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 七冊《神曲》判罪的七位但丁

第三個P 驕傲

外傳二 七冊《神曲》判罪的七位但丁  第三個P 驕傲 「但丁的嚮導維吉爾是活躍於羅馬時代的知名詩人,他可說是詩人的祖師爺,寫過特洛伊戰爭的英雄埃涅阿斯的故事,《神曲》也提過這位英雄的名字喔。」

 涼爽的秋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圖書室,清良和結並肩坐在桌前,兩人之間擺著邊緣燙金的厚重精裝版《神曲》,結一邊翻書,一邊輕聲細語地說明。

 佔了半頁的細緻版畫黑暗又恐怖,充滿了魄力,清良好幾次被地獄的描述嚇得發抖,但是結在一旁輕快地為她講解寫作背景的小知識,諸如「這裡有什麼含意」、「這個人在歷史上是怎樣的人物」,讓她稍微放鬆了心情。

 結說的話題都很有意思,清良時常聽得出神。

 ──我也想讀讀看《神曲》。

 對清良而言,做出這個決定等於邁出了一大步。

 她很怕聽到帶有負面情感的發言,怕到連教室都不敢進去,只能一直待在圖書室,就連看書也只能挑溫和良善、確定有快樂結局的書。

 可是她在圖書室認識了結以後,獲得了很多無法形容的奇妙體驗,有些還觸動了她的心,讓她覺得自己或許也能向前邁進。

 為此,她才主動說要閱讀《神曲》。

 結的「女友」很不高興,但結還是努力地說服她,所以現在清良才能一邊看著書中栩栩如生的精緻插畫,一邊聽著結的講解。

 「維吉爾創作的《埃涅阿斯紀》也有遊歷地獄的情節,但丁可能是因為這樣才覺得維吉爾很適合當地獄的嚮導吧。不過但丁本來就很崇拜維吉爾,他在《神曲》裡第一次見到維吉爾時興奮得不得了。你看,就是這裡。」

 結用演戲般的誇張語氣朗讀著但丁在這一幕說的話。

 『你就是維吉爾嗎?那沛然奔騰湧溢的詞川哪,就以你為源頭流蕩?啊,你是眾詩人的榮耀和輝光,我曾經長期研讀你,對你的卷帙孜孜。但願這一切能給我幫忙。你是我的老師──我創作的標尺;給我帶來榮譽的優美文采,全部來自你一人的篇什。』

 結很愉快地說著「怎樣?很像粉絲見到自己最愛的偶像而欣喜若狂吧?」。

 清良想像著但丁在維吉爾面前面紅耳赤、手舞足蹈的模樣,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覺得但丁變得很平易近人。

 「但丁為什麼會去到地獄……?他也犯了罪嗎?」

 聽到清良的問題,結露出了意味深遠的眼神。

 「我覺得但丁可能很需要這一趟地獄之旅。等你讀完整本《神曲》,或許就會明白了。」

 「他最後怎麼樣了?」

 「呃,你現在就要聽嗎?」

 「啊……我還是自己慢慢看吧。」

 結眯起了鏡片底下的眼睛。

 「嗯,這樣比較好。至於但丁犯了什麼罪嘛,他在書裡寫到,自己最擔心的就是煉淨驕傲之罪的地方,還說自己在那裡受折磨的時間一定比別人更久。」

 「驕傲……?」

 「是啊,但丁應該也意識到自己因為比別人更有才能而得意洋洋吧。話說回來,一個詩人寫出以自己為主角的地獄遊記,這樣還不夠驕傲嗎?」

 結露出了戲謔的笑容。

 清良的心頭揪緊了。

 「那樣……有什麼不對的?」

 「啊?」

 「有自信……是不好的事嗎?與其像我這樣缺乏自信……那樣應該比較好吧……」

 清良落寞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有點後悔。

 我幹麼說這種話啊?

 結一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不過,結立刻明快地回答:

 「嗯,有自信確實不是壞事。我覺得,你就算比現在更有自信一千倍也不算犯罪,因為你太謙虛了。」

 鄰座那位頭髮剪得很隨便、戴眼鏡的女生一直在筆記本上寫字。她纖細手指握著的自動鉛筆流暢地移動,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那個女生是不是聽到了我和榎木的對話呢……?

 要是被她聽見就太丟臉了……

 清良心虛地低下頭去。

 「結哥!」

 有個愉悅的聲音傳來,一位身材高䠷、長相清秀的男學生走到桌邊。

 清良認識這個人。

 說是認識,其實只是因為他常來圖書室,而且有很多女生仰慕他,清良才會知道他這個人,但他八成連清良的名字都不知道。

 ──三年級的潮學長真是出色呢。

 ──嗯,他長相秀氣,個性溫柔,成績也很好。

 ──如果能交到一個像潮學長那樣的男友不知該有多好。不過競爭一定很激烈。

 清良好幾次聽到女生們這樣談論他。清良第一次在圖書室裡見到這位學長時,也覺得他長得很秀氣,他乾淨白皙的側臉與其說是「帥」,更適合用「美」來形容。不過對一位學長懷有這種想法似乎有些失禮。

 此外,清良也覺得他和書本很相襯。

 他在擺滿文學作品的書櫃前站得筆挺,低著頭,垂著長睫毛翻書的模樣,美得簡直像一幅畫。

 他似乎看過很多書,經常和初音老師聊書。清良聽不太懂他們說的話,但他沉靜而溫柔的聲音聽了就舒服。

 此時這位學長正笑容滿面地向結打招呼,結也親暱地回應:

 「啊,小潮。」

 他說的小潮是指潮學長嗎?

 榎木認識潮學長?

 結應該和清良一樣是一年級,三年級的潮學長卻稱他為「結哥」,而且結還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小」字,叫他「小潮」。

 「怎麼啦,小潮?」

 「我來看看你。」

 潮說著坐到結對面的座位。

 「你的教室不是離圖書室很遠嗎?」

 「是沒錯,不過難得能和結哥同校,如果只用Line聊天就太浪費了。」

 「我們昨天才一起吃過晚餐啊。」

 「昨天是昨天。能在我們學校的圖書室和結哥見面,對我來說可是一件大事呢。」

 認識至今,結已經讓清良驚訝好幾次了。

 此時清良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也不禁心跳加速。

 她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聽過潮的聲音,也沒看過他這麼開懷的笑容、這麼高興的眼神。

 潮似乎很喜歡、很崇拜結,就像但丁崇拜維吉爾一樣。清良越來越疑惑,他們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對了,結哥,要不要來辦讀書會?週六在圖書室。我可以去跟初音老師申請。」

 「喔,不錯耶。難得有這個機會,不然我們來辦但丁《神曲》的討論會吧?」

 「嗯,好啊。參加者有我、結哥、初音老師……啊,你要不要一起來?」

 那雙清澈的眼睛突然朝清良看過來,讓她嚇了一跳。

 問、問我?

 結也興奮地說道:

 「這樣很棒,小潮,幹得好。鈴井同學,我們一起舉辦讀書會吧。啊,小潮的姓名是小關潮,三年級。你知道車站前的小關書店吧?那是他家開的,他和我是書友。小潮,這位是鈴井同學,一年級,所以你是她的學長。」

 結並沒有向潮提到清良不敢進教室,只能一直待在圖書室。小潮一定看得出來,但他沒有多問,只是溫和地笑著說:

 「請多指教,鈴井同學。如果你願意參加讀書會就太好了。」

 潮學長真的長得很美麗,聲音也非常動聽,讓清良的心跳得好快。這時她突然感覺到一陣冰冷的視線,令她脖子微微刺痛。

 咦……是誰?

 坐在鄰座的眼鏡女孩依然面無表情地寫著筆記本,沒有看著他們這邊。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清良有些不好意思,微笑著回答:

 「好、好的,我也會參加。」

 ◇ ◇ ◇

 為什麼鈴井同學能和潮學長說話?而且還那麼親暱。

 根岸冴在鐵製書櫃旁邊看到的畫面令她胸中發燙,彷佛有火在燃燒。

 冴除了上課之外幾乎都待在圖書室,這種情況已經快要半年了。天司中學的圖書室和教室位於不同的校舍,走過來要很久,因此下課時間沒有多少學生會來圖書室,對冴來說這樣正好。

 因為冴是個「放逐者」。

 在學校的地下網站靈薄獄裡,不知道是誰最先提出的,總之大家漸漸如此稱呼被班上同學排擠的人。

 ──放逐那傢伙吧。

 ──你知道那個人是放逐者嗎?

 在那充滿負面情感的網站的無數留言中,像這樣的對話只是家常便飯。

 冴半年前因為一些無聊小事和班上同學吵架了,有人留言提議放逐她,同學們就開始刻意忽視冴。

 她沒有被偷走東西,也沒有被人關進廁所,只是被大家當成空氣。

 沒有同學會正眼看她。

 也沒有同學會向她打招呼。

 冴若是跟別人說話,對方只會默默走開。

 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才不想跟那些低俗的人說話呢。我跟他們的水準本來就不一樣,跟那些笨蛋混在一起也沒意思。

 冴死都不想讓別人認為她因為受排擠而感到難過或丟臉,所以走路時都故意抬頭挺胸,直視著前方,而且她從不請假,每天都乖乖進教室上課,成績也一直維持名列前茅。

 我遭到排擠不是因為我比他們差。

 正好相反。

 因為我遠勝過那些人,他們無法理解我說的話,才會憎恨我、排擠我。

 冴用這種想法來保護她的自尊心。

 所以她並不覺得受傷。

 這種事根本算不了什麼。

 反正遲早都要換班,遲早都要畢業,到時大家就會各走各的路。

 話雖如此……下課時間獨自坐在吵鬧的教室裡,卻沒辦法跟任何人說話,還是讓她感到漫長又難熬。

 她很擔心自己是不是露出了可憐的表情,脖子和臉頰緊繃得快要痙攣,聽到別人的閒聊,她都覺得像是在說自己的壞話。於是她在校內四處找尋能避開這些同學的地方,最後找到了圖書室。

 在圖書室就算獨自一人也不會顯得奇怪。

 而且讀書還能增加知識和涵養。

 是啊,與其和那些腦容量小得可憐、詞彙貧瘠的人們聊連續劇或漫畫,還不如一個人在這裡看書來得有意義。

 儘量讀一些艱澀的書吧。

 讀那些人根本不會看的書。

 因為我比那些人更優秀,比那些人更上進。

 下課時間只有十分鐘,跑一趟圖書室就要用掉七、八分鐘,但冴完全不在意。下課鐘一響,她就立刻離開教室,彷佛不願意跟那些笨蛋多相處一秒鐘。她快步走到圖書室,翻開擠滿文字、書名深奧的書本,心情立刻放鬆下來。

 書本沉甸甸的重量也會讓她感到愉快。

 最重要的是,閱讀厚重又充滿艱澀漢字的書本,會讓她感到極度的自豪。

 是啊,這就是我。

 我和你們不一樣。

 午休時,冴會在圖書室裡待得更久。

 她叫媽媽不用準備便當,說自己會去買麵包吃,其實她根本沒吃午餐。如果自己一個人在教室吃飯,一定會被人覺得很可憐,與其如此,她寧可少吃一餐,把這些時間拿來看書更有價值。

 就這樣,冴開始過起每天跑好幾趟圖書室的生活,然後她注意到一位女孩。

 她又來了。

 那個女孩總是坐在最後面靠窗的座位,有時看書,有時面前擺著筆記本或講義。

 她身材嬌小,看起來很內向。

 只要有人大聲說話,她就會嚇得肩膀顫抖,靜靜地低著頭,似乎非常膽小。

 要在短暫的下課時間跑來圖書室已經很趕了,不太可能在這裡讀書或寫功課。

 但是午休時間的預備鈴聲響起後,其他學生都慌慌張張地離開圖書室,只有那個女生還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看到大家因為鐘聲響起而離開,她反而像是鬆了口氣,放鬆肩膀,繼續坐在那裡。

 那女孩……一直待在圖書室嗎?

 連上課時間也是?

 冴後來才知道,有些學生因為生病或受到霸凌,無法在教室和大家一起學習,只能待在圖書室自習。

 那個女孩叫作鈴井清良,和冴同年級,但不同班。

 清良對聲音非常敏感,開學當天不敢走進教室,在走廊上過度呼吸發作,從此以後她上學都是待在圖書室。

 她沒有參與過班上的任何活動,也沒有在教室裡上過課。

 原來如此……

 原來她只能待在圖書室,沒辦法去其他地方。

 每當下課時間有人在圖書室裡大聲喧譁,清良都會害怕得繃緊肩膀,冴看到她這副模樣就會充滿優越感。

 我雖是放逐者,但我跟不得不待在這裡的人不一樣,我來圖書室是為了提升自我。

 我每天都會進自己的教室上課,也會參加運動會和寫生大會。

 那個女孩比我更悽慘、更可憐。

 每次來到圖書室,看到清良坐在一樣的座位攤著筆記本,冴就覺得安心。

 我才不像那女孩那麼悽慘。

 我不會比她更差。

 那女孩只能一直坐在那個位置,獨自閱讀幼稚的書,寫講義上的作業。

 光是想到這件事,冴的心情就放鬆了許多。

 不過,冴最近經常看到有個戴眼鏡的男生坐在清良的對面,神情愉悅地和她說話。

 起初清良表現得很膽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如今卻跟那個男生並肩坐在一起看書。

 戴眼鏡的男學生好像也跟清良一樣成天待在圖書室,但他沒有半點畏縮的樣子,不是神情悠哉地看書,就是開心地和清良說話。

 而清良也一樣,冴每次在圖書室看見她,她的表情都變得比先前更開朗,不再總是看著地板。

 以前的清良每次聽到有人大聲說話或是大笑,都會嚇得發抖,但是最近她背後那桌學生大聲說話時,她卻好像沒注意到,還是繼續和戴眼鏡的男生聊天。

 不只如此,冴今天看到了更令她無法容忍的景象。

 常來圖書室、有很多女生仰慕的三年級學長小關潮竟然跟清良坐在同一桌,和她及戴眼鏡的男學生一起說話。

 他們之間的氣氛非常融洽,潮還對清良露出溫柔的笑容,邀請她參加讀書會。

 清良一聽就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好、好的,我也會參加。

 本來以為比自己悲慘的人竟然可以和女生們崇拜的學長說話,還開心地接受了私人讀書會的邀請!

 冴感覺胸口緊縮,眼底浮現一片血紅。

 那麼膽小的鈴井同學竟然笑得這麼柔和。

 冴從未見過她這麼輕鬆自然的表情。

 她和潮學長很正常地對話,潮學長也很溫柔地對她微笑。

 潮和眼鏡男不知道有什麼事要做,兩人起身走出了圖書室。

 看到清良獨自一人,冴抑制不了心中的衝動,起身朝她走去。

 我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的地位遠勝過她,我才不像她那麼悲慘。對那種地位低下的人就該漠視不理才對。

 做這種事只會降低我自己的身分。

 冴不斷地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但她無法原諒清良受邀參加讀書會,還開開心心地答應,所以她走到清良身邊,說道:

 「鈴井同學,我剛才看到你在跟三年級的小關潮學長說話,你跟潮學長很熟嗎?」

 清良纖細的肩膀顫抖著。

 她抬頭仰望著冴,露出膽怯和疑惑的表情。

 看到她那畏縮的模樣,冴更不耐煩,更壓抑不住情緒。

 「你要參加潮學長的讀書會嗎?我都聽到了,主題是但丁的《神曲》。」

 桌上擺著一本厚重精美的書,側面似乎有燙金,閃閃發光,封面中央印著七彩的「神曲」兩個大字。

 這設計不只是美觀,甚至令人感到神聖。

 「鈴井同學,你已經讀完整部《神曲》了嗎?我說的不是這種充滿插圖的刪減版,而是分成地獄篇、煉獄篇、天堂篇三冊的版本。」

 「……沒、沒有。我還沒看過。」

 「這樣啊,你還是認真讀過一遍比較好喔。雖然刪減版比較好讀、比較適合新手,如果想要完整感受《神曲》的世界觀,還是得看三冊的版本。最好不要看散文體,應該看詩歌體。潮學長熱愛閱讀,一定全都讀過了。」

 「……」

 清良縮著身子,用細若蚊鳴的聲音回答「好的」。不管冴怎麼對她耀武揚威,她都不敢生氣,也不敢回嘴,只能瑟縮著身子、悲傷地垂著眉梢。

 真是個軟弱的女孩。

 既膽小又敏感,一點惡意就能把她嚇得半死。

 「話說回來,你知道但丁為什麼會墮入地獄嗎?」

 聽到冴這句話,清良又渾身一顫,表情畏懼得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老鼠。

 冴就像一隻不懷好意的貓,用利爪逗弄著她。

 「因為但丁是個『放逐者』。」

 在地下網站靈薄獄,會用這個詞來稱呼被全班排擠的人,冴光是說出這個詞彙,心臟就痛如刀割。

 冴提高了音量,不過坐在隔壁座位寫著筆記本、戴眼鏡、頭髮剪得很隨便的女學生卻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表情。

 但清良的眼中充滿恐懼,臉色蒼白。

 「但丁不只是詩人,還是個政治分子,是夥伴們的領袖,但他在政爭之中落敗,被永遠逐出了佛羅倫斯,一輩子都不能回故鄉。《神曲》是但丁無家可歸時寫的作品,如果他不是放逐者,一定不會想到要寫這個遊歷地獄的故事。」

 冴說得越來越快,而且充滿惡意,漸漸失去了平常心。你應該不知道吧?你不知道讓但丁必須寫出這個故事的淵源、處境、思想,還有後來的人生吧?那你參加讀書會到底能討論什麼?

 害怕受傷、只敢縮在原地的你怎麼可能瞭解但丁?

 你什麼都不懂!

 你和我不一樣!

 我的處境比你更接近但丁。

 「我也可以一起參加讀書會吧?這樣我就能在一旁支援你了。」

 「可、可是……」

 「你可以幫我跟潮學長他們說一聲嗎?」

 「可是……那個……」

 清良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你、你……是誰?」

 聽到這句話,冴愣了一下,心想「這女孩在說什麼啊」,但是腦袋和臉頰隨即熱到發燙。

 這女孩不認識我?我早就注意到她,一直默默地觀察著她,可是她竟然不認識我?

 冴一直覺得清良比不上自己,所以感到極度的屈辱。

 這女孩要對我犯下多重的罪才甘心?不可原諒!

 冴意識到自己從貓變成了惡魔。

 她在心中偷笑,開始用言語攻擊清良。

 「這樣啊,原來你不認識我啊。沒辦法,因為你從來沒有進過教室上課嘛。」

 冴這句話似乎暗示著她和清良是同班同學。清良的臉僵住了。

 「聽說你只要走近教室就會喘不過氣,真可憐。什麼時候才能痊癒呢?」

 清良完全說不出話,一臉難受地皺起眉頭。

 過度呼吸好像又要發作了。

 你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在逃避吧。

 「我和你確實不一樣。」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突然說話攻擊自己,用高高在上的態度說「我和你不一樣」,清良一定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吧。

 雖然不理解,但軟弱的清良只能接受。冴最無法原諒的就是她這種軟弱個性。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逃避討厭的事,每天都會進教室上課。我還有未來,但你不會改變,你永遠都是這副德行。」

 這是冴充滿私心的詛咒。

 你不可以改變。

 不可以開開心心地和女生仰慕的學長說話,也不可以參加讀書會。你最好一輩子都進不了教室,永遠待在圖書室裡,永遠當一個比我更可悲的人。

 清良以雙手按著喉嚨,伏在桌上。

 戴眼鏡的男生正好從走廊進來。

 「鈴井同學!」

 他急忙跑向清良。

 坐在鄰座寫著筆記本的眼鏡女學生也停止動作,轉頭看來。

 她直勾勾地看著這邊。不是在看清良,而是在看冴。

 冴轉身離開,走出圖書室。

 上課時間快到了,她得回教室去。

 冴有些呼吸困難,彷佛感染了清良的過度呼吸。她腦袋昏昏沉沉。詛咒和天譴好像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不過冴還是咬緊牙關,大步往前走。

 如果連我都變軟弱了該怎麼辦?我真不該管鈴井清良的事,她只不過是稍微不順心就會發病的可憐人。

 是啊,她永遠當個可悲的人就好了。

 因為她跟我不一樣。

 真的嗎?

 腦海裡突然有個聲音如此問道。

 我和那女孩真的不一樣嗎?

 我可以坐在教室裡上課,那女孩連教室都不敢進去。

 不過,我不也是被全班放逐、受人漠視、在教室裡待不下去,才在校內四處徘徊,躲到圖書室嗎?

 每到下課時間,我都得逃出教室,躲進圖書室,難道這不是代表我很軟弱嗎?

 難道不是因為我是被大家討厭、可悲的放逐者嗎?

 「不是的……」

 緊咬的牙齒之間洩漏出地獄底層罪人般的呻吟。

 我才不像那女孩那麼悲慘。

 我的水準比那些庸俗的同學更高,我才不屑跟他們說話……

 可是,待在教室的時候,胸中越來越鬱悶,頭垂得越來越低,像是揹負著沉重的大石塊。我不就是覺得讓同學看見這副模樣太可悲,才逃走的嗎?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腦袋好重,彷佛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壓,呼吸也越來越喘。但丁的《神曲》寫到,犯了驕傲之罪的人們要揹負沉重的石頭走路,背上的大石塊壓得他們像鞠躬似地深深彎腰低頭,默默地爬上坡道。

 冴也像他們一樣低著頭,如同爬著無盡的坡道一般,越來越喘不過氣。

 「不是的……我才不像那女孩那麼軟弱,我比她堅強多了……」

 冴氣喘吁吁地走到教室外。

 正想進去時,雙腳卻像生了根一樣。

 教室裡傳出喧譁的笑鬧聲,彷佛在嘲笑她。

 她的肩膀猛然一顫,雙腳無法動彈。

 我進教室時,喧鬧的教室或許會突然安靜下來,全班同學或許會同時對我投以冰冷的目光。

 或許他們現在就是在嘲笑我……

 怎麼辦?腳動不了。

 全身僵硬,不聽使喚。

 腦袋沉甸甸的。

 冴想要抬頭,卻怎麼抬都抬不起來。

 她突然想起清良按著喉嚨趴在桌上的身影,腦袋變得更沉重了。

 那女孩似乎很痛苦。

 纖細的肩膀因喘氣不停顫抖。

 都是因為我對她說了那些過分的話。

 ──我和你確實不一樣。

 ──你不會改變,你永遠都是這副德行。

 頭上的負荷越來越沉重。好痛,好重,好難受。

 身體動彈不得,像是揹著整座巖山。冴無法走進教室傳出的那片笑鬧聲中。

 她無法走進教室!

 「我和那女孩……是一樣的……」

 冴滿身大汗地站在教室外,絕望地喃喃說道。

 「你好像很不舒服,沒事吧?」

 旁邊有個人擔心地問道。

 流入她耳中的聲音非常輕柔。

 冴本來以為雙手雙腳和脖子都無法移動一公分,但她的頭卻自然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站在那裡的是戴眼鏡的矮小男學生,他穿著過大的外套和長褲,柔順黑髮的尾端輕盈地跳動,鏡片底下的眼睛和語氣一樣擔心地望向冴。

 那雙眼睛也蘊含著溫暖的神色。

 他就是坐在清良身邊跟她一起讀《神曲》的男生。

 和清良一樣成天待在圖書室的人……

 「你流了好多汗呢,最好吹一下風。」

 冴照著那溫柔聲音的指示,來到一樓的穿廊。涼風吹散了她體內的燥熱,身體也不再僵硬了。

 不過她的胸中還是隱隱作痛,一想起自己對清良做的事,太陽穴就開始抽痛。

 冴用不像自己的懦弱語氣向眼鏡男問道:

 「鈴井同學呢……?」

 他一臉溫和地回答:

 「沒事的,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了。」

 冴心頭揪緊,尷尬得表情僵硬。

 「你、你來找我……是因為我對鈴井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嗎?」

 「不是的。我是擔心你,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難受。」

 冴一直覺得,被別人看到她的難受或寂寞就太悲慘了,因此她死都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一面,不想要別人可憐她。可是,眼鏡男這番話卻讓她聽得心裡暖洋洋的,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為什麼……會對鈴井同學說出那些話呢……說我和她不一樣……我一直認定不敢進教室的鈴井同學……比我軟弱又比我悽慘……看到她這樣子就讓我感到安心……我總以為自己比鈴井同學更堅強……我犯了驕傲的罪……我會被打入地獄嗎……不,說不定已經是了……說不定這裡就是地獄……」

 冴在教室前停下腳步,動彈不得。

 就像揹負著沉重的大石塊,連頭都抬不起來。

 冴之所以被逐出教室,或許正是因為她犯了驕傲的罪……

 「不是的。你現在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獄。」

 眼鏡男又說出了溫柔的話語。他微翹的柔順黑髮在清爽的秋風中輕柔地搖曳。

 「你現在應該是在煉獄。」

 「煉獄……?」

 「是啊,但丁遊歷完地獄以後去的地方。地獄裡的罪人會永遠被苦刑折磨,但煉獄是煉淨罪惡的地方。」

 煉淨罪惡?

 那閃閃發亮的烏黑眼睛溫柔地注視著冴。傳入她耳中的聲音也清澈得像是柔和的光……

 「犯了驕傲罪的人要在煉獄七圈山路的其中一圈受刑,揹著沉重的大石頭彎腰駝背地爬坡,但是隻要在煉獄裡煉淨了罪惡,就能去天堂了。」

 我以為是地獄的地方,原來是煉獄……?

 她裝出一副很瞭解《神曲》的樣子向清良賣弄知識,結果自己竟然搞錯這種事。冴覺得非常丟臉,臉頰又開始發燙。

 清爽的涼風再次把她臉上的熱度吹散。

 「你現在正在煉獄裡煉淨罪惡,雖然痛苦得像是在地獄受刑,但遲早會有結束的一天。要怎麼做才能在煉獄裡向前邁進,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應該已經知道了。」

 我一點都不聰明。

 我只是個愚蠢又自戀的小鬼頭。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被逐出班級。但我卻認定自己的水準高過班上同學,錯的是放逐我的人,藉此來保護我的自尊心。

 我甚至把不敢進教室的膽小女孩看得比自己更悽慘、更可悲,藉此抬升自己的地位,讓自己感到安心。

 「人確實應該有尊嚴和自信,只要別讓過度的驕傲成為傷害別人的利刃就好了。」

 眼鏡男說得沒錯。

 我的驕傲傷害了鈴井同學。

 冴羞恥到臉頰發燙。她自己都看不過去了。

 「我……得向她道歉……」

 冴喃喃說出這句話,就拔腿衝向圖書室。雖然呼吸有些困難,但她還是不停步地繼續跑。

 快一點,再快一點。

 非得道歉不可。

 我要向她說對不起,說我錯了。

 說我太驕傲了。

 冴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幾乎忘記呼吸,到了一樓邊緣的圖書室門口,她毫不猶豫地開門走進去。

 充斥著書香的圖書室裡靜悄悄的,還有些冷。環繞著書櫃的閱讀區桌椅現在只坐著一個女孩。

 她紅著眼睛,低頭看著裝幀豪華的《神曲》插畫集。

 清良抬頭看見了冴,肩膀頓時一顫。冴在她開始害怕之前急忙衝過去。

 「對不起!」

 冴低頭說道。

 「我對你說的話全都是錯的!我根本一點都不瞭解《神曲》。還有,雖然你不敢進教室,但我也受到班上同學漠視,在教室裡待不下去,才會來到圖書室。我一直在注意你,很想跟你聊書……可是,因為我是受同學排擠的可憐人……所以我把自己想成跟別人不同、比別人更優越,藉此保護我的自尊心……我還把你看得很可憐、很沒用……因為我若不把身邊的人想得比自己更笨、更可悲,我實在承受不了自己的悽慘!」

 對不起!

 對不起!

 冴一再地低頭道歉。

 她完全顧不得自尊心,只是一個勁地道歉,眼淚掉個不停,連鼻水都流出來了。

 我從來沒有這麼丟臉過。

 可是,這就是我。

 我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說你永遠都是這副德行,那只是因為我希望你不要改變,否則我會很困擾的!我的內心既黑暗又醜陋!看到你跟潮學長他們聊得那麼開心,我就著急了。如果你交到朋友,那麼受人排擠、孤零零的人就只剩我一個了!真的很對不起!」

 冴怕得不敢正視清良的臉。

 自己這樣大聲嚷嚷,還哭得滿臉眼淚鼻涕,或許會讓清良更害怕。

 或許她光是聽我道歉都覺得痛苦。

 或許她不會原諒我。

 這些擔憂讓冴的腦袋變得更沉重了。

 這時有個暖暖的東西膽怯地、戰戰兢兢地放在冴的右肩上。

 冴發現那是清良的小手,訝異地抬起頭來。

 她的碰觸非常輕柔,彷佛只用了指尖。

 不過她望向冴的眼神充滿了想要傳達自己心情的真摯渴望。

 想要用言語表達,卻又不知該怎麼表達。

 但她還是非常努力。

 她張開了不習慣和人說話的嘴巴,聲音細小又微弱:

 「有、有機會的話……請你再跟我……聊聊書吧。」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冴揹負的沉重大石頭髮出柔和的金色光芒消散了。

 「嗯。」

 隨後跟來的眼鏡少年面帶微笑地看著哭得一塌糊塗、哽咽點頭的冴,桌上那本閃爍著金光的《神曲》彷佛也奏響了他們聽不見的清新音色,獻上祝福。

 ◇ ◇ ◇

 根岸冴離開之後,清良和結又坐在一起閱讀《神曲》。

 故事進行到但丁離開地獄,接著又前往煉獄。

 但丁和他的嚮導──詩人維吉爾──走向險峻的高山。

 巖地上只有但丁的影子,沒有已死的維吉爾的影子。維吉爾對驚恐的但丁說「我的遺體已經埋在地下,所以沒有影子」。他說自己還能說話,還能感覺,最重要的是,他此時仍然擔任著但丁的嚮導。

 『最重要的是,要去認識。跨越你的理智,只用眼睛去看。不明白也無所謂,沒必要非得找出解釋不可。』

 『人類微薄的理智怎能勘破無盡的玄妙?你只需知其然,如看風景一般去看事物的本貌。』

 『一切都是奧秘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如實地接受一切吧。』

 結說自己聽得到書本的聲音。

 清良至今都不確定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自從結來到圖書室以後,清良遇見很多驚愕的事,全都沒有道理可言。

 她也還沒搞清楚但丁為什麼要遊歷地獄。

 她每次翻頁還是會被可怕的畫面嚇得發抖、愕然吸氣。

 在害怕之餘,她也品味著結用開朗清澈的聲音敘述的話語,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一線光芒。

 至今站在結身後所看到的一切,對清良來說代表著什麼意義呢?

 她還是沒有搞懂。

 可是,她已經讀完了自己看到插畫就害怕的《神曲》的地獄篇,接著又繼續讀煉獄篇,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好奇,會想著「接下來會看到怎樣的內容呢?」,期待著快點翻頁。

 「……榎木同學,我將來……是不是能回到教室呢……」

 聽到清良如嘆息般的低語,結露出了開朗的笑容,肯定地回答:

 「嗯,你一定可以的。」

 然後把書翻到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