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海之彼方

半身

第七卷 海之彼方  半身

 水勢實在太過湍急了,壽雪全身只能任憑擺佈,連睜開雙眼也有困難。由於衝擊的力量太大,甚至掩蓋過了冰冷及痛苦,她甚至不敢肯定那推動著自己的力量是不是水流。

 ──自己會被衝到哪裡去……?其他人呢……?

 即便意識逐漸模糊,壽雪依然為溫螢他們擔心。但願他們平安無事。

 「壽雪……壽雪……」

 不知何處傳來了聲音。那是烏的聲音。

 「你不用擔心,儘管放鬆身體,我會保護你。」

 那聲音在胸中靜靜地迴盪,並沒有遭刺耳的水花聲淹沒。

 「不用擔心……」

 驀然間,壽雪感覺身體的周圍既溫暖又柔軟,彷佛被輕柔的羽毛包覆著。

 ──烏……

 烏的聲音逐漸遠去。壽雪在溫暖的世界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

 「娘娘……娘娘!」

 像是從遠方傳來的溫螢的呼喚聲,讓壽雪悠悠醒轉,口中忍不住發出呻吟。

 「娘娘,您身上是否哪裡會疼?」

 「唔……」

 壽雪不停眨著眼睛,等待視野恢復清晰。終於,眼前逐漸出現了溫螢那憂心忡忡的臉孔,正不斷有水滴自他的下巴滑落。他的整張臉……不,整個身體都溼透了。壽雪心想,自己應該也一樣吧。

 「吾在何處?」

 壽雪低頭一看,自己正被溫螢抱在懷裡。抬頭環顧四周,兩人正置身在頗為熟悉的沙灘上。原來這裡是界島的港口,當初所搭的船就停在附近。

 壽雪以雙手撐住地面,坐起了上半身。回頭往後方一看,淡海也正坐在沙灘上。他的身後躺著一個人,似乎是之季。之季的後方還有一人,正是白雷。白雷已經醒了,正靜靜地坐著,立起了一邊的膝蓋。

 「是衣斯哈叫醒了我。」

 溫螢說道。

 「衣斯哈……」壽雪左右張望,便看見衣斯哈坐在沙灘的角落,星星也在他的腳邊。

 「之季無事否?」

 「還有呼吸,應該沒有大礙。」

 壽雪在溫螢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大水竟然把我們從那座山上衝到了這裡來。」

 淡海一邊說,一邊走了過來。

 「多半是湧泉剛好與河水交匯在一起,使我們漂流到了河口吧。」

 溫螢觀察周圍的狀況後道。

 「我們竟然能夠活著,實在是運氣不錯。」

 「烏……」壽雪按著胸口說道:「吾等皆為烏所救。」

 是烏保護了眾人,將眾人平安帶到此地。

 「……徒費其神通之力,何其愚也!」

 那是阿俞拉的聲音。話中帶了三分譏笑之意。壽雪吃驚地轉頭一看,只見她正沿著水岸交界之際緩步走來。羽衣跟隨在阿俞拉身後,以雙手捧著黑刀。

 「爾未得半身,氣力已盡,如何與我相鬥?」

 壽雪確實不再聽見過烏的聲音了。難道是因為疲累已極,烏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瞪視著阿俞拉,擺出了臨陣的架式。阿俞拉臉上則帶著鰲神的訕笑,凝視著壽雪。

 ──現在該如何是好?是不是該逃走?但是……

 要在鰲神面前逃走,談何容易?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通過壽雪身旁,朝著阿俞拉的方向走去。那人竟是白雷。只見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神情泰然自若。

 鰲神頓時斂起了笑容,以高傲的眼神望著白雷說道:

 「事已至此,爾便伏首求饒,為時晚矣。」

 白雷不發一語,只是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瓶子,將裡頭的黑色液體灑向他面前的神只。瓶裡裝的是蠱咒毒物,從前白雷對壽雪也使用過,黑色液體幻化為蛇形,迅速撲向鰲神。

 鰲神微微蹙眉,此時剛好一陣浪頭朝他靠近,他便朝那海水踢了一腳,只見海水登時捲起一團漩渦,水流向上蜿蜒伸出,有如鞭子般將蛇擊落。

 「雕蟲小技,何敢來獻醜?」

 那水流接著又變成了刀狀,刺入白雷的肩頭,他登時血流如注。儘管急忙伸手按住了肩膀,但鮮血還是從指縫間溢出,染紅了他的上衣。

 ──鰲神說得沒錯!

 在神明面前玩弄巫蠱之術,猶如班門弄斧,無法發揮任何效果。這一點,白雷自己應該也很清楚才對。為什麼他還要做這種事?

 「下一擊,當取爾首級。」

 鰲神說完這句話後,伸手一揮,腳下的波浪再度盤旋而上。眼看水刀就要朝白雷刺出,忽然有人大喊一聲「阿俞拉」──

 鰲神的動作戛然而止。

 喊出那聲音的人,竟是衣斯哈。只見他臉色慘白,雙唇微顫。

 「阿俞拉,你快醒來──」

 接下來衣斯哈所說的話,似乎是哈彈族的語言,壽雪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見衣斯哈對著阿俞拉說個不停,而阿俞拉的表情逐漸扭曲。

 「哈彈豎子,壞吾好事……」

 鰲神低聲咒罵,水刀須臾間散成了水花,落回到海中。而阿俞拉則腳步虛浮,身體不斷左右搖擺。

 白雷見機不可失,立即發難。他將原本按著肩頭的手掌朝阿俞拉臉上揮出,數滴鮮血濺入了她的眼珠裡。鰲神咂了個嘴,伸手捂住臉。

 接著白雷再度灑出小瓶裡的黑色液體,但這次的對象不是阿俞拉,而是羽衣。黑蛇朝著羽衣猛撲而去,纏繞在他身上。

 白雷趁機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奪下羽衣手中的黑刀,同時手起刀落,斬斷了羽衣的頭顱。那頭顱飛上了半空中,下一瞬間,頭顱與身體都化成了青灰色的煙霧,復歸於無形。

 「……白雷!」

 因鮮血遮眼而無法視物的鰲神低聲怒吼著,同時釋放出水刀。即便白雷閃躲,水刀還是貫穿了他的腳,令他忍不住發出哀號。

 鰲神縱聲大笑。

 然而雙眼被矇蔽的鰲神並沒有看見,白雷在閃避水刀的同時,也將手中的黑刀朝著身後拋出。那把黑刀劃出了一道弧線,落在壽雪的面前。壽雪朝黑刀伸出了手。

 不,應該說是壽雪體內的烏朝黑刀伸出了手。

 黑刀刀柄竟一下沒入了壽雪手中,下一瞬間,黑刀陡然炸裂。仔細一看,是刀身幻化成了無數的黑色羽毛。

 那黑色烏羽滿天飛舞,逐漸往壽雪的身上不斷飄落。羽毛一碰到壽雪的身體,登時宛如融化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根、兩根……所有的羽毛都在碰觸壽雪身體的瞬間便消失了。

 ──回來了……

 那些羽毛都回到了烏的體內。壽雪攤開雙臂,抬頭上仰,看著羽毛一根根落下,不由得閉上雙眼,感受著烏取回自己半身的奇異之感。

 當最後一根羽毛碰觸到壽雪的額頭並消失之時,她再度聽見了烏的聲音。

 「謝謝你,壽雪。我已經是原本的我了。」

 那聲音既感慨又興奮。

 「保重。」

 壽雪一句話剛說完,陡然間胸腹深處響起了海潮聲。

 不……那不是海潮聲,而是鳥類的振翅聲。

 是烏準備展翅翱翔。

 壽雪感覺到一團熱氣驟然離開自己的身體,同時,她看見碩大無朋的黑色羽翼倏地竄上了天際。

 「──烏!」

 正以海水清洗眼睛的鰲神不禁低聲怒罵,同時奮力拍打水面。下一瞬間,阿俞拉的身體猛然往前傾倒。白雷趕緊衝上去將她扶住,衣斯哈也急忙朝兩人奔去。

 整片大海發出了宛如嘶吼一般的沉重震動聲,海風颳過水麵,激起了大量的細碎浪花。

 不知何處傳來了浪潮的衝擊聲。外海處高高捲起了浪頭,海面也忽地出現多個漩渦,風嘯聲此起彼落。

 「快看天空!」

 溫螢緊張地大喊。灰濛濛的雲層迅速凝聚,有如浪潮一般在高空中上下翻騰。轉眼之間,整片天空都被雲層覆蓋,周圍變得一片昏暗,有如夜晚忽然降臨。

 雲層越來越黑,裡頭不斷有電光閃動。那光芒陡然連結海天,下一瞬間便響起了天崩地裂般的轟隆聲。閃光在整片天空此起彼落,雷鳴聲幾乎不曾止歇。海面上波濤洶湧,漩渦襲來的速度越來越快,有如盤旋翻舞的大蛇。

 ──這是!

 狂風颳到了沙灘上,大量的浪花隨風灑落,有如驟雨一般。

 「娘娘!請快退後!」

 溫螢以身體護住了壽雪,一步步往後退。

 「戰禍已起……」壽雪喃喃說道:「烏與鰲神之戰……」

 烏終於取回了半身,獲得了自由。如今她正在與鰲神交戰。

 雖然以凡人的肉眼無法目視,但從海面上波浪的逆卷、寸斷與碎裂,不難看出交戰的激烈程度。壽雪隱約可以看見烏那翻飛的鳥翼,以及鰲神那攪動波濤的四肢。

 ──但是……

 壽雪一邊注意著戰況,一邊轉頭望向海底火山的方向,心頭不禁有些擔憂。

 ──打鬥如此激烈,不會再度觸怒海神嗎?

 雖說有梟居中協調,但那總也有個限度。

 就在這個瞬間,海面忽然高高隆起,宛如是在呼應著壽雪的擔憂。緊接著一道黑色的水柱衝上天際。

 *

 ──天空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序家的屋宅裡,原本躺在床上的千里瞥見窗外的天空,吃驚地坐起身來。天色陡然變得黯淡無光,極厚的雲層完全覆蓋住了天空,打雷聲不斷傳來,這顯然並不尋常。

 千里已無暇整理頭髮,甚至連衣服也沒換,就這麼衝出了門外。遠方似乎有陣陣落雷打在海面上。他一咬牙,便朝著能夠看見海面的懸崖拔腿疾奔。對大病初癒的千里來說,奔跑實在是極度吃力的事,但在這節骨眼,可沒有時間慢慢走了。

 千里一抵達崖頂,那裡竟然早已站著一個人。他凝神一看,那人卻是楪,他正目不轉睛地凝視海面。

 「楪兄,請問這是……」

 「是神明正在打鬥。」

 又是一陣閃電,照亮了楪的側臉。驀然間,千里感覺到有水滴打在臉頰上。本來以為是下雨,但仔細查看,才發現是海面翻湧的浪花噴濺到了懸崖上。巨大的浪頭撞擊岩礁,激起了無數水花,這大海的狂暴程度,絕對是一般人所難以想像。

 「雖然我不知道是哪裡的神明在打鬥,但這一定會觸怒海神吧。」

 楪的說話聲幾乎被雷鳴聲掩蓋。千里睜大了雙眼,凝視著大海。只見狂風呼嘯,雷電貫海,一道又一道的浪花劇烈噴濺,點點水珠落在千里的臉頰上。

 ──神明與神明的戰鬥……難道是烏漣娘娘與鰲神?

 烏漣娘娘已經取回半身了?壽雪人在哪裡?千里感覺腦袋一片空白,但此時不管心中如何不安,自己都沒有辦法幫上任何忙。

 ──這已經不是凡人能夠插手的事情了。

 千里心中如此想著。

 猛然間,一道特別強大的浪潮撞擊上岩石,濺射出無數飛沫。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遠方傳來轟隆聲響,似曾相識的黑雲自海面猛然向上噴發。

 「啊……」

 千里倒抽了一口涼氣。火山又爆發了。

 黑色的濁水宛如沸騰一般直灌而上,石塊往四面八方飛射。那些噴射出的黑水既像蝶翅,又像雞尾。

 「我一直在思考……」

 楪似乎在呢喃著什麼,但因為雷鳴及火山噴發的聲音實在太刺耳,千里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千里問道。

 然而楪從頭到尾一直凝視著海面,並沒有轉頭朝他望上一眼。

 「那個時候……海神為什麼沒有取我的性命呢?海上起了大浪,我身為持衰(注:海上的巫覡。),本來應該會被船員們殺死後投入海中。雖然我跳進海里逃了,但若海神真的想殺我,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才對。這段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海神不取我的性命,是否有什麼使命需要我來完成?我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楪說完了這段話,才終於轉頭望向千里。

 「但就在這一刻,我感受到了海神的呼喚。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的關係吧。據說孩童與老人和神明的距離最近。更何況……我是一個持衰。」

 「楪……」

 「雖然不知道是否能行,但我會盡量懇求海神平息怒火。」

 楪笑著走向懸崖邊緣。

 「楪兄!」

 「如果海神不需要我,應該會再把我送回沙灘上。」

 千里急忙伸手去抓,但還沒碰到楪的身體,他便已朝著大海一躍而下。

 因為雷鳴聲太刺耳的關係,千里甚至聽不見楪落水的聲音。

 *

 原本向上噴濺的水柱,忽地變成了黑色的水煙。壽雪原本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盯了半晌後,忽察覺那水煙的勁道有減弱的趨勢。

 原本噴向高空的水煙,高度似乎越來越低,顏色也逐漸變成了淡灰色,看上去朦朦朧朧,有如若隱若現的晚霞。周圍一帶的混濁海水,也正逐漸恢復原本的顏色。

 ──發生什麼事了?難道又是梟幫忙安撫了海神?

 「是持衰……」

 身旁傳來少女的說話聲。壽雪轉頭一看,阿俞拉不知何時已然醒轉,同樣正凝視著海面。那一對美麗的黑色瞳孔閃爍著光輝,彷佛正反射著浪花。

 「持衰安撫了海神。」

 阿俞拉說道。

 「持衰……?」

 「烏是這麼說的。」

 壽雪瞪大了眼睛,問道:「汝能聞烏語?」

 壽雪按著自己的胸口,卻什麼也聽不見。是因為烏已經離開了自己身體的緣故嗎?

 「我聽得見……」

 阿俞拉、衣斯哈都屬於哈彈族。據說烏的第一個「巫」,正是哈彈族人。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阿俞拉聽得見烏的聲音。

 「鰲神今在何處?」

 阿俞拉沉默了片刻之後,才搖頭說道:

 「已經遠了……烏比較近……」

 壽雪心中思索著阿俞拉這句話的意思。或許因為是哈彈族的關係,阿俞拉說起官話來有些詞不達意。從前的衣斯哈也是這樣,沒有辦法精確表達出想要傳達的意思。

 「……鰲遠而烏近,乃因烏強而鰲弱?」

 阿俞拉點了點頭。

 「從以前就是這樣。所以鰲神只能想各種辦法來對付烏……像這樣直接打起來,鰲神是贏不了的……烏非常厲害。」

 ──烏非常厲害!

 壽雪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再度轉頭望向海面。閃電及雷鳴依然毫不間斷,強風持續激起浪潮,水花一陣又一陣朝眾人身上灑落。這場神與神之間的交戰,連壽雪也看不出來到底哪一邊佔了上風。

 過了一會兒,原本蟠踞在海面上的數團漩渦,開始一個接著一個消失。盤旋的勢道逐漸減弱,變回普通的波浪。頭頂上依然響著陣陣雷鳴,閃光在海面上來回穿梭。

 「烏快要贏了。」

 阿俞拉說道。無數水花不斷灑在壽雪的臉頰上。

 驀然間,海面湧出大量的氣泡。就在轉瞬之間,大量的水柱猛然噴出水面,那些水柱形狀彎曲有如蛇形,前端卻銳利有如刀刃,朝著沙灘的方向急竄而來。

 「娘娘!請趴下!」

 溫螢急忙將壽雪扯倒,以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壽雪全身。淡海則站在前方,準備擋下那水刀。然而那大量的水刀並非朝著壽雪撲來,卻是射向阿俞拉及衣斯哈。

 ──烏及鰲神最害怕的事情,是「巫」遭到殺害。

 昔日高峻曾提過此事。鰲神的巫正是遭哈彈族殺死了。

 ──鰲神!

 「速逃……」

 壽雪才剛開口大喊,水刀已離阿俞拉、衣斯哈近在咫尺。如今的壽雪只能緊握沙子,並無能力加以阻止,而受了傷的白雷儘管起身想要相救,但顯然已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驟然閃過。但那並非雷電,乍看之下,宛如星光炸裂開來般。

 卻原來是星星鼓翅飛起,衝向水刀的前方。

 水刀被星星撞了開來,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與此同時,星星的身體也向外炸開,無數金色羽毛噴向了四面八方。金色的光芒須臾間化成了無數碎片,已看不出星星的原本形體。彷佛星星原來便是由光芒組成,打從一開始就不具形體那般。

 無盡的金沙在空中熠熠閃爍,緩緩朝地面飄落。

 「……星星!」

 壽雪奔向前去,將手伸進了那光芒之中,然而自己的手掌卻感受不到任何觸感,既不冷也不熱,就只是一大片若有似無的虛幻星芒。

 壽雪忍不住將其捧入懷中。

 「為什麼……」

 衣斯哈凝視著那光芒,急得快哭出來。

 「因為我們是『巫』。」

 阿俞拉說道:

 「哈彈族人是烏的第一個巫,也是最重要的巫……哈拉拉很清楚這一點,所以……」

 衣斯哈緊緊咬住了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

 「是因為這個緣故,星星才一直待在我身邊?」

 那金光逐漸地消退,宛如無數的金色細沙,由光亮靜靜地轉為黯淡。

 「烏很生氣……」

 阿俞拉望著海面說道。

 「非常生氣……」

 一時間風嘯聲與雷鳴聲互相呼應,整個海面揚起了無數細碎浪花,彷佛正在隱隱震盪。

 驀然間,深灰色的天空出現了一道驚人的光芒。下一瞬間,巨大的轟隆聲響自四面八方響起,有如天崩地裂。

 那原來是一道粗大的落雷貫入了海中,壽雪一時之間卻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道落雷讓大海裂了開來。除了「裂開」之外,已沒有任何形容詞能夠形容那現象。巨大的浪潮往左右兩側退開,露出瞭如乾地般的海底,兩側海水彷佛兩面青色的高牆般矗立。海底乾地從壽雪等人所站的沙灘起始,一直延伸到遠方的皐州港口。

 接下來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海潮聲與風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宛如嚇得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的孩童。就連天上的雷鳴也戛然而止。

 不知過了多久,在漫長的寂靜之後,海水形成的高牆開始緩緩下降,乾地一寸接著一寸被海水覆蓋,最終再也看不見海底的樣貌,而水流依然持續地往上堆疊。待裂縫終於被海水填滿後,海面恢復了平坦。海潮聲再度響起,海風再度輕拂海面,掀起陣陣漣漪。

 原本覆蓋了整片天空的烏雲,逐漸被風吹散,陽光從雲層縫隙間穿透,照得水面閃閃發亮;大海也恢復了靜謐與沉穩,不再有噴發的火山及雷鳴。

 「烏說……白鰲消失了……」

 阿俞拉口中呢喃著,眯起了眼睛凝視著陽光照耀下的海面。壽雪也將手掌側面抵在額頭上,觀察著海面。整片大海風平浪靜,剛剛的狂暴景象彷佛從來不曾發生過。

 「鰲神已死矣?」

 神明也會死亡嗎?壽雪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傳說之中,霄國國土是由神明的屍骸所形成。既然如此,神明的死亡似乎也不是什麼奇事。

 「白鰲將渡海遠赴幽宮,入迴廊星河,於河中漂盪搖擺、夢寐遊離,化為新生墜地……」阿俞拉呢喃著。

 「與凡人無異?」

 壽雪望著光輝燦爛的海面,遙想那遠在天際的幽宮,回憶那飄蕩著燦爛星光的迴廊星河。總有一天,所有人都終將前往那個地方,即使是壽雪也不例外。

 「鰲神既死,事已告終。」

 壽雪驀然感覺到強烈的疲倦與安心感,同時胸中浮現了麗孃的臉孔。

 ──麗娘……我自由了……烏妃自由了。

 「娘娘,這對你來說,可不是結束。」淡海轉頭說道:「是另一個開始。」

 壽雪目不轉睛地看著淡海,接著又將視線移到溫螢的臉上。溫螢笑著點點頭,彷佛在呼應著淡海的話。

 *

 烏與鰲神的劇烈交戰,令原本覆蓋海面的浮石或粉碎、或漂往他處,因此界島與皐州之間已能夠往來航行,此刻航線上早已擠滿了海商的船。

 高峻下令由之季負責界島與皐州之間的協調聯絡事務,主要的工作包含了修繕因火山噴發而損傷的船隻及港口等。之季雖然與皐州刺史、市舶使等人分工合作,還是每天都都忙得焦頭爛額。

 千里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健康,因此持續在序家接受照顧。他告訴壽雪,等身體完全康復之後,他就會返回京師。至於為了安撫海神情緒而跳入海中的楪,則再一次平安漂流至沙灘上。

 「看來海神真的很討厭我,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留。」

 楪苦笑著說道。

 「不,我想應該是剛好相反吧。」

 千里見楪平安歸來,不由得欣喜若狂。

 此外,千里也告訴壽雪,希望能夠將衣斯哈與阿俞拉交給冬官府照顧。

 「衣斯哈與阿俞拉……何有此意?」壽雪問道。

 「這是基於某人的請託……」千里回答。

 「何人託汝此事?」

 「白雷。」

 壽雪不禁大感愕然。白雷是在什麼時候向千里託付了這種事?更何況他明明身受重傷,怎麼不過才一會兒功夫,他竟然已經走得不知去向?

 「白雷何在?重傷之人,何以遁走?」

 「他似乎一直跟海燕子在一起。至於他的傷,也是由海燕子幫他治了。」

 「海燕子……」

 白雷自己也是海燕子出身,或許未來也打算跟海燕子一起生活吧。不過聽說他的部族已遭屠戮殆盡,所以加入的並不會是當年他所屬的部族。

 ──或許過一陣子後,又會看見他站在街角幫人算命也說不定。畢竟白雷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白雷將阿俞拉託付給我,說希望我好好教她讀書識字。或許是因為阿俞拉向白雷提過,我曾經陪伴過她一小段時間。」千里說道。

 「確有此事,吾亦知之。」

 當初與白雷破除香薔結界的合作期間,高峻曾吩咐將阿俞拉軟禁於冬官府。那段時間確實是千里在照顧著她。

 「白雷以阿俞拉相托,必因知悉汝善於教化孺子……然何以連衣斯哈一同託付?」

 「這其實是我的意思。或許因這兩個孩子是哈彈族的關係,他們都擁有成為巫覡的資質。衣斯哈可充當冬官府的放下郎,未來接任冬官,至於阿俞拉,或許能成為祀典使。」

 「嗯……」

 「當然這也得他們兩人有這意願才行。」千里笑著說道。

 「阿俞拉這女孩子並不駑鈍,對做學問也抱著很大的興趣。只要好好教導,將來應能成大器。」

 確定孩子的去處後,壽雪心裡確實感覺鬆了口氣。阿俞拉年紀輕輕,卻從小因為大人的關係而四處奔波流浪。如果將來她能夠找到合適的出路,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烏妃娘娘,您接下來有何打算?要回京師嗎?」

 壽雪淡淡一笑,說道:

 「吾非烏妃……從今爾後,天下再無烏妃。」

 「這麼說也沒錯。」

 千里也跟著笑了,神情卻帶了幾分寂寥。

 「那麼……壽雪,你接下來想做什麼,已經決定了嗎?」

 「吾意已決,當先回京師。」

 千里默默凝視壽雪的臉,以不捨的口吻說道:

 「願你前途似錦。」

 而後,千里溫柔地笑了起來,那眼神有如望著年幼的孩童。

 *

 壽雪走出序家屋宅時,望見一隻星烏佇立在附近的松樹枝椏上。

 「梟,烏無恙否?」

 星烏當然沒有應話,只是眨了眨那圓滾滾的黑色眼珠。自從打倒了鰲神後,梟也從樂宮平安歸來了。但如今的壽雪已聽不見烏的聲音,因此當然也接收不到梟說的話。

 朝廷已下令將烏與梟同祭於星烏廟內,近期將會命人在廟內的牆壁上繪製梟的畫像。

 星烏陡然振翅翱翔,朝著遠方飛去,而壽雪望著逐漸遠去的星烏,也再度邁開步伐。

 下了坡道後,壽雪繼續朝著沙灘的方向前進。沙洲上停泊著不少船隻。由於這一帶屬於內海,海面上一片風平浪靜,細碎的浪花反射著燦爛的陽光,令人歎為觀止。

 在視線的遠方,是蒼茫茫的外海,顏色明顯比內海深得多,隱約可看見追逐魚群的海鳥,以及鼓脹著風帆的異國船隻。

 壽雪凝視著這幅美景,不覺渾然忘我。

 *

 從界島返回皐州,同樣是搭乘了知德提供的船。九九一直在皐州港口等待壽雪等人歸來,早已等得心焦不已。她一看見船隻載著壽雪入港,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壽雪一下船,她立刻撲了上來。壽雪則靜靜地站著不動,任憑她抱著自己哭個不停。淡海在一旁哭笑不得,溫螢則是露出了微笑。

 知德告訴壽雪,他正好要到京師一趟,於是壽雪等人正好能搭他的船一同返回京師。隨著船隻逐漸接近京師,刮在身上的風越來越有寒意。但壽雪並不進入船艙內,堅持要站在甲板上,聞著海風的氣味。

 *

 高峻在內廷的弧矢宮內,聽著晨稟報事情的始末。由於天氣寒冷,所有的門扉都已關上,只有嵌了玻璃的槅扇窗透入了微弱的陽光。畢竟正值寒冬,連陽光也給人一種陰沉沉之感。京師一帶的冬天基本上每年降雪的次數寥寥可數,地上的積雪通常不會太厚,大雪更是數年才會有一次,跟北方邊境比起來可說是氣候舒適、宜人得多。但是對於從小生長在京師且不曾去過外地的人來說,京師的冬天畢竟還是相當難熬。

 「……朕都明白了。這次讓你揹負這麼沉重的擔子,朕感到相當過意不去。」

 「小人……只是略盡棉薄之力,不足以當陛下此言。」

 晨的臉上帶著明顯的憔悴之色。考量他這陣子的遭遇,身心俱疲是理所當然的事。高峻對他溫言嘉獎了一番,便讓他退下休息。

 晨離去後,高峻不由得整個人癱倒在椅背上。每次下達類似這次的旨意,胸口總是彷佛鬱積了一股濁氣,感覺異常沉重。

 「青,打開門吧,朕想透透氣。」

 衛青應了,走向殿舍的側邊,打開兩扇門扉的其中一扇。一陣清風登時自門外拂入,颳得銅幡發出清脆的瑟瑟聲響。因敞開門扉之故,殿舍裡變得明亮了些,高峻這才感覺呼吸稍微順暢了點。

 此時的高峻早已透過宵月接收訊息,得知了界島上的狀況。光是界島沒有因神明交戰而沉沒,就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事實上高峻原本已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界島可能會像當年的伊喀菲島一樣,隨著火山爆發而下陷,遭海水淹沒。

 如今烏終於取回了半身,壽雪獲得瞭解放。壽雪再也不受任何束縛。

 ──從今以後,她想要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

 就像是獲得了一雙翅膀,可以展翅飛翔到任何角落。

 壽雪未來會選擇什麼樣的路,高峻已隱約能預期。

 高峻閉上了雙眼,聞著風中夾帶的氣息。

 在這陣陣徐風之中,是否也包含著來自海上的風呢?

 *

 這天深夜,花娘見燭台上火光搖曳,偶然抬起了頭。此時桌上正擺著從洪濤院借來的卷軸,她打算在今晚將它讀完。侍女們都已退下歇息了,此時房間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花娘起身打開了門扉。吊燈在夜色中熠熠發光,照亮了周圍一帶,驀然間,花娘看見殿舍的階梯前有一道人影。花娘先是吃了一驚,但旋即放下了心,同時感到一陣欣喜。

 「阿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道人影正是壽雪。雖然她身上穿著男子的長袍,頭髮胡亂紮在腦後,但花娘一看就認出那正是壽雪。轉頭一看,溫螢正跪立在附近一棵樹的陰暗處,暗中守護著她。

 「方到京師。」

 壽雪朝她微微一笑。花娘急忙走下階梯,握住了壽雪的手。那手掌異常冰冷。畢竟此時正值寒冬,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很冷吧?快進來……」

 「無意叨擾。」

 壽雪順其自然地將另一手的手掌搭在花娘的手上。花娘不禁感到有些意外,過去壽雪絕不會做出這樣過於親暱的舉動來。

 「阿妹……」

 「紅翹、桂子受汝關照。兩人在此間可安好?」

 「當然……你放心,她們兩人做事勤快,大家都很喜歡她們。」

 「得聞此言,吾心安矣。吾欲使兩人久居汝處,若何?」

 花娘凝視著壽雪的雙眸。那眼神是如此平靜而祥和。

 「當然沒問題……」

 花娘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才點頭說道。

 「一切都結束了?阿妹,你自由了?」

 「然也。」

 「這麼說來……你要離開這裡了?」

 壽雪笑而不語。

 「但你不是祀典使嗎?」

 「吾已無通神之力,不應再當此職。此職後繼有人,汝可寬心。」

 花娘心想,壽雪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已經決定好後繼人選了。

 「嗯……」

 花娘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卻又捨不得就這麼放開壽雪的手。

 壽雪似乎是看出了花娘的心情,以輕鬆的口吻說道:

 「花娘,今後吾欲以海商為業。」

 「咦……你要當海商?」

 花娘雖然吃了一驚,內心深處卻對此並不特別感到意外,彷佛早已預期了這樣的結果。壽雪所搭乘的船,航行在浩瀚無垠的大海上,往來於異國之間……那幅景象清晰地浮現在花娘的心頭。

 「我相信你一定很適合海商這個工作……不過你是怎麼下定決心的?」

 「乃因汝父……汝不言,吾幾忘之,界島一行,受汝父知德相助甚多。若無彼船,吾便欲往界島亦不可得。」

 「我父親?」

 花娘的腦海裡浮現了父親嚴肅的臉孔。沒想到父親竟然會主動幫助他人,這讓自己感到頗為意外。

 「吾得汝父相助,亦汝之恩也……」

 壽雪說到一半,忽然笑了出來。

 「知德所持護符,乃汝兒時繡鞋。」

 花娘一聽,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那真的是父親嗎?

 過去花娘一直以為父親從來不把女兒的事情放在心上。畢竟他從不曾寫過一封信給自己,若有事相告,也是寫信給父親身邊的手下,請其代為傳達。她一直以為如果直接寫信給父親,一定會石沉大海。

 花娘想起父親的事,心中感慨萬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吾當隨汝父修行,將來若經商有成,或可納貢與汝。」

 「你要納貢給我?」

 花娘每天都會收到許多來自海商的貢品。

 「那我就期待你的進貢了。」

 因身分之故,花娘緊緊握住壽雪的手,希望將此刻的溫度深深烙印在心底。

 「……你已經見過陛下了?」

 「正欲往見。」

 「你一進宮就馬上先來見我嗎?好開心,我一定要向陛下炫耀一番。」

 花娘呵呵笑了起來,壽雪也跟著面露微笑。

 「汝之大恩,無以為報……吾不在之日,願汝無病無災……阿姊。」

 壽雪說完這句話後,放開了手,轉身離去。

 明明過去花娘不管怎麼央求,壽雪都不肯說出那兩個字。

 花娘忍不住追上了兩步。

 「阿妹!」

 而後,花娘卻停在了原地,靜靜地佇立不動,眼前的景象也逐漸因眼眶溼潤而模糊不清。即使壽雪的背影已完全消失在視線中,她也依然久久不能自已。

 *

 前往內廷之前,壽雪先回了一趟夜明宮。失去了主人的夜明宮,彷佛已靜悄悄地隱沒在夜色之中。壽雪開了門,走進殿內。溫螢遞出燭台,她伸手接過,繼續走向深處,溫螢則站在門口候命。

 壽雪打開了角落櫥櫃的櫃門,舉起手中的燭台,照亮裡頭的東西。

 魚形琥珀雕飾、木雕薔薇、雕著鳥紋及波濤的象牙篦櫛、略帶淡紅的乳白色玻璃魚形飾物、魚形木雕飾物……

 壽雪將燭台放在櫥櫃上,拿起那每一樣東西仔細端詳著。最後,她將所有的魚形飾物都吊在腰帶上,並以手帕包住了剩下的篦櫛及木雕薔薇,揣進懷裡。

 關上櫃門後,她轉身回到門口,朝溫螢說了一句「讓汝久候」,便走出了殿舍。

 *

 拜訪凝光殿一事,壽雪事先已派淡海通報過了。此時她一走進凝光殿的房內,高峻旋即命帶路的宦官退下。衛青正在高峻的背後煮茶,整個室內瀰漫著茶香。壽雪閉上了雙眼,享受著那美好的清香氣味。

 「坐。」坐在榻上的高峻指著身旁說道。

 壽雪依言入座,而後衛青將茶端至兩人面前,便退出房門外,溫螢也跟著走了出去。

 高峻端起茶啜了一口,壽雪也跟著喝了一口,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雙方皆不願意開口的原因,是因為兩人心裡都很清楚,接下來便是面臨道別的時刻。

 但夜晚再怎麼漫長,總不是永無止境。

 高峻終究放下了茶杯,率先說道:

 「……朕很高興你平安無事。」

 他的聲音依舊是如此靜謐、慈和且帶著一股暖意。

 「梟突然不再說話,讓朕一度相當擔心。」

 「唔……火山得暫止歇,皆梟之功。」

 「這個朕聽說了,梟做事也真是亂來。」

 「宵月安在否?」

 「目前界島上的阿俞拉能與烏對話,因此還是能利用宵月與界島傳遞訊息,相當方便好用。」高峻答她。

 「善。」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壽雪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聽說是花娘的父親安排了船隻讓你們渡海?」高峻再度開口問道。

 壽雪點頭:「承蒙知德出手相助……今後亦將蒙其教誨。」

 高峻抬頭望向壽雪,壽雪也凝視著高峻。

 「吾將以海商為業,暫隨知德往來諸國,修習海商之術。」

 「海商……」

 「吾見大海,方知其巨而不羈,令人望而生懼。願渡海一睹異國風采,不枉此生。」

 高峻凝視壽雪的臉孔,少女臉上正散發著前所未見的飛揚神采。

 「好吧……」

 半晌之後,高峻垂下了頭,說道:

 「海商確實很符合你的性格。」

 「花娘亦有此語。」

 「你見過花娘了?」

 「然也……吾受花娘恩情,難以報答,若為海商,當思納貢以報其恩。」

 高峻微微一笑,說:

 「依花娘的性格,她多半隻希望你能過得平安順遂,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吧。」

 「納貢亦為息災無病之證。」

 「原來如此。」

 高峻的臉上再度漾起微笑。這種平靜淡然的溫和笑容,十分符合其人的性格。

 「吾思曩昔,汝亦曾數度言及海商之妙。吾心向此道,實種因在汝。」

 「嗯……不管是阿開、花陀、花勒、雨果還是沙文,你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

 相較之下,高峻卻沒有這樣的自由。說起來這實在是相當諷刺的一件事。原本被束縛在後宮的壽雪得以展翅高飛,反而是高峻永遠沒有辦法離開宮城。如此說來,真正不自由的人其實是高峻。

 「高峻……汝所立之約,無一相違。」

 ──是高峻拯救了烏妃,拯救了柳壽雪。

 壽雪不再開口說話,只是眨了眨眼睛。此時即便有千言萬語,亦無法表達心中的謝意。

 自從高峻稱壽雪為半身之後,壽雪便深深感受到心靈獲得了救贖。不管是壽雪,還是高峻,此時再說一個字都是多餘。

 「……感激不盡。」

 許久之後,壽雪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高峻眯起了雙眸,凝視著眼前的少女,那眼神讓壽雪想起了當初在界島看見的大海。如此平穩,如此深邃,如此浩瀚無邊。

 壽雪心想,高峻這個人確實就像是大海一樣。

 從此刻起,壽雪便知道以後每當自己遠眺大海時,必定都會產生這樣的感觸。

 「壽雪。」

 高峻忽然起身,走向了房間的角落。牆邊有一張桌子,上頭擺著一張棋盤。他拿起一顆黑子,遞給壽雪,說道:

 「下吧。」

 壽雪於是接過黑子,放在棋盤上,高峻也跟著以白子下了一子。

 這盤棋究竟下了多久呢,恐怕誰也忘了計算吧。

 「今天,就下到這裡吧。」

 高峻低頭看著壽雪,同時壽雪也仰頭望向了高峻。

 兩人視線相交,只維持了極短暫的時間。

 見高峻面露微笑,壽雪凝視著高峻的眼睛,而後,也笑了起來。

 接著壽雪轉頭望著棋盤,輕輕地點頭,並站了起來,默默離開了高峻身邊。

 高峻也同樣不再多說一句話。

 *

 壽雪走出了房間後,原本守候在門邊的溫螢默默地跟了上來,再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了站在前方的衛青。於是她停下腳步。

 只見衛青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壽雪低頭一看,卻是一條手帕。

 「……此是何物?」

 「從前向您借的東西,一直找不到機會歸還。」

 「噢……吾幾忘之。」

 壽雪抬頭朝衛青的臉上瞥了一眼,說道:

 「吾已非妃嬪,無須以宮廷之禮待吾。」

 衛青想了一下,回答:

 「……反正以後不可能再見面,也不用改了。」

 「既是如此,可隨汝便……此手巾汝可收用,但求汝另取一手巾與吾。」

 「您要我的手帕?作何用途?」

 「吾欲得一物以為航海護符,嘗聞以至親隨身之物為佳。」

 衛青沉默了好一會兒,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懷裡掏出另一條手帕交給壽雪。

 「多謝。」

 壽雪伸手接過,衛青更是一臉尷尬。她只是回以淡淡一笑,便從衛青的身旁通過,走沒幾步,衛青忽然回頭,喊了一聲「壽雪」。

 壽雪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壽雪……你自己保重。」

 衛青臉上除了一如往昔的冷漠之外,還多了幾分寂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骨肉之情。

 那過度複雜的表情,讓壽雪忍不住笑了出來。

 「吾亦喚汝阿哥,何如?」

 衛青一聽,馬上又板起了一張臉,惹得壽雪再度哈哈大笑。

 *

 「娘娘、娘娘!」

 淡海的聲音,讓壽雪回過了神來。船體因波濤而大幅擺動,壽雪趕緊伸手扶住了船舷。

 「吾離宮日久,莫再以娘娘相稱。」

 「沒辦法,其他稱呼都叫不習慣。」

 「汝至今未曾改口,何來不慣?」

 順風讓風帆高高鼓起,船首正以驚人的氣勢破浪前進。今天的氣候最適合航行,帶著鹹味的海風拂上臉頰,也同樣吹拂著她的銀髮。此時的壽雪身穿黑袍,束在腦後的銀色長髮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燦爛的光芒。

 自從離開霄國為止,已過了一年多的時日。知德的船在阿開停泊了一陣子之後,到花陀也停泊了一段時間,如今正要返回霄國。海商過的正是這種往來各國的遷徙生活。

 「娘娘,你在看什麼?除了大海和天空之外,應該什麼也看不見吧?」

 「海。」

 「娘娘真的很喜歡看海。」淡海哭笑不得地說道。

 正如淡海所言,壽雪只要一有空閒,就會默默地眺望海面。

 「看海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

 「……棋中幹坤。」

 「想到了什麼妙著嗎?」

 「不可言。」壽雪笑著說道。

 海上的浪花因陽光照射而耀眼奪目,讓她忍不住眯起了雙眼。

 「娘娘。」

 溫螢從下方的船艙來到了甲板上,呼喚著壽雪。事實上不只是淡海,直到現在所有人還是以「娘娘」稱呼她,就連九九也不例外。

 「九九請娘娘進船艙吃燒餅。」

 「甚好。」

 「要不要把燒餅送上來?」

 「不可,若復為海鳥所奪,悔之晚矣。」

 溫螢輕輕一笑,下艙房去了。

 「哎喲,說海鳥,海鳥就到了。」

 淡海將手放在額頭上,仰望著天空說道。

 壽雪抬頭一看,果然看見一隻鳥往這個方向飛來。

 「等等,只有一隻,好像不是海鳥……啊,果然……」

 「……斯馬盧?」

 飛至船上的鳥,原來是一隻星烏。那星烏筆直飛至壽雪等人所搭乘的船上,停在船舷處。壽雪於是從腰帶裡取出一張捲起的紙片,以熟稔的動作將紙片塞進星烏腳上的圓筒中。

 這隻星烏是斯馬盧,並不是梟。星烏是烏的「使部」,壽雪如今利用它來傳遞訊息給高峻。不過所謂的訊息,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告知自己下一步棋的位置而已。

 「此著絕妙,或可制敵。」

 「這次終於有機會贏陛下了?」

 「高峻亦曾為吾手下敗將。」

 「幾勝幾負?」

 「……」

 星烏展翅高飛,轉眼之間只剩下一個小點。

 「娘娘!」身後傳來了九九的催促聲。

 「汝等先行,吾隨後便至。」壽雪雖然嘴上這麼回答,還是忍不住凝睇著大海。

 *

 鵲妃產下一女,鶴妃亦產下一子。母女、母子雙雙平安,舉國為之歡騰。

 鶴妃晚霞的兒子在十歲那年,由花娘收為養子。其後高峻冊立花娘為皇后,晚霞的兒子也順理成章成了皇太子。

 *

 之季走進洪濤院的書庫時,看見一個熟悉的人物正在尋找架上的書簡。

 「嶽兄。」之季喊了一聲。那人是戶部侍郎嶽昭明。

 「令狐兄。」

 昭明有著高䠷的體格及精悍的臉孔,再配上那不苟言笑的神態,經常遭人誤以為是武官出身,儘管男人顧盼之間流露出一股陰鬱之色,但舉手投足卻無一不展現出高貴的教養。

 「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欒朝律書……有些關於稅律的問題想要釐清。秘書省書庫沒有,照理來說應該在這裡才對。」

 「我記得是放在那裡……」之季毫不遲疑地走向書庫的深處,翻找出一部卷軸。

 「你要找的是這個吧?」

 昭明瞪大了眼睛,接過卷軸後說道:

 「不愧是令狐兄,感激不盡。」

 「小事不足掛齒。」之季笑著說道。昭明向來是個認真、謹細之人,能夠受他如此稱讚,之季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等跟弟弟有約,正擔心遲到會捱罵,幸好有令狐兄伸手相助。」

 「令弟來到了京師?我記得你有兩位弟弟,是哪一位?」

 「兩個都來了。很久沒見,想趁這個機會喝酒慶祝一下。」

 「原來如此。」

 ──慶祝外甥成為皇太子?

 之季想要這麼問,但最後忍住了,並沒有問出口。嶽昭明本來的姓名是沙那賣晨,為名門沙那賣家族的長子,後來獲高峻賜姓及改名,成了嶽昭明。如今朝廷裡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他的出身,他也從來不對人提起。之季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從前當賀州的觀察副使時,與沙那賣晨有過一面之緣。

 即使是在廟堂之內,也只有少數幾人知道朝陽已經自盡身亡,以及其背後的隱情。

 晚霞雖然在後宮中貴為鶴妃,但沙那賣一門畢竟只是地方上的豪族,政治實力不足以作為其後盾。再加上發生了沙那賣朝陽的事件後,沙那賣家族的立場變得相當尷尬,因此雖然晚霞是皇太子之母,朝廷內並沒有出現擁立晚霞為後的聲浪。

 「我記得你最小的弟弟接掌了家業?」

 「沒錯,麼弟是現在的當家,二弟則在解州。」

 「我想起來了,他進了羊舌家……」

 沙那賣家的次子後來成為羊舌慈惠的養子,不僅繼承了慈惠的鹽商事業,還娶了他的侍女為妻,那侍女也是羊舌族人的女兒。

 慈惠在五年前以年邁為由,辭去了鹽鐵使的工作,接任這個職務的人正是之季。

 「真羨慕嶽兄的手足情深。」之季笑著說道。

 昭明也跟著面露微笑。過去昭明一直是個做事一板一眼的人,給人死腦筋的印象,但這兩年經過了一些磨練,待人處事也變得圓滑許多。

 之季心想,昭明在高峻的面前如此受重用,除了能力優秀之外,或許也是因為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陰沉、憂鬱的氛圍吧。雖然高峻是個好惡不形於色的人,但之季擔任高峻的近臣多年,已充分能夠揣摩上意。

 「請代我向他們問好。」

 「先告辭了。」

 昭明作了一揖後轉身離開。之季實在無法想像,昭明和他的弟弟們把酒言歡會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象。

 *

 剛滿三歲的女兒正在沙灘上游玩,從遠處不斷傳來清脆的笑聲。

 亙走出宅邸,原本要前往港口,聽見了女兒的笑聲後,不由得與送出門外的妻子對看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向沙灘。女兒正在沙灘上與乳母的孩子們玩著追逐遊戲,乳母、侍女及慈惠皆守在一旁。

 「你該走了,免得趕不上船。」

 慈惠朝亙說道。此時的慈惠已完全習慣了隱居生活,成了個溺愛孫女的悠閒老人。

 「正要出發。」

 亙應了之後,又提醒道:「乾爹,我不在的時候,你可別太寵孫女。」

 慈惠只是笑了笑,卻沒有點頭同意,亙也只能搖頭苦笑。

 玩得滿身泥沙的女兒看見了父親,朝著亙直撲而來,將他緊緊抱住。亙的身上登時沾了不少沙子與鼻涕。妻子取出手帕,為女兒擦拭。

 妻子原本是慈惠的侍女,慈惠一度想將她送進後宮,但後來打消了念頭。聽說這整件事情的背後都與前朝遺孤有關,但亙並沒有細問。

 妻子不愧是能夠獲得慈惠賞識的少女,不僅聰明賢慧,而且個性開朗大方。事實上自從亙第一眼看見妻子,就喜歡上了她。雖然從慈惠詢問亙願不願意娶自己的侍女為妻,一直到現在為止,亙從來不曾明確表白過,但慈惠及侍女似乎皆早已看出了亙的心意。

 亙撫摸著女兒的頭,訓誡道:「爹不在的時候,你要乖乖聽孃的話。」

 女兒精神奕奕地應了一聲「好」,但亙知道這個女兒天性頑皮,肯定又會惹出不少事。

 女兒應完了話,馬上轉身又與乳母的孩子們玩鬧了起來。亙不禁苦笑,看來女兒實在是個靜不下來的孩子。

 慈惠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眾人。海面上的燦爛陽光、平穩而規律的海潮聲,以及孩子們朝氣蓬勃的歡笑聲……慈惠忍不住伸手抹了眼角。

 「沙子跑進眼睛裡了?」

 亙想要遞出手帕,慈惠卻揮了揮手。

 「不……你別在意我。人一旦上了年紀,動不動就會流眼淚。」

 亙默默將手帕放回懷裡。妻子曾經提過,慈惠原本有個女兒,但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

 亙伸手輕撫著慈惠的背部,就像當年慈惠為自己做的那般。

 「乾爹,孫女就麻煩你照看著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亙轉身走向港口。

 *

 「果然……這一件的顏色好一點。」

 「哪件都好,快拿來讓我穿上。」

 沙那賣亮對著幫忙更衣的妻子催促道。妻子向來是慢郎中性格,亮不時得提醒她加快動作。今天是搭船出港的重要日子,她卻還在衣服的顏色上猶豫不決,讓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妻子又是個相當頑固的人,就算受丈夫催促,也不會輕易妥協。

 最後妻子挑了一件露草色(注:灰藍色。)的長袍。那是亮經常穿的顏色。既然最後還是挑了這顏色,為什麼還得耗費那麼久的時間?亮很想這麼問,但忍了下來。因為一旦問了,妻子一定會說出一堆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

 「等等,腰帶是不是該換成白色?」妻子嘴裡咕噥。

 「我走了。」亮像逃命般走向門口。再這樣耗下去,就不用出門了。

 「我送你到港口吧。」

 「不必,你待在家裡就好。」

 亮正要開門,偶然想起一事,又回頭問道: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哥哥說?」

 「咦?」

 妻子愣了一下,說道:

 「對大伯嗎……唔,孩子出生的時候,謝謝他們送來很多賀禮。」

 亮與妻子育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哥哥們都送了相當多的賀禮。

 「這種事,就算你不提,我也不會忘了。」

 「除了這個之外……我要說什麼?」妻子一臉困惑地說道。

 弟弟的妻子對哥哥沒有太多可以說的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直到此刻亮確認了妻子的反應後,內心才確實感到鬆了口氣,但旋即又自責起來。仔細想想,自己問妻子這個問題,不過是為了獲得安心感罷了。

 「……沒有就算了。」亮隨即走出了房間。

 妻子吉菟女原本預定要嫁給晨,但後來因晨拒絕繼承家業,亙又成為羊舌家的養子,因此當家的擔子便落在三弟亮的肩上。

 當初晨決定拋棄沙那賣家的時候,以及朝陽決意尋死的時候,他們兩人是否曾經想過吉菟女的處境?亮心想,他們應該都不曾想過吧。雖然晨一定不會承認,但亮覺得就這一點而言,晨其實和父親頗為相似。

 因為亮成為沙那賣的當家,所以吉菟女嫁給了亮。彷佛打從一開始,這就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吉菟女要嫁的對象並不是晨,而是「沙那賣的當家」。

 吉菟女沒有嫁給晨,卻嫁給了亮。她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亮無從得知,也不敢問。

 菟女是個經常露出靦腆微笑的女孩,這一點從當初嫁給亮到現在都不曾改變。她總是給人一種稚嫩、天真的印象。

 亮帶著鬱悶的心情走在前往港口的道路上,身旁的隨從忽然說道:

 「老爺,夫人追上來了。」

 亮停下腳步轉頭一看,只見菟女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亮正感納悶,菟女氣喘吁吁地說道:「你忘了東西。」或許因為跑得太急的關係,她不僅雙頰泛紅,而且額頭冒出了汗水。

 「忘了東西?何必自己跑出來,派個人送過來就好了。」

 「那可不行……」

 菟女攤開手掌,掌心擺著一枚雙鳥圖騰象牙佩飾。她將那佩飾吊在亮的腰帶上,這才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

 「老爺就麻煩你照顧了。」

 菟女如此吩咐隨從。

 「慢走,路上小心。」

 她面露微笑,作了一揖,接著便轉身沿原路回去了。這佩飾是菟女送給亮的禮物,亮每次出門都會佩掛在身上。當然,每次都是妻子親手為自己吊上去的。

 亮再度邁步而行,卻見身旁的隨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亮狐疑地問道:「怎麼,你笑什麼?」那隨從的年紀相當輕,亮感覺跟他相處比較沒有壓力,因此每次出門都命他隨行。

 「沒什麼,只是……覺得夫人有點可怕。」

 「可怕?」

 亮不由得愣住了。菟女那充滿稚氣的形象,與可怕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

 「老爺,您向來直覺敏銳,怎麼只要是關於夫人的事,您就變遲鈍了?這佩飾上的雙鳥圖騰是夫妻的象徵,夫人將它別在您的身上,是要將您牢牢綁住吶。」

 「將我……綁住?」

 「當然是避免其他女人來招惹您。」

 亮愣愣地看著隨從的臉,說道:「不可能吧?你想太多了。」

 那隨從露出一臉取笑的表情:

 「京師裡多的是氣質高雅的美女,這點您應該也很清楚。夫人剛剛對我說的那句『老爺就麻煩你照顧了』,意思就是要我把老爺您看緊了,不讓您在京師拈花惹草。這可是夫人私下親口交代過我的事情。她還說,如果您要上青樓,說什麼也要把您給拉住。所以我說啊,夫人這醋勁可是相當大,老爺您可要多提防著點。」

 「……」

 亮不再說話,只是繼續向前邁開步伐。

 「啊……糟了。」

 「老爺,什麼事糟了?」

 「我忘了問她想要我買什麼東西回來。」

 「……老爺,您怎麼看起來反而有些開心?」

 垂掛在腰帶下的雙鳥圖騰正隨著步伐輕輕搖擺,看起來是如此地惹人憐愛。

 *

 這裡是鯊門宮,一座位於宮城內的離宮,從前亮及晨來到京師時,也是住在這個地方。當亮抵達時,兩個哥哥早已到了。

 「好久不見了,亮。」

 晨起身迎接弟弟。

 「孩子們可安好?」

 一旁的亙正仰靠在椅背上,輕啜著茶,桌上擺著包子、粽子等簡便的餐點。

 「兩個都很好,謝謝你們送的賀禮。」

 此時亙忽然笑了起來,說道:

 「沒想到亮竟然能說出這麼得體的話,看來他真的是長大了。」

 「二哥,你在說什麼啊……我已經快三十了,你還當我是從前那個三弟嗎?」

 亮嘴上這麼抱怨,心裡卻想,二哥亙竟然變得如此平易近人。從前的亙總是擺出一副讓人捉摸不透的態度,絕不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來。

 晨則是在一旁微笑不語。亮跟著又想,這個大哥的態度也比以往和善得多,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眉目之間卻透著一股濃濃的寂寥之色。

 兩個哥哥的變化如此之大,那自己呢?亮想來想去,實在不覺得自己有任何改變。

 「晚霞應該快到了吧。」晨說道。

 如今的晨已經有了另一個姓名,但在亮的心裡,晨依然是晨。當初晨為什麼要拋棄沙那賣一族的身分,他直到現在依然是似懂非懂。晨與父親不睦,這一點自己當然明白。但是大哥拋棄一切的理由,似乎並沒有那麼單純。亮曾經開門見山地詢問他,得到的卻是相當模糊的答案。他猜想,晨大概一輩子都不打算說出真相吧,因此也沒有再追問。

 此時,從不遠處響起了腳步聲,而且聽起來應該是女子特有的步伐。

 「來了。」亙說道。

 三兄弟同時起身迎接晚霞。只見晚霞踏著婀娜多姿的步伐翩然到來,身上的淡紅色披帛上下翻舞。此時晚霞的身材看起來比年輕時豐腴了一些,一舉手一投足反而更見端莊優美。

 「諸位哥哥,好久不見了。」

 「我們有幾年沒見了?」亙眯著眼睛凝視晚霞。「不過你跟大哥都在京師,你們兩人應該經常見面吧?」

 「其實倒也沒有,畢竟大家都很忙……大哥,你說是嗎?」

 晚霞噘著嘴望向晨,晨只是苦笑。

 「大哥當然忙,他可是戶部侍郎。」亙說道。

 「跟你完全不一樣。」亮跟著說道。

 「我可也是相當忙碌的。」晚霞瞪了亮一眼。

 「只有不忙的人,才會一天到晚說自己很忙。」

 「那也不見得吧?三哥,你真是一點也沒變,講話還是這麼毒。」

 晚霞立刻板起了一張臉。這種動不動就生氣的性格,與年輕時的她相較,幾乎不曾有任何改變。

 「對了,三哥,嫂子最近好嗎?她是吉鹿女的女兒,不曉得是不是跟母親很像?我一直想要和她見上一面,你下次把她一起帶來嘛。嗯,乾脆把你的兩個孩子也一起帶來好了,我記得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

 晚霞如連珠炮般說了這麼一長串。

 「你冷靜點,慢慢說就行了。」亮說道。一旁的亙則遞了一杯茶給晚霞。

 「等兩個孩子再大一點,我自然會把他們帶來……對了,我想買一些京師的東西回去當禮物,你有什麼建議?」

 亮心想,這種問題問晚霞應該是不會錯的。

 「給孩子們?」

 「不,給菟女。」

 「噢……」

 晚霞瞪大了眼睛,顯得有些意外,但她還是很熱心地說道:「我想想……花陀的螺鈿篦櫛及簪子應該不錯。最近京師正流行花陀的飾品。」

 「我介紹你一間不錯的肆(注:店家。)。販賣舶來品的商人良莠不齊,你自己一個人瞎買,小心受騙上當。」

 「對了,我也得買篦櫛回去,差點就忘了。」

 亙笑著說:「亮,你要去市場的時候,記得找我一起去,幫我挑幾套孩子的衣服吧。女兒一直央求我,說非買衣服回去給她不可。」

 「羊舌老當家最近好嗎?陛下也掛念著他。」晨忽然問道。

 「他很好,身子骨比我還硬朗。我女兒也都被他給寵壞了,這次來京師,他吩咐我要買酒回去。」

 「那很好。」晨淡淡一笑。

 「說到陛下……」晚霞以略帶笑意的口吻道:「嶽兄,陛下似乎希望由你擔任皇太子的老師,這件事你知道嗎?」

 「我不僅知道,而且已經婉拒了。」

 「咦?為什麼?」

 「朝廷裡多的是能夠當太師的優秀人才。」

 亮心想,大哥應該是不希望與外甥的距離過近吧。

 「陛下希望皇太子是個通才,知識不要過於偏頗。畢竟大哥現在是學士承旨。除此之外,我相信陛下這麼決定,也是為了大哥著想。」晚霞說道。

 「你說陛下為了大哥著想?」亙驚訝地問。亮聽了倒不吃驚,當今陛下確實有著體恤臣子的一面。

 「陛下知道我們幾個手足感情很好,因此給你機會多和外甥相處,可別辜負了陛下的一片好意。」

 晨沉默了半晌,轉頭望向窗外,一臉不知如何是好。

 「……讓我考慮一下。」

 「大哥,你一定要答應,好嗎?我兒子和陛下很像,是個天資聰穎的好孩子,和他相處過之後,你一定會喜歡上他。我真的很慶幸那孩子的個性不像我。」晚霞笑著說。

 鴦妃雖然收了晚霞的兒子當養子,但那只是讓鴦妃晉升皇后的表面儀式罷了,晚霞和兒子的母子關係並沒有斷絕。不過另一方面,亮也曾聽說過,鴦妃花娘真的很疼愛皇太子,並不完全只是形式上的收養關係。

 亮針對這一點詢問晚霞,她點頭說道:

 「花娘娘本來就是個慧黠又善良的人,對孩子特別溫柔。她不僅對我兒子很好,還推薦了很多適合孩子看的書卷。」

 晚霞說得理所當然,顯然她對皇后寄予完全的信任。

 接下來的話題,從皇太子聊到了亙及亮的孩子,四人之間更是歡笑聲不斷。亮心裡不由得鬆了口氣,仔細觀察晨的神情,只見他也喜形於色,可見得兄弟們的心情都大同小異。晨這些年來堅持不娶妻、不納妾、不生孩子,這些手足們都心知肚明,也刻意避免提及。如果是他喜歡孑然一身,大家也不會覺得有何不妥,但顯然並非如此。

 晨似乎每天都活在煎熬之中,而且這煎熬應該與父親朝陽有關。亮雖然不清楚詳情,但看得出晨心中有著很大的創傷。

 太陽逐漸西斜,晚霞先回後宮去了,三兄弟移動到晨的寓所,繼續天南地北地閒聊。雖然有酒水,但無歌伎也無絲竹之樂,以酒宴來說實在是頗為冷清。

 ──大哥,真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你解決煩惱嗎?

 亮想要這麼問晨,卻問不出口。就算問了,多半也只會換來寂寞的微笑吧。

 *

 兩個弟弟在晨的寓所大約住了十天後,各自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踏上了歸程。晨見他們都過得很好,著實感到安心不少,現下自己反而成了弟弟們擔心的對象。

 前往港口之前,亙這麼告訴晨:

 「大哥,你一定是被那個人詛咒了。」

 晨聽得出來,「那個人」指的是沙那賣朝陽。

 「詛咒?」

 「沒錯,他在死之前,一定對你下了詛咒。」

 「……」

 「當初是慈惠老當家解開了我的詛咒。雖然我不知道你受的是什麼樣的詛咒,但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獲得自由。」

 說完這幾句話後,亙便轉身離去了。

 ──我永遠不會有獲得自由的一天。

 因為自己身上的詛咒,是一道血脈的枷鎖。

 晨前往了洪濤院,古老的墨水與木頭的香氣,帶給晨一種難以言喻的恬適感。

 晨走在放滿了卷軸的槅架之間,驀然聽見一陣輕盈奔跑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道小小的身影朝自己撞了上來。

 「啊……」

 因為撞擊的力道,那身影差一點向後翻倒,晨趕緊按住了對方的肩頭。那是一名少年。年紀相當幼小的少年。晨心中一凜,趕緊跪了下來。

 能在這種地方奔跑的少年,只會有一個人。

 ──皇太子!

 「殿下,您沒有受傷吧?」

 「嗯……對不起。」

 少年撫摸著撞疼了的鼻子,向晨道歉。晨不禁心想,這孩子確實了不起。他是皇帝的唯一兒子,平日的生活一定是被大人們捧在掌心,但他的態度非常真誠而坦率,沒有半分高傲之氣。

 ──確實和陛下頗為神似。

 不管是相貌、舉措還是那不以威壓服眾的謙和態度,都是高峻的翻版。

 「殿下,您的隨從呢?怎麼只有您一個人?」

 「我逃掉了。」

 「……為什麼要逃?」

 「因為他們說有些書還不能讓我看。」少年噘嘴說道。

 晨不由得苦笑。這孩子確實也有像晚霞的一面。

 「洪濤院的書庫裡,有很多珍貴的書卷,這些典籍因為老舊的關係,很容易受損。」

 少年沉默不語,只是凝視著晨的臉,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才說道:

 「……如果典籍有所損傷,會被處罰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隨從,是嗎?」

 他滿臉反省之色,又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應該在這個地方奔跑。」

 就在這個瞬間,晨感覺到一股熱流自胸口往上竄升。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感變化,晨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衝動想要好好照顧這個惹人疼愛的聰明外甥。

 ──啊啊……

 原來血脈並不是一道枷鎖。

 晨閉上雙眼,垂下了頭,靜靜感受著體內湧流著的灼熱血潮。

 *

 嶽昭明除了是皇帝高峻的近臣,同時也身為皇太子的老師。光陰荏苒,高峻因為老邁而退位,外甥登基為帝,昭明更成為了輔佐皇帝的股肱之臣。

 *

 高峻退位之後,移居至城外某離宮,在那裡度過了餘生。

 據傳在高峻晚年,經常有一名老嫗出入離宮。

 那老嫗有著一頭泛著銀光的油亮白髮。高峻與她總是以下棋為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