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洋而至
第六卷 一界之隔 渡洋而至 「烏妃娘娘醒了?」
弧矢宮內,羊舌慈惠對著高峻說道。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高峻淡淡地說道。
「在這件事情上,微臣沒有尺寸之功,實在汗顏。」
「不,你在朝議上的言行,可說是非常明智。」
當時若慈惠為壽雪求情,明允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如不發一語,也容易引人猜疑。
慈惠一聽,臉上流露出一抹苦笑。
「再過幾天,消息應該就會傳到北方邊境了。」
「大雪不會阻礙消息的傳遞?」
「應該會,但不至於完全阻斷。畢竟北方邊境和其他地區還是有著鹽、毛皮等物資的往來交易。」
欒氏一族發跡於北方山脈,因此這個地區的部族大多對欒朝抱持好感。這次的事情傳到北方山脈後,會引發什麼樣的效應,值得密切關注。
「朕已經下令該地的官府及節度使提高警戒,但是……」
在這大雪封山的冬季,實在難以掌握北方山脈的內情。
「北方山脈的部族,自古以來便與我羊舌氏有著頻繁的往來。我們要製鹽,必須仰賴來自山上的木材,以作柴薪之用。古代每到春季,融化的雪水匯入河川,部族的人就會把砍伐下來的木材拋入河中,使其順流而下,直達解州海岸。現在的作法已跟古代不同,他們改用船運了。他們提供木材給我們,我們則提供山上無法取得的鹽給他們。我們羊舌氏一族,與北方山脈的部族,一直處於這種互利共生的關係。」
慈惠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然而最大的麻煩,就在於北方山脈的部族非常多。與我們羊舌氏有交情的,只是其中一、兩支部族而已。因為陛下約束了洞州的踏鞴眾,這一、兩支部族的人都很感謝陛下的恩德。但是其他部族的情況,可就沒那麼單純了。有些部族表面上互相敵對,其實私底下有合作關係,有些部族的情況則是完全相反。」
慈惠再三強調北方山脈的部族是非常棘手的問題。各部族之間,往往會因為狩獵地盤、山林所有權等問題而發生糾紛。而且這些部族不喜歡溝通與妥協,他們大多傾向於以武力擊敗對手,使其成為己方的從屬勢力,藉此擴大部族的勢力範圍。在歷經了反覆的鬥爭之後,檯面上只會剩下幾個強盛的大部族。大部族之間通常不會貿然開戰,會以通婚的方式維持表面的友好關係,但實際的關係是否友好,則難以判斷;相反的,有些部族之間處於敵對關係,私底下卻會互相傳遞消息。靠著這些複雜的關係,各部族互相牽制,形成勢力均衡。外人要摸清楚部族之間的關係,當然更是難上加難。
慈惠對著高峻侃侃說道。
「陛下,您可知要發動叛亂,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的口氣不像是提問,反倒像是在確認高峻的想法是否和自己相同。
「錢吧。」高峻回答。
慈惠深深點頭,接著說道:
「壯大聲勢並不難,只要煽動民眾即可。但沒有錢,聲勢就無法維持。不管是要取得武器,還是要取得糧食,都需要龐大的資金。更何況要長期維持,資金的消耗更是驚人。所以要發動叛亂,先決條件是必須找到富商大賈或豪門望族作為後盾。」
古代欒氏舉兵,正是有鹽商羊舌氏作為後盾。
「現在若有人想要在北方山脈舉兵造反,鹽商絕對不會出錢。因為鹽商並沒有推翻朝廷的動機。何況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圖謀,微臣一定會聽到風聲。至於其他商人,雖然動靜難以掌握,到考量利弊得失,應該不會有商人敢貿然與叛亂勢力聯手……比較令人擔憂的,應該是豪門望族。」
「……例如賀州的動向,你怎麼看?」
慈惠皺眉說道:「陛下指的是沙那賣家嗎?如今鶴妃娘娘懷了皇子,照理來說沙那賣家應該沒有理由造反才對。」
「不,朕擔心沙那賣家的真正目的不是造反,而是趁機根除欒氏的最後血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能會在暗中煽動。依朝陽的性格,恐怕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倘若有人打著中興欒朝的口號舉兵,只要殺死壽雪,造反的聲浪就會自然消滅。但反過來說,這也意味著不管騷動是大是小,只要一有類似的風吹草動,高峻就非處死壽雪不可。
「原來如此……」慈惠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沙那賣家可能會為了陛下著想而暗中策劃這種事。」
「朕已經派這陣子住在京師的沙那賣家長子回賀州,打探家族動靜。」
「沙那賣家長子……?」
慈惠一拍膝蓋,說道:「有道理,聽說沙那賣家父子不睦,正好可以設法拉攏。」
高峻微微點頭。慈惠接著說道:
「最重要的是讓各方勢力不敢輕舉妄動……好,賀州就交給沙那賣家長子去處理,至於北方邊境一帶,就交給微臣吧。」
「不,你一動,恐怕會被誤會有謀反企圖。」
朝廷之中還有很多人不相信慈惠。要是一個不慎,傳出「羊舌慈惠與北方部族共謀叛亂」的謠言,事態將會難以收拾。
「既然朝廷中還有人懷疑微臣,這代表北方部族應該也會以為微臣有反叛之心。這反而方便微臣見機行事,暗中打探北方部族的動向。請陛下不用擔心,像微臣這樣的老狐狸,腳底抹油的速度可是比誰都快。」
慈惠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
銀白色的秀髮在晨曦中熠熠發亮。每用梳子梳過,光芒便輕舞翻飛,有如反射著陽光的漣漪。壽雪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蹙眉說道:
「今日當染黑。」
正在為壽雪梳頭的九九說道:
「哎喲,為什麼要染黑?太可惜了!」
「光耀奪目,使吾心神不寧。鏡中之人,吾幾不識。」
染髮這麼多年,如今看著自己的銀髮,反而極不習慣,幾乎不認得鏡中的自己。
「現在終於可以不用染髮了,就先維持一陣子嘛!或許過幾天就適應了……」
九九一如往昔以熟稔的動作捲起壽雪的秀髮,結了髮髻。「簪跟步搖該選哪一支呢?這些都是搭配黑髮用的……」九九一臉懊惱地拿起了一支髮簪。
「既是如此,當即染黑……」
「玉簪如何?」
旁邊突然傳來了聲音。轉頭一看,原來是淡海將頭探進了帳內。「例如翡翠簪子,應該就挺合適吧?」
「淡海,娘娘可還沒梳妝打理完呢。」
「反正已經換好衣服了,應該沒差吧?」
淡海大剌剌地走進帳內,站到了壽雪身後,並從擺滿了簪的妝奩中挑了一支雕花翡翠簪,滿意地說道:「這支就挺不錯。」
「這支紅珊瑚玉,不也很好嗎?插在娘娘的髻上,就像是白雪中的一朵紅山茶。」
「噢,那也行。」
兩人拿起一支支髮飾,在壽雪的頭髮上比來比去。她越等越不耐煩,心裡只想著什麼簪都好,趕快插上去就對了。驀然間,壽雪朝帳簾瞥了一眼,察覺帳外似乎有道人影。雖然只隱約看得出身形,但那體格應該是溫螢沒錯。
「喂,溫螢,你覺得哪支好?」淡海拿著髮簪,朝帳簾的方向喊道。
那人影伸手要拉帳簾,遲疑了一下,又將手放開。
「這傢伙真不是普通麻煩。」淡海大跨步走了過去,粗魯地將帳子拉開,帳外果然站著滿臉憂鬱的溫螢。淡海拉著他的手臂,來到了壽雪身邊。
─對了,從醒來之後,還沒有好好和溫螢說過話呢。
壽雪是昨晚才醒來,雖然這段期間發生的事情已經聽高峻大致說明過,但光是理解事態就已耗去她大部分精力,根本沒有時間好好關心周圍的人。
此刻壽雪仔細打量溫螢,才發現他顯得無精打采、意志消沉。
「……何事悲愁若斯?」
壽雪這麼一問,溫螢臉上的落寞之色反而更濃了三分。
「這傢伙埋怨自己沒保護好娘娘,這段期間一直是這副德性。」
淡海代替溫螢說道。
「香薔禁術非凡人可敵,汝等實莫可奈何,何必自責如此?」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傢伙就是死腦筋。」
壽雪歪著頭略一思索,朝溫螢招招手。溫螢在壽雪的身旁跪了下來。
「汝不能為吾更衣。」
「……是的。」溫螢瞪大了眼睛,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
「汝不能為吾結髮。」
「是的。」
「吾於更衣結髮時,身體髮膚損傷,與汝無關,何來之過?」
溫螢聽懂了壽雪的言下之意,面色轉為凝重。
「香薔之事,其理亦同。」
「……是的,娘娘。」
溫螢垂下了頭。
「只要娘娘點頭,娘娘的更衣結髮,我也可以一手包辦。」
淡海在一旁插嘴。
「那可不行。」九九瞪眼說道。
「我是要娘娘點頭,不是要你點頭。」
「溫螢哥的話,或許可以,你的話絕對不行。」
「我跟溫螢有什麼不同?」
「全部。」
「哎,這裡可真熱鬧。」
外頭傳來清脆的說話聲。九九與淡海轉頭一看,皆慌忙跪了下來。原來花娘帶著一眾侍女及宦官,已來到門口。
「阿妹,我聽說你醒了,等不及想見你,一大清早就來叨擾。」
花娘果然是個消息靈通的人。
「吾正欲往鴛鴦宮訪汝。」壽雪說道。
「我正是這麼猜想,所以早一步先來了。」花娘笑著說。
「你好好休息一陣子,別勉強到處走動。」
壽雪心想,自己並無病痛,何必小題大作。但轉念又想,此時的自己確實不適合到處走動,以免又惹出不必要的謠言。
「話說回來……」
花娘眯起雙眼,凝視著壽雪。
「你的銀髮美得有如陽光下的新雪,讓我更想好好幫你打扮一番了。」
花娘這句話一說完,站在後頭的侍女旋即捧著託盆走上前來,盆內擺著一件鮮青色上衣。花娘拿起那上衣,在壽雪的面前攤開。鮮青色的錦布上繡著的是雙魚蔓草紋。
「雖然這錦布的鮮豔,與這刺繡的華美,都比不上阿妹的銀髮,但用來襯托你的美,倒也別有一番雅緻。」
花娘將那上衣掛在壽雪的肩頭,轉身又從另一名侍女的託盆中拿起了幾件髮飾。那是銀質的簪與步搖,上頭鑲著深青色的玉石。
「還有……這幾件是鶴妃送的,這邊這對耳飾是鵲妃送的,她們都很想來見你呢。」
花娘親自將髮簪插在壽雪的髮髻上,笑著說道:「嗯,非常適合你。」
「……感激不盡。」
這句道謝,當然並不是為了回應花娘的讚美。雖然簡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謝意與敬畏之心。如果不是深謀遠慮且仁慈善良的花娘出手相助,此刻壽雪恐怕已被帶往刑場了。當然除了花娘之外,還有許多必須道謝的對象。
花娘聽見壽雪道謝,只是淡淡一笑。
「我先告辭了,請好好靜養。」
最後花娘說完這句話,便飄然離去。
─如何才能報答花娘的恩情?
壽雪望著花娘的背影,心裡如此想著。如何才能報答花娘及其他人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
這天入夜之後,高峻悄然來到,身邊只帶了衛青一人。壽雪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面對衛青。九九得知衛青是壽雪的同父異母兄長時,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卻又說了一句「怪不得」。壽雪不禁暗想,到底是怪不得什麼?
壽雪坐在槅扇窗旁的椅子上,儘可能不與衛青四目相對。桌上早已擺好了棋盤。高峻今日夜訪夜明宮,只是為了下棋而已。
壽雪在盤面上下了一子,心裡想到今天沒辦法求助於千里,忍不住發問:
「千里已至界島乎?」
「差不多該傳來消息了吧。朕一接到消息,立刻會通知你。」
高峻隨手下了一子,彷佛完全沒有思考。他下棋的速度還是一樣快。
「你放心,界島有市舶使接應著。」
「市舶使?」
「簡單來說,就是負責管理貿易的人。界島是貿易的玄關大門,官府設有市舶司,司長稱市舶使。就跟鹽鐵使一樣,可由朕決定人選。現在的市舶使是馮若芳,他是個懂得臨機應變的人,應該能提供適當的協助。」
「噢……」異國之間的貿易往往會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插曲,負責管理的人必須要有臨機應變的能力。
「吾亦當速往界島。」
雖然高峻等人推測烏的半身沉於界島周邊海域,但並無明確的證據。何況根據文獻記載,烏的半身化成了「黑羽刈刀」,要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一把黑刀,可說是難上加難。再者,海底到底有沒有這把刀,只有烏才知道,因此壽雪無論如何必須親自前往界島才行。事實上依照眾人當初的計劃,壽雪本來就應該在打破香薔結界後動身前往界島。
「不,先等候千里與之季傳回消息,再決定也不遲。沒有打探清楚界島一帶的狀況就出發,就像是不帶武器上戰場。」
高峻是個做事相當謹慎的人。雖然界島並不是什麼危險地帶,但那是對凡人而言。壽雪及烏前往界島會不會有什麼風險,目前還是一無所知的狀態。
「鰲神與白雷的動靜,也讓朕有些擔憂。」
「嗯……」
─不知衣斯哈是否平安?
白天的時候,壽雪取來衣斯哈殘留在被褥上的頭髮,試著尋找衣斯哈的下落,但到頭來只能追到鰲枝殿而已。
「此外還有沙那賣的動靜,不曉得朝陽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唔……」壽雪忍不住咕噥。需要考量的事情實在太多,不能貿然行事。
「朕已經派晨回朝陽的身邊,這方面也是在等候消息。」
「晨……沙那賣長子?」
鶴妃晚霞曾形容這個大哥是個「高傲」的人,但是在壽雪看來,晨並非「高傲」,而是過度在意身為沙那賣家族繼承人的尊嚴與重擔。
壽雪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高峻。這許多事情,在自己想到之前,高峻竟早已打理好了。
「不管發生什麼事,至少晨會站在你這一邊。」
「……但願如此。」
壽雪心想,自己與晨只見過一、兩次面而已。就算晨與父親朝陽不睦,也不能保證晨會為了自己這個外人而反抗父親吧?為什麼高峻對這一點顯得如此有自信?
「不下嗎?」
「咦?」
高峻指著棋盤說道:「輪到你了。」
「既然議事,何能弈棋?望汝少待。」
壽雪一邊埋怨,一邊對著棋盤皺起了眉頭。高峻只是靜靜地看著,不發一語。半晌之後,壽雪在咕噥聲中下了一子,高峻於是也下了一子。高峻再也不說一句話,壽雪也只是偶爾發出「嗚嗚」、「啊啊」之類充滿懊惱的聲音,不再開口說話。房間裡除了落子聲之外沒有半點聲響,這是一段多麼靜謐而祥和的時光。
高峻在棋盤上雖然一直佔上風,但也沒有趕盡殺絕。你來我往之中,盤面逐漸被雙方的棋子填滿。壽雪心裡不禁有些遺憾。這棋盤如果能夠再大一點就好了……這麼一來,這盤棋就不會這麼早結束……
*
兩人下完棋的時候,天色已接近破曉。這盤棋壽雪並沒有認輸,一直堅持到了最後。雙方數子,是壽雪贏了。
在天空尚未泛起魚肚白的昏黑夜色中,高峻踏上了歸途。以時間來看,高峻回去之後恐怕沒有時間睡覺,就得趕赴朝議了。雖然高峻神色如常,臉上並無倦意,壽雪還是有些擔心。壽雪躺在床上,愣愣地凝視著天花板。
─找到烏的半身之後……
當烏取回了她的半身,壽雪就能獲得自由。
─屆時自己該何去何從?
直到不久之前,壽雪能夠選擇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逃往外國躲避紛爭。除此之外,壽雪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但如今,壽雪是欒氏後裔一事已不再是秘密。而且是以震驚世人的方式,在所有人的面前揭露。
在這樣的狀況下,倘若自己逃往國外,恐怕會讓高峻難以向世人交代。
高峻特地為自己新設了一個「祀典使」的職位。接下這個職位,會是比較好的選擇嗎?
不,這也不妥。就算短時間之內沒有任何問題,自己在這個職位上也沒有辦法長保安泰。自己的立場就像是安定不下來的鐘擺,隨時可能惹出麻煩。一旦出了問題,高峻又得為了拯救自己而想盡各種手段。
壽雪閉上雙眼,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不知何處傳來了聲音。
「壽雪。」
嗓音聽起來是個少女,口氣卻帶著三分倦懶。壽雪聽不出那聲音來自何方,彷佛是在四面八方的黑暗空間中同時響起。
「壽雪……你能為我找到半身嗎?」
少女的聲音帶著一抹不安。壽雪回想起了香薔說過的話。每到夜晚,就會從陰暗的角落傳出呼喚聲。
「烏?」壽雪問道。
「沒錯。」那聲音回答。
─原來烏的聲音是這樣。
那聲音如此無助,且充滿稚氣。壽雪原以為烏的聲音應該會相當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吾必為汝覓得半身。」
「在哪裡?」
「界島。」
烏沉默不語。
「若至近處,汝可感知半身所在?」
「可以,那是我自己的身體……」
「若覓得半身,汝可離吾自去?」
「當然。」
─既然如此,總之先盡全力把半身找出來再說。
找出半身,並且決定未來要走的路。
「界島是……邊界之島。」
烏悄聲說道。那聲音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
「邊界之島?」
「幽宮與樂宮的邊界……兩宮各有地盤,我最多隻能到界島,不能再過去了……一旦越界,就會遭到責罵。」
「遭何人責罵?」
「樂宮那些傢伙。當初和白鰲打架時,我被罵了好幾次。」
「唔……」
原來神明也有各自的地盤。壽雪感到有些意外。
「人可往來,神不得入,趣甚。」
凡人往來各地是為了貿易,神明應該沒有這種需求吧。
「汝曾與鰲神相鬥,沉伊喀菲島,彼時亦曾見責於樂宮諸神?」
「被罵慘了……」烏以一副沮喪的口吻說道。
壽雪輕輕地笑了起來。沒想到竟然還能與烏像這樣交談,這帶給壽雪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
「這次取回半身,我再跟白鰲打架時,一定會小心別再闖入樂宮地盤。」
「……」
壽雪一聽,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
「汝尚欲與鰲神相鬥?」
「嗯。」
烏的態度彷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次我一定要打倒白鰲。」
「此舉萬萬不可。」
當年打沉了一座島的戰鬥,這次如果完全在幽宮的地盤內再次重現,霄國的國土必然會蒙受毀滅性的損害。
「汝欲亡霄國耶?」
「……我沒有打倒白鰲,就會被他打倒。他可是恨我入骨。」
根據高峻的轉述,烏與白鰲的紛爭起因於他們互相殺了對方的「巫」。這一場神明之間的大戰,難道註定無可避免嗎?
─該怎麼辦才好呢?
壽雪憂心忡忡地看著天花板。
*
數日之後,之季與千里傳回了消息。除了上呈高峻的文書之外,千里還寫了一封信給壽雪。壽雪展文一讀,心中登時湧起一股暖意。千里的文字依然是如此穩健而明快。
微臣本擔心冬季的海風必然寒冷刺骨,沒想到界島氣候宜人,比京師溫暖得多。微臣打算撿些海邊的貝殼,送給娘娘當伴手禮……
*
要從京師前往界島,必須搭船沿水路(注:運河。)南下,由水路出河口,再由河川出海口,沿著海岸南行。抵達了界島對面的皐州港口,再轉搭往來界島與皐州之間的渡船。多虧有了水路,現在前往界島不必在海上繞一大圈。除非天候太差,否則通常五天就能抵達。
在水路竣工之前,要前往界島通常只能走海上的航線,這些航線大多相當危險,船難時有所聞。主因在於航線上存在著大大小小的島嶼,海流相當複雜,有些地方的海流甚至有如溪水一般湍急。而且沿線上的港口不多,當船隻遇上天候惡化時,往往來不及進入港口躲避風雨。因為這個緣故,當時船隻出航通常相當謹慎,為了等候合適的風浪及潮汐狀況,總是必須在港口耗上非常多日子。
即便如此,當時的船隻往來還是相當頻繁。因為界島是貿易之島,所有透過貿易取得的貨物,都必須送往本土,當必須輸送的貨物相當多時,走海路還是會比走陸路方便得多。
據說當時海邊的居民們每天都在期待有遇上船難的船隻漂流至附近的海岸,因為可以撿到各種來自異國的稀奇物品。類似這樣的風土民情,之季在搭船前往界島的途中聽水手們說了不少。
隨著船隻不斷南行,之季感覺到拂上臉頰的風越來越溫暖而潮溼。到了搭上航往界島的渡船時,甚至已經可以脫掉披在長袍上的外套了。
「我本來以為冬天的海風一定非常寒冷,看來是我杞人憂天了。」
千里的臉上帶著鬆一口氣的神情。除了體弱多病之外,之季幾乎對千里這個人一無所知。聽說前陣子在朝議上,千里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明允,救了壽雪的性命。或許是因為身材削瘦的關係,千里這個人的外表看起來就像明允一樣小心謹慎。但是實際聊過之後,之季發現千里是一個非常隨和、穩重的男人。
高峻向之季下達的旨意非常單純,卻也非常模糊。
─跟隨冬官前往界島。
這顯然是要之季擔任千里的輔佐者。問題是千里去界島要辦什麼事情?
─調查關於海底火山的傳說。
這是千里的回答。
之季聽了千里的回答,更加一頭霧水了。
然而近來最讓之季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並非皇帝的旨意,而是烏妃壽雪的底細。之季作夢也沒想到,壽雪的身上竟然流著欒氏的血脈。身為欒氏後人,卻膽敢居住在後宮之中,若不是膽識過人,就是有著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之季猜想,真相應該是後者吧。畢竟不管再怎麼大膽,如果沒有必要,沒有人會故意深入險地。問題是壽雪這麼做到底是基於什麼理由,之季完全想像不出來。
「啊,已經看得見了。這港口好大,真不愧是界島。」
千里感嘆道。從船上已可看見界島的港口,碼頭邊停靠著無數船舶。
「每一艘船看上去都好大,那應該都是往來外國的船隻吧?像這艘渡船一樣的小船,一艘也看不到。」
「那是專門給大船用的港口,因為那一帶是水深較深的大河出海口,適合吃水較深的大型船隻。像我們這種小船,必須繞到前面去,停靠在內海的港口,那裡的水深較淺。」
「噢,原來是水深的問題。」
在古代,由於還沒有建造大型船隻的技術,內海港口的繁榮程度遠勝於大港。內海是由河口的沙洲所圍繞而成,與外海之間有沙洲阻隔,所以風浪較平穩,水深也較淺,適合小型船隻停靠。雖然古今狀況不同,但共通點是往來界島的船隻非常多。
「聽說那座大港的附近一帶稱作『蕃坊』,是異國商人的居住地。你看外圍有一排土牆,對吧?那土牆之內是不能擅自進入的地區,還請小心留意。」
「我明白了。令狐兄,你真博識,幸好有你跟在身邊。」
「這些都是羊舌大人告訴我的。聽說他跟這裡的市舶使有些交情,已經先寫一封信去知會他了。」
這趟旅行是突然才決定,之季及千里都花了一些時間在行前的準備上,因此書信應該會比兩人更早送達。
「原來如此……」
千里眯起了雙眼,似乎是覺得海面反射的陽光太過刺眼。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緣分真是相當奇妙的東西。」
「噢?」
「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樣的地方,接受什麼人的幫助。緣分彷佛把我們每個人緊緊扣在一起……」
─緊緊扣在一起……
之季遠眺海面,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手腕。
妹妹的那隻手,如今應該還拉著自己的袖子吧。
「緣分只會把活著的人緊緊扣在一起嗎?」
之季忍不住喃喃問道。
千里聽了這沒來由的一句話,臉上卻沒有詫異之色,反而流露出了溫柔的眼神。
「不,死者亦然。」
*
兩人在港口一下船,立刻便有人上前迎接。那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紀貌似已過半百,想來應該是市舶使的部屬。
「兩位是令狐兄及董兄吧?在下是市舶使馮若芳,在此恭候多時。」
之季聽他自報姓名,登時吃了一驚。沒想到市舶使會親自前來迎接。
「若是惹人厭的高官視察,在下一定會想辦法捉弄一番,但兩位是羊舌兄交代要好好關照的客人,在下可不敢亂來。」
馮若芳說完之後哈哈大笑,讓之季一時搞不清楚這句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這個人雖然表面上的態度大而化之,但一雙眼眸卻極為靈動,似乎隨時在觀察著之季與千里的言行舉止。他的舉手投足看起來敏捷機警,顯然在武藝方面頗有造詣,但談吐卻不像是個武官,不過整體散發出的氛圍又不像是吃公家飯的官差出身,之季完全摸不透這個人的底細。
「羊舌兄跟在下認識很久了,他是在下的恩人。那一帶……」若芳指向海灘的另一頭。那附近有一大片松樹林,樹林後似乎也是海灘。「從前原本是漁民們捕魚之地,後來差一點被鹽商買去當鹽田。從古至今,海岸都是『漁』、『鹽』、『港』三者的必爭之地。漁民們沒辦法捕魚,日子就過不下去。日子過不下去的漁民會做出什麼事,兩位知道嗎?」
「當海盜。」之季回答道。
若芳登時流露出了三分欽佩之色。
「沒錯,很多漁民都變成了海盜,攻擊附近往來的商船。雖然官府嚴加取締,卻是抓不勝抓。後來羊舌兄偶然來到島上經商,他出面和買下海灘的鹽商談判,讓鹽商打消了在這裡設置鹽田的念頭。海盜們拿回了海灘,又變回奉公守法的漁民。」
若芳笑著說道:
「所以只要是羊舌兄的請託,在下可從不敢拒絕。」
之季看著若芳說道:
「這麼說來……你曾經也是海盜?」
「咦?羊舌兄沒有告訴你們嗎?在下曾是海盜頭目。」
之季聽若芳大方承認,反而不知如何應對。
「恢復漁民身分後,在下常代表漁民們和官府交涉,那段期間鬧出了不少事情……消息不知為何傳進了陛下的耳裡,陛下竟任命在下為市舶使,想起來真是奇事一樁。」
若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聲,正符合這溫暖島嶼的氛圍。
「這麼說來,你是土生土長的界島人?」
千里一面興致盎然地環顧四周,一面問道。渡船停靠的這座港口,可看見不少貌似島民的人物,他們的身上皆穿著短身白麻衣及長褲,打扮與京師的庶民並沒有多大差別。但或許是氣候較溫暖的關係,他們的服裝都比較單薄。
「是啊,沒錯。」
「那你應該很熟悉島上流傳的古代傳說?」
若芳似乎不明白千里這麼問的用意,歪著頭說道:「唔,倒也說不上很熟。」
「我們想知道的是關於界島周邊一帶海底火山的傳說。」
「噢?」
若芳瞪著眼說道:「海底火山?」
「古代是否有海底火山噴發?如果有的話,地點在哪裡?」
「原來如此,兩位想要根據古老傳說找出界島周邊的海底火山?」
「是的。」
「你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來調查這件事?陛下為什麼會關心這種事情?」
「陛下擔心海底火山可能會再度噴發。我們最近在宮廷內發現一部古老文獻,上頭記載著古代的伊喀菲島是因火山噴發才沉入海中。後來我們蒐集相關傳說,懷疑這一帶可能也有海底火山,所以陛下派我們來調查這裡的火山是否有噴發的徵兆。」千里毫不思索地說道。
但若芳的臉上還是帶著三分納悶。
「董兄,你的身分不是冬官嗎?雖然在下對朝廷內的事情並不清楚,但是就在下所知,冬官應該是神只官吧?」
「是的,沒有錯。基於職務性質,我經常閱讀古老文書,熟知各地傳說。所以調查古代的傳說,也是我的工作。」
「這樣啊。」若芳搔了搔脖子。「文獻、傳說什麼的,在下是不太清楚……但是關於海底火山,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噢?」千里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若芳伸出手指,指向剛剛他提到的那片海灘的後方。
「在那東北的方向,有一片海域聚集了大量的魚群,漁民們在那裡總是能捕到很多魚。魚群聚集的原因,就在於那一帶的海底特別淺。至於海底特別淺的原因……」
若芳說到這裡,轉頭望向千里。
「因為有海底火山?」
「沒有錯。火山造成了海底隆起,所以那帶才會特別淺。既然居民們知道那裡有海底火山,代表火山一定噴發過。但是在下從來不曾聽過海底火山噴發的傳聞,可見得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年代太久遠,幾乎沒留下什麼傳說。」
「原來如此。」千里的視線在半空中游移,不知在思索著什麼事情。
「有一件事情,想要請市舶使幫忙。」
半晌之後,千里又將視線移回若芳的臉上。
「在這島上,應該有個自古以來司掌祭祀的家族,我想請你帶我們一往。」
「司掌祭祀的家族?」
「就是負責侍奉神明、接受神諭、管理島上祭典活動的家族。這個家族在島民的心中應該有著重要的地位。」
「你指的應該是島主吧?」
「也有可能是輔佐島主的家族。政治領袖與宗教領袖不見得相同。」
「不管是政治領袖還是宗教領袖,那必定是海商出身。界島自古以來就是由海商家族擔任領袖,而不是船主之家。當然現在的海商,從前也是漁民出身。」
若方轉頭將一名屬下叫至身邊,接著朝兩人說道:
「我讓他帶你們去吧。他叫楪,在這島上只要是關於海商的事,他可說是萬事通。許多細部的溝通及協調都是由他負責,所以他深知海商的想法,對一些水面下的內情,同樣也是瞭如指掌。」
那個名叫楪的官員是名年過花甲的老人,身形比若芳更加矮小,面貌和藹可親。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個精明幹練的人,但這或許正是他的優勢。面對這麼一個純樸老人,就算是心機再重的人也可能將秘密說溜嘴。
「在這島上歷史最悠久的海商家族,應該就數序氏了。雖然這些年來序氏已經沒落了,但從前可是有錢有勢,簡直就像是界島的島主。」
楪一邊說,一邊眨著圓滾滾的小眼珠。他的聲音相當沙啞,有如喝了過量的酒。
「序氏……」千里呢喃說道:「原來如此,應該是那個序氏吧。」
「你知道?」之季問道。
「聽過。」千里點頭說道。
「不過序氏算不算是司掌祭祀的家族,我也不敢肯定……我只知道島民信仰的都是海神。」楪歪著頭說道。
「不管是不是,反正先從序氏開始下手吧。」
若芳說道。
「是啊,就這麼辦吧。楪兄,煩勞你帶路。」
若芳見千里似乎打算即刻前往,有些吃了一驚。
「你們才剛到而已,不先休息片刻嗎?」
「不了,打鐵要趁熱。」
千里向若芳鄭重道謝後,催促楪即刻動身。
「是往這個方向嗎?啊,應該是這個方向?」
港口有好幾條道路向外延伸,全部都是狹窄的坡道,有些較陡峻,有些則較平緩。每一條路都彎彎曲曲,猶如迷宮一般,沒有一條筆直的道路。路旁有著櫛比鱗次的屋舍,每一棟屋舍的外圍都有著一圈石土牆,那些石土圍牆看起來像是以石塊及泥漿堆砌而成。多半是因為島上海風強勁,必須蓋圍牆來防風吧。強風不斷刮上臉面,帶來海水的氣味。
「這事有這麼急?」
千里快步走在前頭,之季跟在後頭問道。
「不是事急,是我性子急。」
由於走的是坡道,千里一邊說一邊喘氣。
「我們慢慢走吧,序氏又不會逃走。」
之季知道千里體弱多病,勸他稍作歇息,沒想到千里毫不理會,只淡淡地說道:「你慢慢走,我先到序家等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想到他是個這麼頑固的人。
之季無奈,只好跟在千里的身邊。之季的體格頗為高大且壯碩,身體經過鍛鍊,走在陡峭的坡道上也不怎麼喘氣。
「……你還好嗎?」
兩人抵達序家的時候,千里已是全身癱軟無力,臉上毫無血色。序家屋舍的周圍是一大片松樹林,因此之季讓千里在樹蔭處休息。千里倚靠著樹幹,向之季道歉。
「我不會在意這種小事……這個任務如果很急,你可以跟我說,我會全力配合。」
千里沉默了半晌。
「……我想要救一名少女,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她。」
最後他呢喃說道。
「這不僅是前任冬官的宿願,更是為自古以來所有冬官贖罪。」
「贖罪……?」
「長久以來,冬官為了這個國家,竟讓一名少女承受折磨與痛苦。我的肩上扛著冬官的共業,烏妃娘娘則一肩承擔起了歷代烏妃的煎熬。冬官隨時應該為烏妃娘娘犧牲生命,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千里曾在朝議上當著群臣的面,聲稱自己願意代烏妃受死,這一點之季也曾聽到傳聞。如今聽千里說這番話的口氣,顯然他是真的有這樣的覺悟,並非只是裝腔作勢而已。
─原來如此。
之季恍然大悟。雖然還是不知道這次任務的內情,但既然千里抱著非成功不可的決心,當然不肯有半刻停留。
「烏妃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但遲早會醒來,我們這次的任務就是預做準備。」
之季也知道壽雪此時失去了意識。她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似乎是因為她的身分是烏漣娘娘的巫覡,但這背後應該有著更深的隱情,只是之季一無所知。
「……詳情等你有空的時候,再告訴我吧。總而言之,你急著要查出關於海底火山的傳說,是嗎?」
千里凝視著之季,點了點頭。目前之季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行了。
「我明白了,我們走吧。」
之季見千里的氣色已恢復紅潤,於是催促站在旁邊發愣的楪,走向序家的大門。
*
序氏的當家是個看起來相當陰沉的男人。年紀和千里差不多,臉上毫無笑容,完全不像是個商人,也看不出長年經商的春風得意與遊刃有餘。宅邸裡既陰暗又潮溼,屋外雖然有好幾座倉庫,但大多都已呈半倒狀態,裡頭多半空無一物。
─楪曾說序氏已經沒落,沒想到淒涼如此。
之季見了宅邸內的模樣,不禁有些吃驚。過去之季所認識的海商,全都是豪富大賈。
「幾位大人有何貴幹?又是上次那事嗎?」
當家說起話來氣虛聲疲,聽起來像是喃喃細語。
「上次那事?」之季反問。
「不,這次要請教的是另一件事。」千里答道。
「前陣子我們曾派人詢問過關於烏妃首飾的事。」千里轉頭向之季簡單說明道。「序氏家族曾出過一位烏妃。」
「烏妃……?」
「當家的,我們今天前來,是想詢問界島周邊海底火山的傳說。就我所知,界島有不少類似傳說,其中一則是繼母觸怒了海神,沉入海中吐著泡沫,這與你們序氏家族有關。」
「嗯……」
當家的反應非常冷淡。
「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關於大海或海神的古老傳說?」
「不清楚……」當家歪著頭說道。他露出一臉興致索然的表情,顯得絲毫不感興趣。
「聽說你們序氏家族在界島是自古傳承下來的名門之家?」
「只是歷史長了一點而已。」當家的臉上帶著自嘲的笑容,這是他唯一流露出的表情。
「我們家族留傳下來的傳說,就只有那首飾的故事。就像那故事的結尾所說的,序氏家族這些年來家道中落,生意早就經營不下去了。我的兒子們都放棄了這個家,離開界島,到本土找工作餬口去了。界島的序氏血脈,大概到了我這一代就會斷絕,我猜這大概也是那首飾的詛咒吧。」
當家說得有氣無力,聲音宛如嘆息。
「如果是這個家遭到詛咒,你的兒子們只要離開這個家,應該就能夠獲得成功吧。」
千里說得輕描淡寫。
「唔……」當家微微睜大了眼睛。
「但是這麼一來,家廟無人祭祀,序氏家族等於是散了……」
「歷史悠久的家族,往往會被一些不好的東西糾纏上。與其拘泥於家廟香火,不如豁然捨棄,反而落得輕鬆。」
「呃……」當家聽千里說得完全不加修飾,驚訝得雙眼直瞪。
就連之季也不禁感到有些意外。身為神只官的千里,竟然會直截了當地建議對方捨棄家廟。家廟是祭祀祖先之靈的靈廟,守護家廟對任何一個家族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界島人同樣重視祭祀祖先?」千里問道。
當家淡淡一笑,說道:
「是啊……島上居民非常注重家族關係。像我們序氏家族這樣分散各地的例子,其實並不常見。除了祖靈之外,我們自古以來還會祭祀海神。不管是海商還是漁民,對海神的祭祀都不敢稍有疏忽。」
「既然是這麼重要的祭祀活動,必定有個長久以來負責主掌祭典的家族,那就是你們序氏家族嗎?」
「不,那原本是昭氏家族的職責。」
「昭氏……」
「昭氏一家也跟我們一樣,已經沒落好些年了。如今那家族只剩下一間破屋,裡頭住著一個老太婆。」
當家皺起了眉頭,那表情簡直就像是發現了白布上的汙點。「她沒有工作能力,平常只能靠一些招搖撞騙的占卜來維持生計。」
「噢……占卜嗎?」這番話引起了千里的興趣。
「全都是一些胡言亂語,只能用來騙騙港邊的水手及風塵女子。以前昭氏家族曾經是巫女之家,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
「巫女……女性的巫覡?」
「是啊,不過昭氏家族自古以來的做法,是由男人繼承家門,再從家族之中挑選合適的少女,負責祭祀工作。在古代,被選上的少女還會被當成神靈再世一般膜拜。」
「神靈再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不是我的祖父或曾祖父那個年代,而是更久遠以前。我也只是從前聽祖父提過,詳情並不清楚。聽說在我祖父小的時候,昭氏就已經不負責主掌祭祀,只是偶爾接一些零星的祝禱工作。」
當家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口齒變得清晰得多,與剛開始的時候頗不相同。
「在這界島上,這類歷史基本上不會記錄下來,全靠口耳相傳。很多事情流傳久了,都會發生一些變遷。唯獨海商之家,會記錄一些買賣上的大事。」
「你們序氏也是一樣嗎?」
「是啊,就連祖譜其實也不太可靠。界島自古以來就與阿開交流頻繁,因此許多傳說都包含了阿開的信仰及文化……楪兄,你說是吧?」序氏當家朝著坐在房間角落的楪說道。
之季原本並不明白當家為什麼要詢問楪,直到聽了楪的回答才恍然大悟。
「是啊,與我故鄉的風俗頗為相似。」
楪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的故鄉?這麼說來,你是……」
千里望向楪。
「我是阿開人。話雖如此,但我的故鄉其實是阿開的離島。」
千里一聽,雙眸竟閃爍起了興奮的神采。
「離島?你指的是南方海上的諸島嗎?你為什麼會從故鄉的離島來到界島?」
楪眨了眨眼睛,顯得有些尷尬。接著他望向之季,眼神流露求助之色。
「這種事並不重要,以後再談吧。總而言之,既然古代負責主掌祭祀的是昭氏家族,我們現在應該到昭家去問問。」
「噢,這麼說也對。」千里點頭同意。
「既然曾是主掌祭祀之家,應該保留了很多古老的傳說。像這樣的家族,通常必須遵守一些祭祀上的瑣碎小事。」
「不,我勸你們別抱太大的期待。」當家此時插嘴說道。「那個老太婆很有可能一問三不知。」
「是嗎?祭祀的本質是一種束縛,我猜想應該還是可以問出一些端倪。總而言之,我們去碰碰運氣吧。」
千里笑著說道。
「當家的,謝謝你了。希望你們序家接下來能夠順遂。」
雖然只是一句客套的祝福語,但從千里的口中說出來,不知為何宛如微風吹拂一般,令人身心舒暢。或許是因為他的人格特質,也或許是因為他的身分是冬官。當家微微揚起了嘴角,宅邸裡的陰鬱氛圍似乎也薄了幾分。
*
昭家位於俯瞰整座港口的丘陵上。建築物在從前應該是一棟富麗堂皇的宅邸,但如今受到歲月摧殘,除了破屋之外已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屋頂傾斜,牆板破損,柱子嚴重腐朽,連門板也不知去向,實在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楪穿過那殘破的宅邸,走向宅邸的後方。那裡有一棟木板小屋,入口處掛著一張草蓆。
「老奶奶,你在嗎?」楪喊了一聲。
小屋內傳出慵懶的回應聲:「楪嗎?什麼事?」
「你有客人,而且還是京師來的高官。」
之季心想,自己的職銜可配不上「高官」兩字。但之季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等著屋內的回應。
「從京師來的……?」
聲音帶了幾分詫異。同時一名老婦人推開草蓆,探出了頭來。那老婦人看起來就是個相當固執的人,一雙眼睛幾乎埋在皺紋裡,一頭乾癟沒有油光的白髮紮在腦後,頸子上掛著以貝殼及獸牙串成的首飾。
「肯定不是來找我占卜的吧?」
老婦人上下打量之季及千里,面露狐疑之色。驀然間,她的視線停留在之季的手腕上。「驅除幽鬼不是我的工作,你們去找別人吧。」她說道。
之季心中一驚,按住了自己的袖子。老婦人似乎看得見袖子上那隻手。
楪將手掌舉到臉前用力搖晃。
「他們不是要占卜,也不是要驅除幽鬼,是要問你一些從前的事。」
「從前的事?」
老婦人臉上的狐疑更深了三分。「問從前的事做什麼?」
「我們正在調查關於海底火山的傳說。」千里踏上一步說道。
老婦人抬頭仰望千里。
「海底火山……」
「是的,大約一千年前,島上是否發生過與海底火山有關的歷史事件?」
老婦人驟然瞪大了雙眼。
「看你的反應,應該知道些什麼吧?」
千里說得氣定神閒,顯然是胸有成竹。
老婦人兩眼一翻,問道:
「你問這個做什麼?」
「為了救一名少女。」
老婦人一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但片刻之後,她便察覺千里說得非常認真,並非言語戲弄。她放鬆了雙眉的肌肉,臉上不再帶有敵意。
「我雖然摸不清楚你的底細,但你既然想聽,我就說給你聽。屋裡又髒又亂,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進來坐吧。」
兩人走進屋內一瞧,果然髒得可怕,老婦人並非自謙。屋內沒有地板,泥土地面直接裸露,上頭只鋪了一張發黴泛黑的草蓆。大灶的旁邊擺著水甕及鐵鍋,此外還有幾個簍子,裡頭放著樹葉、草根、乾燥果實之類的東西。上方橫樑處垂掛著幾條繩索,上頭綁著大量的草木枝葉。各種難以言喻的藥草味竄入鼻腔,那些味道就是來自於眼前這些草木吧。
「甘草、山梔子、薄荷葉……全部都是可以入藥的草葉。這些都是你自己摘的嗎?要摘到這麼多的藥草,應該很不容易吧?」
千里環顧室內後說道。或許是因為久病成良醫,他叫得出每一種藥草的名稱。
「不,都是向海燕子買來的。我都這把年紀了,要上山實在太吃力。」
「噢,海燕子?我還沒有親眼見過呢。」
「海燕子到了我們這界島,並不是住在海上,而是在陸地上找洞窟居住。你要見他們一點也不難。」
千里的興趣似乎相當廣泛,聊沒兩句話,又被毫不相關的事情吸引了。
「我們先談海底火山的事吧。」之季趕緊將話題拉回來。
「沒錯、沒錯,先談海底火山吧。」千里在發黴的草蓆上坐了下來,沒有絲毫遲疑。之季也走到旁邊坐下。老婦人見兩人就坐,於是也面對著兩人緩緩坐下。只見她一手扶著旁邊的大甕,顯得相當吃力,似乎是膝蓋不好。楪則依舊站在門口,一臉無事可做的表情。
「傳說我們昭氏是海神的後裔。」老婦人輕撫著脖子上的貝殼及獸牙項煉,娓娓道出了昭氏的歷史。她閉上雙眼,宛如在回憶著往事。
「代代的昭氏皆以巫覡的身分輔佐島主,司掌祭祀典禮。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界島是貿易之島,船隻往來平安是居民們心中最大的願望。因此居民們自古以來就會祭祀海神,各種趨吉避凶的舉動當然也少不了。主掌祭祀的家族會備受尊重,反過來說,不吉利的家族則會遭到排擠。序氏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家族的人將原本應該獻給神的寶玉據為己有,觸怒了海神,導致整個家族災禍不斷。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居民們便再也不與序氏往來。因為遭到排擠,家族當然會由盛轉衰,逐漸步上沒落之途。依我看來,序家的人早就應該離開界島,以免留在島上受罪。」
老婦人撫摸著首飾上的獸牙說道。
「你們昭家也是類似的情況?」千里問道。
「沒錯。」老婦人驀然抬頭說道。
「從前的居民認為我的祖先觸犯了神怒,因此剝奪了昭氏主掌祭祀的權力,不准我的祖先再參與祭祀活動。因為我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那一代,族人之中有一名少女和異國的海商私奔,離開了界島。那名少女原本在島上已經和另一名海商訂了婚,沒想到少女在離島之前,竟然將那未婚夫殺了。這在我們界島上可是滔天大罪,因為原本兩人的婚約,已經獲得了祖靈的恩允。那是我們島上的一種特別的儀式。」
「京師也有類似的儀式。簡單來說,就是在祖靈的面前占卜婚姻的吉凶。」
「沒錯,要獲得祖靈的恩允,其實就是透過占卜。那少女已經獲得恩允,卻沒有嫁給未婚夫,在島民的眼裡看來,那不僅是對祖靈的侮辱,更是對海神的褻瀆。少女不履行婚約,比她殺了人的罪更重。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我們昭氏家族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在此之前,我們昭氏家族的巫女一直受到尊敬,被視為神靈再世……對了,這個部分的歷史,正與你想問的海底火山有關。」
千里將身體湊上前,一臉嚴肅地說道:「請告訴我詳情。」
「好吧,這也不是什麼值得賣關子的秘密……大約一千年前,我們昭氏家族的巫女成功平息了海底火山之怒。從此之後,島民們就開始稱我們的巫女是神靈再世。」
「海底火山之怒……這麼說來,火山曾經噴發過?」
「沒錯,外海處有一座海底火山。古代的某一天,海面忽然隆起黑色的海水,幾乎像山一樣高。緊接著從天降下石塊之雨,海水全都被煮沸了,數不清的石礫在海面上彈跳。不久後開始噴出汙水,產生濃濃的霧氣。整整有三天三夜的時間,周邊一帶都被濃霧包圍。類似這樣的噴發,斷斷續續發生了好幾次,整座島上瀰漫著古怪的氣味,海面全是紅色石塊,海水混濁不清。噴煙處的上空聚集了厚厚的雲層,島上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昏暗無光。後來我們昭氏的巫女向海神祈禱,成功平息了火山之怒。不管是沒辦法捕魚的漁民,還是沒辦法出船的海商,全都欣喜若狂。從此之後,昭氏的巫女就被當成了神一般膜拜,不管是供品還是捐獻,都是源源不絕地湧來……直到發生私奔事件,一切才開始走樣。」
最後一句話,老婦人說得恨恨不已。
「自從昭氏背叛了島民後,島民們立刻翻臉不認人,想盡辦法迫害昭氏家族。甚至開始有人說,根本沒有海底火山噴發這件事,一切都是捏造出來的。因為在那個時候,實際看過海底火山噴發的島民老早就死光了,變成了死無對證。如今大多數的島民都不知道海底火山噴發的事情,就連對你說出這段歷史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相。」
老婦人說到這裡垂下了頭,以指尖輕觸脖子上的首飾。
「不,我相信海底火山噴發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否則島民們不會知道海底火山的位置。何況直到今天還流傳著許多相關的傳說。」
「是嗎?」老婦人抬起頭,眨了眨細小的雙眸。「既然來自京師的高官這麼說,那應該是不會錯的。」
「我算不算高官,恐怕值得商榷。」
「咦?」
「我沒有任何權力,如果你是抱持著這方面的期待,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老婦人哈哈大笑。
「若是這樣,在我看來你更是一個可以信任的高官。」
千里也以笑容回應。一旁的之季不禁暗自咂嘴不已。
─看來這個人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稀世之才。
不管是序氏的當家,還是眼前這個老婦人,千里都能夠靠著短短幾句話令他們卸下心防。完全不使用蠻力,宛如讓雪慢慢消融的陽光。
─怪不得陛下如此信賴他。
老婦人此時忽然斂起笑容,一臉嚴肅地說道:
「有句話,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其他人就算聽了,也絕對不會相信。」
「請說。」
「最近這陣子,海上的風浪很大,不少船隻都延後了出港的日程。那些水手們閒得發慌,有的會來向我問卜,或是買我的藥材。從生意的角度來看,這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
「你知道海上風浪大的原因?」
老婦人把玩著首飾,雖然點了點頭,卻顯得沒什麼自信。
「是海神在發威。」
「海神……?」
「我好歹也算是個巫女,可以感受得到神明的喜怒……真是太可怕了。但願這不是什麼災厄的前兆。」
老婦人緊緊握著首飾,嘴裡不停念著「好可怕」。
*
「這老嫗說的話,能信嗎?」
離開昭家後,之季詢問千里。這指的當然是老婦人聲稱海神發威的那一段。但千里只是凝視著半空中,並沒有答話,似乎陷入了沉思。之季只好改以楪為說話的對象。
「這陣子海上風浪很大嗎?」
「最近的確海面不太平靜。」楪一邊說,一邊輕撫著下顎的短鬚。
「我可以體會這個老奶奶想要表達的意思。我也感覺得到海神的威力,至於災厄的前兆云云,就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了。」
「你也感覺得到?難不成你也是巫女?」
這當然只是一句玩笑話,楪的臉上卻絲毫沒有笑意。
「我曾經是個持衰。」
「持衰?」
「持衰就像是海上的巫覡。」千里忽然轉頭說道。「那是阿開的一種風俗。書中有云,舟船渡海者,恆使一人,不梳頭,不去蟣蝨,衣服垢汙,不食肉,不近婦人,如喪人,名之為持衰。『衰』的意思,就是喪服。簡單來說,就是讓一個男人穿著喪服待在船上,行為舉止像個居喪之人。如果船隻航行平安,船員會給持衰一些金錢財物;但如果遭遇船難,船員會將持衰殺死。」
「咦?」之季吃了一驚。遭遇船難就會殺人?這做法未免太極端了一點。
「那是一種祈願的儀式,持衰必須像個居喪之人一樣慎行守分,祈求航行平安順利。如果航行不順利,船員就會認為是持衰行為不檢引發神怒,所以會將持衰殺死。」
「我可完全沒有做出任何不檢點的舉動。」
楪說道。
「但是船隻還是遇上了暴風雨。船員們要殺我,我只好趕緊跳進海里。與其被他們拿刀子殺死,不如死在海里。持衰是靠海吃飯的人,死在海里可以說是死得其所。」
「但你沒有死?」之季說道。既然還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當然沒有死。
「沒錯,我活了下來。我被海浪推到了界島的沙灘上,島民將我救活了。我能說阿開的語言,對海商很有幫助,因此受到重用。」
此時楪忽然沉吟了起來。「對了……我想到一件事。」
「請說。」千里說道。
「在這界島上,有一片沙灘,大多數遭遇海難的人都會漂流到那裡,就連當年的我也不例外。這當然是海流造成的現象,除了人之外,還常有遇難船隻的破木板,以及居民們拋進海里的器物等等,漂上岸的東西可說是五花八門,其中當然也不乏屍體……」
有的是從船上失足落水溺斃,有的是在釣魚時遭海浪捲走,有的是從懸崖上跳海自盡……這些人的屍體都會漂流到同一片沙灘上。
「但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再也沒有屍體漂到那片沙灘上了。」
「單純只是沒有人死在海里吧?」
「不,從前除了人的屍體之外,還會出現一些魚的屍體,例如怪模怪樣的深海魚,或是棲息在外海的大鯊之類……但最近就連魚的屍體也不再出現,這實在是很古怪。」
「會不會是海流改變了方向?」千里以手指抵著下巴,沉吟著說道。
楪搖頭說道:
「如果是海流改變,應該是什麼東西都不會再漂到那個沙灘上,但實際上的狀況卻是依然常有木板、器物漂上岸,唯獨不見屍體。」
「原來如此……」
千里沉吟了一會兒,轉頭對楪說道:
「我想要看一看海底火山的周邊環境,有沒有合適的地點?」
「唔……前面有座懸崖,站在懸崖上應該就看得到。」
「能請你帶路嗎?」
「當然沒問題。」楪於是轉身邁步。他聲稱從昭家所在的丘陵到懸崖並不遠,而且只有一條路。那是一條相當狹窄的道路,兩旁皆是茂盛樹林。穿過了樹林後,登時感覺到風勢變強了,同時耳中聽見了海浪聲,前方視野豁然開朗。又走一會兒,便來到由堅硬岩石形成的斷崖頂端。
「就在那附近。」楪指著外海的方向說道。
之季朝那方向望去,看不出那一帶海面與其他區域的有何不同。不僅海面顏色完全一樣,而且海浪流向看起來也並無二致。
千里似乎也有相同的感想,開口說道:「從海面上看不出來。」
「深夜接近黎明的時刻,會有大量漁船聚集,到時候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我不想打擾漁民們捕魚,能不能請你在白天的時候帶我們過去看看?」
「大人要到那海面上?」楪詫異地問道。
「沒錯。」千里點頭回應。
「帶兩位大人過去當然是沒問題,但除非是潛入海底,否則在海面上看和在這裡看沒有什麼不同。」
「或許吧,但任何事情都得試過才知道。」
「大人真是勤快之人。」
之季在後頭聽著兩人的對話,目光卻不由得被斷崖下的景象吸引。斷崖的底部是一片沙灘,可以看見好幾名孩童正在撿拾貝殼。雖然男孩較多,但也有幾個女孩子。除了孩童之外,還有一名大人。
之季心中一突,伸手按住了手腕。妹妹似乎就站在自己的背後,拉扯著自己的袖子。
─白雷!
那大人赫然是白雷。他正是害死了妹妹的罪魁禍首,與之季有著血海深仇。之季的手腕不由得微微顫抖。
「楪兄……」
之季指著沙灘問道。
「那些人是島民嗎?」
「我看看……噢,他們就是海燕子。昭奶奶不也提到了嗎?他們都住在附近的洞窟裡。不過他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太長的時間,過一段日子應該就會離開了。」
「他們會在這裡待多久?」
「應該會待到入春吧。」
「是嗎……」之季緊緊握住了袖子。
「大人想見他們,我可以帶路。」
「不必。」
之季的聲音冷酷而嚴厲,讓楪嚇了一跳。
「抱歉,我的意思是不必麻煩了。」之季說道。
此時旁邊的千里忽然打了個噴嚏。
「這裡實在有點冷。」
崖頂上沒有遮蔽物,海風颳在流了汗的身上,更增添了寒意。
「兩位大人彆著涼了,到宅邸休息一下吧。」
楪流露出了關懷之色。俗話說風寒是百病之首,絕不能輕忽大意。
「宅邸指的是……?」
之季問道。
「就是若芳大人的宅邸。下人們應該都已準備妥當,兩位可在宅邸內安住。」
「謝謝,那就勞你帶路了。」
三人於是離開斷崖,走向位於港口邊的若芳宅邸。進入樹林之前,之季回頭往斷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除了蔚藍的天空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
進了宅邸之後,千里稍事歇息,便寫起了書信。
「事無大小,都應該向陛下報告。」千里說道。
但他除了寫給高峻之外,也寫了一封信給壽雪。之季不禁感到納悶,壽雪明明處於昏睡狀態,寫給她有什麼用?
「烏妃娘娘應該沒辦法讀信吧?」
「那也不見得,或許這時已經醒了。」
千里笑著回答。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從千里的口中說出,帶有一種莫名的說服力。
除了千里之外,之季自己也得寫信向高峻回報現況。於是之季從算袋中取出了筆硯。
若芳為兩人準備的房間既明亮又寬敞。界島上的房屋皆採挑高地板的結構,這應該是為了防止溼氣滲入。使用的建材,都是島上可以取得的杉木。屋舍的門窗都很大,通風良好。若芳的宅邸和其他的家家戶戶一樣蓋有防風用的石土圍牆,但稱不上特別奢華氣派。屋內裝潢擺設都相當樸素,看不到什麼高價的傢俱器物。
這應該意味著若芳並未斂財貪瀆、中飽私囊。港口整頓得相當有秩序,居民沒有暴戾之氣,整座島嶼充滿了活力。當然兩人今天才剛抵達,或許還有一些水面下的問題沒有察覺。
之季寫到這裡,驀然停下了筆。
─看見白雷的事情,也得向陛下報告才行。
白雷來到界島做什麼?希望他不會為島民帶來什麼災厄……之季想到這裡,突然回想起昭家的老婦人也說過類似的話,不由得更加憂心忡忡。
「董兄,你是否也覺得這島上有災禍之兆?」
「我並沒有看出災禍之兆的能力。」
千里淡淡地說道。
「不過大海確實發生了一些變化,必須多加註意才行。」
在千里看來,海面上的大風大浪,以及屍骸不再漂流至沙灘的現象,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不是什麼抽象的徵兆。
「根據昭氏老婦人的描述,這裡的海底火山曾經在一千年前噴發。事實上伊喀菲島也是在一千年前因火山噴發而沉沒。」
「兩者都發生在一千年前?」
「令狐兄,你知道一千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這我不清楚……」之季歪著頭說道:「一千年前應該正值亂世吧?」
「沒錯。」千里點了點頭,臉上漾起微笑。他似乎很喜歡這些歷史典故。
「當時不僅是凡人的戰亂時期,同時也是神明的戰亂時期。」
「咦?」
「烏漣娘娘與鰲神在當時發生了一場大戰。因為打得太激烈,導致伊喀菲島上的火山噴發。鰲神沉入西海,烏漣娘娘的半身沉入東海。所謂的東海,指的就是這界島周邊的海域。說得更明確一點,我們推測是在那座海底火山的附近。」
之季雖然聽得瞠目結舌,但內心深處卻又感覺一切都在預期之內。或許是因為千里的身分是冬官吧。
「我們這麼推測的理由,是因為我們猜想烏漣娘娘半身落海的地點,應該會發生一些天災異變,就像伊喀菲島的火山噴發一樣。界島上流傳著好幾個古老傳說,都疑似與海底火山有關,而且我們幾乎可以肯定海底火山曾在一千年前噴發,因此半身沉沒在這一帶的可能性很高。」
「……這麼說來,你的真正目的是尋找烏漣娘娘的半身?」
「沒錯。」
「為了什麼?」
「為了救烏妃娘娘。」
─原來如此。
之季恍然大悟。雖然還不理解尋找烏漣娘娘半身與拯救壽雪有何關聯,但至少已釐清了千里的目標與動機。
「半身是否沉於這裡的海中,最終只有烏妃娘娘能夠確認。因此烏妃娘娘勢必得來到界島一趟才行。但我們不知道這一帶有著什麼樣的危險,因此不能讓娘娘貿然前來。正因為必須確保娘娘的安全,海上的異常現象著實令我放心不下。」
「換句話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針對這一帶海域的異常現象深入調查?」
之季說道,而千里卻是一愣,目不轉睛地看著之季。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很慶幸你的腦筋動得非常快,馬上就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董兄過獎了。」
之季聽到千里對自己的讚美,反而覺得有些尷尬,不由得垂下了頭。然而之季看見自己的袖子,心頭卻是一驚,因為袖口處又出現了那隻纖纖玉手。
之季忍不住將頭別向一旁,開口問道:
「……董兄,你的身分是冬官,我有一件事想要向你請教。」
「咦?」千里先是愣了下,但見之季面色凝重,旋即端正坐姿,道:「願聞其詳。」
「這件事,我從前也問過烏妃娘娘的意見……是這樣的,我妹妹的幽鬼,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我。事實上我跟這個妹妹並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們情同兄妹……有一天,她遭到了殺害。雖然下手之人都已遭處死,但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卻依然逍遙法外,並沒有受到處罰。我打從心底恨著這個人,極想為妹妹報仇,但化成了幽鬼的妹妹不希望我這麼做。烏妃娘娘曾說過,我妹妹的幽鬼沒辦法前往極樂淨土,都是因為我的關係。是我的仇恨,將妹妹的幽鬼牢牢綁在這個世間……試問我是否應該放棄復仇?是否應該放下憎恨?」
之季越說越是激動,當初在斷崖上看見白雷的景象不斷閃過腦海。一方面懊惱當時應該立刻朝白雷衝過去,一方面卻又不希望繼續讓妹妹承受煎熬。
千里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才開口說道:
「首先我必須澄清,冬官不同於烏妃娘娘,我對幽鬼一無所知。一來我看不見,二來我也不知道如何對付。」
之季不禁大失所望。沒想到千里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竟然說出了這種話。
「好吧……」
「因此我只能根據烏妃娘娘的結論,說出我的想法。你想要將令妹送往極樂淨土,就必須放下憎恨。反過來說,如果你繼續憎恨下去,令妹就無法前往極樂淨土。乍看之下,你只能從這兩條路中選擇一條。但憎恨這種情感,根本無法靠理性控制。就算你能憑藉意志力將憎恨壓抑下來,也無法讓憎恨完全消失。」
「嗯……」
「另一方面,復仇則是一種實際的行動。要不要執行,照理來說可以由理性來決定。然而復仇畢竟是與憎恨緊緊相扣的行為,當你看見憎恨的對象站在眼前時,你的理性很可能無法發揮作用……因此我的結論是仇恨沒有該不該放下的問題,只有能不能放得下的問題。你心裡雖然想著應該放下,但你很清楚自己做不到。」
之季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千里這番話,確實說進了自己的心坎裡。
重點不在於該怎麼做,而是必須正視擺在眼前的事實。
「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做好心理準備。」
「做好心理準備……?」
「沒有辦法讓令妹前往極樂淨土的心理準備。你不僅沒辦法放下仇恨,而且必須持續忍受來自仇恨的煎熬。」
之季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手腕。妹妹會一直被束縛在自己的身邊?自己有辦法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嗎?
「唯有事先做好心理準備,才能在必要的時候採取行動。」
這句話出自千里之口,有著非常大的說服力。因為他確實隨時都可以為壽雪赴湯蹈火。
之季輕輕笑了起來。
「董兄,你不阻止我復仇,反而鼓勵我這麼做?」
「我不是鼓勵你這麼做……」千里露出了寂寥的微笑。「我只是認識一個人,明知道自己的決定是錯的,卻還是貫徹了自己的意志,最後選擇自我了斷。」
之季心頭一驚,愣愣地凝視著千里。
「如果你想要貫徹你的意志,就必須先做好心理準備。」
千里說出這句話時,表情是如此靜謐而安詳。之季不禁感到慚愧,緩緩垂下了頭。
*
讀完了千里的來信後,壽雪陷入了沉思。
─果然是在界島。
根據千年來的古老傳說,烏的半身應該就在界島附近。但是大海的異常現象,卻讓壽雪放心不下。
─海上的風浪非常大……
這代表什麼意義?
壽雪回想起了當初與烏的對話。
一千年前的大戰,烏曾因為侵入樂宮的地盤,而遭到樂宮諸神責罵。而所謂的界島,正是幽宮與樂宮的邊界之島。
「……」
壽雪沉吟了一會兒,起身打開櫥櫃,取出麻紙。
「娘娘要寫信嗎?」九九喜孜孜地準備起了墨硯。
一定要趕快通知千里才行。界島是邊界之島。
界島上的居民所信仰的海神,很有可能是樂宮的神明。海神故意在海上引起大風浪,很有可能意味著有某種東西侵入了其地盤……就像一千年前那樣。
─心裡有股不祥的預感。
千里的信中提到他打算搭船前往海底火山附近觀察狀況。壽雪如果在場的話,絕對會阻止他這麼做。
就算是加急文書,也不可能立刻送達。何況壽雪今天才收到信,但千里送出信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如今千里的狀況,她亦一無所知。
「若待書信往來,為時已晚。」
壽雪拋下毛筆,起身說道:
「遣使往告高峻,吾當往界島,即刻啟程。」
*
之季與千里等了整整兩天,才等到海上的風浪減弱至可以搭小船出海的程度。第三天下午,風勢漸弱,浪頭比前幾天低得多,籠罩著天空的雲層也散去了。楪駕著輕舟,載著之季與千里來到了海面上。之季坐在不住搖晃的船上,眺望著大海。狂暴時的大海,與平靜時的大海,有著完全不同的面貌。
「有一股來自南方的溫暖海流,從界島的西側流往北側……也就是這一帶,在外海處與來自阿開的海流交匯。兩股海流合為一股,接著會轉為向南,剛好將界島繞一圈。」
楪一邊搖櫓一邊說道。波浪撞擊船身的聲音與楪的沙啞聲音交雜在一起,營造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恬適感。
「界島受暖流環繞,難怪即使是冬天也頗為溫暖。」
千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的,沒有錯。界島能夠如此溫暖,正是拜海流所賜。海流的方向是受了風力影響,風為我們帶來了好的東西,也帶來了不好的東西。」
之季從來不曾想過氣候會與海流有關,不禁感到相當有趣。楪曾說過自己是靠海吃飯的人,果然在出了海之後變得生龍活虎,說起話來也伶俐得多。只要是與大海有關的事,他似乎無所不知。
「風皆生自幽宮及樂宮。神宮之風會在世上巡迴交匯,最終返回神宮。」
大海受風掌控,氣候也受風掌控,潮水匯流,四季交替,形成了生生相息的巨大循環。
之季朝千里瞥了一眼。千里正把玩著從沙灘上撿來的小石子。只見他面露微笑,難掩心中的欣喜之情。他之所以如此開心,是因為前天接到了來自高峻的上諭,文中提到壽雪已經甦醒。
「那是什麼石頭?」之季問道。
「浮石。」千里回答。那是一塊紅褐色的石頭,上頭有無數的細孔。千里將石頭遞過來,之季拿在手裡一掂,竟輕得不可思議。
「昭氏在描述海底火山噴發的時候,不是提過整個海面都是紅色石塊嗎?那應該就是火山噴出來的浮石,如今在沙灘上可以找到不少。」
這塊石頭證明了昭氏說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事件。
「沙灘上的浮石大小不一,顏色除了紅色之外,還有白色及黑色。只要好好調查,一定還可以找到更多火山噴發的證據。」
「原來如此……哎喲!」
小船劇烈搖晃,之季趕緊抓住了船緣。原本正在搖櫓的楪忽然停下了動作。
「怎麼了?」
之季抬頭一望,只見楪雙眉緊蹙,凝視著前方。
「那是什麼……?」
「……令狐兄!快看!」
千里指著前方尖聲大喊。這是之季第一次聽到他以如此慌張的口吻說話。
之季於是朝著千里所指的海面凝神細看。那一帶的海水顏色似乎與周圍有著微妙的差異,比較偏向土黃色,看起來混濁不清……
─混濁不清的海水?
這不是最近才聽過的話嗎?說出這句話的人,正是那昭氏老嫗。
之季立即決定要楪掉頭離開這片海域。但還來不及大喊,一切已經太遲了。
不知何處傳來可怕的轟隆聲響,彷佛連體內的五臟六腑也跟著隱隱震動。下一瞬間,一道道黑色的水柱噴上了天際。那看起來不像是水,簡直像是天上的一大團烏雲。四面八方皆有類似的水柱噴出,水柱的周圍不斷有黑色的塊狀物灑落海面。驀然間,一顆黑色塊狀物落在之季的身邊,發出沉重的悶響。小船的船底竟破了一個大洞。
─石塊之雨!
之季霎時臉色大變。此時情況危急,或許跳進海里反而比較安全。心中才剛萌生這樣的念頭,猛然間一股大浪襲來,將小船高高推起。小船瞬間翻覆,三人都跌進了海里。之季驟然感覺到大量的海水灌入口鼻,只能拼命掙扎。眼前一片漆黑。沒想到海中竟是如此陰暗。
好痛苦。
雙手拼命亂抓,但除了海水之外什麼也摸不到。轉眼之間,之季已失去意識。
*
那是從來不曾見過的景色。白雷站在崖頂,驚愕地凝視著海面。遠方傳來了轟隆巨響,一道道汙水直噴上天。
─火山噴發了?
白雷霎時嚇得面無血色,朝著沙灘的方向疾奔。衣斯哈與阿俞拉並沒有搭船出海,不必太過擔憂。白雷雖然如此告訴自己,背上還是直冒冷汗。來到沙灘上一看,兩人也正眺望著海面,驚訝得合不攏嘴。白雷見兩人平安無事,這才鬆了口氣。
─鰲神到底做了什麼?
白雷知道鰲神最近一直在吃著死屍,藉由吞噬海中漂流的屍體,治癒身上的傷。因為這個緣故,最近完全沒有死屍漂到沙灘上。
這兩者難道有所關聯嗎?抑或是毫不相關的兩件事?
那它利及其他海燕子也陸續聚集在沙灘上。這片沙灘平常少有島民靠近,因此海燕子能夠在這一帶生活。如今出了大事,沙灘上依然不見半個島民的蹤跡。但恐怕此刻其他海岸或港口,早已擠滿了恐慌的島民吧。
白雷默默凝視著眼前的災禍。海底火山的噴發時弱時強,但完全沒有止歇的跡象。過了一會兒,火山噴發海域的上空逐漸凝聚了一層厚重而低垂的烏雲。一陣陣異常溫熱的風迎面拂來。這詭異的景象,讓所有人都驚訝得說不出一個字。
驀然間,白雷感受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微風。那是其中夾帶著一絲陰寒的冷風,與來自大海的暖風截然不同。
─每次吹起這種風,總是沒有好事。
那冷風是從一片亂石堆的方向吹來的。白雷轉頭朝那亂石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塊岩石的後方伸出了一隻白色的手。手臂處隱約可見淡黃色的袖口,上頭印著小花紋路。那看起來似乎是年輕女子的手,但絕對不是屬於活人的手。
那隻手正對著白雷輕輕搖擺,似乎是在對白雷招手。若是平常,白雷遇到這種情況絕對不會理會。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白雷卻自然而然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白色的手接著伸出手指,指向亂石堆前方的一灘淺水處。那附近經常有自大海漂來的海藻纏繞在岩石上,或是退潮的時候有魚被困在淺水裡。白雷依循那手指所指的方向,朝淺水處望去,只見有三道人影在那淺水處隨波搖曳。
─多半是因火山噴發而落海的漁民,漂流到了這裡吧。
白雷原本抱著這樣的想法,但仔細一看三人的穿著,才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三人之中只有一人是島民打扮,其他兩人以穿著來看似乎是官吏。而且其中一人的相貌,令白雷感覺似曾相識。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呢……白雷細細回想。似乎是賀州吧。
那白色的手不知不覺已然消失。自後方追趕上來的衣斯哈朝淺水處瞥了一眼,吃驚地大喊:「有人!」
聽到吶喊的海燕子們全都奔了過來,他們毫不遲疑地跳入淺水處,朝著那三人靠近。
海燕子中的一人大喊:「他們還有呼吸!」然而這早在白雷的意料之中。要是這三人已經斷了氣,他們的屍體應該會被鰲神吃掉,不會漂流到這個地方來。
此時一股大浪打上來,浪花幾乎高到白雷的腳邊。他這才發現腳下巖縫中卡著一樣東西。剛開始的時候,白雷只以為那是一根長條狀的船身木材碎片。然而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東西顏色黝黑,並非木材碎片。
─那是一把黑色的長刀。
白雷將其拾起。
外海處再度傳來激烈的噴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