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緣
第六卷 一界之隔 血緣 台版 轉自 天使動漫論壇
天使動漫錄入組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城門前一片死寂,宛若拂曉前的靜謐。
放眼望去盡是白骨與黑衣,浸泡在泥水之中。大雨濡溼了崩塌的城門,以及茫然若失的一道道人影。
水滴自高峻的下顎滑落。此刻他全身寒顫難止,卻絕非雨水之故。
高峻眼前站著一名黑衣少女。雨後的微弱曙光下,少女的銀色秀髮閃耀著銀沙一般的光輝。她正面對著高峻,視線卻沒有停留在他的臉上,而是凝視著高峻肩膀上的星烏。
高峻想要呼喚「壽雪」,卻是張口結舌,喉頭只能發出嘶啞之聲。
眼前少女僅徒具壽雪之形,卻無壽雪之心。
……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壽雪是否平安?高峻的心頭彷佛正受著風雨吹襲。
不能有半分遲疑!一定要趕快想出對策!腦中彷佛有道聲音在吶喊著,他卻感覺全身僵立,眨眼也有困難。
身旁忽有清風拂動。
「溫螢!淡海!」
冰冷而鋒銳的呼喚聲傳入耳中。那是衛青的聲音。衛青朝壽雪身旁兩名宦官疾驅而去。
「速帶烏妃娘娘回夜明宮!」
溫螢、淡海各自眨了眨眼睛,回顧衛青,臉上帶著如夢初醒的表情。
「衛內常侍……但是……」溫螢望向壽雪。壽雪直視星烏,似乎不將溫螢等人放在眼裡,黯淡陽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幾乎看不清她的面部神情。
驀然間,光線增強了數分。天上雲層漸散,探出白熾天光。壽雪秀眉微蹙,神情宛若畏懼光明。而後她口中呻吟,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往後退卻了數步。
「娘娘!」
壽雪身形微晃,驀然撲地而倒。溫螢見狀快步上前,將其攙扶住。只見壽雪四肢疲軟無力,雙目緊閉,似乎已失去意識。
「快!」衛青似乎認為機不可失,高聲催促兩人。溫螢頷首,扛起壽雪,與淡海一同奔往後宮方向。金雞星星振翅緊追在後。
「我們不能曝曬在陽光下。」
站在肩上的星烏髮出了梟的聲音。衛青退回高峻身旁,聽候他的進一步指示。高峻心中暗自鬆了口氣。
─幸好有衛青在側。
高峻感覺體內的血液重新恢復了流動,身體的僵硬感也逐漸消退。思緒在腦海中迅速輪轉。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設法化解眼下的危機。一切的假象都已瓦解,要如何向群眾說明當前的事態?
─壽雪的身分已難以隱瞞。
銀髮乃前朝皇族的象徵,而如今群眾已親眼目睹壽雪的銀髮。
周圍傳來陣陣喧鬧。那些白骨是怎麼回事?那名銀髮少女是什麼來頭?類似的吶喊聲此起彼落,轉眼之間呼聲四起,人馬喧騰。陸續有人從四面八方湧來,遠方還可看見軍官騎馬疾馳趕來,鐵蹄在泥淖上翻飛。
高峻猛吸了一口氣。
「……傳令下去,要掌儀冬官與監門衛將軍回報現況。」
高峻直視前方,朝衛青下令。自己的身分是皇帝,告知現況並不是自己的責任。如果由自己先開口解釋,反而容易引來疑竇。上位者的說明,沒有辦法真正服眾。
「昭告百姓,就說壽雪是侍奉烏漣娘娘的巫覡,除此之外什麼也別說。」
衛青接獲旨意,快步離去。高峻接著向護衛侍官們下令「回內廷」,迅速轉身邁步。
*
趕回夜明宮的路上,淡海朝奔在身旁的溫螢瞥了一眼。只見溫螢臉色慘白,雙唇緊閉,一句話也沒說。接著他又將視線移向溫螢懷裡的壽雪,後者完全沒有醒轉的跡象,臉上毫無血色,手腳癱軟下垂,不禁令人擔心她是否還活著。但若仔細察看,會發現她的眼皮不時微顫,胸口也微微起伏。
─真沒想到……
垂掛在溫螢手臂上的銀色長髮,正不住搖曳。那實在是非常美麗的頭髮……雖然美,卻有著禁忌之色。
─原來娘娘竟是欒家後裔?
對比淡海的震驚,溫螢臉上並無驚疑之色,似乎早已知悉此事。
─此事將來必然招致禍端,但這還不是眼下的問題。
壽雪怎麼了?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娘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淡海朝溫螢問道。
溫螢沒有應話,就連瞧也沒有瞧他一眼。顯然此刻也是毫無頭緒。
一抵達夜明宮,便看見九九在殿舍前繞著圈子。九九望見溫螢抱著壽雪奔回,驚愕得瞪大了眼睛。
「娘娘怎麼了?她受傷了嗎……?」
看九九的神情,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壽雪的髮色。難道她也知道這件事?淡海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但轉念又想,九九是壽雪的貼身侍女,知道此事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暫時昏厥。」
溫螢只丟下這句話,便快步進入殿舍。他的聲音帶著三分疲意。將壽雪放在床上後,溫螢目不轉睛地凝視壽雪,臉上滿是憂愁之色。溫螢向來是個遇上天大的事情也能臨危不亂的人,淡海見了他此時的神情,心中也惴惴不安。
此時九九走了進來,聲稱要為娘娘換掉溼衣,將溫螢及淡海都趕出帳外。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後宮外頭吵鬧不休,花娘娘……鴦妃下令,妃嬪宮人各自歸宮,不得擅自外出。」
鴦妃下這樣的指令,多半是為了避免徒增混亂。難怪返回夜明宮的沿路一片安靜,沒有撞見任何人。宮外的混亂狀況要是傳入宮內,整個後宮大概也會亂成一團吧。
「鴦妃果然聰明。宮人們得知外頭有屍骸作亂,還不逃之夭夭?」
「屍骸?」
淡海懶得向九九說明原委,轉頭朝溫螢一瞥,卻見溫螢低頭不語,彷佛完全沒有聽見兩人的對話。淡海迫於無奈,只好說道:
「儀式大概是成功了,但後來城門塌了……」
該如何形容當時那幅景象呢?起初只見一大片黑色的浪潮如排山倒海般湧來,半晌後才驚覺那是無數身穿黑衣的白骨。到了近處一看,那些白骨竟然逐漸恢復生前的外貌。那景象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禁苑中有烏妃冢。」
溫螢淡淡地說道。
「為了殺死打破結界的娘娘,那些烏妃屍骸都從冢內爬了出來。」
「殺死娘娘?」
九九驚聲大叫。
「娘娘昏厥,是因為遇襲的關係?但是……有你們兩位跟在身邊,一定能保得娘娘平安吧?何況她身上看起來沒有受傷。」
溫螢一臉苦澀地說道:
「並非平安無事。」
「咦?但你剛剛說,只是暫時昏厥。」
「我什麼忙也沒幫上……是我沒有保護好娘娘。」
溫螢只勉強擠出了這句話。他緊握雙拳,手臂微微顫動。淡海也同樣感覺自己沒有盡到護衛的職責。在那危急之際,淡海及溫螢完全沒有幫上忙,反而是壽雪保護了他們兩人。
九九拉開帳簾,不安地望著淡海及溫螢。淡海則探頭望向床鋪。只見壽雪已換上了睡衣,正躺在床上,臉色依然蒼白。
溫螢走了過去,跪在床邊,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壽雪。
九九朝溫螢輕瞥一眼,走出帳外,拉著淡海的袖口問道:
「你們在外頭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你別問,我也是一頭霧水。」淡海咬著牙說道。
或許是因為口氣過於嚴峻的關係,九九嚇得縮起了身子。
「……我也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了,真的。」淡海又說了一次。這次口氣和緩了,卻變得虛弱而無助。
九九似乎想要說話,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轉頭望著床鋪。她大概是想要問壽雪會不會有事吧,然而心中卻也知道就算問了,淡海也給不出答案。
淡海感覺雙肩異常沉重,有如壓了重石,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轉換心情,他環顧殿內,問道:
「對了,衣斯哈呢?他丟著星星不顧,跑到哪裡去了?」
「啊!」九九忽然焦急地大喊:「我差點忘了這件事!」
「什麼事?」
「星星突然飛了出去,衣斯哈急忙出殿外尋找,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啊,星星!你怎麼在這裡?」
九九這才看見坐在花毯上休息的星星,走到它身邊蹲了下來。
「衣斯哈沒有回來……?星星是找娘娘去了,衣斯哈該不會是在哪裡迷了路吧?」
所幸後宮的宮門皆有衛士守著,衣斯哈再怎麼迷路,應該也仍是在後宮之內。
「紅翹姊正在附近尋找,我也正打算要出去找的時候,你們就回來了。」
紅翹是夜明宮的宮女。
「好,那我也出去繞一繞。他既然是出去找星星,應該是往西邊的方向?」
壽雪負責的城門在宮城的西北方。沒想到九九卻搖頭說道:
「不,是往東邊去了。當時星星忽然衝出殿舍,張開翅膀飛往東方。」
「東方?那不是內廷的方向嗎?那與娘娘所在的方向完全相反。」
「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九九不滿地說道。
淡海心想,九九總不可能搞錯東西方向。這麼說來,星星是先飛往了東方,接著才改變方向,往壽雪所在的西方飛去?
「好吧,那我先往東找找看。」
繼續在這裡說下去,也是無濟於事,淡海於是走出了殿舍。出夜明宮後往東直行,便是皇帝居住的內廷。往北是飛燕宮,往南是鴛鴦宮。淡海先在飛燕宮至鴛鴦宮一帶繞了一圈,沒有看見衣斯哈的身影。問了路上的宦官與宮女,也沒有人知道衣斯哈的下落。
淡海心裡倒也不緊張。衣斯哈又不是昨天才進夜明宮,何況後宮也不過就這麼大的地方,就算置之不理,過一會兒他應該會自己回來。淡海原本這麼認為,但這天到了接近傍晚的時候,衣斯哈還是沒有回來。
就在夕陽完全西下,夜幕籠罩宮城的時候,壽雪終於醒了。
但醒來的壽雪,依然不是壽雪。
*
「烏醒了。」內廷的一室內,梟對著高峻說道。
高峻正坐在榻上,發出梟聲的星烏則站在小几上。
「醒了?」
高峻旋即問道。
「烏妃之心遭逐出體外,不知何往。原本困於體內的烏,取代了烏妃的意識。」
「遭逐出體外……是受香薔之術所致?」
「以結果來看,可以這麼說。該禁術的唯一目的,是殺死打破結界的烏妃。烏妃雖然沒死,但是……」
但是烏妃的心卻遭到驅逐。
「……烏妃之心去了何處?」
「不清楚。」
「如何使其返回體內?」
「不清楚。」
梟重複了同一句話。高峻蹙眉低頭不語。看來事態比預期還要險惡。
「你為什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高峻又換了另一個問題。過去梟聲稱他被囚禁在牢內,兩人只能靠大海螺交談。後來有一陣子,高峻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正有些掛心,沒想到就發生了今日之事。
「我受到了處罰。」
「處罰?」
「上頭髮現我干涉人界後,下令將我流放至霄,我已經無法再回幽宮了。」
依照幽宮的律法,神只不得干涉人界。當初梟遭打入天牢,正是因干涉人界獲罪。高峻心想,如今他再犯此禁,罪加一等,所以遭到了流放?
「跟烏一樣?」
梟的妹妹烏,當年也是遭到流放,才來到了霄國。
「但為何變成了這個樣子?」
高峻問道。雖然他並不清楚梟的本來模樣,但想來應該不會是星烏吧。
「我們並不具備像你們一樣的形體。除巫之外,無法交談。」
「巫……指的是巫覡嗎?例如烏妃?」
「沒錯。你的身上有我的印記,所以聽得見我的聲音。若使用人形使部,雖然可以和其他凡人交談,但那玩意兒需耗費大量體力,效用卻差,不如化作鳥形。」
「所以你選擇當一隻星烏?」
「沒錯,這個身體可以飛,使用起來方便多了。」
梟雖然遭受流放之刑,口氣聽來卻是全然不當一回事。
「我本來就認為遭流放也不錯。」
梟似乎看穿了高峻心中的疑惑,搶先一步開口說道。
「待在幽宮裡,什麼也做不了,連傳遞聲音也不容易,我早就厭煩了那種日子。」
光從這幾句話,便可聽出梟有著拯救烏的強烈決心,就算為此遭受懲罰也在所不惜。
「……現在的狀況對烏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梟沉默半晌後回答道:
「稱不上好,畢竟還是被關在殼內。不過至少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和烏交談……當然前提是她得願意交談才行。」
「你有辦法和她溝通嗎?」
烏不僅長年遭囚禁在烏妃體內,還持續被餵食毒花。
「她呼喚了我的名字。這代表至少她認得我,聽得見我的聲音。」
─既然如此,該怎麼做才能讓壽雪恢復心智,得向烏問個清楚才行。
就在高峻準備起身的時候,衛青走了進來。他為了傳達高峻的旨意而到處奔走,此時臉上帶著些許疲累之色。
衛青在高峻身邊跪下稟報:
「冬官及將軍都說一等查明原委,就會即刻回報。」
高峻點了點頭。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高峻當然心知肚明,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宮城內有何動靜?」
「圍觀群眾都已散去,稍微恢復了平靜。前烏妃們的大量骸骨也已回收,埋回冢中。」
香薔的禁術,令歷代烏妃骸骨襲擊壽雪。既然是歷代烏妃,麗娘當然也在其內。壽雪從小可說是由麗娘一手帶大,如今卻親眼目睹麗孃的骸骨遭人如此利用……
這就是壽雪精神崩潰的原因嗎?高峻回想起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的景象,心頭不禁為之糾結。當時實在應該立刻奔到她身邊才對。此刻高峻心中懊悔不已。雖然那不見得能改變任何事,但他還是認為自己應該那麼做。
─眼下能做的事不多,只能盡力而為。
「大家,另有一事要向您稟報。」
衛青的臉色突然變得嚴峻,且更增了三分疲意。
「什麼事?若是鰲枝殿屋頂崩塌之事,朕已知悉。」
當時高峻正要走向壽雪,卻驚見鰲枝殿的方向噴出水柱。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鰲枝殿的屋頂坍了下來。他雖已接獲報告,但尚不知詳情。
「不是那件事,不過也脫不了關係……白雷與隱娘不知去向。」
「唔……」
白雷是打破香薔結界的協助者,隱娘則是為了控制其行動的人質,原本關在內廷的房間內。自從打破了結界,高峻早已將這兩人的事情拋諸腦後。
「趁亂逃走了嗎?」
「而且事態有些棘手。」
「事態棘手?」
「連衣斯哈也不見了。」
高峻皺眉問道:
「這又是怎麼回事?」
衛青轉頭望向身後說道:「當初負責看守隱孃的人,正在門外候命。」
高峻轉頭一看,門外有一名年幼的宦官,整個人拜伏在地。高峻也認得這年幼宦官,他叫玉兒,因為跟衣斯哈交好,經常被派往夜明宮辦事。
「你進來。」高峻吩咐道。
玉兒趕緊起身,走到衛青身後,又跪了下來。或許是因為隱娘逃走的關係,他早已嚇得臉無血色,不知如何是好。
「你告訴朕,發生了什麼事?」為了避免玉兒受到驚嚇,高峻儘可能使用溫和的口吻。事實上他本來就是個冷靜平穩的人,沒想到玉兒還是雙目含淚,彷佛淚水隨時會奪眶而出。
「小人罪該萬死,有辱重託。」玉兒直打著哆嗦。
「你不用擔心,這不是什麼大事。朕若真要阻止那女孩,自然會派武官守住門口。」
隱孃的身分雖然是人質,但高峻並沒有料到她會逃走。當初白雷選擇與高峻、壽雪攜手合作,是因為不希望讓隱娘成為鰲神的牲祭。如今白雷已協助打破結界,卻反而帶著隱娘逃走,這樣的舉動實在令高峻百思不解。
直到聽完了玉兒的描述,高峻才恍然大悟。
玉兒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他所目睹的事情始末。
「在儀式開始後不久……」
*
巨大的轟隆聲響,伴隨著地面隱隱震動,讓玉兒吃了一驚。那是城門崩塌的聲音,但此時的玉兒當然無從得知。
「怎麼回事?」與玉兒一同負責看守隱孃的宦官,緊張地左右張望。過了一會兒,附近有不少人倉皇奔走,內廷之外傳來陣陣喧鬧聲,隱隱夾雜尖叫與怒吼。
那宦官見事態非同小可,拋下一句「我去看看狀況」就離開了。玉兒一個人被留在原地,心中驚懼不已。但此時玉兒忽然想到了隱娘,猜想她應該也正在擔心害怕,於是轉頭朝她望去。只見隱娘以手攀著門扉的槅子,也正望著玉兒。
「發生什麼事了?」隱娘問道。
「我也不知道……」玉兒只能如此回答。
驀然間,隱娘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微微轉動,視線移向玉兒的身後。
「哈彈之女。」
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讓玉兒嚇了一跳。玉兒幾乎整個人彈跳起來,轉頭一看,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年老的宦官。玉兒知道那老人是宦官,是因為老人身上穿著濃鼠色(注:紫灰色。)長袍,而且玉兒依稀記得曾經見過這名老人。
老宦官臉上毫無表情,雖然老態龍鍾,皮膚卻是光滑細緻。玉兒細細回想,想起了這名老宦官的身分。
「……羽衣公公?」
這人正是負責管理寶物庫的羽衣。玉兒曾見過幾次,但不曾與他交談過,當然不知道羽衣的真正身分,更不會知道羽衣早已「受鰲神召喚」而消失無蹤。
「哈彈之女。」
羽衣再度說了同一句話。玉兒這才察覺,羽衣的說話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隱娘。
「鰲神宣召,速隨我去。」
玉兒不知道羽衣在說什麼,但隱約可聽出他是在催促隱娘離開房間。
「羽衣公公,請問是大家的旨意,還是衛內常侍的命令?」
玉兒開口問道。但羽衣毫無反應,彷佛沒有聽見,只是輕飄飄地朝門口走來。玉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是論宮中資歷,還是論宦官階級,羽衣都比玉兒高得多。
羽衣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取下了門閂。
「呃,那個……」
玉兒急了,急忙上前制止,門扉卻從內側向外彈開,將他撞了出去。原來是隱娘推開門板,從房內衝了出來。玉兒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臀部疼痛不已。好不容易才站起來,隱娘卻已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至於羽衣,則更是早已不見蹤影。
玉兒登時臉色大變,明白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一邊尖叫一邊追趕上去。但隱孃的速度非常快,出了殿舍後毫不遲疑地疾步奔馳,朝著鰲枝殿而去。她穿過迴廊,奔上鰲枝殿的階梯,衝入了門內。玉兒也緊追在後。
隱娘站在殿內的中央,玉兒正要追上去,卻嚇得停下了腳步。隱孃的腳下石板,竟然散發出淡淡的光彩。不,與其說是散發光彩,不如說是整片石板有如水面一般漾起陣陣漣漪,反射著水波之光。
玉兒想要張口呼喊,此時背後卻傳來了高亢、刺耳的鳥禽鳴叫聲,一團金色的物體飛撲而來,同時耳邊響起了激烈的振翅聲。那團金色物體降落在地面上後,又開始昂然高鳴。
那赫然是一隻金雞。玉兒記得那是夜明宮飼養的金雞,卻不明白它怎麼會飛到這種地方來。緊接著後方又傳來一陣腳步聲,玉兒轉頭一看,衣斯哈也正朝著這個方向奔來。
「星星……」衣斯哈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呼喚著金雞的名字。然而對那呼喚聲有反應的不是金雞,卻是隱娘。她偶然抬起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衣斯哈走進了殿內。他一看見玉兒,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當他看見隱娘,更是整個人都傻住了。
「……阿俞拉?」
隱娘眨眨眼,喊了一聲「衣斯哈」。
「你……怎麼會在這裡?」衣斯哈大感錯愕,隱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神情卻顯得相當開心。接著兩人交談了幾句話,那似乎是他們故鄉的語言,玉兒完全聽不懂。
金雞又發出了尖銳的叫聲。隱娘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望向金雞,露出一臉困擾的神情。
「能不能把那隻鳥趕走?神明不喜歡它。」
隱娘說的是玉兒聽得懂的話,這表示她拜託的對象是玉兒。
「神明?」
金雞發出了宛如抗議一般的激烈鳴叫聲。驀然間,玉兒感覺到腳下地面隱隱搖曳,於是低頭望向地面石板。
─水?
地板不知從何時起,竟然浸泡在水中。驀然間,金雞振翅喧噪,金色羽毛滿天飛舞。仔細一瞧,竟然是地板射出宛如箭矢般的水柱,差一點就擊中了金雞。玉兒嚇得趕緊退到門邊,攀住了柱子,癱坐在地上。
原來不是地板浸泡在水中,而是地板變成了水。
滿地的水以隱娘為中心,捲起了一圈漩渦,不斷濺起飛沫。漩渦中不斷噴出水箭,射向金雞。
金雞一個翻身,一面鼓動翅膀一邊助跑,接著順勢飛起。它避開水箭,飛出殿外,就這麼竄上天際,轉眼間已不見身影。
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此刻卻被一層低垂的烏雲籠罩。
水聲越來越激烈,令玉兒將視線移回了殿內。只見漩渦圍繞著隱娘逐漸向上翻卷,他看得目瞪口呆,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聲轟然巨響,伴隨著由下往上的衝擊,讓玉兒嚇得縮起脖子,緊緊抱住了柱子。水花彈射在玉兒的臉頰上,讓他忍不住緊閉雙眼。
「阿俞拉!」前方傳來衣斯哈的吶喊聲,讓玉兒重新睜開了眼睛。只見漩渦已化成了巨大的水柱,撞破了殿舍的屋頂。可怕的水聲聽起來與低吼聲有幾分相似。玉兒放眼望去,看不見隱娘,多半是被包在水柱裡頭了吧。衣斯哈將手伸向水柱,但是漩渦的力道太猛,激起了可怕的水花及狂風,根本無法靠近。
玉兒嚇得連站也站不起來了。眼前這幅景象,顯然不是人界應有之物,令他心驚膽顫,全身直打哆嗦。
又過一會兒,那水柱竟然開始像蛇的身體一樣蠕動。一面蠕動,一面伸長,同時發出咆哮聲,有如活物一般。
─我要被吃掉了!
玉兒的心中萌生了這樣的懼意。但是下一瞬間,玉兒聽見了玻璃碎裂的聲音。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水柱炸裂開來,水花自天上灑落,有如傾盆大雨。
玉兒感覺到大量的水花飛濺在臉頰上,驚訝得合不攏嘴。
─消失了?
水柱消失之後,隱娘身影重新出現,而化成了水面的地板依然漾著陣陣漣漪。衣斯哈想要朝她奔過去,然而此時兩人腳下的地面卻開始劇烈搖擺。一陣水光閃動,水面蕩起了波濤。而後水柱再度伸出,輕柔地將隱娘捲住。
「啊……」
衣斯哈才剛發出尖叫,隱孃的身體已經被拖入了水面下。隱娘朝衣斯哈伸出了手,衣斯哈回握住她,並想要將隱娘拉回來,沒想到自己反而被拖了進去。接著衣斯哈的腳下也伸出了水柱,有如藤蔓一般將他緊緊纏繞。此外有更多的水柱自兩人的外側升起,將兩人包夾在中間。下一瞬間,玉兒聽見了一陣輕柔的水花聲,同時兩人的身影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玉兒看得瞠目結舌。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根本沒有時間釐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不一會兒,身旁忽響起細微的衣襬摩擦聲,讓玉兒回過神來。轉頭一瞧,只見身旁站了一個陌生男人。那男人年約四旬,以一塊布蓋住了臉的左半邊,看起來顯然不是宦官。這裡是內廷,照理來說不該出現這種來歷不明的男人,但此時玉兒早已腦袋一團混亂,並沒有詢問對方的身分。
「……該死的鰲神。」
男人咒罵了一聲,便迅速轉身,出殿外去了。
玉兒深呼吸數次,調勻了氣息之後,才緩緩起身。環視殿內,竟然一滴水也沒有,石板地面毫無異狀。抬頭仰望,屋頂依然是坍塌狀態,可看見蔚藍的天空。
*
高峻聽完了玉兒的描述後,命他退下休息,自己仰靠著榻背,陷入了沉思。
─最後出現的男人,應是白雷無疑。
那水柱是鰲神所為?雖然不清楚鰲神有何圖謀,但必然與破除結界有關。白雷主動提供協助,難道也是鰲神的陰謀?
「原來隱娘與衣斯哈互相認識。」
不,恐怕不僅是互相認識而已。回想起來,這兩個孩子的外貌有著相同的特徵,應該都是哈彈族人。
鰲神為何要擄走兩人?目前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內情恐不單純。
高峻深深嘆息,閉上雙目。目前不明朗的疑點實在太多,難以採取因應對策。只要走錯了一步,很可能就會陷入無法挽回的絕境。這樣的恐懼,不斷磨耗著高峻的心神。
驀然間,高峻聞到了一股熟悉且柔和的芬芳香氣。睜開眼睛一看,衛青正將一杯茶擱在小几上。
高峻向玉兒詢問事情原委的時候,衛青在一旁煮起了茶。衛青所煮的茶一如往昔,是如此芬芳、甘醇而順喉。一口喝下,頓時感覺到一股暖流順著咽喉滲入五臟六腑。
「……今天朕深深感覺到,幸好有你陪在身邊。」
高峻捧著茶杯,說得感慨萬千。聞言,衛青卻默不作聲,只是面露微笑。
喝完了茶,高峻起身說道:「去夜明宮。」
「現在嗎?您累了一整天,不如明天再去吧?」
「明天的朝議,必然論及今日之事。有幾句話,朕得先問個清楚才行。」
今天全城的人都已親眼目睹壽雪是前朝欒氏的後裔。雖然高峻早已廢除處死欒氏的律法,但今天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朝廷總不能毫無作為。
─能否保住壽雪性命,尚在未定之天。
高峻讓梟停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旁人眼裡只是一隻星烏),動身前往夜明宮。
此時夜幕低垂,夕陽早已隱沒,放眼望去一片昏暗。然而高峻並沒有要衛青掌燈,只是在黑暗中快步前進。
夜明宮周邊一帶依舊漆黑,景色難辨。靠著從殿內透出的朦朧光芒,才能勉強辨別方位。衛青踏步上前,告知皇帝駕到。殿內登時響起一陣騷動,一人匆忙將殿門拉開。開門的人是淡海,他一看見高峻,立即跪了下來,喊了一聲「大家」。接著卻又轉頭望向殿內深處,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殿內掛起了帳簾,帳後就是床鋪。溫螢與九九都站在床邊,壽雪則垂著頭坐在床上,以手按著額頭。
「壽雪。」
高峻輕喚了一聲,壽雪毫無反應,高峻只好低頭望向手臂上的梟。
「烏。」
梟這一叫,壽雪才以一副慵懶的態度抬起頭,緩緩朝高峻的方向望來。只見她雙眉微蹙,以一雙怨憤的雙眸瞪著梟。那粗暴的神態,絕非壽雪所有。心靈對面貌的影響之巨,似乎更勝於五官,眼前這個人雖然有著壽雪的外貌,卻與壽雪有著天壤之別。
「你是來殺我的嗎?」
壽雪……不,應該說是烏,對著梟如此問道。口氣中充滿了憤怒與畏懼。
「殺你?唔,看來你還沒有搞不清楚狀況。我來到這裡並不是以葬者部的身分,而是遭到了流放。」
「流放……?」烏皺起眉頭,顯得半信半疑。
除了烏之外,梟的聲音只有高峻聽得見,因此淡海、溫螢等人都露出了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一臉錯愕地看著壽雪與高峻。
高峻走進殿內,坐在椅子上。梟則振翅飛到了對面另一張椅子的椅背上。
「如今壽雪的身體受烏漣娘娘操控,說話的是烏漣娘娘,壽雪的心目前不知下落。烏漣娘娘的兄長依附在這隻星烏之中,他的聲音只有朕聽得見。」
高峻以泰然自若的口吻說出了現況。淡海等人皆聽得瞠目結舌,但此時高峻並沒有心思理會他們。
「烏,我問你,壽雪的心在何處?如何才能覓回?」
高峻開門見山地問道。
烏這時才轉頭面對高峻,冷冷地說道:「不知。」
烏的回答可說是極盡冷漠之能事。壽雪的說話口吻雖然也很冷淡,然而冷淡中卻帶有一絲暖意,與眼前這個女人可說是截然不同。
「你不知道?」此時梟開口說道。
只見烏將頭別向一旁,默不作聲。
「你向在幽宮任岬部職,即靈魂引渡者。心即魂,壽雪之魂在何處,如何喚回,你豈能有所不知?」
烏並不答話。高峻看在眼裡,也不追問,只是淡淡地說道:「既然有辦法喚回,那就行了。」以烏此時的態度,就算再怎麼逼問,她大概也不會說。目前至少知道有辦法喚回,已是一大突破。
「烏,我們正在設法尋找你的半身。」
烏聽到這句話,驚愕地轉過頭來。
「大致方位也已查出。原本壽雪打算一打破香薔的結界,立刻便動身前往該地。」
烏瞪著高峻,顯然還抱著相當強的戒心,雙眸流露出了猜疑之意。
「別想騙我。」
她以充滿恨意的口吻說道:
「我已經學乖了,別想騙我第二次……不,第三次!」
這句話一說完,高峻驟然感覺到一陣強風撲面而來,不由得閉上了雙眼。驀然間,前方砰的一聲重響,睜眼看時,門扉赫然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還是關上的狀態。看來烏是將自己趕出了殿舍。高峻對這一招並不陌生。當初第一次到夜明宮拜訪烏妃時,壽雪也以這一招對付過自己。轉頭一看,衛青就在自己的身邊。接著是一陣振翅聲,竟連梟也落在了自己的肩頭上。
「她數度受凡人欺瞞,已不再輕信凡人。」
「你指的是她遭流放之事,以及香薔之事?」
烏當年遭到流放,是因為她受亡者蠱惑,令亡者死而復生。至於香薔,更是將烏永遠囚禁於烏妃的體內。想到這裡,高峻不禁感慨烏確實頗值得同情。
「真是既愚蠢又悲哀。」
梟表面上說得冷酷無情,但言詞中卻流露出無盡的哀憐與疼惜。
高峻凝視著黑色的門扉,半晌後轉身說道:
「去鴛鴦宮。」
想要拯救壽雪,就不能有絲毫逗留。每遲一刻,壽雪得救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夜色越來越深,沒有半分停留。
*
白色的晨曦射入了廟堂之內。廟堂上的眾人,臉上各自帶著嚴峻的神情。宰相明允更是眼角不住抖動,顯得相當焦躁。就連平素性情溫厚的行德,此時也是滿臉苦澀,似乎正在強忍著胃痛。冬官千里及負責守衛城門的監門衛將軍正在廟堂內,向一眾高官說明昨晚發生的事情。同樣的內容,高峻已在稍早的時候聽兩人說過了。
冬官聲稱昨日舉行的是祭祀門神的儀式,理由是近來的占卜結果有門神降災之兆,必須祭祀門神才能趨吉避凶。城門坍塌、屍骸大軍及鰲枝殿屋頂塌陷,都是門神降災造成的影響,所幸祭祀儀式相當成功,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將軍則說明了宮城內各處的損害細目,以及根據目擊者證詞彙整出的詳細經過。尤其是關於城門倒塌及屍骸大軍的部分,更是描述得鉅細靡遺。眾人聽到了屍骸大舉來襲的部分,全都驚恐得打起了哆嗦。若說是叛軍進犯,眾官還能夠冷靜應對。但昨晚發生的事情,已超越了凡人的理解範疇,眾人的臉上,都帶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迷惘。
高峻假裝漫不經心地環視眾官,臉上的表情與往昔毫無不同,但他的後頸此刻正在冒著陣陣冷汗。
能不能保住壽雪的性命,就看這一刻了。
「對了……」明允開口說道:「聽說有個巫女不僅打倒了那大量的屍骸,還以一根箭矢消滅了水柱……她是誰?」
這正是最大的重點。明允並沒有被屍骸、水柱等等異端奇事幹擾了思緒,第一句話就問出了問題的核心。
「根據目擊者的證詞,那巫女有著一頭銀髮。」
「沒錯。」將軍點了點頭。但他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轉頭望向隔壁的千里。
「她是一名巫女。」
千里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知道她是侍奉烏漣娘娘的巫女,我問的是她的身分。」
「既然是巫女,當然是冬官府的人。」
千里對答如流,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高峻不禁心想,看來千里這個人遠比自己所預期的更有膽識。
「什麼來歷?」
「柳壽雪,十六歲。原本是個家婢,後來被金雞選上,成為烏漣娘娘的巫女。」
「金雞?」
「金雞是烏漣娘娘的差使,是一隻有著金色羽毛的鳥禽……」
「那柳壽雪與欒氏是何關係?」
明允不等千里說完,直接打斷他的話,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眾人臉上的緊張之色頓時更增添了數分。
「不清楚。」
千里說得氣定神閒,彷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明允一聽,眼皮微微抽搐。
「你怎麼可能不清楚?」
「我只知道她在懂事之前就遭人口販子擄走,賣給大戶人家當作家婢,除此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
「你以為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搪塞過去嗎?」
明允厲聲喝罵。
千里沒有辯白,只是淡淡一笑,說道:
「那就砍我的頭吧。」
包含明允在內,所有人聽到這句話都吃了一驚。
「你說什麼……」
「一切的責任由我承擔。全天下有太多人能夠取代我,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取代柳壽雪。諸位試想,在諸位生平見過的所有人裡頭,除了柳壽雪之外,誰有能力擊退大量的屍骸,並且用一根箭矢消滅水柱?」
明允登時啞口無言,其他人也各自默然。
「天底下沒有人能夠取代她。」
千里說得斬釘截鐵,聞言,明允懊惱地別過了頭。
「……我聽說她是烏妃,是後宮裡的一名妃子。」明允朝高峻瞥了一眼,接著說道:「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話說?」
「烏妃之名,只是俗稱,後宮妃嬪並無烏妃這個位階。單純是因為後宮有烏漣娘娘廟,所以她平素生活在後宮之中。後宮裡的烏漣娘娘廟,是從前朝便已存在。古人對烏漣娘娘的信仰,比我朝深厚得多,侍奉烏漣娘娘的巫女也有崇高的地位。何況後宮妃嬪多有一些煩惱,妃嬪們大多信奉烏漣娘娘,以烏漣娘娘為心靈的支柱,這一點從古至今都不曾改變。只因為是後宮裡的事,外人不曾聽聞。」
「但我不久前聽到一個傳聞……」明允的臉色比方才更加嚴峻數分。「聽說前陣子烏妃鬧出了不小的騷動,因而遭到降罪?」
「那場騷動的始作俑者並非烏妃,烏妃只是無端受累而已。後宮畢竟是與世隔絕之地,裡頭的生活少不了有些紛爭。至於騷動云云,更是家常便飯。」
明允一時找不到話反駁,只好沉默不語。千里說得顧盼自如,口氣平穩慈和,有如一陣清風拂過。
「那柳壽雪恐怕真有神通之力,若將她處死,難保她臨死之前不會對我們下咒。」此時忽有一人說道。這番言論雖然荒誕不經,但眾人不久前才親眼目睹成群屍骸死而復生,此時竟沒有人敢一笑置之。
明允朝說話者瞪了一眼,接著又轉頭望向站在角落的羊舌慈惠。慈惠一直緊閉雙唇,從剛剛就不發一語。他原本是欒朝重臣,近來受高峻拔擢,出任鹽鐵使。
「羊舌大人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明允客客氣氣地問道。他對慈惠雖然敬重,卻也帶了幾分戒心。
慈惠放開盤在胸口的雙臂,皺起了眉頭,面色凝重地說道:
「……老夫從前曾經因為背叛了欒氏而離開廟堂,此時哪有資格多說什麼?」
慈惠這番話說得異常沉重。明允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因為慈惠放棄發言權,等於是對欒氏的倖存者見死不救。
高峻心想,慈惠這個人果然相當機靈。在眼前這個局勢下,慈惠絕對不能替壽雪求情。雖然他在前朝時曾經因與朝廷反目而下野,但畢竟羊舌家自古以來就是欒朝的重臣。一旦他替壽雪說話,便有篡逆謀反之嫌。如此一來,壽雪必死無疑。
明允轉頭望向高峻,言下之意,是聽候高峻裁處。高峻朝身後的衛青使了個眼色,衛青端著托盤,恭恭敬敬地踏步向前。托盤中放著一枚書狀。
「這是鴦妃寫給朕的請願書。」
高峻淡淡地說道。
「請願書……?」
「拿去讀讀看吧。」
「遵旨。」明允於是拿起了托盤中的書狀。
鴦妃在書狀中寫道,後宮妃嬪們都相當敬重壽雪,就連如今懷有身孕的鵲妃及鶴妃也不例外。此外,書狀中也提到眼下並沒有任何一條律法明定欒氏後裔必須受罰,不過倘若真的要罰,自己甘願代替壽雪受罰。一方面訴之以情,一方面卻也據理力爭。
昨晚高峻向花娘坦承了一切,與她商議之後,由她寫下了這紙書狀。
明允繃著臉讀完了書狀,將書狀交給身旁的行德後說道:
「鴦妃所言不無道理,現在已經沒有抓到欒氏餘孽必須斬首的律法,但是……」
明允皺起眉頭,沒有再說下去。他想要說什麼,高峻也很清楚。
「若要斬草除根,處死是最明智的做法。」
高峻坦白說出了明允沒有說出口的話。
「這麼做確實省事,但如果為了殺人而殺人,等於是罔顧律法。而且一旦這麼做,不知會對鵲妃及鶴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這點頗令朕擔憂。」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確保鵲妃及鶴妃順利產下皇子。任何有可能危害生產的因素都必須排除。
對壽雪來說,有兩點是不幸中的大幸。第一,壽雪獲得了花娘的幫助。花娘不僅是名門雲家的千金,而且是妃嬪中地位最高的鴦妃,她的話在朝廷極具影響力。第二,如今正恰逢妃嬪即將臨盆的重要時期。
「諸位請聽我一語。」
原本保持沉默的行德此時開口說道:
「現在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昨天發生之事,在短短一天內已經傳遍了宮城內外。在現場目睹異端的官吏們,把他們的見聞告訴了他們的家人,家人告訴了街坊鄰居,街坊鄰居又告訴親朋好友……百姓們個個都知道柳壽雪是擊退了妖魔鬼怪的美麗巫女,過陣子多半會出現讚頌她的俗謠吧。」
不管是朝廷大事,還是民間異聞,只要是受到百姓關注的事情,往往會以俗謠的形式在大街小巷流傳。類似的例子可說是古今皆然,不勝枚舉。
─看來消息傳開的速度比預期還要快。
事實上高峻昨天曾指示衛青,暗中派人告知現場群眾「壽雪是一名巫女」。這些人親眼目睹了怪異現象,又得知壽雪的身分是巫女,壽雪自然會在他們心中成為一個充滿神秘感的傳奇人物。
「倘若將柳壽雪處死,勢必引來百姓的不滿。這一類的事情倘若沒有處理好,甚至可能引發暴動。事實上當初朝廷堅持將欒氏滅族的作法,本來就損及了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所以我認為應該要趁這個機會,展現出朝廷的寬宏大量。」
行德是個名副其實的穩健派人物,向來討厭打打殺殺。更何況他讀了侄女花娘代壽雪求情的請願書,當然非幫壽雪說話不可。
「昨天的事情,已然造成民心動搖。甚至還有人主張一定是欒氏的怨念招致天災異變。所以我認為我們反而應該厚待柳壽雪,消除百姓心中的擔憂及不滿。」
「這或有矯枉過正之嫌。」明允嘴上雖這麼說,但眼神也流露遲疑之色,顯然心中正將處死或處罰欒氏後代所會帶來的危機及利益放在天秤上衡量。
向來性格豁達的行德,此時竟一反常態,低頭望著地板,臉上帶著一抹沉痛。
「以恐懼操控人心,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他以低沉的嗓音說道。平日溫文仁厚的他,很少會以如此嚴肅的口吻說話,就連明允也默默凝視著他,不再開口。
「最好的例子,相信大家都明白,就是炎帝和從前的皇太后。當然我相信那也是一種統治方式,我並不打算加以全盤否定,但是……」
行德那豐腴的臉上滿是愁苦之色。
「我的兄長……也就是鴦妃的父親,大家都知道,他不願為官,選擇當一名海商。伴君如伴虎,今日是榮華殿上人,明日就成了受戮階下囚。我的兄長正是厭倦了這輕賤生命的官場文化,我也深有同感。過去我經常在煩惱,自己是不是應該像兄長一樣,老老實實當一個商人。但如今我依然站在廟堂之上,理由無他,因為我深信陛下有所不同。」
行德抬起了頭,臉上帶著殷切的期盼。
「我不想再看見血,我想看見『德』。我追求的不是以血治國,而是以德治國。我相信陛下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所以我今天才會站在這裡。」
行德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高峻感受到其熱誠,不禁暗自慨然。
─朕小看了行德這個人。
沒想到行德的心中隱藏著如此灼熱的信念,與他平日展現出溫和寬厚、與世無爭的性情截然不同。
從眾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大家都已受了行德那灼熱信念的感染。唯獨明允依舊眉頭深鎖,沉思不語。
「陛下。」
半晌之後,明允轉頭面對高峻,其他人也做了相同的舉動。這是催促高峻做出裁決的意思。高峻於是開口:
「朕認為行德說得很好。」
眾人一聽,全都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唯獨明允的表情有些複雜。高峻見局勢底定,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然而明允並沒有就此放棄,旋即說道:「但此事終究不宜擱置不理。」
「那是自然。」高峻點頭:
「朕打算如行德的建議,在形式上厚待柳壽雪。」
「『在形式上』……?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讓她進入朝廷的體制之內。過去正是因為她立場模糊,不受任何規範,才會引發騷動,朕打算給她一個明確的身分。」
「陛下的意思是說,要給她一個官位?」
「不,不能是官位,只能是使職。」
使職即令外官,也就是皇帝可以直接任命的特殊官職。
明允垂下頭,沉吟了起來。高峻接著說道:
「這次的事情,令朕深刻體認祭祀的重要性。祖父生前厭惡怪力亂神,採取廢神祭而遠鬼神的策略,是以星烏廟荒廢如斯。然而祀祖祭神乃是國家大事,不應貿然廢除。世人必先知鬼神之異,方能反思自身之行。」
高峻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接著環視諸官,宣下旨意:
「修繕星烏廟,以柳壽雪為司祭者。冬官,清查所有當由皇帝親為的祭祀儀式,佈告周知。凡是必要的祭祀活動,一切恢復舉行。」
「遵旨。」千里拜伏領命。高峻起身,走下台階。這舉動便是宣佈朝議到此結束,諸官一同拜伏謝恩。
高峻出了廟堂,沿著迴廊前進了一會兒,忽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追趕上來。於是他停下腳步,轉頭一看,原來是明允。高峻見明允欲言又止,於是屏退了衛青,吩咐明允上前,對著他低聲地道:
「你心中若尚有疑慮,就說出來吧。」
「……微臣與那烏妃,也曾有數面之緣。」
壽雪曾數度前往外廷,因此明允見過她幾次。
「陛下,微臣知道您不僅早就認識烏妃,而且還與她交情匪淺。在此之前,您不知道烏妃的身世秘密?」
高峻凝視著明允說道:
「如果你所說的『交情匪淺』,指的是同床共枕,朕可以告訴你,沒那回事。」
高峻說得直率而平淡。明允尷尬地垂下了頭。
「鴦妃很喜歡柳壽雪,將她視為親妹妹一般疼愛。繼承自永德的『耳目』,沒把這件事告訴你嗎?」
明允一聽,更是滿臉驚恐。前宰相雲永德收買了一些後宮的宮女及宦官作為自己的眼線,藉此打探後宮消息。高峻早已猜到永德一定是把這些人脈交接給了女婿明允,而非兒子行德。因為行德的個性太過善良老實,沒辦法做這些水面下的事情。
「至於你的問題,朕也可以回答你……朕原本並不清楚柳壽雪的身世。誰能想得到後宮之中,竟然會有個欒氏後人?」
「這麼說……確實沒有錯。」
明允向來是個極端理性之人。只要是道理說得通的事情,他都能欣然接受。在正常情況下,欒氏的後人確實不可能住在後宮之中,那幾乎可說是找死的行為。
「既是如此,當初您廢止欒氏族人的誅殺令,也與柳壽雪毫無關係?」
但明允還是問了一個相當犀利的問題。
「毫無關係。」
高峻淡淡地說道。自己說話向來簡潔扼要,此時如果多費唇舌加以解釋,反而容易引來疑竇。
「廢止誅殺令的理由,當初朕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為了去蕪存菁……律令如果不適時加以整理,很快就會變得過於繁瑣。陛下這個決定可說是相當明智。」
高峻點了點頭。
「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
明允退了一步,拱手說道:
「微臣惶恐,耽誤了陛下的寶貴時間。微臣心中再無疑慮。」
「那很好。」
高峻轉身邁步,此時明允卻又說了一句:
「陛下的深謀遠慮,實在令微臣歎服不已。」
高峻轉過頭來,只見明允難得露出了充滿智慧的微笑。那笑容不帶絲毫譏諷之意,反而隱含著一抹對機密之事心照不宣的親近感。
「朕能有你們這些棟樑之材,實在是天幸。」
說完這句話後,高峻再度邁步。這確實是肺腑之言。
走了幾步,高峻不禁微微吁了口氣。朝議時自己似乎一直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背部感覺僵麻不已,此刻終於能喘口氣了。
─但事情可還沒有結束。
高峻向走在身後的衛青低聲說道:
「將之季與千里喚至弧矢宮,另遣一使者往見沙那賣晨。」
雖然問題堆積如山,但之季等人應該能妥善處理。真正棘手的問題,只有一個。
─烏。
*
當天深夜,高峻再度造訪夜明宮。殿內貌似比往昔更加昏暗。仔細一看,燈籠前方竟擺著一座屏風,擋住了大部分的火光。
「娘娘……烏漣娘娘說她討厭光……」九九一臉困惑地說道。
只見烏環抱雙膝,坐在距離燈籠最遠的房間角落。高峻見她紮起了銀色長髮,身上同樣穿著平時穿慣了的黑衣,心裡猜想多半是九九幫她梳妝打理的吧。
「那個丫頭說一定要把頭髮綁起來。」
坐在角落的烏不斷髮著牢騷。她嘴裡直喊著「頭好痛」,表情就像個鬧脾氣的孩子。
「我光是幫娘娘綁個頭發,她就吵鬧個不停。」
除此之外,她還吵著說自己肚子餓了,但是將餐點端到面前時,卻又不會使用筷子和湯匙。沒辦法好好吃飯,最後還自暴自棄,想要直接用手抓食物來吃。
「簡直像個三歲小孩。」九九說道。
「她當然不會使用筷子。」停在高峻肩頭的梟說道:
「在幽宮的時候,我們只吃樹上的果實,從來沒學過筷子的用法。」
「幫她做些不用筷子也能吃的餐點吧。」高峻吩咐九九。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可是……」
「可是什麼?」
「娘娘會恢復吧?恢復成原本的娘娘……」
九九露出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高峻轉頭望向烏,烏將頭別向一邊,什麼話也不說。
「會。」
高峻只應了這麼一個字。九九這才露出稍微安心的表情。
「衣斯哈的下落……還是不知道嗎?」
「目前還沒有頭緒。」
九九臉上的表情登時轉為失望。高峻不禁心想,這女孩的表情真是簡單易懂。
「衣斯哈……是那男童吧?」
窩在房間角落的烏忽然說道。
「那是哈彈族的男童。白鰲那傢伙為了洩憤,把他擄走了。」
烏說得憤恨不已。
「為了洩憤?」
「哈彈是我的『巫』。我的第一個『巫』,就是哈彈族人……」
「第一個巫……」高峻一面回想一面說道:「你指的是第一代冬王?」
最初烏在幽宮犯了罪,被流放到此地時,她挑選了一個男人為夏王,一個女人為冬王。那正是雙王歷史的濫觴。
「剛被流放到這裡的時候,沒有人看得見我,也沒有人聽得見我的聲音。直到遇上了那個巫,我才終於能夠與凡人交談。」
烏呢喃說道。
「沒有了巫,我什麼也做不了。沒辦法和凡人交談,也沒辦法獲得供品,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白鰲那傢伙也一樣,我們最怕的事情,就是巫被殺死。所以白鰲又氣又恨,我也一樣。」烏的言詞帶著幾分稚氣,沒有辦法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鰲神發怒……是因為你殺了他的巫?」高峻問道。
「不是我殺的,是哈彈族殺的。他們攻打杼,殺了白鰲的巫。因為杼王就是當初欺騙我的那個男人。」
杼朝是一個信仰鰲神的古代王朝,據說壽雪的身上也流著杼朝人的血脈。高峻試著在心裡整理前因後果。
烏遭到流放,是因為她受亡者蠱惑,令亡者死而復生。原來那個亡者就是杼王?因為有這個嫌隙,所以烏指使哈彈族消滅了杼朝。鰲神的巫也在戰亂中遭到殺害,因此鰲神憎恨著烏。既然烏也憎恨著鰲神,這代表……
「你的巫也被鰲神殺了?」
「沒錯,而且那傢伙的手段既狡猾又卑鄙。」烏皺眉說道:「他故意引誘兄弟吵架,殺死了我的巫。」
當初壽雪所描述的古代歷史,確實有類似這樣的橋段。夏王與其弟弟發生爭執,後來夏王殺了冬王,導致天下大亂,從此進入漫長的亂世時代。
由此看來,鰲神也曾毀掉一個王朝。
「所以你就跟鰲神打了起來?」
「最後是我贏了。」
烏的口氣帶了三分得意。「區區白鰲,哪是我的對手。」
「失去了半身,還敢說你贏了?」
說這句話的人不是高峻,而是梟。烏氣呼呼地瞪了梟一眼。
「若不是失去半身,你怎麼會遭到香薔擺佈而無法脫身?腦筋不好還想要反擊,才會落得這個下場,真是個傻丫頭。」
烏懊惱地瞪著梟,緊緊咬住了嘴唇。只見她的眼眶逐漸積滿淚水,一張臉漲得通紅。高峻從剛剛的對話,也已聽出烏的腦筋確實不太靈光。
「香薔她……從小就是個奴隸,整個人瘦得像皮包骨,臉上氣色很差。雖然看起來好弱小、好可憐,卻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巫,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巫。她總是孤單一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只有我會為她著想……沒想到她竟然會……」
烏環抱著膝蓋,嚎啕大哭起來。高峻看著烏以壽雪的身體做出這樣的舉動,心情不禁有些複雜。壽雪就算要哭,也絕對不會像這樣哭得呼天搶地。
「原來你們是同病相憐。」梟哭笑不得地說道。「看來那個香薔也是被欒夕利用了。」
「如果我能取回半身……只要能拿回半身……我就不會被關住了……」
烏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碩大的淚珠滾滾滑落。
「……取回半身之後,你會與現在有何不同?」高峻淡淡地問道。
烏以一雙溼潤的雙眸凝視高峻。她一眨眼,淚珠再度沿著臉頰滑落。
「我會變回我。」
烏這句話說得不清不楚,高峻只能自行加以解釋。
「你的意思是說,恢復你原本的模樣?屆時壽雪……你現在的身體會有什麼下場?」
烏歪著頭想了一下。那神態與壽雪有幾分相似。
「沒什麼下場。我能夠進入巫的體內,也能夠離開,就像風一樣。」
就像風一樣。這句話不太像是烏會使用的比喻,或許她只是轉述了從前某個「巫」的感想吧。
總而言之,目前聽起來就算烏取回半身,對壽雪的身體也不會造成什麼危害。這讓高峻著實鬆了口氣。
「烏,朕能體諒你不再相信凡人的心情,但朕會盡最大的努力,獲得你的信任。」
烏默默凝視高峻,眼神中流露著懷疑。
「你想要取回半身,這一點不會有錯吧?」
烏點了點頭。
「我們也想要幫助你取回半身。只要你獲得自由,壽雪就能獲得自由。」
高峻儘可能使用淺顯易懂的詞句,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烏微微皺眉,默默傾聽著他的話。
「因為我們想要讓壽雪獲得自由,所以一定會盡全力幫你尋回半身。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們自己,你明白嗎?」
烏動也不動,一雙妙目只是注視著高峻。高峻無法推敲她心中的想法,甚至不知道她的腦袋有沒有在轉動。
「幫我取回半身……是為了你們自己……?」
烏不安地問道。
「沒錯。」高峻點了點頭。
「對我們來說,幫助你是對我們有利的事情,所以我們絕對不會背叛你。」
烏露出一臉迷惘的神情,眼神左右飄移,兩隻手一下子放在膝蓋上,一下子捏著裙子下襬,顯得不知所措。
「烏。」
梟喊了一聲。烏聽到梟的叫聲,肩膀微微一震。
「你應該明白,我來到這裡的目的,是為了救你。我與你誕生於同一顆泡沫之中,絕對不會棄你於不顧。」
烏睜大了雙眸,以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凝視著梟。
「……但你不是生氣了?」
「現在我已經不氣了。我也是個笨蛋,和你一樣遭到流放。除了跟你在一起之外,我別無選擇了。」
「跟我在一起……」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烏張著雙唇,卻沒有說話。她整個人靜止不動,一滴眼淚又從她的臉頰滑落。
高峻清楚地感受到烏那凍結的心靈正在融化。驀然間,高峻恍然大悟。
─原來烏最害怕的事情,是「孤獨」。
只有巫能夠感受到烏,能夠與烏交談,理解烏的想法。一旦失去了巫,便再也沒有人能夠與烏心意相通,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恐懼。
烏依然持續哭泣。但她不再像剛剛那樣放聲大哭,而是安靜地流著眼淚。
神明的孤獨,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高峻試著在心中想像。沒有人聽得見自己的聲音,沒有人察覺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種多麼強烈的恐懼?
「及人死,魂受幽宮牽引,遠渡重洋……」
半晌之後,烏不再哭泣,嘴裡細語呢喃。
「凡幾度星霜,靈魂復出幽宮,入迴廊星河,於河中漂盪搖擺、夢寐遊離,遂化為新生墜地……」
烏停頓了一下,又輕聲說道:
「然未死之魂不得入幽宮,必受迴廊星河所引,洪流吞噬,於河水中永世徘徊。」
高峻心頭一驚,望向烏,烏也正看著高峻。
「這少女的靈魂,如今在迴廊星河。」
─迴廊星河!
在傳說中,佈滿星辰的夜空覆蓋在大海之上,當中有星河流淌,星光每自星河墜地,便化為生命……
「壽雪……正在迴廊星河徘徊?」
烏點了點頭。
「你有辦法將她的靈魂引導回來?」
「有。」
烏說得斬釘截鐵。有辦法能夠讓壽雪平安歸來……得知這一點的瞬間,高峻不由得熱血沸騰,心跳加劇。
「怎麼做?」
然而烏的回答,卻令高峻的思緒瞬間凍結。
「須得透過這少女的親人,喚回她的靈魂。」
*
不知過了多久,當高峻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內廷的房間裡。自己究竟去了哪些地方,又如何回到內廷,竟然完全想不起來。
─壽雪的親人!
烏所說的話,再度浮上心頭。
─要到哪裡尋找與壽雪有血緣關係之人?
欒氏一族除壽雪之外,早已遭誅戮殆盡。
很多事情就算表面上已成定局,只要運用一些智慧,通常還是有轉圜的餘地,高峻向來抱持著這樣的想法。這次成功避免壽雪遭到處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即便有百龍之智,也無力迴天。
此時高峻的心情,就像是沉入了幽暗而深邃的海底。
眼前什麼也看不見,沒有一絲亮光。
高峻感覺到自己彷佛將被強大的黑暗吞噬,不由得伸手按住了椅背。
「大家!」不知何處傳來了衛青憂心忡忡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高峻以手掌抵住了額頭。掌心竟異常冰涼。偶然間,他低下頭,看見了擺在矮桌上的棋盤。上頭還排著一些棋子,正是自己與壽雪花了很多時間慢慢對弈的一局棋。
─這局棋難道註定沒有下完的一天嗎?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呻吟聲自高峻的雙唇間逸出。
*
衛青將高峻送回寢室後,獨自在殿舍內巡視了一圈。整座殿舍裡只有衛青的腳步聲,踏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此時衛青滿腦子只擔心著高峻的身體。高峻自返回內廷之後,氣色便非常差,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竟憔悴得有如大病了一場。而高峻的心中在煩惱著什麼事,衛青非常清楚。
─壽雪的親人……
找不到與壽雪有血緣關係之人,就沒有辦法喚回壽雪的靈魂。就算烏漣娘娘離開了,那軀體也只會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也就是一具死屍……是這個意思嗎?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衛青心裡如此想著。如果能夠讓壽雪從這世上消失,那是再好也不過了。對高峻而言,這可說是最好的結果。
衛青明明抱著這樣的想法,內心深處卻彷佛有一道聲音在低聲細語著。這樣真的好嗎?我很有可能是壽雪的同父異母哥哥,此時能夠拯救壽雪的人,天底下或許只有我而已,難道我要對親妹妹見死不救嗎?這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
─當然!
衛青努力嘗試將那道聲音拋諸腦後,但那道聲音就是不肯消失,有如卡在胸口深處的一顆小小的異物。
衛青感到呼吸困難,心中充滿了迷惘。沒有人可以指引自己一個正確的方向,就算是高峻也不能。
*
高峻一到冬官府,便看到數名放下郎出門迎駕,但其中不見千里的身影。事實上千裡已在高峻的指示下,隨同之季離開京師,前往了界島。
放下郎引著高峻走向冬官府最深處的某屋舍,進入了一間房間。房內有一名老人坐在床上,正是封一行。他自從打破結界後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
「好些了嗎?」
「多謝陛下的關心……在烏妃娘娘危急之際沒能幫上忙,小人實在愧惶無地。」
此時的封一行變得更加削瘦,整個人彷佛縮小了數分。
「烏妃娘娘竟然是欒氏之後……小人真的是萬萬也沒想到……」
他眨了眨混濁的雙眼,淚珠滾滾滑落。
「小人當年拋棄了冰月,沒想到還有機會再遇上欒氏後人。」
欒冰月生前是封一行的愛徒。
「……封一行,你對巫術瞭如指掌,朕有一事相詢。」
高峻淡淡地說:
「烏漣娘娘言道,壽雪之魂如今在迴廊星河。只有壽雪的親人,才能將其喚回……除此之外,當真別無辦法了嗎?」
封一行滿臉困惑地眨著溼潤的雙眸,說道:「唔……若是死者之魂,可以招魂術招之。但生者之魂不同於死者之魂,實在無法可招。」
封一行雖然一臉病容,但一談到巫術之事,立刻說得頭頭是道。可惜就算是封一行,也沒辦法說出高峻心中期盼的答案。封一行見高峻的眼神充滿了沮喪,不安地問道:
「難道……烏妃娘娘沒有親人?」
「如何能有親人?」
高峻很少使用如此強硬的口吻說話,令封一行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除非這世上還找得到其他的欒氏後人。」高峻接著以稍微和緩的語氣說道。
「陛下,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封一行戰戰兢兢地說道:「烏妃娘娘的母親及父親,只是有一方是欒氏,難道另一方也完全沒有親戚嗎?」
「繼承欒氏血脈的是她的母親……但朕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壽雪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因為她的母親生前是風塵女子。」
封沉吟了一會兒後說道:
「即便母親是風塵女子,並不見得一定查不出父親是誰。只要符合一些條件,還是有機會查出來。」
高峻滿臉疑惑地問道:「什麼樣的條件?」
「花街也有階級高低之分。北曲的階級較低,客人都是京師的庶民,或是來到京師工作的外地人。南曲的階級較高,客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地位及財富。因此想要在南曲賣身,必須具備相當高的學識涵養及才藝。如果技藝過人,也有可能獲得客人贖身,成為客人的小妾。烏妃娘娘的母親若是在南曲賣身,只要知道門路,或許有機會查出父親身分。」
「……什麼樣的門路?」
「譬如有一定名氣的名妓,熟客的身分也會在花街流傳,這種情況要查就會容易得多……陛下可知道烏妃娘娘母親的名字?」
「只要查一查欒氏一族的處刑名冊,就能知道名字。」
「小人指的是在花街的花名。」
「花名……嗯,查樂戶應該能查得出來。」
負責管理樂師、官妓的官府單位稱作「教坊」。想要在花街的青樓賣身之人,都必須前往教坊報備登記。當然如果是未經官府核准的違法青樓,就查不到紀錄了。
「要清查這麼久以前的紀錄,恐怕得花上一些時間……」
高峻說到一半,忽然想到另一個方法,改口說道:
「夜明宮裡的人,或許曾聽壽雪提過。」
例如九九,也許曾聽壽雪說起母親之事。
「如果聽過,事情就好辦了,朕先確認看看……青。」
高峻轉頭喊了一聲,衛青應了,表情卻有些僵硬。
「遣使者往夜明宮。」
衛青領命,走出了房間。高峻將頭轉回來說道:
「知道了花名之後,你打算從何查起?」
「小人曾在花街從事代筆的工作,因此有些門路。」
「但是……」高峻凝視著封一行說道:「以你現在的身子,恐怕沒辦法四處奔波。」
封一行笑了起來。這一笑,臉上的皺紋全擠在一起。他的內裡雖然虛弱,神情卻顯露出一抹平靜。
「小人能夠苟延殘喘活到今天,或許全是為了做這件事。若無法救得烏妃娘娘的性命,將來小人可沒有臉面對冰月及魚泳。」
那不帶一絲迷惘的覺悟表情,彷佛打算為這件事獻上生命一般,令高峻為之動容。
高峻不禁暗思,封一行逃竄瞭如此漫長的歲月,或許只是基於一種消極的理由。那不是對「生」的渴望,而是對「死」的恐懼。
但是任何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有誰能夠不心生畏懼?
過了一會兒,派往夜明宮的使者回來了,那使者的身邊還跟著溫螢。
「娘娘的母親,以『鶲玉』為花名。」
溫螢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個名字。高峻胸中燃起了一線希望,不禁握緊雙拳。
「鶲玉……鶲玉……小人好像聽過這名字……」封一行嘴裡嘀咕,卻想不起這名字的來歷。「人一旦上了年紀,記憶力就會變差。但是年輕時的事情,卻是忘也忘不了。」
「大家。」
溫螢跪下說道:
「小人也想為娘娘盡一己之力。」
「溫螢。」衛青斥罵:「用不用你,大家自有決斷……」
高峻輕輕揚手,制止衛青再說下去。
「好,那你就陪封一行去一趟花街吧。」
高峻想了一下,接著又說道:「青,你也陪他們走一遭。」考量到封一行有可能在路上病倒,還是讓衛青一同前往比較保險。
「小人這就出發……」封一行才剛下床,身體竟晃了一下,溫螢趕緊奔上前,將他攙扶住。高峻見封一行腳步虛浮,不禁擔心他是否能達成任務。
封一行或許是見高峻面露憂色,接著又信心十足地說了一句「小人此去,不久便回,陛下勿憂。」
*
「衛內常侍。」
三人搭乘的馬車一出城門,原本完全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的溫螢忽然開了口。衛青只是朝溫螢臉上一瞥,並沒有應聲。
「您為什麼刻意隱瞞?」
「……我隱瞞什麼了?」
「娘娘母親的花名。當初正是您讓娘娘親口說出這個名字,不是嗎?」
「看來你很擅長偷聽別人說話。」
衛青語帶譏諷,溫螢卻是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衛青的臉。衛青不禁有些後悔,果然實在不應該派他擔任壽雪的貼身護衛的。當初衛青做出這般決定,是因為溫螢這個人能力優秀、心思細膩且對自己忠心耿耿。
更重要的一點,是衛青欣賞他有一顆赤子之心。
─沒想到正因為如此,如今他竟對烏妃崇敬有加。
衛青暗自咂了個嘴。那個時候,自己怎麼會傻到向壽雪詢問母親的花名?明明知道溫螢就在旁邊……
「我只是忘了。」
「您明知道娘娘母親的花名,為什麼瞞著不說?」
溫螢完全無視衛青的回答,繼續詰問。
「您到底想要隱瞞什麼?」
衛青將頭轉向一旁,沒有答話。
「您既然知道娘娘的母親,應該也知道她的父親……」
「我什麼也不知道!」
衛青不屑地說道。沒想到這句話一說出口,竟讓溫螢錯愕得沒辦法再問下去。因為衛青此時的聲音與態度,都有如刀鋒一般銳利,頓時讓馬車內的氣氛變得冰冷而凝重。
「啊,老夫想起來了。」
旁邊的封一行忽然冒出了這句話,口氣相當開朗,與當下的氛圍格格不入。
溫螢愣了一下,轉頭朝他問道:
「你想起什麼了?」
「當初老夫遭到逮捕時,青樓的鴇母曾經提到鶲玉這個名字……」
封一行說到一半,忽然轉頭望向衛青,面露驚愕之色。衛青迅速伸出手掌,揪住封一行的咽喉,手上微微使力。封一行發出痛苦的呻吟。
「糟老頭,不准你再說一個字!」
封一行登時五官扭曲。
「幹什麼!」
溫螢急忙將衛青的手拉開。
封一行劇烈咳嗽著,溫螢一邊保護他,一邊對衛青投以責備的目光。
「您到底有什麼企圖?難不成您想要違背大家的旨意?」
溫螢不愧是衛青的部屬,這番話說得冰冷且充滿了譏刺意味。但他看見衛青面無血色且劇烈喘息,臉上的譏諷表情霎時轉變為驚疑。
「您到底是怎麼了?」
衛青以雙手捂著臉,垂下了頭,心裡也很想問這個問題。我到底是怎麼了?
完全無法保持冷靜,心裡有股想要立刻將封一行殺死的衝動。
「沒有錯,正是鶲玉……有個熟客原本說要幫他的母親贖身……沒想到那男人最後卻被鶲玉奪走了……」
封一行一邊咳嗽一邊說道。
「住口!」衛青厲聲喝罵道。
封一行受到驚嚇,一時不再說話,但他旋即瞪著衛青,以顫抖的聲音說道:「不,老夫要說下去。」
「住口!」
衛青抬起了頭,大聲嘶喊:
「烏妃……那丫頭的父親已經死了!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妓女殺了!那男人是個敗類,我也是個敗類!因為我身上流著他的血!」
溫螢整個人僵住了。
「您的意思是……」
「沒有明確的證據,只是有可能而已……但就算我跟烏妃的父親為同一人,那又怎麼樣?我絕對不會救她!」
「衛內常侍……」
「別讓那丫頭回來,才是真的對大家好!那丫頭是個徹頭徹尾的禁忌!為了大家著想,就讓她消失吧!」
「……衛內常侍。」
溫螢以冷靜的口吻對著臉色慘白的衛青說道:
「您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什麼?」
衛青皺起了眉頭,不明白溫螢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如果撇開對大家好或不好,您會怎麼做?」
溫螢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不要拿大家當藉口,請誠心面對您自己的心情,好好地想一想,您究竟希望怎麼處理這件事?」
「我並沒有拿大家當藉口……」
「您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大家,卻完全不提自己的想法,這不是藉口是什麼?」
衛青霎時啞口無言。
─我希望怎麼做?
「那還需要問嗎……」
衛青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高峻著想,除此之外不會有任何的動機。自己的心情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對高峻是否有幫助。對衛青而言,高峻就是一切。
「你正在迷惘。」
說這句話的人不是溫螢,卻是封一行。
「你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為什麼你會迷惘?為什麼你不想想看,過去為陛下做任何事,你曾經迷惘過嗎?」
「少廢話!」
衛青的心中充滿了焦躁。如果可以的話,好想掐住封一行那有如枯木般的脖子。為什麼自己會感到如此焦躁不安?
因為溫螢與封一行的每一句話,都直擊問題的核心,刺入衛青的內心深處。
─我根本不應該遲疑!沒有任何讓我需要遲疑的理由!
但實際上衛青的心中一直有著迷惘。衛青不斷告訴自己「理所當然應該怎麼做」,正是為了掩蓋心中的迷惘。
為何迷惘?在那迷惘的深處,存在著什麼樣的心境?
其實衛青早已知道答案。但不想承認這個答案的煎熬,讓衛青緊咬住了嘴唇。
─我想要救她。
那心情就像是一絲微弱的火光,存在於衛青的胸中,即使面對任何狂風暴雨,也不曾熄滅。那就是血緣和血脈所帶來的緣分。如果那血緣是真實存在的關係,這意味著對沒有父母也不可能有子女的衛青而言,壽雪是在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血親。不管衛青再怎麼不願意,也必須承認這個事實。那意義與衛青心目中的高峻,又有些許不同。
正因為如此,衛青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承認。
衛青閉上雙眼,陷入了沉默。刺耳的馬蹄聲與車輪聲不斷鑽入鼓膜,身體隨著馬車上下震動,肩膀及膝頭也隨之搖擺。不知已有多久,自己不曾像這樣深切感受到肉體的存在。在過去的漫長時間裡,衛青一直刻意避免想起自己的血緣,自己的血與肉。因為在他的意識裡,那與穢物無異,他需要的只有潔淨的心靈。然而自己確實擁有肉體,肉體的內側則流動著與他人相連的血脈。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這一刻,衛青才感受到其尊貴。
衛青睜開雙目,朝溫螢道:
「停下馬車,掉頭回宮。」
溫螢露出摸不著頭腦的表情,說道:「但我們現在要前往花街……」
「沒有必要。當年鶲玉遭處死,她所待的青樓也遭勒令停業,所有人都被逐出了京師。烏妃的父親到底是誰,如今已無從求證。除了我這個同父異母哥哥,要找到她的親人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溫螢驚訝得瞪大了雙眼,說道:「衛內常侍,您的意思是……」
「我得向大家認錯道歉才行。」
衛青低聲呢喃,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掌。雖然掌心中什麼也沒有,但衛青彷佛看見體內流動的鮮血,正與壽雪相連著,那是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感覺。
*
回到宮城之後,衛青立刻前往內廷見高峻。
「你們回來得真快。」
高峻正坐在榻上讀著書簡,一看見衛青走進來,臉上流露出了詫異之色。衛青見到高峻後,登時彷佛全身力氣盡失,跪倒在他面前。
高峻吃了一驚,張了口想要發問,但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起身走到衛青面前,而後,他竟也跪了下來。身為皇帝,絕對不能做出這樣的舉動。衛青心裡這麼想著,卻是淚流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衛青的行為雖然是為了高峻著想,但是對高峻畢竟是一種欺騙。明知道高峻心中念茲在茲都是壽雪之事,衛青卻因為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而選擇保持沉默。
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正是衛青讓高峻嚐到了絕望的滋味。
如今衛青能做的事,就是乞求高峻的原諒。
「有一件事……小人一直瞞著陛下。」
衛青勉強擠出了這句話。高峻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衛青,將手搭在他的肩頭。那手掌是如此溫暖。
這讓衛青回想起了一件往事。年幼的衛青因遭師父虐待而逃走,偶然撞見了高峻。當時高峻也是像這樣,只是安靜地凝視著滿身傷的衛青,將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如今高峻的手掌,就跟當年一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