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那隻鯨魚，今日依舊鳴叫著
第一卷 【#0】那隻鯨魚，今日依舊鳴叫著 梳妝檯的鏡子倒映著剛從浴池裡出來的我。
頭髮被水淋溼，使得臉看上去有些模糊。
今天也是已經看過無數次的表情。
「……沒關係。今天你能看到最真實的你自己。」
我自言自語道。
我發現這時，自己的嘴角有些扭曲。
吹乾頭髮，我癱在客廳的沙發上。
閉上雙眼，呆待著回想著迄今為止發生的事情。
——這是一段不如意的人生。
這句話，乍一聽就像是保險公司的廣告，但這卻代表了海瀨果澪的全部。
待在家裡非常痛苦。父親是職業棒球選手，母親是有名的女演員。我真的，很討厭。
父親就沒回過家幾次，就算回來也不會詢問我的意願，而是將自己的理想強加給我。
你去學這門課吧；要不要參加童星試鏡？有一所初高中同校的私立學校啊——諸如此類。如此熱心的父親，給了我用不完的錢與信用卡，但是不肯與我見面。
大概是因為看到了我的臉就會想到母親，然後感到憤怒與悲傷吧。畢竟很久以前就被說過我很像她。
在我心裡，母親不比父親好上一絲一毫。
對我來說，她是不需要的東西。
到了最後，我甚至不被當做人看待，被捨棄的我所能做的最起碼的抵抗，就是不去在意這件事。對，就是逞強。
——所以，我放棄了幸福的家庭。
即便我如此希望，也無法得到。
待在學校很痛苦。
我根本不懂與人的距離感或是交朋友的方法，小學的時候一直都是一個人。因為與沉默不語的我搭話只會十分無聊，因此漸漸地，所有人都將我當做了空氣。
……雖然有時會樂在其中，但有也會感到無盡的寂寞。
就算有人邀請我，最後也是無果而終。即便有後續，也終將落幕。因為我不知道與人打好關係的方法，我的行為時不時會惹惱對方。
比方說初中時——我就被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成為朋友的人討厭了。
同班的女孩子，名叫茅野。
初二換班的時候，坐在對面的她向我搭話，然後我們就成了朋友，她邀請我加入的足球部，假期也一起出去玩過。那時一起拍的大頭照，我現在也無法丟掉。
我現在依然不知道為什麼。
倒不如說，日後想起，原因太多反而不能確定了。
是因為我奪走了她在部門裡的位置？
是因為我被組裡最有人氣的男生告白了？
是因為我沒有別的朋友，所以一有事就會去找她？
總之，到了最後她再也無法忍受我的存在，說了句「其實我一直很討厭你」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便產生了裂痕。我夢寐以求的友情，就這樣從我手邊消失了。
——因此我放棄了純粹的友情。
因為即便我渴望著，這也不是我能得到的東西。
我慢慢地打開手機，時間是23點半。馬上就要到約定的時間了。
要動身了——我從沙發上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
最開始，我想過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要遭受如此痛苦的經歷。
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嗎？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活著而已。我也努力了，為什麼卻非得被人惡語相向、被人嫉妒呢？他們明明不知道我的辛苦，我也沒有想拿別人發火過。
真是些無聊的人，真是些差勁的人，我從心底藐視他們。為什麼我連只是待在旁邊都不被允許呢。我一直都不甘但卻無可奈何。
這種鬱悶的情感如細雪般落下累積，終於雪崩之時，我理解了。
錯了。這不怪任何人，折磨我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我自己。
即便被父親說了課程的事情依然保持沉默的是我自己。
沒有與茅野同學深入交流的是我自己。
即便被他人貼上了討厭的標籤依然不準備將其剝去的是我自己。
我沒有反抗。因為創造出名為海瀨果澪的形象的，不是別人的眼光，而是我自己的行為舉止。我因為我自己的不作為而絕望，但已經晚了。所有的都已遠去。失去的過去已經不會回來，將之取回的機會不會再次造訪。
——因此我，放棄了我（上標：海瀨果澪）自己。
已經壞到無法修理了。
我的房間面積大約十疊。桌子上的攝像機發著光。
在電腦打開的同時，Discord也自啟動了。
我要與亞鳥君、山城同學、才座同學做最後的告別了。
……不想看下去的我，結束了聊天。
我是在去年冬天知道亞鳥君是Atelier老師的。
當時他在走廊上聊著軍裝洛麗塔，我與他擦肩而過。第一次聽到這夾雜著熱情的聲音的時候，我背後感到一種被狠狠敲打的衝擊感。
我不可能弄錯他的聲音。
曾經在百般無聊中隨便打開的直播。最開始只不過是想要打發時間，但是逐漸地就熟悉起來了。我曾經聽著他的聲音睡著過。我接觸了Atelier老師喜歡的內容，調查了他喜歡的動漫歌曲，還練習到了能夠彈唱的地步。我還買了三本他第一次發售的畫集。
Atelier老師的，某個沒有姓名的粉絲。
因為在將自己如此定義的時候，不用考慮其他的事情。
因此我無比確定亞鳥君就是Atelier老師。說起來姓名也很相似，至於美術室前面還貼著他的風景畫之類的理由，不過那都是後來找的。
自此之後，每次看亞鳥君，都在尋找向他搭話的契機。
那個，你是Atelier老師對吧，請給我簽名。
……但是，在不斷地觀察之後，我心中Atelier老師的形象崩塌了。
亞鳥君的朋友有很多，即便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也會被周圍人接受，好像他還有關係很好的女孩子。
和我完全不同。他不是將繪畫奉為人生的價值的人，他只是普通人。
然後我發現自己因此而鬱悶，於是我又討厭起自己來。在無意識中強加了自己不願被接受的印象和理想的自己，覺得愚蠢至極，無法被救贖，所以一直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我知道了VTuber。
希望出現了，這樣我就能讓我成為另一個人。
通過VTuber這個皮套表現出真實的自己，觀眾就能看到真實的我。
喜歡真實的我的人，即便我去掉皮套，也依然會看向我。
……為了這樣的未來。
我想，將Atelier老師說的話當作免罪符，犧牲掉他也沒有關係。
「喂——喂——……好了，和平時一樣沒有問題。」
用澪的聲音說了幾聲之後，我打開了直播頻道，結束了準備。
之後便只需要和平時一樣開始直播就行。
唯一不同的是——不使用雫凪澪的立繪。
我將目光移向顯示器。上面並非平時使用的用於表情捕捉的手機，而是攝像頭。我確認了一下屏幕上顯示的是我。
……如果我做了接下來的事情，一定會亂作一團吧。屆時正面與反面的評論大抵會一樣多，看熱鬧的人肯定也非常多。
但我期待著這一點。我能讓他們眼裡只有我。
成為雫凪澪本身，作為一直以來備受矚目的存在，毫無疑問我能夠承受住這一切。因為海瀨果澪這個已經壞掉的人終於能脫掉了皮套，所以——
所以我，再也不迷惘——
『……要是能再早一些遇到你就好了呢。』
曾經某人說的話在我腦海回現。
從相遇開始，到底改變了什麼？
即使有那些溫柔的人在我的身邊，我也能快樂地活下去嗎？
我甩掉這種沒有意義的白日夢，然後——
「——海瀨。」
身後傳來聲音，我回過頭，房間的門開了。
走廊上有人影。
我被嚇了一跳，但不知為何還有些欣喜。
Atelier老師——亞鳥君。
於我而言，現在最想交流的人，現在最想遇見的人，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