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海之彼方

第七卷 海之彼方  炎

「在拜訪有弓及有茲聚落之前,我想先去有奚一趟。」

皙說道,而亙及慈惠都同意了他。要前往有弓及有茲,必須翻過山頭,但有奚就在山頭的前方。

「有奚是……」

「主要是靠當木地師維生的部族。」

「啊,我想起來了,聽說那裡有技術高明的木地師?」亙說道。

皙聽他這麼說後,不知為何表情有些靦腆。

有奚的聚落就跟有昃一樣,大多是有著茅草頂蓋的屋舍,但屋舍的數量顯然比有昃少了一些,這裡的居民也同樣忙於剷雪。

「晚點見。」皙快步走向聚落的深處。

慈惠望著其背影,臉上露出微笑。

「聽說皙愛上了有奚聚落的女孩,而且那女孩還是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師的妹妹。」

「噢,原來如此。」

慈惠的眼神充滿了慈愛,宛如望著自己的孫子。

「……在這種深山裡,除了談戀愛之外,大概也沒有其他樂趣了。」亙忍不住說道。

慈惠皺眉說道:「別說這種話。」

亙默默將頭轉向一旁。

「哎呀,羊舌老爺,真難得你會在這種季節來訪。」

一個原本正在剷雪的老翁偶然間抬起頭來,對著慈惠說道。那老翁的年紀看起來相當大,鬍鬚跟雪一樣白。他以木鏟當作柺杖,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

「我來問問看,你們缺不缺鹽……族長在嗎?」

「在是在,但他正在仲裁有弓及有茲的談判。你知道嗎?有弓及有茲為了一點無聊事,又吵了起來。」

「為了春天的燒山問題嗎?」

「沒錯,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兩邊就吵鬧不休。你也知道我們族長的侄女嫁到了有茲,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只要吵起來,就會拉我們族長出來仲裁。在這種大家忙著剷雪的日子,真的是給人添麻煩。」

「大雪封山的日子,爭執也會變多。只怪你們族長太重情義,無法置身事外。」

「是啊,他這個人最重人情。年輕時的族長,可是個血氣方剛的人物,上了年紀之後,性情才越來越樂於助人。」

老翁哈哈大笑,露出了參差不齊的牙齒。

「羊舌老爺,你身旁的小兄弟,是你的接班人嗎?但我記得你好像沒有兒子,不是嗎?」老翁忽然望著亙說道。

「呃,他是……」慈惠話正說到一半,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地改口:「對,他正是我的接班人。」

亙聞言也不否認,心裡猜想,或許慈惠是懶得解釋了吧。

慈惠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一會兒後說道:

「總之我先去向族長打個招呼……亙兄弟,你也跟我一起來吧。」

慈惠邁開大步,亙於是跟在他的身後。

──有弓及有茲的族長剛好都在這裡……但是……

亙心中暗忖,慈惠跟族長們都有交情,參與談判當然沒有問題,但自己是完全陌生的局外人,根本插不上話。如果要慫恿叛亂,還是應該從族長以外的人下手。

「我看我還是跟皙在一起吧。族長們談事情,我這局外人不適合進去打擾。」

亙說完這句話,便轉身朝皙離去的方向跨出大步。

「喂……」慈惠似乎還想說話,但亙卻假裝沒有聽見,隨即走進了一條窄道。

那道路積雪頗深,中間剷出了僅能容一人通行的窄路,兩旁的雪堆成了高聳的崖壁。

亙沿著窄路前進了一會兒,途中向一名正在剷雪的族人問道:「聽說有位技術很好的木地師,請問住在哪裡?」

「就是西邊角落那棟屋子。」

那族人雖然對亙投以懷疑的目光,還是回答了他。或許是以為亙是收購木器的商人吧。

西邊角落的屋子並不大,只有一間主屋及一間倉房。屋外並沒有人在剷雪,屋頂上的一大片積雪無聲無息地滑落在屋子旁的地面上。

屋子裡隱隱傳出切削聲,亙原本走向主屋的方向,但仔細一聽,聲音似乎來自倉房,於是又轉頭朝倉房走去。

「打擾了。」

亙喊了一聲,打開倉房的木門。

就在亙發出聲音的瞬間,切削聲戛然而止。一股暖流從門內飄散而出,亙怕這股熱氣會全部散光,便趕緊入內,將木門關上。

裡頭原來是一間房間,角落有一座陶瓷的大灶,灶上擺了只鐵鍋。鍋裡煮著滾燙的熱水,正在冒出騰騰熱氣。

亙環顧房內,只見門后土間(注:傳統屋舍空間名稱,比地板低一些,而與屋舍外的地面齊高,通常是以泥土夯實而成,位於玄關大門後。)處散落著大量的木屑,土間的後頭則是鋪了毛毯的木頭地板,各種白木材質的碗、盆堆積如山。

土間裡除了亙之外,還有兩男一女。男人之一就是皙,另一人則看起來年近三十,那男人坐在轆轤前,手上拿著刨刀。轆轤是一種削磨木材的器具,只要將木材打橫設置在轆轤的台子上,再踩動踏板讓轆轤旋轉,並將刨刀貼到木材上,就可以把木材切削磨成碗、盆之類的圓弧形狀。

男人的周圍堆積了大量的木屑,皙站在男人的身邊,另有一名少女則站在男人身後。三人見到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客,男人瞬間流露出警戒之色,而少女的臉上則帶著懼意。

亙心想,這男人應該就是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師,那少女應該就是他的妹妹,也就是皙的意中人吧。

皙吃了一驚,問:

「怎麼了?你不是跟羊舌老爺在一起嗎?」

接著他轉頭朝那木地師說道:「他是我們的客人,沙那賣族的生絲商。」

「羊舌前輩正在向你們的族長打招呼。聽說你們的族長正在和有弓、有茲的族長商量事情,我不好意思去打擾,就在附近隨便逛逛。」

「原來如此。」

「方便打擾你們嗎?」亙朝木地師問道。

木地師點點頭,冷冷地說:「請便。」

「聽說你是相當高明的木地師,我一直想親眼見識你的作品。」

「碗、盆什麼的,那邊有很多。」

木地師朝著木頭地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表情是如此陰鬱,眼神亦黯淡無光,彷佛已對生活失去了興趣。

「他是聶,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師。」

皙以自豪的口吻說道。

然而聶聽了皙的讚美,依然無動於衷,只是默默踩著踏板,讓轆轤持續旋轉。

亙走到木頭地板的邊緣處坐下,拿起了一隻木碗。木頭的香氣撲鼻而來。不管是碗的側面還是碗緣都非常平滑,拿起來非常稱手,指尖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稜角。

「只要把這些木器拿到山腳下,請塗師(注:漆匠。)塗上漆,馬上就成了美麗的漆器。聶哥的碗,就連塗師也讚不絕口,說他的碗不僅光滑平順,而且跟手掌非常服貼……」

「嗯,品質真的很好。」

亙仔細打量那些木碗及木盆。只要找來技術高明的塗師,使用上等的良質漆,應該可以製作出價格高昂的最上等漆器。

「以這樣的品質,就算是在京師,應該也賣得出去吧?」

「咦?」

亙聽皙這麼一問,錯愕地抬起了頭。只見皙的目光中流露著殷切的期盼。

「嗯……只要能夠跟好的塗師合作,應該可以賣得很好吧。當然漆也不能太差。」

「山腳下的那個塗師,技術非常高明。這麼看來,聶哥就算下了山,要維持生計絕對沒問題……」

「皙,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聶的這句話,彷佛給皙潑了一盆冷水,皙登時默然無語。

──原來如此……

從亙的眼裡看來,這個木地師應該很想到平地生活,平常也多半常與皙談論這方面的話題吧。不只是聶,或許皙自己也很想下山。而且搞不好還想把聶的妹妹也一起帶走。妹妹從剛剛就一直坐在灶前,不停以紡車紡著紗,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或許是因為警戒著外地人的關係吧。

「可是……平常要找到像這樣的機會和沙那賣的商人說話,可不是很容易。有什麼想問的,不是應該趁現在問個清楚嗎?」

皙有些激動地說道。

「有什麼好問的?反正族長絕對不會答應。」聶以軟弱又無奈的口吻回答。

「你們族長不允許你下山?」亙問道。

「聶哥的技術這麼好,族長當然不會讓他離開。」皙代替聶回答了這個問題。

聶沉默不語,只是不停打磨著木器。

而亙面對著高高堆起的木碗,陷入了沉思,即使皙不停地探詢著關於平地生活的問題,亙只是隨口敷衍,並不認真回答。

過了一會兒,門外忽有人以宏亮的嗓音大喊一聲「打擾了」,接著門板被人打開。

「亙兄弟,你在這裡嗎?」

那人正是羊舌慈惠。他的視線在房間裡繞了一圈,最後停在亙的臉上。接著大跨步朝亙走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做……做什麼?」

「跟我來一下。」

「要去哪裡……」

慈惠絲毫不給亙反抗的機會,硬生生將人拉出了屋外。皙驚愕地張大了嘴,而聶只是朝慈惠瞥了一眼,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現在族長們正在談判,但一直談不攏,畢竟這件事與雙方的利益都息息相關,所以雙方都不肯退讓。後來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不過這個主意需要你的幫助。」

「我的幫助?」

亙完全猜不到慈惠到底想做什麼,只是一頭霧水地被慈惠拖到族長們的面前。族長們都有著茂盛的鬍鬚,而且身材魁梧巨大,年齡及相貌都頗為神似,幾乎難以區分。

「這個年輕人就是你說的賀州豪族少爺?」

有奚族長率先開口。他的年紀似乎最大,應該有六十多歲,聲音低沉有如悶響,給人一種無精打采的印象。或許是仲裁的工作已經讓他感到相當厭煩了吧。

「羊舌兄,你說的主意到底是什麼?」

有弓的族長問道。他的聲音頗為尖銳,有著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或許是感到乾澀的關係,那雙眼睛不停地眨著。

「除非真的是什麼好主意,否則即便是羊舌兄出面,我們有茲也不會輕易點頭。」

有茲的族長最年輕,但應該也已年近花甲了。不過因為皮膚泛著油光,而且聲音既響亮又刺耳,給人的感覺似乎更年輕一些。有弓族長與有茲族長看起來脾氣都很硬,想來應該是互不相讓吧。

──到底想要拜託我什麼事?

亙朝慈惠偷瞥了一眼。只見後者臉上掛著充滿自信的笑容。

「在他們賀州,從港口到沙那賣當家的宅邸之間,有一條寬敞又平坦的大道,這一點諸位知道嗎?」

三名族長各自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知道。」

有奚的族長代表三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是當年沙那賣家還是賀州領主的時候,當家派人修築的道路。那是一條非常堅固的道路,修築的方式是先挖去上層的泥土,鋪上碎石後夯平,再鋪上一層細砂。細砂有著容易排水的特性,就算下雨也不會造成地面泥濘不堪。」

「噢……」

三名族長都露出了「那又怎麼樣」的表情。亙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慈惠對沙那賣家的築路工法如此瞭解。

「要蓋出這樣的道路,必須擁有精準的測量技術,沙那賣家正擁有這樣的技術。自古以來,沙那賣家本就以技術見長……對吧?」

亙突然被這麼一問,點頭說道:「我們沙那賣家向來是精益求精。」

「諸位族長,你們經常發生紛爭的主要原因,就在於你們的老祖宗決定邊界的方式太過籠統了。我建議你們不如趁這個機會,劃定精確的界線。」

「劃定精確的界線?」

有茲族長不滿地皺眉說道:「我們的界線向來很精確。」

「我們也是。」有弓族長情緒頗為激動,嘴角不斷噴出泡沫。「我們從來不曾超出邊界一步,不遵守約定的是有茲。」

「你說什麼?」有茲族長臉上登時冒出青筋。

有奚族長見狀,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看來有茲、有弓族長多年以來一直像這樣僵持不下,就連有奚族長也失去了耐性。

「這代表你們雙方所認定的界線,已經出現了誤差。畢竟過了這麼多年,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山就跟你我一樣,是有生命的活物。」

兩名族長同時陷入沉默。

「所以我們現在應該要做的,是為你們心中認定的界線測量出精確的數字,然後討論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論。」

兩名族長同時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來。

「重新測量這個主意並不壞……問題是要怎麼測量?」

有弓族長問道。

「不管哪一方測量,對方都不會相信。何況我們也不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不認識的人去做。」

「這正是我把他叫來的理由。」

慈惠在亙的背上重重一拍。亙不住在心裡咕噥著「好痛」。

「只要交給沙那賣家來測量,保證萬無一失。沙那賣家擁有最高明的測量技術,我向你們打包票,絕對不會有毫釐之差。」

──開什麼玩笑!

剛剛慈惠提起道路的事,亙就已經猜到了他的意圖。

兩名族長對看了一眼,表情似乎並不反對。

「這個嘛……既然是羊舌兄推薦的人選……」

「嗯,比起一般的平地人,要值得信賴得多。」

羊舌氏自古以來就與這一帶的部族有所往來,因此相當受到信任。亙早已臉色發青,心裡暗叫不妙。

「慈……慈惠前輩,你別給我出難題。」

「這哪是什麼難題?」

「我們沙那賣家可是在遙遠的賀州,我相信這附近應該也有很多懂測量技術的人吧?」

「你從那遙遠的賀州來到這裡,不就是為了和部族的人做生意嗎?這就是生意,我們當然不會要你做白工,對吧?」

慈惠轉頭望向兩名族長。

「沒錯,只要是該付的,我們就會付。」

「沒錯、沒錯。」

兩名族長各自說道。

──本來做生意什麼的只是藉口,沒想到卻被當成了讓我騎虎難下的武器。

亙想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雖然心裡氣得咬牙切齒,卻又不能在族長們的面前表露。

「……我明白了。」

亙勉強擠出了生硬的微笑。「我會通知沙那賣家,派遣測量人員過來。」

兩名族長各自點了點頭。

有奚族長至此深深吁了口氣,臉上帶著終於拋出燙手山芋的表情。

離開了作為談判會場的族長屋舍後,亙向慈惠抱怨:

「慈惠前輩,你真的是……」

「我幫你找到了做生意的機會,你應該要感謝我吧?」

「別開玩笑了,這哪會有什麼賺頭?你知道光是把人派來這裡,需要花多少費用嗎?」

「你來到這裡,不就是為了做這種生意嗎?」

亙一時語塞,慈惠豪邁地哈哈大笑,又在亙的背上拍了一掌。

「別再打了,痛死了。」亙氣呼呼地說道。

──本來還打算利用有弓及有茲的不睦,從中挑撥謀事……

沒想到有弓及有茲竟就這麼握手言和了,而且自己還是促成和議的推手。天底下怎會有如此愚蠢之事?如今演變成這般局面,就算去了有弓及有茲的聚落,也沒辦法有什麼作為。

亙在心頭暗自咒罵。

──既然如此,唯一的希望只剩下……

亙的腦海裡浮現了皙、聶的臉孔。

「唔,下雪了。」慈惠仰望天空說道。

亙隨著他的話也抬起了頭,雪片正自上方的深灰色天空不停飄落。

此時有奚的族長走到屋外,道:「下起雪來了,馬上就會開始積雪。何況太陽也快下山了,夜晚走在積雪的道路上太危險,兩位不如在舍下住一晚吧?」

「太感謝了。」

慈惠欣然接受。亙已放棄了前往有弓及有茲、聚落的念頭,因此也不反對。

「我去向皙兄弟說一聲。」

亙丟下這句話後,頂著雪走向聶的家。

倉房的方向又傳來削磨木材的聲音。

「下雪了。」亙打開門說道。

皙、聶及其妹妹三人還是在屋內,待在亙初次來訪時各自的崗位上。

「怎麼又開始下了……」

聶一臉憂鬱地停下了轆轤。

「皙兄弟,族長說今天就在這裡住下吧。」

「噢……」

皙一臉不捨地望著聶的妹妹,說道:

「那我明天再來。」

「好……」少女露出靦腆的微笑。

來到門外時,太陽已西斜至山邊,灑落白雪的烏雲覆蓋了整片天空,顯得格外陰暗。

皙走了兩步,轉頭望向倉房,眼神中帶著一絲憐憫。

「聶哥的父母死得很早……他父親在砍柴時被樹木壓死,母親則是因病去世。這麼多年來,他吃了很多苦……」

「難怪他能磨練出有奚最高明的木地師技術。」

皙點了點頭。

「技術越好,木器的價值就越高。但買賣權受族長一手掌控,就算聶哥的技術再好,也只是便宜了有奚的族人,他自己並沒有辦法從中獲利。」

「嗯……確實是如此。」

類似的情況,並不只發生在山上。地方組織製作出來的工藝品,都是由首領統一對外販售。要是交由製作者自行尋找買家及交涉價格,往往反而會蒙受損失。

「所以他想要到平地生活?」

皙沉默不答。

「這麼說也沒錯……以他的技術,比起在這裡為族人們工作,不如下山獨立生活,反而能賺更多錢……但族長應該不會答應這種事吧?」

「唔……嗯……」皙含糊其辭,沒有正面回答。或許因為這畢竟是他族的事情吧。

「山上有山上的規矩。」

「我猜也是這樣。」

如果任憑大家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就沒有辦法維持團體生活了。

「但年輕人想要下山,正是因為不想遵守自古留傳下來的規矩,不是嗎?」

「唔……」

「你應該也是吧?」

「咦?」

「你也想帶他妹妹下山,不是嗎?」

皙慌忙說道:

「我一定做不到的。我又不像聶哥那樣,有木地師的專業技術……而且她說會害怕,不想去平地生活。」

「嗯……」

這樣的回答,讓亙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仔細想想,這似乎也可以理解。以皙的狀況,以及那少女的嬌怯性格,與其到陌生的平地生活,不如安分地待在熟悉的山裡。

「……」

亙驀然停下了腳步。

那狹窄的積雪小徑只能容一人通過,走在前面的皙轉頭問他:「怎麼了?」

「你先走吧,我想和聶兄談一點生意上的事。」

亙說完之後,轉身沿著原路走回。冬日太陽下山得很早,四下已是一片昏暗。緩緩飄落的白色雪花在眼前異常醒目,就連吐出來的氣也是白茫茫一片。

雖然天色已暗,聶家主屋依然沒有點燈,唯倉房內持續傳出轆轤的轉動聲,顯然聶從早到晚都在不停地工作著。

聶見亙竟掉頭回來,不禁面露詫異之色,停下了轆轤。

「你還有什麼事嗎?」

「想跟你聊一點生意上的事情。」亙說完這句話後,朝妹妹瞥了一眼。

聶會意過來,向妹妹說道:「你先去主屋燒些柴火。」

妹妹雖然一頭霧水,還是乖乖離開紡車邊,走出倉房。

「說吧。」

聶不僅惜字如金,而且口氣煩躁。

「我聽說你想要下山討生活?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幫忙你。」亙也說得開門見山。

聶的眉毛微微一顫,說道:

「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看重你的技術。像你這樣的人才,埋沒在這種地方太可惜了。」

聶哼笑一聲,說道: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種外地人說的話?」

「等你到平地生活,每個人都是外地人。你想要跟外地人做生意,不是嗎?只有外地人,才能幫助你脫離山的束縛。難道你還有閒功夫選擇被幫助的理由?」

亙揚起嘴角說道。聶兩眼一翻,默然不語。

「願不願意跟我合作,你今晚好好想一想吧,明天見。」

說完這幾句話,亙便走出聶家倉房,轉而朝著族長的屋宅前進。當他走到積雪極深的狹窄小路上,愕然停下了腳步。慈惠竟然就站在路中央。

雖然天色昏暗,還是可以明顯看出慈惠的臉色相當嚴峻。由於兩側都是積雪壁面,亙無法從旁邊繞過去。

「你在這裡做什麼?」慈惠以低沉的聲音問道。

「我跟聶兄談一些生意上的事,這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光是幫忙測量山上的邊界,可不算是什麼生意……」

「你應該很清楚,在這山上根本不適合做什麼生意。老夫猜得出來沙那賣朝陽派你來這個地方做什麼,但老夫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你做這麼愚蠢的事。」

慈惠似乎已不想再與亙互相猜疑,說得直截了當。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你其實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麼愚蠢吧。」

──這個人果然是來打探北方山脈部族動向的。

說得更明白一點,羊舌慈惠是來阻止叛亂的,其立場與亙剛好相反。

兩人皆一語不發,漫長沉默中,彼此耳中只聽得見雪塊從樹枝上跌落的聲音,同時,慈惠正以宛如猛禽般的犀利雙眸瞪視著亙。

出乎意料地,亙坦然面對了慈惠的怒視,開口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如果做這種事,絕對無法全身而退,難道你不明白嗎?」

聞言,亙也不理會慈惠,想要直接從他的身旁通過。慈惠不禁揪住亙的衣襟大喝。

亙不耐煩地皺眉說道:「這我早有覺悟,否則也不會來到這裡。」

「蠢蛋!這種覺悟有不如無!」

慈惠將亙按在雪壁上。雪塊自上頭撲簌簌滑落,無數細粉如煙塵一般飄散。

「你不用那麼緊張,我頂多只是引發一點小小的暴動,馬上就會被鎮壓。」

「反正只要能夠害死欒朝遺孤,沙那賣朝陽就心滿意足了,是嗎?」

亙心想,對方果然知道父親的用意。父親的圖謀,早被皇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說道:

「沒有錯,我們這麼做,也是讓陛下少一個燙手山芋。」

慈惠放開手,嘆了一口氣。

「任何一條性命,都不應該是燙手山芋。」

亙哼笑一聲,慈惠卻是神情哀慼地凝視著亙。

──真是讓人不舒服的眼神。

那充滿了憐憫與同情的雙眸,令亙的思緒亂成了一團。

「老夫重視的,可不是隻有欒朝遺孤而已。或許小小的暴動確實馬上就會被鎮壓,但即便是再小的暴動,肯定會奪走你及好幾個族人的性命。這些都是原本不應該失去的……」

慈惠按著亙的肩頭用力搖晃。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為什麼要急著尋死?老夫是在為你的性命感到惋惜。」

亙愣愣地看著慈惠的臉,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

「惋惜我的性命,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激動?」

「……你……」

慈惠忽然不再說話,只是垂下了頭,搭在亙的肩頭的手腕亦微微顫動。亙微感訝異,低頭朝慈惠的臉上望去。只見他竟然在流淚,亙不由得整個人傻住了。

「慈……慈惠前輩,你身體不舒服嗎?」

慈惠雖然看起來身強體壯,但畢竟年事已高,或許有什麼病痛也不一定。

亙想要將手掌放在慈惠的手腕上,後者卻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老夫絕對不會讓你白白送命。不管你在暗中計劃什麼,老夫一定會阻止你,聽清楚了嗎?」

──為什麼……

亙看著慈惠那不斷滲出淚水的雙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昏黑的夜色之中,飛雪不斷飄落在亙及慈惠的肩頭。

花娘的父親知德所準備的船,比海商平時使用的船要小得多。看起來和漁船沒有太大的差別,就好像是在獨木舟的兩側各裝上一片舷側板。選擇如此小的船隻,理由就在於港口。

「界島上除了海商所使用的大港之外,還有專供接駁船及漁船停泊用的小港。小港的位置在內海區,距離火山噴發地點比較遠,因此就算火山大量噴發,應該也不至於受到太大的傷害。」

小港因為水深較淺,大型船隻無法進入,故選擇了體型小一些的船。壽雪聽了知德的說明,這才恍然大悟。然而如今已過了整整一天,火山的噴發依然沒有減弱,大量的濃煙掩蓋了整片天空。

即使如此,壽雪等人依然守候在港邊,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只要一等噴發止歇,就立刻出海。壽雪的身邊,目前正由溫螢及懷抱著星星的淡海守衛。至於九九,則為了避免危險,壽雪讓她留在刺史的寓所內。知德派出了好幾名精挑細選過的水手,將船打理妥善,以便隨時可以出港。

「知德兄膽識過人。」壽雪說道。

知德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給人一種冰冷的印象,但實際相處過後,壽雪發現男子並非性情冷漠之人。

「跟實際渡海而來的你比起,在下的膽識可差得遠了。」

「汝等平素往來海上,如履平地,豈吾所能及?」

過去壽雪並不曾親眼見過大海,從不知原來大海是如此浩瀚無垠。不僅深不見底,而且浪頭也比想像要巨大得多,令人不寒而慄。

「哈哈……只要習慣了,其實沒什麼。在下很喜歡在船上乘著海風的感覺,反而不喜歡陸地生活。」

壽雪吃驚地問:「汝樂海以至如斯?」

「是啊……從前在下喜歡的不是海,而是海商帶來的新奇商品。在下小時候,家中常有商人出入,在下總是特別喜歡海商,因為他們會帶來稀奇古怪之物。」

夜光貝的螺鈿工藝品、綻放奇妙光彩的寶石、詭異的面具及人偶……知德舉出了這些例子。「其中甚至還有雨果的詛咒道具。雨果是巫國,受巫女王統治。」

「巫女王?」

「不只是雨果,其他像是花陀、花勒等國,也都是以巫女王為頂點,風俗文化跟我們截然不同。」

「風隨國異?」

「沒錯,不管是風土民情,還是百姓的觀念想法,每個國家都不一樣。」

「唔……」

知德向壽雪提及了許多海商的經商趣聞,以及其他國家的奇聞異事。壽雪過去從不曾聽說,因此整整兩天下來,可說是聽得津津有味。

「異國亦有幽鬼乎?」

「妖怪都有,更何況是幽鬼。」

「妖怪?何謂妖怪?與神何異?」

「這個嘛,在下也不曾親眼見過,所以也不清楚……漂在海上的幽鬼倒是見過。」

「海上亦有幽鬼?」

「當然。」知德說得煞有介事。

壽雪不禁心想,這男人真是太有趣了。

「所以海商及水手大多隨身攜帶護符。」

「護符?」

「並不是符紙,而是物品。通常是親人身上的物品。」

「汝亦隨身攜之?」壽雪問道。

知德愣了一下,才搔搔臉頰,靦腆地說道:「在下帶的護符是小女……花娘的鞋子。」

「花娘之鞋?毋乃太大……」

「你誤會了,在下指的是孩提時的鞋子,哈哈……」

知德笑了起來,似乎是為了掩飾心中的尷尬。壽雪看著知德的臉,內心不禁暗想,花娘不知是否曾見過父親的這一面?

「……看那黑煙!」

驀然間,周圍響起了喧鬧聲,讓壽雪吃了一驚。聚集在港邊觀望火山噴發的群眾,你一言我一語地鼓譟了起來。

「黑煙好像變薄了……」

「而且範圍變小了。」

壽雪定睛一看,只見原本大量噴出的黑煙已不像原本那麼濃,不僅高度降低,也失去了原本的氣勢。

壽雪轉頭望向知德,同時知德也低下頭看向她,兩人四目相交,各自頷首。

「此時不出,尚待何時?」

壽雪喊上了溫螢及淡海,一行人快步上船,水手們也各就定位。

「去吧!」知德朝水手們下令。水手們奮力搖櫓,船身迅速向前。幾乎覆蓋整片海岸的浮石不斷撞擊船身,發出鼕鼕聲響,但一行人毫不理會,繼續前行。站在港邊的群眾紛紛發出驚呼,幾乎不敢相信有船隻敢趁這個時候出海。

壽雪的船上插著一面旗子,正是那象徵皇帝直屬臣子的青旒旗。

船隻順著潮流方向,開始往北方迂迴朝著界島前進,而壽雪正立於船首,遠眺著海面。此時火山已不再噴發,瀰漫於周圍一帶的煙霧也逐漸散去,海面變得相當平靜,風浪亦不大。船隻乘著平穩的順風,飛快往前滑行。

梟到底是如何說服了樂宮的海神?

「梟……」

烏忽然開始哀聲嘆息。

「何故嘆息?梟如何得制海神?」

「……他交付了一個人質。」

「以何人為質……?」

「就是他自己。他向樂宮的海神保證,我們一定會打倒白鰲,如果沒有做到,他就會獻出自己的身體。」

「獻出彼身?」

「就是成為對方的祭物。」

壽雪倒抽了一口涼氣。

──梟!

他前來拯救烏的決心,竟是如此強烈!

「梟……為海神所囚?」

「當然,因為他是人質……所以沒辦法和我一起戰鬥了。」

烏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沮喪。

「他明明說要陪在我身邊的……那個大騙子……」

她哭哭啼啼地說道。

壽雪按著胸口應道:「當除鰲神,梟方得無事。」

「我一定要打倒白鰲……沒錯,我一定能打倒他!只要能取回我的半身!」

「善。」

兩人的對話才剛結束,船體突然劇烈晃動。溫螢趕緊將壽雪拉倒,以自己的身體遮擋在她上方。下一瞬間,大量的水花濺入船內。

「是為火山噴發?」

「不,只是忽然來了一陣大浪。」

船身持續左右晃動著,水手們趕緊將櫓抽出水面,以免被海浪捲走。

「火山並沒有噴發。」

淡海將手掌放在額頭,遠眺海面後說道。壽雪也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確認海面狀況。火山確實沒有動靜了,天候也不差,但唯獨壽雪這艘船的周圍,波濤特別洶湧,波浪甚至逐漸開始凝聚,形成了漩渦,水手們見了這詭異的現象,全都尖聲大喊。

「樂宮海神已鎮,此必鰲神所為。」壽雪呢喃說道。

烏應道:「既然如此……哈拉拉!」

烏這句話一出口,星星的身體突然鼓脹了起來。並非身體變大,而是全身的羽毛底下瞬間灌滿了風。壽雪朝星星伸出手,下一瞬間,自己卻吃了一驚。因為這個動作並非出於她的意志,而是烏對身體下了指示。

星星的身上忽然有數根羽毛脫落。但那些羽毛並沒有持續飄落,而是懸浮在空中,散發著金色光輝。

壽雪的手指一翻,指向海面,那幾根羽毛陡然如箭矢般飛出,射入海中。不過頃刻之間,巨大的波浪開始減弱威力,漩渦也消失了,海面又恢復了平靜。

「浪變小了!」水手們呼喊著,同時也都鬆了口氣。

「鰲神馬上會再發動攻擊,我們要動作快!」烏說道。

壽雪將這句話轉告水手們。因為順風之故,船隻前進速度非常快,雖然一路上必須隨時警戒大浪,還是在轉眼間就抵達了港口。那港口位在河口處,受細長狀的沙洲包覆,附近一帶海域形成了內海,因此水深較淺,浪也較小。沙洲的平緩斜坡上堆滿了石塊,那裡就是上岸處,可看見好幾艘船停在石上。

斜坡上到處打著矮樁,那也稱作繫船樁,每艘船都有繩索系在樁上。壽雪的船隻一靠近石堆的上岸處,水手們立刻跳下船,自淺水處將船隻推上石堆,然後取繩索牢牢綁在繫船樁上。淡海與溫螢先行跳往石堆上後,朝壽雪伸出了手。壽雪隨後也抱著星星跳下,腳才一碰到石堆,鞋尖便登時溼了。潮水正自海上推擠而來,促使眾人趕緊朝岸上疾奔。

沙洲上擺著好幾艘船,水手說那些都是漁船。由於火山噴發,沒辦法捕魚,所以海岸邊看不見漁民的身影。每一戶捕魚人家應該都在等待火山止歇,周圍一片死寂,完全失去了漁港原有的活力。

水手們有的家住界島,有的宿在界島上熟識的旅宿,壽雪要他們在返回皐州之前,先回家或到旅宿待命。接下來她還必須找出那把黑刀,也就是烏的半身,並且打倒鰲神。沒有人能夠預測這必須花上幾天的時間。

「吾等先往見市舶使。」

壽雪正要舉步走向港鎮,懷裡的星星忽然開始喧噪,自她的手中逃走。

「星星!」

壽雪伸手想將星星抓住,它卻突然振翅竄上天空,飛越了海岸邊的松樹林,轉眼間已不知去向。壽雪與溫螢、淡海只好趕緊追上。

一行人繞過了松樹林,只見林後原來也是一片沙灘。沙灘上正站著一名少年,他攤開了雙臂,只見星星飛入了那少年的懷中。少年有著嬌小的身材,身上穿著麻衣,皮膚曬得黝黑……壽雪等人一看見那少年的臉,全都發出驚呼。

「衣斯哈!」

少年的身上雖然穿著奇特的服裝,但那長相確實就是衣斯哈沒錯。

衣斯哈看見壽雪等人,抱著星星僵立不動,瞪大了一雙眼睛。

「原來汝亦在此。」

自從衣斯哈被鰲神擄走之後,就失去了下落,原來是隨著鰲神來到了界島。

「別來無恙?」

「我沒事,娘娘……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回去。」

衣斯哈露出一臉歉意的表情。

「無妨,吾知此乃鰲神所為。」

「鰲神叫我們……一定要找出烏漣娘娘的半身,不然……」

「不然?」

「他會把我們吃掉。」衣斯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壽雪一聽,不禁皺起了眉頭。鰲神果然比烏狡猾、卑劣得多。

「……你剛剛說『我們』?」淡海問道。

衣斯哈轉頭對他說道:「我還有阿俞拉。」

「阿俞拉……我記得她是你的童年玩伴?」

溫螢眯起雙眼,似乎在翻找著腦海中的記憶。

衣斯哈點了點頭。

「阿俞拉即隱娘乎?白雷身旁之幼女?」

壽雪曾聽高峻提過這部分的細節。衣斯哈又點了點頭。

「阿俞拉說她聽得見神明的聲音,但必須在靠近水的地方……」

衣斯哈說到這裡,忽然開始左右張望。

「怎麼了?」

「我在找阿俞拉,她最近常常突然消失。白雷叔叔跟之季叔叔也不知道去哪了……」

「之季?令狐之季?」壽雪吃驚地問。

「嗯……」衣斯哈看見壽雪的反應,似乎也嚇了一跳,說道:

「前陣子火山噴發,他們好像在海上遭到波及,漂流到了岸邊……我跟一群海燕子一起把他們拖上來……」

衣斯哈說到這裡,趕緊補充說明:「他們三人都沒事,請不用擔心。」

「三人?」

「嗯,還有千里叔叔、楪叔叔。」

──千里!

壽雪並不清楚楪的身分,但猜得出應該是界島上的人。重要的是千里平安無事,這讓她放下了心中大石,緊繃的心情也鬆懈不少。

「幸甚……!」

「千里叔叔發了燒,前陣子一直躺在床上,現在他終於醒了。」

「他在哪裡?」溫螢問道。

「在序家……一間海商的大屋子……」

「汝速領路。」

衣斯哈點點頭,轉身領著三人往前走。前往序家的一路上,衣斯哈說明了自己來到界島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包含了受海燕子照顧,以及救助了千里等人。

「昭奶奶很會煎藥,序叔叔很大方地提供了溫暖的房間及更換的衣物。他們兩人好像原本就認識千里叔叔他們,所以很熱心地提供了幫助。」

「原來如此。」

雖說千里平安無事,但在親眼看見他之前,壽雪還是放心不下。

一行人登上了一條相當陡峻的坡道,沿路上壽雪一顆心七上八下。直到進入了序家,看見了坐在床上的千里,她這才察覺自己早已氣喘吁吁,身上大汗淋漓。

「烏妃娘娘……」

千里此刻並無綰髮,一頭長髮只是胡亂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一件看起來相當柔軟的棉質衣衫。雖然看上去整個人削瘦了不少,但氣色不算太差。他的手上正捧著一隻碗,碗裡有著貌似很苦的藥湯。

「……無恙?」

壽雪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如此問道。

「託娘娘的鴻福。」千里微微一笑。

「娘娘已經醒了?」

「汝信到京師,吾已醒矣。吾醒而汝不醒,何造化弄人?」

聽見此話,千里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娘娘如何能從皐州渡海而來?火山噴發已止歇?」

「噴發乃樂宮海神所為,蒙梟鎮之……此亦鰲神之禍。」

壽雪走上前,在床邊坐下,而溫螢與淡海皆站在入口處守望。

「得汝不死……實乃萬幸。」

壽雪輕籲一口氣,抹去額頭汗珠。

千里將水盆裡的毛巾遞給她,同時望向門口的溫螢等人,說道:

「請人拿杯水來,如何?」

溫螢聞言,便退了下去,不一會兒端來一隻托盤,盤裡放著水壺及一碗粥。

「廚房裡的老嫗說,這是董大人的粥。」

「噢,那是昭老太吧?真的很感謝她。」

那碗粥煮得稀爛,裡頭似乎加了雞肉之類的配料。

「微臣在信中應該也提過,昭老太是界島巫女一族的後裔。」

「唔,古時鎮火山之巫?」

「娘娘剛剛提到,界島附近的海域有樂宮海神?這麼說來,界島人祭拜的海神,竟是樂宮之神?」

「此地乃幽宮、樂宮之界。」

「原來兩宮之間還有界線?這可真是耐人尋味。」

千里果然還是千里。一提到這方面的話題,整個人變得精神奕奕。

「鰲神犯樂宮界,海神怒引火山。今梟為質,吾等必除鰲神以助梟。」

壽雪將梟與樂宮海神之間的約定解釋了一遍。

千里聽完後皺眉說道:「既然是這樣,我們必須儘快找到半身才行。」

「半身確在此島,然不知其所在。」

「關於這一點……」

千里轉頭望向門口,說道:「衣斯哈在嗎?」

「他在庭院裡,我去叫他。」淡海轉身離去。不一會兒,衣斯哈抱著星星走了過來。

「大人找我嗎?」

「衣斯哈,煩勞你告訴娘娘,當初你救助我們時,遇上了什麼事。」

「是。」衣斯哈眨了眨眼睛,放下星星,來到壽雪與千里的面前。

「此節吾已知之。」

「衣斯哈應該沒有提過,關於黑刀的事吧?」

「黑刀?」

那正是烏的半身。

「願聞其詳。」

「呃……實際上是那它利看見的,並不是我……」

衣斯哈先如此強調。他接著解釋,那它利是一名海燕子的少年。

「他說他看見白雷叔叔撿走了一把漂流到沙灘上的黑刀。他還說,自己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把刀的模樣很奇怪。明明沒有刀鞘,刀身卻是黑色……」

──白雷!

壽雪登時臉色大變。這很可能意味著烏的半身已經落入鰲神的手中。

「白雷……汝曾言此人不知去向?」

「對,他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衣斯哈說道。

「最近沒有船出海,他必定還在島內,但到底去了哪……」千里神色憂鬱地道:

「令狐兄也不見了,這點也挺讓微臣擔憂。」

「之季亦不知下落……」壽雪沉吟著:「願之季勿為不智之舉。」

「請問……不智之舉是什麼意思?」

「之季妹因白雷而死,兩人向有血仇。」

千里霎時瞠目結舌,捂住了口。

「何作此態?莫非病情有所反覆?」

「不……不是的……原來是這麼回事,為了替妹妹報仇,怪不得……」

只見千里雙眉緊蹙,滿面愁色。千里這個人向來達觀,凡事不縈於心,很少見他露出如此驚惶失措的神情。

「何事慌張?」

「令狐兄曾問微臣……該不該放棄報仇。」

「……汝何以答之?」

「微臣告訴他……應當下定決心……做好心理準備……」

壽雪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難道之季當真下定了決心?下定了什麼決心?

「令狐兄曾有所迷惘……不,應該說他一直都處在迷惘之中。」

「彼心中確有妄執。」

壽雪略一思索,霍然起身說道:

「為今之計,當尋令狐。」

「尋找令狐兄?」

「之季不知所往,必尋白雷去矣。或已尋著,或未尋著,吾等皆應與其聚齊。尋之季即尋白雷也。」

壽雪轉頭詢問衣斯哈,之季這陣子睡在何處。

「在這裡。」衣斯哈帶著壽雪走進隔壁房間。

壽雪於是吩咐淡海到附近撿拾一些木片,並向溫螢借了匕首。

「娘娘,您要做什麼呢?」

壽雪正要接過匕首時,溫螢忽然問道。

「削木為人形。」壽雪回答。

溫螢本要遞出匕首,忽又高高舉起,說道:

「下官來削吧。只要削出人的形狀就行了,是嗎?」

「吾可自……」

「不行,娘娘。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情,希望您能明白。」

「……」

壽雪的雙手相當不靈巧,這點她也有自知之明。聽了溫螢這麼說,只好無奈地答應了。反正人形木片是由誰所削,並不是重點。

於是溫螢將薄薄的木片切削成了人形,壽雪伸手接過,以黑墨寫上之季的姓名,接著從被褥上找出之季的頭髮,纏繞在木片上。

不一會兒,壽雪的手掌開始凝聚大量熱氣,掌心亦不斷生出淡紅色的花瓣,這些花瓣慢慢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朵花。壽雪朝花上輕吹一口氣,那朵花瞬間發出玻璃碎裂聲,同時花瓣飛散,灑落在人形木片上。

那人形木片先是微微顫動,接著開始變形,經過數次伸縮,顏色逐漸轉黑,形狀也逐漸轉化為鳥形。那有著黑色羽毛的形體陡然間劇烈抖動,下一瞬間,已成為一隻幾可亂真的黑鳥。黑色的瞳孔炯炯有神,睥睨四方。

而後,那黑鳥雙翅一振,高高飛起。

黑鳥竄出窗外,越飛越遠,壽雪等人趕緊跟上。

──在山上?

那隻鳥並非朝著港口的方向而去,而是不斷飛往島嶼深處的山區。界島的島民絕大部分都是漁民或海商,居住在沿海地區,因此山區的人家相當稀少。但不知道為什麼,道路竟鋪築得相當完善。壽雪原本有些納悶,直到看見了石丁場,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界島產石,石材經挖掘及切削之後,會被運往港口。沿路上所見的石丁場有些還有不少石工忙著切割石塊,有些則是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似乎是石礦已被開採殆盡。

黑鳥不斷朝著深山的方向飛去,眾人又追了一會兒,腳下卻已沒有道路,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只要一個不小心,很可能就會摔倒。那隻鳥在樹木之間穿梭,眾人也繼續沿路追趕,轉眼間已來到了一座斷崖上。斷崖的對面亦有山巒,由此可知那是一座峽谷。

黑鳥飛越了峽谷,不一會兒已從眾人的視野中消失。壽雪以手扶著斷崖邊,想要朝峽谷下方瞥一眼,卻被溫螢及淡海迅速拉回。淡海伏低了身子,探頭往峽谷下方望去。

「唔……峽谷雖然很深,但是剛好在我們這個位置的正下方,有一片平台。平台上站著兩個人,一個就是那個令狐之季,另一個以布裹住了一隻眼睛,應該就是白雷吧。」

「兩人有何舉動?」

「好像是在說話,但氣氛似乎不太好。不過距離有點遠,看不清楚。」

「由此尋路,或可至該處?」

淡海看了看下方,又看了看周圍,最後說道:

「如果從那裡繞一大圈,或許能到也不一定。」

他指著旁邊一段生長著茂密樹木的平緩斜坡說道。

「速行。」

於是由淡海帶頭,壽雪一步一步地爬下了那崎嶇不平的斜坡。

之季一直在追尋著白雷的下落。問了幾個島民之後,得知白雷應該是往山上的方向去了。由於他的相貌頗為與眾不同,大多數島民見了都會記得。

──為什麼反而往山上的方向走呢?

如果要離開界島,應該待在港口的附近,等待船隻出航才對。難道這意味著不管火山會噴發到什麼時候,白雷是打算暫時不離開界島了?抑或……他是基於某種特別的目的,才想要到那山上?

之季穿過了一片老舊的廢棄石丁場,進入其後方的樹林之中。地面幾乎完全被紅褐色的巖滓覆蓋,似乎底下是一大塊的巨巖,凹凸不平的巖身到處裸露,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巖塊,走在上頭相當吃力。

他已經待過了相當多的地方,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山。不管是洞州的險峻荒山,還是賀州的明媚山巒,都與界島之山大異其趣。

好不容易登上一片斜坡,之季已是氣喘如牛。仰頭一看,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天空底下,是一排峽谷。可惜天空陰霾不開,加上一陣陣山風颳上身來,讓流了汗的身體異常寒冷。

之季抹去脖子上的汗水後,取出竹筒喝了些水。這竹筒是路上遇見的島民所給之物。那島民得知自己想要上山,除了贈送了這個竹筒之外,還給了一些幹棗。他一邊將幹棗塞進嘴裡,一邊左右張望。這附近的地面不會留下足跡,實在難以判斷白雷走往哪個方向。

之季蹲了下來,仔細查看是否有白雷通過的痕跡。驀然間,他察覺茂盛樹叢處有幾根新生的枝椏被人斬斷了。那看起來像是有人為了通過該處,以刀子斬去攔路的樹枝。

──雖然這不見得是白雷留下的痕跡……

之季決定朝那個方向前進。雖然因為樹木太多造成視線不佳,但那附近的斜坡在繞了一大圈後,似乎能夠通往峽谷下方。他於是緊緊抓住枝幹,沿著崎嶇難行的斜坡慢慢往下走。從茂盛樹枝的縫隙之間,隱約能看見一小塊平坦的高台。下一瞬間,之季急忙停下了腳步。因為在那高台上,似乎有一個人正蜷曲著身子。

雖然只能看見那個人的背影,但可以肯定那就是白雷。那姿勢看起來像是正在摘採台地上的草葉──或許是在採藥草吧。對方似乎沒有察覺自己就在身後。之季感覺全身氣血上衝,呼吸變得極為急促。然而就在他打算跨出一步的瞬間,袖口驀然有遭人拉扯的感覺。之季心中一凜,轉過了頭。

小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模樣與生前如出一轍。從那印著小碎花的淡黃色上衣來看,肯定是小明沒錯。然而過去之季只能看見拉扯自己袖子的手,從不曾看見小明的全身。那嫻淑的美貌,以及無助的眼神,確實就是活生生的小明。

「小……小明……」

之季感覺喉嚨像是哽住了,聲音沙啞,明明心頭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隨後,他不禁當場跪了下來。

小明脈脈凝視著他,緩緩搖頭。那眼神帶了三分的不安,以及七分的惆悵。

──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要阻止我?

記憶中那小明的死狀,與眼前的幽鬼重疊在一起。遭夫家殘忍毆打致死的小明,纖細而嬌弱的身上全是瘀青,臉孔毫無血色,緊閉的眼皮上殘留著淚痕。那畫面歷歷在目,令他痛不欲生,整個人伏倒在地上。地上那紅褐色的巖滓非常脆弱,只要輕輕一捏就會化為碎塊。在此時之季的眼裡,那怵目驚心的鮮紅色正有如飛濺的鮮血。

他抬頭一看,小明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那表情就跟在世時一模一樣。笑容中帶著一絲困惑及軟弱。小明生前臉上總是掛著那樣的笑容。

之季默默凝視著那笑容,心中回想起了高峻說過的話。

──憎恨會一直存於心中,就算失去了可憎恨之人,也無法獲得解脫。就好像深埋在土裡的火苗,會在空蕩蕩的心中永無止境地悶燒著。

沒有錯,此時之季的胸中正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那是一種憎恨之火,一種巴不得將白雷打倒在地,使其渾身血汙,受盡屈辱之後再將他殺死的衝動。

小明始終沒有開口,只是面帶微笑。

之季以手撐著地面,搖搖擺擺地起身,走向了白雷。

白雷聽見腳步聲,回過了頭來。他露出一臉驚愕的表情,隨之站起身。此時之季才察覺,白雷手上握著一把詭異的黑刀。

「你是……」

「令狐之季,曾經是賀州觀察副使。出生於當年的月真教根據地,歷州。」

白雷聽見月真教這三個字,表情竟沒有絲毫變化。從前他也是月真教的一員,後來他離開了月真教,前往賀州創立八真教,以自己為教主。

「你找我有什麼事?」白雷以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問道。

「我妹妹的夫家信奉了月真教,但他們竟然將我妹妹亂棒打死。或許你不記得了吧……當初是你拉他們進入月真教,也是你告訴他們,必須以棍棒毆打,才能治癒遭邪靈附身之人。之季本想說得輕描淡寫,聲音卻不由得微微顫抖。

白雷依然無動於衷,淡淡地說道:「沒錯,我不記得了。」

「我想也是……如果你還記得,絕對不會再創立什麼八真教。」

「我只記得有幾個月真教的信徒,幹出了不少蠢事。用棍棒毆打之類的教義,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教團最上面的那些人。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月真教有這種教義,平常也不至於把人毆打致死。是那些愚蠢之徒不懂得節制,才會釀成這種禍事。」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藉口……」

「這不是藉口,是謬誤的訂正。天底下恨我的人從來沒少過,但我不打算揹負根本不是事實的罪責。」

白雷說得異常冷漠,眼神亦有如寒冰。

之季感覺自己的腦袋正在發燙,指尖卻逐漸變得冰冷,呼吸也困難起來。他的胸口因憤怒及恨意而隱隱作痛,仇恨之火彷佛要吞噬體內的一切。

「聽說我會死於女難……原來如此,這也算是一種女難吧。」

白雷驀然揚起了嘴角。

「你認識烏妃嗎?」

之季聽了這沒來由的問題,雖然感到錯愕,還是點了點頭。

「好,那你幫我把這個轉交給烏妃吧。」

白雷突然揚手,將手中的黑刀朝之季擲來。之季大吃一驚,趕緊往後退了一步。但那黑刀卻只是落在自己的前方,他謹慎地將黑刀撿起,並仔細檢視著那刀身,儘管看上去依然是漆黑一片,卻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似乎散發著一股奇妙的魔力。

之季抬頭看著白雷,只見後者的態度異常平靜。之季不禁感到好奇。為什麼這男人會如此乾脆把手中的刀子交給一個仇人?為什麼在做了這件事之後,他的態度依然如此沉著?之季略微思索,終於恍然大悟。因為白雷已經有所覺悟,今天會死在自己手裡。

「……」

之季默默凝視著白雷,以手按住袖子,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你不要誤會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口吻還能如此平靜。

「我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殺你。」

白雷的眉毛微微抽動了一下。

「我要是殺了你,至多就只是個殺人兇手,不能算是為妹妹報仇。我妹妹並不希望我做那種事。儘管事實上,我多麼盼望她是希望我殺了你的,這麼一來,我就能毫不遲疑地下手。但既然妹妹不希望我殺人,如果我殺了你,只是在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已。」

──就連盼望妹妹能這麼想,到頭來不也只是自己的醜陋慾望嗎?

之季可以忍受自己的醜陋,但無法忍受小明的神靈受到玷汙。

「我不能……汙辱了小明。」

之季緊緊握住自己的袖口。在他心頭跳動的火焰至今依然沒有熄滅。不僅沒有熄滅,而且還越燒越旺。那無情的烈火,彷佛隨時會將之季的內在燃燒殆盡。

──那也無所謂。

就讓自己此生懷抱著懊惱與仇恨,帶著滿腔的烈焰活下去吧。

或許這就是千里當初所說的決心也說不定。

驀然間,之季又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那動作有些輕柔,亦有些畏縮。

他轉過了頭。

但是這一次,之季並沒有看見小明。他心裡明白,從今爾後,小明不會再出現了。驀然間,他聽見了雀鳥的振翅聲。

當小明的幽魂飛渡了大海,到達了那遙遠的神宮,終有一天將會重獲新生吧。之季閉上了雙眼,眼皮的內側彷佛能看見黑夜中的滿天星辰,冰冷卻又充滿暖意的星光,緩緩滲入了自己的胸口。

那小小的光芒是如此冷冽,如此黯淡,彷佛隨時都有可能熄滅,卻又從不曾消失。

當之季再度睜開雙眼時。

「之季……」

壽雪赫然就站在自己眼前。

壽雪急急忙忙地爬下斜坡,內心正為了白雷與之季的對峙而忐忑不安。尤其是當她瞥見白雷將手中的黑刀拋向之季時,更是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為什麼白雷要這麼做。

目前看來,白雷似乎沒有加害之季的意思,但之季就很難說了……壽雪想要仔細觀察之季的舉動,卻因為腳下的斜坡太過崎嶇難行,實在沒有辦法分神細看。所幸在紅褐色的巖滓之間偶有裸露的石面,自己只能儘量找石面下腳,一步一步地往下移動。

這座山的地質似乎以岩石為主,像這樣的巖山有著容易排水的優點,同時也容易造成地下水大量囤積。當地下水湧出地面,就會形成灌溉山麓地帶的湧泉。

「我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殺你。」

之季的一句話,再度讓壽雪心中一凜。她緩緩爬下斜坡,同時仔細聆聽著兩人的對話。

──原來之季……

當壽雪抵達了兩人所站的台地時,陡然望見小明就站在之季的背後。其身影越來越淡,宛如與背景融合在一起,終於消失無蹤。就在小明消失的同時,不知何處傳來了振翅聲。

──但願小明能夠順利飛渡幽宮,重新獲得生命。

壽雪暗自祝禱,同時走向之季。之季見到了她,驚訝中竟帶著三分泰然,彷佛早已預期壽雪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

「烏妃娘娘……」

「小明已赴極樂。」

之季淡淡一笑,神情帶著幾分欣慰及幾分寂寥。

壽雪轉頭望向白雷。白雷的表情依然帶著一股煞氣,雙眼直視著他方,完全不把烏妃放在眼裡。

「白雷……」

壽雪朝之季手上的黑刀瞥了一眼,不明白他的企圖,心中暗自警惕。

「汝輕與黑刀,是何用意?」

「你不想要嗎?」白雷反問。

「吾知鰲神以阿俞拉、衣斯哈性命要脅,汝今與吾黑刀,豈非陷兩人於險地?」

「你這個人真是太老實了。」

白雷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無法理解的反而是你為什麼會相信那東西說的話。」

「……唔……」

壽雪心中暗忖,已明白雷其意。就算乖乖聽話,也沒有辦法保證鰲神會放過阿俞拉及衣斯哈。

「既是如此……」

壽雪一句話尚未說完,忽然頭頂上傳來了說話聲。

「白雷,爾果與我心意相通。」

那是屬於女孩子的聲音。壽雪抬頭一看,當初曾有一面之緣的小女孩,也正低頭看著自己。隱娘……不,阿俞拉!

此刻阿俞拉的臉上絲毫不帶感情,瞳孔有如兩個漆黑的深穴。

「你是……」

白雷咂了個嘴,說道:「鰲神!」

壽雪聽白雷這麼說,心裡吃了一驚,仔細打量眼前的小女孩。

「為什麼……這裡明明離大海相當遙遠,而且完全沒有水源!」

白雷厲聲大喊。即便在面對之季及壽雪時,他亦從不曾表現出如此驚惶失措。

阿俞拉嗤嗤一笑,說道:

「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欲掌控此女,必得有水在側,只是其一。此地乃我千年前大戰之地,向為我所熟知,彼時樂宮海神亦怒而噴火,此乃其二。」

阿俞拉的肉身似乎已完全受鰲神控制。鰲神藉著她的口,以其聲音說道:

「此處峽谷,曩日曾有水流,因海神噴火而枯涸。」

「既然已經枯涸……」

壽雪正專心聆聽白雷與鰲神的對話,猛然一回過神來,竟看見羽衣就站在自己身旁。

羽衣是鰲神的「使部」。此刻他身上依然穿著宦官服色,與當初擔任寶物庫管理者時並無二致。

「羽……!」

「此亦鰲神所望!」

羽衣這句話一說完,輕輕巧巧地從之季的手中奪過黑刀。阿俞拉尖聲大笑,壽雪猛然感覺到一股熱流自身體內側向外噴發。

「羽衣!」

那是烏。強烈的怒火讓她的力量瞬間炸裂,朝著羽衣的方向湧出。但是羽衣一個縱身,竟然像羽毛一樣輕盈地在崖壁上彈跳。

羽衣原本所站位置後方的岩石驟然爆裂開來,就連周圍的岩石壁面也出現了大量裂縫。

笑聲自頭頂落下,正是那鰲神發出了訕笑。

羽衣跳到了他的身邊,手中捧著那把黑刀。

「烏!千年不見,爾依舊魯莽似此!」

巖壁上的龜裂處隱隱滲出水氣,轉眼之間竟有水汩汩流出。

「娘娘!」溫螢趕緊拉扯壽雪的手腕。

同時淡海也焦急地大喊:「是地下水!要噴發了!」

「爾終究非我敵手!」阿俞拉以勝券在握的口吻說道。

就在這時,巖壁猛然碎裂,大量的泉水自內側激射而出。下一瞬間,四處的壁面不斷地噴發出泉水。岩石排水性能良好,正意味著內部可能積蓄了大量的水……當初爬下斜坡時,壽雪早已想到了這一點。

──一千年前因火山噴發而乾涸的水脈,如今再度因火山噴發而湧出。

溫螢拉著壽雪的手,匆忙想要爬上斜坡,但已經太遲了。轟隆聲響起,巖壁徹底碎裂,大量的泉水以排山倒海般的氣勢朝眾人襲來。

壽雪的身體就這麼沒入了洪流之中。

賀州雖然到了冬天也會下雪,但通常只有山頂才會發生積雪的現象。雪片一旦落在地上,馬上就會融化,因此下雪與下雨並沒有太大分別。然而這裡的雪卻是截然不同,因為溫度太低的關係,這裡的雪都像棉花一樣又輕又柔,飄落在地上並不會消融,反而會逐漸堆疊在一起。明明冷入骨髓,那軟綿綿的白雪卻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這一天,亙一直待在有奚族長準備的房間裡。到了深夜時分,聶透過僕人傳話,將亙叫了出來。

「我本來以為你至少要考慮一晚,沒想到這麼快就決定了?」亙笑著說道。

聶的臉上卻是毫無笑意,只是默默轉身,走回自己的家中。亙跟在聶的身後,只見周圍雖然夜色極深,高高堆起的白雪卻看起來清晰可辨。大雪持續下個不停,完全沒有止歇的跡象,兩人的鞋印轉眼間已被積雪覆蓋。風勢越來越強勁,刮在臉上隱隱生疼。

「說吧。」

聶進入了倉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亙則是走到木頭地板處坐下。風吹得門板不斷髮出嘎吱聲響。灶內還燒著火,整個房間依舊相當暖和,或許聶每天都要做工直到深夜吧。

「說起來也不復雜,其實只要想辦法讓你偷偷溜下山,而且讓族人不追趕你就行了。」

「正因為做不到這種事,所以我依然還在這個地方。」

「我們必須製造混亂,只要局面亂到沒有人有空留意你的行蹤,那就成功了。」

「混亂……?」

「要製造混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縱火。但只是發生火災還不夠,還必須驚動官府,才能讓族長疲於奔命。倘若能夠引來府兵,那就更好了。發生的混亂越大,族人們越有可能必須東奔西走,到處向人解釋,忙得不可開交。等到生活恢復平靜的時候,你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要驚動官府,可是得鬧出天大的事情。」

「沒錯,正是要鬧出天大的事情。」

聶滿臉狐疑地皺眉說道:

「在這種深山裡,怎麼可能鬧出能夠驚動官府的大事?」

「當然可能。」

亙笑著說道。

「包在我身上。」

「什麼意思?」

「我叫沙那賣亙……你知道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的消息嗎?」

「唔……我想起來了,聽說有兩位妃子都懷孕,族裡的老人家還為此興奮得不得了。」

「沒錯,其中一個妃子是我的妹妹。」

聶錯愕地瞪大了眼睛。這是亙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驚訝的神情。

「哈哈,你一定嚇了一跳吧?不過我沒有辦法向你證明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有過所(注:身分證明文件。),但你應該不知道那妃子的姓名,所以沒有意義。其實是不是真的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你不需要確認這種事,那是官府的工作。」

「……我還是不明白你想表達什麼。」

「這麼說好了,假如發生火災時,我被人用刀子捅了,身受重傷。族人必定會趕緊下山找大夫,同時向州院通報,說皇帝妃子的哥哥在暴動中遇襲。這時州院一定會派官差前來確認狀況,我當然會向官差解釋這只是單純的意外事故,並不是什麼暴動,但是在釐清真相之前,至少會亂上好一陣子。」

──既然沒有辦法煽動叛亂,那也無妨,根本不需要真正發生叛亂。

只要發生「疑似叛亂的騷動」,便已綽綽有餘。當官差前來查問時,會發現皇帝妃子的兄長遭人刺傷,這時自己只要一口咬定這些人想要謀反,州院絕對不敢輕忽此事。真相沒有辦法在短時間之內釐清,京師必然會先接獲通報。這麼一來,朝廷應該會為了保險起見,在事情鬧大之前下令處死欒朝遺孤。

聶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

「……那個下山向州院通報的人就是我?」

亙點了點頭。

「通報完之後,你就可以直接逃走。如何,是不是很簡單?」

「真的能這麼順利嗎?」

「細節上或許會有些出入,但光是發生火災及我遭人刺傷,肯定就夠混亂了。你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趁亂逃走。」

聶歪著頭說道:

「你真的會被刺傷?還是隻是裝裝樣子?」

「想要把事情鬧大,就得玩真的,請你真的刺我一刀。」

「我動手?」

「不然還有誰?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只能自己刺自己了,那可就麻煩得多。」

亙笑著說道,而聶則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你害怕了嗎?」

「倒也不是害怕,我只是不明白,這對你有害無益,不是嗎?」

亙忽然一臉嚴肅地說道:

「是啊……真的是有害無益……」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因為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亙將臉轉向一旁。驀然間,門口傳來了鼕鼕聲響。亙原本以為又是大雪刮在門上,卻見聶站了起來。似乎是真的有人在敲門。

聶還沒走到門口,門板竟已被人拉開。慈惠二話不說走了進來,只見他滿身雪粉,臉色相當難看。

亙嚇得站了起來,慈惠撥去頭上及肩上的雪粉,先是瞪了亙一眼,接著轉頭望向聶。

「你是那個賣鹽的……」聶皺起了眉頭,一時摸不著頭腦。

慈惠對著他說道:

「聶兄弟,你妹妹跑去告訴皙兄弟,說你跟那來作客的商人鬼鬼祟祟,似乎不太對勁,她很為你擔心。」

聶尷尬地將頭別向一邊,亙則暗自咂了個嘴。那個妹妹實在太膽小,早知道應該先想辦法將她支開。

「你鬧夠了沒有?」

慈惠對著亙斥責道:

「別把什麼都不知道的局外人扯進來。」

「我是在幫忙他,可不是我把他扯進來。」

「你跟我來。」

慈惠忽然一把抓住了亙的衣襟,將亙拖出倉房。亙的體格並不算瘦弱,卻是毫無反抗能力。一個老人竟然能有如此膂力,令亙大為吃驚。

──沒想到這老人的一身蠻力竟然大到這種程度!

難道每個鹽商都像他這樣力大無窮嗎?應該不可能吧?

「放開我!」

外頭正颳著大風雪,亙才一張口,便感覺大量的雪灌進了嘴裡。亙只好伸手亂揮,驀然間,拳頭不知擊中了什麼,只聽見一聲悶響,揪住自己衣襟的力道同時減弱了。剛剛那一拳,似乎是打在慈惠的臉上。亙趁機掙脫,朝倉房的方向退了兩步。

慈惠則捂著自己的鼻子,也不知是否已因此而受創。

「慈惠前輩,我……」

「你還記得老夫說過的話嗎?」

──老夫絕對不會讓你白白送命。不管你在暗中計劃什麼,老夫一定會阻止你,聽清楚了嗎?

當初慈惠的話迴盪在耳畔。

「所以,老夫來阻止你了。」

慈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亙。亙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老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亙驀然感覺胸口有股熱流往上竄升,忍不住緊緊咬住了嘴唇。

自門內透出的燈火,讓周圍稍微變得明亮了些。

隱約可看見皙與聶的妹妹在主屋附近並肩而立。

「你們先進主屋去。」慈惠朝著他們說道。

兩人點了點頭,轉身走向主屋,然而卻又同時停下了腳步。

他們望著倉房方向,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聶哥!」

皙縱聲大喊,同時少女發出了尖叫聲。亙轉頭一看,倉房內竟透著異樣的火光。

倉房燒起來了。

灶裡的柴薪都被人拖了出來,散落在地上的木屑都被火舌吞噬,紡車及上頭的絲線也都著了火。倉房裡幾乎每一樣東西都是易燃物,使得火勢迅速地蔓延開來。聶背對著火光,正將刨刀等工具收集起來,放進布包裡。

縱火之人正是聶。

少女嚇得癱坐在雪地上,皙在一旁將她扶住。聶慢條斯理地走出倉房,手中握著一把刨刀。那刨刀在火光中熠熠發亮。

聶猛然朝亙的方向疾奔而來,只見他以雙手緊握那刨刀,刀尖朝前,舉在腰際附近。就在這個瞬間,亙醒悟了聶的意圖,全身僵立不動。

聶決定執行亙所建議的計劃。或許他認為一旦錯過這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下山了吧。

慫恿聶這麼做的人,正是亙自己。亙的腦袋已對接下來的事情有所覺悟,儘管心裡有一道聲音正在大喊著「快逃」,但身體有如凍結了一般,完全動彈不得。

「你這傻子!」

亙聽見了慈惠的怒吼聲,緊接著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撞開數尺。聶手中刨刀在雪中閃過駭人的鋒芒,同時大量的鮮血飛濺而出,灑落在雪地上。

刨刀插在慈惠的側腹部,慈惠按著傷口,跪倒在地上。

「……慈惠前輩!」

亙如此大喊,聲音卻連自己也聽不清楚。只能一邊喘息,一邊蹲在慈惠的身旁。慈惠已無法說話,只能不住呻吟。

聶一個翻身,在雪地上狂奔離去,轉眼間已不見蹤影。皙與少女緊緊相擁,兩人都坐倒在地上,各自張大了口,臉上毫無血色。亙看到這一幕,陡然恢復了冷靜。在這種危急關頭,絕不能有半分遲疑。

「快來幫忙!把他搬進最近的屋子裡!」

亙一邊抬起慈惠的手臂,一邊朝皙說道。

皙早嚇得臉色蒼白,還是連連點頭,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少女正捂著臉哭泣。

「……不用了,老夫沒事。」

慈惠揮揮手,一面呻吟一面說道:「只是劃破了一點肚皮,流了點血,不礙事。重要的是救火……族人們應該都被吸引出來了,快帶他們救火。」

正如同慈惠所言,家家戶戶都有人匆忙衝出,朝著這裡奔來。

「皙兄弟,快去告訴族長,說這裡失火了。不用去追趕那木地師,反正風雪這麼大,他跑不了多遠。」

「啊……是!」

皙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

「慈惠前輩……」亙喊道。雖然慈惠說不礙事,但亙壓根不相信。

「我們得快離開這裡。亙兄弟,你幫個忙,扶老夫回有昃……」

「你在說什麼傻話?風雪這麼大,你身上帶傷,如何回有昃?」

果然慈惠的傷並不輕,無人攙扶已無法行走。

「總之不能逗留在這裡。要是被人知道老夫遭有奚族人刺傷,事情會變得相當麻煩。」

「……」

亙正是為了惹出麻煩,才教唆那個木地師幹出這種事。只是沒想到最後受傷的不是自己,而是慈惠。

「從前面那裡下坡,繞到聚落的入口處。我們剛來的時候,不是遇到一老翁嗎?那老翁的住處就在那附近,憑他的能耐,一定有辦法幫助我們。」

亙緊咬嘴唇,扶起了慈惠邁步而行。在這大風大雪之中,要攙扶著身材高大的慈惠,走在積雪的山道上,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明明距離不遠,當抵達時,亙已累得宛如翻過了一座山頭。

老翁似乎也已察覺失火了,正神情緊張地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他一看見慈惠與亙,便顯得有些慌張,但慈惠隨即示意他不要聲張,老翁立刻會意,默默將兩人引進了家中。

屋子裡相當溫暖,讓亙感覺心情放鬆不少。老翁脫去慈惠的外衣,檢查他的傷口。

「幸好你身上穿著厚厚的小羊裘及毛織衣,讓你撿回一條命。何況你皮粗肉厚,這一刺沒有傷及內臟,只是一些皮肉損傷。雖然會有些疼痛,但性命無憂。」

老翁貌似有豐富的狩獵經驗,對治療傷口相當拿手。他從棚架上取出了一隻小瓶子,裡頭是顏色像麥芽糖的油膏狀物。一問之下,原來是馬油。老翁將馬油塗在慈惠的傷口上,並纏上布條,讓慈惠躺在床鋪休息。接著老翁將鍋子拿到灶上,煮起了藥湯,整間屋子登時滿是藥材的獨特氣味。

「羊舌老爺沒事,明天他大概就能下床行走了。」

「嗯……」亙心中半信半疑,坐在慈惠的身邊,觀察他的氣色。或許是因為大量失血的關係,他的臉孔極為蒼白,沒有半分血色,有如病入膏肓之人。

「幹鹽商這行,受傷是家常便飯,遇上盜賊也不是奇事,這點小傷我還不看在眼裡。」慈惠閉著眼睛緩緩說道。

亙不由得垂下了頭。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代替我挨那一刀?那明明是我自願的下場……」

「你不是自願的。」

或許是因為傷口疼痛的關係,慈惠的聲音異常虛弱。才說完這句話,他已不住喘息。

「抱歉,我不應該和你說話,你別再開口了。」亙如此說道。

慈惠卻還是繼續說道:「你絕對不是自願的……絕對不是。」

慈惠不斷重複著相同的話語。亙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手掌抵著額頭。

「你一直想要逃走。老夫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其實你非常想要逃走。」

「不可能……」

「是真的……既然你想要逃走,為什麼不這麼做呢?你已經很努力了,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來吧,逃到老夫這裡來,老夫身邊剛好缺一個接班人。」

亙以雙手捂住了臉,將額頭埋在棉被裡。掌心轉眼之間已經溼透,連被褥也溼了一大片。慈惠以他那巨大的手掌輕撫著亙的頭頂。驀然間,亙想到父親幾乎從來不曾摸過自己,更遑論這般溫情的舉動。

慈惠的手掌從亙的頭部輕輕撫摸到背部。亙並沒有抬起頭來,只是默然感受著背上那隻大手所傳來的溫暖。

這場火最後只燒掉了一間倉房就被撲滅了。因為風雪太大,聶很快就被抓了回來。有奚族長給他的懲罰,是下令將他逐出聚落。

老翁說得沒錯,慈惠到了隔天已能正常行走。數天之後,亙跟隨著慈惠下了山。

亙並沒有返回賀州,而是隨著慈惠前往瞭解州。

亙這一生再也不曾踏入賀州一步。

晨在賀州的港口下了船。原本心中早已下定決心,絕對不會再回到這塊土地,沒想到短短几天之後,竟然又回來了……但是晨告訴自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晨直接前往了沙那賣家的宅邸,此時的自己,在賀州已經沒有其他任何想去之處。

穿過了大門,便看見僕人匆匆忙忙地奔了過來。

晨說道:「不用招呼我。爹在嗎?我有急事。」

「回來得真快。」

朝陽從後堂走了出來。

「聽說界島的海底火山噴發了?」

朝陽的態度竟然絲毫沒有改變。晨雖然明白父親就是這樣的人,卻也不禁有些失望。

「是的,港口亂成了一團。這件事已傳入陛下的耳裡,刺史正忙著處理問題,但要讓船隻恢復航行恐怕沒那麼快。」

「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也沒辦法打探界島上的狀況吧?界島的港口全數停擺,想必會對貿易造成相當大的打擊……」

「從目前已知的消息來看,火山噴發並沒有對界島造成太嚴重的傷害。」

「嗯。」朝陽點了點頭,接著以眼神示意,要晨前往大廳堂說話。晨於是跟隨著朝陽穿過鋪著磚塊的中庭,進入了正面的後堂。

那是整座宅邸裡最大的房間,地上鋪著略帶青色的灰色磚塊。不管是那青灰色的磚塊,還是黑褐色的槅扇窗,都相當符合沙那賣一族的風格。當然那意思並不是過於寒酸樸素。雖然沒有過多裝飾,但磚塊及木材都是使用最高級品,這正是沙那賣一族的風格特色所在。

朝陽走到矮凳處坐下,晨也走到父親的對面就坐。

「你說有急事,到底是什麼事?」

向來不喜歡說閒話的朝陽,一坐下便這麼問道。

晨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朝陽的臉。仔細想想,或許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直視父親的臉孔。父親的相貌雖然有一股精悍之氣,卻帶了三分陰鬱與三分風霜。

朝陽皺起眉頭,喊了一聲「晨」。

「……我回來傳達陛下的旨意。」

「陛下的旨意?」朝陽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狐疑。

「什麼意思?你怎麼會有機會接到陛下的旨意?」

「在皐州的港口……陛下希望爹退隱蟄居。」

朝陽眨了眨眼睛,雙眸中彷佛同時存在著陰沉與炙熱兩種情緒。

「噢……」

朝陽只是應了這麼一聲,接著便眯起雙眼,彷佛想要看出晨說的話是真是假。

「陛下說……只要爹答應退隱蟄居,就不問罪於沙那賣一族。」

「……原來如此。」朝陽抬頭仰望天花板。

直到此刻,晨仍完全猜不出父親的心裡在想著什麼。

「爹,陛下或許是看在晚霞有孕的分上,處分已十分寬容,所以……」

晨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朝陽竟哈哈大笑,肩膀亦隨之上下顫動搖擺。

「爹!」

「晨,看來你根本沒有搞清楚陛下的意思。」

「……什麼?」

「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惜就是太耿直了,就跟杳一樣……」

晨霎時感覺一股熱流自咽喉往上竄,胸腹之間卻有一股涼意。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晨自己也說不上來。

杳是朝陽的妹妹,同時亦是晨的親生母親。

「如果今後想要跟在陛下的身邊辦事,你必須學會陰險與狡詐,就像陛下一樣。」

「爹……你這麼說對陛下太不敬了。」

「說得好聽一點,那叫冷酷無情。你一定要記住,陛下是個英明且冷酷無情的人。」

晨心中惱怒,瞪著父親朝陽說道:「那麼爹究竟接不接旨,還請說個明白。」

朝陽微微一笑,說道:「我當然接。你可回稟陛下,就說朝陽接旨了。」

晨這才稍微鬆了口氣。沒想到父親竟如此輕易就答應放下權力,這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你不打算繼承沙那賣當家,是嗎?」

就在晨稍微鬆懈的時候,父親突然問出了這句話。

晨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好先調勻呼吸,才凝視著朝陽說道:

「……我打算把沙那賣家族交給亙或亮帶領。」

「好。」

朝陽也不反對,只淡淡應了這麼一句。晨不禁感到有些納悶,不明白父親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吧……」

朝陽低聲咕噥。

「沙那賣家族……註定將會覆滅。」

「爹,你說這是什麼話?」

晨瞪著眼說道:「陛下讓爹退隱,正是為了保住沙那賣家族。」

「不是現在,是未來。」

「……」

「既然是註定之事,那也沒有辦法。」

朝陽那達觀的態度,令晨感到百思不解。這麼多年來,沙那賣家族的安泰一直是父親的職責,也是父親的心願。

「……爹,你把晚霞送入後宮,是為了我嗎?」

朝陽看著晨,眼神似乎在說著「為何這麼問」。

「因為我是爹跟姑姑生下的孩子……所以爹希望我在京師出人頭地?」

「陛下這麼告訴你?」

「不是……」

這是晨在船上自己產生的念頭。照理來說,朝陽如果真的只追求沙那賣家族的安泰,應該會選擇儘量不接近中央朝廷。

「這個嘛……」朝陽的口氣彷佛在說著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我不曾這麼想過。當時我認為這麼做對沙那賣家族有利,沒想到……」

朝陽驀然嗤嗤一笑。

「事後回想起來,那真是天大的錯誤。沙那賣其實是毀在我的手裡。」

父親的笑容讓晨感到背脊發涼。

「爹……你該不會是……打從一開始就想要毀掉沙那賣家族吧?」

朝陽臉上的微笑驟然消失。他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站起身。

「爹……」

「快回京師去吧,你還得向陛下覆命才行……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朝陽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接著便轉身走向隔壁的房間,那是他自己的私人寢室。

「……爹,我走了。」

晨最後一次望著朝陽的背影,接著起身走出廳堂,離開了宅邸,朝著港口的方向邁開大步,一次都不曾回頭。

朝陽走進私人寢室後,從櫥櫃裡取出一隻小小的盒子,放在了桌上。那是隻漆盒,上頭沒有任何圖紋或裝飾。朝陽打開盒蓋,只見裡頭擺著好幾只瓷盒,大小皆各不相同。他從中取出一隻,揣入懷中。

朝陽走出廳堂,進入了廚房,朝著正忙碌工作的僕人喊了一聲,吩咐以灶裡的火點了一座燭台。接著便拿著燭台出了宅邸後門,走向桑樹林後方的山坡。那裡有一座屋宅,是從前杳在生下晨之前的住處。如今雖然已無人居住,但朝陽平時吩咐下人細心打掃,維持著乾淨整潔。

進了庭門之後,朝陽穿過中庭,直入廳堂。這座屋宅的結構與沙那賣的主宅大同小異,只是房間數量少了些,而且裝飾得較為華麗。朝陽腳下踏的是雕花裝飾的花磚,此刻,他正望著天花板的彩色花卉圖紋出神。

杳生前很喜歡花,每年一到春天,賀州總是會盛開滿山遍野的花朵,摘花是杳最大的興趣。朝陽總是陪伴在杳的身邊,注視著杳開開心心摘花的身影。

朝陽拿著燭台,仔細觀察屋宅的每個角落。即使到了今天,屋宅裡似乎依然殘留著杳那花香般的氣息。

在朝陽的心中,杳永遠是最美、最高貴的瑰寶。

──如果當年能夠遇上那烏妃的話……

在朝陽及杳年輕的時候,如果能邂逅壽雪,或許便有機會破壞那受到詛咒的神寶,杳也不必落得年輕夭折的下場。

當然事到如今,這已經是毫無意義的夢幻泡影。

正因為無法實現,朝陽才對烏妃恨之入骨。

朝陽起身,微微一笑後,便將燭台的火焰向前傾斜,湊向了簾帳。火舌迅速沿著那帳子向上竄燒,不過須臾之間,眼前已是一片火光。朝陽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而後進入了下一間房間,接著再下一間。在每一間房間裡,朝陽都做了相同的舉動。

終於,他來到最後一間房間,也就是杳的寢室。朝陽坐在床邊,久無人使用的床鋪上依然鋪著被褥,被褥上的百花刺繡與當年毫無不同。

朝陽放下了燭台,輕輕撫摸著那刺繡。

他耳中聽見了火苗的爆裂聲,鼻中亦竄入了木材燃燒的臭氣,濃煙在眼前迅速地擴散。

朝陽從懷裡取出了瓷盒後,打開了盒蓋,裡頭裝著一顆貌似種子的黑色藥丸。那是當年沙那賣一族從卡卡密渡海移居至霄時,一併帶過來的毒藥。

朝陽作為一名領導者,心裡非常清楚,居上位者以那樣的方式下令「退隱蟄居」,其實是在暗示讓他「自我了斷」。

高峻故意讓晨回來傳達這句話,其用意也是為了逼迫朝陽屈服。朝陽為了守住晨的性命,非得接旨不可。

朝陽清楚地感受到了高峻的冷酷無情,然而這也正是朝陽欣賞他的最大原因。

房間裡的煙霧越來越濃了。

朝陽在被褥上也點起了火,百花刺繡逐漸遭火焰吞噬,散發出了焦臭味。

那花叫什麼名堂來著?天花板上的花卉呢?花磚上的雕花呢?朝陽已全部記不得了……

「杳……」

朝陽呢喃著妹妹的名字,將毒藥放入了口中。

火光猛然一閃,整張床便這樣沒入了火海之中。

直到抵達港口時,晨才回頭望了一眼。這應該是此生最後一次看見沙那賣的宅邸了吧。

一縷若有似無的煙霧,正自宅邸的後山裊裊上升,宛如在風中搖曳的披帛,逐漸與藍天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