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卷 第八章 與我們有段距離的幹線道路上,無數車燈疾駛而去,在黑暗中劃過一道道平滑的光線。這是個美麗的夜晚。
當我們從位於路邊的攝末社,走向通往本殿的參道時,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
「瑚都!」
「瑚都同學!」
「你們遲遲不回來,我有點擔心所以就來看看,幸好沒錯過。手機不能用真的好麻煩。」
似是為了掩飾害羞,瑚都笑得有些困窘,手裡提著又大又薄的尼龍購物袋。
「那一大袋是什麼?話說你是怎麼過來的?」
「坐計程車來的。這麼晚了,瑚都也坐計程車回去吧。那邊就有可以搭計程車的地方。」
「我也是搭計程車來的,而且你也交代過我要搭計程車回去。」
「有嗎?」
「明明是你還雙眼發直坐在椅子上時說的啊,瑚都。」
兩個瑚都交頭接耳的畫面著實非常詭異。
二十二歲的瑚都,已不再稱這個世界的瑚都為緒都了。
我和二十二歲的瑚都送這個世界的瑚都去搭車,目送她上計程車。計程車絕塵而去後,我們心照不宣地回到剛才的攝末社。這次換成我與來自另一個世界、二十二歲的瑚都,一起坐在二十分鐘前才待過的地方。瑚都從巨大的購物袋裡掏出一條厚毛毯,自胸口以下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坐在樹根上。
「燉飯很好吃喔,謝謝你。」
「你吃了啊。話說回來……你沒事吧?」
視線移動到瑚都胸部以下異於常人的嚴密包裹。
「這個嗎?要提著這麼厚的毛毯走過來實在很丟臉,又很重,所以我也搭了計程車。」
「這樣啊。」
見她如此嚴陣以待,我不得不想起對瑚都而言,當年久待此地而沒能順利參加考試,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疏忽。所以如今她一定要記取教訓,絕不能又在這裡感冒。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再跟瑚都懇談一次。但願明知天寒、仍抱著毛毯來找我的瑚都也與我想法一致。
「城太郎同學,你肯定相當混亂吧。瑚都應該已經全告訴你了。抱歉,一直騙你瑚都是緒都。因為我怎麼也沒想到,你也來自平行世界,而且要是初見面就向你吐露一切,你肯定會覺得我精神有問題、不當一回事吧。」
「別這麼說,我懂你的顧慮。因為我也基於相同的理由沒告訴你實話。」
「這樣啊……我們家的情況是我媽無法接受緒都的死,也不願為緒都辦後事。但畢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所以最後還是辦理了死亡證明,由幾個近親幫她舉行了火葬。我媽當時連火葬場都沒去,也沒出席喪禮,就直接去英國療養了。儘管這裡發生過死亡車禍,左鄰右舍甚至不知道死的是誰。」
冷不防地,我想起惠理曾提過,她在家長會上聽說這一帶的十字路口發生車禍,還針對內輪差一事向祭財愛耳提面命了一番。
「原來出事的是緒都同學啊……」
「是的。」
「我聽說過這件事,真是辛苦你了。這個世界的瑚都同學有你陪在她身邊,但四年前的你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真虧你能挺過來。」
這時,瑚都突然露出俏皮的表情。
「你看得出我二十二歲了嗎?都不曾懷疑過嗎?沒有覺得這傢伙才十八歲卻長得老氣橫秋?」
「沒有,頂多只覺得你好成熟,但完全沒懷疑過你的年齡。」
「這樣啊,聽你這麼說,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才是,沒想到你居然還記得我。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所以早就做好瑚都同學不記得我的心理準備。就算我有被生下來,也只是六年前與你正經說過一次話的男生,忘記我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連長相都變了……原來你還記得我啊,我真的很感動。」
「才不只是還記得呢……」
瑚都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什麼?」
「再次再遇時,你什麼也沒說,我還以為你果然忘了我,害我大受打擊。」
「因為我又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自然會認為你不認識我啊。而且你也沒說你還記得我。」
「是沒錯啦,唉,事到如今也解釋不清了。」
「對吧!」
在那之後,我與瑚都一時相對無言。我們彼此彷彿都在衡量該如何開口、要說些什麼才好。因為要問對方的事,自己也必須坦誠相告才行。
「我媽是單親媽媽,十七歲生下我。我得知自己大學落榜時,陷入了低潮,而就在情緒跌落谷底的時刻,發現原來當年我媽想拿掉我。」
「什麼!但是你不是說你們母子感情很好嗎?小六的時候。」
我確實曾在玉垣前說過這種話。瑚都居然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難道……連當時對話的內容也跟我的世界一樣嗎?我胸口頓時一熱,不禁脫口而出: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生下我的母親以及我身邊的人,都過著比在我那個世界更好的人生,這個現實與念頭塞滿了我的腦袋。在我的世界裡,你也因為考試前和我在這裡聊到太晚,導致身體不適,無法參加中學考試。不過……既然你知道這個地方,就表示在你的世界也發生過相同的事實。」
「沒錯,而我一點也不後悔。我當時在學校飽受欺負,已經很久沒有跟緒都以外的人說過話了,所以非常開心。還有,能遇到跟自己磁場相合的人,也覺得新鮮又驚喜。原來世上也有這種人,原來我能有如此快樂的時光。當時我感覺自己內心確實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真的嗎?」
「所以相較於無法參加考試,與城太郎同學共度的那段時光,對我來說更有幫助喔。」
「……」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真的是這樣嗎?瑚都說的話很真摯,沒有一絲雜質。
「而且後來我氣喘也好了許多。與你在神社聊過後,我的想法好像也改變了,在公立中學交到很多好朋友。畢竟那是個不管跌倒再多次,都可以再站起來的年紀。」
「……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是那樣沒錯。」
「沒能參加中學考試確實讓我很懊惱……但也成為我捲土重來的重大契機。這個契機隨時間積累起了作用,促使我大學考上了明律學院。」
瑚都曾經說過,中學考試時之所以將明律學院列為第一志願,是因為受到校風的吸引。
「原來還有這一段往事。聽到你考上明律學院時,我覺得自己彷彿得救了……」
「但問題是你,城太郎同學。你在那之後,就算我們在車站巧遇,你也都不看我一眼,害我非常難過,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你交遊廣闊,所以不記得我了。我以為自己與你磁場相合也是一廂情願。」
「不,正因為我沒有忘記,才覺得沒臉面對被我害得無法參加考試的你。」
「……心裡的想法如果不說出來,對方是不會明白的。結果我們都只在心裡認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事物的表裡兩面和誤解就是這麼來的。」
瑚都比我想的還要堅強,並非只是抽掉中學考試這塊關鍵的磚頭,人生就會轟然塌陷、甚至為此一蹶不振。當時才十二歲的我要想透這點實在太為難了,但至少也該發揮一下想像力。在成長的過程中,瑚都或許並未從頭到尾都在恨我、怪我。
「很高興能知道你的心情,我的想法太短淺了。」
「我考慮得也不夠周全,壓根沒想過你對我沒去考中學一事有這麼大的罪惡感。當初是我硬要你留下來陪我聊天,是我被你拯救了。而且……你朋友那麼多,我也沒勇氣主動找你攀談。」
瑚都說著說著,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在不上不下之處噤口不語,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我決定等瑚都想開口時再好好聽她說。我於是接著說:
「總而言之,當時我感到絕望,懷疑自己是否只會給別人帶來不幸?沒有我,是不是對身邊的人比較好?正當我無意識地滑手機時,發現一個名叫『Another World』的網站……那時的記憶很模糊,但我最後應該是點進去了那個網站。」
「果然是那個網站搞的鬼。」
「然後我就真的來到我沒有出生的世界了。」
「真不敢相信……沒有城太郎同學的世界,好沒有真實感。」
「大概是當下強烈的情緒成為了導火線吧?所以這個世界與我原來的世界幾乎沒有時間差。但你應該是希望回到四年前、自己最痛苦的時候,對吧?」
「……我也不確定,或許是有下意識許了心願。但應該不止如此,說不定只是單純剛好回到這段期間。畢竟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嘛,我相信痛苦歸痛苦,但我應該還是能獨自克服緒都的死亡陰影。」
「……?」
瑚都說得模稜兩可,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該怎麼說好呢……」
「我知道瑚都同學已經撐過最痛苦的時期了。因為剛見到這個世界的瑚都時,她雖然身心俱疲,但眼神尚未完全失去光彩。」
「那麼,我該說謝謝你的分析囉。」
「不客氣,我只是實話實說。」
「……」
「……」
瑚都默不作聲地瞪著前方,眼神流轉,幾乎要在額頭擠出皺紋。大概是覺得我都說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因後果,她卻一聲不吭,為此覺得過意不去吧。
「嗯……這個……我……」
有這麼難以啟齒嗎?瑚都的反應意外地扭捏。
「你不用勉強自己說的。」
「看吧,不說就會產生誤會……」
「如果你想說的話就說吧。」
瑚都雙手撐著下巴,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兒,然後猝不及防地開口:
「實不相瞞,其實有個人在緒都死後支持著我。那個人對自己也有很多質疑,過得很辛苦。他是這麼說的,而我也沒有細問。不過我們確實共同攜手度過了那段艱辛的時光。」
我聞言內心隱隱作痛。瑚都的無名指上,今天也戴著那枚粗獷的銀戒。
「原來如此。」
「我媽至今仍長居英國,已經過了四年。不過我爸和爺爺當時半年後就回來了,和那個人合力重新經營烘焙坊。因為大多是體力活,所以我們家很慶幸能有年輕人幫忙。爺爺在我大三時病倒,醫生宣佈他來日無多。我爺爺……非常喜歡他,提出如果我們已經認定彼此,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完成婚姻大事。」
「什麼!所以你已經結婚了?那不只是普通的對戒?」
「他是我們家烘焙坊的學徒,而我還是大學生,根本沒有錢買婚戒。但我才不在乎,有這枚戒指就夠了。」
「這樣啊……」
交往時買的對戒直接變成婚戒。
我的心臟彷彿緊緊地揪成一團,感覺有苦說不出。我能冷靜地聽她說完整個過程嗎?因為那也同樣發生在我那個世界的瑚都身上。
「我一直覺得,如果他沒有認識我,應該就能好好地去上大學了。他喜歡玩遊戲,喜歡的程度更是完全超越一般興趣的領域,甚至還靠著自學寫會寫程式。」
「是嗎……」
「某個法和大學的教授曾經在公開場合說過,遊戲軟體如今已是日本的智慧財產。法和大學資訊管理系的數位多媒體組也舉辦比賽,除了贏得比賽的人之外,他們為了網羅其他有潛力的人才,也會接受AO入試note的申請者,與人才雙向媒合。」
注12 即申請者自行準備專業技能或特長的資料,向學校毛遂自薦,在校成績則為次要審核標準;以此種方式申請入學,錄取結果會比參加全國性考試更快出來。
「居然有這麼大陣仗的比賽,我都不曉得。」
法和大學是很難考的私立大學。這麼說來,大學也進入致力於培養遊戲軟體工程師的時代了啊。
「因為才舉辦兩屆而已。」
「嗯哼。」
瑚都合起雙手的掌心,大拇指撐住下巴。乍看之下有如在神明前雙手合十地祈禱。她保持這個姿勢,確認似地瞥了我一眼。
「城太郎同學,你說你因為發現了自己的出生之謎,成為情緒失控的導火線對吧?」
「我想是的。」
「我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那個人在比賽得到了第一名。」
「唉,那不是很厲害嗎。」
「對吧……他真的很有才華。」
「所以他在那位教授的推薦下,決定去讀那所大學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他堅決不肯去讀大學。因為我爺爺病倒了,家裡只剩我爸一個麵包師傅,他說他不能丟下烘焙坊不管。」
「原來如此。」
「他原本想進入穩定的優良企業當上班族,但我認為成為遊戲軟體工程師才是他真正的夢想。他卻因為和我交往,為了支持我而開始學做麵包。當然麵包師傅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但完全不是他理想中穩定的職業,也不是他想做的事。」
「所以……你認為他沒有遇見你比較好?」
「因為我是在這個時間再度遇見他。」
「這個時間?」
「沒錯。四年前,緒都死了,我也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倍感孤獨……就在那時,我又遇到了他。」
「你為何會覺得是因為你的緣故,他才放棄升學呢?畢竟在那個人最辛苦的時候,也是你陪在他身邊啊。」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不忍心拋下孤苦無助、連存在都被親生母親否定的我。」
「會不會是你多心了?」
「我不知道……雖然不像剛才提到中學考試後你我之間的關係,但事到如今我也不確定了。」
「嗯,心裡想的事如果不說出口,對方是不會知道的。」
「可是,當我得知他沒去上那所大學時,我確實認為自己根本不該再遇見他。如果四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兩人沒有重逢,那個人就能有截然不同的未來。當時我腦中只剩下這個想法。」
我也是,所以完全能體會她的感受。一旦鑽進牛角尖裡,別人用八匹馬也拉不出來。
「然後我就在網路上胡亂搜尋,發現了那個網站。」
「嗯。」
與當時的我一樣,她肯定是對自己的存在感到絕望,想在網路上尋找出口。瑚都也看到了那個「Another World」網站。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網站會吸收人類釋放出來的強烈負面情緒,讓人情不自禁地點進去。瑚都大概也在點進去的同時,無意識地祈求想回到四年前,想選擇沒與那個人重逢的未來,不想再遇到那個人。
「這麼說來,你是來自平行世界的四年前……原來不能回到自己過去的世界啊,還是說不能改變自己原來世界的歷史?」
「我也不知道,但這個世界顯然是最好的,似乎實現了我不想要再見到他的願望。」
「怎麼說?」
「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並沒有出生。」
「什麼?」
「既然沒有出生,就無從相遇了不是嗎?」
「……」
咦,慢著……她口中的他……
咦,難不成……難不成……
原本一直不受控制、揪得死緊的心臟猛然放鬆下來,開始撲通撲通地輸送量多到不正常的血液到全身上下。
不不不,別想得太美了。因為在我和眼前這個瑚都的世界裡都存在的杉山伊織,並沒有誕生在這個世上。或許,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像我和杉山伊織這樣的特殊存在。
「我只希望活在我那個世界的他,能過得自由自在,所以一直覺得自己不能靠近四年前再次見到他的地方。」
「……」
「我一來到這個四年前的世界,一看到那個傷心到站都站不穩的我,便立刻發現這裡是平行世界。要是讓這樣狀態的瑚都遇到他,我擔心這個世界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所以我代替她去見那個人。只要別遇到同樣失魂落魄的瑚都,或許對彼此就不會產生共鳴了。」
「……」
「四年前,與他重逢那天剛好是我和緒都的生日,我為了買生日蛋糕給緒都,在緒都去世後第一次出門,因此不可能記錯日期。我決定在遇到他的地方埋伏。」
「……你有遇到他嗎?」
我連現在發出聲音的人是不是自己都不敢確定。
「遇到了喔。他跟那天一樣,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我們還一起救了一個小男孩。話雖如此,當時的我其實也被拯救了。」
「瑚都同學……那個人……」
不行了……聲帶已經完全失去作用。
「要我變魔術給你看嗎?」
「變魔術?」
「城太郎同學,你有Crossroads的戒指對吧?那是你國中退出羽毛球社時,跟三年級的夥伴一起買的戒指。最近都沒看你戴,但最早見到你的時候,你確實有戴著。」
「哦,這個嗎?」
我從軍大衣外套裡拿出戒指給瑚都看。瑚都摘下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
「看我把刻在內側的文字轉移到這枚戒指上!」
瑚都接過我的戒指,將兩枚戒指一起握在手心裡。
「然後呢?」
「把手伸出來。」
我提心吊膽地伸出左手,掌心朝上,伸向瑚都。只見她輕輕地將兩枚戒指放進我的掌心。
我檢查兩枚大小各異的戒指內側。國三時,我和羽毛球社的夥伴在社辦裡將各自喜歡的話刻在戒指內側。當時只有我一人必須退出社團,所以為了將來有朝一日也能達到跟現在夥伴們相同的生活水準,與他們用相同的標準看世界,我在戒指內側刻下「Someday」的心願。
「騙人的吧……怎麼可能?」
兩枚戒指內側,一樣醜的稚嫩筆跡刻著一樣的英文。
Someday
「這並不是對戒。而是結婚時,城太郎同學把自己的戒指改小給我戴的。」
「結婚時……什麼?和誰?你和誰結婚?」
「你這樣鄭重其事地問我,感覺好奇怪啊。我和我那個世界的城太郎同學,我們在我大三的時候結婚了喔。」
「……」
「這就是證據。」
我腦中一片空白,連嘴巴都張開一半,而瑚都從我手中拈起那枚比較小的戒指。
「我很慶幸自己能來到這個世界。我曾經心亂得不得了,無法做出冷靜判斷,一心以為城太郎同學如果沒遇見我,肯定能更實際地考慮自己的未來。我們偶然重逢的時機,正好是他沒考上自認為一定能考上的大學,因失落而自暴自棄的時候。不僅如此……剛才這樣一路聽你說下來,背後原來還有如此糾結的故事,我都不曉得……事到如今真的對你很抱歉。所以你當時才會對人生失望到那個地步啊。」
她大概是指惠理的事。十七歲的單親媽媽想拿掉腹中胎兒。
未來的我想必沒向瑚都坦白這件事。
「瑚……瑚都同學。」
「什麼事?」
「你為什麼一直用『他』來代稱,遲遲不揭曉謎底呢?我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瑚都柳眉倒豎地開口:
「因為我一直在等你自己發現啊!城太郎同學。結果你直到最後都沒有發現,真是氣死我了!」
瑚都嬌嗔地把頭扭向一邊,從搖曳在晚風裡的髮絲間,隱約露出羞紅的耳朵。
「怎麼可能發現得了嘛。」
這時,瑚都目不轉睛地正視我的臉。那個從她燦燦有神的雙眸裡倒映出來的男生身上,已不復見彷彿被逼入絕境、認為要是沒有自己就好了的悲愴神情。
「在這個世界待了一段時間,我終於冷靜下來。所以你現在是否也比較冷靜了呢?剛才你離開烘焙坊時,說自己能在先兆性流產下倖存真的非常幸運,自己就算在平行世界中也算是異常的存在,既不能結婚,也無法生子。但你錯了,在我的世界裡,城太郎同學跟我結婚了。」
「關於這點我真是太高興了,真想對自己說一聲:幹得好!」
「還不止這樣。」
「什麼?」
「城太郎同學,你……還有孩子了。」
滿含喜悅與羞怯的輕聲細語,震動了夜晚神社裡的空氣。
「什麼?」
「……」
這時,我目光掃到瑚都用厚毛毯包得密不透風的胸部以下。
「……難不成……真的還是假的……」
「應該是說我也剛剛才驚覺?大概……只是大概啦……大概這就是我身體不舒服的原因。」
「幹得好啊我。」
「才不是你,是我那個世界的你。」
「說得也是。」
「也就是說啊,在你的世界裡,城太郎同學的未來才正要開始,所以會變成怎樣還未可知。但這孩子是我和城的愛情結晶,是接下來建立兩人歷史的新開始,是我珍視的寶貝。」
瑚都小心翼翼地隔著毛毯輕抱腹部。
「也就是說,你已經不再認為,要是自己沒再遇見那個世界的城就好了……」
「嗯。畢竟我不會天真地以為回到四年前,一切就能從頭來過。不過,還是可以修正一下軌道……一定可以!我不希望他為了我們家的烘焙坊,放棄難得的天賦與機會,大不了威脅他如果堅持不肯上大學的話,我就要跟他離婚!」
「他一定會去上大學的。」
「城太郎同學呢?你打算怎麼做?」
「我嗎……」
無數的想法在腦海中穿梭來去。如果回到自己的世界,接下來很可能會與正處於人生最低谷的瑚都重逢。縮衣節食存下來讀國立大學的存款、穩定的生活,以及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對了,如果能脫離穩定路線的常軌,我想成為製作遊戲軟體的人。可是,考慮到惠理和祭財愛一直以來為我過著緊縮的生活,把夢想帶進穩定的生活裡無疑是對他們的背叛。他們會由衷為我選擇這樣的未來感到高興嗎?
城為家人做的選擇,讓眼前的瑚都自責到認為兩人根本不該重逢。
「為了身邊的人而選擇穩定生活,這種想法很有城太郎同學的風格與溫柔。但是,難道不能用你最擅長的人生規劃,去兼顧穩定和夢想嗎?」
「我才不擅長什麼人生規劃呢,連大學都沒考上。」
「還有機會重新來過啊。就像我,以大學挽回了中學考試的失敗。」
瑚都說到這裡,遞出兩張照片給我看。第一張照片中,瑚都笑得似夏花般俏麗,而那個與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男生則並肩比出勝利手勢。
第二張照片似乎是自拍,瑚都和我,還有惠理、祭財愛四個人緊緊地依偎在小小的照片裡。
「你看看照片背面。浦西善三教授在照片背面寫著,兩年後,由法和大學資訊管理系舉辦的大規模遊戲程式設計比賽。」
她指著我與瑚都的合照。
如果是這所大學的話……確實很難考,但也不是私立大學裡最難考的學校,分數甚至沒有我今年報考——雖然落榜了——的國立大學分數高。或許可以花一整年的時間拼命打工,籌措私立大學的學費,同時保持學習狀態,不讓成績退步。
「謝謝你,瑚都同學。」
「所以都不要緊了吧?……關於令堂的事。」
「嗯,雖然還不能說已經完全釋懷,但冷靜下來想想,她會左右為難也是理所當然。」
立志成為偶像的十七歲少女,懷了婚外情對象的孩子,與父母處於斷絕往來的狀態。只要沒有這個孩子,自己就能拿到電影的重要角色。惠理當初來東京就是為了追逐這個夢想,結果卻搞婚外情、還懷孕,到底在搞什麼啊!只有自己能守護自己和自己的未來!如果是現在的我,大概會這樣痛罵她一頓吧。
不過,我在這個世界見到功成名就的添槙惠理子,已能痛切地理解惠理犯下錯誤後,悔不當初的心情。雖然理解不等於接受,但我從小到大從惠理身上得到的母愛沒有半點虛假。她總是第一個考慮到我,這點也沒有半點虛假。
「是很寶貴的經驗……嗎?」
「對呀,我刻骨銘心地體認到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就算沒有我,也沒有任何人會感到困擾。或許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世界需要我。」
「你用很開朗的表情說著很絕望的話呢。」
「或許吧。不過我懂了,其實是我需要這個世界。為了過上更美好的人生,是我需要有花辻瑚都、有媽媽、有弟弟、有朋友的世界。」
在正常情況下無法說出口的話,就像變魔術似地一句接著一句脫口而出。
「哇!添槙城太郎長大了!」
添槙惠理子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就算逼她在成為大明星和生下我之間做選擇,她也選不出來。既然如此,不如讓惠理慶幸生下了我,認為有我的人生比較幸福。
瑚都接著低著頭,表情苦澀地喃喃自語:
「但願活在這個沒有添槙城太郎的世界的花辻瑚都,也能得到幸福。我很擔心那孩子。」
「這個世界的瑚都同學一定也會遇到命中註定的人。」
「我也如此相信著。」
「那就好。」
「真實的平行世界還真複雜啊。」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感謝瑚都請我去她家打工,並且陪在我身邊。
「四年前的我,光是煩惱自己的事就煩惱不過來,所以當時不知城太郎同學也受了很重的傷害,不止是落榜,而是還有其他更深刻的問題。當時與你重逢時,你的神色簡直糟透了。」
所以瑚都才會陪在我身邊。
「但我們都已經挺過來了。」
「對呀。」
「爺爺明天就會過來了,即使沒有我,瑚都一個人也沒問題的。所以我剛才已經跟她說過,也把信交給她了。」瑚都表情有些落寞地笑著說。
這個世界的瑚都每天看著身旁的瑚都,已經知道自己四年後會變得如此健康有活力,光是這樣,應該就足以令她脫胎換骨。
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瑚都也從口袋拿出手機。我們的手機都只能連上同一個網站。
我們內心懷抱著想回到各自世界的強烈盼望,強到指針都快要破錶了。這是唯一能打開「Another World」網站的方法。
「多保重。」
瑚都將掌心高舉過頭,示意我與她擊掌。
「好!」
我輕拍她的掌心,然後從掌心重疊的角度錯開手指,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我低下頭,不想讓她看見我的表情。紛紛擾擾的情緒有如潰堤的洪水,湧向現在與我握手的這個人。一滴眼淚順著朝下的鼻尖,墜落在地面。
長相、性格應該都與我愛的人相去不遠,另一個世界的你。
我並沒有愛上眼前這個人。在我心中,早已存在著另一股愛意,大概千軍萬馬都無法抵擋這股愛意。然而,若不曾在這個世界遇見你,我的心情應該無法產生這麼明媚的變化。
「謝謝你。」
千恩萬謝化為一句話。
「彼此彼此,我才要謝謝你。」
瑚都握住我的手比剛才更用力了些。我抬起頭,只見瑚都另一手拿著手機、手背正緊緊地按住嘴角,視線低垂。
「瑚都同學,恭喜你,祝你與城還有即將出生的寶寶幸福美滿。」
「嗯!」
瑚都終於抬起頭來,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那是我日思夜想、最喜歡的笑容。
我們默契十足地雙雙放開彼此的手。
「城太郎同學,你要回去了嗎?」
視線落在手中的手機上,同時也看到自己的腳尖。
「啊……」
腳下還踩著我借來一用、不合尺寸的球鞋。
「怎麼了?」
「我先去歸還借來的球鞋,再回自己的世界。」
「你這傢伙還真奇怪。」
「我先送你離開。」
瑚都咬住下唇,默默點頭。她以顫抖的食指點擊自己的手機畫面。
過了一會兒,瑚都的身影一點一滴地消融在黑暗裡,不多時便消失得再也看不見。
我站起來,打算將球鞋物歸原主。
在這個世界裡,不僅我沒有出生,杉山伊織也沒有出生。異常的世界說不定並非只有這一個。我突然想起剛才在玉垣裡時,我沒有告訴這個世界的瑚都,另一個世界的杉山伊織有個名叫杉山美織的雙胞胎姐妹。
或許到處都存在著有我沒我、有誰沒誰的世界。
自己究竟存不存在於某個世界,這個問題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因為每個人都只能拼命地活在自己存在的世界裡,活在自己被老天分配到的環境中。
◇◇◇◇◇
彷彿連著好幾天沒睡覺,疲憊感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雙肩上。我伸直雙腿,頭低低地靠在牆上。雙眼慢慢有了焦距,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機。我拾起手機,點開一看,畫面還停留在大學放榜的網站,網站上沒有我的准考證號碼。
我回來了?回到我離開的那一刻嗎?
我揚起視線,在屋子裡望了一圈,眼前是邊角破了個洞的衣櫃,只有最上面惠理的那一層抽屜掉了出來,日記和電影傳單散落一地。
「我回來了。」
我小聲地說。
我儘可能把惠理的日記和傳單放回原來的地方,將抽屜推回衣櫃裡,再悄悄地打開最下面那層抽屜,取出祭財愛的內衣褲放在矮桌上。
貼上用簽字筆寫下「衣櫃壞了,不要碰」的紙條後,我打算用手機打電話給惠理。我內心頓時感到有些複雜,早這麼做的話就不會發現惠理的日記了。
我拿起揹包,穿上球鞋,準備去打工。球鞋感覺重若千金,穿起來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