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卷 第六章 昨天晚上,我衝進快打烊的購物賣場,買了兩、三套便宜的衣服和揹包,在車站前的商務旅館訂到不含早餐的便宜套房。這下總算能洗個澡,躺在床上睡覺了。原來床睡起來是如此舒服,令我大吃一驚。
我打從心底感謝因為「你應該需要錢吧」而大手筆給我十萬日圓的添槙惠理子。
多虧有這筆錢,我才能打扮得神清氣爽去見瑚都。
我和瑚都為了買齊拆解棚架需要的工具,一早就搭公車去大型量販中心。
六角扳手是成束販賣,所以只要買一束回家,至少一定會有一支可以使用。但螺絲起子該怎麼辦呢……我坐在賣場裡,一把一把拿起螺絲起子,用我帶來的尺測量前端的直徑和溝槽。因為測量得太過專心,我在這裡似乎花了很多時間。
「喏,這個就可以了吧。」
背後傳來些許煩躁的聲音。
「什麼?」
我轉過頭去,發現瑚都雙肩各扛著一把巨大的斧頭!從下面的角度看上去,實在有夠驚悚。
「瑚都同學……那玩意兒你是從哪弄來的?」
「那邊。反正都要報廢的話,用這個比較快吧。」
「不不不,這也太——」
「就這麼決定了!不顧一切地用這個砍下去,一定會很痛快。」
這麼說也是有點道理……瑚都的建議有著令我心醉神迷的魅力。
「也對,說得也是。」
我站起來。
最後我們還真買了斧頭回去。不過我判斷讓瑚都使用太危險了,所以其中一把選了小一點的尺寸,還買了應該能確實保護好頭部和臉部的林業用全罩式安全帽。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
回程的公車上,瑚都雙手捧著林業用安全帽,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地說著,看起來很開心。
「我想沒經驗的人要駕馭斧頭,可能沒有想像中得容易。」
「嗯,那就交給你了,盡情地破壞吧。」
瑚都露出皓齒,對我展現我最喜歡的笑容。
回到小花烘焙坊後,我們先為牆壁和自動門貼上保護用的塑膠布,接著我立刻戴上林業用安全帽,開始進行拆除工作。我雙腿扎穩馬步,舉起斧頭,用力地朝棚架揮下去——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噪音,最上面的棚架頓時一分為二。
「瑚都同學,這裡太危險了,你退後一點!再退!再退再退!別過來!」
「唉——可是你看起來好開心的樣子,我也想試試看。」
瑚都也戴上林業用安全帽,雙手握著小一號的斧頭,左搖右晃,滿臉躍躍欲試。但我還是覺得這對女孩子來說太危險了。而且因為氣喘的毛病,瑚都恐怕都沒怎麼在運動,像是小學的體育課時都只是在旁邊看。
「你把我劈碎的木材砍成可以拿去丟掉的大小好了。」
「包在我身上!」
瑚都被我說服,逕自拖出堆在角落的木材。
這種感覺太爽快了!我專心地揮下斧頭,棚架就在我眼前變得支離破碎。木材破裂的聲響、有如新鮮樹木般的青草味、漫天飛舞的塵埃與木屑。木材的碎片到處亂飛,砸在透明的面罩上時,竟如慢動作似地看得一清二楚。
我彷彿陷入一種錯覺,無論是惠理的過去,還是不肯原諒她的小氣自己、搶走心上人未來發展的事實,這些種種都被我親手砍碎到再也不可能修復。我最後宛如進入無我的境界。
回過神來時,瑚都正以菩薩半跏像note般充滿慈愛的表情看著我,我慌得差點把斧頭掉在地上。是我隔著面罩看錯了嗎?瑚都看到我發現她後,看似慌張地開始用小一號的斧頭劈開眼前的木材。
注9 左腳踩在地上、右腳盤腿橫放在左大腿上,以手支頤呈現出思索狀態的佛像。
一整天結束時,屋裡已亂得不得再亂,儼然颱風過境的慘狀。但我的心情反而豁然開朗。明知什麼問題都沒有解決,眼前只是一時的痛快,但內心依舊對提出要買斧頭的瑚都充滿了感謝之情。
作業進入第二天,我拉開小花烘焙坊的玻璃自動門,一走進去,緒都便從二樓下來,站在出來迎接我的瑚都背後,向我點頭打招呼:「早安,今天也非常感謝你過來。」結束作業回家時,她也說了同樣的話。
第三天變成「早安,今天也感謝你過來」,去掉了「非常」兩個字。我和瑚都東拉西扯地討論當天的作業進度時,緒都在場的時間也從第一天的三分鐘、第二天五分鐘、第三天十分鐘、第四天二十分鐘……慢慢愈拉愈長,第五天時還想幫忙把垃圾裝進袋子裡,但遭到瑚都的阻止。
即使做球給緒都,她的回應也很小聲,而且語氣十分拘謹,但終究是有進步,拘謹的語氣也漸漸變得輕鬆起來。
至於我,與緒都相處的時間愈長,內心感覺到的異樣感愈發強烈。彷彿有什麼東西近乎暴力地撕扯著我蒙上一層迷霧的腦袋,而這種狀態令我十分苦惱。
第五天,這股異樣感終於達到最高峰。
我和瑚都充滿幹勁,打算在今天結束拆解作業。
「不如來比賽吧!把它變得像遊戲一樣有趣,也能比較快結束。」
瑚都堅持道。
「要是我答應跟你比賽,就會變成只有我一個人在工作。誰教我對遊戲這兩個字最沒輒了。」
我跟她討價還價。
這時,緒都莞爾一笑。
「咦……」
當我看到緒都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住了。因為她的表情詭異到不知能不能稱為笑容,就只是臉部肌肉放鬆、嘴角微微上揚而已。
與瑚都有如向日葵般的笑臉相差十萬八千里。
儘管如此,我仍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全身動彈不得。
「城太郎同學?」
「……是!」
瑚都的呼喚解除了定身咒。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就像似曾相識、隔著毛玻璃看見令人懷念的風景,我的胸口一陣焦躁。即使緒都本人已回到二樓,那股感覺仍殘留在心底,揮之不去。
雖然發生了這段插曲,我們還是按照當初的進度,在五天內成功拆掉所有的棚架,好幾袋裝滿廢棄木材的塑膠袋在角落堆成一座小山。其實今天早上已經儘量趁丟垃圾時丟過一輪了,無奈數量實在太多,只好慢慢清掉。
「現在看起來空間還挺寬敞的呢。」
在空無一物的空間裡,彷彿有什麼新事物即將發生。
「嗯,再來只剩這根柱子了。」
我摸了摸中空的圓柱。
「對呀。」
「終於可以去烘焙坊參觀了。」
「先拍個照吧,拍下什麼都沒有的狀態。畢竟我對這樣的空間也很陌生。」
「也好。」
瑚都用自己的手機拍下各種角度的照片。拍完一堆照片後,我和瑚都討論好明天去參觀烘焙坊的大致行程及出發時間,今天的打工就這樣結束了。我拉開已經拉得很習慣的玻璃自動門,離開瑚都家兼烘焙坊。
明天預計與瑚都參觀三家烘焙坊。拆棚架的這五天以來,瑚都和我白天都在一起,兩人一口氣拉近了距離。我發覺我與瑚都其實很合得來,即使性格相異,但本質上的思考模式很接近,所以相處得愈來愈舒服。
第六天,我們終於展開研究店面陳設的烘焙坊巡禮。
第一間去的是「吐司淺乃」。
這是間老字號的日式糕餅店,從店門口往馬路上斜斜地掛著巨大的遮陽簾,藍底的簾子上只印有白字的店名。貫徹到底的極簡化路線反而讓這家店顯得新鮮又充滿時尚感。
瑚都在內用區品嚐這家店主打的吐司,我則吃著咖喱麵包。
然後我們並肩坐在前往第二家店的電車上。瑚都懷裡捧著購物袋,從剛才就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好好吃喔。明明我們只是來研究店內裝潢。」
「就是說啊。」
「城太郎同學,你有什麼想法?像剛才那種純日式的烘焙坊很罕見吧。」
「是很罕見,而且排隊買吐司的人還不少,可是啊……」
「可是什麼?」
「客層主要都是有錢人吧?」
我當時立刻發現那家店與添槙家無緣。
瑚都以極為誇張的動作轉向我,右手握拳,擊向左手的掌心裡。
「你也這麼覺得嗎?我也是!價格未免也太貴了,而且客人看起來都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太。感覺太高級了,我猜都是特地來買的人居多。」
「確實很高級喔。原料上可以吃出應該是向簽約的小農進貨,沒有多餘的添加物,採用天然酵母發酵,純手工製作。」
「所以小麥的香氣才會這麼嗆鼻啊。」
瑚都在內用區吃吐司時,曾按住嘴角和胃的四周,一時半刻動也不動。
「剛烤好的麵包大概都是那樣吧?專家應該聞得出其中的差異,但我分不出跟其他剛出爐的麵包有什麼差別。」
「唉?真的假的?難道是我的錯覺嗎?既然在麵包店打過工的城太郎同學這麼說的話,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
「瑚都同學,你對面包的香氣反應好大啊。」
瑚都抱著胳膊,側著頭說:
「大概是整體店面太高級了,讓我有面包香氣濃烈的先入為主印象。」
「或許是吧。」
「可是我希望能更老少咸宜、平易近人一點,吸引更多年齡層的人來買。我的目標是希望成為在地化的烘焙坊。」
「有道理。不過啊,主婦是麵包店最主要的客層,所以也要爭取主婦們的支持。先掌握住這一點,再來研究要爭取什麼樣的客群、想成為什麼樣的店吧。」
「說得也是。城太郎同學,你好有條理啊。剛剛的分析聽起來很有道理,你一定很會做簡報吧。」
瑚都用力地抱緊購物袋,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後,心悅誠服地說。
「別這麼說,我沒有你說得這麼好。」
這個世界的瑚都也跟我世界的瑚都一樣,想到什麼就毫不掩飾地說出口。
「怎麼會?你太謙虛了,幸好有你在,我才能覺得烘焙坊應該不至於失敗。至少比只有我一人時好太多了。」
我沒資格承受這麼暖心的讚美。平行世界的另一個你,被我害到連中學都沒能去應試啊。
「我失敗過……而且是無法挽回的大失敗。」
曾幾何時,內心感受化為語言,從我口中說出。每次回想過去,腦海中就會閃過還是小學生的瑚都,她那天真無邪的笑顏。
「城太郎同學?」
「……」
「說話啊!」
瑚都挺用力地拍了我的肩頭一下。
「咦?啊,抱歉,我在想別的事。」
「人生有各式各樣的出口喔!失敗為成功之母,沒失敗過的人生不可能成功。能不能把失敗轉為成功的契機,接下來的人生將有天壤之別。」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句話確實是我現在最需要的安慰。
「你怎麼突然說這種話?」
「因為你現在的情緒低落到極點。我擔心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天大的失敗。」
「我都表現在臉上了嗎?」
「還好啦。不怕老實告訴你,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表情就沒有開朗過,現在也還在硬撐。」
「有嗎?我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很正常。」
「這就叫當局則迷。我一直想找時間告訴你。剛才是我認識你以來,你表情最陰鬱的一刻,所以我才忍不住出手。抱歉打了你的肩膀,很痛吧?」
「滿痛的,可是沒關係。原來我露出那麼陰暗的表情……失敗為成功之母嗎……你剛才那句話真是一針見血。」
「我就是故意選擇充滿殺傷力的話。」
「……」
在我的世界裡,無法參加考試的瑚都,是否有將那件事轉為成功的契機了呢?
「以前的失敗過了好幾年才轉為成功的契機……城太郎同學,你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嗎?」
「沒有吧。我每天都為了活下去而費盡全力。」
「……這樣啊。」
瑚都對我沉重的發言露出苦澀表情,彷彿在為才認識五天、對我還什麼都不瞭解一事表示歉意。
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居然能輕易地對瑚都展現出這麼遜、如此真實的一面。大概是因為我對眼前這個人沒有非分之想吧。
真不可思議,明明同樣都是瑚都。
眼前這個妝容精緻、棕色長髮微微迎風飄揚的瑚都,我覺得也很新鮮、有魅力。不難想像那個我認識的小六生瑚都,長大以後或許也會變成這樣成熟懂事、性格俏皮的女孩,我對她充滿了好感。
可是以感情的量尺來說,我對她上升到朋友的刻度最頂端時就停止了,再怎麼搖晃、再怎麼努力地想往上拉,也絕對不會超過那個刻度。真是令人費解的關係。
「啊,糟了。」
「真的!」
我們幾乎同時從電車椅子上跳起來。電車已抵達目的地的車站,門也打開了。我不假思索地移動到門邊,就在快要踩到月臺上的前一刻回頭看瑚都,她正以咬緊牙關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動。
「咦,瑚都同學,你怎麼了?」
「你先走吧,門要關了。」
瑚都迅速地靠過來,面向車門,輕輕地推了我一把。與其說是推我,更像是整個人倒向我。我下意識地抱住她,兩人滾到月臺上。下一瞬間,背後傳來車門「咻!」地關上的聲音。
「瑚都同學,你不舒服嗎?」
「休息一下就好了。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瑚都說著就要當場蹲下來,我抓住她的手臂。
「有辦法走到那邊的長椅嗎?」
「嗯,麻煩你了。」
我扶著瑚都的手臂,走向藍色的塑膠長椅。
我想起瑚都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有氣喘的毛病。
相較於姐姐緒都彷彿停留在高中時代、貌似連打扮的力氣都沒有,這個瑚都看起來很健康,但原本瑚都才是比較體弱多病的那個。
月臺上人影稀疏,六張並列的長椅上空無一人。
「是不是感冒?天氣雖然變暖了,但早晚還是很冷。」
「或許吧。我是那種每次感冒,喉嚨必定會先遭殃的體質,所以喉嚨一開始痛就慘了。但現在沒有喉嚨痛,只是感覺不太舒服……」
瑚都不解地低著頭,右手轉動左手的戒指。
「大概是太累了。拆解棚架固然是很疲勞的體力活,壓力導致精神上的疲勞想必佔更大部分吧。緒都同學身體不好,一直躺在床上,令尊令堂又在英國,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嗯。」
「對十八歲的女孩來說,要和爺爺從頭開始經營小花烘焙坊的負擔太大了。」
「會嗎?」
「嗯。或許在你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已經因壓力累積了不少疲勞。」
「我很有精神喔,而且我一定要振作起來才行……」
「看吧,這就是壓力的來源。」
「……」
「瑚都同學,今天的烘焙坊巡禮到此為止吧。其他的等你身體恢復健康再說。」
「也好。雖然很遺憾,但也只能先這樣了。或許如你所說,我真的太累了。其實我一坐上電車就開始暈車。」
「我們改天再來就好,我陪你。」
「謝謝。本來想有效率地參觀完,真不好意思啊。改天再來吧,我會照時間算工錢給你。」
「那倒不用了,人生難免有意外嘛。」
「……城太郎同學,你好溫柔啊。當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才沒有這回事,我是招喚不幸的體質。」
「什麼鬼?」
瑚都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忍俊不禁地轉身面向我。
「我是說真的,不管是我的朋友、母親還是弟弟,如果沒有遇見我,或許就能擁有更光明的未來……」
我強烈希望自己別再提這件事了,也別再想起這件事。這段時間無比珍貴,光是待在瑚都身邊一事,就能帶給我安慰。
「哦,我懂。」
「什麼?」
「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感覺。」
「你也有相同的感覺?怎麼可能……啊!」
我們以前在玉垣中討論過類似的話題。
或許我沒有被生下來比較好吧。
世界上不需要兩個如此相像的人吧?一個就夠了吧?我是多餘的吧?
瑚都稚嫩的嗓音彷彿在我耳邊甦醒。出落得如此標緻的瑚都,至今仍有那樣的想法嗎?在考完試不久就變得如此標緻的瑚都,與從前簡直判若兩人,而且還考上理想的大學,想必正準備迎接光明的未來。
儘管如此,現在的瑚都無疑仍有著小學生瑚都的影子。
這裡雖然是另一個世界,但瑚都也跟我世界的瑚都一樣,從小就懷抱相同的煩惱嗎?大概是吧?肯定是吧!就像我母親惠理與這個世界大名鼎鼎的女明星,兩者外在條件雖截然不同,但本質極為相似。
「我非常有同感喔。我經常在想,如果沒有遇見我,大家肯定能得到幸福,肯定還有別條路可走。」
瑚都在膝蓋上轉動無名指的戒指,嘆了一口氣。
難不成,這枚戒指是男友給她的,而她正在煩惱男友沒有自己會比較好?與瑚都相處了一個禮拜,這段期間從沒見她與男友聯絡,也沒見她去找對方。難道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話說回來,瑚都同學,那個……你跟我出門沒關係嗎?」
「什麼意思?」
「那個戒指是男友送你的禮物吧?雖說是為了工作,但是和別的男性一起外出,你男友不會生氣嗎?」
「哦……嗯。」
瑚都用另一手捏住戴著戒指的無名指指根,彷彿要伸展肌腱似地前後壓動。
「哦……嗯個頭啦!不過,我自己沒留意到也有不對。那是Crossroads的戒指吧?很多情侶都載這個牌子的對戒。」
「是啊。」
我也有這款戒指,但不是對戒。可是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讓我覺得有點羞恥,所以略過不提。
「瑚都同學,你該不會是在想,要是你男友沒有遇見你,他就能得到幸福,或是有別條路可走吧?」
「城太郎同學,你剛才用『如果沒有遇見我,或許就能擁有更光明的未來』,來形容你和身邊人的關係。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你說得沒錯,那個……我和他的關係就是如此。」
瑚都說到這裡,又轉了轉無名指的戒指。
她果然有男朋友……我接受了這個事實後,內心深處吹過一陣零度以下的強風,思緒飛到另一個世界:既然眼前的瑚都有男友,在我世界的瑚都大概也有吧。
「是男朋友吧?」
「嗯……是我喜歡的人。」
一陣天昏地暗襲上。我到底想做什麼?後悔的狂潮撲天蓋地而來。我到底在期待瑚都怎麼回答?難道希望她跟我一樣,說那只是與社團的夥伴們一起買的戒指嗎?
明明是自己起的話頭,如今我卻只想捂住耳朵,滿心都是不想再聽下去的衝動。就如鏡像一樣,眼前的瑚都對戀愛的煩惱,在我世界的瑚都十之八九也會有相同的問題。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請她閉嘴不談。
「雖然跟你討論這種事也很奇怪就是了……」
「只要你說出來能輕鬆一點的話,我無所謂喔。會輕鬆一點嗎?」
「或許會吧。」
「那就說吧。」
瑚都轉動著戒指,開始娓娓道來。
「這個人大概有他想做的事。可是因為遇到我,因為跟我扯上關係,不得不放棄自己想做的事。」
「你怎麼知道他有想做的事?」
「他本人倒是什麼也沒說,可是用看的就知道他喜歡什麼。結果……該怎麼說呢……發生很多不如人意的事之後,我終於明白了,不只是喜歡而已。」
「請問……你在說什麼?」
太抽象了,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還有到底想表達什麼,只能隱約感覺到大概是某種難以說清的事。然而光是能以這種方式說出口,她或許就能輕鬆一點。
不想知道更多內幕的心情阻止我繼續問下去。光是知道這些,對我已有如從懸崖峭壁上被推下去般的打擊了。
從她的語氣可以察覺到,瑚都和她男友一起度過了相當漫長的時光。我不清楚「發生很多不如人意的事」花了多久的過程,但瑚都確實和那個人一起度過了如斯的時光。
我又想到在我世界的瑚都。我對她的高中時代一無所知,只見過幾次她獨自一人或與緒都並肩同行的背影。
儘管如此,我卻打從一開始就排除了瑚都已有意中人的可能性。
我這個人的神經也太大條了。
「沒關係,謝謝你,城太郎同學。我其實已經決定好了,只是有點感傷而已。那個人其實很溫柔,就跟你一樣。」
「……」
她的意思是要分手嗎?我可以明顯感受到,瑚都至今仍十分在乎她的男朋友。但還是決定要分手嗎?因為他的心已經不在了?應該不是這樣的。從她話裡的脈絡聽下來,瑚都認為自己繼續和對方在一起對他沒有好處,所以才想離開他。她認為如果沒有自己,對方就能選擇其他的出路。
「回去吧,城太郎同學。」
「瑚都同學。」
瑚都慢慢地站起來,我仍坐在椅子上,開口喚她。
「什麼事?」
「你問過對方的想法嗎?自己一個人決定、擅自離開不太好吧?就算動機是為了對方著想,我想對方也不見得會高興的。」
「……」
「還是問一下對方比較好。同樣身為男性,如果是我,我會希望你能好好地跟我說清楚。」
「抱歉,我太軟弱了。我到底在做什麼啊,都已經決定好了……所以才採取行動的……」
瑚都彷彿被什麼東西附身似地,視線遊移不定地望向遠方,語氣也變得惶惶不安,若不是在自言自語,就是在說服某個位在遠方的自己。
「瑚都同學?」
「嗯,已經沒事了。我知道就算找你商量,也只會得到你會說的答案。」
瑚都笑著說,低頭望向還坐在長椅上的我。我感到一頭霧水。我們才認識一個禮拜,而我不存在於眼前的瑚都存在的這個世界裡。然而,她剛才的那句話,卻說得像是早就認識我了。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就已取得她如此深厚的信任了?
無論如何,既然瑚都心意已決,以我的立場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回去吧,瑚都同學。感覺好些了嗎?」
「嗯,已經沒事了。」
瑚都展顏微笑,但臉色還是不太好。家裡還有個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幾乎不怎麼出房門的緒都,一日三餐大概也都是瑚都在準備。她今天有辦法做飯嗎?現在是個什麼東西都能叫外送的時代,但好像沒什麼外送食品適合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吃。
「請問……」
「什麼事?」
「如果你不嫌棄,今天由我來做飯吧?」
「咦?」
「不是啦,因為瑚都同學和緒都同學都不舒服,最好吃些不會對胃造成負擔的食物,但是又沒有人可以幫你們煮。」
「城太郎同學,你會做飯啊?」
「我媽是單親媽媽,還有個弟弟。而且我媽不僅工作很辛苦,性格又很隨便,因此所有的家事都是我在做。幸好我本身並不討厭做家事。」
「你真是太全能了,我好尊敬你!」
「只要冰箱裡有食材,我應該都能做。我弟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也會做比較好消化的東西給他吃。啊,愛做家事的男生大概不受女高中生歡迎吧。」
「我很快就是女大學生了。」
「就算是女大學生,也不喜歡愛做家事的男生吧。我要吃得開還得再過十年。」
「城太郎同學,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瑚都笑出聲音來地說著。
「我真的會做飯喔。不過一般人應該不想讓才剛認識的人闖進私人空間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直說無妨。」
「謝謝你的好意,我感激都還來不及了。緒都身體不好,所以都是我在做飯,可是現在連我都不舒服,還在發愁今天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不好意思,我家很亂,但你可以任意使用廚房和冰箱裡的食材。」
「好的。」
「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這算是加班,我會付你薪水。」
「不用了。可是如果你真的過意不去的話,我沒有意見。」
「我會過意不去。」
「那就這麼做吧。」
我們返回瑚都家所在的鎮上。決定等回烘焙坊再重新討論今後的計劃。
跨過平緩的拱橋時,一股令人懷念的花香撲鼻而來,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的。
「好香啊。」
「是那個吧,瑞香的味道。」
瑚都指著右前方。
前面是一棟沒有圍牆的民宅,門口有株灌木,上頭開滿了白花,綠葉伸展到馬路上。瑞香是由許多一小簇、一小簇花瓣所形成一朵白色的花,如今正狂傲地盛放。它不是那種芳華絕代的花朵,卻也散發出酸酸甜甜的香氣。
「原來如此。」
我停下腳步,一旁的瑚都也隨之駐足。
「每次這個季節經過這裡,都會聞到好香的味道,是這季節才有的香氣。每次聞到這個香氣,就覺得冬天快要結束了。」
「是嗎。」
平常對花毫無興趣的我,走向瑚都口中的瑞香,她也跟了過來。香氣比剛才更濃郁了。我正要深呼吸好好享受香氣時,視線不經意瞥向在瑞香旁、立著的町內會note看板。
注10 日本社區的自治團體。
上頭釘著黑框的告別式通知,而黑框裡排在最前面的名字是杉山美織,這個人多年來擔任本區的町內會會長,前幾年晉升為區會長。
「這個人過世了啊……」
我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真的耶。」
「瑚都同學,你認識她啊?」
「嗯。她不是區會長嗎?聽說她住在車站的另一邊,是一對雙胞胎……擔任區會長的是這個人沒錯吧?」
「我想應該沒錯。」
雙胞胎的另一個人名叫杉山伊織。當初是我告訴瑚都她們是雙胞胎,如今已經過了六年的時光。
就在中學考試的前幾天,我和瑚都在攝末社的玉垣裡聊天。這對雙胞胎的名字以紅字被刻在構成玉垣的兩根石柱上。
「瑚都同學,你知道這兩個人是雙胞胎啊。」
「……」
瑚都沒有回答,默不作聲地抬起頭來,難得以不高興的表情凝視我的臉……不對,是瞪著我。她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緊抿唇瓣,最後一句話也沒說。
「怎麼了?」
瑚都倏地撇開臉。
「這個人很有名好嗎。她不僅當上區會長,還去各國中小學演講,這一帶沒有人不認識她吧。」
「這樣啊,說得也是。」
那天晚上的事歷歷在目地浮現眼前。玉垣裡靜謐的氣氛、黑夜幾乎令人凍僵的氣息,就連瑚都身上那件外套的觸感,都在我腦海中真實地重現。
我滿腦子都是當時的情景,而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更加耿耿於懷,想知道得不得了,卻又害怕得不敢問,如今決定要問個明白。
「……瑚都同學。」
「嗯?什麼事?」
「請問你有參加中學測驗嗎?」
「……有啊。」
「那你是就讀私立的中學和高中嗎?」
「對呀。」
「可以請問是哪一所學校嗎?」
「明律學院。」
「明律?那麼之後是直升明律大學嗎?」
「嗯。」
「這樣啊,能參加考試真是太好了。」
「雖然不懂你在說什麼,但那麼久以前的事,也沒什麼好不好的。」
「不是的……」
明律學院是瑚都的第一志願。我想起還是小學生的瑚都,說自己嚮往爬滿了藤蔓的禮拜堂。明律大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名門大學,明律學院則是其附設中學。以她在補習班只有C班的成績,能考上明律學院其實相當了不起。
在這個沒有我的世界,瑚都如願地參加考試,還考上了第一志願。在我的世界裡,瑚都之所以沒能參加考試,果然還是因為新年參拜那晚感染風寒,引發氣喘。
就算是在這個世界裡,不要有我,對大家都還是比較好。再加上對象是瑚都,那就更不用說了。
事實就是,這個人對我如此特別,我卻親手葬送她的未來。我拼命忍住下意識就要流出來的淚水。
「城太郎同學,你怎麼了?」
「沒什麼,什麼事也沒有。」
因為我沒再開口說下去,瑚都觀察我的表情問道。
我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心,但仍然一時還無法好好說話。
在我的世界裡,升上高中的瑚都,穿的並不是明律學院高中部的制服。事實上,我從在書店站著白看的制服圖鑑中,得知到瑚都就讀哪一所高中。
在我的世界裡,瑚都並沒有考上像明律學院那麼好的高中。
在那之後,我與瑚都的對話幾乎戛然而止。瑚都原本就不舒服,或許沒力氣再說下去,但我也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導致氣氛變得十分尷尬。無論如何,兩人都不是可以繼續聊天的精神狀態。
我們就這麼相對無言地回到小花烘焙坊。
瑚都解開門鎖後,一如往常地用手拉開自動門。
已經拆掉麵包棚架的店裡,如今擺了兩張用來開會的摺疊椅和露營野餐桌,角落裡堆放著還沒拿出去丟的垃圾袋。
「城太郎同學,今天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是我不好,走到一半突然不說話。」
「大概是我不小心按到你不想被人觸碰的開關……啊!」
瑚都說到一半,突然噤口不言。她的視線移動,我也自然而然地隨她的目光看去。
緒都端著放有馬克杯的托盤站在屋裡。
「你回來啦,好早啊。」
緒都今天的氣色也很不好,身形依舊消瘦,但是感覺有比一開始見到她時一點一滴恢復生氣。
「緒都,你怎麼了嗎?」
「我從二樓看著馬路發呆,結果就看到你們從遠處走來。天氣這麼冷,只有我什麼忙也幫不上,覺得很過意不去……」
「所以就為我們泡了咖啡嗎?」
「嗯。」
托盤上有三個馬克杯,屋裡充滿咖啡甘醇濃郁的香氣。我猜測,那應該不是那種惠理在家喝的、加入大量牛奶的即溶咖啡。
馬克杯有三個,也就意味著緒都的心情已恢復到可以跟我們一起喝咖啡的程度了。
「緒都,坐啊。我去辦公室再搬一張椅子過來……」
平常只有我跟瑚都兩個人做事,所以只擺了兩張椅子。
「我去拿。瑚都同學不也因身體不舒服才提早回來嗎。」
我走向辦公室,背後傳來緒都的關切。
「你不舒服嗎?沒事吧?」
這對雙胞胎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啊。就連自認絕對不會認錯人的我,如果沒有前後對話,可能也分不清剛才說話的是誰。她們的聲線及說話方式都像到極點。說來荒謬,這可能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以後,首次無法明確區分她們兩人。
換句話說,我只會分辨「自己喜歡的人」和「其他人」。就只是這樣而已,而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我卻直到現在才領悟過來。
我一面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一面進去辦公室搬椅子,拿著摺疊椅回到店裡。
姐妹倆隔著放有咖啡的野餐桌,正經八百地坐在椅子上等我。
「你們先喝,不用等我。」
「這怎麼可以。」
是瑚都。跟我說話沒那麼拘謹的是瑚都。
這麼說來,緒都將來打算做什麼呢?但也不好直接問情緒低落的緒都。我腦海中掠過窮極無聊的想法。如果她心灰意冷的原因是考大學落榜,也許只要告訴她我只報考一所學校還落榜,她或許會覺得「原來也有這種人啊,不是隻有我」,因而打起一點精神也說不定。
我坐下來,拿起北歐風格的馬克杯,細細品味著熱飲。
「緒都,你還特地用咖啡機煮了咖啡嗎?動作好快啊!」
「因為到家裡的路只有一條,遠遠就看見你們了。」
「謝謝你,緒都同學。」
這就是用咖啡機煮出來的咖啡嗎?風味純淨,不含雜質,比惠理趁特價時撿便宜買的即溶咖啡好喝太多了。
三人一時無語,默默地喝著咖啡。
「我想用家裡現有的東西煮晚飯,可是弄到一半突然覺得喘不過氣,沒辦法繼續下去。」
「別勉強啦。你有這個心,我已經感到很高興了,表示有進步。」
「……是嗎。」
這五天來,瑚都跟我進行拆除作業時,每次休息的空檔都會上二樓,我猜大概是去看緒都的狀況吧。感覺這其中牽涉到非常敏感的問題,所以我不好意思問瑚都。
然而問題是,女兒的身體糟成這樣,母親為什麼還一直留在孃家不回來?
惠理才不會這樣。回想我和祭財愛只是發個低燒,惠理就會拿一堆退燒藥,大呼小叫地嚷嚷:「快去睡覺!快去休息!」再想到自己竟然逃離那樣的母親,就覺得難以釋懷。
事到如今,我再次體認到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母親,以及各式各樣的家庭狀況。
突然,耳邊冷不防地傳來物體碰撞的巨大聲響。
「緒都!」
我往旁邊一看,只見緒都一手扶著額頭,整具身體搖搖晃晃。剛才巨大的聲響大概是她用力把馬克杯放回桌面上的聲音。桌上到處都是因撞擊而濺出來的咖啡汙漬。
「緒都同學——」
用肩膀撐住緒都的瑚都也一起被拉往地面倒去,我和瑚都想盡辦法,最後才阻止緒都的身體摔在地上。
「緒都!緒都!」
「緒都同學!」
緒都軟綿綿地躺在我懷裡。
「怎麼辦,城太郎同學?要不要叫救護車?」
「也好,雖然不清楚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還是叫救護車比較保險。」
「……不用叫救護車。沒事的,我不想去醫院。」
緒都微微撐開眼皮,以細如蚊蚋的音量輕聲說道。
「可是……」
「大概是貧血。我吃了瑚都為我準備的午飯,雖然沒有全部吃完。」
「又吐出來了嗎?」
「嗯,所以……」
「緒都同學是因為營養不良而貧血嗎?」
「緒都說她無論如何都不想去醫院,還說去了醫院只會更不舒服。我能體諒她的心情,所以也不敢逼她去醫院。」
看來是有某種我不清楚,只有她們家人才知曉的內情。
「……雖然我希望她至少能吃一點營養的東西。」
「先送她回房間,讓她在床上休息吧。」
「也好。」
「緒都同學,你可以扶著我自己走嗎?還是要我揹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
「要是又逞強昏倒,那就真的非去醫院不可了喔?」
緒都似乎對「醫院」這兩個字特別敏感,所以我推測只要搬出醫院二字,緒都就會願意抓住我的肩膀。因為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自己爬樓梯的狀態。
「那就麻煩你了……」
緒都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道,乖乖地抓住我的肩膀。二樓是花辻家的住宅,緒都和瑚都的房間都在二樓。我扶著緒都一步一步地上樓,瑚都則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們後面。
「這是我的房間。」
緒都整個人似乎要往前倒地抓住門把,而瑚都彷彿倒抽了口涼氣,接著以倒水似的速度急著說:
「城太郎同學,接下來交給我就行了。這裡沒有樓梯,我一人就能搞定。」
「不用我扶她到床上嗎?」
緒都完全使不上力,感覺光憑瑚都一己之力抱不動她。
「不用了,沒問題。」
「這樣啊。」
也對,是我的神經太大條了。我只敢在心裡賠不是,若真的說出口就太不會看臉色了。
她們應該是不想讓才剛認識的男生進到自己房間,所以瑚都才趕在我闖進去之前迅速擋下來。
我也太不貼心了,而且居然要瑚都委婉地拒絕才意識到這點。這兩件事都令我對自己大失所望。
我將緒都的手臂從自己肩上移交給瑚都,為瑚都推開房門,好讓她能專心撐住癱軟的緒都。不知為何,瑚都一面扶著緒都,同時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導致我有一瞬間視線從前方瞟到瑚都身上。
難道是連門都不方便外人打開嗎?可是緒都的手已從門把上滑落,瑚都雙手都用來撐住緒都,根本空不出手來。
最後確定她們跌跌撞撞地掙扎走進房裡後,我立刻把門關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背靠著緊閉的門板,一時半刻動彈不得。
剛才只瞄到緒都的房間一眼,我目光緊緊地被某一處吸引住。
我下樓走進廚房。既然得到瑚都的許可,待在這裡也比較輕鬆,但我腦子裡仍充滿了必須為身體不適的姐妹倆做晚飯的使命感。真可悲,或許是因為多年來,惠理和財祭愛的生命都是靠我做飯維繫的慣性使然。
因為廚房和烘焙麵包的區域、販賣空間、辦公室都在一樓,我原先預想只有簡單的設備,沒想到廚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我機械化地打開冰箱,檢查了下里面的東西。可冷藏保存的調味料一應俱全,除了有火腿、大塊的培根、牛奶及優格之外,還有沒聽過牌子、但似乎很高級的大瓶奶油及果醬。
冰箱裡的食材雖然不多,但也不到空蕩蕩的程度。從幾樣大容量的食物中,可以看出直到最近還是一大家子一起生活的痕跡。冰箱裡還有另外控溫的半透明抽屜,裡頭有肉和白肉魚。這大概是所謂的保鮮區,我們家的冰箱沒有這種功能。
再打開下面的蔬果室,裡頭有番茄、高麗菜、馬鈴薯、洋蔥、紅蘿蔔和菇類等蔬菜,種類多到不用煩惱晚餐沒菜可煮。
我腦海中浮現出幾道做給感冒或免疫力、體力下降的人的料理,再從中篩選出適合她們吃的菜色。我想多放點青菜,既然有白肉魚,自然也想用上。我隨意地拿出紅蘿蔔、洋蔥、磨菇這幾樣蔬菜。
米放在哪裡呢……我仗著瑚都那句「你可以任意使用廚房」的許可,在廚房裡翻箱倒櫃,發現米就放在跟我們家差不多的位置。
我決定用米和現有的蔬菜煮燉飯。我拿出砧板,用掛在流理臺上的剝皮器開始為紅蘿蔔削皮。
「城太郎同學。」
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借你們家的廚房一用喔。」
我沒回頭,邊削皮邊回答。其實腦中大部分的空間都被料理以外的事所佔據,老實說,早已超出我的負荷。即便如此,因為過去我每天都要煮飯,做菜的動作流暢得有如生理反應。
「嗯,麻煩你了。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高湯粉放在哪裡?只要告訴我這點就好。我就是因為你不舒服才來做飯,讓你幫忙不是本末倒置嗎。」
「嗯……說得也是。」
瑚都走過來,打開頭上的餐櫃門。各種調味粉類和乾貨都裝在透明的小型密封容器,井然有序地放在櫃子裡。每個密封容器上都貼著標明內容物的標籤,例如砂糖、鹽或麵粉等,但不是瑚都的筆跡,一看就知道瑚都的母親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高湯粉在右邊數來第二排的最下方。」
「哦,原來是那個啊。我現在要煮燉飯。」
我伸長手臂,拿出形狀剛好可以握在掌心裡的密封容器。
「謝謝你。我很愛吃燉飯喔。」
「你先回自己房間休息吧。我煮好了再打電話給你……」
「唉……可是……」
未待瑚都說完,我突然想到自己手機打不通,忍不住長嘆一聲。
「等等,我直接叫你好了。聽到我大聲喊吃飯,就可以下來了。」
「感謝你。」
背後傳來瑚都不明白我態度為何會如此堅持,一頭霧水的反應。
「小事一樁,別放在心上,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
「城太郎同學。」
「嗯?」
「抱歉。」
瑚都只說了這句話後,便順從地離開廚房。她為什麼要道歉?
我邊思索,邊把砧板上的紅蘿蔔切成塊狀。
剛才扶緒都回她的房間時,我瞥見房間一隅掛著明律學院的高中制服。從門外的角度或許看不見,只是從我站的側邊位置剛好可以看見。明律的制服特色頂多只有領帶圖案較特殊,一般人應該不容易認出來。
然而我正好知道那是明律學院的制服。因為補習班跟我很要好的泡菜也考上明律學院,我在放學後見過他好幾次,所以不會認錯。
緒都的時間彷彿還停留在高中畢業時。畢業典禮早已結束,她房裡卻還掛著高中的制服。
問題是,緒都怎麼會是明律學院的學生?在我的世界裡,緒都考上的應該是最頂尖的私立女中,那間有將近一半的畢業生都能考上東大的櫻山高中。
我問瑚都就讀哪所高中時,她的回答也是明律學院。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裡,緒都與瑚都讀同一所高中。
因為沒有我的存在,瑚都得以參加中學考試,進而考上明律學院。既然如此,緒都就讀的不是櫻山高中而是明律學院的理由何在?難道是我的不存在,對緒都產生了什麼負面影響?但我們應該沒有任何交集啊。
仔細回想,瑚都和緒都身上都有些讓人困惑之處。鎮日關在房裡的緒都,給人感覺比較像是我那個世界的瑚都。
所以兩人才變得難以分辨。我對這個世界的瑚都和緒都雖有好感,但都不是愛情。因此我那個戀愛的雷達完全派不上用場,導致我分不清她們誰是誰。但,原因只有這樣嗎?
而且關於手機號碼的事,怎麼想都很奇怪。因為不方便主動提起,所以我一直在等瑚都提供手機號碼,但她只告訴我店裡的電話號碼。
我還沒遞出正式的履歷。不過因為我打工從未遲到,今天也是約在店裡一起出門,所以目前就算不知彼此的手機號碼也沒什麼不便。
可是天曉得接下來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臨時需要聯絡?身為僱主,事先與工讀生交換手機號碼都會比較放心吧。
又來了,這種不對勁的異樣感。
「城太郎同學,水滾了喔。」
「什麼?」
瑚都不知何時回到了廚房,不動聲色地從一旁伸出手來關掉瓦斯爐的火,沸騰的燉飯已快從鍋裡溢出來了。
忘了控制溫度,也忘了攪拌,只是呆呆站著。我見狀大吃一驚,剛剛自己好像只有拿著大湯匙的手規律地攪弄著,幸好鍋底的米飯沒有燒焦。
「謝啦,瑚都同學。你怎麼不去休息。」
「我其實只是太累,而且也沒那麼不舒服了。現在反而是你比較令人擔心呢。」
「我嗎?」
「請不要誤會我所謂的擔心。我的意思是說,讓你一個人工作,我卻在休息,這樣只會令我過意不去。」
「我不值得你過意不去。」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種貶低自己的說法太不像你了。」
瑚都從我旁邊伸手關掉瓦斯爐後,一直維持相同的姿勢,仰頭看我的距離與我近得不能再近。兩人的視線正面接觸,幾乎可以聽見電光石火的聲音。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姑且不說瑚都,就連考試期間沒直接和我扯上關係的緒都,不知為何也進入不同的學校。而且這個世界的瑚都,好像也不再因樣樣比不上心愛的姐姐緒都而感到苦惱。至少現在就我所見,看不出任何足以讓十八歲的瑚都對緒都產生自卑感的原因。
即使扣除緒都現正陷入煩惱的無底深淵、反而是瑚都在支持她這點,瑚都怎麼看都像是比緒都大好幾歲的姐姐。
是不是因為兩人進了同一所中學,或者瑚都有了自信的緣故。
倘若這個世界與原來的世界只差在有沒有我這個人,那麼中學考試就是一切的分歧點。
對瑚都而言,這個世界顯然比較舒心,負擔也比較少。瑚都在沒有我的世界顯然比較幸福。
優也、惠理、祭財愛……每個人都是少了我比較幸福。這個事實令我打從心底感到厭煩。我垂頭喪氣地閉上眼,搖搖頭。
長久以來,我都把「要是我沒有出生就好了」的潛意識溶解進日常生活裡,卻因為惠理的日記而超出了溶解度,一口氣現形,而且還真的來到「我沒有出生」的世界。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實在太過殘酷,遠遠超出我所預期。
只有對於「不存在的我」而言過於殘酷的世界。
凝望瑚都沒有一絲陰霾的眼眸,我感覺釘在胸口的木樁愈刺愈深。
我做了一場短暫的美夢。眼前這個棕色長髮的女孩是參加了考試的瑚都,是沒有被我破壞掉將來的瑚都。她不僅讓我留在她身邊,還對我信賴有加。
事實上,因為我的疏忽大意,心上人的未來就此被葬送了。這樣的事實足以讓這個世界的瑚都在一瞬間盡歸虛無。
「瑚都同學,我就做到今天為止。」
「什麼?」
要是繼續待在她身邊,可能又會奪走她的未來。她現在或許也跟中學考試時一樣,正面臨人生的岔路。
「我其實很想試著拆除這根柱子,但比起這個……」
我必須儘快從這個人面前消失。
「你在說什麼?城太郎同學,你今天好奇怪。是我做了什麼惹你不高興的事嗎?是不是我太依賴你了?不止緒都,連我也身體不舒服。」
「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肯定有什麼原因,你才突然說要辭職。工讀生突然說要辭職,我至少有權利知道原因吧。」
「……」
「出了什麼事?否則你不會突然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我感到有點不悅。瑚都偶爾會冒出這種像是從以前就認識我的話,彷彿我們不是最近這一個禮拜才剛認識。
這是她與別人的距離感嗎?第一時間就能用自己的標準區分出對方是什麼人?
在這個世界裡,對我而言是重逢、對瑚都而言是初遇時,她救了迷路小孩的行為,或許讓我對她產生無可動搖的好感。然而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瑚都跟他人相處的模式。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瑚都不可能從以前就認識我,因為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存在過。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你根本不瞭解我。」
「怎麼會不瞭解,一看就知道了!」
瑚都的語氣平靜卻隱含激昂,彷彿要直擊我的靈魂深處。
「雖說你們家有姐妹兩人,但是在父母都不在的情況下,隨便讓素昧平生的男性工讀生進家門也太不小心了,瑚都同學。」
「……並不是隨便誰都可以進我們家門。」
「我就知道。因為我和你一起救了小誠,你就對我深信不疑嗎?太天真了。萬一那只是我用來騙取信任的手段怎麼辦?」
「你為什麼突然擺出這種欠打的嘴臉?」
我內心不斷地湧出一股一切都無所謂的情緒。待在原來的世界裡,只會害身邊的人不幸,在這邊的世界則連戶籍和住民票note都沒有。只要讓她覺得這傢伙腦袋有問題,瑚都大概就不會再理我了。
注11 日本以個人為單位制作的戶籍資料,上頭列有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性別等資料,如果是外國籍居民還會記載國籍、住留資格等。
視線落到了鍋子裡為緒都和瑚都煮的飯。事已至此,我仍希望她們至少能吃下這些燉飯。兩人身體都不舒服的話,叫外賣的食物只怕會對腸胃造成負擔。
可是仔細想想,如果我是會給人帶來不幸的存在,這鍋燉飯裡說不定有什麼會對身體不好的成分。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什麼?」
她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吧。畢竟誰會相信這種鬼話?乾脆多說些異想天開的鬼話好了。這樣一來,瑚都再怎麼認為別人都是好人,肯定也會對我好感盡失。
「我們家窮得快被鬼抓去,但我仍移東補西地想上大學,怎知連大學都落榜了。我自暴自棄地踢壞家裡的衣櫃,結果不小心發現我媽年輕時其實想打掉我的日記。」
「……什麼?」
「我要是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似乎是當時我一心只有這個念頭,所以才來到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原本我生活周遭的人全都比在原來的世界幸福許多。就拿我母親添槙惠理子來說好了,現在成了大明星。那傢伙很妙,居然一下子就相信我是她兒子。大概是玩以平行世界為舞臺的角色扮演遊戲,玩到腦子壞掉了。」
內心深處敲響聲聲警鐘,警告我不要連惠理的隱私都說出來。可是我說的話本來就毫無章法、不合常理,瑚都不可能相信。
「添槙……惠理子?」
「沒錯,但她取了藝名,叫什麼來著……?對了,月森琶子。」
「月森……琶子?」
「沒聽過嗎?你不怎麼關心演藝圈的事嘛。她在這個世界是非常有名的演員,也是我媽如果沒有生下我的話,原本應該要有的樣子。在我的世界裡,我媽十七歲生下我後,不得不下海陪酒,現在在夜總會上班。」
「怎麼可能……真難以置信……」
「是不是很誇張?」
我邊回答,邊覺得這真是太好笑了。瑚都居然相信我說的話,而且毫不懷疑。她雖然說「真難以置信」,但從她認真傾聽、為此驚愕不已的反應看得出來,她是相信的。她人未免也太好了。
若她要我出示證據,我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的?想了半天才發現,我其實什麼也拿不出來。儘管如此,她仍願意相信我。惠理也好,瑚都也罷,我周圍的人到底都在想什麼啊。
「真的嗎……城太郎同學真的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嗎?」
「沒有。其實我早就認識你了,你為了準備中學考試,上過榮明補習班吧?我也是。我和緒都同學一樣,都是榮明的特待生。」
「……」
或許是被我說中,瑚都的臉色顯見地變得更難看了。
「如果在我不存在的這個世界裡,也發生過相同事件的話,正月特訓的最後一天,你應該有和幾個準備考試的六年級生一起去新年參拜。在我的世界裡,我和你聊到很晚。你那天為了追一隻白鴿,和補習班同學走散了。是我找到那隻白鴿,後來我們聊了很多。」
「……城、城太郎同學,那件事……我……」
「我不曉得你在這個我不存在的世界做了什麼,但至少不會自己一人一直待在神社裡吧。」
「……」
瑚都的嘴唇變得無比蒼白,微微顫抖,連牙根都咬不緊。她會相信我說的話嗎?她的反應不在我的預料之內,但事到如今,就連這種事都無所謂了。
要是沒有我,瑚都的人生就能一帆風順。既然我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更不該特地從另一個世界跑來擾亂她的人生。
「在我的世界裡,瑚都同學因為和我聊得太晚,氣喘發作,沒辦法參加中學測驗。你在這個世界考上明律學院這種名校,而我那個世界的瑚都同學大概只能考上公立中學。除了母親以外,我也查了弟弟和好朋友的下落,大家都過著比在我的世界裡更好的人生。」
「……你說你沒有出生……」
她有在聽我說話嗎?她的思路似乎還停在我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一段話。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匪夷所思的資訊一股腦地出來,一時半刻無法消化也是人之常情。
「這個,我試過味道了。我吃了沒什麼問題,但是要給你們吃的話,老實說我沒有把握。因為和我扯上關係都不會有好事。」
我視線落在燉飯上。
「……」
「和我扯上關係絕對沒有好事,或許還是叫外賣比較好。」
「……」
我從彷彿失了魂魄的瑚都身旁走過,把手撐在小桌上。
我知道瑚都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她只是不停地想說什麼又打消念頭,結果就像深呼吸似地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她究竟想說什麼。只見她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一打開話匣子,長久以來淤積在胸口、已昇華為怨念的負面情緒,再也無法壓抑地傾洩而出。
「我活到這個歲數,才發現自己具有讓人不幸的體質。但我其實也有夢想,雖然只是窮極無聊、微不足道的夢想,雖然對其他人而言只是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
「……什麼夢想?」
「我將來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過著平凡的生活,跟喜歡的人結婚、生小孩,讓孩子衣食無缺地長大。」
「……這不是很簡單嗎?」
「才不簡單呢。」
「怎麼說?」
「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並沒有被生下來。我母親流產了,聽說當時的狀況本來就很難救得活。但不知是哪裡搞錯了,在我的世界裡,我母親克服了流產的危機、生下我。我是異常的存在。我不知道有幾個平行世界,但我肯定不屬於任何一個世界。我是被淘汰的存在,連想要有個家這樣如此平凡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說出口的話語就像射回自己身上的飛鏢,在我身上接連刺穿出大洞。
我抓住掛在椅背上的軍大衣外套,邁開大步準備離去。
「城太郎同學!不是那樣的!」
瑚都激動的語氣與至今截然不同,不容分說地朝我大喊。
我充耳不聞地從狹窄的餐廳兼廚房走向空空如也的店面,用手拉開已拉得很習慣的玻璃自動門。戶外冷空氣一股腦灌進來。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還能感受到瑚都從廚房傳來的視線。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後該何去何從。
雖說春天的腳步已近,但晚上八點的氣溫還是很低。但儘管如此,也不會像當年那個冬天的晚上,冷到就連指尖都快結冰。深藍色的夜空中,掛著有如白瓷般清冷透亮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