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P 貪婪
外傳二 七冊《神曲》判罪的七位但丁 第四個P 貪婪 旅人啊,煉淨罪惡吧。
犯下的罪越重,煉淨的苦刑也更重。
旅人啊,承受罪惡吧,煉淨罪惡吧。
◇ ◇ ◇
放學後,歌聲從外面傳進圖書室。
不只一首,而是好幾首曲子混在一起,歌詞包含了「希望」、「未來」、「翅膀」等詞彙。
「那是在練習合唱吧。比賽快要到了。」
坐在隔壁的結小心翼翼地翻過厚重精裝插畫集的一頁,一邊說道。邊緣燙金的書頁在清良的眼前散發著光輝,下一張版畫出現了。
一群赤裸的人匍匐在地,擠滿了煉獄的狹窄山路,每個人的眼神都很黯淡,看起來非常痛苦。
結解釋說,這個地方是用來煉淨貪婪之罪,也就是愚昧地貪戀世上榮華富貴的罪過。
窗外傳進來的開朗歌聲與他清脆的聲音重疊,讓清良有些難過,露出落寞神情。
「你很在意合唱比賽嗎?你們班要唱什麼歌?我們班唱的是〈搭上名為未知的船〉,最後有一段『沙巴塔巴~塔巴塔~』,很輕快又很活潑喔。」
「我們班……唱的是〈Country Road〉。」
「喔喔,是吉卜力《心之谷》的主題曲。這首歌代表著青春時代,很棒耶。」
「可是……我不打算參加合唱比賽……」
清良從四月以來一次都沒進過教室,也沒有參加過班上的活動。司書初音老師把這次合唱比賽的樂譜交給她時,問她說:
──你是女中音嗎?要不要一起參加練習呢?
那時她還沒遇見結,所以無法鼓起勇氣答應。
現在清良開始希望能和同學們一起在教室裡上課了,但這個希望還是像風中的燭火一樣渺小而軟弱。
「我完全……沒有練習……現在才加入只會給大家添麻煩。而且……我沒有把握……能在公開的場合唱歌……」
清良真討厭老是這麼消極的自己,榎木一定也覺得很無奈吧。
但是結向垂著眉梢、沉默下來的清良開朗地說:
「男生們都對國中的合唱比賽很不用心,老是蹺掉練習,還有人在比賽中忘詞,只好假裝唱歌呢。此外,還有人剛好遇上變聲期,無法唱原來的聲部,或是正式上場時因鋼琴彈錯而中斷。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況也很有學校活動的風格,我還挺喜歡的。所以你想參加就去嘛。」
「……我還是沒辦法。」
「嗯,等你想去的時候再去就好了。又不是要爭奪全國大賽的參賽資格,不用想得太嚴肅啦。」
「……好的。唔……那你呢?」
「啊?我怎樣?」
「你會參加合唱比賽嗎?」
聽到清良的問題,結「啊」了一聲,彷佛現在才注意到這件事。他有些慌張地說:
「呃,我們班以合唱團為主力,目標是要奪得冠軍,所以訓練得非常投入,如果沒用丹田出力大聲唱歌,還會被人用拖把打屁股,嚴格得不得了,不太可能當天才臨時加入啦……」
結繪聲繪影地說道。
「你參加過練習嗎?」
「啊……嗯。我……我去看過一次……然後就覺得自己好像做不來。不過這麼嚴格的班級應該只是少數啦,你別被嚇到喔!夜長姬,別叨唸著『如果劈腿就要處以拖把打屁股之刑』啦。」
結一邊還要向女友解釋,都快忙不過來了,但他隨即笑著轉移了話題。
「呃,我們剛才在談貪婪的罪惡吧?話說但丁在這裡看見一位教宗趴在地上……」
清良鄰座有位烏黑頭髮隨便剪短、戴眼鏡的女學生,拿著自動鉛筆靜靜地在筆記本上寫東西。
那個女生……又來了。
明明有其他空位,她卻老是坐在清良隔壁桌,令清良無法不在意。
看她的簡單髮型和眼鏡可知這個女孩並不愛打扮,不過她有雙像深夜一樣漆黑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筆直的鼻樑、如花瓣般的嘴唇,皮膚像大理石一樣白皙光滑,連一顆痘痘都沒有。
清良注意到她其實長得很漂亮,就更在意她了。
她真的跟桐島老師交往過嗎……?
清良回想起那些女孩在圖書室裡包圍著桐島老師的時候,只有她始終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此時結突然靜下來,像是在側耳聆聽,接著電腦桌那邊傳來「砰!」的一聲,像是有人在拍桌子。
◇ ◇ ◇
瀧本鳥乃握緊拳頭,用力敲在鍵盤旁邊的電腦桌上。
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她的手又熱又痛。
鳥乃很快就意識到,就算她捶打圖書室的電腦桌,螢幕另一側的人也不痛不癢,因此不悅地瞪著螢幕咂舌。
如果做得到的話,她真想把手伸進螢幕抓住對方的脖子猛烈甩動。
畫面上是叫作「靈薄獄」的天司中學地下網站。那些五花八門的討論板之中,有一個是在講鳥乃的事。
──她老是叫大家認真練唱,真是煩死人了。
──成天窮嚷嚷的歇斯底里班長。
──她一直抱怨男生太吵,其實她自己才是最吵的。
──我們班什麼時候變成合唱團啦?想得冠軍你自己一個人去比啊。
──就是說嘛,贏了校內比賽又有什麼好處?老師頂多只會請我們喝福利社的果汁吧。
──聽說那傢伙很想得到某某高中的推薦名額,所以她才想把自己塑造成帶領班級贏得合唱比賽的優秀班長吧。
──啊,她還是主動要求擔任班長呢。一般人才不想當班長咧。
──所以她是為了得到推薦才逼我們辛苦練習?只不過是校內的合唱比賽竟然還要鍛鍊腹肌,這也太誇張了吧。
她捲動畫面,眼睛眨也不眨地讀著那些留言,握著滑鼠的手開始顫抖,耳朵腦袋和眼睛都在發熱……
鳥乃是這個班的班長。
就像留言說的一樣,她主動報名當班長確實是為了推薦名額,但她從小學時代就經常被任命為班長,她也覺得這個職務很適合自己。與其看著沒有幹勁的學生做得亂七八糟,她寧願自己帶領大家前進。
這樣自己這一班就會成為全校最好的班級。
無論是運動會、合唱比賽,還是校慶,全班為了一個目標團結努力,得到精采的成績,而率領大家的就是鳥乃。她光是想像這個情景就興奮不已。
那個班級好厲害!
班長真優秀!
三班又贏了。
真希望我也是瀧本那一班的。
我們班太棒了!
都是多虧了鳥乃。
她的腦海裡浮現了這些話語,以及班上同學們鮮明的笑容,就不禁陶醉在未來的榮耀裡。
我一定要讓這個夢想成真!
可是班上同學完全不照鳥乃的意思行動。為了合唱比賽,鳥乃蒐集了最近五年的資料,選出最好的一首歌,振振有詞地告訴大家這首歌最符合評審喜好,但大家的反應卻很冷淡,也不肯乖乖練習。
鳥乃提議不光是放學後練習合唱,午休時間也要練習,同學就紛紛抗議說「哎唷,很麻煩耶」、「有必要這麼拼命嗎?」。
即使鳥乃堅持立場,為了合唱比賽盡心盡力,她的熱情還是沒有得到回報。
──我們班的班長為什麼會這麼蠻橫啊?
──老是大呼小叫的,真討厭。
──我還有社團活動,我忙不過來啦。
同學們私底下不斷地抱怨,練習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差。鳥乃非常焦慮,她越想團結全班,大家越是抱怨她獨斷專行,對練唱的怠惰感也與日俱增。
還不只是這樣。
──嘿,你有沒有看到留言板?那個計畫太誇張了吧。
──看了啊,我非常支持。練唱累死人了,班長也讓人很不爽。
鳥乃聽到了班上女生的竊竊私語,心中的陰影越來越大。
什麼計畫?
放學後本來要練習合唱,不過鳥乃藉口老師有事找她,把帶領練唱的工作交給副班長,然後跑去了圖書室。
她坐在電腦前,打開螢幕,連上靈薄獄,搜尋留言,同學們對她的怨言陸陸續續地浮現。
竟然躲在這種地方說我的壞話。
鳥乃看得都快氣炸了。
那些人原本只是抱怨鳥乃,但後來有人提議:
──不然大家一起抵制合唱比賽,來嚇嚇班長吧。
──喔?挺有趣的。
──很好啊,就這麼做吧!我也會去跟其他人說。
一個離譜的計畫就這麼誕生了,支持的人也越來越多。
最初提議抵制合唱比賽的人叫作「但丁」,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不是鳥乃班上的學生。
之後但丁繼續慫恿她班上的同學、推動了計畫。
──如果班長看到這些留言會怎麼樣呢?
看到這句話,鳥乃心中暗暗一驚。
她覺得好像有個身分不明的人在螢幕另一邊面露笑容看著她,令她不由得冒出雞皮疙瘩。
──隨便啦,看到了也不能怎樣。就算去向老師告狀,只要說那是網路上的玩笑你就沒轍了。即使發飆,也沒人會理你的。
那人彷佛直接對鳥乃說出這些羞辱的話語,令鳥乃氣得臉頰發燙。
──就是啊~
──嗨~班長,你看到了嗎?如果想要我們停止抵制計畫,就在大家面前下跪道歉,說「對不起,我老是這麼自以為是」,或許我們會放過你喔~
鳥乃的腦袋裡迸出火花,不自覺地用拳頭捶打鍵盤旁的電腦桌。
她正盯著螢幕咂舌時,圖書室裡有個學生問道: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那是一位戴眼鏡的小個子男生,他的外套尺寸完全不合身,有一頭蓬鬆黑髮,尾端稍微翹起。
大概是鳥乃製造的噪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那男生望向螢幕,發現了她在看的網站是靈薄獄。
「是不是有人寫了關於你的壞話?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談一談。」
他親切地這麼說道。
或許他的個性真的很親切,他那雙烏黑眼睛從鏡片底下凝視著鳥乃,看起來既純真又溫柔。
不過,鳥乃才不想跟素昧平生的人談這些事。這是她自己的問題。
「沒什麼大不了的。吵到你真是對不起。」
說完之後,鳥乃就站起來,關上電腦,快步離開了圖書室。
盯著鳥乃的人除了眼鏡少年以外,還有一位看起來很內向的女學生,以及一位短髮戴眼鏡、面無表情的女生。
太丟臉了。
鳥乃在走廊上又不悅地嘖了一聲。
她匆匆走向教室,匆忙到上身前傾,腦海裡依然盤旋著她在圖書室看到的、惡意中傷她的留言。
──吵死了。
──真叫人火大。
──要給她好看。
鳥乃明明一直為班上的事鞠躬盡瘁。雖說她是為了高中的推薦名額而自願當班長,但她也是真心希望自己的班級比別班更好,想要打造出同學都會深感自豪的優秀班級。
可是同學們卻留言批評鳥乃太囂張,還說不想練唱,叫班長自己一個人去指揮、彈琴、唱歌,甚至聽從但丁的慫恿,準備抵制合唱比賽。
鳥乃心想,大家只是在網路上說說罷了,不會真的去做的。班上同學一定沒有這種膽量。
頂多只是當天會有比較多人對嘴假唱吧。不過,鳥乃光是想到自己要在別班師生面前指揮一群沒幹勁的同學,就羞恥得腦袋發熱。
在走廊上筆直前進的鳥乃聽到了其他班級練唱的歌聲。清澈的女高音,優雅的女中音,厚重的女低音。
啊啊,這一班的歌聲整齊劃一,真好聽。
這一班也唱得好努力、好投入。
這一班也唱得很好。
每個班級聽起來都是很認真地在準備合唱比賽,讓鳥乃焦躁得渾身發癢,她加快腳步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我沒有錯。
就算我討好懶惰的同學,對他們和顏悅色,他們只會更任性妄為,不肯參加練習。
沒錯,他們一定要受到鞭策才會動起來,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上進心。
被大家討厭也無所謂。
身為班長,我就算是硬逼也要拉著他們向前走。
只要得到好成績,他們就不得不認同我了。我絕對不能表現出慌張沮喪的一面。
鳥乃走到教室前。
她挺起胸膛,抬高下巴,正準備走進去,可是她聽到的不是歌聲,而是男生們喧譁吵鬧的聲音,這令她為之氣結。
我明明叫副班長帶大家練唱的!這傢伙真沒用!
一拉開門,鳥乃的怒火更熾烈了。
男生們正拋起輕飄飄的樂譜當排球玩。
「我要上囉!」
「喔!是殺球!贏定了!」
「想得美!接球!」
一個男同學用單手接住輕盈的紙張,往上抬起,另一個男生接著託高紙張,然後第三個男生一掌拍過去,一群人玩得又笑又鬧的。
「喂,很危險耶。」
出言抱怨的女生也都坐在椅子上和朋友聊天,互相整理頭髮或睫毛,沒有一個人認真練唱。
反正都要抵制比賽了,誰會蠢到認真練習啊。
鳥乃彷佛聽見了他們這樣說,眼前變得一片腥紅,就像在圖書室看到批評自己的留言時一樣。
「你們在幹什麼啊!怎麼可以不好好練習!」
她站在教室門口大吼。
鳥乃的怒吼震動了空氣,打鬧的男同學和沉浸於聊天的女同學都轉頭望向她。
拋到半空的樂譜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教室裡一片寂靜,鳥乃再次吼道:
「我都是為你們好才說的!」
同學們的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是鳥乃期待的反省或害怕的神情,而是彷佛說著「這傢伙在胡說什麼啊?」、「幹麼一個人在那裡大呼小叫?」的表情。
鳥乃突然有種預感,覺得同學們的眼神會突然轉變為對她的譴責,她怕得雙腿顫抖,立刻轉身離開教室。
這樣簡直像是逃跑,真不甘心。
但她不想讓同學看到她露出驚慌或害怕的神態。
不甘心。
不甘心。
真不甘心!
為什麼我得面對這種不甘心呢?
我明明那麼努力。
同學卻都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甚至吵著要抵制合唱比賽。
現在他們一定也在說我的壞話吧?
──她到底在幹麼啊?
──又發飆啦?
──真是的,動不動就發火,還氣得滿臉通紅、大吵大鬧的。
鳥乃回到剛剛才離開的圖書室,並肩坐著閱讀一本厚重精裝書的眼鏡男學生和內向女學生,以及他們鄰座一直寫著筆記本的眼鏡短髮女孩都抬頭望向她。
咦?又回來了?
他們露出意外的表情,但鳥乃沒心思理會。她筆直走向電腦桌,一屁股坐下,連上靈薄獄,打開同學們寫的留言。
──一個人在那裡大吼大叫,真是太好笑了。
──如果我們真的實施抵制計畫,班長搞不好會爆血管?
──真想看看她的反應。
沒有一個人在反省。
那些人只覺得鳥乃的反應很好笑,甚至想看到她更生氣、更受傷的模樣。
──決定實施計畫了。
「……」
鳥乃連咂舌都沒辦法。
她的腦袋昏沉沉,螢幕上的文字逐漸扭曲變形。
我才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人。
為什麼大家都不聽我的話?
如果班上同學真的抵制合唱比賽,該怎麼辦?
鳥乃本來覺得絕無可能發生這種事,如今卻忍不住擔心。如果發生這種情況,那一切都毀了,這樣她不只是拿不到推薦名額,還會受到周遭的嘲笑,變成一個可悲的人!光是想到那個情況,鳥乃就呼吸困難。
沒事的,不會發生那種事的。
大家只是隨便說說罷了。
可是,可是……萬一……
視野扭曲,腦袋發昏,好惡心,好想吐。
「你沒事吧?你好像很不舒服?」
一個擔心的聲音從近處傳來,這時鳥乃才注意到自己手上仍抓著滑鼠,上身卻前傾到快要趴倒。
先前和鳥乃說過話的眼鏡男又跑來關心她了。他鏡片底下那雙溫柔的烏黑眼睛正注視著她。
「還是去保健室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睛都充血了。你該不會是整晚沒睡吧?」
眼鏡男一定覺得鳥乃累壞了吧。
她的心靈和身體都快虛脫了。
「我……不能休息。」
鳥乃顫聲說道。
「就算休息……也沒有用。」
就算鳥乃累垮而不能上學,同學們也不會有半點反省,更不會去關心她。
他們只會覺得囉嗦的人消失了,總算清淨了,然後又在教室裡鬧翻天。
鳥乃現在該做的事不是休養。
而是強硬地繼續嚴厲指導那些無可救藥的同學。
一旁的桌上擺著厚重的精裝書,書頁側面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書脊以七彩光輝的字樣印著書名──《神曲》。
啊啊,是但丁。
想起那個筆名叫但丁的人在靈薄獄寫的留言,她的胃酸又開始上湧。
但丁樂在其中地慫恿著她班上的同學,叫大家反抗她。
那人潛入他們和平的班級,喚出人們心中的惡意,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大家都被但丁操縱了。
鳥乃正盯著那莊嚴厚重的書脊,眼鏡男又溫柔地開口說:
「怎麼會沒有用呢?太累的時候、無計可施的時候,先停下來看看情況不也挺好的嗎……這樣說不定可以找到新的路呢。」
他的話中充滿了對鳥乃的體貼。對她說話的明明是個穿著過大制服、矮小又娃娃臉的平凡男孩,鳥乃卻覺得好像有一位大哥哥正在溫言安慰她,令她逐漸放鬆,逐漸變得軟弱。
好想休息……
無論她再怎麼努力還是無法改善。好想蹲在原地,什麼都不做。
可是,如果不硬逼自己撐下去,她一定會整個崩壞,她的班級也一樣。
「我要在合唱比賽擔任指揮,班上的同學不能沒有我,我非得拉著他們前進不可。如果我停下來……他們也會停下來的。」
眼鏡男和後面那位內向的女學生都垂下眉梢,露出哀傷的表情,可能是因為鳥乃的語氣和神情太可憐了。
拜託,千萬不要同情我。
因為我還在拼命地向前走。
鳥乃關掉靈薄獄,開始搜尋他們班要唱的比賽歌曲。
那首歌叫〈青春的翅膀〉,歌詞說的是無論遇到多大的苦難都要相信未來,筆直地飛向天空。
她在網路上試聽時,被那強力、積極又美麗動人的副歌深深感動,於是在班會課上極力說服大家唱這首歌。
聲樂家和歌唱班的老師說明〈青春的翅膀〉歌詞的含意,以及唱歌時的強弱該如何安排,鳥乃全都看完了,並牢牢地記在腦海。
這裡不要太大聲,從這裡開始漸漸加強,這裡是最高潮!要全力高歌!
她不斷在腦中演練,想像自己站在體育館舞台上指揮著同學們的景象,想像著唱到哪裡時該怎麼揮動指揮棒。
在她的想像中繚繞著大家整齊悠揚的歌聲。
眼鏡少年、內向女學生和那本閃爍著金光的《神曲》,都從鳥乃的意識中消失了。
但是,鳥乃真的太累了。
合唱比賽的前一晚,她練習指揮練到深夜,躺上床、蓋上棉被之後,她依然不斷地在腦中演練,不知不覺地陷入睡夢中,就像逐漸被拉進泥沼。
夢中的鳥乃氣喘吁吁地攀爬環繞險峭山峰的狹窄坡道,在她的腳邊有無數赤裸的人趴在地上,匍匐前進。
那些人好像都是外國人,他們跪地用手肘和大腿爬行,一邊難受地哀號,鳥乃不知為何竟聽得懂他們說的話。
──我是羅馬的教宗。
──教宗是世間地位最尊貴的人,這身分是至高無上的,是不容貶低的。
──為了得到這頂端的地位,我欺騙自己和他人,有時甚至違反神的教誨,持續地追求功名利祿,卻突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空虛。
最後他說,他就是因此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接著把臉用力地埋在土裡,傷心地痛哭。
其他趴在地上的赤裸人們也都在悲嘆,懊悔自己過去如何沉溺於追求榮華富貴。
鳥乃怕得渾身發抖。
不要!我不想繼續留在這裡!
我要向前邁進!
我要爬到更高的地方!
只要能爬到那裡,就沒有人會說我的壞話了,我就會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人。
我一定要儘快爬到頂點。
可是地上層層疊疊地爬滿赤裸的罪人,根本踩不到地面,無法順利前進。鳥乃的心中焦躁不已。
雙腳越來越沉重,像是變成了鉛塊。
膝蓋發軟,上身越傾越低。
大腿感受到砂礫粗糙的觸感。鳥乃也趴在地上了。
她的光輝漸漸變得黯淡。
非得到達那裡不可。
鳥乃咬緊牙關,用手肘爬行。
我才不認輸!
手肘在地上摩擦,都磨出血了。
好痛!
但我得繼續前進。
我得繼續往上爬。
頭頂傳來歌聲,是〈青春的翅膀〉。
整齊劃一的悠揚歌聲。
莊嚴的聲響。
每個聲音都是青春洋溢,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啊啊,多麼好聽的合音。
多麼有力的歌聲。
加油,再一下。
就差一點了。
只要能到達那裡,就算之後都無法走路,一輩子都只能趴在地上,我也不在乎。
所以我現在要撐下去。
一定要撐下去。
光芒漸漸地減弱了。
鳥乃醒來後,看到枕邊的鬧鐘,嚇了一大跳。
竟然這麼晚了!
合唱比賽就是今天,我竟然遲到了!
鳥乃的父母都要工作,一大早就出門了。鳥乃從小就是個勤奮的孩子,一向自己起床、自己準備上學,所以父母都覺得她只是偶爾貪睡一下,沒必要叫醒她。
他們都不知道她今天有合唱比賽。
如果鳥乃沒有上學,同學們會怎麼想?
他們會為了沒有指揮而煩惱嗎?
不可能,同學們一定會很高興,覺得是他們贏了,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在乎合唱比賽。
鳥乃趕緊換衣服,衝出家門,趕往學校。
平時有很多學生的通學道路如今看不到半個穿制服的學生,讓鳥乃越來越心急。
她這幾天都因為心情焦慮而睡不著,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睡過頭呢?
這彷佛是但丁的詛咒。
鳥乃死命跑完徒步二十分鐘的路程,衝進校門。
校舍入口的鞋櫃前空無一人。
鳥乃喘得快趴下了,但她還是鼓勵自己「絕對不能認輸」,繼續跑到教室。
現在還是班會課的時間。
應該可以勉強趕上。
鳥乃悄悄拉開教室後門,一看就呆住了。
教室裡空蕩蕩的。
她以為自己還在作夢,但這不是夢。
班上同學真的抵制了合唱比賽。
後來的事鳥乃都不記得了。
因為打擊太大,她的腦袋和心中都變得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也沒有任何感覺。
可是全班抵制合唱比賽這個前所未聞的事實就在她的眼前。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人都跑去哪裡了!
你不是班長嗎!怎麼會不知道!
在班導師的逼問下,鳥乃什麼都答不出來,只能愣在原地。
合唱比賽在體育館開始舉行,開朗的歌聲傳來。
鳥乃一個人在教室裡聽著這歌聲,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為什麼別班的學生可以那麼歡樂地唱歌?
為什麼只有我們班是這種情況?
鳥乃連午餐都沒吃,一直獨自坐在教室裡。合唱比賽結束後,老師對她說「你可以先回去了」。
兼任學年主任、經驗豐富的男老師看到這麼離譜的事態也失去了冷靜,板著臉喃喃抱怨「最近的國中生真是太誇張了」。他沒有安慰鳥乃,反而對鳥乃很失望,怪罪她沒有阻止班上同學胡鬧的舉動。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老師的語氣很嚴厲。
──我……有注意到,但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這樣做。
老師生氣地大吼「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我」。
他沒有把鳥乃當成受害者,反而把她當成這場騷動的始作俑者,叫她先回家的語氣也很冰冷。
鳥乃拿著書包沮喪地走在走廊上,聽到其他教室傳來鼓掌和歡呼聲。
這一班似乎是合唱比賽的冠軍。
擔任指揮的班長大喊:
「這都是多虧負責彈鋼琴的松田同學美妙的演奏,還有全班同學的努力。你們都辛苦了!謝謝大家!」
其他同學也都紛紛鼓譟叫好。
鳥乃像是想要逃開這片喧鬧似地快步經過這間教室,朝著體育館走去,全身刺痛得彷佛被粗糙砂礫磨破了皮膚。
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鳥乃腳步蹣跚地走到體育館中央,爬上舞台的樓梯。
她站在台上環視空曠的場地。
原本她應該要站在這裡揮動指揮棒、領導全班的。
如今出現在她眼中的只有空蕩蕩的空間……
她本來以為班上同學不可能聯合起來抵制學校活動。
可是平時渾渾噩噩、如一盤散沙的同學竟然會為了嚇唬她而團結起來,做出實際行動。
我真的那麼惹人厭嗎?
我是這麼差勁的班長嗎?
如果我雙手伏地、跪在大家面前,懇求他們說「我太自以為是了,真是對不起,請你們去參加合唱比賽吧」,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嗎?
大家就會原諒我嗎?
體育館裡一片寂靜。悲哀一次次地在體內翻騰,鳥乃坐在舞台正中央,抱著膝低下頭去。
她明明這麼傷心,卻哭不出來。
明天之後要怎麼辦呢……
我還有什麼臉走進教室呢?
乾脆轉學算了。
鳥乃一直低著頭,連站都站不起來。當她想著「真想就此變成石頭」的時候……
一陣高亢的歌聲傳來。
開朗清澈的男生聲音,以及害羞的女生聲音。
兩個聲音疊在一起,形成合音。
這首歌是〈青春的翅膀〉。
這是鳥乃本來要指揮的歌……
她抬頭望去,發現在圖書室見過的眼鏡少年和內向女生正在台下唱歌。
男生閃亮亮的烏黑雙眼和女生軟弱淺色的眼睛都仰望著鳥乃。男生不知為何用雙手拿著一本淡藍色的文庫本,把封面朝向舞台,而女生的懷裡也抱著那風格莊嚴的厚重《神曲》。
兩個人都唱得不怎麼樣。
男生的音準怪怪的,女生的聲音太小,若不豎起耳朵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話雖如此,男生臉上掛著微笑,女生緊緊抱著《神曲》,紅著臉,努力地配合男生的聲音唱歌。
鳥乃本來以為自己站不起來,雙腳卻灌進了力氣。
她的腳底在體育館的舞台上踏定,隨即俐落地站起,順利到連她自己都很驚訝。
男生和女生仍在唱歌。
眼鏡少年露出微笑看著鳥乃,像是在跟她打暗號。
他彷佛在說「一起來吧」。
鳥乃站穩腳步,舉起雙手。
眼鏡少年笑得更燦爛,對她點點頭。
鳥乃緩緩地揮舞手臂,歌聲也跟著變慢。
她的動作逐漸加大,歌聲也跟著漸漸變得嘹亮。
這裡要含蓄一點。
這裡要逐漸加強。
對,就像雲朵的流動一樣輕盈,然後漸漸膨脹,漸漸變大,化為暴風。
即使如此,青春的翅膀也不會認輸。
不會恐懼。
即使受到哀傷的打擊,即使心痛欲裂,還是堅信自己胸中活躍鼓動的心跳,繼續展翅高飛。
更高,更高,飛向光輝燦爛的未來。
來吧,這裡就是最高潮!
如同鳥兒展開雙翼,鳥乃高高揮舞著雙手。男生和女生的聲音清脆宏亮地相疊,響徹整座體育館。
女生軟弱的雙眼逐漸變亮,膽怯畏縮的嘴角也輕盈地緩緩提起。
啊啊,我在飛呢。
清爽的風從台下吹來,鳥乃的心彷佛迎風飛向高天。眼鏡少年和內向女孩的背後長出閃亮的羽翼,羽翼大大揮動,把風送向台上的鳥乃。女孩懷中的美麗《神曲》彷佛也朝鳥乃送出了聖潔的光和風。
鳥乃的心乘著這道風逐漸飛昇。
青春的翅膀不會輸給悲傷,也不會輸給寂寞。
即使被痛苦的怒濤打落,還是堅信著自己胸中閃耀的、鼓動的東西,繼續飛翔!
我正在和他們一起飛翔。
明天之後的校園生活一定會變得很痛苦。
班上同學都會把鳥乃視為失敗者,她只能像但丁在《神曲》裡描寫的、因貪婪之罪而受到懲罰的人們一樣,每天趴在地上過日子。
即使如此,她的心還是會繼續嚮往天空。
──怎麼會沒有用呢?
──太累的時候、無計可施的時候,先停下來看看情況不也挺好的嗎?
眼鏡少年曾溫暖地對她這麼說過。他還說,這樣說不定可以找到新的路。
鳥乃因全班同學的抵制而掉到谷底,如今她要把眼中所見的景象、耳中所聞的歌聲都珍藏在心中。
有朝一日,她會再次展翅高飛。
飛向那燦爛的藍天。
◇ ◇ ◇
回到圖書室以後,清良興奮得胸中和臉頰都還在發燙。
她在桌邊坐下,懷裡仍緊抱著但丁的《神曲》。書本很沉重,若不緊緊抱住一定會掉下去。
這沉甸甸的重量讓清良感到安心。
也給了她勇氣。
──要不要現在去參加合唱比賽?
結用圖書室的電腦播放〈青春的翅膀〉的合唱影片給清良看了以後,露出戲謔的表情問道。
──這首歌很容易唱,只要知道旋律就唱得出來。
──可、可是……
清良正感到驚慌時,結把閃爍著金黃光輝的《神曲》遞給她。
──這本書說也要跟我們一起唱。帶它一起去吧,這樣能幫你壯膽。
結這麼說道。
──啊,夜長姬也要唱?喔?特別獻唱?謝謝你!那我們就是四部合唱了。我們走吧!
結甩動那末端稍微卷翹的蓬鬆黑髮,如同小小的翅膀,一邊喊著清良出發。
兩個人在空蕩蕩的體育館裡一起唱歌,讓清良覺得很害羞、很緊張。
可是結說他們不只兩個人,而是兩個人加上兩本書。
清良聽不見《神曲》的歌聲,也聽不見結滿懷愛意捧在手中的淡藍色書本的歌聲。
但是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觸感就像在鼓勵她。清良心想,就像結說的一樣,我們是一起在唱歌,她就能順利地發出聲音了。
真愉快。
她一邊唱,一邊這麼想,這令她非常開心。
回到圖書室後,這份喜悅依然在心中繚繞不去。
「榎木,我本來覺得……我一定沒辦法和大家一起在合唱比賽唱歌……可是我做到了。我真的好開心。」
正在鄰座寫功課、不時用溫柔目光望向清良的結一聽就露出微笑。
「嗯,我也覺得好青春啊!」
接著他又說:
「鈴井同學,你今後一定能做到更多事情。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你一定都做得到。」
在隔壁座位上,留著剪得很隨便的烏黑短髮、戴眼鏡的女學生正在寫筆記,她瞄了清良一眼,隨即又動筆在筆記本上寫字。
或許自己有一天也敢開口和這個女生說話吧。
此時的清良並沒有感到恐懼不安,反而還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