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圓滿離婚新試煉!?

第五章 夢中所見

第六卷 圓滿離婚新試煉!?  第五章 夢中所見

 

 

 

 『尤安,尤安,能否幫幫母親呢。母妃現在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呀。』

 『殿下,作為同時擁有無比榮耀的皇室血統和歷史悠久的羅什血脈的人,您必須要選擇一條理所當然的道路。就算有什麼萬一,我們也有自己的考慮……剩下的,不用說您也能明白吧?』

 母親高亢又嗲聲嗲氣的懇求。舅父盛氣凌人的逼迫。最後,是老管家令人困惑的諫言。

 『尤安殿下,還請您千萬,仔細地考慮一下。當然,無論如何,老朽我都會服從您的決定……但聰明的殿下您一定明白。就算瓦澤塔的狀況再怎麼緊迫,也不能那麼輕易地答應妃殿下和您舅父他們的要求……』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你也好他也好,每個人都那麼隨心所欲。我和兄長他們不一樣。我……!)

 是的,沒錯。

 ——從以前開始,我就非常討厭優秀的哥哥們。

 大哥在笑容的面具下,不動聲色地評估著應該要成為『紫龍公』的自己。

 二哥效仿父親討厭教會,因此看不起在教會長大的弟弟,把自己當作發洩鬱憤的工具。

 三哥既沒有評估也沒有貶低自己。只是漠不關心。他的世界,與他在六兄弟中也出類拔萃的聰明才智相比,顯得極為狹隘——因為他的世界裡只有重要的同母弟弟和為了保護弟弟而設的箱庭,而箱庭的大門對所有人緊閉。

 從教會回到皇宮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哥哥們都維持著這樣的態度。因此,自己幾乎沒有主動和哥哥們說話的機會。

 『咦? 你討厭皇兄他們嗎?』

 兄弟中唯一能和他坦言相談的只有三哥的『重要的弟弟』。可能是因為年齡相仿,自己和他的關係特別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應該是三年前吧。他有一次突然造訪皇宮。

 聽說他似乎是來看望他的母妃的,而且等回到黑龍領之後他馬上要去科爾巴赫的東南部邊境赴任總督。

 『雖然我也沒怎麼跟伊古雷科皇兄說過話……但是我很喜歡吉爾皇兄喲。啊,對了,尤安,你知道嗎?他幾年前,還是個嚴厲並且沉默寡言的人,簡直就像是騙人的一樣。雖然現在有點脫線,但他真摯地走在自己想要前進的道路上這點是沒有變的。嗯,不過,克勞兄長對我來說是特別的,他之於我是亦兄亦父的存在。』

 『亦兄亦父? 那個有嗜虐興趣一肚子壞水的混蛋? 真虧你沒被他養成一副扭曲的性格啊。』

 『誒,說的真過分。他其實是個誠實的人喲。』

 拱門下,紅色和黃色的花朵映入眼簾,令人窒息的花香味撲鼻而來。皇宮的中庭,即將迎來山楂木月的五朔節,充滿了晚春的生機。

 (※注 山楂木之月,公曆5月13日~6月9日。)

 (※注 農曆五月一日被稱為『五朔節』(The Beltane Festival),它是歐洲春天裡最古老並且最重要的節日之一。據說,這個節日的名稱是從一個意為『明亮的聖潔的火』的凱爾特詞演變來的。節日旨在慶祝春天裡百花盛開的景象。這是慶祝土地豐收,牲畜豐產的時節。五朔節的主要傳統要素是火,它貫穿於節日的所有活動中,節日的名稱也源於此。

 女神在每年的這個時候換上白色衣服,頭戴五時令花卉編成的花環,以紗遮面。非基督教女神的這種裝扮表示年輕的女子即將成為母親。按照古老的風俗,在五朔節這一天選出一個少女做『五月女王』,為『五月女王』舉行加冕儀式,也是五朔節的活動之一。第五卷尾聲中的『月光少女貝爾緹娜』是『五月女王』的誤譯。)

 『哈啊,誠實啊。這個形容真是太新穎了。吉爾皇兄也好,克勞皇兄也好,我想如果把他們的肚子剖開的話,一定會發現裡面塞滿了瀝青……』

 『這點我也承認。』

 他咯咯地笑著,那與明亮清澈的南海同樣顏色的眼眸裡充滿了笑意。然後,他用與眼睛相稱的天真無邪的聲音,說了句截然相反的話:

 『……瀝青漆黑又粘稠,還帶有劇毒。但是塗了瀝青的路,比在裸露的泥土上好走得多。用牆石連接的話還可以築起堅固的堡壘。』

 『哈、?』

 『呃,我跟克勞大哥說了和剛才尤安說的一樣的話,他是這麼反駁我的。』

 『你居然跟本人說了啊!? 呃這什麼狗屁邏輯分明是強詞奪理!』

 見尤安目瞪口呆,帕魯拍著手大笑道:『果然你也這麼認為?』

 『但是——如果要用自身所擁有的瀝青來築百年之路,守千年之寨,那對於在路上行走或在寨中生活的人來說,不就是一種真摯和誠實嗎?』

 坦率,率真,直言不諱,這是帕魯的優點。

 『其實尤安也知道吉爾哥哥和克勞哥哥都很厲害吧? 所以私底下叫他們的名字的時候會加上“兄長”。但是,因為你不想承認,所以才不在他們面前這麼叫。不是嗎?』

 帕魯那時的話語,不知為何還留在自己的耳畔。

 尤安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旁邊,坐在那裡的,不知何時已經不是那個熟悉的同齡少年了,而是他的母親,一位有著少女般容貌的貴婦人。

 她搖曳著和三哥一樣濃密的暗色頭髮,低聲說道:

 『……呵呵,真是太棒了。你母親的孃家一定會給你所渴望的東西吧?』

 她一邊給他沏紅茶,一邊微笑著說,能夠為彼此著想的親子關係真是太棒了。

 『希望你的夢想能夠實現。』

 她將白魚般的指尖抵在嘴唇上,發出了一聲嗤笑。

 看到這一幕,他明白了。這個女人的心裡也有瀝青。那恐怕不是為了建立什麼而存在的,而是為了毀滅。

 ——啊啊真令人噁心,尤安厭惡地說道。

 黑檀木製的東方風格的腳架上面刻著葡萄藤和蜻蜓,打磨得像撒了蜜一樣。他粗魯地坐在上面。

 在早飯端上來之前,尤安一邊用刷子給兩頭獅子茉莉安和瑪赫梳毛,一邊重重地嘆了口氣。

 (雖然想不起來夢裡的內容,但總覺得睡得不好。是因為對那個奇怪的傭人說得太多了嗎?)

 他摸了摸茉莉安毛茸茸的脖子,它高興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停地用鬃毛蹭來蹭去。在它旁邊,弟弟瑪赫一臉羨慕地等著。看到這樣一幕,尤安心想,他們果然是貓的夥伴。

 和獅子們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間,夢境的印象漸漸淡薄了。就在這時——

 突然有人粗暴地敲門。是哪個傢伙一大清早就跑來了,這個疑問在緊接著傳來的大嗓門中得到了解答。

 「愚弟三號! 早上了喲該起床了喲! 是哥哥我喲!」

 「吵死了我知道了而且我也已經起床了! 我說啊吉爾。最起碼你先找個人傳過話再來吧,就算你只是個臨時的埃爾蘭特皇太子也……」

 面對尤安的怒斥,那個聲音颯爽地回應道:

 「哇哈哈哈!傳話? 誰會去做這種麻煩事! 身為弟弟,你應該事先察覺到尊敬的哥哥的行動才對吧! 連這種事都想不到的你,還真是個半吊子的小屁孩啊!」

 「你找的藉口也太不講理了吧!喂?」

 尤安氣得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一腳踢開了房門,只見一個梳著青灰色頭髮的英俊貴公子站在門口。吉爾福特大哥明明只要閉上嘴就是滿分,他不禁嘆息,然後發現吉爾福特的身後站著一位長期護衛他的面無表情的女性。

 (怎麼回事,這麼突然!)

 一張極度輕薄的優質羊皮紙擺在了被震住的尤安眼前。

 「哎呀,我突然來,是想趕緊給你看看這個。」

 「……這是、什麼?」

 比起內容,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下面的印章。

 守護寶冠的翼龍和司掌太陽神的月桂樹的指環。——這是他們的父親,埃爾蘭特帝國現任皇帝烏貝爾·潘德拉貢·埃爾蘭特的徽章。

 「我來到這座城後寄出了一封信,結果今天早上就收到了快馬回信。陛下非常憤慨。我想比起克勞,我更適合傳達……」

 吉爾福特的聲音尤安只聽到了一半。

 「……這到底算什麼啊。」

 看完文字後,尤安沙啞地低語道。顫抖的手指微微用力,羊皮紙的邊緣出現了褶皺。

 ——皇帝決定親自與尤奈亞正式結盟,全面支援尤奈亞與埃爾蘭特之間新商路的建設。此外,書中還用相當強烈的語句表達了對尤安獨斷專行、執意反對計劃的態度的嚴厲譴責,甚至表達了不惜根據情況進行處罰的意向。

 (父親大人嗎? 這到底算什麼呀,我一點風聲都沒聽說過。因為,為了觀察克勞哥哥的本領,您不是要靜觀其變一段時間嗎……!?)

 「你到底用了什麼魔法,在什麼時候拉攏了父皇,毒龍公!?」

 尤安咬緊嘴唇,用敵對國的蔑稱辱罵哥哥,吉爾福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無奈地聳了聳肩。

 「父皇為什麼突然改變了方針……你難道真的沒有一點頭緒嗎?」

 「你、……說什麼?」

 「不知道嗎? 那麼,就把答案的鑰匙交給你吧。你的舅父大人平安無事嗎?啊啊,還有梅伊烏王妃也……」

 「……嘶!!」

 長兄望著弟弟頓時僵住的臉,眯起眼睛「嗯」了一聲。

 「父親大人討厭結黨營私。舉個例子,治領受阻的皇子,差點被孃家當成傀儡……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恐怕難逃處罰吧。」

 「……!」

 吉爾福特隨口說出的話,讓尤安的肩膀劇烈顫抖。手裡的羊皮紙終於被揉成了一團。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就看你了。」

 吉爾福特從呆若木雞的尤安手中抽出羊皮紙,「哎呀,請不要這麼粗暴地對待,這可是給我的文件!」,他揚起單邊眉毛:「那句老話,怎麼說的來著?」

 「保護鳥巢不受毒蛇侵害的母鳥固然很優秀,但是讓雛鳥為了食物彼此互相殘殺的親鳥是愚蠢的。——誰都不想成為愚蠢的人啊。與君共勉。」

 那麼再會了! 兄長轉身離去,身後跟著一名女性護衛,她似乎有些擔心地回頭看了一眼尤安。

 吉爾福特離開後,尤安搖搖晃晃地回到房間中央,撲通一聲跌坐在床上。

 雖然他沒有做什麼劇烈的運動,但後背已經被溼漉漉的汗水浸溼了,心臟也在暴烈地跳動。

 「騙人的吧……!?」

 但是,剛才看到的父親的紋章,毫無疑問是真的。字也像是父親親自寫的。最重要的是,即使兄長再怎麼破天荒,也不可能偽造玉璽。

 那是父親的信函。

 優柔寡斷的尤安讓他大為不滿,叱責他應該全面為大商路構想提供協助,這等於是間接敕命。

 (這樣的話,羅什家就……)

 ——“我們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母親,舅父和表哥他們曾異口同聲地向他懇求。

 尤安對親族們驟變的態度感到厭煩,對不能拋棄他們的自己,對被他們的想法逐漸毒害的自己感到厭煩。

 更何況,與羅什侯爵家有關的『另一件事』,更讓他揪心不已。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父親大人到底掌握了多少我的秘密?不,該不會,他其實全都知道了!?)

 總而言之,處罰在所難免。

 (母親和叔父們可能會被肅清。那……默認這一切的管家安德魯會怎麼樣?還有,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紫龍領被廢除的話,紫龍城的人呢? 瓦澤達的人民會怎麼樣?)

 自己該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

 因為絕望,尤安感到腳下空蕩蕩的。

 僅僅是父親的一封信。想要保護的東西全都都從他的手中失去了,一瞬間,他的世界彷彿墜落到了地獄。

 (已經完蛋了。我已經受夠了,全部都討厭!! 為什麼我連這點力量都沒有。無論怎麼努力都是徒勞的,像我這樣的人什麼都保護不了嗎!?那樣的話,乾脆現在就在這裡、——)

 掛在牆上的自己的配劍。桌子上的水果刀。

 撕開的床單可以勒住脖子,對了——這裡本來就是四樓。也有相應的高度。

 就在他想到這裡的瞬間,巨大的聲音再次在房間裡響起。又有人在外面敲門。必須要快一點,尤安想。兩隻獅子擔心地抬頭望著茫然地盯著窗戶的他。

 「我……我……」

 尤安喃喃道。

 那句話沒有被任何人聽見,因此他也不會被任何人責備。話音溶解在安靜的房間的空氣中消失了。

 「怎麼樣,讓全埃爾蘭特都為之哭泣的,哥哥我的精彩表演!感動了嗎? 一定讓你感動不已了吧!」

 「……作為前幾天被人幹過類似的事的人,妾身很同情尤安大人。」

 小人得志! 面對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的吉爾福特,菲爾嘆了口氣。

 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現在,城堡的主人、吉爾福特和米澤爾卡都埋伏在尤安的房間前面。

 他們幾乎沒隔多久就回到了他的房間前,但尤安還是沒有回應的意思。

 (話說回來,那封偽造的『烏貝爾帝的信函』……)

 菲爾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個東西。

 羊皮紙,也就是薄到極限的羊皮。和普通的紙不同,墨水不容易滲到下面。

 在事先從父皇那裡收到的羊皮紙文書中,挑選出不再需要的部分,只留下紋章和簽名,小心翼翼地削去表面。然後,塗上松脂,恢復光澤,模仿筆跡,重新寫上『與尤奈亞結成合作關係』的全新內容,贗品就完成了。

 「妾身真沒想到夫君大人竟然能偽造令尊的筆跡……」

 「正因為是父子,筆跡偶爾會有些相似也沒什麼違和感吧?」

 「厚、厚顏無恥……!」

 就在剛才,作為證據的文書在菲爾眼前轉眼間就變成了灰燼,只留下皮革燒焦的氣味。

 「好了,現在是最後階段,那孩子閉門不出的時候,就是關鍵時刻。所謂趁熱打鐵,哥哥我覺得最好趁他混亂的時候,群起而為之,一氣呵成地把他打個落花流水。光在這裡乾等實在沒什麼意思。」

 「嗯,我也不想給他思考的機會。不過,用黑龍兵包圍威脅他是不可能的……現在,只要等作為外援的威壓要員一到,就撬開門鎖闖進去吧。」

 面對這兩個說話做事都很差勁的『哥哥』,菲爾抱起了頭。

 「那兩個人總是這副調調嗎?」

 菲爾小心翼翼地詢問米澤,「呃……」她的視線移開了。

 「據在下所知,從以前開始這兩位大人的目的意識都比較高。」

 原來如此。說話的藝術真高。

 (唔嗯……如果這是隻考慮我方情況的差勁作戰計劃的話,就算是為了商路,要我跟他們同流合汙還是有點困難。)

 菲爾為難地垂下眉尾。

 (胸口好痛啊。不過,尤安大人對自己現在的狀況是怎麼想的呢……如果不好好問出來,不管對他說什麼也不管用吧……)

 就在她悶悶不樂的時候,有人開口道:「這可真是,狼狽為奸的聚會啊。」

 「凱大人?」

 「是的,這裡是埃爾連鎖薩利塔,超短距離宅急便配送。」

 凱露出平常那副可疑的笑容,微微一笑,用指尖推了推眼鏡架,指了指站在他背後的人。

 「吾主,我已經將威壓要員請來了喲!」

 「……威壓要員什麼的,真是失禮啊……嘛,上次的事,人家也覺得自己辦砸了,否定不了啦。」

 高文按著太陽穴抵達後,克勞縮了縮脖子說:「只是開個玩笑。」(你小子也知道怕啊——by煙)。一旁的吉爾福特瞪大了他那雙天藍色的眼睛:

 「哦哦? 這位難道是……我還是初次和您見面,愚弟二號的客人,我記得您是紅髮惡……不對,是尤奈亞出身的吟遊詩人高文·赫勒爾德殿下吧?」

 「? 唉唉是這麼回事喲。啊啦,你是?」

 「哎喲哎喲,能見到您真是太榮幸了! 我是白龍公吉爾福特·格里弗雷·埃爾蘭特。在現在這個見過一面就是朋友,每天見上一面就是兄弟的時代,你親切地叫我吉爾哥哥也沒關係喲!」

 「好的,白龍公……呃誒誒! 對埃爾蘭特的皇太子殿下稱兄道弟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吧!? 話說回來,人家和你既不是義兄弟,年紀也比你大。」

 「沒關係喲!!」

 (力排眾議啊!)

 菲爾感到很沮喪。——不管是初次見面也好,對方是傳說中的原傭兵隊長也好,是一臉兇相的神職人員也好,這些因素都沒能妨礙到吉爾福特一如既往地放飛自我,讓高文大跌眼鏡。

 另一方面,克勞向凱發出指示:

 「……好了,現在正是時候。凱,把備用鑰匙給我。」

 「好嘞。」

 咔嗒咔嗒的沉悶聲響在走廊響起,厚重的橡木門被撬開了。房門的內側綁著一根木棒,這玩意兒千萬別損壞到值錢的木片拼花門板,菲爾一如既往地在奇怪的方向上感到擔心,但意外的是門很輕易地就被打開了。

 (尤安大人在……)

 菲爾環顧四周。風吹進來後,立刻映入眼簾的是敞開的窗戶。

 剎那間,她臉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了。

 (難、難道說,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我說夫君大人! 這哪裡是『巧妙地逼到絕境』啊!? 現在尤安大人根本就失去活下去的希……」

 然而,並非如此。

 發現撕碎的床單系在柱子上後,菲爾慌忙跑到窗戶邊。

 看到一個栗色頭髮的身影正從主棟向外奔去,菲爾叫道:。

 「呃、……唉唉唉!? 他逃跑了!?」

 「哦嚯,那孩子明明不太擅長活動身體,真是努力啊。不過光看逃跑的速度倒是和我差不多。」

 吉爾福特感慨地說道,與此同時,彷彿有一陣風從菲爾的兩側穿過,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在她吃驚地屏住呼吸時,米澤和高文已經躍出了窗框。

 ——順便一提,貴賓室在四樓。

 「……您逃得可真夠快的。」

 從高文和米澤的追蹤中,尤安使出吃奶的勁拼命逃跑。

 他從主棟跑到黑陽宮附近,在進入人跡罕至的舊狩獵場森林的極深處時,高文的手臂終於抓住了他。

 等到菲爾等人好不容易追上的時候,尤安的已經被高文和米澤從兩側制住了。

 「放開我,你們這兩個怪物!」

 「我不是怪物。是白龍公的直屬護衛。平時潛伏在天花板上……」

 「這我當然知道你這個笨蛋!」

 兩頭獅子在周圍徘徊。它們雖然很在意主人為難的樣子,但大概因為主人被抓住了,所以投鼠忌器吧。

 「那你們倒是說我能怎麼辦!」

 尤安自暴自棄地怒吼道:

 「為了瓦澤塔,為了我自己的夢想,明明我就只有服從羅什家這一條路!」

 (果然,夫君大人說的沒錯。)

 菲爾皺起眉頭。她回想起剛才聽到的有關他的『內情』。

 ——尤安的瓦澤塔領是畜牧業發達的地區。

 在動物領域造詣頗深、熱衷於研究的他,正要展開更廣泛的事業。就在這關鍵時候,境內發生了家畜傳染病。

 特別是作為瓦澤塔畜牧業主力的牛和馬,在這個冬天損失慘重。

 尤安喃喃自語:

 「……本來就因為家畜的數量減少,領內財政空虛,一年前和尤奈亞的戰爭中,軍隊的徵用就是壓倒瓦澤塔的最後一根稻草。」

 將預算分配給新事業的紫龍領,很快陷入了財政困難。這時伸出援手的是羅什侯爵家。

 「在羅什侯爵家的幫助下,你總算度過了危機,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你才站在了無法反抗的立場上。你突然變成徹頭徹尾的反尤奈亞派,就是因為這個吧?我的話有錯嗎?」

 聽到克勞的指摘,尤安咬住嘴唇。是說中了吧。

 作為被委以重任的『紫龍公』,就算是母親的孃家,一旦成為了某個貴族的傀儡,皇帝就絕不會放過他。當然,羅什家會以過度干涉的罪名被問責,尤安在得到羅什家支援的同時也失去了瓦澤塔領主的地位。

 「然後呢? 靠羅什家的融資起死回生,現在的瓦澤塔應該一帆風順吧?不是嗎?」

 「那是……」

 「現在輪到你回報羅什家了,在他們咄咄逼人讓你回報的情況下,你們之間就只剩下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了。不是嗎?」

 這是下策,克勞斷定道。

 尤安似乎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癱軟地垂著頭。

 「……你懂什麼?」

 冷不丁,尤安喃喃自語道。

 「儘管是這樣,我也還是無法捨棄啊。對你們的自卑感也好,想要報答羅什家的想法也好! 還有沉重的羅什家的期待,所有的領民,想要在我這一代讓瓦澤塔繁榮的夢想……」

 他痛苦地呻吟著,咳嗽起來。克勞不解地皺起眉頭:

 「等等,尤安? 你的臉色好難看。」

 「我已經厭倦了。明明、把所有的一切、都拋棄掉,毀滅掉就好了……」

 菲爾倒吸了一口涼氣。

 (誒? 總覺得,最後一句——聲音聽起來有些混濁。)

 菲爾覺得尤安的眼睛裡隱約帶著紅色的光芒。這光芒好像在哪裡見過。

 比方說。

 就像在迪卡路看到的亂舞的紅蝶,以及藏在木箱裡的夕輝晶一樣。

 在想起來的瞬間,菲爾感到一陣膽怯。有不祥的預感。

 「夫君大人、小心……!」

 菲爾不由得尖叫了起來。

 就在這時。

 守在尤安身邊的兩頭獅子——茉莉安和瑪赫,身體嚇人地痙攣起來。

 用從未發出過的咆哮代替悲鳴,兩頭獅子同時蹲在地上。在那之後,它們的後背發出吱吱的響聲。

 四肢長出青黑色的鱗片,身體隆起。鬃毛後面的骨頭像犄角一樣突出,血盆大口中長出的獠牙寒光可鑑。

 (這、這是什麼情況……!?)

 兩頭獅子撲向分別抓住尤安雙臂高文和米澤。與反射性地跳躍後退的二人對峙的,是長著鋼鐵般的爪牙,連大塊頭的高文都要仰視的巨大的『某種生物』。

 茉莉安和瑪赫——變成了只有金黃色的皮毛還和原先一樣的異形怪物。

 「……騙人的吧!?」

 (偏偏是在這樣的森林裡,還是黑龍兵又不在的時候……!)

 一邊懷疑自己眼中看到的光景,菲爾倒吸了一口涼氣。

 克勞把畏縮的菲爾推到身後,嘴裡嘟囔道:

 「和格沃丹的事件一樣——是咒毒『無隱之月』嗎?……絕對不要殺掉獅子們!恐怕,這些傢伙的生命和尤安是連在一起的。」

 (※注 此處咒毒的譯名為『無隱之月』,意為不會升落,沒有盈虧,永遠高懸的月亮,第二章的『隱跡之月』為誤譯)

 「唉、……咒毒!? 導致的嗎!?」

 「是的,據說是獸類舔舐了被下了咒毒的人的血液後,對『宿主』的絕望做出反應,繼而變成可怕兇暴的樣子。」

 克勞的話讓菲爾猛然想起。

 (混雜著咒毒的血……啊!)

 前幾天,兩頭獅子都舔了在森林裡受傷的尤安的血。就是那個時候啊。

 「不要殺了它們,別提強人所難的要求。上次那個讓人家中招的叫『不眠之蝶』的玩意兒也很過分。咒毒,盡是些惡趣味的東西呢。」

 高文手持聖杖,一頭獅子——從大小來看,應該是哥哥茉莉安撲了過來。他一紙之隔的距離閃開,朝怪物的後腦勺打了過去。但是……

 「唔、好硬!」

 “乓”的一聲巨響響起,鋼鐵製的聖杖劇烈顫抖。緊接著,凱從袖子裡拿出一根細細的金屬線——那是被稱為鋼絲的暗器,纏繞在獅子的前肢上。

 「喏、哇,就算樂觀如我現在也有點要處於劣勢的預感!」

 拉著鋼絲的凱被拖得像是在踩風箱一樣,踏著很大的步子一步步靠近。東方的暗器可以輕易地切斷大樹的樹幹,但只聽“噗”的一聲就被切斷了。

 「這惡犬真沒教養。要撫摸它,好像稍微有點吃力呢……!」

 「高文先生,我想獅子應該不是狗,而是貓的夥伴吧!」

 雖然兩名主力用輕鬆的話語想矇混過去,但轉眼間就被茉莉安逼得無暇分心開口了。

 (附近沒有可以扔的石頭!? 有沒有什麼我能做到的……!)

 菲爾痛悔沒把克勞送的防身短刀帶來。

 這時,另一頭怪物獅子瑪赫盯上了吉爾福特。

 「兄長大人!」

 菲爾尖叫道。克勞咂了咂嘴,想要趕過去,卻已經來不及了。銳利的爪子馬上就要抓住他了——就在這一瞬間。

 深灰色的疾風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席捲了吉爾福特。

 「殿下,您還好嗎?」

 「是的。」

 抓住他,將他從獅子身邊拉開的人是米澤。另一方面,吉爾福特也平靜的完全不像是剛剛差點就要被殺掉的人。

 菲爾很吃驚。吉爾福特似乎相當信任米澤。

 「請您退下,這裡由我來!」

 米澤將瑪赫的意識吸引到自己身上,逐漸與吉爾福特拉開距離。

 但是,下一瞬間,變幻無常的野獸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吉爾福特。怪物獅子的腳再次朝著目標蹬地。

 「唔、……!」

 米澤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把推開了主君。

 同時,獠牙深深地刺進了她纖細的肩膀,雪白的制服被染成一片鮮紅。

 「吉爾福特殿下,請您往後面跑!」

 米澤用力地喊了一聲,反手拿起短刀刺向獅子的眼睛。

 總算沒有連眼球都角質化,瑪赫尖聲哀嚎著倒在地上。牙齒從肩膀上拔出的瞬間,米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米澤!!」

 (好重的傷……!)

 看到米澤受了重傷,菲爾發出悲鳴。她下意識地想要跑過去,但抓住她手臂的,偏偏是理應被保護著的吉爾福特。

 「弟媳婦兒,這裡太危險了,你離遠點。」

 「兄長大人您為什麼能一臉平靜!? 您看,米澤流了這麼多血……」

 「那你能做為她什麼呢? 這是她的工作。米澤,你還能戰鬥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米澤說的。他天藍色的目光和冷峻的聲音讓菲爾吞了一口唾沫。

 那張端正的臉,似乎摒棄了一切感情,只是靜靜地看著米澤。

 (怎麼能——為什麼……)

 ——對那個人的感情,我無法否定。

 米澤的聲音在菲爾的耳朵深處迴盪。

 (他們既是青梅竹馬,米澤又明明對吉爾福特大人……但儘管如此……)

 菲爾啞口無言,米澤像是要補上一擊似的重複道:

 「是的,請您離我遠一點,我還能戰鬥。」

 「嘶……」

 菲爾胸口一陣疼痛。但是,現在不是糾結兒女情長的時候。

 被剜眼的瑪赫,一會兒工夫就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一眼看去,只見血流不止的傷口附近的組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

 瑪赫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彷彿什麼傷都沒有受過,克勞立刻應戰。米澤也理所當然地參戰。

 「席蕾妮。趁現在,把尤安控制住!」

 克勞突然發出的指示,讓菲爾瞠目結舌。

 「『無隱之月』的詛咒,紮根於宿主的絕望,所以……」

 (原來如此!……只要我凝視著中了咒毒的尤安大人的眼睛,用我的雙眼解除詛咒,茉莉安和瑪赫就會恢復原狀!!)

 那麼,讓他痛苦不堪的『絕望的枷鎖』是什麼呢?

 (首先,先去尤安大人那裡……!)

 菲爾想趁機跑過去,但兩頭獅子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意圖。瑪赫繞到菲爾面前,似乎是要排除任何意圖接近主人的人。

 「噫……」

 獅子大張的血盆大口緊逼在眼前,浸在唾液中的牙齒散發出兇惡的光芒。克勞將劍鞘朝它的眉間擲去,似乎是想讓野獸將目光從不由得膽怯的菲爾身上移開。

 怪物獅子乾脆地把目標變成了克勞,向他撲了過去。

 克勞馬上橫架起劍保護頭部,在迫近的獸口面前,以被動的姿勢防禦。

 在洶湧的氣勢下,克勞被仰面朝天地推倒在地,被迫展開了一旦失敗就會被咬斷喉嚨的攻防戰。

 「夫君大人!!」

 「別過來!」克勞朝一瞬間想要跑過來的菲爾喊道。

 「不要管我,你去救尤安……」

 「嘶……」

 菲爾咬緊牙關,朝著毫無防備的尤安跑去。

 尤安眼神空洞,茫然地望著下方,菲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大聲怒吼道:

 「尤安大人,醒醒!」

 「……不知道,我什麼都看不見。我、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我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什麼都、什麼都、什麼都——」

 尤安一個勁地自言自語,明明他就在眼前,卻好像在很遠的地方,聽不到菲爾的聲音。

 「尤安大人,求求你了,夫君大人就要死了!」

 (完全沒有要醒來的跡象……『鑰匙』是什麼!? 要怎樣才能打動他的心!?)

 尤安被搖晃得像是摔壞了的人偶一樣咯吱咯吱地搖著頭,菲爾抿著嘴唇。

 ——這時。

 「尤安!」

 一邊被按倒在地上,克勞尖聲喊道:

 「我想起來了。你把戰爭三魔女作為獅子們的名字的理由! 以前,有傳言說喜歡動物的你即將受封瓦澤塔的時候……我聽帕魯說過。」

 聽到克勞的呼喚,菲爾瞪大了眼睛。戰爭三魔女是死亡、戰爭和破壞的神格化。

 (不過。破壞即重生,戰爭即勝利,在死亡的對面掌管豐饒。所以,才會取這樣的名字。)

 瓦澤塔豐收無望,夾在皇領和科爾巴赫之間,只有安全這一個優點,是個貧窮的地方。

 「你說如果你真的能成為領主的話,會有很多想做的事,會竭盡全力去戰鬥,會打破貧困將瓦澤塔變成富饒之地,你是把夢想寄託在了野獸們的名字上吧。」

 克勞的眼睛緊盯著逼近的獠牙。一直守護著邊境的箱庭的男人問弟弟:

 「你的煩惱,只要靠衝動暴走就能解決嗎?——你,連自己的夢想都要出賣給羅什家嗎!?」

 「啊、……」

 聽到那句話,只有短短一瞬,光芒回到了尤安的眼睛裡。

 「我把……」

 「尤安大人」

 「這些傢伙、變成怪物了。我不要,我的夢想……」

 尤安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但被咒語束縛的他無法動彈。

 (夢想……我知道了! 這個詛咒的顛倒)

 菲爾捧起尤安的臉,雙眼對視。深深吸了一口氣,黃昏色的光彩散發出朦朧的光芒。

 (不是強行解開,只要鼓勵他就好。讓他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回來。)

 「沒關係的。會實現的……」

 菲爾急切地喊道:

 「不對,是正在實現。你不是正為此一直都在努力嗎!?」

 啪啦,傳來了像是玻璃碎掉時發出的聲音。

 尤安渾濁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清晰地恢復了意志。

 「茉莉安! 瑪赫!……你們、的、主人,在這裡!!」

 他推開菲爾走到前面,呼喚自己的獅子們。

 雖然聲音有些沙啞,但聽到聲音的瞬間,就連眼看要咬破克勞喉嚨的瑪赫,以及與高文的聖杖纏鬥的茉莉安,都猛然抬起頭,注視著尤安。

 兩頭獅子是被吸引了一樣地衝向尤安,然後分別朝他舉起的雙手,咬了上去。獠牙刺進手臂,紅暈滴落在地上。

 「尤、尤安大人……您做什麼!?」

 「夠……夠、了!」

 尤安喘著粗氣,咬緊牙關低聲呻吟。然後命令獅子們:

 「停下來。你們,不應該是這樣的吧。」

 他的聲音很安靜,卻蘊含著連身後的菲爾都為之顫抖的氣魄。(因為菲爾你本體也是野獸嗎hhh——by煙)

 兩隻怪物獅子,猶如遭雷擊一般將他放開。尤安往後退了幾步,垂下頭。

 他就那樣向後倒去,菲爾慌忙從背後抱住、支撐著他。她一邊呵斥著自己萎靡不振的雙腿,一邊吃力地把因為失去意識而變得沉重的尤安慢慢地放下來。

 (傷口,哈……太好了,不是很深。)

 與此同時,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樣,茉莉安和瑪赫變回了普通的獅子,高文和克勞分別用一擊將他們打倒。兩頭獅子悲鳴著在地上打滾。

 「您沒事吧,夫君大人……!」

 「總算是沒事吧。又被你救了一命啊,席蕾妮。」

 克勞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土,聽到菲爾的呼喚,嘴角微微上揚。

 高文和凱雖然被撕裂了肌膚,有些挫傷,但並沒受什麼太大的傷。吉爾福特趕到傷勢最嚴重的米澤身邊,她雖然已經筋疲力盡,但仍然靠自己的雙腳堅強地站著。

 (老師也好,其他人也好,暫時都不要緊吧!)

 在確認他們平安無事的瞬間,菲爾的腰一陣無力,癱倒在地。

 結束了。

 (……這雙、眼睛)

 不要去追究它為什麼有這樣力量,而要考慮它的使用方法。

 菲爾突然想起奇利亞說過的話。

 (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力量呢?即使不知道擁有的理由。……現在,確實的,這雙眼睛對他起到了幫助。)

 在咒毒的危害逐漸擴大的埃爾蘭特帝國。在被來歷不明的敵人屢屢盯上的東西之濱科爾巴赫,自己能做些什麼呢?

 在現在混亂的狀況下離開埃爾蘭特,也就等同於把對此毫無應對之策時刻暴露在咒毒的恐怖中的克勞丟下不管。

 菲爾不想什麼都不做,只是單方面傷害他之後就離開他。

 (這樣啊。我……)

 菲爾看著自己的雙手。

 「弟媳婦。」

 吉爾福特冷不防地喚了她一聲,菲爾抬起頭。

 他扶著堅決推辭的米澤,微笑著問道。

 「你找到答案了嗎?」

 菲爾驚訝不已,沒有等她回答,吉爾福特就默默地轉過身去。

第六章 背靠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