就是這件事吧?」

「……是的。」

「那時我下意識用女兒的話題帶過了。對不起啊。雖然我這個樣子,可是繼續對你們說謊,我也很痛苦呢。而且這樣一來我就安心了。你真的是溫柔的傢伙呢,哈哈!」

葛倫發出一如往常到不自然的爽朗笑聲。

可是笑聲結束後,他的表情一下子嚴厲了起來。

「——不過,太容易心軟了。」

「……!」

「在有一丁點的疑問時,就該直接找我問個清楚了。或者徹底調查我身邊的事。就算我是你們深信不疑的『公會會長』也一樣。你有過於樂觀的毛病。黑衣男有多危險,你明明是最清楚的人。」

杰特無法反駁。葛倫以陰沉的表情低語:

「你那種姑息的判斷,總有一天絕對會害死同伴的。絕對。」

「……」

漫長的沉默後,杰特努力地擠出聲音:

「……說明……」

說到這裡,他用力咬住嘴唇,痛苦地厲聲叫道:

「說明清楚!!把到現在為止所有的事……!全都給我們說明清楚!」

他的拳頭劇烈地顫抖不已。

亞莉納第一次聽到,杰特那種有如要慟哭出聲的吶喊。

「其實我也知道,在懷疑你的那個時間點,沒辦法採取應該採取的行動,是我太軟弱了……可是,我想相信你……」

「……」

「因為……你直到最後都相信著我們白銀……!難道那也是騙人的嗎?你只把我們當成魯費斯或海茨那樣的棋子,是為了利用我們,才在我們身上費心的嗎?到底是怎麼樣……!」

杰特悲痛的吶喊,冰冷地迴盪在石造通道中。

他恐怕從很久之前,就在懷疑葛倫是黑衣男了。而且一定早就做好最壞的打算了。儘管如此,當真相展現在眼前時,杰特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

葛倫再次沉默下來。射向杰特的銳利眼神,有那麼一瞬變得無比溫柔。緊接著,葛倫的身影消失。

「!到哪去了——!?」

「過來吧。有東西讓你們看看。」

說話聲從背後傳來。杰特回頭時,葛倫已經朝通道深處走去了。

「等一下!」

杰特反射性地想追上黑衣的男子,可是前進了幾步之後,又停下腳步。

他平常不是會輕易失去冷靜、感情用事、不顧前後地衝動追上的愚蠢之徒。可是葛倫展現的真實,使他的心極為簡單地動搖了。

無視杰特一行人的叫喊與動搖,葛倫只是沉默地前進。

「……可惡!!」

杰特粗魯的罵聲,空虛地沒入黑暗之中。

通道再次被沉重的寂靜覆蓋。

亞莉納,不,在場所有人都只能呆立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或許都需要時間,才能理解眼前的現實。

亞莉納再次看向通道深處時,葛倫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黑暗彼方了。

「……真的……和隊長說的一樣……」

勞小聲地打破沉默。

總是以輕佻語氣說話的他,聲音罕見的低沉。

「那老頭到底在想什麼啊——」

不帶感情的平淡聲音,反而令人感受到無法壓抑的激動。

「騙、騙人……」

露露莉低著頭,握著魔杖的手指因為過於用力而泛白。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她努力編織話語的聲音顫抖不已。

「我不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定……對吧,杰特!?」

露露莉眼中噙著淚水,向垂著頭的杰特尋求同意。可是杰特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微微張嘴:

「沒有任何誤會。你也看到了。」

「可是——」

「不論再怎麼不願意承認,這就是事實啊……!」

杰特猛地喊道,使露露莉無法再說下去。

「怎麼會……」

亞莉納什麼都說不出口,站在原地。

她想不到能對他們說些什麼。

比起亞莉納,這些人與葛倫的關係深刻太多了。驚愕、被背叛的悲傷與憤怒,深深地傷了他們的心。在這種情況下,難道能安慰他們這是惡夢,為他們點燃愚蠢的希望嗎?

「……杰特,你本來就知道會長是黑衣男了嗎?」

到頭來,亞莉納只能如此發問。杰特思考該如何回答似地沉默下來,最後沉重地開口:

「百年祭時,海茨得到正式許可進入地牢,不只那樣,甚至還進入了地下書庫。有權限那麼做的,只有公會會長葛倫而已……」

「……這樣啊。」

這麼說來,從百年祭起,杰特就一直把這最壞的可能性藏在心裡了。懷抱著對同伴產生懷疑的厭惡感,孤獨地奮戰到現在。從平時的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種跡象,不知為何,這讓亞莉納感到很懊惱。

「——接下來該怎麼做?隊長。」

勞瞥了一眼葛倫消失的道路盡頭,低聲發問。

「就算在這裡想東想西,也沒有用吧?」

勞把決定權交給杰特。杰特也瞪向黑暗的通道那頭。在如此安靜的地下樓層中,探索葛倫的氣息並不難。他就在這通道的另一端。

「……雖然有可能是陷阱……」

陷阱,連使用這個詞彙,都使杰特厭惡地皺眉。畢竟對方是昨天,不對,幾個小時前才親近地說過話的人。這也是當然的。

「……走吧。」

沒有其他選擇,杰特的眼神如此說道。亞莉納的意見與杰特相同。必須親自確認,葛倫為什麼要做出這些事才行。

第三卷 36

一行人在昏暗的通道前進。路上沒有岔路,最後來到一扇微開的鐵門前。進入鐵門後,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廣大石造空間。

「頭目的房間……?」

亞莉納訝異地自語,勞稍微調亮魔杖上的魔法光,杰特停下腳步,以〈百眼獸士〉迅速地探查四周。

房間內沒有任何裝飾,有如巨大的方型牢籠,但放眼望去有許多損傷。石壁崩落,石地板被掀起,露出泥土地面,似乎曾經發生過激戰。

「——這裡曾經是頭目的房間。」

一道聲音回應亞莉納的話。

是葛倫。

他站在房間中央,在燭台微弱光線的映照下,背對眾人說話。

「也是前前代的白銀……我的同伴們戰死的場所。」

說到這裡,葛倫緩緩轉身。

他腳下的地面,是房間中損壞得最嚴重的區域。也許是當時戰鬥的中心地點,只見石地板大範圍地碎裂,周圍被燒成焦黑,碎裂的石塊甚至有一部分有燒熔的痕跡。儘管泥土地面外露,可是寸草不生,成為不毛之地。

而葛倫的身後,有一座小墳墓。

說是墳墓,未免太過粗糙。

在裸露的泥土地面上微微隆起的土堆,僅在前方像是墓碑般插著三把老舊的武器。

有隻剩半截的劍,以及寶石碎裂的魔杖。補師的魔杖熔化變形,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每把武器都破敗焦黑,可以明白這個房間內曾發生過多麼激烈的戰鬥。

就憑弔過往的英雄來說,是過於寂寞的光景。

「讓你們在這簡陋的地方待太久了。」

哈哈,葛倫乾笑起來。

「放心吧。這裡已經沒有頭目了。因為被我們打倒了。這地下樓層已經被攻略完畢了。」

「……這是怎麼回事?」

杰特皺眉發問。他仍然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葛倫。但是同時,又感受得到只有身經百戰的冒險者,才能發出的魄力。

「白銀應該是戰死在最上層才對……白銀曾經到過這個地下樓層嗎?」

「不必這麼急,杰特。我本來就打算等時機到來時,把一切全部告訴你們。」

「……」

「白銀戰死在最上層,是我撒的謊。我們攻略完灰色城塞的所有地上樓層後,發現了這隱藏樓層——然後,戰死在這裡。」

房間內寂靜無聲。

名滿天下的《白銀之劍》,居然殞命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場所,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剩最後一擊就能打倒守層頭目時……就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一瞬間,所有人全部變成黑炭。還沒感受到痛苦就死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同歸於盡』嗎?」

杰特不由得垂下眼簾。魔物的「同歸於盡」。明白自己將死的魔物,以生命使出最大火力的攻擊,拉著敵人一起陪葬。有強大力量,又有一定智慧的頭目級魔物,偶爾會出現那樣的行動。

「只有我運氣好沒被捲入,倖存了下來——然後,我知道了某件事。」

「某件事?」

「使人復活的方法。」

「復活……!?」

葛倫的眼中燃起幽暗的光芒。窺視到葛倫寒冷如冰的覺悟,杰特倒抽一口氣。葛倫無視杰特的疑問,以淡然的語氣說下去:

「從灰色城塞回來的我,隱瞞了地下樓層的事,把迷宮作為公會總部使用。之所以這麼做,全是為了保護這裡。為了儘可能地讓地下樓層保持當時的原狀。」

「保持……原狀……?」

亞莉納不解地皺眉,葛倫笑了起來。

「知道嗎,小姑娘,如果你想倒轉時間,有顯著變化的場所,需要更多力量才能倒轉哦。」

葛倫突然談起無關的「時間」問題。

「例如城市、有人居住的房子……經常出現變化的場所的『時間』,會累積更多的資訊。反過來說,空無一物的荒野、草原、廢墟……這樣的場所,累積的資訊量少,倒轉時間時花的力氣也少,所以能倒轉到更久之前。」

「……你想倒轉這個房間的時間嗎?」

杰特察覺葛倫的意圖了。

不告訴任何人地下樓層的事,是為了將現場完整保存下來。故意把灰色城塞作為公會總部使用,是為了封住通往地下的入口,以免有人闖入其中,破壞現場。之所以這麼做,全是為了把這個地下樓層的「時間」倒轉回更久之前的過去。

「你很敏銳。說中了。」

「可是以你的力量,就算倒轉時間也只能旁觀才對。那麼做有什麼意義——」

「的確,如果是超域技能,旁觀已經是極限了。但超越那個領域『改變』過去,絕不是不可能的事。而改變過去,正是使人復活的唯一方法。」

葛倫低聲斷言。

「很簡單。把這房間的時間倒轉到他們死亡之前,重新來過就行了。只要有魔神核的力量,就有可能做到。」

「魔神核……」

「為了喚醒魔神,從魔神身上取得魔神核,我成為了管理所有任務與迷宮的冒險者公會會長。想找出隱藏在秘密任務中的魔神的話,沒有比這更適合的位子了,不是嗎?」

「……」

「但別說魔神核了,十多年來,就連秘密任務,不對,就連力量強大到足以與魔神戰鬥的冒險者都沒有找到。所以——小姑娘,在發現你時,我第一次感謝神哦。」

葛倫把目光移到亞莉納身上,也許是想起當時的事情,他微微地笑了。

「第一次和小姑娘戰鬥時,我的超域技能〈時間觀測者〉被你破解了。雖然絕對不能洩露魔神的事,但我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呢……這女孩的話,應該能超越魔神吧。如果是這女孩,一定能與魔神勢均力敵吧,我如此確信。」

就在這時,杰特驚覺一件事。

「第一次與亞莉納小姐戰鬥時……那麼從一開始,你就是為了利用亞莉納小姐,才接近她的嗎……?」

發問的同時,杰特首次感覺到某種又黑又黏膩的什麼,纏繞在自己胸口。

那令人不悅的什麼使杰特的心大為動搖,頭腦霎時間冷得像結冰一樣,思緒混亂。

「從一開始,你就打算讓亞莉納小姐和魔神戰鬥了嗎?」

杰特顫聲發問。聲音中帶著激昂與明確的怒意。儘管感受到杰特的憤怒,葛倫的表情仍然不變。

「……等等,杰特?」

也許是察覺杰特的樣子不對勁,亞莉納略帶不安地喚著他的名字。可是杰特的腦中一片空白,就連亞莉納的聲音,也無法傳入耳中。

見狀,葛倫以平淡的表情繼續說道:

「沒錯。而且不只小姑娘。即使是惡人,為了達成目的,我連人命都不惜利用……特別是魯費斯和海茨那種『就算死了也不會引起騷動』的傢伙。那些傢伙都想得到神域技能,很容易利用呢。」

「我要問的不是那種事情!」

葛倫的回答讓杰特煩躁起來。

白堊之塔時、百年祭時,亞莉納都不得不與魔神戰鬥。因為被逼到不得不戰鬥的狀況裡。拋棄了期待已久的事、想保密的事,甚至拋棄了她最為期盼的安穩日子,挺身戰鬥。

亞莉納在百年祭中的笑容閃過杰特腦中。她一直為了自己理想中的平穩生活而努力。儘管總是抱怨、咒罵加班,仍然比誰都認真地努力著。杰特是最清楚這件事的人。

所以杰特也非常明白,對亞莉納來說,要放棄那些事物,是多麼痛苦的決定。

然而這一切,全是葛倫暗中策畫的。

「……不過有個失算的地方呢。好不容易找到的『強者』居然是櫃檯小姐。如果是冒險者,操縱起來就簡單多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小姑娘拖出來與魔神戰鬥。」

無視杰特的怒氣,葛倫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才會安排讓你與魔神戰鬥,杰特。小姑娘心腸很好,不會對要被魔神殺死的你見死不救,她會因為同情你而戰鬥——」

「開什麼玩笑!!」

聽到這裡的瞬間,杰特的腦中終於被憤怒所充斥。他不加思索地撲向葛倫,抓住對方的領口,朝臉部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其一拳擊飛。

「喂、喂!隊長!」

勞連忙上前阻止,但杰特怒氣不減,再次揪起不還手地默默捱打的葛倫領子,咬牙切齒地道:

「你、你……!你根本不知道亞莉納小姐是以什麼想法戰鬥的……!」

杰特完全忘了對方是試圖喚醒魔神的危險人物。只是任憑感情驅使,握緊拳頭。

「居然說『同情』!?你再說一次看看!」

亞莉納之所以與魔神戰鬥,並非因為同情杰特等人,不願見死不救。雖然多少也有那種成分在內,但亞莉納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有悲傷的過去。

——杰特,你不會死吧?

那時亞莉納朝杰特悄聲說出的話語。亞莉納最害怕認識的人死亡。因為她不想再次嚐到失去重要之人的那種痛苦了。

葛倫卻利用了亞莉納的痛苦。

「嗯,無所謂,你要怎麼痛罵我都行。反正我早就捨棄作為人的心了。」

「你說什麼——!」

葛倫毫不在乎地說著,那反應更加惹怒杰特。他高舉拳頭,可是被人從後面捉住了手。

「已經夠了。杰特。」

是亞莉納。被她翡翠般的瞳眸凝視,杰特總算回神,激動的感情也逐漸平靜下來。亞莉納就這樣拉走杰特,與葛倫保持一定距離。

「該發飆的是我才對。」

「……對不起……」

杰特垂頭喪氣地道歉,總算恢復冷靜。

亞莉納代替杰特瞪著葛倫,以平淡的語氣開口:

「也就是說,至今為止我之所以被捲入這些事裡,全都是因為你的計畫?」

「……就是這樣。我是覺得很慚愧,因為發現秘密任務和打倒魔神、取得魔神核的,全都是小姑娘,我這輩子都對你抬不起頭。」

「如果真的那麼想,就別再做這種找人麻煩的事如何?」

「抱歉……那可不行。」

葛倫再次看向小土墳。

「不管犧牲多少人,我也一定要成功。」

杰特以恢復冷靜的頭腦思考起來。

葛倫該不會是故意用那些話激怒自己吧?不對,事實上不只杰特,他也想激怒亞莉納。

故意選擇冷漠傷人的說法,表示葛倫已經做好覺悟了。

與杰特等人戰鬥的覺悟。

「……葛倫,既然你的目的是魔神核,為什麼沒有在最開始得到席巴的魔神核時就住手?」

杰特發問。

「為什麼要繼續讓魔神復活?」

假如葛倫的目標是魔神核,那麼在打倒席巴時,就已經達成目標了。可是葛倫再次化身為黑衣男,與海茨接觸,煽動冒險者尋找秘密任務。這件事令杰特很在意。

「……」

葛倫驀地沉默下來,目光逃到虛空。幾秒後才小聲回答。

「因為那位大人不允許我使用魔神核。」

「……那位大人?」

這意料之外的回答令杰特蹙眉。葛倫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告訴我魔神的存在——以及讓人類復活方法的人。那位大人使陷入絕望的我得到活下去的意義。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為了回到過去,讓一切重新開始……」

葛倫的聲音中帶著寂寞。被同伴們留下,獨自活到今天的男人,將手愛憐地放在代替墓碑的武器上。

「我能接受白銀同伴的死。因為他們是就算以生命換取勝利,也會在天國舉杯慶祝的傢伙。挑戰當時最困難的迷宮灰色城塞,因此死亡,也算他們的心願吧……可是,只有我女兒,只有琳的死,我無法接受——!」

葛倫從牙縫間擠出話語。

「利用魔神的力量,使女兒復活。這就是我——黑衣男的目的。」

「……」

凝視葛倫眼中安靜地燃燒著的火焰,杰特什麼也說不出來。從火焰深處窺見的,是他非比尋常的執念。

當時的白銀戰死,是十五年前的事。從那天起到今天為止,葛倫完美地扮演不擺架子、充滿親和力的公會會長。把失去愛女的悲痛深深藏在心裡,封閉隱藏樓層,把為自己帶來痛苦回憶的灰色城塞作為公會總部使用。同時,又以黑衣男的身分把人命作為道具使用,進行冷酷的計畫。這一切,全是為了這一天而做的——為了讓女兒復活。

這樣的行為,只能稱為執念,是扼殺感情的異常行動。不,應該說是藉著如此扭曲的願望,來保持精神的安定吧。

思緒混亂無比的杰特,忽然想起秘書菲莉沒說完的話。

如果是為了女兒,他說不定會成為愚蠢之徒——

雖然不知道菲莉猜到葛倫的計畫到什麼程度,但她確實察覺了葛倫的異常。

——她是我最自豪的女兒。

白天時,在白銀雕像前笑著說的話,以及第一次見到那不是冒險者,也不是公會會長的笑容。那是葛倫發自內心的笑容嗎?或者說,就連那笑容都是為了達成目的而演出來的呢——

「……就算是那樣,得到魔神核又能如何……?」儘管快要被葛倫強大的意志力壓倒,杰特還是拼命發問:「那只是先人所創造的魔神心臟而已!」

「杰特,你弄錯了一件事。魔神的心臟不是魔神核——是藉著把魔神核鑲入體內,讓人類化為魔神。」

說到這裡,葛倫忽地掀開長袍,露出千錘百煉的冒險者的手臂。手臂上數不清的的疤痕,象徵著各種驚險萬分的戰鬥。

他的左手手背上,鑲著一顆與人類肉體很不相襯的黑色石頭。反射著鈍色光芒的石頭上,有一道深刻傷痕。但石頭彷佛在說沒有問題似地,時不時地發出白色閃光,散發相當異樣的存

在感。

在場所有人,全都僵住了。

「魔……魔神核……」

如此呢喃的聲音稍縱而逝。

為什麼魔神核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會鑲在葛倫的左手上?杰特的大腦極度混亂,無法接受眼前的光景。

賦予魔神力量的魔神核。

內藏數量驚人的神域技能,以人類的靈魂驅動。魔神吃下多少人類,就能使用多少神域技能——完全超出現代常識範疇的物品。

「讓人類化為魔神」。

對杰特來說,葛倫的話有如晴天霹靂。

先前戰鬥過的那些殘忍魔神。擁有難纏肉體的他們,是與人類極為相似的,「活著的遺物」。正因如此,討伐起來才會非常困難。

可是,沒想到……沒想到——

「魔神是……人類……!?」

「沒錯。你們交戰過的那些,是捨棄人類的身分,埋入魔神核的『前人類』。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葛倫用力握住左手手腕,緩緩呼氣,眼中亮起堅定的決心。

「失去同伴與女兒後,我從某位人士那邊得知魔神核的事。那是以自己的靈魂換取莫大力量以成為神的,黑暗遺物……!」

葛倫愈說愈用力,聽起來就像怒火中燒似的。

「我自己也有十幾年沒來這裡了。當年堆起這簡陋的小墳時,我就下定決心了。下次再來這裡『掃墓』時,就是達成目的的時刻。我要取回女兒,取回琳。不論要犧牲多少人——」

「死人是無法復活的!」

聽不下去似地打斷葛倫話語的,是亞莉納。

「那麼簡單的事,你其實也懂的,不是嗎?」

「……亞莉納小姐。」

亞莉納翠綠色的眸子直視著葛倫。她的聲音很安靜,感受不到憤怒或其他情緒,令杰特感到胸口像是被揪緊般。

過去,亞莉納曾經失去過名為許勞德的冒險者。在場者中,亞莉納恐怕是最能理解為了讓死去的愛女復活、寧願捨棄人類身分,成為魔神的葛倫心情之人。

總覺得亞莉納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苦澀。

「……有些話,我非告訴她不可。」

葛倫如此回答亞莉納的問題,但他並未看著亞莉納。他凝視美好過去似地看著遠方,溫柔地眯細眼睛。

「當年的我,是器量狹小的男人。出於無聊的自尊心,該說的話都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想把那些話告訴她而已……」

葛倫垂頭,無力地說著,將往事告訴眾人。

第三卷 37

被恩師【劍聖】爵儂半是強迫地塞了一個養女,已經七年了。

「爸爸——!琳不是說過不要老是擺出兇惡的表情嗎?」

就算原本乖順的琳,成長到十五歲時,也開始會這樣碎碎唸了。應該說她是天生就是陽光開朗的個性,也是葛倫最受不了的類型。

「說過多少次不要叫我爸爸,聽不懂嗎?」

「這裡是家裡,其他人聽不到啦~」

少女吐舌說著歪理,葛倫毫不留情地朝頭頂一拳敲下去。

「好痛!?居然打女孩子的頭!」

「不要說無聊話,給我好好聽著。我這次的任務是大型迷宮,兩週之內應該回不來。假如兩週後我還是沒有回來,你就把收在抽屜深處的錢拿來用,並且去找師父——」

「真是的,不要每次去迷宮時都交代遺言啦。只要爸爸能平安回來,琳就滿足了。」

「你滿不滿足不重要,我是為了我的修行。還有,我不在時你也要好好練習哦。想成為獨當一面的冒險者,必須每天努力不懈地鍛鍊才行。你還是快點自力更生,靠自己養活自己吧。」

「嗯嗯琳知道了。琳將來也要加入白銀,養活爸爸。」

「就說——」

「因為琳最愛爸爸了!」

葛倫正因琳把自己說的話當耳邊風而不耐煩,又因最後一句話而忘了不耐煩。

「你說什麼?」

「冒險者是隨時有可能死亡的職業,爸爸不是這麼說的嗎?所以琳在想,能說出我愛你的時候,就一定要說出來。」

「……不要開大人玩笑。」

「琳只是在對最愛的人說我愛你而已哦!爸爸你呢?你也最愛琳了對不對?」

不知到底是誰教她這麼說的,琳如陽光般燦爛地笑著發問。愛,那種噁心得讓人牙癢的話,就葛倫記憶所及,自己從來沒有說過。葛倫不高興地皺眉,推開琳。

「為什麼你不討厭我?」

他忍不住這麼發問。

出乎意料的問題,使琳瞪大眼睛,眨個不停。那對葛倫沒有絲毫懷疑的模樣,反而刺激了葛倫的神經,使他幼稚地對十五歲的孩子說出不該說的話。

「每個認識我的人,全都因為受不了我而離開了。我本來以為你一定也和他們一樣。可是過了七年,你還是在這裡。知道嗎?我之所以收養你,是因為師父以修行的名義硬把你塞給我,不是因為我關心你,也不是因為我同情你的處境。可是為什麼?到底要到何時你才會討厭我,離開這個房子呢?」

葛倫毫不容情地以冰冷的話語質問琳。琳沉默下來,但別說悲傷了,她甚至溫柔地笑了起來,說道:

「因為琳知道真正可怕的人,是什麼樣子。」

「什麼?」

「在路上討生活時,從來沒有人多看琳一眼。就算說我好冷、我好餓、我快死了,每個人還是都把琳當成不存在似地,視而不見地從琳面前經過。」

「……」

「可是爸爸不一樣。雖然嘴巴上說著『這是修行』,但還是一直和琳在一起,把琳看在眼裡、和琳說話,所以琳覺得很開心……所以,琳喜歡爸爸。」

琳那靦腆的笑容,令葛倫難以直視。在那笑容之前,不論多麼有攻擊性的話,都能簡單地失效。

覺得自己快失常了。葛倫用力皺眉,轉身背對琳。

「我出門了。」

自從收養琳之後,自己愈來愈不像自己。葛倫有這種奇妙的感覺。因為她帶給葛倫的,是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感情。

不論以多冷淡的態度對琳,都無法逼退她,甚至還會回以燦爛的笑容。所以葛倫拼命地與琳保持距離。因為不拒絕自己的生物,令他害怕。

琳成以補師的身分成為了冒險者。由於琳原本是孤兒,沒有接受過正式教育,所以葛倫對她沒有太多期待,沒想到她的學習能力相當好。與魔物戰鬥的方式、團隊合作的方式、在迷宮行走的方式……葛倫把畢生所學全教給琳,琳也在短短几年裡把那些全學會了。再加上幸運地發芽了合適的超域技能,因此成為小有名氣的補師。

——感到驕傲。葛倫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

就算以前別人再怎麼稱讚、奉承自己,也從來沒有這樣感覺。

「葛倫,你最近變圓滑了?」

《白銀之劍》的同伴開始說這種話,也是收養琳之後的事。

「……最近變胖了。」

「呵呵,以前的你才不會這麼回答呢。『不要談與工作無關的事』,肯定會那麼回。小琳的威力真大。」

「和她沒關係。」

收養琳之前,同伴們根本不會這樣調侃自己。這就是所謂「變圓滑」的證明嗎?

「……吶。」

葛倫對調侃自己的同伴小聲說道:

「……那個,謝謝你們願意信任我、一直支援我。」

同伴訝異地瞪大眼睛。

「你、你怎麼了?葛倫。」

「有些事不說出來就不知道,不是嗎?」

葛倫哼了一聲,難為情地別過臉。

雖然是害臊的話,但說出來的感覺意外地舒暢。葛倫開始覺得,過去認為不需要與同伴有工作以外交流的自己很幼稚。

(原來如此。我只是害怕他人而已啊……)

葛倫毫無抵抗地接受了這個結論。

至今為止,對葛倫來說,人類與魔物沒什麼不同。是一種會拒絕自己,攻擊自己的魔物。葛倫覺得自己一直在與那種魔物戰鬥,總是生活在戰場中,為了搶到自己的容身之處,消滅那些魔物。

但現實又是如何呢?比誰都更害怕那魔物,逃避那魔物的,就是自己。光是鼓起勇氣解除武裝,主動靠近,人類就不再是魔物了。不對,人類本來就不是魔物。

(這也是……琳教我的嗎?)

她對自己的影響力已經大到不得不承認的地步了。

能有這些感情,都是託了沒有離開自己、大聲說愛自己的琳之福。假如沒有她,自己應該會一輩子與不存在的魔物戰鬥吧。

得向琳道歉,以及向她傳達至今為止的感謝才行。

葛倫心浮氣躁地想著。可是因為兩人的距離太近了,想說那些話時,更覺得難為情。不過反正除了工作以外,他們平常一直住在一起,多的是機會說出來——當時的葛倫愚蠢又輕怠地想著,把最重要事情往後順延。

「對了對了,新的補師人選已經決定了哦。」

同伴說著,把補師叫進房間。葛倫見到來人啞口無言,震驚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才剛十五歲的少女——琳。

「哼哼——怎麼樣?看到了嗎!」

見到葛倫呆怔的表情,琳露出得逞又得意的賊笑。

沒想到在短短几個月後,就會失去性命——

第三卷 38

「——琳是孤兒。」

葛倫說著,表情稍微緩和了下來。看在亞莉納眼中,那是提起心愛子女的父親的表情。

「雖然她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確實是我的孩子。雖然她剛加入白銀時,引起不少爭議,但琳確實是以實力成為白銀的。畢竟是我以冒險者身分指導的學生,不可能不優秀。」

葛倫驕傲地談論優秀的女兒,可是話中帶著苦澀。

「對不起啊,小姑娘,把你捲進這種事裡。我知道你只想當個普通的櫃檯小姐而已。」

葛倫突然說起不相關的話題。

「一開始,我太小看小姑娘了。我想,既然擁有神域技能,成為冒險者的話,不但能賺大錢,還能自由決定工作時間。可是你卻只想當櫃檯小姐,經常為加班所苦,真是個笨蛋。這種只看得到眼前的『安定』生活,無法獨立思考的愚蠢女孩,應該很容易利用——」

「……」

「可是,接連兩次戰勝魔神的你,一點也不愚蠢,是擁有堅定意志的戰士。小姑娘是有什麼不能讓步的理由,才堅持要當櫃檯小姐的吧?」

「……」

「儘管如此,我還是好幾次硬把你拖出來,真是對不起。就像杰特說的,我利用了你,踐踏你的想法。」

亞莉納沒有說話。杰特向前踏出一步:

「……葛倫,你想殺了我們,得到神域技能嗎?」

「不。我壓根不想吃你們。因為我不需要新的神域技能。只要我化為魔神,我原本持有的超域技能,就會自動『異變』成神域技能。」

「……異變。」

那說法使亞莉納若有所思地重複葛倫的話。她的神域技能〈巨神的破錘〉,也曾經出現過好幾次奇妙的變化——銀色戰錘發出金色光芒,灑落金色光點,壓制了魔神的神域技能。

「小姑娘,這次是最後了……雖然很厚臉皮,不過我想請你聽我最後的願望。」

「願望……?」

「我將以靈魂啟動魔神核。如此一來,我的意志遲早會被這魔神核吃掉,成為純粹的魔神。到時候……你就殺了我吧。」

眾人倒抽一口氣時,葛倫把左手伸向空中。

「呼喊吧——〈巨神的馭時〉。」

強烈的光芒隨著詠唱迸現,在葛倫腳下形成白色的魔法陣。白光在魔神核中流竄,愈來愈明亮,如波濤似地湧向杰特等人。

「神域(蒂亞)技能——!?」

杰特困惑地喊道。如今葛倫使出的,不是超域技能〈時間觀測者〉,而是冠有蒂亞之名的〈巨神的馭時〉。

「嗚咕、啊啊,咕啊啊啊……!」

與先前見過的魔神不同,葛倫用力按住左手,五官因貫穿全身的劇痛而扭曲。

宛如是使用了超過實力的力量代價,鑲著魔神核的左手無視葛倫的意志,如怪物似地暴動起來。雖然葛倫拼命壓制左手,但仍然沒有停止技能。

最後,白光充滿冰冷的石造房間,什麼都看不見了。

✽✽✽✽

眩目的光芒消失後,恢復視力的亞莉納發現自己身邊空無一人。

「……咦?杰特?大家……?」

這裡確實是剛才待著的頭目的房間,可是沒有杰特等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整個空間的刺鼻焦臭味。

「……琳……」

亞莉納一驚,發現眼前有個男人跪在地上哭泣。

那人頭髮理得很短,背部結實寬厚,自己身上也滿是傷痕與血汙,旁邊的地上有一把殘破大劍。

是葛倫。

比亞莉納認識的葛倫年輕,還能稱為青年的模樣。葛倫面前,有一塊大型的「黑炭」。強烈的焦臭味,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黑炭周圍,還有同樣焦黑的小碎片。

葛倫弓起高壯的身體,發狂似地把那些黑色物體兜攏到自己面前。

「琳……!琳……!」

葛倫驚慌失措地嚎啕大哭,狂亂地把那些焦炭般的黑物聚集起來,彷佛想收集泥土捏泥人似地。

「為什麼、為什麼你非死不可……!」

不用想像,也能猜到發出焦臭肉味的「那個」是什麼。

「我什麼都……還沒說……!什麼都、還沒對你說……!」

雖然葛倫努力地收集炭化的碎片,可是不管抓起什麼,全都會立刻粉碎。葛倫把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那些抱在胸口,淚如雨下。

「琳……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失愛女的父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迴盪在無機質的迷宮裡。

「……!」

亞莉納咬著嘴唇,忍不住從那苦澀的光景移開視線。她不忍心聽葛倫悲痛欲絕的哭喊。

「——啊啊,可憐的葛倫。」

忽地,其他男人的聲音傳來。

亞莉納驚訝地把頭轉回,見到一名不知何時出現的男子,正輕撫著葛倫的後背。他彎下身子,對嚎哭的葛倫低語:

「讓我告訴你,如何使這悲痛消失吧——」

第三卷 39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淒厲的叫聲震遍鼓膜,使亞莉納驚醒過來。

自己的所在之處,仍然是那個無機質的石造空間。但是已經沒有刺鼻的焦臭味了。

站在眼前的,是亞莉納認識的那個葛倫。

「為什麼?為什麼,沒辦法倒轉更多時間……!!」

葛倫忍受著強烈劇痛,憎恨地瞪著自己左手。黑色的魔神核比剛才更有存在感,隱約地發出光芒。

「……」

亞莉納迅速地掃視周圍,杰特、露露莉、勞都在。

剛才見到的光景,毫無疑問是這房間曾經發生過的事。應該是葛倫的神域技能〈巨神的馭時〉的效果。

「明明只差一點……!離琳還活著的時候……只差一點而已……」

葛倫粗重地喘氣,無力地跪下。儘管如此,他眼中仍然燃燒著晶亮的光芒。葛倫咬緊牙關,抬起了頭。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杰特困惑的聲音傳入耳中。露露莉與勞也不再僵直了。看樣子,他們不像亞莉納,沒有見到剛才的光景——

「……葛倫!」

亞莉納甩開各種疑問,蹬地向前。

「發動技能〈巨神的破錘〉!」

亞莉納握住憑空出現的巨大戰錘,朝葛倫逼近。目標是葛倫的左手,只要能設法處理掉那魔神核——

總之,亞莉納不想再次看到那令人哀傷的光景了。

「葛倫!就算我敲爛你的左手,也不準生氣哦……!」

亞莉納朝葛倫的左手揮下戰錘。

可是,撼動整個房間的一錘,只發出巨大的聲響,擊碎了空無一物的石地板。葛倫的身影霎時間消失了。

「不見了……!?」

「……再一次。」

葛倫悲痛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亞莉納連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不知何時,葛倫已經移動到房間的角落了。

完全追不上他的動作。亞莉納沒空感到驚訝,她再次逼近葛倫。

「就算改變過去,讓你女兒復活……但是你因此死亡的話,她也不會開心的……!」

亞莉納儘可能地大聲說話,煩躁地咬住嘴唇。

「失去重要之人的痛,你不是最清楚的嗎!?」

不論再怎麼期盼,也不會回來的現實。在強烈的感情肆虐之後,只剩下空蕩蕩的心。原本喜歡的因此變討厭。曾經是夢想的不再是夢想。

你想讓你女兒也嚐到那種痛苦嗎?

朝著葛倫左手揮下的戰錘,仍然只擊中空無一物的虛空,破壞石地板而已。

「唔……!」

「你們不懂。」

葛倫的聲音再次從遠處傳來。亞莉納連忙轉頭,見到葛倫坐在小墳旁。

「為了孩子,父母願意犧牲一切。」

葛倫咬緊牙根,指甲緊抓著地面。鑲著魔神核的左手血管清楚地浮現,並劇烈地脈動著,看起來非常疼痛。

「不論這雙手染上多少血汙……就算放棄人類身分……成為怪物……!就算我死了,就算我變得髒汙不堪,只要那孩子——」

葛倫臉色蒼白,但眼中燃燒著烈火般的意志,站起了身。

「——只要琳能笑著活下去,這條命死不足惜!」

葛倫說著,身體迸發前所未有的氣勢,讓亞莉納無法再說下去。

他是認真的。

阻止他,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呼喊吧……〈巨神的馭時〉。」

葛倫再次發動技能。強烈的白光再次充滿房間,使亞莉納閉上眼睛。

可是,那強光沒有持續太久。

亞莉納努力睜開眼睛,可是不但沒見到過去的光景,技能的光芒甚至迅速地消失而去。

「……?」

「……呼……呼…………哈、哈哈……」

耳邊傳來葛倫沙啞的笑聲。

只見他筋疲力盡地跪下,領悟什麼似地揚起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失去光芒的雙眼無力地看著虛空。

淚珠,不斷從他眼中滾落。

「捨棄人心……不惜利用他人的生命與痛苦的結果……就是這樣嗎?」

他虛弱地顫抖著,懷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具黑色的遺體。

已經不留人類形狀的,黑色團塊。

「……!」

那是亞莉納剛才在過去的光景中見到的焦臭物體。應該是比剛才提前了一瞬吧——假如葛倫能再稍微倒轉時間,也許就能得到人形的什麼了。

葛倫憐愛地抱著那副遺體。那團塊比泥人還脆弱,轉眼之間便崩解粉碎,消失在葛倫懷中。

「……對不起,琳……」

葛倫輕聲道歉,凝視空無一物的虛空。

縮得小小的身體,見不到任何「葛倫·加利亞」的威嚴。跪在這裡的,不是最強的冒險者,也不是公會會長,只是一名傷心欲絕父親的單薄身影。

葛倫緩緩背對亞莉納起身。杰特閃身擋在動搖到無法說話的亞莉納前方。

「亞莉納小姐……要來了哦。」

杰特已經舉起大盾牌了。葛倫背對緊張的亞莉納等人,茫然地發了一陣子呆,最後總算悄聲開口。

「——為什麼我要把那傢伙培養成冒險者呢?」

那是葛倫的後悔。

「為什麼……那傢伙被選中成為白銀時,我要覺得開心呢?女兒在眼前變成焦炭時,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後悔,總算明白自己是多愚蠢的人……」

葛倫顫聲說著。

由於他背對眾人,亞莉納不知道現在的他有什麼表情。但傳來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虛弱。

「琳……琳……我該怎麼做……要怎麼做,才能再次見到你……」

有如壞掉的機器人般喃喃自語的葛倫,毫無預兆地突然轉身。

瞬間,亞莉納倒抽一口氣。

鑲在葛倫左手的魔神核,向前延伸出一條手臂般的黑色帶狀物。宛如由無數蟲子聚集而成的黑手不斷蠢動,緩緩變形——覆蓋在葛倫的臉上。

『愚蠢……愚蠢的男人……』

被黑影般的手包覆住整張臉的葛倫自語著。雖然那確實是從葛倫喉嚨中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卻像還有別人在說話似地,有一種奇妙感。

「……!」

那驚人的光景,使亞莉納瞪大眼睛,表情繃緊。最後,那些如黑色蟲子的影之手濃縮在額頭上,形成一個有意義的花紋。朝八個方位放射的魔法陣——模仿太陽的神之印。

所有先人創造的遺物上,一定會刻有的印記——就連活著的遺物,魔神也不例外。

「神之印……!」

杰特驚愕地叫著。

幾秒的沉默後,原本看著虛空的葛倫忽地與亞莉納眼神交會。還帶著淚痕的臉愉快地扭曲,他笑了起來。

『啊啊,沒錯。把人類吃了……得到力量。』

他說著魔神般的語句,向前伸出左手。浮在左手上的血管賁張到快裂開似的,魔神核反射著詭異的鈍色光芒。

『呼喊吧,〈巨神的馭時〉。』

強烈的白光,使房間再次被白色魔法陣淹沒——下一瞬,葛倫的身影消失了。

第三卷 40

就在亞莉納看丟葛倫高大身影的瞬間。

他已經在出現在露露莉面前了。

「露露莉!」

最早反應過來的是勞。露露莉看著充滿敵意的葛倫雙眼,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只能僵在原地。勞緊急地朝露露莉的肩膀一推,讓她退開。幾乎同時——

葛倫的腿,毫不留情地踢中勞的側腰。

「呃啊……!」

啪嘰,隨著令人不悅的骨折聲,勞的身體猛地被踢飛,重重落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勞!」

露露莉臉色蒼白地打算朝勞跑去。「!?」可是她的行進方向被葛倫擋住,她無法抵抗,肩膀被葛倫一把抓住。那飽經鍛鍊的手臂蓄力,巨大的拳頭舉起後揮下。

「住——」

亞莉納出聲吶喊時,葛倫拳頭已經重重擊中露露莉的心窩了。

「啊……」

露露莉吐出一口氣息,身體彎折,就這樣朝一旁倒下,再也沒有聲音。

「……!」

亞莉納倒抽一口氣。不過短短几十秒,已經有兩人因毫不留情的單方面攻擊而倒下了。亞莉納知道自己全身發涼,臉上失去血色。

『哼……還沒辦法隨心所欲地使用能力呢。』

葛倫看也不看倒地的露露莉與勞一眼,面不改色地說道。

雖然外表是葛倫,可是以奇妙的聲音說出的話,就像在測試自己的力量似地,與葛倫本人的感覺截然不同。

那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兩人的眼神,也冰冷至極,沒有愧疚與罪惡感。

「……不用擔心,亞莉納小姐。他們沒死。」

明白亞莉納害怕的事,杰特小聲說道:

「我聽得到心跳聲。他們只是昏過去而已。」

杰特已經發動了〈百眼獸士〉。可是,他仍然以無比嚴峻的表情看著葛倫,毫無餘裕。

「就連〈百眼獸士〉都完全追不上他的動作,也料想不到他會怎麼行動——」

亞莉納也一樣。

葛倫的超域技能〈時間觀測者〉,雖然不能「改變」時間停止時的空間,但是自己能在時間停止的空間中自由移動,進行「觀測」。對於被停止時間的人而言,葛倫的動作就像瞬間移動一樣。當年現役時期,葛倫就是以這力量,成為最強冒險者。

可是對擁有神域技能的亞莉納來說——一切都是無效的。所以直到現在這一刻,亞莉納才終於明白被操控時間,是多麼單方面吃虧的事。

假如〈巨神的馭時〉是〈時間觀測者〉的高位版,那麼現在的亞莉納也無法逃離葛倫的時間操控。也就是說,下個瞬間,自己很有可能受到難以迴避的致命攻擊而死。

「……看來魔神核給予的,不只力量而已。」

杰特看向葛倫額頭上的神之印。

「連人格都改變了……不對,照葛倫的說法,葛倫的意志已經被魔神核『吃了』……所以魔神們儘管本來是人類,卻能使用那麼強大的力量。」

假如還留著良心,會產生一絲罪惡感的話,就算得到足以殺人的力量,也無法真的下手。杰特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吧。但也確實如此。而假如先人是連這部分都計算過,才製造出魔神核的話——亞莉納對先人的行徑感到毛骨悚然。

杰特繼續點出微弱的希望。

「不過,明明能一招斃命,露露莉和勞卻沒有死。說不定魔神體內還殘留著葛倫的意志。因為葛倫希望能被我們所殺。」

「……」

「假如破壞那個魔神核,說不定能讓葛倫恢復原本的樣子,也許吧……」

說不定能恢復。說不定不能恢復。

不,亞莉納知道過去那些被自己傷及魔神核的魔神,有什麼下場。留下魔神核,除此之外的部分全部化為煙塵,消失到什麼都不剩。

「……可是,也只能那麼做了……」

亞莉納說服自己似地說著。

必須趁魔神體內還殘留葛倫的意志時,想辦法打倒他才行。否則亞莉納與杰特都會死。就連一秒鐘的猶豫時間都沒有。那就是現狀。

「……魔神的下一個攻擊目標是我。」

「咦?」

「葛倫是穩紮穩打型的冒險者,會從弱小的傢伙開始,確實地打倒所有敵人。」

的確,明明亞莉納與杰特就站在正前方,可是葛倫卻先從沒有戰鬥能力的露露莉開始下手。之前交戰過的那些魔神,根本不會像這樣區分人類的強弱,戰鬥時也沒有規則性可言。

「而且他還不熟悉神域技能。如果拖到他能發揮〈巨神的馭時〉的真正力量時,我們八成會在時間被停止時被輕易地全滅吧。」

「……」

「既然知道他會先攻擊我……就由我來擔任誘餌。我也知道這要求很亂來,但是亞莉納小姐,請你在我當誘餌時,找出攻擊的機會。」

亞莉納沉默下來。若葛倫確實會從力量弱小的對象開始攻擊,那麼下一個目標,很有可能是隻擁有超域技能的杰特。

可是亞莉納不希望杰特成為誘餌。儘管不願意,卻沒有其他方法。

見亞莉納沉默不語,杰特悄聲開口:

「亞莉納小姐,你願意相信我嗎?」

「……咦?」

「你願意相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死,等待反擊的機會來臨嗎?」

「……」

不相信。

亞莉納的答案只有一個。沒有任何迷惘。因為她知道,不論多麼重要的人,都會簡單地死亡。

可是,被杰特這麼問,她卻迷惘了。因為這傢伙確實瀕死過無數次,又活了下來,是有如喪屍的男人。

「……我會等。」

最後,亞莉納輕輕點頭。杰特有點得意地微笑起來。

「好,既然如此——」

啪嚓,令人不悅的聲音在亞莉納面前炸裂。

杰特的身影突然間從眼前消失。不對,是被打飛到一旁。

至於葛倫,則是憑空出現在杰特剛才站立處的正後方。

「……杰特!!」

杰特的身體如落葉般輕易地在空中飛舞、落下,在堅硬的石地板上接連打了兩、三個滾,最後趴倒在遠處。亞莉納總算在慢了一拍後理解情況:葛倫突然出現在杰特身後,狠狠地踢中了杰特的右肩。

葛倫看也不看被打飛的杰特一眼,安靜地俯視亞莉納。

「……!」

壓倒性的壓迫感,使亞莉納有些畏縮。

好高大。葛倫看起來,高大得就像巨人似的。

有那麼一瞬,亞莉納有種將死的覺悟。

「唔咕……!」

就在這時,一道輕微的呻吟發出,使葛倫的視線從亞莉納身上移開。

只見杰特按著右肩,勉力站起。也許因受傷而使不出力,杰特的右肩無力地下垂。說不定骨頭已經被魔神超越常理的腿力粉碎了。

『……哼,還是一樣無謂地健壯呢。』

聽見葛倫的自語,亞莉納總算回神,緊急地與葛倫拉開距離。雖然說與能瞬間移動的葛倫戰鬥,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安全距離。

(「還是一樣」……知道杰特那蟑螂般的生命力,他果然還殘留著葛倫的記憶。)

可是——

亞莉納壓抑不安,握緊戰錘。

從剛才的一擊可以明白,就算知道葛倫以杰特為目標,他們也沒有反擊的機會。只要被停止時間,就連葛倫攻擊前的預備動作都無法看見,也沒辦法靠反射神經閃避攻擊。

成為他目標的瞬間,就只能單方面地被摧殘了。

「……發動技能——」

杰特當然也知道。但他還是痛苦地皺著眉,向前伸出左手。

「〈百眼獸士〉。」

紅光在杰特周圍迸發,最後凝聚在杰特的雙眼中。

他聽見葛倫小聲地嗤道:

『做那種事,又能看到什麼?』

這確實是無謂的掙扎。不論把五感提高得多敏銳,時間被停止的話,根本沒有機會收集資訊,就會先被攻擊。

可是杰特仍不解除技能。哼,葛倫無趣地哼了一聲。

下一瞬,葛倫從杰特身邊經過。

咕噗,晚了一拍傳來的奇妙聲音傳入亞莉納耳中。葛倫的拳頭擊中杰特的心窩,使杰特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

「啊呃……!」

杰特無能為力地撞上牆壁,滑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