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 複製品,哭泣
第一卷 第3話 複製品,哭泣下一次我被呼喚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過了一個多月之後的事情了。
暑假早就已經結束了。蟬也死了很多,落在道路兩旁的蟬蛻的軀殼,都被約克夏梗犬小碎步踩了個粉碎。
日頭還是火辣辣的,夏天的餘韻似乎還在施展著自己的威風。
消失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素直或許以後再也不會叫我出來了。因為素直的怒火是那樣地強烈。
但是隔了很久才見到的素直卻對我露出了一副內疚的表情。其實對我來說,幾秒鐘之前,她還在對我尖叫怒吼。
如今才有了這樣的實感。
在我靜止的時間裡,素直的時間卻不斷地流逝著,前行著。在此期間,素直想了很多,想來想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即在我的面前擺出幾秒之前的那副奇怪的神情。憤怒並沒有持續下去,而是以某種方式化解掉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和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我的皮膚要曬得更黑了。
今天我的身體也更新成了素直的身體。只是心……我發現只是我的心在不知什麼時候,被遺棄了。
已經……不能將其稱之為記憶了吧?對我來說,只是記錄。我只是像讀書一樣,借鑑了、瞭解了素直經歷的事情。在以愛川素直為主人公的故事裡,複製人連影子都不會有。
被素直呼喚出來的我,今天也要替她去學校。
在動物園裡拍的兩張照片,為了防止彎折,被夾在了透明的文件夾裡。
暑假前的那一天,素直將滿是不認識的東西的書包翻了一個遍,發現了照片。集中整理在一個紙袋子中。而現金也全額封在一個平淡無奇的茶色信封裡。
動物園的門票已經被扔掉了。連同迪士尼的罐子一起,被扔到了垃圾箱裡。“這個罐子是可回收垃圾吧!”似乎被媽媽這麼罵了一頓。因為這是非常鮮明的記憶,所以無須多問我就知道了。
今天一早,我走出房間的時候,素直罕見地追了上來。
「你在和真田交往嗎?」
「沒有」
不是的。
因為素直是不會和真田君交往的吧?這句話,我說不出口。
我感受到了素直的不安的事情。我也發現了素直的恐懼的事情。如今我也理解了。
但那不是我最初感到怯懦的理由。
因為素直。
因為,複製人,一定,一定不會戀愛的吧?
因為就便是有一天可以展翅高飛,而接下來的一天,恐怕我的腳尖都無法落地吧?
剛一進教室,我向所有人都說了一聲“早上好”。零星有幾個回覆。從這些無關痛癢的微笑之間,我像是在波浪中搖曳一般,悄然掠過。
在窗邊的座位坐下後,我依次拿出教科書、筆記本和筆記用具。
去年暑假結束後,上課的時候無論怎麼樣都會鬆懈。似乎老師們嫌麻煩,學生們更是覺得麻煩。
平時,認真坐回座位上的學生大概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則是懶懶散散,無所事事,暈暈乎乎的。看起來就像一群睡著了的小熊貓一樣懶兮兮的。可是今天的同學們都很振奮,一點也找不到小熊貓的影子。
認真去聆聽吵鬧的內容,已經沒有人在聊暑假的話題了。我咬牙拼命忍住了想要逃掉的心情。
再一次,教室的門又打開了。
一看到進來的人,我可算是喘了一口氣。
和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真田君一看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盯著我的眼睛,真田君徑直向我走來。甚至連自己的書包都沒有放到座位上,筆直地向我這邊邁進過來,張開了嘴。
然後一言不發地閉上了嘴,再次張開。幸虧看到了真田君我才喘過氣來,而他卻像是一條渴求氧氣的,氣喘吁吁的魚兒。
看起來似乎有些痛苦,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和他搭話。
「早上好」
平淡無奇的早上問候。但是真田君卻用低沉的聲音嘶啞地說出了其他事情。
「髮型」
「誒?」
我眨了幾下眼,隨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抱歉。我還沒來得及紮成半丸子髮型。」
往常一到教室我就會將頭髮紮起來,但是今天卻沒有考慮到這件事。
我將鏡子放到了書桌上,開始用手梳攏頭髮。用髮圈將垂在身後的頭髮盤了起來,突然想起來——
咦?明明就不是半丸子頭,為什麼?
「你不是愛川吧?」
一個聲音和我腦海中浮現的疑問重疊到了一起。
發出問題的人是一直站在桌邊沉默不語的真田君。
「誒?」
我沒有搞清他的意圖,意思也沒明白,順勢扭過臉去發出了一聲反問。
彷彿看穿了一切,彷彿吸入一切的,
懸珠一般的黑色雙瞳之中,映出了我呆呆的身影。
他謹慎地,一字一句地咬出聲音,這樣一來我甚至都無法假裝沒有聽懂。
「你,不是,愛川素直,對吧?」
我從教室中飛奔而出。
走廊裡禁止奔跑。這是從小學時候就知道的事情。我打破了這項規定,逆著上學學生行進的方向穿過走廊,踩著室內鞋就跑進了人氣皆無的內庭之中。
怎麼暴露的?為什麼?
確實,我為了和素直區別開來,改換了髮型。可是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人猜得出來。
看起來就和真的一樣,實際上並不是真的。
作為山寨貨的我,明明就不應該被任何人發現的。
緊緊地按住制服上衣的胸口。伴隨著不規則的炸裂心跳,眼前忽明忽暗。
喉嚨痛得就像是被緊緊地掐住了一樣。
「不是這裡,我要去別的地方」
那一天,我曾經以為坐上電車哪裡都能去。
但,別的地方又是哪裡呢?
在開滿紅色、白色、粉紅色菊花的內庭之中,我漫無目的地走著。
家。那是素直的家。媽媽的懷裡也是,爸爸的手掌中也是,都是素直的。
穿的衣服,被旁人誇讚的漂亮長髮、眼睛、鼻子,以及雙唇……
不是我的。
不是愛川素直的我,無處可去。
「愛川!」
我被人猛地一把拽住了。
不知道肘關節還是其他什麼關節發出了啪的一聲響。聽到那個聲音,出於恐懼畏縮回去的手臂上浮現出了血管,那隻手和真田君的臉龐連接到了一起。
我抬起頭,跑得氣喘吁吁的真田君臉皺成一團,就像是一張揉皺了的紙巾。
之所以沒有逃走,是因為召喚我的聲音有些遲疑。他追我的時候似乎在迷茫著什麼。
「疼嗎?」
「沒事的。」
一點都不痛。看起來,似乎真田君比我還要痛。
可能又傷到右腳了。都怪我。
「看你一副要哭的模樣。」
我用手捂住了雙頰。
沒有打溼。眼角,內眼角都很平靜。我才沒有流淚。只是一個模仿人類的複製品,不能擅自哭泣。
「我才沒哭。」
「不就是半丸子頭嗎?」
真田君略帶責備地問我:
「為什麼要逃啊?」
「我沒有逃!」
面對真田君的一口咬定,我也氣勢洶洶地作答。
真田君猶自想要說些什麼,卻閉緊了雙唇,將手放到了脖子後面。
「抱歉。我並不是在逼你。」
刷地,他瞥了一眼長椅。
「坐吧」
說著,真田君坐到了藍色油漆已經剝落的長椅上。
我產生了一種預感,怯生生地坐到了旁邊。隔開一個人的空間,所以不能說是在他身邊。
我一坐下來,椅子腿就發出了吱嘎的一聲,像是在說太沉了呀!屬實招人恨恨不已。
這時,我終於感受到了我們相遇時的那種違和感是什麼了。
真田君總是很安靜。
像是為了不發出聲音,為了不引起摩擦,一個人躲在教室的角落裡悄聲呼吸。
所以,在開門的時候,拉出椅子來的時候,坐在長椅上的時候,世界會如此的寧靜與祥和。任何色彩都沒有發生過改變。
這個人以格外小心的動作,觸碰著自己之外的東西。去動物園那天,握著我的手的那隻手也是一樣的。所以在他身邊,心中就會滿滿地充滿愛意。
強風吹拂過光照很好的長椅。
「我……也是一樣的。」
那眺望著隨風搖曳的大波斯菊花簇的側臉,發出了咔嚓咔嚓的聲響。
那張側臉就像敷結著一層薄冰,只需淺淺觸碰,就會嘩啦嘩啦地崩塌損毀。
不能去觸碰。只能裝作看不到,拉開距離。
要不然,就會失去安寧。對我,對他。
雖然我已經明悟這一點,但我還是沒法離去。這個時候的他,看起來是如此寂寞。
其實從很久很久之前,我就覺得奇怪。
真田秋也是籃球部的社員。
籃球彈起的聲音,球鞋摩擦木地板的聲音,要求傳球的聲音,彼此碰撞的拳頭,觀眾的歡呼聲……這些都距離靜寂過於遙遠。
想要與過去的榮光拉開距離。因為他並不想沿襲自己的過去。
所以他才是一個會說出「受傷的人並不是我。」的人。
才是一個會說出「不需要複習考試」的人。
去日本平動物園,他是會說出「說有就算是有吧」的人。
站在我眼前的他,不可能是真田秋也。
「本該早日死,為何活至今。」
注:這是《心》裡面原文:もっと早く死ぬべきだのになぜ今まで生きていたのだろう,採用的林少華翻譯版本。
為什麼要說出這種話?
我想問,但又閉上了嘴。這是K的遺書上寫的話語。夏目漱石的『心』。
「為什麼K要死掉呢?」
其他文豪、學者、讀者都對此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假說。
上課的時候,也曾作為問題被提出。K自殺的原因是什麼?大家一起試著思考一下吧?
有人說或許是失戀的打擊;有人說是遭受了背叛,再也無法信任別人;也有說是因為K偏離了自身的道路;還有人說,真的他變成了孤身一人。
可以假設出某種說法,但要對自己的觀點作出相應的說明。
但是正確答案誰也不知道。不管是對「老師」、對「我」、抑或是對「K」本人。
本該早日死,為何活至今。
我一次都沒有想過去傷害素直。
明明就是如此,大概我————
「動物園」
聽到聲音,那張僵直的側臉扭向了我。
「如果明天要是能去動物園的話,我就不想去死了。」
即使是還沒有傷害到素直,也不能讓步。
「我真的好喜歡小熊貓啊。」
他呆呆地笑臉,讓人心裡麻酥酥的。
「你……也真的是這樣嗎?」
我明白。這是一個相當於自掘墳墓的問題。
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知道。
眼前的這個人,我很想了解他的一切。
沉默了數秒之久。兩耳之中,感覺有一顆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著。
不久,他看著我柔聲地回答道:
「嗯。我也不是真田秋也。」
他並沒有叫「愛川」這個名字。
我也一樣,再也不會用「真田君」稱呼眼前的這名男生了吧?
「這樣啊。」
一直以來隱藏的秘密。絕對不能讓任何察覺到我真實的身份。
全部,全部,都隨它去吧。撂手不管了。
我粲然一笑,開口說道:
「我也一樣,不是愛川素直。」
當事實擺放到了舌尖的時候,意外地,並不覺得苦楚。
反倒可以說是感到了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話語沒有任何凝滯流暢地說了出來。
「我是愛川素直的複製品。」
「複製品?」
也許是聽到了一個不熟悉的詞語吧,他重複了一遍。
嚴格地說,該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不是分身,也不是離魂病,只是自己的一個仿造品。
「我們是這麼叫的。素直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做Second。」
「秋也他叫我二世。」
我將手放到了胸口,抬起頭看著他的臉。
「二世君?我要這麼叫你嗎?」
「這個,有點……還是別了。」
看他苦笑不已。我打心底裡同意他的意見。
「我也不要。我可不想被你叫什麼Second。」
「愛川也是,起了這麼一個怪名字。」
「真田君也是這樣吧?二週目?什麼嘛,他這是打算幹什麼。」
按住了喉嚨。我害怕汙言穢語會像決口的堤壩一樣傾瀉而出。
Second這種名字,我最討厭了。素直還以為起名字是一個好主意,我差點一拳揍在她的圓臉蛋上。我憎恨不承認我就是我的素直,這讓我很痛苦。一直。
「小學生的時候我就仔細想過。該叫一個什麼名字才好呢?」
「小學生的時候?」
他的臉上一臉震驚。莫非——
「真田君你是什麼時候被當作複製人創造出來的呢?」
「今年六月吧。出院後,第一次要去學校的那個早上。你呢?」
「素直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契機嘛,就是和律醬吵架了。」
同為複製人,似乎出生年月日都會有差異。
「廣中和愛川,居然交往了這麼長時間了?」
「我們是兒童聯誼會上認識的好朋友。」
「誒?」
怎麼搞的?他佩服的地方有點怪。
「我剛一出生的時候,素直叫我直。但突然從某個時候開始,她說不能給我直這個字。」
「是怕自己變成醋嗎?」
注:這裡玩了諧音梗。醋讀作す,素讀作す。素直讀作すなお。去掉直的讀音なお,就成了す。
我聽到他的諧音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錯。素直她討厭只剩下一個素字的自己。
「我就是叫お也無所謂了」
「又不是灰姑娘,沾滿沙子的愛川素直?」
注:砂的讀音是すな,素直讀作すなお,去掉お就變成了すな。一直在皮。事實證明,想泡妞,除了長得帥嘴還得跑火車。
最終,素直決定不將自己的任何東西分享給我。所以給我起了個名字叫Second。
Second。二週目。正因為有了一週目,才會存在於世的東西。
「我也叫你直吧。廣中這麼叫你的時候,我還有點羨慕。」
像是在觀察我一樣,他飛速地瞥了我一眼。我撅起了不是素直的嘴唇,回答了一句“好吧”
迄今為止,我都在偷偷地思考自己的名字,怎麼也無法釋懷。不過叫我直,似乎聽起來也挺合適的。
「那我怎麼稱呼你呢?」
「秋……」
「秋君?」
嗯。他引導的目光十分溫柔。
秋君。站在我面前的他是真田秋君。
“咚”的一聲落在胸口的感覺。珍藏密斂的感覺。
從這一天起,我和他變成了直和秋。
「秋君你和真田君是從六月份開始互換的嗎?」
聽我再一次這麼問,秋君點了點頭。
真田君除了腳踝骨折之外還受了其他傷,需要住院。所以向學校請了將近三個星期的假。
那之後,出現的真田君就不是真田君本人了,換成了秋君。從那時開始,他走路的方式就發生了改變。用左腳支撐體重。右腳幾乎不去觸碰地面。
「自從腳受傷後,秋也他一次都沒出過家門。」
「那康復訓練呢?」
「主治大夫說只要康復一段時間就能恢復日常生活水平了。但是出院之後一直沒去醫院複查。骨折的方式很負載,所以要恢復打籃球需要半年時間。」
雖然只是想象一下,但半年時間,對於之前專注於籃球的真田君,應該是一段超級漫長的時光吧?
全國聯賽預選賽。籃球部失去了王牌選手。
決戰的結果是慘敗。夏天結束之後,三年級學生就退役了。
秋君眺望著天空,我靜靜地凝望著他的側臉。
「我也很想討厭秋也。但是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
這份心情我明白。
不,大概,他的心情只有我才能明白。同為複製品的我……
我也一樣,想要討厭素直。
我覺得有令人討厭的部分吧。然而,我從心底裡無法憎恨起來。
多虧了素直才有了我。才可以見到許許多多的的東西。即便是作為替身所見到的景色,對我來說也是特別的。
「秋也也算是一個可憐的傢伙。腳被搞壞了,籃球也打不成了。連上學的力氣都沒了。心裡就像是有了一個空洞。」
我感到喘不上氣來。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抽走了一樣。
我沒有聽錯。腳被搞壞了……秋君是這麼說的。
「真田君很喜歡籃球呢。」
這種只能空口說白話的自己,讓人覺得窩火!
「做的最拿手的就是打籃球了吧?要是打球打得好的話,會被身邊的人誇獎,所以會從一早開始訓練一直練到深夜。與其說是喜歡打籃球,更不如說是喜歡社團活動這件事吧。」
秋低下了頭。
「所以,我也快了。」
「嗯?」
雖然我反問了一聲,但是他像是話說到這裡就算結束一樣,止住了話語。
所以,我也快了。
我變得有些後悔,後悔沒有繼續追問這件事。
共享秘密之後。
我和他的每一天,迎來了即便是閉上眼睛兩秒鐘都不會察覺到的細微變化。
如果素直叫我出來,我就會登上自行車。卡拉,卡拉,卡拉。
在教室裡,將頭髮紮成半丸子髮型的動作越來越像模像樣了。
上課,吃便當,午後昏昏欲睡,下學後兩個人一起走向社團活動室。
在圖書室找兩個人的書。嘩啦、嘩啦。將夾在書頁之間佈滿塵埃的空氣,滿滿地吸入肺中。
讀律醬寫的小說,發表感想。他尖銳的意見讓律醬咋舌不已。於是他正式就任文藝部副部長。
暑氣漸漸平息,插在樹枝上的蟬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一個空氣清新極為晴朗的日子裡,我正在走回教室的路上,身後傳來了搭話的聲音。
「愛川」
回過頭去,眼前站著一名三年級的男生。
容貌像模特一樣端正,修長的手腳。
打有髮膠的頭髮染成了茶色,每一個細節都像是精心設計過一樣,跳動著。
長長的劉海下面,細長的眼睛凝眸打量著我。
「早瀨前輩」
這個脫口而出的名字,對我來說是第一次叫出口。
早瀨光。素直認識的籃球隊隊員之一。傳聞中,這是搞斷真田君腿的人的名字。
學校裡煞有介事地傳說著——這個人將一個不喜歡的後輩的腿打斷了。這件事早就被早瀨前輩身邊人當作英勇戰績來大肆宣揚。
說是三個人將真田君叫了出來,合力制服了他,毆打他的肚子,用腳踢他的膝蓋,踹他的腳踝。據說這種事情不止一兩次。名義上說是對得意忘形的後輩制裁。
明明夙願中的全國聯賽眼見可以唾手可得。
作為主力的真田君,就因為這個人的緣故沒有站在決賽的舞台上。
「好久不見」
早瀨前輩親切地繼續說道。微微上揚的嘴角。充滿自信的聲音和態度。
面對靠近的前輩,我若無其事地後退了一步。雙手抱住教科書,築起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那隻伸過來的手,就像最初就已經規劃好一樣,恰好落在前輩自己的腰上。這人一直這樣,精細地掌握著保持自身尊嚴的技巧。
「是啊」
暑假結束以後,素直明顯就不太去體育館了。放學之後,要麼一個人在教室裡發呆,要麼和其他班的同學聊一會兒,要麼馬上回家打開客廳中的電視。這就是最近的素直。
這幾天的素直……就像是夏天被遺忘的蟬蛻一樣。
「明明你來做經理人就很好嘛。」
這句有點像是發牢騷的話已經是第二次對我說了。說法稍稍有點不一樣。上一次要是“你來做經理人的話挺不錯的”
「我嫌麻煩。」
作為藉口,我和素直第一次說的話一樣。
素直在新入學的時候在朋友邀請下,加入了籃球部體驗了一下經理人。可是在那裡要聽從前輩經理人的指導,準備飲料,一個勁兒地拿擦汗毛巾,還要洗大量衣物晾乾, 寫日誌,記錄比分……這也太累了吧?但那還只是極少的一部分工作,接下來……
素直只幹了一天就累倒了。那天回家路上,她騎車的時候撞到了電線杆上。自行車筐都給撞斷了。第二天連叫我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直接和學校請假了。
「不至於吧。」
早瀨前輩稍稍有點不高興了。並沒有露骨地皺起眉頭,只是眉頭鎖在了一起。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從這個並不熟悉的男生身上移開了視線。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這個男人。
預備鈴響了。
被早瀨前輩糾纏的我,煩躁地回到了教室裡。
回來的SHR上的內容幾乎沒有收入耳中。因為已經高二了,關於進路的話題有很多,但我幾乎就是置若罔聞。
素直在暑假期間,好像去了幾所縣內大學的校園開放日。而面向入學潛在人群的補習課她也不間斷地出席了一些。
三方面談的時候,班主任打包票說“以當前的學習成績,志願學校是沒問題的”。不過平時上課的態度不太好,希望除了考試之外的時間也要集中精力。
“好的,好的”媽媽不停地點著頭,接受一個接一個地建議。在她身邊的素直是什麼樣的神情呢?對於一個只能探索她記憶的人,我無法看得見她的神情。
「直前輩,怎麼被帥哥糾纏了呀?」
我吃了一驚。這是被旁人看到了嗎?
一進社團活動室,律醬就露出了奇怪的神情看著我,似乎是因為這個理由吧?
坐在對面的律醬笑嘻嘻的,我想她是沒有其他意思。律醬並不熟悉學校裡的傳聞。我想她是沒興趣吧。所以她並不知道那個帥哥就是弄傷真田君的人。
而旁邊的翻書聲音停止了。我感覺到了秋君的視線。
「你看嘛,染成茶色的頭髮會讓人感到不舒服嘛」
「律醬!」
我不希望她再說更多事情了。焦躁的我的反應,似乎非常淺顯易懂。
「早瀨前輩嗎?」
我覺得要是說抱歉的話,也太奇怪了。所以閉上了嘴。
那是讓真田君吃盡苦頭的人。是一個不可原諒的人。
但同時,我又發現。就像那天素直和律醬吵架之後誕生了我一樣,因為真田君的腿受傷,秋君誕生到了這個世界上。
所以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神情去面對早瀨前輩。因為自己的自私任性,所以我滿心愧疚。
那天社團活動結束的時候,秋君難得地和我搭話。
「部長,抱歉,能稍稍佔用一點時間嗎?」
「誒」的聲音有點雀躍。拿起來的書包是應該向上還是向下呢?怎麼才好?
嗖的一聲,律醬將一張黑白海報放到了桌子上。
「二位,順便聊一下這個怎麼樣?」
「嗯?」
「這個活動只有附近的居民才知道,是個不為人知的好地方哦。」
還沒等我問怎麼回事,律醬說著「就這樣,就這樣」,然後快步離開了社團活動室。
被留下的我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假得就像是幼兒園小朋友蠟筆塗繪出來的夕陽,照在狹窄的活動室裡。
風從忘記關掉的窗戶中吹拂進來,吹得窗簾搖晃不停,沙沙作響。
兩個人延伸的很長的身影。書架的投影。以及,柔和地搖著頭的電風扇的影子。
秋君慢慢地動了動身體。
「去看一看嗎?」
律醬丟下的是一張祭典的宣傳單。
祭典的會場在離學校不遠的神社院內。
我推著自行車,和徒步的秋君一起來到了這個小型神社。
原本定在夏天結束時舉辦的祭典,因為受到颱風影響延期到了九月。
將自行車停放在一個像是停車場模樣的砂石路上,爬上短短的石階,只見院內四周密密匝匝地佈滿了路邊攤。
「哇」
刨冰。蘋果糖,葡萄糖。章魚燒、炒麵、法蘭克福腸,棉花糖、冰鎮鳳梨。撈溜溜球和撈金魚。
放眼望去,攤位之間陸陸續續地有人走來走去。大人、孩子,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日子裡無論是誰都笑臉盈盈。
殷紅色的天空下,攤位、熙熙攘攘的人群、碎石板路,都在紅燈籠的照耀下,全部都被染上了一層均勻的橙色,美得如同另外一個世界一般。
揚聲器中不間斷地播放著祭典音樂,與嘈雜的說話聲音漸漸在我的耳海深處融為一體。住在附近的小學生互相展示著用蘸了糖漿的毛筆畫的塗鴉仙貝,開心地笑個不停。
而我注視著一切的臉頰之上,大概也和他們一樣,染上了相同的顏色。
「我是第一次來祭典」
「我也是」
興奮不已的呢喃聲得到了一絲雀躍的同意之音,這讓我無可救藥地開心起來。
像是被這一切邀請著一般,步履蹣跚地,我邁步走在細石鋪成的石板路上,但很快就站住了身形。秋君他一直站在原地。
「怎麼了?」
聽我回頭一問,他撓了撓臉頰回答道:
「我想看浴衣。」
原本我想問是誰的,但閉上了嘴。這種事情,根本不用問。
胳膊上掛著荷包,穿著浴衣的女孩子們吵吵鬧鬧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應該是他看到了她們,所以想要看我穿浴衣吧。有那麼一點……忸怩不安。
我也好,秋君也好,都穿著平淡無奇的制服。不妨……
「我也想看一看你穿浴衣的樣子。」
就像女孩子的浴衣特別漂亮一樣,男孩子的浴衣也特別帥氣。而清爽的秋君,一定很適合穿和服。
秋君用演戲一般的動作,輕輕地用手抵住了下巴。
「那我們就當作彼此都穿上浴衣了,走吧。」
「這算什麼嘛」
又感到一陣難為情,我笑了起來。秋君偶爾會一本正經地說些奇怪的話。但那是獨特的,我其實很期待,每當他開口之後,會從他那薄薄的雙唇之中會說出怎樣的話。這一點我很清楚。
我不想放過任何一句,我想要仔細聆聽。
我半開玩笑地輕輕提起裙襬,微微歪著頭。
「那樣的話,你覺得我穿的浴衣上面有什麼圖案呢?」
略作思索之後,他回答我說:
「花的圖案吧。色彩是藍色、水藍色、粉色。白色也很合適。」
「不錯呀。那秋君就是純藏青色的吧,要不深綠色的浴衣也好。」
秋君不停地眨著眼睛。像是有些驚訝,又像是將二人幻想中的浴衣模樣從眼中喚醒,印上彩花。
我早已輕輕揮起印有花朵圖案的衣袖。
「既然已經穿上浴衣了,那我們吃些什麼吧??」
要是一直就是遠遠地看著那就太無聊了。來吧,祭典就是要享樂。
秋君點了點頭,我和他一起衝進了熱鬧的人群之中。
「有什麼想吃的嗎?」
「我有點渴了,首先吃刨冰吧!」
「知道了」
盛開的紫陽花、黑底的櫻花、白百合的浴衣——
頭上插著金魚或是蝴蝶的可愛髮簪,將七彩的浴衣束帶緊緊地系在腰間,腳下不熟悉的木屐帶子將自己的腳趾間勒得通紅。
只要和秋君在一起,我就可以穿上任意一款浴衣。
「草莓、甜瓜、檸檬、橙子、藍色夏威夷!」
刨冰的攤位前排著很短的隊伍,站在其中,我就像是遇到疑難問題一樣陷入了沉思。站在我身後的秋君則一臉從容。
「決定好要什麼口味了嗎?」
「我決定了!」
「小姐姐,點單啦!」
一轉眼就輪到我了,我急忙從口袋中拿出千元鈔票,回過頭去。
刨冰要三百元,煉乳單加的話再加一百元,不過現在似乎不是考慮是不是加煉乳的時候……
「那個,麻煩來杯蜜瓜口味的。」
「檸檬?」
「蜜瓜。蜜瓜!」
「是檸檬吧」
「蜜瓜!」
類似的問答重複了幾次,刨冰器發出陳舊的聲響,嘎吱嘎吱地開始運轉。
接過被清爽的綠色糖漿漫過山頂的杯子,我和秋君一起走到了攤位的後面。
撣去塵土,並排坐在了石頭圍牆上。也許是為了防止飛蛾撲過來,撤下一些燈光的攤位後面比較昏暗。從其他攤位上盪盪悠悠地飄來一股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慾。等一會兒我要去吃炒麵!
用頂端蜷成一團的叉子將刨冰分開。一邊聽著嘩啦、嘩啦,悅耳的反饋聲響,一邊一下子就將刨冰放入了口中。涼滋滋的甘甜口感在嘴裡蔓延開來。
「好涼!」
兩個人齊聲叫了出來,好好笑,我們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
不用說我們也明白。不僅僅是祭典。想必這種灑滿糖漿的刨冰,我們兩個人也是第一次嚐到。
「你那杯什麼味道的?」
一直埋頭於檸檬、蜜瓜問答之間的我,漏聽了秋君點了什麼。在黑暗中,刨冰看起來都是一個顏色。
「你猜猜看」
嘩啦一聲,舀起了刨冰的勺子不知道為何看向了我。
我猛地張大了口。
一口咬住勺子的舌尖似乎都涼得麻酥酥的。迸散零落融解的冰塊到底掛上了什麼糖漿口味呢?我根本猜不出來。
「明白了嗎?」
「不明白呀!」
「看!」秋君吐出了舌頭。不是天然的粉色舌頭,而是染滿了人工染料的顏色。
「脷苔(舌苔)是藍色的呢。藍色夏威夷。」
「正確!」
他頑皮地笑了起來。以海對面的島嶼命名的糖漿,即便是猜到了正確答案,刨冰也帶著無法言明的味道滑向了我的喉嚨深處。
秋君用小勺子舀起快速融化的刨冰,接著向自己口中送去。我不敢直視他,緊緊地用左手握住了掛滿水滴的杯子,扭頭看向了另一邊。
有些擔心,因為我的熱度冰塊要是全化了該怎麼辦才好?他要是發現了這一點的話,我該用什麼藉口才好?我還沒想好。
唯有一點可以相信,那就是自己噗通噗通亂跳的心跳聲,總算是被祭典的音樂聲掩蓋住了。
秋君無視了我的沉默,開口說道。
「說起來,脷苔是方言吧?」
「誒,嗯,脷是方言?」
爸爸常說脷,而媽媽常說脷苔,聽多了之後我就變成了脷苔派,而素直則是脷。
「大概是吧。」
「再吃一口」他又分了一勺藍色夏威夷到我的舌尖,接下來是清新的味道。……好像是這樣。
總覺得只是分享他的刨冰不好,於是我決定拿出勇氣來。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蒐集了身體中的每一個角落,將勇氣一點點地堆積起來。
「我的你要吃一口嗎?」
「嗯。」
為了掩飾害羞,我給他舀起的刨冰塞了滿滿一勺子。但秋君嘴張得更大,一口就吃了下去。
嘎吱嘎吱,就像是鼻子受了刺激一樣的咀嚼聲音。
「我一直想要吃蜜瓜口味的。」
就像是說出秘密的一句話落入耳中。
我這才知道他剛才給我的那一口居然是誘餌,臉上一下染成了糖漿的顏色。
「你倒是早說啊!」
氣鼓鼓的我用力扯著幻想中的秋君飄動著的浴衣袖子,幾乎拉出褶皺來。即便在一片黑濛濛之中,也能看得出來他滿面通紅地垂下眉角,笑著說了一句「抱歉」,一定是很不好意思吧。
兩人吃完刨冰,扔掉杯子之後繼續向前走去。
秋君將我重獲自由的手輕輕握住。手燙得就像煮熟了一樣,完全分辨不出來是我的還秋君的。
「要是走散了就麻煩了。」
「是啊……」
其實,並沒有人多到可以走散的那種程度。但我還是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就像一個戰戰兢兢的孩子一樣,慢慢地從食指挪動到小指。秋君察覺了我的意圖之後,也慢慢地動了起來,手指緊緊地交纏在一起,中間的縫隙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插入。
我聽到心跳撲通撲通地躍動著。
聲音很響,充滿彈性,宛如煙花被髮射到了天空。
手牽著手,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逛著路邊攤。有好幾次路過同一個攤位,鐵板的熱浪吹到了臉上,棉花糖機器裡吹來的甜蜜熱風掠過我的面頰,我們開心地一起歡笑。
不過就是加入了捲心菜的sauce醬汁炒麵,不過就是拙劣地畫上小熊貓圖案的仙貝,為什麼會這麼好吃呢?
交替著送入口中的章魚小丸子上擺著兩顆像是雙胞胎一樣的蘋果糖,怎麼會如此可愛呢?讓人忍不住想要將面頰貼上去。我一邊感受著這麼多的不可意思,一邊呼哧呼哧地吹了吹熱氣騰騰的章魚小丸子,讓它降降溫,隨後用舌尖微微舔了舔上面的糖果。
從我的髮簪上飛出的金魚,在院子裡自由自在地東遊西逛,而蝴蝶則優雅地飛來飛去。從浴衣上掙脫而出的花朵,就像是在我頭上輕盈飛舞一般散落而飛,把節日的夜晚點綴得五彩繽紛。
叮叮咚咚,咚咚鏘鏘,祭典的樂曲在歌唱。
和他在一起,我的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在不斷地被刷新。
吃得很飽又精疲力竭的我們再次穿過鳥居,回到了石階前。
絃歌不絕中的祭典音樂音量沒有任何變化,但夜色漸漸入深,感覺祭典的喧囂熱鬧正在漸漸遠去。從繁茂的草木之中傳來陣陣蟲鳴,讓人感到秋天的氣息正在迅速迫近。
就像季節終有結束的那一天一樣,不能一直和小熊貓在一起,也不能一直踮起腳尖來穿著浴衣。
我戀戀不捨地穿回了制服,突然想起來——
話說,之前秋君打算說的事情我還沒有問。
喂~我打算問問身邊的他,但他僵直的表情讓我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直。今天就這樣吧,該分手了。」
冷不丁的秋君這麼嘟囔著。
咚——我的心臟一跳,就像是很痛一般叫了起來。無法抬頭,我僅僅是動了動嘴唇。
「怎麼回事?」
「下週一,好像是決議實施的日子了。」
或許是他自己就發現不得要領了吧,秋君撓了撓臉頰。沿著石階的形狀,我們狹長而厚重的身影就那樣隨風搖擺著。
無風的夜晚很熱,就像盛夏中的傍晚一般。
「我被委託的任務,一是代替秋也完成復仇計劃,另一個就是在這段日子裡替他上學,過著什麼都不會在意的日常生活。就這兩件事。」
「復仇?」
「秋也他一直在練習,利用複製人進行作戰。」
從右到左,從左到右,腦海中通過的言語的背後的意思,我沒辦法搞明白。
就像是不停的號召一樣,他繼續做出了說明。看起來像是避免我插嘴問些什麼。
「行動本身很簡單。首先,我將早瀨叫出來痛揍一頓。讓他爬不起來。然後早瀨會到處說我打了他,但是在我揍他的時間裡,秋也會在其他地方現身,讓其他人看到。這樣一來,不在場證明就成立了。」
復仇。不在場證明。犯罪片中才會蹦出來的單詞,令人不安地從我頭頂上飛了過去。
我慢慢地抬起了頭。
泫然欲泣。因為,秋君像是放棄一樣,在笑著。
一副彷彿要放棄迄今為止積累的所有幸福一樣的表情,凝望著我。
「為什麼?」
「因為是復仇嘛」
這個並不是可以作為答案的答案。
「為什麼你要去打人?真田君本人不去做,要你去打人?」
秋君面帶微笑,沒有回答。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我說的話並不是對他在發洩情緒,而是在對不在場的真田君發洩。
「早瀨前輩做的那些事是絕對不能被原諒的。當然是這樣的。但是那樣的話,真田君不該自己去親自打早瀨前輩一頓嗎?為什麼要你來打人?憑什麼負擔都給了你一個人揹著?」
施暴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所有人都擁有武器。大家都有拳頭,都有腳。甚至還有堅硬的頭顱。即便是沒有特別道具,大家都有傷害到別人的手段。
打人的人,踢人的人,他們都無法理解,其實對方也有相同的手段,只不過選擇了不使用這種方法的道路罷了。
因為知道對手會痛,所以不會去選擇。
秋君,就是這樣的人。
真田君大概也是這樣的人吧?
所以真田君打算將自己的所有負擔都推卸給自己的複製品身上。
「其實!你並不想打人的吧?是吧!」
即便是我提高了嗓門,秋君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因為他在想著真田君,所以什麼都沒有。
我的喉嚨在抽搐,手腳發麻。就像有人用銅錘從身體內咚咚捶打一樣,頭很痛。
眼窩開始發熱。熱得讓人想要大喊大叫。額頭正中像是要裂開了。頭髮倒立,一陣龍捲風捲起在眼角處。臉頰上變成了瀑布,下顎撇開,眼淚如大雨一般飛落而下。
啊!不行,不行。
我只是素直的複製品。
卻像祭典上迷路的孩子一樣,放聲痛哭。面對這樣的我,秋君的臉上也露出了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他有些遲疑地伸出手來。我用雙手緊緊地包住了那隻手。
在彷彿只有兩個人的世界彼岸,我祈願般地低下了頭,閉上了雙眼。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我的下巴流了下來。
喂!神明大人。
我不曾信仰過的神明大人。
無處不在的神明大人。
無論如何,都不要讓這個人握緊拳頭。
要是您看到了這麼美麗的一隻手,就把它從殘酷的命運中剝離出來吧。
「如此溫柔的手。不是為了打人而出現的啊!」
他是那種,為了不出聲音,輕輕地將門打開的人吶。
他是為了不傷到對方伸出來的手,會如履薄冰地握住對方手的人吶。在這隻手上面,我不希望刻畫上任何痛苦的東西。
他發出了宛若呻吟般的聲音。
「為了秋也,是我存在的原因。」
「不是。你是為了遇到我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
頭頂上,我感到了有人屏住了呼吸。
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溢出。飄落的黑點盈滿了地面。即便是粗蠻的洪水想要將其吞沒,話語已然無法遏制。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個人的一切變得對我是如此重要。
「你是為了和我一起去動物園,為了和我一起去遊樂場,為了和我一起去祭典,為了和我一起去水族館,為了和我一起去電影院而生的。」
「不知不覺中你就有了今後的安排了呢」
「明年的花火大會,一起,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死死地握住了一個勁苦笑著的秋君的手。
我在說謊。其實,去哪裡都可以。
無論是哪裡都可以。比如就是那間小小的,原本是庫房的社團活動室,比如就是那走廊中的一個角落,內庭中的長椅上,甚至可以更小一些,就在這條長滿無名之草的道路上就好。
附近沒有小熊貓也沒關係。
只要你笑著,在我身邊就好。
「我明白了。」
聽到這句話,我抬起了頭。
我還無法揣測出他的真實意圖,嘴唇顫抖著。秋君就像是勸說我一樣說道:
「我也不是真的想要打人」
「……嗯」
「所以,去說服她吧」
說服?
「誰?」
看到抽著鼻子的我,秋君笑了起來。
「愛川素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