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卷 第七章
我站在榮明補習班小深川教室附近神社的攝末社玉垣樹蔭下,周圍是與瑚都深談那天相同的風景。只剩下一半的玉垣被修整得很漂亮,也不再圍著禁止進入的繩索。
不同於當年那晚擠滿了前來新年參拜的香客,以及讓寒意變得和緩的攤販燈光,今天映入眼簾的景象,蕭瑟得讓人看起來都覺得冷,也幾乎沒有人跡。
從瑚都家走到這裡只需十多分鐘的路程,我卻花了快一小時才走到。
添槙惠理子給我的錢只剩下不到一萬日圓,都花在連日來的住宿和伙食費上,還有幾天份的衣服。
我忿忿不平地想起添槙惠理子當時的眼神,彷彿暗示我一定能在花完這筆錢之前找到答案。
原本還期待能立刻拿到打工的錢,但瑚都對我的狀況一無所知,當時看著店裡的帳本對我說:「每個月的支薪日為隔月的二十號喔。」真傷腦筋……結果最後我只能抱著不知所措的心情來到這裡。
啊——啊——我仰天長嘆,操作著軍大衣外套裡只能拍照、看時間,儼然已變成相機的手機。而且最近我才發現,手機的時間還慢了五分鐘。大概是我那個世界的時間吧。
除了確認時間與拍照外,這台手機還剩下一個功能,就是隻能連上某個特定網站。來到這個世界的當天,不到幾小時內我就發現了這件事。在當時六神無主的狀態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尋找可以聯繫的人事物,所以會立刻發現也很自然。
不用說也知道,就是那個「Another World」網站。
剛才那些不顧一切對瑚都發洩的話語,其實是我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就一直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恐懼。
我是異常的存在。無論有幾個平行世界,或許我只存在於原來那個世界。
忘了是什麼時候,惠理也曾不經意地透露過添槙惠理子說過的話。說她懷孕時,曾因非常嚴重的先兆性流產住院,處於一般而言救不回來的狀態,所以能生下我真的非常幸運。
先不論惠理是否真心覺得非常幸運,重點在於「一般而言救不回來」這句話。顯然,要回到生下我的那個世界,並非一件尋常的事。
我把玩掌心裡的手機,思緒飄遠到沒有答案的未來。
我煩躁地坐在樹根上,正覺得好冷、想拉上軍大衣連帽時——
「添槙同學……」
空氣中,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迴盪著。攝末社入口附近有道人影。是瑚都嗎?她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瑚都同學?」
「太好了,果然是添槙同學。我還擔心萬一認錯怎麼辦……緊張死我了。」
她穿著高中的制服外套,不太像是打扮得明豔動人的瑚都,頭髮也沒有燙鬈。
「咦?是緒都同學嗎?」
「呃……嗯……是吧。」
眼睛習慣黑暗後,來者怎麼看都是緒都。
「怎麼了嗎?你怎麼會知道這裡?」
「瑚都告訴我的。」
「……什麼?」
瑚都怎麼知道這裡?這是我和瑚都互訴彼此遭遇的地方。這件事發生在我的世界裡,而我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所以瑚都不可能知道此處。
「燉飯很好吃喔,謝謝你。一想到這件事對瑚都很重要,我就全部吃完了,沒有吐出來。」
「什麼意思?」
「我知道自己身體這麼虛弱,是因為吃不下東西。所以剛才是我最努力吃飯的一次,雖然一口一口吃得非常慢。」
「為什麼?」
「因為……我一定要來這裡找你,這次換我為瑚都做點什麼了。」
「……」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又無力問清楚狀況。不同於先前那個彷彿快要消失於人間的緒都,她現在看起來就像受到某種使命驅使,與之前氣場判若兩人。
「添槙同學,你說你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什麼?」
「我都不曉得。」
「……」
她到底想說什麼?不止瑚都,就連緒都也相信我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來自平行世界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嗎?
惠理畢竟是惠理,她的大腦被手機遊戲支配了,所以是特例。還是說,在這個世界裡,平行世界的概念很普遍?
「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啊……啊、好啊,請坐。你不冷嗎?」
我沒帶手帕可以鋪在樹幹上。
「不要緊。」
緒都慢慢地坐在我身邊的樹根。跟那天一樣,背後是一排構成玉垣的石柱。
「添槙同學嚇了一跳對吧。你現在一臉『到底是什麼情況』的表情。」
「這個嘛,確實沒錯。」
「我猜剛才的瑚都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從你告訴她,你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後,她就大受打擊,剛剛還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呢。」
「我也是好嗎。所以現在,可以請你說明一下嗎?你應該有聽瑚都同學說了吧。我去見了在這個世界已經流產、沒有生下我的母親,結果她居然一下就接受我是她兒子的事實。」
「真的嗎!這真令人難以置信……」
「令人難以置信嗎?可是不止我母親,你和瑚都同學也都不疑有他地接受我來自平行世界的鬼話。以我自己的常識來說,這才令人難以置信吧。」
「會嗎?」
「難道在這個世界裡,平行世界的概念已經這麼普遍了?」
「並沒有這回事。我一開始也完全不相信,還以為是自己太過傷心,傷心到腦袋出問題了。」
「那為什麼……」
既然如此,她聽完瑚都的轉述就來找我,這種消化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從我離開花辻家還不到一小時,緒都卻已能如此沉著冷靜?
「我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受平行世界的事實,但又不得不接受。從某個角度來說,接受這個事實,對我而言才是最輕鬆的事。」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是第一個看到從平行世界過來的人,而那個人那就是『我』。」
「什麼?」
「我不是緒都。我是瑚都,花辻瑚都。」
「什麼?」
「來自平行世界的人,就是『我』。從外人不知道的身體特徵,到內心的幽微想法,我對自己瞭若指掌。更重要的是,那種從自己體內發出的訊號,讓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這……那這個世界的緒都同學去哪裡了?」
「緒都嗎?她過世了。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放榜結果就離開人世了。」
「什麼……」
「她考上了東大。從櫻山考上東京大學,堅定地走在女強人的菁英路線上,前途一片美好,卻出了車禍……」
「……」
緒都死了……
還有櫻山,緒都考上了櫻山高中嗎?
這點跟我的世界一樣,緒都果然考上了櫻山高中。所以我看到的明律學院制服並不屬於緒都,而是屬於眼前這個……自稱瑚都的人……
腦袋思緒糾纏成一團亂麻。所以這麼一來,就有兩個瑚都。明明是同一個人,氣質卻截然不同;就連身高上,也是一直和我待在一起的瑚都高出了一公分左右。
可是……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這個世界的緒都和瑚都,至今一直給我哪裡不對勁的感覺,如今彷彿一切豁然開朗。眼前這個人不是緒都,而是瑚都。難怪我以前明明能精準分辨出她們兩人的差異,如今卻分不出來。明明這兩個人如今在外表上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件事……說來話長。」
「願聞其詳。」
「該從哪裡說起才好呢。」緒都……不,是瑚都,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望著遠方長達兩分鐘。
首先,在這個世界裡,不知為何添槙同學沒有出生,所以我不清楚這裡與你的世界有什麼不同。我也並不認識你,請以這個前提聽我繼續說下去。
我在這裡上的高中是明律學院,大學也決定直升。緒都則從櫻山高中以考上東大為目標。
緒都考完東大的兩天後,說她雖然有信心,但親眼看到榜單前還是很害怕。
車禍就發生在她回學校報告後,從離我們家最近的車站走回家的路上。她正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被右轉的卡車撞到。當時卡車車速過快,根本沒考慮到內輪差,就這麼撞了上來,連護欄都被撞歪了。緒都立刻被救護車送到車站附近的昭堂醫大附設醫院。就是那家前面是公園的醫院,你知道吧?
醫生盡全力搶救,然而緒都還是撐不過三天。過程中,緒都從頭到尾都沒有睜開過雙眼。
從緒都出車禍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幾乎沒有那三天的記憶。我不記得自己吃過什麼,也不記得是否有洗澡或跟誰說過話,只剩下自己在醫院規定探視病人的時間時,一直陪在緒都身邊的記憶。即使被醫護人員趕出病房,我也想盡可能離緒都近一點,曾幾何時開始,便一直坐在醫院前的公園長椅上。
我無法理解和接受,只覺得自己被洶湧的黑色濁流吞沒了。
再來就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爸爸見我遲遲不回家、來公園接我。
所謂的地獄,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一人活在沒有緒都的世界裡。
可是呢,我後來才知道,還有別的地獄在等著我。
緒都和我在長相及說話方式、氣質上或許大同小異,但是性格有點不一樣。緒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能完美地達成父母……尤其是母親的期待。凡是母親交代不可以做的事,她絕對不會做;不止功課,她在各方面都是資優生。
關於功課這方面,小時候我也曾努力想達成父母的期待,可是我們兩人的能力相差太多了,我再怎麼努力都減少不了這個差距。加上我有氣喘的毛病,從小學開始就經常請假,體育課也通常都在一邊看,無法跟同學打成一片,六年級時更徹底不去學校了。我母親是很嚴厲的人,總認為我拒絕上學是她教子無方的關係。
我開始對母親的做法及主張心生反感,也因此更沒體力回應她的期待。準備中學考試固然很辛苦,但我更不想去讀離家太近的學校,於是拼命用功。一直看不到超前許多的緒都,我也十分痛苦。
我討厭有這種想法的自己,但母親確實比較疼緒都,也毫不留情地直說緒都比我優秀。
沒想到緒都卻死了,只剩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我。大家都希望我是緒都,無奈我是瑚都,不是緒都。
我知道大家都想把我當成緒都,這令我苦不堪言。而且我也不可能替她去上東大。更重要的是,我的存在等同在提醒始終以緒都為傲的母親,我們姐妹之間有多大地不同。這點似乎令母親痛苦得難以接受。
母親瘋了,每天都質問我,為什麼死掉的不是我。我本來就已經混亂於為何緒都死了、而我還活著一事,所以當母親提出這個我也想問自己的疑問時,我終於再也承受不了,整個人吃不下東西,也無法下床。
父親眼看我們家就要分崩離析,為了我和母親好,他決定暫時帶母親回英國的孃家。於是父親陪精神變得不太正常的母親去英國,請爺爺就近照顧我,順便讓家裡的烘焙坊重新開張。
瑚都說到這裡,嘆了一口大氣,沉默了好一會兒。這個人確實非常像我認識的瑚都。不愧是我心上人的分身,這樣我就能理解了。
問題是,另一個比較有活力的瑚都呢?那個人也是瑚都,貨真價實的瑚都。
爺爺決定回來掌管這家店,但他已經有自己的店了,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完成那邊的交接事務,無法說來就來。
在這段空檔裡,我反正無事可做,整天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飯了沒。爸爸和爺爺經常打電話給我,但我只覺得厭煩。
緒都死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淚腺彷彿被悲痛堵住、失去功能,但也吐不出來,痛苦至極,非常痛苦。
直到某一天,家裡出現了另一個我。傳說中的分身現象。
我見她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地在客廳裡翻翻月曆、看看報紙,然後彷彿被鬼附身似地一直摸手機……總之非常詭異。
雖說是我,但她的頭髮是棕色鬈髮,一臉全妝,衣服也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女大學生的服飾,比起現在一身運動服、頭髮亂七八糟的我要來得健康許多,感覺非常奇妙。
這麼說來,我朋友當中好像也有不少人一考上大學就去染髮,還穿了耳洞。別看現在的我,體內的時鐘似乎有稍微前進了一小步,但那時的我完全跟不上春光爛漫的季節更迭。
就在那樣的某一天,另一個花辻瑚都從平行世界過來了。
與她交談後,我無法不確信她就是我。但我們的氣質實在相差太多了,這點只要稍微聊一下馬上就能分辨出來。
那個棕色頭髮、每天和你在一起的花辻瑚都,是四年後的我,來自四年後的平行世界。因此她已經二十二歲了,而不是跟我們一樣都是十八歲。
看在二十二歲的瑚都眼中,我是四年前的自己吧?她是最清楚我有多痛苦的人,所以她決定留在我身邊,暫時和我一起生活。
我聞言大驚。那個女孩、那個瑚都……跟我一樣,都是來自平行世界的人?所以才那麼輕易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感到相當驚訝的同時,又下意識覺得不可能。畢竟不是誰都像童心未泯的惠理,對遊戲裡的世界深信不疑。但我自己不也是來自平行世界的人嗎?這麼一來又覺得可以接受了。
經她這麼一說,二十二歲這個年齡也令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不可能光靠髮色或化妝就能在短時間內變得那麼成熟。以二十二歲來說,那個瑚都或許略顯孩子氣,但之所以會這麼覺得,大概也是因為我以為我們一樣大而產生的刻板印象。
「緒都……不對,是瑚都同學……突然改變叫法真彆扭。」
「我想也是。」
「話說回來,你一直以來過得相當辛苦啊。」
「嗯。幸好未來的瑚都在我最辛苦的時候來到我身邊。自己陪在自己身邊,這句話聽起來真詭異。」
「就是說啊。」
如果我是因為下意識希望自己不曾出生,才來到這個世界;那麼大我們四歲的瑚都,在這段時間來到這個世界也絕非偶然。
「這座神社就是未來的瑚都告訴我的。她似乎很意外你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裡,所以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你們以前在這裡說過話吧?」
「嗯……」
「你存在於二十二歲瑚都的那個世界裡喔。」
我大吃一驚,心臟興奮地狂跳。二十二歲的瑚都認識我,就表示我確實存在於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裡,我們也曾經在小學六年級的中學考試前,單獨在這裡說過話嗎?
「那個……瑚都同學還記得啊。」
如果她還記得,為什麼一直不說?我從一開始就認定自己不存在、瑚都完全不認識我,所以從未跟她確認過。但是現在再回想起來,從初相遇自報家門時、這個時候、還有那個時候……瑚都似乎都露出了因為我不記得她,而略顯失望的表情。但這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就算是另一個世界的瑚都,光是她還記得我一事,就足以讓我感到震驚。因為在我的世界裡,我一直以為她早已忘了我。
我從以前就很在意瑚都,可是對瑚都而言,我只是個隔壁補習班的男生,只是剛好單獨與她說過話的路人甲。當時我的身高只有一百四十五公分,這六年來,我長高了近三十公分,髮型及長相也變了不少,即使在車站偶然相遇,她肯定也認不出我是誰。
或許她還記得,從前有個男生曾在考試前夕跟她聊得太晚,害她沒能參加考試的過往。但是,就算那個男生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她大概也認不出來。
「未來的瑚都一開始請你來打工時,在我面前簡直高興壞了。她非常開心,說自己見到添槙城太郎同學了,還請你來幫忙改造店裡,整個人高興得手舞足蹈呢。」
「是嗎……」
「在我聽來,我只浮現出『添槙城太郎是誰啊?』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雖然未來的瑚都鉅細靡遺地告訴我,你是和她一起在榮明補習班上課的隔壁班男生,考試前曾經在神社聊到深夜……但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為我的社交能力並沒有好到可以跟不同學校、補習班也不同班的男生變成好朋友。」
「這樣啊。」
要是初見面時,你就認出我是當時的男生,為什麼不告訴我?瑚都。畢竟,你並不知道我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未來的瑚都發現我不記得你,看起來非常沮喪。可見你對瑚都……(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但我怎麼會想不起來呢?這真的很不可思議。」
「對我而言,她還記得我這一點才比較不可思議吧。」
「未來的瑚都似乎對我想不起來一事相當在意,因為她一直強調『別擔心,添槙同學絕對不是壞人!』,所以最後我才同意讓你來打工。」
「原來如此。」
「從未來的瑚都身上看得出來,你或許能成為我重新振作起來的起點,所以我不禁對你充滿好奇。事實上,連我也覺得很神奇,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居然能跟你寒暄打招呼。」
二十二歲的瑚都還保留我們新年參拜在玉垣聊天的記憶,甚至因此認出眼前的我。
所以剛才我在花辻家的廚房自顧自地講完內心話、轉身離去時,瑚都才會聲嘶力竭地試圖攔住我:「城太郎同學!不是那樣的!」瑚都近似悲鳴的叫喊,至今仍鮮明地縈繞在我耳邊。
當時我說了什麼?喔對,我說我是異常的存在,不存在於任何一個平行世界裡,終究會被淘汰。既無法生兒育女,也無法擁有幸福的家庭……我把內心的吶喊都吐露出來了。
我想起來不禁臉紅。畢竟情緒再怎麼激動,也不該讓瑚都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掙扎,我一定是吃錯藥了。
不知為何,我一遇到瑚都就會卸下心防,在她面前放下所有的武裝。正因為我對二十二歲的瑚都沒有非分之想,所以不需要在她面前裝模作樣或逞強假裝沒事,可以展現最真實的自己,與她分享共同的心情與回憶。
——或許我沒有被生下來比較好吧。
——我也有過同樣的心情喔。
我想起小學六年級時,明明是彼此第一次正式交談,直覺卻讓我們無條件相信對方。這種純粹的情感令我害臊不已,卻也同時感到無比溫暖。
我與瑚都各自的想法在本質上雖然南轅北轍,但對二十二歲的瑚都而言,仍是印象強烈到會覺得記住我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我警告自己別想得太美好。畢竟看到二十二歲的瑚都,就知道她已戰勝現在艱辛的狀態,在四年後過得神采奕奕。快給我想起瑚都無名指的戒指!她已經有意中人了啊!提到那個人的時候,瑚都似乎有些煩惱,但是看得出來,她的心還在那個人身上。
也就是說,在我的世界裡,瑚都也已經有對象了。
二十二歲的瑚都為何會來到這個世界?我來到這裡並非出於自己明確的意志,而是因為最愛的母親不想要我,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擊,再加上當時看到的網站,所以腦海中浮現出「自己沒有被生下來的世界」,結果就來到這裡了。
所以二十二歲的瑚都是想到「緒都剛去世時的世界」,而來拯救當時的自己嗎?可是時空中有無數這樣的世界吧。啊,但這不也同樣發生在我身上……真的是同樣的情況嗎?我以為「我」只存在於自己的世界,但是「我」也誕生在二十二歲瑚都的世界裡。
話說回來,對二十二歲的瑚都而言,什麼是導致她回來的導火線?
「添槙同學,你說你在補習班放學的途中,與未來的瑚都在這裡聊過天,可以告訴我你們聊了些什麼嗎?我想知道瑚都為何會對你如此執著。」
「並沒有執著吧。」
「沒有嗎?可是你們確實在這裡說過深深烙印在記憶底層的話吧?而且就談過那麼一次,之後再也沒有交集,對吧?」
憑良心說,我並不想重提那件害瑚都的命運墜落至谷底的昔年往事。可是如果她想知道的話……畢竟是另一個自己的事,她或許有權利知道。
「嗯……一開始,是瑚都先提起雙胞胎為什麼都取大同小異的名字。她剛好看到刻在那根柱子上的名字。」
我和那天一樣,回頭輕撫石柱上的名字。我比照當時的情況,用手指摸索著刻有「杉山美織」字樣的位置。
「名字?」
瑚都探出身子問道。
「咦!」
「怎麼了?」
「名字不見了!」
「誰的名字?什麼名字?哦,這個人是前陣子去世的區會長吧?」
「我不是指她,是這個人的雙胞胎姐妹『杉山伊織』的名字。」
「雙胞胎?」
「這位區會長杉山美織不是雙胞胎嗎?」
「她不是雙胞胎喔。因為是每次鎮上有什麼活動都會出現的名人,所以我對她很有印象,應該不會記錯。」
「怎麼會……」
然而在這個當下,當年明明刻在杉山美織旁的「杉山伊織」確實不見了。杉山伊織也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嗎?
我想起來了。二十二歲的瑚都在瀰漫著瑞香花香的路上,看到這名區會長的訃聞時,曾經說過杉山美織是雙胞胎。我還記得她說完這句話後仰頭看我,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或許她也想起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看到刻在石柱上的雙胞胎姓名時的對話。
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告訴眼前的瑚都,在我的世界裡,杉山美織是雙胞胎的事實。於是我努力以沉著冷靜的語氣說道:
「當時瑚都同學說,她或許沒有被生下來比較好,還對我傾訴自己的煩惱:明明是雙胞胎,與生俱來的資質卻差緒都很多。我也為此產生共鳴。」
「嗯,原來那時的我有可以深談至此的對象啊。真的很遺憾……添槙同學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不,一點也不遺憾。我那個世界的瑚都同學,因為與我在冬夜聊得太晚,導致氣喘發作,沒能參加中學考試。別說是明律學院了,我那個世界的瑚都同學讀的是她根本不想去的在地中學。」
「這樣啊。可是我覺得這也不完全是壞事。」
「怎麼說?」
「因為未來的瑚都,大學就讀的正是明律學院的大學部。」
「什麼!」
「聽她說,她的氣喘在就讀在地的公立中學時好轉,後來先考上女子高中,再考上明律學院的大學。」
「可是我之前問未來的瑚都同學就讀哪一所高中時,她說是明律學院……」
「她大概是從我的角度回答吧。畢竟這個世界的我,中學本來就是讀明律學院,大學也是以直升的方式升上大學部,所以,成績顯然比不上未來的瑚都經由一般考試考上的實力。」
「……」
「沒能參加考試雖然很痛苦,但未來的瑚都確實將失敗轉化為成功的動力。或許你那個世界的瑚都也是如此呢。」
「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
「嗯。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你不覺得平行世界的同一個人,性格也都很相像嗎?雖然我只能以自己為例,但我就很像二十二歲的瑚都。」
確實很像。惠理如是。優也如是。瑚都也如是。
「說得也是,我也覺得很像。可是……」
「我懂。只是很像,但還是不一樣。」
「嗯。」
瑚都說到這裡,開始轉動脖子做了做伸展。
「除了未來的瑚都,我好久沒跟人講這麼多話了。添槙同學,你很擅長傾聽呢。」
「你不也努力來到這裡嗎。那個站都站不穩的瑚都同學居然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受使命感驅動的拼勁。」
「我其實是搭計程車來的,體力真是差到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呢。幸好拜你煮的燉飯所賜,我已經好了很多。」
這個幾乎大門不出的瑚都,不惜跳上計程車也要來找我。
「那真是太好了。」
「我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接下來就交棒給未來的瑚都吧。不過她手機打不通,真是太不方便了。」
瑚都一臉鬱悶地噘著嘴。啊,這確實是瑚都的表情。我心想。
「那位瑚都同學的手機也不能用嗎?」
「對呀,很麻煩對吧。」
「確實如此。沒想到平常信手拈來的東西突然派不上用場,居然會這麼不方便。」
「快回去吧,你有話想跟未來的瑚都說吧?我猜她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而且你也想知道才對。」
「嗯,我想向她道歉。」
這時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禁莞爾。
「怎麼了?」
「跟大四歲的自己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你們平常都怎麼稱呼對方?」
「我都叫她瑚都唉。至於未來的瑚都,為了不要在你面前叫錯名字,她平時就喊我緒都。她很擔心會不會對我的心情造成負擔,但不知為何,我並不討厭她叫我緒都。大概是因為我們擁有相同的悲痛。這就像與未來的瑚都一起悼念緒都……感覺很不可思議。換成我母親的話,我肯定受不了她把我當成緒都。」
我沒有失去同胞手足的經驗,但我認為她的反應很合理。只可惜合理的事不一定是正確的事。
二十二歲的瑚都和這個世界的瑚都,肯定都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對緒都產生緬懷的心情、真正地放下。
我和這個世界的瑚都幾乎同時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