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美少女逼婚的話千萬別拒絕
第六卷 第一章 被美少女逼婚的話千萬別拒絕 「仔細一想,成天喊著想要妹妹的男人連二流都不如。究竟有沒有妹妹這件事,實際上並非多重要的問題。本質在於自己是否身為哥哥。」
「呃……您在說什麼呢……」
年紀比我小的金髮美少女感到困惑,我滔滔不絕地向她說明自己堅定的主張。
「『有妹妹』終究是一種被動的狀態,並不是自己主動做了些什麼。這種事情就連豬都能辦到。」
我弓起含有豬背脂肪的大里肌向後仰。
「不過,『身為哥哥』這種狀態就不同了。主動自覺到自己是哥哥,永遠當個愛護妹妹的存在──這是隻有具備高度知性與愛情的存在才被容許、至高無上的行為。」
「那個,豬先生……?」
「所以說,如果有人問我是否想要妹妹,我會回答NO。沒錯,當然不是那樣!因為我是能認清現實的。不管怎麼掙扎,我都沒有妹妹,我很清楚這點。但我擁有身為哥哥的自覺。縱使沒有妹妹,我也能夠成為妹妹的哥哥。」
潔絲一邊走在熱鬧的王都大街上,同時讓雙手在胸前不知所措地擺動著。
「不好意思……如果讓您有哪裡不開心了,我向您道歉。原來您這麼在意沒有妹妹這件事呢。我不會再問您是否想要妹妹了……」
看到潔絲困惑的表情,我察覺到我們之間產生了什麼誤會。
「不,我並沒有生氣。」
「是這樣嗎……?」
「當然是了。我用自己的方式針對我沒有妹妹這個現實極為合理地找到了妥協點。就只是這樣罷了。」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儘管潔絲看來無法理解我高尚的兄妹論,卻仍以傷腦筋的表情露出了微笑。
倘若是諸位,照理說應該能夠理解才對。根本沒有姊姊或妹妹的姊妹控是存在的。一直深信著兄妹愛、在內心抱有理想的妹妹並感到嚮往、不斷夢想著被稱為「哥哥」的那個瞬間的男人們確實是存在的!
潔絲俯視這邊,像是鬆了口氣似的露出笑容。
「哎呀,如果是這麼回事,您有什麼要求我都能奉陪呀。無論是哥哥、哥、哥哥大人、大哥還是葛格,都請您儘管吩咐喔,哥哥。」
嚄嚄。
被惹人憐愛的少女稱呼哥哥果然讓人心曠神怡。
早晨。我跟潔絲沿著建造在巖山斜坡上的街道前進,前往王宮圖書館。
擊斃暗中活躍的術師、從深世界歸來之後,經過了大約一個月。我恢復成豬的肉體,跟清純的金髮美少女天使潔絲一起在王都過著嚄嚄生活。
梅斯特利亞開始恢復到原本的和平──如果不去正視好幾個致命性問題的話。
之前被最兇殘的國王支配的這座王都,如今也恢復到平常的熱鬧景象。在變得像是露天座位的飲食店外頭,體格健壯的大叔從一大清早就喝著啤酒。
潔絲津津有味似的吸著從麵包店飄散出來的小麥香氣,開口詢問我:
「……可是,豬先生為什麼這麼拘泥於妹妹呢?」
我不懂她這個問題的意圖,於是反問道:
「你問為什麼……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就算不是妹妹也無妨,不是嗎?情侶之間的互動我也非常樂意奉陪。為什麼豬先生這麼鍾情於妹妹呢?」
哼──我從豬鼻子發出哼聲,這麼回答:
「這還用說嗎?因為哥哥與妹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是兄妹。」
「呃……」
真希望她別用那種好像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
「所謂的兄妹情誼是一種事實。無論是血緣或在同一個屋簷下長大的履歷,其中都具備著難以撼動的事實。說得直接一點,就類似一種詛咒的束縛。另一方面,所謂的戀人不過是一種關係。比喻成總有一天會解除的魔法,應該就比較好懂了吧。戀人關係這種存在,會因為一點小誤會,或是對未來的想像不一致就輕易地解除。」
「會解除嗎……?」
潔絲看似不安地將手輕輕貼在胸前。
「這終究是一般常見的論點啦。無論何時都會宛如鎖鏈將兩人連結起來的情誼,那就是兄妹。」
「的確……聽您這麼一說,感覺似乎也有些不錯。」
你能明白就好。
「畢竟如果有絕對不會讓豬先生逃掉的鎖鏈,我也很想要呢。」
燦爛地露出笑容的潔絲臉上沒有絲毫陰影,反倒讓人感覺十分可怕。
「我哪裡都不會去的,你放心吧。」
潔絲身旁的低角度這個位置,是我在沒有女友的十九年經歷中找到的最為舒適的場所,早已經有種彷佛待在老家的安心感。只要稍微抬頭仰望,就能觀賞到秘境的絕景。
「我們約好嘍。」
潔絲一邊透過離心力讓藏青色裙子輕飄飄地展開,同時邁步前進。
王宮圖書館悄悄佇立在跟熱鬧的中心區有些距離的巖地上,是棟堅固的建築物。只要經由地下通道,也能從我們生活的王宮直接到圖書館,但最近繞遠路前往成了我們的日課,一方面也當作是散步。
沒錯,我們這陣子幾乎每天都會去這間圖書館報到。
由白色系岩石細膩組成的圖書館正面,入口那扇沉重的門扉上裝飾著用古老記號點綴的時鐘。原本黃銅製的時針與分針理應顯示出早晨的時段,現在卻是由被砍斷的人類右手與左手指著亂七八糟的時刻。
我跟潔絲避開從文字盤上滴答滴答滴落下來的血,進入了圖書館。
高大的書架、淡紅色的魔法光芒、飄散出來的紙張與墨水氣味,讓人有種鬆了口氣的安心感。
這個空間被王朝之祖拜提絲的魔法嚴密地守護著,並沒有受到深世界侵蝕的影響。
但要守護梅斯特利亞整體,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們從深世界歸來的那個晚上,因為某些理由,深世界滲透到了現實當中。在那個詭異世界發生的現象,也開始會在這邊不定時地發生。天空顏色會變化成斑點的現象還只是開端而已。現實中的物體也是──舉例來說,像是圖書館正面的時鐘──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正在「深世界化」。
現實正逐漸靠近那個藉由願望而形成的詭異世界。
王都裡面被拜提絲的魔法保護著,還沒有受到嚴重的影響。但聽說在圍繞著王都的峭壁外頭正發生著離奇現象,怪異的程度可不是無論將時針的指針更換幾次都會變成人類手臂這種等級而已。
順帶一提,雖然我依舊是豬的模樣,但已經變得能用豬舌說人話了,也可以從用來區別內心獨白與發言的(括號)可喜可賀地畢業。儘管不曉得聲帶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但大致上能以跟我還是人類時同樣充滿磁性的聲音來說話。
這間圖書館是智慧的密林。塞滿了老舊書本的書架是主角,通道感到過意不去似的填補著縫隙間。我跟在潔絲身後,抵達圖書館的最深處──用鐵柵欄區隔開來的場所。
這是隻有王族的相關人士才被允許進入的區域。潔絲將手貼上去,通過魔法的生物辨識後,推開鐵柵欄的門扉。
書架被厚重的玻璃門保護著。因為收藏在裡面的每本書都記載著重要的情報──危險的魔法、類似靈術的禁忌,以及沒有加油添醋,最原始的歷史……別說一般民眾了,就連生活在王都的居民都無法得知的情報在這裡沉睡著。
書架被擺設得宛如圍牆,我們前進至書架的深處,只見那裡有用來閱讀的桌子,從周圍來看是徹底的死角。倘若是薄本的內容,在這種地方一定會發展出不可告人的劇情。
「圖書館是用來讀書的地方唷。」
「當然了。」
儘管被看透了內心獨白,我仍用堅決的態度這麼回應。
潔絲露出微笑,俯視著我。
「如果要做不可告人的事情,就到別的地方吧。」
「我沒要做喔……」
雖然不知道潔絲說的不可告人是設想了什麼內容,但她一定是在說把不能混合的藥品一起攪拌的話會有什麼後果之類的行為。
當然,因為我們很正經,在這裡會認真地繼續調查情報。一一確認過內容然後進行分類的書本,細心地被排放在桌上。
潔絲跟我在這裡嘗試解釋正在梅斯特利亞發生的現象。
為何在現實的梅斯特利亞當中,會發生像是深世界那種願望世界的異常變化呢?
為何會在我們從深世界歸來的時間點發生這種事情呢?
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個開始瘋狂的世界恢復原狀呢?
儘管有好幾次走進死衚衕,我們仍逐漸接近一個假說。
「……所謂的魔法即是將藉由願望創造出來的『心理世界』接續到我們生活的『真理世界』的行為。」
潔絲背誦著內容,打開名叫亞里士多斯的古代魔法使著作的厚重書本。這是比王朝創始還要更早之前、從暗黑時代以前就存在的古老書籍。封面上只有用金文字刻印著《魔法學》。因為夾著書籤,潔絲很快就找到想確認的那一頁。
上面描繪著有著銳利三角錐形狀的透明結晶圖。
「錐體被刺進能夠同時知覺到心理與真理的人,將兩個世界連繫起來。兩個世界以被刺進錐體者的血液為誓約,讓關係變得牢固。因此就把這種結晶命名為『契約之楔』吧。」
朗讀著內容的潔絲看向這邊,於是我爬上椅子,點了點頭。
「所謂的楔子是將兩個物體牢牢連繫起來的東西。契約之楔是把真理世界──也就是我們目前所在的現實,與心理世界連繫起來的東西。書上寫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將契約之楔刺進胸口的話,那個人就會獲得魔力──這點是從以前就知道的事情。要是刺進已經擁有魔力的人體內,就會強制引發讓魔力加倍,類似提升等級的現象──脫魔法(ecdyssa)。脫魔法就類似蛻皮,副作用是會讓寄宿在那個身體上的各種魔法暫且清空。我們利用這種特性擊斃了不死身的魔法使。
《魔法學》裡面詳細說明了這個原理。在這邊登場的就是被認為是魔法源頭的「心理世界」。
「那麼,那個所謂的心理世界,如果是在深世界會變得怎樣呢?」
魔法的原動力是深世界──把亞里士多斯的記述像這樣解釋的話,就能看出一個道理。
將契約之楔刺入體內,得以從深世界獲取力量的人就是魔法使的原始模樣。他們獲得了能夠扭曲現實、反映出自己願望的能力。他們的能力因血統不同而受到分配,如今也傳承了下來。
傳承給王族、王都居民,還有耶穌瑪們。
遠超出一般常識的物理現象的能力,就像這樣寄宿在人類的身體上。
「亞里士多斯大人更加深入分析,提出令人擔憂的一點。」
潔絲用她白皙纖細的手指指著老舊書頁的其中一段內容。
因此我們愈是使用契約之楔,就會讓真理世界與心理世界的連結變得更加堅固、更加緊密。會出現龍族(拉契爾堤)這樣的異類,應該也是使用契約之楔造成的影響吧。如果照這樣繼續使用楔子,無人能保證世界可以保持原本的形態。
圖書館裡面除了我們,似乎沒有其他人在。我跟潔絲注視著內頁並緊閉上嘴,靜寂便輕飄飄地包覆住周圍。
有一種古老的書籍擔憂的內容,與我們至今所做的事情恰好重疊起來的感覺。
「我們在這幾個月裡將最後三個契約之楔全部用掉了。」
據說王朝之祖拜提絲靠她丈夫路塔之眼的能力,把殘留在梅斯特利亞的契約之楔一個不剩地收集起來。她利用那些契約之楔獲得異常強大的魔力,以及打破其他魔法使的不死特性,平息了魔法使們一直在爭鬥的暗黑時代。
但她在這個梅斯特利亞留下了三個契約之楔。
一個維持原本的形狀。
一個加工成破滅之矛。
一個加工成救濟之杯。
然而我們在對抗暗中活躍的術師的戰鬥中,把那些楔子全部用掉了。
最初獲得的契約之楔,刺入瑟蕾絲的胸口消失了。這是為了解除瑟蕾絲透過接吻,從諾特身上吸收的必殺詛咒。
接著拿到的破滅之矛被解放軍搶走,他們企圖用來暗殺馬奎斯。矛刺進保護了馬奎斯的荷堤斯手臂,契約之楔殺掉荷堤斯後消失無蹤了。
最後入手的救濟之杯被修拉維斯破壞,從中取出來的契約之楔被用來對付暗中活躍的術師。結果暗中活躍的術師被解除不死魔法,我們成功葬送了一直阻擋著去路的最兇殘之國王。
我們追求和平的代價是失去了許多東西。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甚至用光了給這個世界帶來魔法的太古秘寶。
使用最後一個契約之楔擊斃了暗中活躍的術師的隔天,世界發出聲響,開始崩壞。
我一邊看著描繪在《魔法學》裡的契約之楔,同時思考起來。
「因為用掉了所有把深世界與這邊的世界連結起來的契約之楔,發生了兩個世界開始融合的現象──儘管這個假說很有說服力,但光憑亞里士多斯的記述,還無法說有確切的證據。如果能找到什麼可以證明這個假說的東西就好了。」
「是呀……關於契約之楔,從古代就有各式各樣的研究。只要去追尋那些成果,說不定會發現什麼線索。假如能夠找到,一定也能知道該做些什麼世界才會恢復原狀……」
潔絲看向堆在桌子左半邊、有十本以上的學術書籍。這個世界沒有魔法老師也沒有GO○GLE老師。我們接下來必須展開地毯式搜索,去翻遍這座書山。
喀嚓──響起了鐵柵欄門扉打開的聲響。
我跟潔絲一起轉頭看向後方。似乎有誰來了。是王家的人嗎?還是──
「這或許能當成參考呢。」
突然有一本書從書架陰影處的昏暗空間冒出來。
正當我們兩人大吃一驚時,只見身穿黑色長袍的高個子老嫗走了過來。柔順筆直的銀色長髮。她用戴著金戒指、滿是皺紋的手指拿著書本。
是圖書館員比比絲。她是管理這間王宮圖書館的王都居民,也相當熟悉王家的內情。以前在尋找荷堤斯藏起來的史書時,她曾給了我們重要的提示。
潔絲像要掩飾驚訝似的將手貼在胸前,開口說道:
「比比絲女士……原來您能夠進入這邊呢。」
照理說只有王族的相關人士才能夠進入這個地方。
「當然了。為了管理這間圖書館,我被賜予這項光榮的特權。」
比比絲一聲不響地走了過來,溫柔地將一本書放在桌上。
《魔法哲學的數學原理》──封面上刻印著這樣的文字。
「這是名叫牛特尼斯的魔法使,在暗黑時代記錄下來的卓越學術書籍。他是位優秀的魔法使,同時也是位優秀的研究者。他藉由計算數值,巧妙地解析了在亞里士多斯後常會以定性分析為優先的魔法原理唷。」
儘管這本書已經只剩下幾本就是了──比比絲看來很遺憾似的這麼補充。
「謝謝您……這說不定正是我想找的東西。」
潔絲露出一半驚訝一半開心的表情,將手放在書上。她的手蠢蠢欲動,看起來像是想盡快翻開書閱讀。
不過,比比絲為何會正好在我們想要的時候,拿了這本書來呢──比比絲用她刻劃著深邃皺紋的臉龐,對感到疑惑的我露出微笑。
「我最近總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呢。」
比比絲以穩重沉著的聲音這麼說了。
「不祥的預感……」
她笑咪咪地對這麼低喃的潔絲點了點頭。
「暴風雨天的毒蛇──在比暗黑時代更早以前,就有這麼一句話喲。」
比比絲述說的內容彷佛占卜師的預言吸引了我們。
「很久很久以前,某個男人有件非辦不可的重要事情。但那天來了一場很大的暴風雨。無奈地在暴風雨中出門的男人,因為被毒蛇咬而死掉了。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天空的暴風雨上面,沒有察覺到被大雨趕出巢穴的毒蛇就在腳邊呢。」
比比絲呼出稍微摻雜著聲音的鼻息後,繼續說道:
「所謂的偶然跟不幸,有時會讓人感到厭煩地重疊起來,朝最糟糕的方向前進。你們應該也對這種情況有深刻的體驗吧?」
我點了點頭,打從心底表示同意。所謂的不幸就是會屋漏偏逢連夜雨。
雖然運氣是平等的,但絕非均等。
命運女神並不會慈悲為懷地在一個人遭遇不幸時,留下同等的幸運給他。無論幸運或不幸,都會公平公正地降臨在一個人身上。正因如此,人總有一天會碰到所謂禍不單行的瞬間。
「現在世界變得非常奇怪對吧?假如這時又發生更糟糕的事情……我不禁有這樣的預感。是不是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屋漏偏逢連夜雨,有毒蛇出現了呢?這種不安充斥在我內心,所以我才想稍微學習關於暴風雨──關於現在這個世界的事情。」
我心想為了消除不安而閱讀學術書籍這樣的行為,實在很像圖書館員的作風啊。能夠感受到她對於書本和知識的深深信賴──反倒可說很接近信仰。
潔絲朝比比絲那邊踏出一步。
「請問……那您知道了什麼嗎?」
比比絲沒有點頭,只是更加深了微笑。
「畢竟我只是靠閱讀來安慰自己。我想我的意見應該幫不上忙。我的職責就是保護書本、將必要的書交給王族的人物。之後就請兩位自己努力,不可告人的事情也記得適可而止唷。」
她似乎從很早之前就聽到我們說的話了。看到僵住的我們,即便在皺紋當中也殘留著年輕光輝的眼睛,宛如惡作劇般犀利地發亮。
「荷堤斯少爺也經常把女人帶到這裡來呢……那麼,晚點再見。」
比比絲離開了。門扉發出開關的聲響後,微弱的衣服摩擦聲逐漸遠離。
潔絲一臉尷尬似的低頭看向下方。
她在最後告訴了我們多餘的情報。
「……我們不會做不可告人的事情喔。」
潔絲染紅著臉確認多餘的事情,立刻翻開收到的書本。
用整齊的西洋書法書寫的細小文字填滿頁面,並未留下太多被反覆閱讀的痕跡,儘管寫在老舊的紙張上,但沒什麼摺痕或髒汙。
「啊,這裡……是關於契約之楔的項目。」
潔絲停下了手,就那樣凝視著書本,向我這麼傳達。
我將前腳搭在桌上,窺探著書本。考察的文章伴隨著疑似算式的字串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書上。潔絲以驚人的速度不停閱讀下去。
「你看得懂算式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讀梅斯特利亞的艱深算式。潔絲也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不……我閱讀的是寫在算式以外部分的解說。」
我告訴潔絲可以不用在意我後,她便以彷佛呼吸般的速度不停翻動著內頁。那是塞滿了細小文字的大張頁面。我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如果她這樣能確實讀懂內容,實在是很驚人的速讀力。
「即使您稱讚我,也沒有任何好處喔……啊。」
潔絲的手停了下來。她露出甚至忘了呼吸般的表情,只是迅速地移動褐色眼眸,仔細閱讀書頁的一部分。我也試著閱讀那個部分。
超越臨界(Spellclicca)。
用附帶裝飾的粗體字強調的詞彙首先映入眼簾。
「據說牛特尼斯大人用新的手法解析了他拿到的一個契約之楔,於是推論出了楔子原本有一二八個的結果──上面這麼寫著。」
可以從分析一個楔子推論出整體數量這點,實在令人吃驚。
話說回來,那種擁有可以把人變成魔法使的可怕力量的物體,在梅斯特利亞居然有一二八個嗎?
潔絲緊張地嚥下口水,繼續說道:
「而且他還一邊引用亞里士多斯先生的《魔法學》,一邊進行計算。萬一有人用某種方法發現所有楔子,且一個不剩地使用掉的話,他預測真理世界與心理世界將會發生過剩的接近……」
纖細的手指滑到「超越臨界」的文字上。
「那就是這個叫做超越臨界的東西嗎?」
「是的。魔法現象的強化、世界的不穩定化、混濁願望的實現……上面舉例的現象,就彷佛將梅斯特利亞現在的混亂照實描寫出來一般。」
「但這個研究者是暗黑時代的人物對吧。」
「對……我記得他應該是大約兩百年前左右的人物……您看,這裡有寫……」
潔絲立刻翻開別本書,確認牛特尼斯的卒年。
「既然他能在那麼久以前預知到現在的狀況,應該挺能信賴的吧。書上有沒有寫後續?例如該怎麼做才能解除超越臨界之類的。」
潔絲來回翻動了書頁一陣子後,面向這邊搖了搖頭。
「不,沒提到這麼多。」
潔絲一臉遺憾的模樣,繼續翻動著書頁。
我暫時茫然地眺望著她迫切的側臉,然後向她搭話:
「哎,光是能找到感覺很合理的原因,也是相當大的收穫。不是很好嗎?」
「……也是呢。」
「接下來就是調查該怎麼解除這個超越臨界什麼的。」
潔絲一邊點頭,同時像是忽然注意到似的看向座鐘。
「時間好像差不多了。今天先回房間吧。」
大約再一時刻就要逼近正午了。今天是重要的典禮之日。
潔絲闔上書本並整理收拾後,我們離開圖書館。
回程路上,潔絲告訴我似乎是她剛才讀到的關於牛特尼斯臨終時的事。
據說他並不打算把契約之楔用在自己身上,一直為了研究不斷保管著。然後遭到想要楔子的友人殺害,楔子就這樣輕易地被搶走了。
潔絲在自己房間換上了禮服。我請她用刷子幫我把毛梳理整齊。我們兩人都換上正式的裝扮,前往的地方是金之聖堂。從王宮通往金之聖堂的路上,鋪設著以美麗的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的道路,這是王族專用的通道。我們一起沿著以薔薇灌木和雕刻裝飾的平緩坡道往下走。
潔絲的禮服是施加了複雜的刺繡、感覺大方穩重的奶油色布料。在腰部一帶往內縮,然後輕飄飄且優雅地擴展開來的裙子,裙襬長到可以遮住鞋子。該說不愧是公主嗎?高雅到難以想像她才十六歲。
今天是二之月八日。
是在上個月初的戰鬥中失去了父親的王子修拉維斯的生日。
而且預定從正午開始舉行他的登基典禮。
從修拉維斯的祖父──伊維斯之死算起,今天正好滿四個月。繼承王位的暴君馬奎斯,在位期間只有持續兩個月。他被沒能徹底殺死的黑暗魔法使奪走身體,且那副肉體在一個月後連同黑暗魔法使一起被兒子給毀滅。
然後那個兒子,今天即將登上那一落千丈似的傳承下來的王位。
今天是彷佛要祝賀年輕國王登基般晴朗的晴天,因此也能清楚地看見染上深綠色斑點的詭異藍天。
「修拉維斯先生居然已經要變成國王了……總覺得沒什麼真實感呢。」
我點頭同意潔絲的低喃。
「是啊,王家發生太多悲劇了。那傢伙也很辛苦吧。畢竟他得在祖父、叔父、父親接連過世後,統治這個混亂的國家。」
「對……我很擔心他。」
這麼擔心的潔絲也是已故的王弟──荷堤斯之女。她接連失去了祖父、父親與伯父。當然,因為她本人是最近才知道這份血緣關係的,看來也沒有悲痛欲絕的樣子就是了。
走下優雅的石階後,金之聖堂便出現在眼底下。那是使用漆黑石材建造的厚重建築,鑲邊的金裝飾看似在誇耀王家的威嚴。
那是歷代國王的墳場,也是執行王家典禮的地方,可說是王政的中心地。因荷堤斯之死而劃上句點的兄弟打架,以及與暗中活躍的術師的最終決戰,讓它在這幾個月裡兩度遭到破壞。但每次都靠魔法恢復原狀。
「我還以為會聚集很多人,但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啊。」
我看著空蕩無人的聖堂周圍這麼低喃,潔絲點了點頭。
「登基典禮是幾乎不公開的儀式。王家的內情對大半王都居民都是秘密喔。」
「是這樣嗎……這又是為什麼?」
「梅斯特利亞王政的原則是秘密主義。就連居住在王都的這些被選上的民眾,也不會被告知沒必要知道的事情。」
確實,在王都外頭,關於王都的所有情況都被隱藏起來了。即使在王都裡面設有限制,不讓情報過度擴散出去,也沒什麼奇怪的吧。
這次是我跟潔絲首次參加登基典禮。根據潔絲所言,除了登基典禮以外,似乎沒什麼重要人物齊聚一堂的機會,所以國王在登基典禮上的宣言與部下對此做出的發言,在政治上也肩負重要的職責。
除了深世界造成的侵蝕以外,今後的王政也有許多嚴重的問題堆積如山,像是耶穌瑪的待遇和恢復治安等。這次的登基典禮理應會成為王政重要的轉捩點。
在彷佛長了青黴菌的天空底下,我們兩人朝著被靜寂籠罩的巨大聖堂,沿著悠閒的道路一起往下走。修拉維斯應該早就在聖堂裡面進行準備了吧。我們的周圍沒有任何人。
潔絲好幾次讓裙襬隨風舞動,以意味深長的視線看向我這邊。但我就像一隻豬一樣始終面無表情,不曉得潔絲希望我做出什麼反應,只是回望著她。
是感到不耐煩了嗎?潔絲不滿地噘起嘴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這可是我第一次穿上的禮服唷。您明明可以說些感想給我聽的。」
原來如此,那個視線是這麼一回事嗎?
「我在內心獨白描述過嘍。我說了感覺很高雅。」
「您能夠親自開口說話了,所以我希望您可以直接告訴我。」
「……很高雅喔。」
「只有這樣嗎?」
看到她滿懷期待的視線,我思考起來。歸根究柢來說,只能用「潔絲妹咩真可愛」一句話來表達,但對方可是潔絲,這麼說會立刻被否認吧。
「因為我並不可愛呀……」
她看了我的內心獨白。我知道回嘴也沒用,因此刻意不反駁。很難搞這點是彼此彼此。
「這件禮服呀,是為了在莊嚴的典禮上也能穿著,請維絲小姐仔細確認過後,我自己親手製作的喔。關於絲線的色彩和刺繡的技法,也是維絲小姐在百忙之中教導了我許多知識。」
的確,深夜我打算睡覺之際,潔絲有時還在熬夜做些什麼。王太后維絲在失去丈夫後,好像忙著處理王政的工作,儘管如此,她似乎依舊會擠出時間指導潔絲魔法。
稱讚女孩子服裝的詞彙幾乎是零的我,稍微思考起來。
「刺繡的確相當細緻呢。是用具備神奇光澤的絲線……圖案是薔薇嗎?」
潔絲有些高興似的露出微笑。
「謝謝您的讚美!為了讓衣服透過可見光領域整體地反射出現銀色光澤,我將繡線改成了厚度會略微不同的多層膜構造。雖然圖案是康乃馨……」
像個十幾歲少女般雀躍不已的潔絲果然很惹人憐愛。不過是像到誰呢?她的詞彙變得像是惡到爆表的理科阿宅一樣……但這樣依舊別有一番風情。
「你這麼熱中於刺繡是件好事。」
「維絲小姐非常熟悉關於服飾的知識,只要開口詢問,她會回答任何問題喔!啊,不過,多層膜構造是我應用金龜子的鞘翅,自己想出來的,」
「真厲害啊,這是你自己想到的點子嗎?」
「對。是豬先生讓我察覺到可以把生物當成提示這件事。」
想不到我以前告訴她的仿生學居然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果然那時讓她角色扮演成兔女郎是正確的。
「角色扮演?」
我瞥了一眼以純真眼眸注視我的潔絲,轉移話題。
「潔絲真的很喜歡唸書呢。」
於是潔絲看似開心地點了點頭。
「是呀,喜歡的程度或許僅次於豬先生。」
就跟潔絲不習慣被人說可愛一樣,我也不習慣承受別人直接的好感。我的豬嘴不禁說出言不由衷的話。
「你說僅次於我,排名這麼低沒關係嗎?」
聽到我這番話,潔絲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將臉撇向了前方。
潔絲的腳步加快起來,我差點被丟下。我咭噔咯噔地跑著追上去。
「說到服裝,我全裸出席沒關係嗎?」
溫柔的潔絲轉頭面向了我。她的雙眼看向我圓滾滾的身體。
豬隻身體被粉紅色剛毛覆蓋。潔絲每天都在洗澡時幫我刷毛,所以散發著宛如布偶的清潔感。然而就算很乾淨,全裸依舊是全裸。
「……您很惹人憐愛,我覺得沒關係。」
我並不可愛耶……
就在我們閒聊著這些事情時,已經抵達了金之聖堂。潔絲以王族方的立場從後門進入裡面,裡面是個寬敞且莊嚴的空間。展示權威的高聳天花板、將各種顏色的大理石組合起來的幾何學圖案地板。牆邊並列著收納歷代國王遺骸的石棺。
我們穿過供奉著王朝之祖拜提絲的祭壇旁邊,通過石棺前面,站在可以從側面窺探寶座的地方。
黃金寶座上還沒有任何人在。隔著寶座的另一邊站著新國王之母維絲,她穿著優雅的白絲禮服,十分年輕且美麗動人。只不過,是遭到暗中活躍的術師監禁時留下的影響嗎?她的身體消瘦了不少。但這樣反倒讓她豐滿的胸部格外醒目──即使如此,對我而言仍是無關緊要的事。所以說潔絲,拜託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維絲朝著抵達的潔絲微微點頭致意,潔絲也點頭回應。扣除國王,這些人就是所有王家的相關人士了。我大概是被當成潔絲的寵物看待,因此包括新國王修拉維斯在內,總共只有三人而已。
從拜提絲那邊繼承的神之血的權威,以及嚴格的秘密主義──依靠這兩項統治一個國家至今的王家末路,就是目前這種狀況。即使這麼說也不為過吧。
金之聖堂裡面的廣大空間,籠罩在甚至讓人感到沉悶的無聲之中。
寶座朝向正面入口,可以看到另外有六個人影面對著寶座。
跟其他五個人保持距離站著的一個人,無論怎樣都不會認錯。高挑的金髮型男,是解放軍的首領──諾特。他將體重壓在一隻腳上站著,露出皺眉的表情,手扠著腰等待典禮開始。即使不是魔法使,我也能明白他在想什麼。八成是「麻煩死了,快點結束吧」。
剩下五個人是誰呢?所有人都穿著相同的白色長袍,以單膝跪地的敬禮姿勢等待著。仔細觀察的話,其中一個人很眼熟。
筆直的銀色長髮──是圖書館員比比絲。這麼說來,剛才在圖書館碰面時,她好像打過「那麼晚點見」這樣的招呼。為何圖書館員會在這個地方呢?
──我想那邊的五位是五長老……是在特權階級裡也位於頂點的人物們。
潔絲沒有出聲,這麼向我傳達了。
(特權階級?)
我用內心的聲音這麼反問,於是潔絲稍微收起下顎,點了點頭。
──對,那是在王都居民中被賦予特權,得以免除一部分義務──例如魔法限制較為寬鬆、不用將男嬰墮胎或交出女嬰等的人們。指的是從事司令官、培育員、高階圖書館員、魔法工、諜報員這五種需要高度專業的工作的人們。這五種工作分別有擔任首長的人物,那五人被稱為五長老喔。
十分流暢的說明。比比絲應該就是高階圖書館員的首長吧。
在到正午之前的等待時間中,潔絲仔細地向我說明了。
大半的王都居民是由跨越了「靠自己的力量進入王都」這個試煉的耶穌瑪和其同行者(夏彼隆)構成的。他們不被允許親自養育孩子,家族僅限一代。不過據說從事一部分職務的人,是維持王政所必須的存在,所以例外地被允許在王都內將職責傳遞給子孫,或是收養子女。
那便是潔絲剛才向我說明的五種特權階級。
其中之一的「司令官」,就是王朝軍的高官們。他們處於服從國王的意圖,在實質上被委任管理王朝軍的立場,是與王朝的「戰力」相關的重要職務。
所謂的「培育員」,就是被委任管理耶穌瑪的人們。在王都出生的女孩,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都會在呱呱墜地沒多久後就交給培育員管理,然後在位於王都地下的封閉空間被培育成耶穌瑪。由於「耶穌瑪」也可說是這個國家的制度基礎,因此與其相關的培育員肯定是十分重要的職務。
所謂的「高階圖書館員」,就是處理王朝的文書和法律制度的人們。在實行嚴格秘密主義的現梅斯特利亞王朝中,不能輕視與正確的歷史和法律這些「情報」相關的職務。
所謂的「魔法工」,就是繼承王朝的魔法技術的人們。例如在國內流通的立斯塔、耶穌瑪的項圈、王朝軍使用的魔法武器等,這是與生產這些東西的「技術」相關,不可或缺的職務。
然後所謂的「諜報員」,就是專門處理威脅到王朝體制和秘密主義的問題的人們。從消除記憶到暗殺,這是無所不包的工作,也是守護王朝「秘密」的最重要職務。
這五種職務的首長聚集在這裡,等待著新國王的登基。在特權階級當中,他們身為國王的心腹,也受到更加特別的待遇。就是沒有魔法的限制。
在王都生活的魔法使沒有配戴項圈,相對地,會在向全身傳送血液的大動脈──而且是非常靠近心臟的地方被套上人稱「血環」的銀環。
耶穌瑪的項圈是用來封住魔力與自我中心主義的東西,但血環則是隻針對魔力設下一部分的限制。換言之,王都居民無法行使超出規定的魔法,可說是半魔法使。就是這一點維持著王族與王都居民不對稱的權力平衡。這是為了防止叛亂的保險,縱使是特權階級,也一樣會被套上血環。
只不過,在這裡的五長老是例外。考慮到他們的職務必須將力量發揮到最大限度,以及作為信賴的證明,在馬奎斯死後,修拉維斯似乎親自卸除了他們的血環。雖說魔力略遜一籌,但他們五人也跟王家的人一樣,魔法沒有受到任何限制。這是十分特別的待遇吧。
反過來看,便是目前的王家已經衰弱到不做到這種地步的話,就沒有足夠的實行力──
潔絲的說明結束後,我依舊安分地坐著,乖巧地等候新國王到達。
諾特偶爾會換個姿勢。但五長老彷佛在展示忠誠,一動也不動。
時間來到正午,響起清澈的鐘聲。
修拉維斯終於從裡面緩緩走了出來。
從暗中活躍的術師手上收復王都後,經過一個月。修拉維斯似乎一直忙於戰後處理、王朝的秘密業務,以及鍛鍊魔法等事情,幾乎沒什麼機會跟我們碰面。
這次是久違的面對面,他的身影看起來好像散發出跟記憶中不同的氛圍。是因為那件充滿威嚴的紫色法衣嗎──不,不只是那樣而已。
他捲翹的金髮不知是否好一陣子沒剪,留得稍微偏長。濃密的眉毛彷佛在強調他認真的個性般筆直且文風不動。原本就結實的肉體,也更進一步鍛鍊到連從寬鬆的衣服上都顯而易見的壯碩。是鍛鍊魔法的成果嗎?纏繞在他身上的氛圍也截然不同。可以強烈感受到像他父親馬奎斯和祖父伊維斯那種甚至會刺痛這邊肌膚般的強大。
修拉維斯已經散發出國王的威嚴。瞬間,一種自己跟潔絲好像走錯地方的擔憂湧現上來。
可以看到潔絲在我身旁緊張地嚥下口水。
修拉維斯王子從容不迫地走到寶座前方後,面向並排在入口那邊的六個人,直挺挺地站著。
五個王都居民以跪著的姿勢將頭低得更深。諾特則是維持站著的姿勢,將手背在背後。他姑且是在表示敬意吧。
聽不見低吼的鐘響後,修拉維斯緩緩地坐到寶座上。
比無聲更沉重的沉默。我甚至擔心起自己的豬胃是否會緊張到發出咕嚕咕嚕的蠕動聲。
「我從此刻起繼承父親的寶座,成為第六代國王。」
冷靜穩重的低沉聲音嚴肅地這麼宣告了。拜提絲開啟王朝後經過一三○年。不允許旁系繼位,一直是由父母傳承給孩子的國王寶座,在第四代伊維斯死後不到半年,就成了最後一個繼承者的東西──成了今天才剛滿十九歲的少年的東西。
修拉維斯堂堂正正地挺直了背,環顧著為數不多的出席者。
「由於情況特殊,無須任何賀詞。儘管成了為時過早的繼承,依舊希望諸位能一如往常,繼續支持我國的王政。」
五個王都居民把頭低到額頭都能摩擦地板了。
「趁登基之際,我想在這邊徹底確認我國王政的方針。」
修拉維斯神經質地用手指撫摸著寶座的扶手,同時咳了幾次清喉嚨。
要怎麼處理這個世界的混亂呢?該如何恢復被暗中活躍的術師擾亂的治安呢?還有要怎麼解放耶穌瑪?他即將在這裡決定這些重要的目標。
「各位請放輕鬆點。」
修拉維斯這番話讓五長老維持跪著的姿勢抬起頭來。雖然各自有著截然不同的容貌,但所有人都同樣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
「就如同諸位也早已知道的一樣,梅斯特利亞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修拉維斯平淡地發出話語。
「這個王朝被從暗黑時代苟活下來的魔法使逼入了即將面臨瓦解的絕境。祖父在四個月前因詛咒而身亡,繼承王位的父親大人也被奪走身體。我不得不逃離王都。我們幾乎要失去王政。」
修拉維斯的綠色眼睛看向眼前的六個人。
「首先我必須道謝才行。向儘管被最惡劣的魔法使奪走國王寶座,仍對那傢伙貫徹陽奉陰違,守護了我國王朝的秩序與秘密的五人道謝。還有向對我伸出援手、為了收復王都與我一起奮戰的解放軍成員道謝。」
六個人低頭回應。
「只不過,困難仍未結束。有奇妙的現象在梅斯特利亞全境內頻繁發生。現實被扭曲、魔法變得不穩定、秩序陷入混亂。我們該做的是二選一。其一是將世界恢復成以前的狀態;假如無法復原──就是在這種狀態下恢復秩序。」
國王停頓下來後,現場陷入一片沉默。一直挺直脊背的修拉維斯將臉面向五長老那邊。
「比比絲,身為高階圖書館員首長,你有何看法?這個難關是能夠突破的嗎?」
對於年輕國王的提問,銀髮老嫗露出溫和的表情,抬起頭來。
「關於這個奇怪現象的真面目,潔絲大人正在進行調查。我雖不諳這個領域,但也在背後盡力支持。我認為在不久的將來,應該就能查明是否有解決方案。」
「是嗎,麻煩你們繼續努力。」
修拉維斯看向比比絲,然後也朝這邊投以確認的視線。
王朝因為實行秘密主義,經常處於人手不足的狀態。即使是重要的調查,如果關係到與魔法相關的秘密,大概也只有以比比絲為首的一部分高階圖書館員能夠介入吧。唯有讓維絲藉助他們的力量,在業務之餘進行調查,否則就只能由潔絲來扛下這個任務了。我們點頭表示肯定後,修拉維斯稍微露出了微笑。他咳了兩聲清喉嚨,接著說道:
「……無論如何,都必須由我們王朝來掌握這個國家的主導權,而且必須讓國民知道掌握這國家主導權的是我們這件事實。為此,有三個步驟很重要吧。首先要殲滅對我們表現出敵意的北部勢力(Northern)的餘黨。接著是重整混亂的秩序。然後是恢復國民的支持。」
修拉維斯在這麼說明的同時依序豎起三根手指,最後又變回一根手指。
「席特,你身為司令官首長,對第一點有何看法?你認為要徹底殲滅北部勢力是可能的嗎?希望你可以在這邊直言不諱地正式表明你的見解。」
將黑髮整齊地剪短的男人抬起頭來,是個在下巴前端稍微蓄著黑色鬍鬚、看來很嚴格的中年男人。光是看到他的脖子和手臂,就能知道他的肉體鍛鍊得宛如鋼鐵。他應該不是隻負責指揮軍隊,自己也一直投身於戰場吧。
「失去了主將兼最大王牌的北部勢力已經稱不上是敵人了,只是一群不法之徒和無賴,就連要稱為勢力都過於狂妄。不過問題在於那些傢伙的所在處。他們開始混進一般國民中生活,要加以根絕肯定得花上不少時間。」
從聲調中流露出他似乎很正經的性格與誠實的人品。另一方面,從他把敵人當成應該驅除的害獸來看待的態度,也能窺見他長年沉浸在戰爭世界中一事。
「我知道了。儘管我也很想幫忙,但身為國王的職責一旦增加,要親上前線或許也會相對變得困難。希望軍隊能夠繼續致力於殲滅那些傢伙。」
「遵旨。」
修拉維斯的視線從黑髮男人轉移到旁邊的女性身上。
「那麼關於第二點的重整秩序──我等正打算停止以往的做法,關於這一點,莉戴絲,你身為培育員首長,理應有什麼想法才對。」
被點名的纖瘦女性在束成一團的粗糙金髮中摻雜著白髮,看起來大約五十幾歲。雖然有著五官立體的理性容貌,但表情肌彷佛面具般動也不動,從外表絲毫感受不到她的感情。
肩負著耶穌瑪這種制度的基礎的人,會發表怎樣的言論呢?我對這點很感興趣。諾特似乎也跟我一樣。儘管他面不改色,但也稍微歪了歪頭,將耳朵朝向那邊。
「您是說關於停止分配耶穌瑪這件事嗎?」
對於點頭肯定的修拉維斯,莉戴絲稍微低頭看向下方。
「我不打算對國王的方針提出異議。不過坦白說,我認為就憑目前這種曖昧的狀態,是無法維持太久的。」
修拉維斯跟歷代國王最大的不同,便是接受解放軍的主張,打算停止耶穌瑪這種制度這點。之前因為暗中活躍的術師的支配,暫時停止了耶穌瑪的「出貨」,目前修拉維斯也沒有讓他們恢復出貨。
莉戴絲的語調裡面摻雜著像在勸告似的嚴厲聲色。
「這是很簡單的計算。原本每年會販售一百人以上的耶穌瑪,卻突然決定不出貨了。照這樣下去,王都會剩餘許多隱藏著魔力的少女。然後在禁止殺害,但也不允許他們迴歸王都的現狀下,王都外面大略會有一千個耶穌瑪遭到放置。修拉維斯大人打算如何處置她們呢?」
對於她這種宛如在數羊似的發言,諾特明顯地露出不快的表情。但他什麼也沒說,努力忍耐著。
被詢問的修拉維斯將手貼在下顎。他似乎無法立刻回答。
王家決定停止對耶穌瑪的殘酷待遇,這是個英明的決定吧。不過,在王都地下被培育,從零歲到八歲為止的「出貨前」耶穌瑪們,以及在梅斯特利亞擔任侍女,八歲到十六歲的「僱用中」耶穌瑪們分別有一千人,合計起來大約有兩千人左右。該如何處置她們呢?
一旦迎接十六歲生日,就必須在可能遭人殺害的狀況下靠自己的力量抵達王都才行──至今是藉由讓她們在這趟殘酷的旅途中遭到淘汰一事,來維持魔法使數量的均衡。倘若決定讓她們活下來,就必須安排她們的歸宿。
修拉維斯思考了一陣子後,慎重地開口說道:
「……關於耶穌瑪的待遇,包括技術上的問題在內,必須儘快但慎重地考慮才行。抱歉無法回答你的疑問,但感謝你的忠告。」
莉戴絲深深低頭一鞠躬後,又抬起頭來。
「恕我冒昧,是否能讓我再提出一件事呢?」
「好吧。儘管說。」
修拉維斯這麼催促,於是莉戴絲將戴著金戒指的右手貼在嘴上,咳了兩聲清喉嚨後,端正姿勢開口說道:
「身為培育幼童的人,我對修拉維斯大人以和為貴的態度深有同感。不過,我想先提醒您一聲,請您千萬別忘記那位明君伊維斯大人一直堅持繼續耶穌瑪這種制度的理由。」
薄嘴唇在理性的容貌中抿緊。
「所謂的耶穌瑪,是為了終結暗黑時代被創造出來的必要之惡。不僅可以維持高貴卻危險的魔法使血統不會斷絕,同時也能讓人把不講理的事情都強加在不會抱怨的奴隸身上,是一種劃時代的結構。倘若停止耶穌瑪這種制度,危險魔法使的數量將會暴增。失去發洩對象的民眾,想必會互相推卸不講理的事情吧。」
只要有人類存在,必定會有人受到迫害──記得伊維斯也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我們有什麼感覺,那都是這個國家的歷史至今學到的事實。
「懇請修拉維斯大人千萬要避免重蹈暗黑時代的覆轍。」
修拉維斯稍微瞄了諾特一眼。解放軍的英雄現在豈止沒有表現出怒氣,甚還徹底消除了表情。這反倒更雄辯地述說著他的憤怒。
「那是當然的。關於這件事,我希望能毫不鬆懈地繼續議論下去。」
修拉維斯結束這個話題,將視線移到莉戴絲身旁。
「……那麼,關於耶穌瑪的待遇,在技術上有一個很大的問題。葛內斯,希望你以魔法工首長的身分說明一下。」
抬起頭的是散發光澤的光頭老人。他將嘴歪成ㄟ字形,飄散出工匠的拗脾氣。儘管全身脂肪很多,但粗壯的手臂也讓人感受到確實有肌肉存在。畢竟他肩負著製作武器、立斯塔和項圈等魔法制品的權責,或許也有很接近鐵匠的力氣活。
「由於伊維斯大人與馬奎斯大人相繼過世,我們失去了卸下耶穌瑪項圈的方法。要解除項圈,需要王家流傳的特殊鑰匙魔法。」
馬奎斯是知道卸下項圈方法的最後一人,但他還沒有傳授那個方法,就在深世界死亡了。照這樣下去,即使決定要解放耶穌瑪,也不可能付諸實行。
就憑修拉維斯、維絲和魔法工的技術,無法卸下目前存在的項圈。
無法讓少女們從封住魔力與自我中心主義的奴隸項圈中獲得解放。
「即便是我們這些魔法工,也能夠利用拜提絲大人遺留下來的鑄型來生產項圈;倘若有王家的人物協助,也能夠替人戴上項圈。不過,要用砍頭以外的方法來卸下那個項圈,我想在技術上已經是不可能的吧。」
修拉維斯深深點了點頭。
「換言之,目前我們就算能增加耶穌瑪,也無法減少其數量。這當中有一個難題。」
修拉維斯的綠色眼眸看向諾特。諾特筆直地回看修拉維斯。
「怎樣,我可以說話嗎?」
「沒錯,諾特。希望你以解放軍首領的身分,在這邊清楚地述說你們的主張。」
諾特蹙起眉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們想說的事情不會改變。就是立刻停止耶穌瑪這種東西,卸下她們的項圈。」
十分明確的單一論點。五長老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看向諾特。畢竟剛剛才在討論目前無法辦到這件事,但解放軍的英雄天不怕地不怕。
「我們是為了解放受到不合理待遇的耶穌瑪而挺身而出,集結起來的。這點從最初到最後都絕對不會改變。」
寄宿著堅定決心的藍色眼眸看向修拉維斯。
「在跟北部勢力的戰鬥中,我們選擇與王朝締結同盟。但那是因為我們判斷在北部勢力的支配下,情況會變得更糟糕。還有能看出你──看出修拉維斯想盡量妥協的態度。如果你們不打算實現我們的初衷,這個同盟就會解除。」
他嚴厲的話語,讓人感覺聖堂的溫度彷佛降低了。
「希望能當成惡魔的低喃來聽就是了……」
冰冷的聲音讓所有人都轉頭看向那邊。將一絲不亂的筆直金髮留長到肩膀的男人──是還沒有發言的諜報員首長。儘管他露出冷靜沉著的表情,仍纏繞著如刀刃般銳利的氣場。他微微舉起了一隻手。那隻手的中指戴著金戒指。
這時我察覺到了。高階圖書館員的比比絲同樣戴著金戒指,培育員莉戴絲也一樣。這五個人都在右手中指戴著同樣的金戒指。那是給予五長老的東西嗎?
「梅密尼斯,希望你務必說來聽聽。」
修拉維斯這麼催促,於是男人宛如冰似的水色眼眸散發出冷淡的光芒。
「最大的敵人已經不在了。以戰力來說,王朝軍就足夠了吧。跟提出不合理要求的庶民團體維持對等同盟的意義……我實在難以理解……」
在平緩的語調背後,能夠窺見他好比岩石般冰冷無比的內心。
修拉維斯微微擺動頭部,表示理解。
「或許我沒有好好地說明過締結同盟的理由。首先最重要的是,雖說解放軍也有自己的盤算,他們仍對瀕臨國難的我們伸出了援手。他們有恩於我,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這也是一個很大的理由,但當然不是隻因為這樣就決定締結同盟。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理由。」
梅密尼斯安分地等待著修拉維斯說下去。
「解放軍在這場混亂當中,在梅斯特利亞全境內構築了緊密的聯絡網,那本領實在漂亮。為了終結蔓延在這世上的不講理──在這樣的目標之下,心地善良的有權勢者在全國各地表明瞭會支持解放軍。」
我聽說這是跟我同樣的轉移者──黑豬薩農的計畫。他借用英雄諾特的名聲在各地展開草根運動,針對王朝培養了在戰力以上的影響力。
「解放軍在跟北部勢力的戰鬥中也盡力奮戰,國民的支持度極高。相反地,儘管我們王朝有支配力,卻不受民眾支持──這就是現狀。因此就是剛才提到的第三步驟的第三點──一方面也是為了恢復國民的支持,我們需要這個同盟。」
「原來如此……既然您有所考量,我沒有異議……」
梅密尼斯只說了這些,便低頭看向下方。諾特瞥了他一眼後,看來毫不介意似的開口說道:
「死掉的馬奎斯好像曾說過『還有其他卸下項圈的方法』。我要求王朝調查具體的方法……這件事已經可以在這邊說了嗎?」
修拉維斯一邊點頭,同時稍微舉起手打斷諾特。
「由我來向眾人傳達這件事吧。」
然後他重新面向五長老。
「我回應解放軍的要求,請母親大人最優先調查解除項圈的方法。然後有了一定的成果。」
是這樣嗎……?
我跟潔絲面面相覷。潔絲似乎也毫無頭緒。
修拉維斯看向在他旁邊待命的母親。
「母親大人,能麻煩您向大家說明嗎?」
維絲緩緩地稍微走上前。
「這一個月左右,我一直在整理已故丈夫的遺物。大半遺物都被隱藏起來,沒有被暗中活躍的術師發現,依舊完好如初。裡面也有隻會傳承給歷代國王的物品。其中之一有著令人頗感興趣的記述──就是『最初的項圈』。」
這個詞我是第一次聽說。不過諾特看來沒有特別驚訝。他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耶穌瑪的項圈是拜提絲大人親手開發的物品。第一個被製造出來的項圈,就如同字面是『最初的項圈』。這個項圈被隱藏在梅斯特利亞的某處,上面記載著『會藉由王家之血破壞所有項圈』。」
「破壞所有項圈?」
培育員首長莉戴絲髮出抗議的聲音。
「……失禮了。不過,如果突然那麼做,就等於是在這混亂無比的狀況當中,解放超過一千人的魔法使。」
維絲與修拉維斯安靜地聆聽著。跪在旁邊的魔法工首長葛內斯也開口說道:
「那樣很危險吧。魔法的法則正陷入混亂,就連經過嚴密調整的立斯塔都在各處出狀況喔。我們王都居民也十分小心謹慎地避免魔法失控。要在這時解放多達一千人的年輕魔法使……我想這終究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想製作項圈再次重新戴上,要一個不漏地監視已經脫離管理的少女,近乎不可能。」
修拉維斯始終以溫和的態度承受這些話。
「我當然知道這些問題。這並非在討論要立刻使用『最初的項圈』。就算想卸下項圈,必須先確立才行的事情仍堆積如山,例如修正世界扭曲的方法、避免魔法使過度增加的措施、替不適合者再次戴上項圈的計畫等。但無論如何,能先將卸下項圈的方法納入囊中是最好不過的吧。」
我心想的確有一番道理。雖然我們被排除在外這點讓人很傷心,但以國王的身分來說,那是正確的判斷吧。沒有通知必定會反彈的階層,私下調查卸下項圈的方法,然後迅速地報告調查結果──以王朝的立場來說,這是他們向解放軍表現無論如何都想繼續同盟的方式。
「那麼……已經找到隱藏地點了嗎?」
諜報員首長梅密尼斯用冷淡的聲音這麼詢問。
修拉維斯緩緩搖了搖頭。
「很遺憾地,上面沒有明確寫出項圈在哪裡。」
這是第幾次啦?儘管我這麼心想,但這大概就是王朝之祖拜提絲的癖好吧,那也沒辦法。一定又會有像謎題一樣的訊息被當成線索提示出來吧。
「……不過,解放軍已經以些微的線索為基礎,開始靠人海戰術在進行搜索。」
魔法工葛內斯露出驚訝的模樣,搓了搓自己的禿頭。
「進行搜索……所謂的線索是可以給予那種庶民也無妨的情報嗎?」
修拉維斯接著發出的話語,實在是過於出人意料。
「那是每個人都很熟悉的童謠。」
氣氛差點變激烈的金之聖堂內部,再次變得鴉雀無聲。
童謠……?
我抬頭一看,可以看出潔絲冷靜的表情當中,只有雙眼因好奇心閃閃發亮。
修拉維斯環顧所有人一圈後,再次開口說道:
「指示『最初的項圈』所在處的,是一首叫做〈鎖鏈之歌〉的童謠。」
在登基典禮後,潔絲跟我匆忙回到潔絲的房間。她脫下難得穿上的禮服丟在床上,急忙恢復成平常的打扮後,拿著一本書到我這邊來。
順帶一提,雖然我說得好像親眼看見了潔絲脫衣服的過程,但當然並非實際上看到。潔絲在寢室換衣服的期間,我是個紳士,所以待在旁邊的客廳。後來窺探寢室時,發現禮服被放置在床上。閉上眼睛豎起豬耳朵,想像潔絲換衣服的模樣來玩樂並非我熱中的事情。我也沒有認為在腦中想像反倒還比親眼目睹要有趣多了。我說真的。
「您真是個變態先生呢。」
我一邊因為被潔絲這麼說而感到愉悅,同時像平常一樣爬上沙發。潔絲也跟我一起坐在沙發上,將書本在膝上攤開。這是我們找到的豬與人類少女一起閱讀書本的最佳姿勢。我能夠不客氣地觀察潔絲的腳,而且潔絲偶爾會用空著的手撫摸我。
「找到了,您看。是〈鎖鏈之歌〉。」
潔絲讓我看的是小孩子看的圖畫書。書上有淺色插圖,被半吊子地畫成Q版的動物們看來和樂融融似的跳著舞。
跨頁的頁面上,大大的文字寫著童謠的歌詞。
生鏽的鎖鏈 一直通往到 遙遠的地方
離開牢房後 到墳場為止 鎖鏈的道路 沒有盡頭
第一個 箍裂開 老鼠逃走了
逃走的老鼠 在鍋子裡面 被熱水煮熟 死掉了
第二個 箍裂開 狐狸逃走了
逃走的狐狸 掉進煙囪裡 被火焰焚燒 死掉了
第三個 箍裂開 棕熊逃走了
逃走的棕熊 爬上了樹木 被天空劈打 死掉了
第四個 箍裂開 逃走了
逃走的 就近在身旁 混入人群中 生活著
「這歌詞感覺還真危險啊……居然有牢房、墳場、死掉了什麼的……」
「是嗎?我覺得童話或童謠存在著很多這種作品呢。」
「的確。或許愈殘酷的詞彙愈好懂,對小孩子來說比較容易親近吧。」
我這麼說的同時,首先指出感到在意的地方。
「最後這兩行有兩處可以塞一個詞彙的空格,是怎麼一回事啊?這樣就沒辦法唱了不是嗎?」
「可以在這邊填上任何喜歡的詞彙來唱喔。像是♪惡魔逃走了~……之類的。」
只有歌詞的部分,潔絲確實地配上節奏唱給我聽。
「怎麼,潔絲,原來你會唱嗎?」
「嗯,當然了。因為這首歌很有名。」
「既然這樣,你可以從頭到尾整首唱給我聽聽看嗎?」
「可以喔!」
潔絲咳了兩聲清喉嚨並吸了口氣,然後──她移開視線,就那樣吐出一口氣。
「怎麼了?」
「沒什麼,呃……要在豬先生面前唱歌……該怎麼說呢,實在很難為情。」
潔絲看似尷尬地露出微笑,臉頰稍微泛紅。
「就剛才聽到的感覺,你並非音痴吧?我覺得沒什麼好難為情的……而且你的聲音也很悅耳。」
「才沒有很悅耳……」
一稱讚她就會立刻否定,是潔絲的壞習慣。
「啊,對不起……可是,被說聲音很悅耳的話,反倒會更不好意思唱了不是嗎?」
的確。
「這麼說也是啊,抱歉。我只是有些在意那是怎樣的歌,你不唱也沒關係的。畢竟只要知道歌詞就能夠考察了嘛。」
修拉維斯在登基典禮上的說明十分明確。
這首童謠指示著最初的項圈的所在處。
這似乎是比暗黑時代更早之前就在流傳的童謠,所以恐怕是拜提絲配合童謠留下了線索吧。拜提絲是在一三○年前統一梅斯特利亞並創立王朝的。根據潔絲所言,她似乎是在那之後才開發了項圈。假如有什麼線索,理應是從開發項圈後到拜提絲過世的一一○年前為止,大約二十年的期間內製造出來的東西。
儘管冬天的太陽比較早下山,但距離窗外的太陽西沉似乎還有一些時間。今天是修拉維斯的生日。我們被維絲邀請共進晚餐。但國王跟他的母親似乎都很忙碌,晚餐被設定在較晚的時間開始。應該可以在晚餐前仔細地思考吧。
「潔絲有何看法?看到這些歌詞,你有察覺到什麼嗎?」
對於我的提問,潔絲髮出「嗯~」的低吟。
「鎖鏈的道路從牢房連接到墳場──這個部分讓我有些在意呢。是否在指示什麼路線呢?」
「我也是這麼想。牢房是起點,沿著鎖鏈前進的話就會到達墳場,那裡就是終點,也就是隱藏著最初的項圈的地方──可以這麼解釋呢。」
潔絲的手指撫摸著跳舞的動物們的插圖。
「那麼,意思是剩餘的其他歌詞沒有關係嗎?」
我暫時陷入思考。
「不,應該不會沒關係吧。既然主張這首歌指示著線索,要是剩餘的部分毫無關係……該怎麼說呢?一點都不美麗。而且牢房和墳場什麼的,梅斯特利亞應該多得數不清吧。要在沒有任何線索的狀態下鎖定地點,實在太嚴苛了。如果有什麼跟鎖鏈強烈相關的牢房,或是『講到牢房就是這裡!』的地方,倒是另當別論。」
「唔……我沒什麼頭緒呢……」
聽到潔絲這麼說,我低頭看向圖畫書。感情很好似的在跳舞的動物們露出有些空洞的表情。
「那麼,就假設剩餘的歌詞是某些線索,來思考看看吧。因為有第一個、第二個這樣接續下去,說不定是要巡迴地點那種類型的訊息。」
我想起為了解開全裸變態老爹出的謎題,在王都走訪雕像的事情。
結了兩顆小果實──這次是否也使用了像那樣的隱喻呢?
「是位於視線前方的東西呢。」
不知為何,潔絲用冰冷的視線看向我。記得那個變態老爹給我們的訊息就是那種感覺。胸部豐滿的女性雕像注視的前方,有著胸部小巧的少女雕像,而且在那個少女背後有道路彷佛羽翼般擴展開來,沿著那條道路前進就會抵達要找的泉水──就像這樣,是那種沿著標記前進的解謎遊戲。說不定這一族的人就是喜歡這種像是解謎大賽的遊戲。
我將視線從潔絲的胸部往下移,再次注目歌詞。
「如此一來,就必須先找到最初的地點才行……老鼠逃走了……在鍋子裡面……被煮熟死掉了……要從這一點情報特定出場所,實在挺困難的啊。」
「所以修拉維斯先生才會拜託解放軍成員幫忙吧。他可能是認為只要在各種城鎮上把所有牢房都找過一遍,或許就能找到疑似線索的東西。」
「說得也是。」
這麼說道之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不過,雖說是有名的童謠,告訴解放軍這就是尋找最初的項圈所在處的線索,真的沒問題嗎?要是被其他人先找到就麻煩了。」
潔絲有些欲言又止,然後稍微小聲地說道:
「從修拉維斯先生的立場來看,應該認為那樣也無妨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
「照維絲小姐所言來看,能夠使用最初的項圈解放耶穌瑪的是王家的血統。除了我們之外的某人是無法擅自解放耶穌瑪的。就算有其他人先發現最初的項圈,結果在使用之際,依舊需要王家的同意。」
原來如此。不過……
「如果有人先發現,然後藏到其他地方呢?那樣就無法解放耶穌瑪了。」
潔絲顯得更加欲言又止。
「……我覺得維絲小姐和修拉維斯先生,恐怕都認為萬一變成那樣也無所謂。」
她一直表現出難以啟齒的模樣,原來是因為這麼一回事嗎?
「的確,希望解放耶穌瑪的是解放軍和我們。並不是王朝。」
讓對於任何不講理的待遇都不會抱怨的奴隸流通在市面上,維持魔法使這個種族的耶穌瑪制度。為了讓社會穩定化以及讓魔法族長存,王朝一直積極地繼續這種不合理的制度。
潔絲嚴肅地點了點頭。
「……對。而且,只要先把情報告訴解放軍成員,萬一最初的項圈弄丟,也能夠怪罪在解放軍身上,而不是王朝。解放軍成員應該也明白這點,恐怕會相當謹慎地看待這個情報吧。」
原來如此。雖說要用人海戰術,但也可以不告訴基層的人那首童謠在指示什麼東西的所在處,只讓他們進行搜索而已。
「修拉維斯也變成一個策士了呢。」
我這麼說,於是潔絲緩緩搖了搖頭。
「不,我認為這應該是維絲小姐的想法。畢竟她是從伊維斯大人那時開始,就一直在背後支持著王朝的人物……而且維絲小姐非常聰明。」
我也隱約有這種感覺。那個宛如燦爛向日葵的美女媽媽,該說很精明,還是無法大意呢?有一種很接近荷堤斯和薩農的氛圍。恐怕她遠比我們要聰明許多。直覺告訴我不能與她為敵。
以前我們曾經向維絲撒謊,來問出色色洞窟的所在處,那時也差點被揭發秘密的企圖。是我連忙暗示她這麼做是為了讓修拉維斯與潔絲的關係有所進展,才總算騙過了她。
雖然也因為這樣,讓潔絲對我氣噗噗就是了……
「燦爛向日葵……真抱歉呢,我只是背陰處的紫羅蘭。」
我抬起頭一看,只見潔絲將手交叉在胸前,氣噗噗地看著這邊。
再怎麼樣我也不會對朋友的母親發情,真希望她能放心。
儘管王族的人少得可憐,但王宮的建築物實在寬敞得莫名其妙。我們一邊看著窗外被繁星以高密度填滿的異形夜空,同時沿著漫長的走廊移動。目的地是大廳。新國王修拉維斯的生日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潔絲表示機會難得,所以又換上了在登基典禮時穿的禮服。
「這麼說來,潔絲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來著?」
我這麼詢問,於是潔絲露出微笑說道:
「是六之月一六日──就是我跟豬先生首次相遇的那天喔。」
身為耶穌瑪的潔絲迎接十六歲生日,必須踏上殘酷旅程的那天──我在豬圈醒來了。我因為食物中毒而倒下是現代日本十二月的事情,那邊跟梅斯特利亞似乎有半年左右的歲月偏差。
不過,總之可以把潔絲的生日當作是六月十六日吧。
「這樣啊。我會先記住的。」
「豬先生,您會幫我慶生嗎?」
「那當然。」
「咦咦咦,真的嗎?我好開心!」
潔絲在胸前握住雙手,雀躍地晃動著肩膀。
不過,即使要幫她慶生,我也很難準備什麼禮物。乾脆叼著筆畫張生日賀圖給她吧。
「生日賀圖……?」
看到我的內心獨白,潔絲歪頭感到疑惑。
「就是在生日蘊含著祝賀之意,畫那個人的圖。」
「哦!豬先生的國家有那樣的文化嗎?」
雖然主要是替動畫角色之類慶生的文化……但也不算錯吧。
「沒錯。有人畫漂亮的圖給自己,無論是誰都會很開心吧。」
「的確會很開心!那我就好好期待豬先生會把我畫成什麼樣子嘍。」
「我一定會把你畫成美少女。」
先不提我有沒有那種技術。就憑這張豬嘴,說不定要畫微笑符號就竭盡全力了。
「儘管我不是美少女……順便請問一下,豬先生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呢?」
「以我誕生的世界來說,就是十月十六日。」
請多指教啦,諸位!
「我記住了!雖然是很久之後……但我會替豬先生大肆慶祝的。」
潔絲柔和的笑容,讓我的臉頰肉也彷佛要跟著融化。
抱歉了,諸位,我的生日已經有計畫了。
就是美少女替我慶生的計畫啦!
就在我們像這樣邊聊邊走時,有個腳步聲從後方追了上來。是修拉維斯。他脫掉了紫色法衣,換回平常黑長褲與白襯衫的裝扮。
「讓你們特地撥出時間前來,抱歉啊。」
型男王子大人一派輕鬆地將手咚一聲地搭在潔絲肩膀上。在近距離一看,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他的體格鍛鍊得比以前更加壯碩。四眼田雞瘦皮猴的混帳處男能贏過他的希望低於零。留得較長的金髮已經不只是捲翹,變得像是爆炸了似的。
是看了我的內心獨白嗎?修拉維斯在頭部附近彈了一下手指,整理頭髮。
「我剛才一直在訓練。畢竟在父親大人已故的現在,展示神之威嚴是我的任務啊。」
修拉維斯若無其事地這麼說並往前走。空氣的流動將強烈的氣味送到我的鼻子這邊。
「你噴了什麼香水嗎?」
修拉維斯彷佛想說「問得好」,用十分自豪似的笑容面向這邊。
「畢竟我當上國王了嘛。我試著用了父親大人以前噴的那種香水。」
我才在想這氣味感覺有點討厭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為了蓋過大概是由於訓練造成的汗臭味,目前從他身上飄散出一種會從公司幹部的西裝散發出來、充滿野性氣息的芳香。對於豬敏銳的嗅覺而言,真要說的話,感覺有些不快。
「……這氣味不適合我嗎?」
修拉維斯看似遺憾地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潔絲立刻幫忙打圓場。
「不會,感覺很成熟,我認為是非常威風凜凜的香氣!」
「對吧。先不提這氣味是否令人覺得舒服,我覺得必須消除自己乳臭未乾的氣息才行。」
修拉維斯跟我同年紀,才十九歲而已,我覺得就算乳臭未乾也沒什麼關係。但既然他已經當上一國之王,大概也不能這麼說吧。
「這麼說來,一陣子沒見,你變得挺壯的呢。」
修拉維斯看似自豪地露出微笑。
「不只是肉體而已。經過實戰和訓練,脫魔法的次數也已經有十次了。潔絲你目前──」
「我跟之前一樣是九次。因為從深世界回來後,就很少使用魔法。」
「我總算能追過你了啊。但我比你年長三歲,必須更加勤奮鍛鍊才行。」
並肩走著的金髮兩人,看起來簡直就像互相競爭的兄妹。當然,以血緣關係來說他們是堂兄妹,所以這麼說也不見得是錯的。不知何故,潔絲脫魔法的速度比較快,因此修拉維斯內心似乎有些焦急。
脫魔法的次數直接關係到魔力的強度。縱使不依賴契約之楔,年輕的魔法使在使用魔法把自己逼入絕境的狀況下,有時也會發生脫魔法,魔力會隨著脫魔法的次數倍增。脫魔法零次的魔力似乎相當於士兵一人份,一次就變成兩人份、兩次就變成四人份;魔力會像這樣以指數函數的方式逐漸增加。
照這種方式計算,潔絲等於是大約五百人份的戰力,修拉維斯則是大約一千人份的戰力……但老實說因為數字大得太誇張,讓人沒什麼真實感。
順帶一提,據說經歷過四十三次脫魔法的拜提絲,擁有逼近大約八兆到九兆人份的戰力,聽說她具備將梅斯特利亞所有島嶼都沉入海底的力量。要讓島嶼沉入海底,需要士兵幾人份的力量才夠呢?關於這點我完全無法想像。
「修拉維斯脫魔法的速度好像一口氣加快不少,你找到什麼秘訣了嗎?」
我這麼詢問,於是修拉維斯看似高興地點了點頭。
「我想有很大一部分是起因於這個世界的異常變化……我想讓自己變強的願望愈是強烈,試圖讓自己成長的魔法也會跟著變強。願望因為那種魔法增強,更進一步地讓自己的魔法愈來愈強。我察覺到關鍵就在於置身這種循環之中。」
「原來如此,還有這樣的方法呢……」
潔絲感到佩服似的低喃。
魔法是實現願望的力量。藉由理應是輸出的魔法,來增強等於輸入的願望。這麼做讓魔法變得更強──是發生這樣的循環吧。在調節植物荷爾蒙,使其在短期間內一口氣成長的實驗中也能看見這種現象,似乎是一種正向的回饋控制。
「但是,您的身體也很重要,不能過於勉強自己喔。」
被潔絲這麼擔心,修拉維斯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陣子後,修拉維斯小聲地發出牢騷:
「……不過,所謂的國王果然很辛苦啊。我在登基典禮立刻就緊張起來了。」
唉──可以聽見他的嘆息。我看向一臉疲憊的年輕國王。
「你很認真地聆聽部下的意見,同時也確實傳達出自己的主張……我認為你做得很出色喔。」
「這樣啊。你很擅長稱讚人呢。」
你才是會在奇怪的地方稱讚人呢──正當我這麼心想時,潔絲笑咪咪地說道:
「我也這麼認為。豬先生只要一有機會,就會說我很可愛,或是美少女什麼的……儘管我覺得根本沒那回事……」
視情況而定,潔絲這番發言聽起來也像是在放閃。但修拉維斯用認真的表情回應:
「不,我認為潔絲是個美人,內在也十分出色美麗。」
真不愧是認真回覆的傢伙,絲毫不會吞吞吐吐。
另一方面,潔絲也像是感到害羞似的別過臉去。
我究竟被迫看了什麼啊……?
正當我思考著該怎麼應付這種狀況時,我們抵達了大廳。
一打開門扉,就有烤熟的肉和香草,以及些微的油香輕飄飄地充斥了鼻腔。
眼前是由魔法水晶吊燈照耀的明亮空間。過於高聳的天花板上描繪著神聖的溼壁畫,大理石制的巨大雕像並排在牆邊。雖然這房間用來擺放餐桌實在過於寬敞,不過是魔法空調在發揮作用嗎?即使是冬天仍十分溫暖,溫度適中。
這裡也是我跟潔絲首次與伊維斯和修拉維斯相遇的地方。而且是潔絲的項圈被卸下,衝擊性的真相被揭露的場所……
跟那個時候一樣,裡面擺放著精心設計的圓桌。維絲早已經坐在圓桌前面,正轉頭看向這邊。她依舊是禮服裝扮。
「快坐下吧。」
溫柔卻又威風凜凜的聲音呼喚著我們。考慮到我的體型,她在右手邊準備了座面較高的豬用椅子,我請潔絲用魔法把我抬起來,坐到那張椅子上。
身為主角的修拉維斯坐在正面──也就是維絲對面,潔絲則是坐在我旁邊。
「都到齊了呢。」
她在寬敞的圓桌上準備了三人份的豪華餐點,我的面前則是堆滿五顏六色的水果。就我能看見的範圍,人類用的餐點菜色數量已經多到令人眼花撩亂,卻仍有用銀製圓頂餐盤蓋覆蓋住、暫時無法看見內容的料理。
附帶細緻圖案的黑色瓶子緩緩地從圓桌中央往上浮起。
「這是拉哈谷生產的,王歷一一一年的葡萄酒。」
維絲輕輕揮動右手,軟木塞便當場從瓶子裡脫落,酒瓶流暢地移動到修拉維斯面前。略微帶有褐色的紅紫色液體,從謹慎地傾斜的酒瓶中倒入寬口的葡萄酒杯裡。
酒瓶彷佛被看不見的服務生拿著,接著緩緩移動到潔絲面前,然後在我眼前倒酒給潔絲。我吸了一口氣,一股如花束般複雜、如蜂蜜般芳醇的香氣,伴隨著酒精的蒸氣被傳送過來。
葡萄酒在最後也倒入了維絲的玻璃杯裡。看到被放下來的瓶子上刻印著一一一的數字,我察覺到一件事。
現在是王歷一三○年。今天是修拉維斯的十九歲生日,所以這瓶酒的葡萄是在他誕生那年收穫的果實。維絲是在修拉維斯登基之際,訂了這瓶酒嗎?還是從這瓶酒釀成時就一直事先保管著呢?
是發現我用豬鼻子在聞著氣味嗎?維絲瞥了這邊一眼。
「沒有你的份喔。請你吃蘋果忍耐吧。」
我微微點頭表示理解。要是乙醇弄壞了豬的肝臟,我可吃不消啊。
另一方面,陳年葡萄酒似乎讓潔絲興致勃勃。她用閃閃發亮的眼神窺探著玻璃杯裡面。
「那麼,今天是修拉維斯的十九歲生日呢。然後同時也是你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之日。」
維絲用纖細的手指舉起葡萄酒杯,筆直地看著兒子。
「我原本打算在你滿二十歲的轉捩點,才打開這瓶從你還不會說話時就一直放著熟成的葡萄酒……但今天這個日子一定比較適合作為轉捩點吧。而且這個世界正處於扭曲變形的狀況,也不曉得酒是否會在放著熟成的期間變味。」
修拉維斯用遺傳自母親的翡翠色眼眸認真地回望著維絲。
察覺到飄散在兩人之間的氣氛,潔絲跟我也正襟危坐。
「王歷一一一年是個常有舒適晴天的一年。」
維絲接著這麼說了。
「據說在拉哈谷收穫了自王朝創始以來最頂級的葡萄。而且這一年在我的人生當中也是最幸福的一年。」
修拉維斯的眉毛稍微抽動了一下,但他什麼也沒說。還是說不出口呢?
「但願你誕生的王歷一一一年對王朝而言,還有對梅斯特利亞而言,也會是值得祝福的一年。這是我身為母親唯一的心願。」
維絲高舉玻璃杯後,修拉維斯也跟著舉杯,潔絲在最後跟上。
「母親大人這特別的一番話讓我由衷感到欣喜。我身為國王會繃緊神經,精益求精。」
三人以視線為暗號,一同傾杯飲酒。是酒相當美味可口嗎?潔絲略微瞠大了眼,但維絲和修拉維斯彷佛都在逞強似的,依舊面帶微笑。
「生日快樂。」「謝謝媽。」其實他們應該想要像這樣坦率地交談吧?我總覺得國王與其母親這種過於沉重的立場,迫使兩人過度注重禮貌。
就在維絲放下玻璃杯,準備開始用餐之際。
周圍突然變暗了。看來似乎是水晶吊燈的光芒同時消失。我還來不及擺好架勢,放在圓桌上的燭臺便亮起火光。維絲露出困惑的神情,修拉維斯則以若無其事的表情,在她面前起身離開座位。
在昏暗的蠟燭亮光中,修拉維斯緩緩地走到維絲旁邊。
「您不用起身,母親大人。我今天也有東西想要給您。」
修拉維斯這麼說,然後以流暢的動作牽起母親的左手,在她的中指戴上戒指。
「很抱歉沒有事先預告就這麼做。但我的生日不僅是母親大人祝福我的日子,同時也是我要感謝母親大人的日子。」
維絲看來暫時說不出話的樣子。
「……我才在想你最近都在做些什麼,居然準備了這種東西……」
沒有直視修拉維斯而是注視著戒指的維絲,想要冷靜地這麼說,但她失敗了。
兒子強壯的大手包覆住母親纖細的手。
「這是我在純粹的白金裡摻入拜提絲大人的金,用我能夠使出的最強魔法鍛鍊而成的戒指。請母親大人戴上這個戒指,來代替被卸下的結婚戒指。」
維絲只是顫抖著喉嚨,緊抿嘴唇。修拉維斯接著說道:
「無論是王家繁忙的職務或是父親大人的蠻橫行為,您都忍受過來,將我養育到這麼大。這是我對您由衷的感謝之情。」
看到儘管略微害羞,仍柔和地露出笑容的少年,我不禁反省自己從來沒有給母親這種驚喜過呢。
維絲總算恢復平靜,她開口說道:
「修拉維斯…………你要成為出色的國王。」
「是的。」
將戒指交給了維絲的修拉維斯回到座位上,水晶吊燈也在這時恢復了亮光。
大廳變亮之後,可以看出維絲的雙眼略微變紅。
我的視線讓維絲稍微蹙起眉頭,然後她咳哼一聲清了清喉嚨。
「……好了,我們開動吧。料理有些變涼嘍。」
維絲迅速地張開雙手。隨即有複數火球湧現出來在圓桌上舞動,精準地將應該加熱的料理重新加熱。
晚餐十分豐盛。圓頂餐盤蓋被掀起後,從底下出現擺盤讓高級法式料理也自愧不如的肉料理。魚料理也十分出色。絕妙比例的香草融入以奶油為基本的調味醬裡面,甚至讓人有種光是聞到香味就很幸福的感覺──應該說身為豬的我沒辦法吃那些料理,所以只能用眼睛和鼻子來享受,並側耳傾聽潔絲的美食評論就是了……
儘管用餐時間很愉快,但一直有種不協調感夾在豬肋排的某處。
從登基典禮那時開始就這樣了。
所謂的不協調感,是指對潔絲跟我──尤其是對潔絲的態度。
只會找心腹參加的登基典禮,以及被邀請來參加替國王慶生的家族聚餐,這簡直就像是──
我這種擔憂因為維絲的一句話變成了現實。
「話說修拉維斯──」
在盤子大部分都清空之際,因為葡萄酒而變得有些饒舌的維絲,彷佛算準了時機似的這麼呼喚修拉維斯。
「關於你們結婚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雖然沒有嗆到,但修拉維斯跟潔絲都同時停下了手,並停止咀嚼。
「你十九歲,潔絲十六歲。這年紀結婚並不算早吧。」
我目瞪口呆,就那樣叼著一整顆蘋果,下巴變得一動也不動。
「……結婚生子也是國王的使命。你必須儘早努力增產報國才行喔。」
現場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兩名當事者總算把嘴裡的料理成功吞下肚。
維絲是把兩人的反應解釋成害羞嗎?她用餐的刀叉沒有停下來過。
「母親大人,關於這件事……其實……」
修拉維斯一邊緩緩地尋找詞彙,同時正確地說明起來。
其實潔絲是荷堤斯偷生的女兒。
也就是兩人為堂兄妹,不應該結婚。
自己是在母親被囚禁時得知此事的,返回王都後也一直開不了口。
是儘可能地裝出平靜的模樣嗎?維絲在開口之前親手將最後的葡萄酒倒入玻璃杯裡。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堆積在瓶底的黑色沉澱物也全都倒進了杯子裡。
「原來……是這樣嗎?」
維絲大大吐了口氣,將僅剩一點的葡萄酒連同沉澱物一飲而盡。
「優秀的魔力、纖細的技術、源源不絕的好奇心、對閱讀的熱情,以及對色情的興趣……我一直覺得常會讓我想起某人,沒想到……潔絲竟然是那男人的……」
……她剛才說了什麼?
儘管有個讓人在意的詞彙,但這種氣氛實在讓人不敢吐槽。
維絲閉上雙眼,稍微低下頭,然後又立刻抬起頭來,恢復成平常的表情。
「我明白了。」
沉默。
「我理解內情了。伊維斯大人一定早就察覺到了吧。雖然不曉得他有何意圖,但具備先見之明的那位人物,居然會不小心碰巧選上有這種血緣的人當修拉維斯的未婚妻……我實在無法想像。這一定也是一段有其意義的過程吧。」
「母親大人……」
「我也能理解你們難以啟齒的心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維絲小姐,對不起,我應該更早──」
「──我──」
維絲打斷潔絲,提高音量說道:
「不認為堂兄妹結婚對這個王家而言是好事。婚約就當作沒這回事吧。我會再從頭尋找新的女性。」
維絲擦了擦嘴,從座位上站起身。
「母親大人,之前沒能說出口,真的十分抱──」
「修拉維斯,謝謝你的禮物。」
維絲的視線散發出不由分說的氛圍。
「今晚我有些累了。我就在這邊先失陪了。不過難得準備了這麼豐盛的料理,請你們兩人一起享用,別剩下了。」
維絲不帶任何感情,宛如機關槍般單方面地這麼宣告後,便離開了大廳。
被留下來的我們按照她的吩咐用完晚餐。在尷尬的氣氛中,幾乎是一言不發。
打道回府時,修拉維斯一臉過意不去似的對我們笑了笑,然後拿著空酒瓶消失在自己房間的方向。
「明明是難得的生日……不曉得他們兩位有多麼心痛呢……」
回程的路上,我們稍微繞了遠路,一邊呼吸外面的空氣一邊走著。
潔絲將手貼在胸前,露出像是在忍受疼痛般的表情。
「你沒聽見他們內心的聲音嗎?他們是一對堅強的母子。別看他們那樣,或許他們出乎意料地覺得沒什麼。」
我刻意試著講些不著邊際的話。潔絲緩緩搖了搖頭。
「畢竟他們兩位都懂得在日常生活中保護內心的方法……」
我也真想學會這種技術。
密度異常的星空從各種角度照亮著我們,在腳邊形成模糊的小型影子。我側眼看著王宮氣派的石牆,在庭園中走著,一邊散步一邊回到內宅。
潔絲的手輕輕碰觸我的背。
「……可是,有一件好事。」
「什麼事?」
她回覆的答案實在過於單純。
「這麼一來,我要嫁入王家的事情總算正式取消了。」
我抬頭一看,只見潔絲抿緊嘴唇,面向這邊。
「要說這對我而言不值得開心……就是撒謊了。」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呀。」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茫然地看著前方繼續走著。
「豬先生不覺得開心嗎?」
我一邊聽著潔絲似乎很不滿的聲音,同時思考起來。當然,潔絲跟那個認真回覆國王結婚的可能性變成零這件事,要說我不覺得開心是騙人的。但我還不太能想像將來的事情。我們誕生的世界不同、身分不同,以及模樣也不同──此外還有許多要待在一起必須跨越的巨大高牆。
「只要我們一起尋找道路就行了,尋找可以讓我們共結連理的道路。」
那是內心獨白喔。
「該怎麼說呢……我還不是很懂共結連理或結婚什麼的。總之我現在只要能跟潔絲待在一起就行了。」
潔絲放在我背上的手稍微壓了壓我的背部脂肪。
「豬先生不是跟我約定好要結婚嗎?」
傳入耳中的話語讓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們做過那種約定嗎?」
「就是歲祭那一晚。您在裝傻嗎?」
「不,我沒在裝傻耶。」
我真的沒有記憶。
「我們確實約定好嘍。就是豬先生的……那個……處……處……」
不知何故,潔絲突然吞吞吐吐,開始支支吾吾地動著嘴巴。她的臉變紅了。
這麼說來,以北方星(Salvia)為目標的旅途最後,我們或許在位於梅斯特利亞最北端的穆斯基爾的旅館中聊過那種話題。
在「歲祭」這個彷佛盂蘭盆節、新年與耶誕節同時來臨的文化中,據說有關係親近的人互相贈送禮物的習俗。不過一隻豬沒有能夠送人的東西。在旅行與年底的特殊氣氛中,潔絲好像對我說過「請把處男給我」這種爆炸性發言。潔絲表示她也會給我相同的東西,讓話題進展下去,之後發生火腿三明治事件和深世界等許多事情,一忙之下我就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也……也就是說,我們發誓要把貞操給對方!」
儘管潔絲變得滿臉通紅,語調卻非常認真。
「的確也不是不能那麼想啦……」
「如果不結婚,就沒辦法達成誓言。所以等於已經成立結婚的約定。」
真是精彩的三段論法。
「不用這麼著急吧。比起結婚,首先應該思考在這個不穩定的世界中,該怎麼做才能待在一起。」
潔絲用力搖了搖頭。
「我們不是豬先生說的那種兄妹喔,也沒有如鎖鏈般的緣分。為了可以一直在一起,也需要像結婚一樣堅固的『形式』不是嗎?」
「是這麼回事嗎?」
「就是這麼回事。」
潔絲在奇怪的地方很頑固。哎,雖然那樣也不錯啦。
「如果不跟我結婚,豬先生就一輩子都是混帳處男先生嘍。那樣您也無所謂嗎?」
混帳一詞應該是多餘的吧。
「……哎,畢竟那也有點像是我的個人特色嘛。」
「真是的。請您不要敷衍過去。」
潔絲就這樣看著我,氣噗噗地鼓起臉頰。
「我也不是在主張想要現在立刻結婚喔。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尋找通往結婚的道路!」
關於曾經是王子未婚妻的完美美少女積極地向我逼婚這件事。
「如果是這麼回事,我沒有異議……然而,明明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卻先決定要結婚,那樣不是會變成徒具『形式』的婚姻嗎?老實說,我還沒有很懂結婚這回事。關於這一點,潔絲你確實明白,而且準備好了嗎……?」
我明明不是修拉維斯,卻做出了嚴厲的認真回覆。潔絲看來認真地暫時陷入思考,她稍微走了幾步後,老實地點頭肯定。
「……嗯,說得也是呢,我的確還沒準備好……」
潔絲將手貼在胸前。既然有擔憂的問題,首先應該去解決那些問題。
「潔絲也會感到不安啊。」
我這番話讓潔絲用似乎很苦惱的眼神看向這邊。
「是的……儘管以年齡來說並沒有特別早……但仔細一想,我的確還無法想像所謂的結婚是怎麼回事。要說我已經準備好……或許會變成謊言。」
「對吧。我也是一樣。在考慮結婚之前,需要確實地做好準備。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所以想結婚的話,首先必須將該準備的事情搞定才行。」
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三段論法還三段論法。
潔絲迫切的眼神看向我。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才好呢?結婚需要準備些什麼呢?因為我是個書呆子,從來沒做過類似新娘修行的事情……」
的確,具體來說,該做些什麼才能做好準備呢?正當我陷入思考時,潔絲接著說道:
「我以前是侍女,所以雖然有些笨拙,但依舊會做某種程度的家事。我也會照顧動物。可是,因為料理是廚師的工作,我沒什麼經驗……其他還有什麼呢,例如夜晚的事情我也是一竅不通……」
夜晚的事情是什麼???
「不,我並非要潔絲去準備當個新娘喔。即使你進行新娘修行,也沒辦法用來改變困難的現狀吧。」
潔絲將手指貼在嘴唇上,朝這邊歪了歪頭。
「那麼,豬先生認為我需要做怎樣的準備呢?」
真是個困難的問題。潔絲為了結婚應該做的事情……
例如學會能夠養小白臉一輩子的能力嗎?如果能過著讓溫柔的潔絲養我的生活,那一定是最棒的人生。
「說得也是。首先最重要的應該是學會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活下去吧。如果沒有能夠靠自己獨立生活的自信,我覺得要結婚很困難,畢竟還關係到自己以外的人生。」
「那個。我能聽見您的內心獨白喔……」
唔喔……
「講正經的,我希望潔絲學會的不是當新娘的能力,而是先學會在不穩定的世界中也能獨當一面,以人類身分活下去的能力。」
潔絲露出有些無法理解的表情。
「可是要那麼說的話,我能夠使用魔法。只要有魔法,就不用煩惱該怎麼生活喔。」
潔絲一邊說,一邊在手上燃燒起明亮的火焰。我在產生搞不好會被燒烤這種危機感的同時,開口指點:
「魔法也開始變得不穩定了,根本不曉得是否能一直像現在這樣使用魔法吧。而且耶穌瑪被解放的話,說不定魔法就變成不是特殊技能了。」
「原來如此,的確是那樣也說不定……那樣一來,我該怎麼做……」
火焰消失了。潔絲看來很認真地煩惱起來。她只是個坦率的乖女孩,我開始討厭起老是反駁她的自己了。我也試著思考看看。
「如果要列舉一個無論在哪種世界都通用的東西,就是頭腦吧。」
「頭腦……是嗎?」
「如果再說得詳細一點,就是冷靜的頭腦──換言之,便是看透真相的能力。無論在何種世界的何種狀況下,所謂的真相都只有一個。只要具備可以冷靜地看透那僅僅一個真相的能力,不管到哪裡應該都通用。」
潔絲暫時咀嚼著我這番話,然後她眨了眨眼睛。
「說得也是呢,畢竟豬先生至今也是靠頭腦解決了許多問題……」
聽她這麼一說,的確是那樣沒錯。我以豬的模樣來到劍與魔法的世界,在行動受到相當多限制的狀態下,我的桃色腦細胞曾好幾次派上用場。
「勤奮好學是潔絲的優點。首先要培養看透真相的能力呢。」
潔絲露出明朗的笑容。看來她似乎可以理解我的用心良苦了。
「只要具備看透真相的能力,感覺確實也能變得有自信。那就是我的『新娘修行』呢!」
潔絲這麼說,然後面向前方。看起來簡直就像立刻開始在尋找有沒有被隱藏的真相掉落在某處。
正好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女性的嗚咽聲。
我們停下腳步,兩人一起環顧周圍。薔薇的香氣順著冰冷的夜風飄散過來。
這前方是──維絲管理的薔薇園。
當我回過神時,潔絲已經邁步跑向薔薇園那邊。縱使沒有像伊維斯那樣的先見之明,仍能隱約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儘管我心想別這麼做就好了,依舊追在潔絲後面跟了上去。
那是個用磚牆圍住三面,彷佛秘密小屋般的空間。薔薇的配置是有規劃的,明明不是盛開的季節,卻四處綻放著紅色或白色的花朵。中央有大型噴水池,圍住噴水的圓形邊緣正好適合用來坐著小憩。
維絲就坐在那裡。她雙手捂住臉,搖晃著肩膀。
發現潔絲跑過來後,維絲立刻面向另一邊。
「維絲小姐……」
潔絲站在她身邊,這麼呼喚她。我在潔絲身後儘可能地消除存在感。
傳來幾次清喉嚨的咳嗽聲後,維絲轉頭看向了這邊。
儘管她的雙眼有些紅腫,但凜然的表情堅定不移。
「未婚的少女不該在深夜四處蹓躂喔。你快點回房間吧。」
潔絲背在腰部後方的雙手扭扭捏捏地動著。
「對不起……我……」
「如果你是在意血緣關係那件事,別再提了。事實就是事實。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剩下的就是看我能否接受這個事實……就只是這樣罷了。」
「那麼,我想協助維絲小姐能夠接受這件事。」
潔絲輕快地坐到維絲身旁,將手放在她的膝蓋上。
另一方面,我則是稍微往後退。因為我直覺到潔絲別這麼做會比較好。為他人著想是潔絲的優點,但這樣的善意也有讓人不覺得開心的時候。
「請您向我傾訴吧。維絲小姐對我而言……就像真正的母親,是很重要的人。」
維絲的雙眼驚訝地瞠大,跟修拉維斯如出一轍的眼眸捕捉住潔絲的身影。
「那是因為……我一直認真地相信能夠成為你的母親吧!」
她的聲音在動搖。可以看出她的感情也在動搖。
「瞞著我的期間,你們一直在欺騙我喔!你隱藏內心聲音的技術也愈來愈高明瞭呢。你一直努力避免在我面前洩漏出自己的來歷對吧!你一直在撒謊對吧!」
面對激動地大吼的維絲,潔絲儘管淚眼汪汪,仍然沒有退卻。
「對不起……正是因為知道您對我有所期待,才會說不出口。」
關於這件事我也是共犯。修拉維斯跟潔絲的婚約關係正方便讓潔絲留在王家。首先想到要將潔絲與荷堤斯的血緣關係當成秘密的是我。所以我刻意避開維絲以免被讀心,當潔絲向維絲求教時,我大多退到寢室打瞌睡。
維絲張大嘴吶喊:
「……說不出口?你以為一句說不出口就能了事嗎!你知道我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嗎!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教育你至今的──」
維絲任憑衝動說到這邊後,猛然驚覺似的閉上了嘴。
潔絲就那樣看著維絲,彷佛被攻其不備似的僵在原地。
冬天的寒風吹來,穿過兩人之間。維絲的雙眼開始溼潤起來。
「抱歉……我沒那個意思……」
潔絲搖了搖頭。
「我明白。維絲小姐之所以會那樣設身處地教導我各種事情……是因為我曾經是修拉維斯先生的未婚妻。曾經是未來的王子之母。」
一行淚水從潔絲的眼中垂落。
「否則我根本沒有權利讓您那樣溫柔待我……」
潔絲所說的話雖然殘酷,卻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自從進入王都以來,潔絲之所以會受到特別待遇,是因為潔絲曾經是未來國王的未婚妻。否則她應該會以一個王都居民的身分被戴上血環,在受到管理的狀態下,與不起眼的豬過著平凡的生活。
從前前任國王伊維斯指定潔絲作為修拉維斯未婚妻的那個瞬間開始,潔絲跟我的命運就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想起晚餐時維絲曾說過的話。
伊維斯具備先見之明。他自己曾那麼說過,所以不會錯吧。既然如此,他明知道潔絲是荷堤斯偷生的女兒,仍刻意決定讓潔絲當修拉維斯的未婚妻嗎?他是預期到會有這樣的未來在等著,才那麼做的嗎?
維絲像是在尋找該說的話,過了一陣子後,她總算開口說道:
「不……我說得太過火了呢。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
維絲牽起潔絲的手,舉到她豐滿的胸部前。
「無論動機為何,我一直很享受指導你學習這件事。這也是事實。」
「維絲小姐……」
「這樣荷堤斯就欠我一筆人情了。王妃親自指導你魔法這件事,你要引以為傲。然後以國王親戚的身分盡心盡力地報恩。」
「……是的。」
潔絲點了點頭後,維絲似乎在思考些什麼,她暫時閉上雙眼,然後睜開。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重複第二次。請你也跟我約定會把這些話藏在心底,絕對不會說出去。」
或許是姑且有意識到我的存在?維絲也瞥了我一眼確認。
潔絲感受到維絲的變化,再次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我跟您約定。」
冬天的靜寂降臨到彷佛箱庭般的薔薇園。撼動鼓膜的只有噴水池的水落下的聲響。
是下定決心了嗎?維絲深呼吸之後,開口說道:
「我希望修拉維斯……可以獲得幸福。」
她喃喃地述說起來。
「這些話對他本人絕對說不出口,我身為王太后不能這麼說。但從母親的身分來看……」
她像是在發洩似的。
「成為出色的國王這種事,我打從心底──打從心底覺得怎樣都無所謂。」
她為何要向潔絲傾訴這些事呢?
「我抵達王都,被伊維斯大人選上後,以前在王都外面很親近的人和地方,所有相關記憶都被消除了。不是封印,而是被消除。就連自己的名字也從記憶中遭到消除,被換了一個新名字。剩下的只有這副身體、不記得任何名字、長相與背景的記憶,以及枯燥無味的知識而已。」
我之前都不曉得。
這實在過於殘酷的待遇讓我毛骨悚然。但我也能理解王家想這麼做的理由。在王都外面的留戀以及赴都的悲慘經驗,對王妃豈止無用,甚至是有害的東西。只要想想記憶被半吊子地封印起來的潔絲有什麼下場,就能輕易想像到理由。
搞不好歷代王妃都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大家都被消除記憶,被迫專注於處理王家的工作,以及孕育國王之子的任務嗎?
「甚至連理應發誓過絕對不會忘記的那僅僅一人的名字,我都沒辦法回想起來。這樣的我…………就只有修拉維斯而已。」
我忽然想起修拉維斯以前說過的話。
──母親大人與曾經喜歡的人訣別,以耶穌瑪身分隻身到達了王都。她的堅強與聰明,以及沒有對象這點獲得很高的評價,被選中當父親大人的伴侶。
──母親大人常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愛的只有你」,我是聽著這句話長大的。
維絲放開潔絲的手,溫柔地將手搭在她的雙肩上。
「那孩子快要被國王的責任給壓垮了。倘若發生什麼事,他似乎隨時會壞掉……所以說潔絲,算我求你,請你陪伴在修拉維斯身旁。請你救救那個孩子。」
潔絲是發不出聲音嗎?她溼潤著雙眼,緩緩點了點頭。
「既然已經知道你的來歷,我明白自己無法以王太后的身分命令你。這是我身為修拉維斯之母的請求。」
「維絲小姐……我……」
維絲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她將額頭貼在潔絲的頭上。
「求求你……我只有那個孩子而已。」
那一晚,我作了個夢。
是有某人的聲音在黑暗當中呼喚著我的夢。
儘管聲音很模糊,無法聽清楚,但十分悅耳,是彷佛祈禱般的聲音。
──到這邊……拜託……請回到……這邊來…………
這麼迴盪的女性聲音宛如漣漪般,反覆傳來好幾次。
遙遠得像要消失,但的確是朝這邊發出的聲音。
我想要仔細聽清楚,於是邁步走向那邊。
好久沒這樣了。我是用兩隻腳在走路。
不斷往前走後,前方可以看見光芒。聲音的確是從那邊傳來的。
唔──我突然呼吸困難。
堅硬且冰冷的金屬壓迫著我的喉嚨,我的氣管差點被壓破。我按住脖子停下腳步。不知不覺間,有銀項圈套在我的脖子上。
項圈後面繫著生鏽的鎖鏈,延伸到跟光芒反方向的黑暗當中。
「絕對不可以。」
響起一個清晰的聲音,潔絲的身影在鎖鏈另一頭浮現而出。
「您不可以過去……」
潔絲在哭泣。
而且她的手上還握著鎖鏈。
醒來之後,只見潔絲抬起上半身,一臉擔心地窺探著我的臉。
明亮的光芒從窗簾流瀉進來。已經早上了嗎?
「豬先生,您作了什麼惡夢嗎?您的臉色很難看喔。」
我試著扭了扭脖子,但沒有套著項圈的感覺。
「不……我可是一隻豬,平常就是這種臉色嘍。」
我不是那個意思──就在潔絲想這麼回嘴之際,寢室的門響起了被人有些粗暴地敲打的聲響。我們兩人嚇得跳起來。
「我進去了。」
傳來這樣的聲音。房門接著打開,已經換上正裝的修拉維斯從門後現身。
看到穿著睡衣抱住我的潔絲,他悄悄移開視線,咳了兩聲清喉嚨後,國王開口說道:
「抱歉吵醒你們了。總之能麻煩你們過來一下嗎?」
翡翠色眼眸猶豫了一陣子後,筆直地看向我們。
「事情麻煩了。潔絲、豬,希望你們可以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