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 七冊《神曲》判罪的七位但丁

第七個P 憤怒

外傳二 七冊《神曲》判罪的七位但丁  第七個P 憤怒 我第一次和那金光閃閃的書本說話,是在高二的秋天。白天的陽光依然如夏天一樣熾熱,到了傍晚就會吹起涼風,我的書友小潮在這時期打電話給我。

 ──結哥,你週五晚上要不要來我家住?我在學校圖書室借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很想跟你暢快地聊一聊。

 他非常興奮地邀請我。

 ──嗯,好啊。是什麼書?

 我如此問道。

 ──是但丁的《神曲》!不過這本和一般的《神曲》不一樣,書本設計非常精美,還收錄了很多精緻的版畫,總之就是非常特別啦!文字內容是由詩人兼創作歌手谷口江裡也翻譯改編,他的用字措詞很有格調,非常帥氣喔。

 小潮對那本書讚不絕口。

 小潮的家裡是經營書店的,至今已經在市內開了兩間分店,而小潮一家人就住在旗艦店的店面後方,和我就讀的高中相隔三站。

 我告訴女友──淡藍色的薄薄文庫本──我要去小潮家住一晚,拜託她留在家裡,她一如往常地鬧起脾氣,說些「劈腿,不可原諒,我要詛咒你」之類的話,我把臉頰輕貼在她散發著淡淡香氣的封面上,安慰說「週日我會整天陪著你,盡情地翻閱你」,雖然她有點不滿地用冰冷的稚嫩聲音「唔唔」沉吟,還是勉強答應了。

 早上出門之前,她在床上鋪著的蕾絲手帕上依然喃喃說著「如果劈腿就要處以狂舞之刑」。

 我離開愛吃醋的可愛女友,放學以後去了小潮的家。

 小潮已經換上便服在等我了。

 ──結哥,歡迎你!請進!

 他站在門口,紅著臉興奮地說道。

 一年前的秋天,我在小關書店第一次看到小潮,他瘦瘦小小,一雙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我還以為他是女孩子。

 後來我每次見到小潮,他都會長高一些,沒過多久就追過我的身高。從可愛得像個女生的國二男孩變成了帥氣的國三男孩。

 他在學校裡一定很受女生歡迎。

 我的成長期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呢……每次見到小潮,我都不禁要這樣想。

 夜長姬說過「結現在的身高剛剛好……如果繼續長高,就會跟書櫃上層的書本劈腿……與其這樣還不如縮水成現在身高的一半」,因此就算我不再長高也無所謂啦。

 小潮帶我去到他的房間,立刻向我展示了那本書。

 ──看,就是這本書!感覺很神聖吧?

 那是用亮晶晶的七彩文字印著「神曲」二字,又大又厚的精裝書。這本跟兇器一樣沉重的書本是從學校圖書室借來的?看起來好重啊……

 我看過河出文庫出版、分成上中下三冊的《神曲》。

 地獄篇。

 煉獄篇。

 天堂篇。

 我看的那些書各有各的性格,地獄篇就像個有點壞心眼、喜歡嚇唬人,其實內心非常善良的老爺爺,我每翻一頁,它就會恐嚇我「小心點,接下來是更可怕的地獄景象喔」,還會用一副了不起的語氣向我說明但丁和維吉爾的背景。

 煉獄篇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動不動就反省、經常胃痛的文學青年,老是道歉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天堂篇的聲音輕柔又溫暖,就像在天堂迎接但丁的初戀情人貝緹麗彩。

 不過,一臉興奮的小潮手中那本亮晶晶的書本的側面散發出金黃色光輝,充滿莊嚴的美感和力道,有一種神聖的氣氛。

 ──好美的書啊。

 我忍不住讚歎,一邊想著還好我把夜長姬留在家裡了,如果讓她見到我這樣心蕩神馳地注視著一本書,她鐵定會罰我狂舞之刑。

 ──就是啊!內容也很棒喔!我下樓泡個茶,你先翻翻看吧。

 小潮把沉甸甸的書本遞給我,就去一樓廚房準備茶水了。

 我重新打量那本書。

 封面插畫是河出文庫也有收錄的多雷版畫,一隻巨鳥展開雙翼,尖銳的鳥嘴叼著一個身穿羅馬長袍的人,下面是陡峭的巖山,四周飄浮著團團雲朵,中央有七彩文字印的「神曲」二字。

 ──真的很漂亮。你好,我叫榎木結。我可以翻你嗎?

 我笑咪咪地向它說話,它卻靜悄悄地不回答……難道這本書的自尊心特別高?還是我打招呼的態度太輕浮?我應該更客氣地請求它讓我翻嗎?我正在思索,我手中的書本就發出了威嚴十足的男性聲音。

 他說「你能和我說話?」。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天生就能跟書本說話。

 小潮房間的書櫃裡那些和我熟識的書本紛紛開口說「看吧,跟我說的一樣吧」、「結聽得到我們的聲音,還能跟我們說話,他是書本的朋友喔」。

 他們都在勸我手中的《神曲》,說「你跟結談一談吧,他一定會幫助你的」。

 這厚重莊嚴的書本似乎有什麼煩惱。

 於是我親切地對它說:

 ──如果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事,請儘管開口吧。我是書本的朋友,我一定會盡力幫忙的。

 所以等到小潮用托盤端著茶水和點心回到房間時,我已經把它放在腿上,跟它聊起來了。

 它語氣凝重地說出一件比我想得更嚴重的事。

 天司中學圖書室的年輕女司書出現了人格分裂的情況,她原本人格之外的其他七個人格經常在學校的地下網站寫一些聳動的留言,或是重演她們從前經歷過的事。

 其中最強大的人格自稱「但丁」,靈薄獄這個地下網站也是她建立的。

 ──你的意思是初音公美子老師中毒了嗎?

 有些人會因為太過沉溺於書本,心靈深陷書中世界,無法回到現實。

 如果只是太著迷硬派小說,和書中偵探抽一樣的香菸,穿一樣的衣服,在酒吧裡模仿偵探的喝酒風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時間久了就會漸漸恢復正常。若是沉溺到模仿書中人物開槍打人就很嚴重了,中毒太深的人說不定真的會做出這種事。

 我也親眼見識過這種嚴重的案例。

 身為書本的朋友,我必須先說清楚,書本絕對不會故意害人中毒,世上很難看到有人像書本這麼深情,它們對讀者都懷著不求回報的愛。

 不過書本確實會影響人的心靈,心靈脆弱或是易受感動的人會比較容易中毒。

 書本看到讀者發生這種情況也無能為力,這讓它們非常痛苦。更糟糕的是,如果讀者中毒太深,就連讓他中毒的那本書也會受到影響,漸漸改變個性。

 如此發展下去,還會引起其他人中毒,甚至感染到周圍的其他書本,受感染的書本又會使更多人跟著中毒,永無止境地蔓延下去。

 ──如果初音老師真的中毒了,一定要儘快使她恢復正常,不然就糟糕了。

 國中的圖書室有很多書,可能受到影響的學生人數也很多。

 小潮從中途加入了我們的對話,他也很認真地陪我們商量該怎麼做。

 聽小潮說,初音老師大學畢業後就當了司書,至今上任一年多,個性溫和又穩重,對待學生很誠懇,還會認真考慮適合推薦給學生的書,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司書。小潮說,初音老師也推薦過幾本書給他,每本都很好看。

 ──沒想到建立靈薄獄的人竟然是初音老師。她跟我說話的時候不像是人格分裂的樣子。啊,不過……

 小潮似乎想起了什麼事。

 ──我有一次看到初音老師沒有待在櫃檯,也沒有待在後面的辦公室,而是坐在學生用的座位,面前堆了一大疊書本,死命地翻閱。我問她「怎麼了?」,她回答我「我如果不看書,就會想要吃東西」。

 但初音老師很快就清醒過來了。

 ──哎呀,這些書是怎麼回事?

 她說著把那些書放回書櫃。小潮對她說「我也來幫忙吧」,她就像平時一樣柔和地笑著說「謝謝」。

 ──當時我以為初音老師只是太累了,所以沒有多問。後來也沒有發生過特別奇怪的狀況。啊啊,對了,還有另一件事……

 有一次小潮看到圖書室櫃檯沒人,就喊了在辦公室工作的初音老師,卻沒聽到聲音,打開門一看,初音老師正瞪著電腦螢幕敲打鍵盤。

 ──我叫道「初音老師」,她愕然地轉過頭來,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從沒見過初音老師那麼兇狠的表情,簡直像是變了個人。

 調查但丁真實身分的討論串裡有人聲稱但丁躲在圖書室,也是小潮告訴我的。

 ──但丁的IP和圖書室電腦的IP一樣。不過學生上電腦課時使用的公用電腦也是一樣的IP,所以光靠這點還不能確定……如果初音老師是但丁,或許她當時正在靈薄獄留言吧。

 《神曲》那睿智而莊嚴的聲音很肯定地對我說過,初音老師的狀況已經很危險了,必須儘快幫助她。

 它還說,我可以在校外見到初音老師,但要見到那七個人格只能在學校裡。

 ──唔……如果說我是畢業校友回來學校看看,或許可以進到圖書室裡,不過這件事應該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

 為了想出其他方法,我用Skype聯絡了今年剛從高中畢業的學長。

 他是超有錢的企業家的兒子,幾乎是無所不能,想要什麼東西都能得到,他本來去了京都一所知名大學,卻又幹脆地休學了,目前正隨興地到處打工。這位學長聽完我說的話,就在豪華大吊燈的背景前面優雅地笑著說: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去天司中學當學生一陣子?那間學校的理事和我們學校有往來,我可以幫你去說一聲。你在學校裡的缺席時數我也可以處理,你就放心地去吧。

 學長的母親就是我們高中的理事長。不過,要我假扮國中生潛入天司中學未免太離譜了。

 我再怎麼說也是高二生,就算發育得比較晚,混在國中生裡面一定會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我這麼說……

 ──你一定沒問題啦,我可以保證。

 聽到他這樣保證我也不會比較開心。

 ──我可以去跟已經畢業的學長借制服。結哥要來當我們學校的學生,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小潮也開心地這麼說。

 金光閃閃、有著七彩書名的《神曲》,也用嚴肅的聲音拜託我說「那就這麼辦吧,請儘快來我們學校」。

 ──嗯,那我就當國中生一陣子吧。

 我只能這樣回答。

 畢竟我是書本的朋友嘛。

 ◇ ◇ ◇

 「請住手,初音老師。」

 我抓住了用雙手握住剪刀、正要刺進自己右耳的初音老師的手腕,如此說道。

 在放學後舉行讀書會時,初音老師的情況一開始就不太對勁。

 她原本平靜地朗讀著《神曲》的某個段落,表情卻突然痛苦地扭曲,不久後又恢復正常,繼續朗讀。

 初音老師並不知道自己分裂出了好幾個人格。

 剛才初音老師一定是突然轉換成另一個人格,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

 初音老師讀完煉獄篇裡〈嫉妒〉的篇章,參加讀書會的成員各自發表感想時,她又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要這麼輕易地下結論……

 她如此喃喃自語。

 這一定是她的另一個人格在說話。

 這個人格必定是代表「嫉妒」的一小路芽衣。

 依照《神曲》所說,這七個人格分別具有刻在但丁額頭上七個P字──七種罪惡──的特質,而且每個人格都有自己的名字。

 聽完我的分享之後,嫉妒的芽衣突然站起來,衝向借書櫃檯。

 攤開擺在桌上、金光閃閃的《神曲》發出警告,圖書室書櫃上的其他書本也同時引發了共鳴,圖書室裡充滿了無數聲音。

 散播糾紛種子的人,

 樂於製造戰亂的人,

 要割裂臉孔,割斷脖子,

 砍斷手臂,支離破碎。

 這是《神曲》之中描繪地獄景象的一段文字。

 挑撥離間、製造不睦的人們一邊被惡鬼割裂身體,一邊在環狀道路奔跑,回來時身體已經復原,接著又被割裂,就這樣不斷地重複。

 散播糾紛種子的人。

 散播糾紛種子的人。

 樂於製造戰亂的人。

 圖書室裡迴盪著制裁的歌聲。

 我聽得不禁毛骨悚然,腦袋發昏。

 在中毒者的影響下,其他書本也陸續跟著中毒。

 在這個情況下,只有桌上那本金光閃閃的《神曲》仍然維持著自我意識,繼續以肅穆的聲音呼喚著。

 不要被中毒者拖下去。

 要堅定心志,振作起來。

 以司書身分回到學校的初音老師出現中毒症狀之後,它一定總是像這樣呼喚著其他書本和來到圖書室的學生,努力地保護大家。

 它就像是這間圖書室的守護者。

 我此刻依然聽得見它那光芒四射、意志堅定的莊嚴聲音。

 在星辰與大氣的悄然看顧下,

 寶石藍的海洋和天空,

 此時充滿了耀眼的陽光。

 它的聲音帶給了我力量,讓我得以甩開席捲腦海的黑暗歌聲,追上初音老師,抓住她正要把剪刀刺進耳朵的手腕。

 「初音老師……?不對,我是……一小路芽衣……我要接受嫉妒的懲罰,用鐵絲縫住耳朵和眼皮。放開我。」

 初音老師痛苦地扭曲臉孔,不斷掙扎。

 小潮和鈴井同學都跑過來了,小潮也幫我拉住初音老師。

 我再次叫道:

 「一小路芽衣是你創造出來的七個人格之一!你是初音公美子老師,是天司中學圖書室的司書,不是國中生!你在這所學校當學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還維持著芽衣人格的初音老師搖著頭說:

 「怎麼會……怎麼會有這種事!我只是個國中生。我聽到別人幸福的對話就會鬱悶難耐,想要破壞他們之間的關係。我也討厭自己這副德行,但是我又停不下來,所以……」

 「這只是你體內的一小路芽衣在『十年前』所做的事,現在的你是中了書的毒,才又開始重演十年前的行為。」

 「中了……書的……毒?」

 初音老師不解地喃喃說道。

 小潮拿走初音老師手中的剪刀,鈴井同學神情緊張地看著我們。

 我離開初音老師的身邊,走到櫃檯裡面,因為我經常聽到初音老師七個人格的聲音從這個地方傳出來。

 櫃檯的桌下是儲物櫃,裡面除了文件資料以外,還有一本書。那本書的封面是一隻張開雙翼的巨鳥,嘴上叼著一個穿著羅馬長袍的人。

 和金光閃閃的《神曲》一樣的插畫,一樣的封面。

 不過這一本是開本較小的平裝書,封面書名「神曲」二字也不是七彩,而是黑色的,書頁邊緣也沒有燙金。

 這本佈滿了翻閱痕跡、封面和內頁都有些泛黃的書,正用縹緲的聲音吟唱著地獄的歌曲。

 由我這裡直通悲慘之城

 由我這裡直通無盡之苦

 來者啊

 快把一切希望揚棄

 那本書發出像是從地底攀爬出來的歌聲,我把它拿出來,將封面朝向初音老師。

 「這本《神曲》是圖書室收藏的多雷《神曲》精裝版後來再版重新上市的平裝版。老師十年前在圖書室裡遇見了那本金光閃閃的《神曲》,想必深深受到了吸引,在圖書室反覆讀了好幾次,之後又自己去買了比較便宜的平裝版,因為陷入書中世界太深,以致分不清故事和現實。當時還在讀國中的老師就是中了這本書的毒,分裂出符合七種罪惡的七個人格。」

 和初音老師互相影響的不是找我幫忙的那本金光閃閃的《神曲》,而是初音老師自己買的、內容相同的平裝版《神曲》。

 用七種聲音說話的《神曲》。與之呼應的七個人格。

 這事件早在十年前就開始了。

 被小潮抓住的初音老師瞪大眼睛,目眥欲裂,我手中那本受中毒者影響而變質的《神曲》唱出詛咒的歌聲,如同黑色暴風逐漸肆虐。

 快把一切希望揚棄

 快把一切希望揚棄

 快把一切希望揚棄

 就像病毒傳染一樣,圖書室的其他書本也用陰鬱的歌聲跟著吟唱。

 快把希望揚棄

 把一切希望揚棄

 就像在地獄深處被撕裂身體的人一樣,初音老師發出尖叫。

 她大叫著「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和那陰鬱的歌聲相互應和,甚至衝破那歌聲,迴盪在圖書室中。鈴井同學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她一定嚇壞了。

 初音老師又變了一副表情。

 一小路芽衣轉換成了其他人格。

 她橫眉豎目,太陽穴爆出青筋,張開的嘴巴粗重地喘著氣,全身散發出暴怒的氣氛。

 「正如你所說,初音公美子把自己犯的所有罪行都推給我們,把我們打入了地獄!」

 這個尖銳刺耳的聲音聽起來像女人,那怒氣騰騰的語氣卻像個粗暴的男人。

 「你是誰?」

 被我這麼一問,剛出現的人格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烈火,回答:

 「我是憤怒的焰,也是但丁。」

 小潮看過初音老師在櫃檯後方的辦公室裡瞪著電腦猛敲鍵盤,那一定就是「他」。我手中的《神曲》受到他的感染,也開始用尖銳的男性聲音嘶喊。

 我被自己推進了烏黑的泥沼!

 毆打吧!

 撕咬吧!

 用頭猛撞吧!

 把所有人都打入地獄!

 「初音公美子這傢伙在天司中學讀一年級時,因秋季的合唱比賽惹得班上同學不高興,大家聯合起來抵制比賽,後來她被全班放逐,連社團都待不下去。公美子淪為放逐者的消息傳了出去,本來跟她很要好的社團朋友也開始疏遠她,這傢伙心靈太脆弱,在班上待得很痛苦。」

 憤恨的聲音,烈火般的眼神。憤怒的焰開始敘述。

 公美子最早犯下的罪是漠視班上同學的感受,只顧著貪婪地追求自己的榮譽。

 「公美子在班上待不下去,下課時間都在學校裡閒晃,最後她找到了圖書室這個棲身之所,在那裡遇到了但丁的《神曲》。偏偏是那本被祖國放逐的男人遊歷地獄的故事!」

 金光閃閃的《神曲》在小潮的家裡也說過。

 當時那個國一女學生顧慮著周圍人們的目光,縮頭縮腦、戰戰兢兢地徘徊在圖書室的走道上,就像在黑暗的森林裡迷了路、畏懼著狼和獅子的但丁。

 不安、痛苦、寂寞,像是已經對一切絕望的那個女孩看見了它,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

 她有些膽怯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但纖細的手腕撐不住它的重量,急忙用胸口頂住書本,她注視著它的封面,驚訝地睜大眼睛。

 它一直記得那個國中女生當時心臟撲通狂跳的聲音。

 「公美子很怕那本書,每次翻頁都緊張不已,好幾次嚇得心臟差點停止,或是肩膀猛然顫抖。不過,那恐怖的情節或許就像毒品一樣,雖然她閱讀的時候毛骨悚然,怕得幾乎要哭出來,但又忍不住一直讀下去。就像這樣,她一再來到圖書室,一再看同一本書,就連在家裡也想看,所以自己去買了平裝書。」

 焰的語氣像是在調侃初音老師國中時代的行為。

 像是很看不起她。

 我手中那本泛黃的《神曲》也空虛地笑著。

 「後來公美子還是繼續跑圖書室,因為沒有其他地方能讓她獨自打發下課時間。她開始挑艱澀的書本來看,試圖說服自己是因為水準高過班上同學,才會被他們放逐。」

 初音老師會用這種方式來撫平孤單一人的寂寞和悲慘,也是無可厚非的。對國中生來說,被全班漠視是多麼痛苦的事,我光是想像就覺得心痛。

 可是焰卻揚起嘴角,像是在嘲笑她。

 「那陣子圖書室裡有一位和公美子同年級的女生,公美子漸漸注意到總是坐在相同座位的那個女生,她本來以為對方和自己一樣遭到放逐,得知對方成天都待在圖書室之後,她就莫名地覺得自己比對方優越。」

 我之前遇見的驕傲的根岸冴哭著說過她看不起鈴井同學,覺得自己不像對方那麼悲慘。

 因此她對鈴井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

 十年前的初音老師也對那個不進教室的女生做過相同的事。

 「公美子主動跟那個絕不可能反擊、非常軟弱的女生說話,不斷地打擊她,像是『你再這樣下去永遠都不會進步』、『不要把我想得跟你一樣』,結果那個女生連圖書室也不敢來了,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家裡。」

 鈴井同學抱著自己身體的手指抓得更用力,眼簾低垂。

 焰一邊笑著,眼神卻越來越氣憤,就像無法原諒初音老師把自己犯的罪推給了其他人格,忘了這一切。

 「公美子為此相當內疚,開始狂吃零食和巧克力,待在家裡時都一直吃個不停。食物一把一把地塞進嘴裡,咀嚼吞嚥,結果變得越來越胖,所以她不敢再把食物吞下去,全都吐了出來。」

 吃了就會變胖。

 但又很想吃。

 抑制不了食慾。

 這無止境的慾望深深折磨著初音老師,無論在家裡或是在學校,她都不斷地吃了就吐,吃了就吐,吃了就吐。

 「暴食症變成厭食症是常有的事。就在那時候有個語氣做作的男老師主動跟她說『有什麼煩惱可以找我商量』。那男人明明有個不到三十歲的妻子,公美子卻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不知道對方只是跟她逢場作戲,還以為自己跟對方是真心相愛,最後她被那男人甩了,就在家裡的浴室割腕了。」

 圖書室裡的老舊外國文學全集跟我說過,初音老師親眼看到跟她搞婚外情的老師和其他女學生躲在圖書室的書櫃後接吻。

 它們很氣憤地說,那個不檢點的老師所做的壞事都沒被揭穿,就跑到其他學校教書了,但他遲早會受到懲罰的。

 還好發現得早,而且傷口也不深,因此初音老師沒過多久就能上學了,但她的心裡變得空蕩蕩的,對一切都不抱期待了。

 「趁著升上國二、更換班級的機會,公美子開始當個異教徒。她追隨一個很有領袖魅力的女生,極力避免出鋒頭,儘量少說話,每天過得非常無趣。因為壓力越積越多,於是她開始搞破壞,只要看到有人過得幸福,她就會散播那人的壞話,在地下網站留言,破壞人家的幸福。但是她越搞破壞就越討厭自己,最後變得憎恨自己,所以她分裂出好幾個人格,把那些人格全都打入地獄。我就是在那時覺醒的,我是從那六個揹負了公美子罪孽的人格的怒火之中誕生的!我擁有的只有憤怒,全身彷佛一直被地獄的火焰焚燒!我的憤怒一刻都不曾消失!讓我受到這麼多折磨的世界,創造了我的那六個人格,還有分裂出那六個人格的初音公美子,最好全都墮入地獄最底層的悲嘆之河,永無止境地受苦!」

 彷佛是在呼應焰的憤怒,我手中的《神曲》和跟著唱和的圖書室書本們的聲音也逐漸變得高亢、尖銳而冰冷。我好像看到冰柱發出劈啪聲、從地面冒向天際的畫面,簡直就像被永不融化的冰層封閉的地獄最底層出現在眼前!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發出這悲痛聲音的是初音老師。

 她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創造了七個人格。

 國中時代的初音老師在圖書室遇見那本金光閃閃的《神曲》,迷上了它的美麗和恐怖,買了相同內容的平裝書之後,她就中了書的毒,把但丁投射在自己身上。

 她藉著這種方式來撫平受人排擠的寂寞。

 光是這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初音老師是個上進又敏感的女孩。

 每當她感到痛苦絕望時,中毒的症狀就會加強,又創造出新的人格。

 她在合唱比賽遭到抵制、被班上同學放逐時,創造出了貪婪的瀧本鳥乃。

 傷害了不敢進教室的女孩時,創造出了驕傲的根岸冴。

 因暴食症和厭食症而深受折磨時,創造出了暴食的手冢水鞠。

 和老師搞婚外情又自殺未遂時,創造出了色慾的吳林沙沙子。

 封閉心靈、選擇當個異教徒以求自保時,創造出了懶惰的片山千遙。

 瘋狂地四處破壞別人幸福時,創造出了嫉妒的一小路芽衣。

 初音老師把自己視為罪惡的事情推到她們身上,藉此忘掉自己的罪。

 金光閃閃的《神曲》告訴我,到了初音老師國三的時候,為了承擔痛苦、接受懲罰而誕生的六個人格對初音老師的憤怒,又誕生出了第七個人格──焰。

 它在十年前就聽到了那六個人格的傷痛,以及不是故意害初音老師創造出那六個人格的另一本《神曲》的哀傷嘆息。

 求你快點恢復正常。

 別再創造出悲哀的但丁了。

 少女時代的初音老師片刻不離身的《神曲》,就像但丁深愛的貝緹麗彩一樣,非常擔心它的主人。

 或許是它的祈禱得到了應允,初音老師後來專心準備考試,不再反覆閱讀《神曲》,跟班上同學的關係至少可以維持表面上的和平,那七個人格都沒再出現過。

 隨著初音老師升上高中、考上大學,那七個人格自然而然地被她封印在心底,引起她中毒的那本平裝版《神曲》也被遺忘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了。

 十年以後,初音老師回到國中時代的母校擔任圖書室司書,被封印的七個人格才又甦醒過來。

 初音老師遇見那些來到圖書室的國中生,親切地和她們聊天,陪她們商量心事,不知不覺地把早就遺忘的自己投射到她們身上。

 憤怒的焰是最先甦醒的,他建立了天司中學地下網站──靈薄獄,經常在那裡留言,接著嫉妒的一小路芽衣和其他人格也陸續甦醒了。

 金光閃閃的《神曲》語氣嚴肅地說,這七個人格被喚醒的最大因素,就是不敢進教室、一直待在圖書室的女學生──鈴井清良。

 初音老師在國中時代因為驕傲而傷害了一位待在圖書室的女學生,雖然她把這個罪行推給其他人格,內心深處依然受到罪惡感的苛責,而鈴井同學的存在更加刺激這份罪惡感。

 結果初音老師再次中毒,如同七位但丁的七個人格睽違十年再度醒來,他們依然為過去的罪惡而受苦,也依然痛恨著把自己打入地獄的初音老師。

 就連擔心主人的《神曲》也跟著分裂出七個人格。

 「不是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別說了!別再跟我說話了!」

 初音老師縮著身子叫道。

 我手中的《神曲》發出野獸般的低鳴,初音老師目露兇光,轉換成憤怒的焰。

 「是你把我們打入了地獄!驕傲、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色慾,這些明明都是你犯的罪,你卻全部推給我們,自己扮演著清白無辜的貝緹麗彩!」

 「別說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初音老師如此聲稱,其他人格卻一個接一個地指責她。

 「是你讓我揹負了驕傲的罪名,明明是你害那個女生不敢再來圖書室的!」

 「無可救藥地嫉妒別人的明明是你!你卻把自己想做又做不出來的事丟給我!」

 「異教徒的空虛和痛苦都是你的心情,為什麼我得在堆滿屎尿的溝壕裡掙扎?」

 「我明明不想吃東西,但你卻把我創造出來、讓我承受暴食之罪,逼得我不得不吃!」

 「跟老師搞婚外情、被拋棄而自殺未遂的都是你,你怎麼能忘了這些事,自己跑去當貝緹麗彩?」

 貝緹麗彩是但丁難以忘懷的初戀情人,她全身包覆著白光在天堂迎接但丁,是聖潔的象徵。初音老師的七個人格不斷激烈指責她,說她把犯下的罪推給其他人格,自己卻忘了一切,扮演著聖潔的貝緹麗彩。

 我手中的《神曲》在過去就像貝緹麗彩一樣關懷那位讀了自己的少女,如今卻不斷用各種語氣和聲音說出詛咒的話語。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些都不是我做的事,你們都不是我!」

 初音老師每次哭叫,我手中的《神曲》就冒出更洶湧的怒氣,彷佛一本書分成了七本,七個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了沒有意義的吼叫,迴盪在房間之中。聲音漸漸擴大,圖書室裡的其他書本也跟著唱和,久久都無法停歇。

 其中傳出一個細微的聲音。

 難受到臉色蒼白、閉著眼睛、捂著耳朵、深深低著頭的鈴井同學,像是在安撫自己似地喃喃說道:

 「……最重要的是……要去認識。跨越你的理智……只用眼睛去看……」

 這是維吉爾對但丁說過的話。

 最重要的是要去認識。

 跨越你的理智,只用眼睛去看。

 金光閃閃的《神曲》在這陣漆黑的、滿是憎恨的風暴之中仍然沒有失去光輝,繼續唱出威嚴十足的歌聲。

 旅人啊,煉淨罪惡吧。

 犯下的罪越重,煉淨的苦刑也更重。

 旅人啊,承受罪惡吧,煉淨罪惡吧。

 即使初音老師體內的七個人格日漸強大,引起她中毒的書本也分裂出七個人格,其他的書本都紛紛受到影響,唯有它依然守護著圖書室。

 每天勤勉閱讀這本《神曲》的鈴井同學接收到了它的這份心意,而鈴井同學細微的聲音也帶給了它力量。

 如實地去看,去認識……

 承受罪惡吧,煉淨罪惡吧。

 一直否認自己這七種罪惡的初音老師聽不見它的聲音,聽得到書本聲音的我一定要幫它傳達出去!

 「初音老師,請你仔細聽!如果你繼續否認從你的罪惡中誕生的這些人格,他們就會繼續在地獄裡受苦!對你的憎恨也只會有增無減!現在你該做的是接受這七位但丁!」

 初音老師渾身顫抖,哭著說道:

 「不行,這種事……我辦不到!」

 憤怒的焰挑起眉梢大吼:

 「就是啊!這傢伙就是不想承受痛苦才讓我們揹負她的罪,她怎麼可能接受我們!」

 我用力抱緊懷裡那本發出哀傷吼叫的《神曲》,大聲回答:

 「老師可以做到!但是你們七人也得原諒老師!」

 憤怒的焰和我懷裡的《神曲》同時大吼:

 「原諒她?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原諒把我打入地獄的人!」

 「怎麼不行?你們七人之中已經有五個人原諒老師了!」

 焰吼道「你說什麼!」,接著臉上短暫出現了初音老師的困惑表情,接著又恢復成焰。

 我對嚷嚷著「我才不相信」的焰說道:

 「也請老師不要封閉心靈,仔細聽著。我第一次跟初音老師在圖書室裡相遇,是因為有著七彩書名、書頁燙金的那本《神曲》,拜託我假扮天司中學的學生來到圖書室。」

 「我看到的初音老師原本是個溫柔體貼的人,但老師看見我帶來的精裝版《神曲》,因此和櫃檯下的《神曲》相互呼應,在我和鈴井同學面前變成了暴食的手冢水鞠。」

 鈴井同學戰戰兢兢地放開了捂著耳朵的手,注視著我,像是正在極力對抗恐懼。

 那一天,初音老師突然快步走到書櫃旁,把一大堆書本搬到桌上時,鈴井同學想必很驚訝、很慌張,因為她看見初音老師彷佛變成了她不認識的人。

 我知道那個拼命翻書的人就是燙金的《神曲》說的初音老師的其中一個人格──暴食的手冢水鞠,於是我主動找她說話,把我隨身攜帶的巧克力棒拿給她。

 「手冢同學說有人在靈薄獄留言攻擊她,不過她誤會了,留言的那個女生也深受厭食症折磨,吃了東西就會吐出來。手冢同學……不,是初音老師把巧克力棒拿給那個女生,哭著跟她說『吃吧,我也會一起吃的』。」

 那個有厭食症的女生姓路村。

 路村同學看到圖書室老師一臉認真地遞出巧克力棒、叫她一起吃的時候,一定很驚訝吧。

 「路村同學受到老師的鼓勵之後漸漸可以正常進食了,她說這都是多虧了初音老師。」

 得救的人不只是路村同學,在暴食的地獄受苦的手冢同學吃下和路村同學平分的巧克力棒時,也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之後我遇見了名叫吳林沙沙子的女學生,她正在找尋跟她搞婚外情的老師夾在書裡的紙條。」

 變成吳林同學的初音老師翻遍每一本書都找不到寫給她的紙條,這是當然的,因為初音老師跟國中男老師搞婚外情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幸的是,每個時代都有這種道德淪喪的老師,靈薄獄上謠傳和諸多女學生交往的失德教師是桐島老師。圖書室的書本告訴我,他也經常在圖書室的書裡夾紙條。

 書本說,最好可以狠狠教訓他一頓。

 所以我向書本打聽出跟桐島老師交往的所有女學生,把她們全都叫到圖書室。

 「初音老師毫不留情地痛罵了桐島老師,那些女學生們都一臉崇拜地看著初音老師。吳林同學一定也覺得很痛快吧。」

 後來之所以會傳出初音老師和桐島老師在一起的流言,就是因為初音老師當時痛罵了桐島老師。

 「根岸冴這個女學生對鈴井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但她後來非常後悔,又跑回來圖書室。」

 這時鈴井同學開口了。

 「初音老師……」

 她才剛開口就說不下去了,但又哭喪著臉注視著初音老師,語氣裡充滿「我現在非說不可」的決心,繼續說道:

 「老、老師那時向我道歉說『對不起』,我說『有機會的話再一起聊聊書吧』,老師就哭著點頭回答『嗯』。我……我真的很開心,很想跟初音老師多聊一些跟書本有關的事。直到現在……我也是這麼想的。」

 看見初音老師變得像另一個人,鈴井同學起初非常慌亂,沒辦法以平常心對待。

 ──你、你……是誰?

 鈴井同學顫抖地這麼問道。每次初音老師的其他人格大聲說話,她都會嚇得全身僵硬。

 第一次見到暴食的手冢水鞠之後,我把事情都告訴了鈴井同學,請她不要對初音老師提起今天的事,還叮嚀她說今後她還會見到老師的其他六個人格,叫她不用勉強自己去理解發生在眼前的事,只要默默看著就好了。

 聽到我這麼說,鈴井同學還是很困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如今鈴井同學雖然聲音小到快要聽不見,但她堅定地向初音老師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看到這一幕,令我非常感動。

 鈴井同學的聲音一定能傳進初音老師的心中。

 初音老師的眼中盈滿淚水,眉梢下垂。

 充斥在圖書室裡的冰冷歌聲也漸漸失去力氣,越來越小聲。

 我繼續說道:

 「被全班同學抵制合唱比賽的女學生叫瀧本鳥乃,她想要當個好班長,帶領班上同學前進,結果卻遭到同學排斥,還有人在靈薄獄上號召大家抵制合唱比賽,她很生氣地坐在電腦桌前看著同學寫下那些留言。」

 當時坐在電腦桌前的初音老師既是瀧本同學,又是但丁。她看到自己寫的那些攻擊自己的留言就氣得全身發抖,隨即又寫下自己的壞話。

 瀧本同學回到教室以後看到男學生們把樂譜當成排球玩耍,他們當然不是瀧本同學……不是初音老師的同學,但瀧本同學卻生氣地斥責了他們。

 以那些男學生的角度來看,大概只會覺得圖書室老師路過時發現他們偷懶不練習合唱,就跑過去教訓他們。

 看見平時總是笑咪咪坐在圖書室櫃檯的溫柔老師突然兇巴巴地罵人,他們一定都嚇到了。

 合唱比賽當天,初音老師睡過頭,到教室卻發現空無一人,那是因為學生早就去了舉辦比賽的體育館,根本沒有任何班級抵制合唱比賽。

 不過,十年前確實發生過抵制合唱比賽的事。

 那是徹底改變了一位開朗進取、對未來充滿野心的國一女生校園生活的可悲事件。

 所有事情都是從那裡開始的。

 揹負著貪婪之罪的瀧本鳥乃依然停留在那個時刻,一次次地體驗那種幾乎令她趴倒在地的絕望。

 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她對著沒有人的空間喃喃說著:

 ──對不起,老師……

 她空虛的眼中大概看見了那位責備她「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我」的老師吧。

 我和抱著燙金《神曲》的鈴井同學,在走廊上屏息注視著這一幕。

 為了幫助貪婪的瀧本鳥乃爬出因合唱比賽遭到抵制而絕望的無邊地獄。

 看見初音老師神情恍惚地站起來,腳步蹣跚地走出教室,我們兩人就悄悄地跟在後面。

 她要去的地方是體育館。

 合唱比賽已經結束,體育館裡已經沒有人了。

 初音老師走上樓梯,抱膝坐在舞台正中央,深深低下頭。

 雖然初音老師是成年人,是經常陪學生商量心事的可靠司書老師,但她縮著身子顫抖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個無助的國中女生。

 鈴井同學緊緊抱著燙金的《神曲》,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站在她身邊的我也感到心痛難耐。

 十年前的初音老師或許也像現在一樣,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體育館裡哭泣。

 既然如此,我們就來把希望展示給十年前的初音老師,還有如今在我們眼前墜入絕望深淵的瀧本同學吧。

 我向鈴井同學使了一個眼色,她神情緊張地點點頭。

 於是我們開始合唱。

 鈴井同學抱在懷中的《神曲》,和我用雙手捧著的淡藍色封面薄薄文庫本也一起唱。

 鈴井同學唱女高音,夜長姬唱女中音,我唱女低音,燙金的《神曲》唱男低音。

 起初鈴井同學的聲音很小,但是像小溪流水一樣清澈透明,夜長姬不想輸給鈴井同學而努力唱歌的模樣也非常可愛,讓我心動不已。

 最精采的是鈴井同學懷中《神曲》的渾厚歌聲,它的聲音低沉卻不混濁,響徹整座體育館,彷佛連聲音也閃耀著金光。

 如同在教堂裡聆聽管風琴演奏的讚美詩一樣,它的歌聲既莊嚴又神聖,無限地擴展出去。

 我的音準唱得不太準,但我還是不以為意地唱下去。

 〈青春的翅膀〉的旋律充滿奮勇的氣魄,凜然颯爽,是一首非常好的歌。

 瀧本同學抬起埋在膝間的臉,訝異地看著台下的我們,她的耳朵想必只能聽到我和鈴井同學的歌聲,其實我們是男女四部合唱。

 你也一起來參加合唱吧!

 我注視著瀧本同學的眼睛笑著點頭,於是她站起來,像鳥兒翱翔天空一樣舉起雙手,開始揮舞。

 我們配合著瀧本同學的指揮繼續歌唱。

 因為沒有事先練習過,我們唱得並不好,也不可能贏得比賽,但我們還是賣力地高歌,在我身邊紅著臉唱歌的鈴井同學眼中也浮現了閃亮的光芒。

 在台上指揮的瀧本同學揮舞手臂的動作越來越大,脖子挺直,眼神逐漸恢復了生命力。

 「瀧本同學在體育館指揮的時候,眼中一定看見了鳥兒們伸展翅膀、越過暴風巨浪飛向未來的英勇模樣。她的表情非常開朗,生氣盎然。」

 我說完以後,鈴井同學再次鼓起勇氣,開口說:

 「能在合唱比賽唱歌……我也非常開心。」

 初音老師眼中噙著淚水、垂著眉梢聽我說話,似乎沒有注意到原本抓著她的小潮已經把手鬆開了。她臉上掛著像國中生的天真表情,專心聆聽,偶爾眨眨眼睛、顫抖嘴唇。

 「片山千遙這位女學生也很勇敢。她說自己是個異教徒,看到朋友準備做危險的事,她本來不打算阻止,因為阻止也沒用。可是她的朋友離開圖書室後,她在學校裡到處找尋朋友,極力勸告對方打消念頭。」

 英研社的二年級成員在我們後面那一桌商量政變計畫時,初音老師正站在附近的書櫃旁。

 那群女生的領袖高露華江一定很像初音老師抹殺自己的心、過著平淡國中生活的那段時期追隨的女同學。

 初音老師看著那個女生,眼神就漸漸變得冷漠,變成了懶惰的片山千遙。

 片山同學帶著一副放棄思考的表情聽著高露同學發表議論。

 高露同學發現我們在聽她說話,生氣地跑過來質問,被我反駁之後就尷尬地帶著眾人離開了圖書室。

 初音老師也跟著她們一起走出去,過了一陣子又回來了,但她卻悄悄地觀察著我。

 初音老師回來了。

 她一直看著你。

 聽到書本這麼說,我就轉過頭去,向初音老師……不,向片山同學招手,和她說話。

 當時她說,就算去勸告華江也沒用,什麼都不做才是最安全的。但她離開圖書室之後,我和鈴井同學跟在後面,看見她起初表情很冷靜,腳步卻逐漸加快。

 片山同學口中喃喃說著「快點、快點」,腳步快到我們幾乎跟不上。

 我看到鈴井同學已經快喘不過氣了,就笑著說:

 ──我們回圖書室吧。她一定沒問題的。

 如我所說,我們在圖書室裡讀著燙金的《神曲》時,片山同學和高露同學一起回來了,兩人坐在我們斜前方的座位,感情融洽地說著悄悄話。

 高露同學信任地看著初音老師,滿臉通紅,像是在拜託她什麼。

 附近書櫃上的書本後來偷偷告訴我,當時高露同學聽到初音老師的責備之後很感動,而且很不好意思地小聲拜託初音老師今後繼續陪她商量事情。

 片山同學聽了就開朗地回答:

 ──好的,我會小聲地、悄悄地陪你商量,免得給別人添麻煩。

 燙金的《神曲》也和我說了初音老師以及她朋友的事。和我猜的一樣,她那位朋友和高露同學很像,是個好強又搶眼的領導人物。初音老師其實不想只是表面上跟她交好,而是真心想跟她成為好朋友,但卻做不到。

 很巧合的是,那位朋友名叫「楓」,所以初音老師都叫她「kae」(注:楓唸作Kaede,「華江」的發音為「kae」。)。楓在社團裡不曾發起抗爭,不過就像根岸冴很注意鈴井同學一樣,片山千遙或許也是一直都很注意高露同學,所以才會那麼瞭解英研社,她為高露同學所做的事,一定也是初音老師想為朋友做的事。

 「那時初音老師主動走出去,對高露同學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高露同學非常感動地說從來沒人跟她說過這些話,還拜託初音老師以後要繼續陪她商量。」

 初音老師或許想起了自己在這一週所做的事,她的眉梢垂得更低,一滴淚水從臉頰滑落。

 不久前還充斥著書本們嘈雜歌聲的圖書室已經靜下來了,我手中的平裝版《神曲》也沉默不語,彷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暴食的手冢水鞠、色慾的吳林沙沙子、驕傲的根岸冴、貪婪的瀧本鳥乃、懶惰的片山千遙這五人已經脫離了地獄,也不再憎恨初音老師了。如果老師再聽見她們的怨言,那一定是老師自己想像出來的,只要老師誠懇地面對她們,一定會明白她們五人都已經原諒老師了。」

 手冢同學、吳林同學、根岸同學、瀧本同學、片山同學,每人都露出祥和的表情。

 「嫉妒的一小路同學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正在試圖走出困境。就算以為只有自己在地獄最底層受苦,只要下定決心脫離地獄,並且拿出實際行動,那人就已經不在地獄,而是在煉獄了。」

 燙金的《神曲》唱著「煉淨罪惡吧」。

 圖書室書櫃上的書本也唱出澄澈的歌聲。

 旅人啊,煉淨罪惡吧。

 旅人啊,承受罪惡吧,煉淨罪惡吧。

 我手中的《神曲》開始瘋狂地嚎叫,像是被這一切引起了反彈。

 初音老師挑起眉梢,鈴井同學渾身一顫,小潮眼看又要衝過去抓住老師。

 「小潮,等一下。」

 聽到我的制止,小潮停止了動作。

 初音老師的臉頰因怒氣而逐漸紅起來,憤怒的焰露出怒氣騰騰的兇惡表情大喊:

 「我怎麼可能原諒她!你知道她讓我們受了多少折磨嗎!我被丟進斯提克斯沼澤,那些渾身汙泥的赤裸罪人憤怒地扭曲臉孔,見人就打,用牙齒撕咬,用頭猛撞,把彼此按進泥水中。無論我怎麼反抗,前後左右都有沾滿汙泥的拳頭揮過來,我只能不斷捱揍,脖子、肩膀、大腿都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我也想起了那幅描繪悽慘地獄沼澤的插畫。

 罪人們的身上包覆著黏稠的泥濘,在無法自由行動的地方永無止境地鬥毆。

 站在岸邊的但丁害怕地攀住維吉爾。

 憤怒到失去理智的人們的無盡地獄……

 「我不會原諒她的!絕對不原諒!我要讓世上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嚐嚐地獄的滋味!」

 我手中的《神曲》也不斷髮出悲痛的咆哮。

 絕不原諒。

 絕不原諒。

 「可是,只要你繼續打人,別人也會打你,就這樣沒完沒了地一直打下去。你現在已經生氣到失去理智了,仔細想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墮入斯提克斯沼澤,毆打你的人也會變多喔!」

 焰聽得呆住了,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這個……可是如果我不打人,那就只有我一個人在捱打,那不是很吃虧嗎!難道你是要我乖乖捱打嗎?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斷然否定。

 「不是的,我不是叫你一個人住手,而是要所有人都住手。」

 「你說所有人?」

 「是的,我希望所有人都一起住手,這樣你和其他人都不用再打人,也不會再捱打,可以和平地相處下去,那裡也不再是地獄了!」

 焰的表情比剛才更愕然,大吼道: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我笑了。

 焰驚訝地倒吸一口氣。

 「當然有可能。先從少數人開始試試看吧。你和其他六人,還有初音老師,一起原諒彼此吧。」

 初音老師的臉上浮現困惑和猶豫,那表情像是出自焰,又像是出自老師自己,同時也像是出自一小路同學、手冢同學、吳林同學、根岸同學、瀧本同學,以及片山同學。

 表情瞬息萬變、令人眼花撩亂的初音老師口中傳出一個聲音。

 「我願意原諒。我已經不覺得飢餓了。」

 那是暴食的手冢同學。

 又有另一個聲音說:

 「我也願意原諒。我已經不留戀那個外遇老師了。」

 色慾的吳林同學語氣明亮地說道。

 接著是……

 「我可以原諒自己,因為被我傷害的那個女生也原諒了我。」

 驕傲的根岸同學充滿了感激。

 「我也要原諒自己的重大失敗,繼續向前邁進。我會原諒自己的。」

 貪婪的瀧本同學毅然決然地說道。

 「我也願意原諒,我沒有捨棄朋友,而是勇敢地幫助了她,還和她互相諒解。我不再是異教徒了。」

 懶惰的片山同學開心到聲音都在顫抖。

 連嫉妒的一小路同學也開口說:

 「我也是!我也要原諒!我不想再因嫉妒別人而痛苦了!我想要原諒,我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脫離地獄!這麼一來我就不會再嫉妒別人,心中也不會再刺痛了!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原諒!」

 她把雙手在胸前緊緊交握,哭著說道。

 焰聽了也開始動搖了。

 「我……」

 他的語氣不再像先前那麼氣憤,看見只有自己不停叫著「絕不原諒」似乎讓他很迷惘。

 我溫柔地說道:

 「你不需要再攻擊別人了。你至今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但你現在所在的地方並不是地獄,而是煉獄。」

 焰訝異地睜大眼睛,接著眼睛又眯起來,漸漸變得溼潤。

 我手中那本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泛黃《神曲》發出輕柔的細語。

 好悲傷。隨時,隨地,

 即使在太陽底下,

 即使在溫柔的大氣之下,

 寂寥和悲傷,仍不斷從心底上湧。

 是啊,你和他一定都很悲傷、很難過吧。

 所以請你們釋放自己吧。

 焰軟弱地張口說:

 「……我……我願意……」

 他用非常細微的聲音說出了「原諒你們……」。

 我手中的《神曲》和攤開放在桌上的金色《神曲》開始和諧地歌唱。

 刻在但丁額頭上七個P字的最後一個P慢慢消失了。

 圖書室的書本們都一起唱著:

 既美麗又寧靜,罪惡的憤怒已消散,在那之後……

 初音老師像祈禱似地跪在地上,低下頭去。

 她肩膀顫抖,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地上。

 「好啦,七位但丁都原諒初音老師了,接下來輪到老師接受自己的七種罪惡,原諒他們。」

 小潮和鈴井同學都用專注的眼神注視著她。

 桌上那本拜託我幫助初音老師、金碧輝煌的《神曲》,和我手中的另一本神曲一定也在深切地祈求著。

 希望初音老師能拯救自己。

 初音老師低著頭,啞聲說道:

 「我真的……可以原諒嗎……?」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聽起來很害怕,很不安……

 「我真的可以原諒自己嗎……?待在圖書室的那個女生受到我的打擊之後就不再上學了……我還在學校的地下網站寫了那麼多難聽的留言……我還害很多人鬧翻了……我真的可以原諒做了這麼多壞事的自己嗎……?這樣的我值得原諒嗎……?」

 她的喃喃低語之中帶著悲痛的語氣,像是在說自己不可能被原諒,她也沒辦法原諒自己。

 「我對那個女生說了很過分的話……我毀了她的一生……雖然鈴井同學原諒了我……可是那個女生……還有其他人……一定不會……」

 我說:「是啊,或許他們不會原諒你。人只能活在當下,不可能回到過去彌補錯誤。」

 初音老師倒抽一口氣,抬頭看著我,小潮和鈴井同學也露出驚訝的表情。

 代替老師受苦的七人已經原諒了老師,所以老師也可以原諒自己──要說出這種話很簡單。

 可是,老師一定聽不進去。

 因為初音老師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罪,她的煉獄現在才剛開始。

 「老師傷害了圖書室裡的那個女生,還犯了很多其他的罪,雖然老師忘了過去的那些事,但老師長大成人以後親切地對待來訪圖書室的所有學生,大家都說你是個好老師。除此之外,也是因為老師去說服校方,鈴井同學才可以待在圖書室裡,不用進教室。」

 ──如果能待在安靜的圖書室,應該會讓鈴井同學比較安心。就算不能進教室上課,只要她能繼續上學,或許就能漸漸習慣學校,有朝一日也能跟大家一起在教室上課。在那之前,我會負責指導鈴井同學的。

 鈴井同學跟我說過,老師向校方這樣說過。

 此時鈴井同學自己開口說道:

 「初、初音老師……常常鼓勵我,對我非常好。因為有初音老師陪著,我才能安心地待在圖書室裡學習。初音老師是給了我棲身之所的……大恩人。」

 小潮也流露誠懇的眼神說道:

 「初音老師推薦給我的書每一本都很好看,非常符合我當下的心情,看得出來老師一直很關心學生,讓我非常感動。我們班上的同學也說過,去找老師商量煩惱,老師都會認真傾聽,他們都很高興喔。」

 不只是鈴井同學和小潮極力鼓勵老師。

 圖書室的書本們也在為老師加油。

 他們說老師工作很認真,還打造了推薦書區,讓學生更有興趣閱讀,她甚至還會在Line上分享書籍介紹。

 看到學生神情落寞,她會若無其事地主動找學生聊天,推薦能讓人心情變好的讀物,要求學生看完之後告訴她心得。

 她很細心地照顧來到圖書室的學生,每個人在這裡都能感到安心又愉快。

 老師說自己從學生時代就很喜歡看書,身邊圍繞著書本就會讓她覺得受到保護,非常安心,書本帶給了她很多鼓勵和知識,所以她希望一直和書本為伴,也選擇了和書相關的職業。

 ──如果大家看了我推薦的書,還回來跟我分享心得,我就會非常開心,忍不住又想告訴他們「還有很多好看的書喔」。

 我聽著書櫃傳來的那些聲音,轉向初音老師,語氣柔和:

 「這裡的所有書本都說你是個好老師。雖然過去的事不能改變,你傷害過的人或許不會原諒你,但還是有很多人像鈴井同學一樣得到了你的幫助,現在的你已經成為被大家評為好老師的成年人了,就算你不能原諒以前的自己,請你還是要認同現在的自己,並且容許自己帶著罪的記憶繼續往前走,這樣才能真正地贖罪。」

 此時初音老師正站在煉獄的入口。

 她該原諒的是犯罪的自己。承認了這一點,煉獄的大門才會開啟。

 初音老師眼中含淚,肩膀劇烈地顫抖。

 她注視著我,一再地哽咽,說道:

 「我原諒……對不起,我原諒你們……讓你們揹負了我的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們不再是罪人了。我原諒你們!我犯下的罪,我今後會自己去彌補的……!」

 初音老師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手中的《神曲》傳出七個聲音,如歌一樣柔和的聲音,那些聲音說著「謝謝……」。

 那聲音漸漸消融在充滿圖書室的眩目合唱之中。

 啊啊,書本們都唱著祝福之歌。

 我彷佛看見了插畫集裡天使成群地在空中唱歌舞蹈的情景。

 閃亮亮的天使們在耀眼的天空勾勒出光的文字,首先是I,接著是L。

 我們如今正處在這一片光輝燦爛之中。

 初音老師低著頭哭泣,我把平裝本《神曲》交給她,她就把書緊緊抱在懷中,又喃喃說了一句「對不起」。

 老師一定不會再忘記代替她受苦的那七人。

 她會接納那些記憶,以及那些悲傷、心酸和痛苦,繼續走出自己的路。

 她會繼續向來訪圖書室的學生們介紹書本、聆聽他們的心事、笑著說「我也遇過類似的情況,不會有事的,連我都平安地長大了」,鼓勵他們「你們一定也會朝未來前進」。

 在桌上唱出莊嚴歌聲的金色《神曲》曾經跟我說過。

 來到中學圖書室的那些學生不像小學生那麼天真,也不像高中生那麼聰明,連自己的價值觀都還沒定型。

 他們的心很不穩定,無論是好事或壞事都吸收得很快。

 他們很容易受到故事和文字語言的影響,是最容易中毒的年紀。

 尤其是本來就喜歡看書的孩子,因為他們比其他孩子更懂得如何讓自己投入書中的世界及角色的心情。

 可是,這並不完全是壞事。

 他們用善感的心體驗了各種事情,成長的速度也比別人更快。

 他們每天都在持續地變化。

 《神曲》那渾厚莊嚴的聲線充滿感情地說,這正是圖書室有趣的地方。

 看著從眼前經過的學生們逐漸長高,過大的制服漸漸變得合身,聲音也開始改變,男孩子越來越英姿煥發,女孩子越來越美麗動人,看著他們成長是很愉快的事。

 躲在書櫃後面低聲哭泣的女學生,下次來到圖書室是和朋友一起笑著。

 一年級男生面紅耳赤地向漂亮學姊告白,被拒絕之後落寞地離去,才剛甩掉他的漂亮學姊掛心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剛升上國中,還殘留著稚氣的學生眼睛發亮地掃視著書櫃,找尋自己想看的書。

 幾個朋友湊在一起討論,要挑哪本書來寫讀書心得。

 女孩和男孩在它前面停下腳步,睜大眼睛,驚訝地屏息,拿起它,著迷地看著它的封面,一翻開內頁就嚇得肩膀一顫,頓時闔起書本,但又戰戰兢兢地再次翻開,忍不住站著看到閉館時間,絲毫不在意手腕被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痠痛。

 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性格,每個人都很可愛。

 它一直看著那些不成熟、青澀的國中生。

 我也很開心喔。

 我走回桌邊,用眼神向攤在桌上的《神曲》說道。

 這一頁剛好寫到天使們在空中畫出發光的文字。

 聖潔又安詳的一幅景象。

 我擅自把你稱為「大師」,因為你就像那位為但丁帶路、高潔又充滿智慧的詩人維吉爾。但丁也是滿懷敬意地如此稱呼他。

 因為有他陪在身邊,但丁才有勇氣在黑暗的地獄裡繼續向前走。

 我也是一樣的。

 我之所以能面對那七位但丁,都是因為你告訴了我你在這裡看到的、他們的悲傷痛苦。

 做為圖書室的守護者、知識的嚮導,金色的《神曲》發出神聖的光輝注視著我。

 而低著頭的初音老師抱在懷裡、不再分裂成七人的《神曲》,就像但丁在天國見到的聖女貝緹麗彩一樣,用安詳而溫柔的語氣鼓勵著老師說「我們一起努力吧」。

 看見初音老師這個模樣,小潮和鈴井同學都靜靜地露出虔敬的表情,如同肅立在教堂的祭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