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Caesar,要我說幾次你才會記得,不要用保鮮膜!別那麼懶,把它移到有蓋子的容器裡。」

 今天是小學的創校紀念日,不用上課的Caesar吃完我做的午飯後,正要把剩下的炒麵就這樣覆上保鮮膜,直接放進冰箱裡。

 「可是Joe,Elie明明經常用保鮮膜,為什麼我就不可以?」

 「你在說什麼傻話,Elie再怎麼說也是我們家的支柱!她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都已經累得不成人形了。而且唰地一聲撕開保鮮膜,對她而言也是一種消除壓力的方式。」

 「不公平啊——」

 「再說了,Elie用保鮮膜也不像你這麼浪費。她用的保鮮膜份量,最多隻比容器的直徑再多一公分,兩側都完美地控制在五分釐以下。」

 「……」

 我站在狹窄的廚房流理台前,用力拍了下八歲小二生Caesar的腦袋,順帶瞪了他一眼。聽到添槙家成員的對話,幾乎所有人都會皺著眉頭多看兩眼。因為我們三個不僅說了一口流暢的日文,長得也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臉,跟外國人的長相八竿子都打不著,身形也是日本人的體型。實際上,我們也都是純粹的日本人。

 問題是名字……Joe,也就是我本人,添槙城太郎,今年剛滿十八歲,而Joe是自從我有記憶以來,親朋好友都這麼叫我的小名。城太郎的音節太長了,所以簡稱城(Joe)。這張臉配上這個發音……請先不要急著吐槽,以綽號來說,這算是極其自然的由來吧。

 重點是這個臭屁的小學生——Caesar。這可是他如假包換的本名,全名叫作高橋Caesar,國字寫成祭財愛note,簡直是閃亮到不能再閃亮的名字。

 注4 祭財愛的平假名寫法為「しいざあ」,與凱薩(Caesar)的日文念法相同。

 「兩位早,我也起床了!唔……還好睏吶。玩《羅鑽》玩得太晚了。」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都已經快中午了。你今天不是要出門嗎?還不早點睡。」

 「我只打算玩一下,沒想到回過神來已經過了三小時。」

 她口中的「羅鑽」是《羅塞塔鑽石》的簡稱,Elie最近迷上這款在平行世界穿梭的角色扮演遊戲。

 兩房一廳的公寓裡,我們的母親添槙惠理子推開蓋得不太好的毛玻璃拉門,揉著眼睛走進來。簡稱惠理(Elie)的她年方三十五歲,身上穿著成套的耐吉運動服。

 那件運動服是我小六畢業旅行時,惠理一時衝動買下,也是我們家唯一的名牌貨。我努力穿到國中二年級,直到再也穿不下為止。

 要是事先知道祭財愛兩年前會被帶來這間破公寓,這套運動服大概也不會變成惠理的睡衣,而是會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到他長大時穿吧。

 「惠理,城因為保鮮膜的使用方法敲我的頭!」

 祭財愛動不動就向溺愛他的惠理哭訴。

 「哦,小祭,你聽我說,這保鮮膜啊,能不要用就不要用。用的時候最多隻能比容器的直徑多一公分,兩側要控制在五公釐以下。」

 「……」

 「我就說吧。祭財愛,你也差不多該習慣這個家的規矩了。這一切都是為了全家人的未來,為了我和你都能找到穩定的工作,無論如何都要省著點用。」

 「真受不了,城為什麼這麼熱愛穩定呢。愛看家計簿的男人不受歡迎喔。」

 你才奇怪吧,我心想。一般看到這種古怪的家庭組成,想必都會無比嚮往穩定或平凡這種字眼。

 「穩定第一、平凡第二,沒有中間值……夢想排最後。這是添槙家的口號喔,是阿城決定的。阿城很能幹吧。阿城是我的傑作,是我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作品。」

 剛起床的惠理教訓祭財愛的樣子實在很好笑,逗得我笑出聲來。

 「現在這樣不就很穩定了嗎。和惠理還有城一起玩遊戲真的好開心,我已經很滿足了。」

 聽到祭財愛這句話,我內心一緊。才小二的祭財愛不僅沒有手機,連掌上型遊戲機也是我用過的。而且型號太舊了,連跟朋友連線都沒辦法。

 就連足球也是撿人家丟在公園裡不要的,費盡千辛萬苦把洞補好,重新灌飽氣,勉勉強強湊和著用。

 家庭用的電視遊樂器是惠理店裡的老闆娘淘汰不要的,雖然不是最新的機型,但也還算新。然而就算有機器,也玩不到朋友正在玩的最新遊戲。

 即便如此,他還是說「我已經很滿足了」,不難想像他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好想緊緊地擁抱祭財愛。正因為如此,我和他將來都一定要抓住穩定又平凡的幸福。這也是為了讓惠理享福。

 我將來想當高級公務員或進大銀行工作。只要捧住這兩個金飯碗,應該就能供祭財愛讀到高中畢業,讓他選擇他想做的事。我想告訴他,不管是私立的理工科大學,還是專科學校,甚至出國留學,都包在我身上。我希望他能擺脫這樣的生活,所以千萬不要冒險,拜託了。

 就像我基於以穩定為目標的想法,放棄了小學時嚮往製作遊戲的行業。

 今天就是邁向穩定未來的第一步,揭曉答案的時刻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視線瞥向靠在牆邊、正張大嘴巴打哈欠的惠理身上。

 「惠理,你的時間還來得及嗎?今天不是要和朋友共進午餐……然後去店裡上班嗎?」

 「討厭啦,人家今天向店裡請假了。不過再不準備出門不行了。今天要先跟真子還有米田吃飯,然後去美容院。啊,別擔心,我會控制在零用錢的範圍之內。」

 「這樣啊,那就好。」

 「難得阿城會忘記家人的行程呢。明明平常都把我和小祭的行程滴水不漏地記在腦子裡,是添槙家的經紀人兼家庭主夫。」

 「真沒禮貌。」

 「馬上就要成為大學生了,是不是有點沉不住氣啊?上了大學以後,就能做一堆你最喜歡的遊戲模型了。」

 「那叫程式設計啦。」

 「管他叫什麼,反正都是玩樂。阿城的考試終於告一段落,我也很高興喔。畢竟你在準備考試的時候還是有點神經質,對不對啊,小祭?」

 「對呀!」

 「哪、哪有。」

 我以為沒有表現出來,沒想到還是被看穿了。惠理再怎麼懶洋洋地看似靠不住,畢竟還算是稱職的母親。

 「惠理,你大概幾點回來?我從阿吉家回來的時候,你回到家了嗎?我們來玩《羅鑽》。」

 祭財愛拉扯著惠理的袖子,進入耍賴模式。

 「好吧,我儘量早點回來。你五點回來對吧?我會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我們家只有祭財愛的姓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沒有惠理就沒有他。我媽添槙惠理子十七歲時生下我,成了單親媽媽。我爸好像是電視圈的高層,想也知道十之八九是有老婆的人。惠理不准我提到他。

 惠理在故鄉沖繩被星探看上,不顧父母大力反對,隻身前往東京,成為偶像團體的一員並展開演藝活動。

 惠理稱不上絕世美女,但也長了一張偶像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眼睛底下的淚痣令人印象深刻。但她卻在剛有點名氣、演藝活動也開始上軌道的時候懷了我。

 一個無依無靠、只有國中畢業的十七歲女生想生養小孩的話,大抵只能去當工時最短、薪水最多的陪酒小姐。於是惠理開始在一家大型夜總會工作。想也知道是不合法的。

 當時很照顧她的前輩後來自己開店,惠理現在跟著那個人在神樂坂的夜總會上班。

 祭財愛是惠理在前一家夜總會上班時,仰慕她的後輩獨自生下的男孩。兩年前,那個後輩將祭財愛託付給惠理後就消失了。祭財愛當時才六歲。

 惠理因為未婚生下我,比誰都瞭解後輩未婚生子的辛酸,因此她沒有報警,默默地把祭財愛帶回家養。

 當時看到瘦成皮包骨,穿著袖子已過短的髒兮兮襯衫,眼神銳利得有如野貓的祭財愛,連我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是啊,他如果是真的貓還好一點;考慮到我們家的經濟狀態,我當時當著雙手緊握、站在門口的惠理和祭財愛面前,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那年是我高中一年級的冬天。

 只不過,我抗拒不了在祭財愛虛張聲勢的背後,那藏都藏不住的懇求。我最後牽起祭財愛沒被惠裡握住的另一隻手,把他拉進屋子裡。惠理高呼萬歲,我警告她:「下不為例喔!」這句話簡直像在警告撿流浪貓回家的小孩。

 理惠的後輩也是在十七歲生下祭財愛,跟她一樣。孩子的爸爸也同樣消失得不見人影。

 從此以後,我和惠理還有祭財愛開始一起生活。光是我們母子兩人,生活就已經捉襟見肘,更何況是三個人,而且還是食量正大的男孩子。但就算是這樣,也休想我就此認輸!我和祭財愛都會逆天改命,抓住穩定的未來!我今天也鬥志昂揚地握緊封面已經翹起來的家計簿。

 「小祭,所以呢?你聽得懂我剛才說的話嗎?卡車很長,所以轉彎時會產生外輪差。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如果站在轉角的前方,會被捲進卡車轉彎的後輪喔。」

 短桌上有一張紙,紙上畫著難以理解的圖。大概是惠理畫的。祭財愛從矮桌對面拿起那張圖,歪著脖子,一下子拿成橫的、一下子拿成直的看。

 「我猜這不是外輪差,而是內輪差吧。」

 「真的嗎?上次家長會提到最近這一帶有發生內輪差引起的車禍,提醒我們在家也要督促兒童注意。我已經照著說明一遍了,可是祭財愛……」

 惠理愛很瞎操心,每次收到學校提醒有什麼可疑人物或車禍的通知時,都會不厭其煩地向祭財愛說明、要他小心,是很盡職的母親。雖然她說的話有很多辭不達意的部分。

 「總之,要退到紅綠燈的後面等過馬路,祭財愛。」

 我直接對被內輪差搞昏頭的祭財愛做出更具體的指示。

 「惠理,你幫祭財愛的馬拉松大賽通知書籤名蓋章了嗎?」

 「唉……嗯……通知書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要交?」

 「我的畢業謝師宴的問卷調查你寄出去了嗎?」

 「呃……?」

 惠理的眼珠子斜斜地往右上方瞟,搔了搔髮旋。紅茶色的鬈髮纏成一團亂麻,髮尾亂翹,看來是昨天洗完頭沒吹乾就急著打電動,然後就這麼直接上床睡覺。

 惠理再怎麼早回家也都凌晨三點了。一旦化妝、換上淺色的外出服,就成了楚楚可憐、以療愈氣質為賣點的夜蝶。絕不是我偏心,她看起來真的不到三十五歲。雖然年紀不小了,但還稱得上是美人胚子,可惜在家裡卻是這副邋遢的德性。

 我從幼稚園起就學會了,如果不想因遲交任何東西而被老師罵,只能自己上緊發條。惠理的瞎操心只會對有生命危險的事物起作用。

 媽媽快點!

 惠理大人,拜託你了,別再說「等一下」,現在就蓋章,現在!

 五號是最後一天,所以還不急……才怪!惠理。再拖下去你遲早會忘記,別再給我惹麻煩了。算了,我自己來!

 ……如此這般,我對惠理的稱呼從媽媽到惠理大人,再變成惠理,如今已完全用惠理取代媽媽的稱謂。

 「城,還有那張要不要我參加體操服跳蚤市場的問卷。我給你了吧?我的體操服已經太小件了。」

 「呃……體操服跳蚤市場?」

 對我們家而言,跳蚤市場是比什麼都重要的活動。要是忘了這麼重要的活動,會對家計造成相當重大的打擊。我的臉想必「唰!」地瞬間變白。

 「怎麼?阿城居然會忘記跳蚤市場,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呢。」

 「該不會是交了女朋友吧?所以腦子裡只剩下女朋友的事!耶~~女朋友、女朋友!」

 「吵死了。」

 我又一掌拍在祭財愛的腦門上。

 「畢竟高中三年都沒交過女朋友,這種人可以說是危險動物了。」

 「不是危險動物,是瀕危動物,傻瓜!」

 「對呀,說句老實話,我也覺得是危險動物。這種年輕人才危險呢。最近的年輕人對談戀愛是多沒興趣啊,我實在很擔心啊!我在這個年紀都已經生下阿城了。」

 你才有問題好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你才是危險動物!我原想反擊惠理,但是忘了跳蚤市場的打擊讓我陷入輕微的驚慌失措。

 「以前是阿城做錯事,害我被叫去小學訓話,現在立場整個顛倒過來了。」

 「有嗎?」

 「就是小二的時候啊,阿城你曾經溜進木材廠玩。現在那家木材廠的後門根本不關,所以反而沒有人想進去了。」

 「哦,是有這回事。」

 惠理稀鬆平常的態度恨得我牙癢癢。

 此外……我沒敢告訴惠理,這陣子我的模擬考考出了有史以來最低的分數。

 級任導師一直勸我參加外面舉辦的模擬考,說得口水都幹了。但我不想浪費那個錢,決定直接挑戰只能參加一次的大學入學中心考試,結果被考場的氣氛完全震懾住。我平常並非是那麼容易緊張的人,當時卻緊張到完全看不懂英文科的考題。

 對完大學入學中心考試的答案後,我躲在家中狹小的廁所裡,捏緊了考古題,無聲啜泣。自從考上這所綜合中學,我從國一就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到現在。以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根本不可能重考。無論是校內校外的模擬考,我都以一定能考上的國立大學為目標……結果居然在大學入學中心考試滑鐵盧。

 但是哭也沒有用,必須思考接下來的對策。

 為了得到穩定的未來,至少得考上還過得去的大學。幾經深思熟慮後,我相信第二次一定能挽回頹勢,提出還是報考同一所大學,但是換成申請偏差值note較低的科系,同時也在國立大學後期測驗note報考了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科系。然後,我在前期測驗落榜了。

 注5 日本用來計算學力測驗的標準分數,依此判斷進入理想大學的可能性,基本上偏差值愈高愈難考。

 注6 日本升大學制度,首先要參加全國大學入學中心考試,再來報考各間大學的入學測驗;每間大學的考試日程大多分為前期和後期,前期測驗沒被錄取的學生,可報考不同學校的後期測驗。後期測驗是最後的報考機會,有時競爭比前期測驗更為激烈。

 一邊想著自己太扯了,一邊看著其他已經考上的人,我夜以繼日地拼命用功、準備後期考試。請容我再重申一遍,我鎖定的明明是一定能考上的大學,但自己卻懷疑是不是有什麼整人節目在等著我,每天過得毫無真實感。

 我在惠理和祭財愛的面前努力保持平常心,但或許還是表現在態度上了。

 第一志願的國立大學後期測驗。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今天就是放榜的日子。

 我找出小學的馬拉松大賽和跳蚤市場的通知單,在兩張出席的欄位裡打圈、簽名蓋章,而謝師宴的問卷則是到處都找不到。到底要說幾遍才能讓這兩個人理解,平常不好好整理的話,就得浪費很多時間在找東西上。

 我一腳踢開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明明是你自己忘記」的兩人,走出了客廳。

 我在這之後還有打工的行程。套上軍大衣外套後,我把鑰匙和錢包塞進口袋,做好隨時都能出門的準備。這麼一來就算等等情緒激動,也不會忘記東西。最後再把求神明保佑的戒指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原本不該是這樣的。我明明打算和惠理一起去看成績發佈。」

 我獨自坐在房間矮桌前,看著手中的手機。為了提出報考大學的申請,我把傳統手機換成比較方便的智慧型手機。

 手機連上網路後,我看到了大學及格榜單的網站。因為掌心裡都是汗,手的觸感相當奇怪。或許是因為如此,此刻手上的手機正微微顫抖、很難操控,真傷腦筋。

 但還是得看!我為自己加油打氣,在心中「看我的!」地大喊一聲,按下及格與否的欄位。我剛剛似乎無意識地緊閉上了雙眼,所以戰戰兢兢地睜開雙眼。

 ……

 不及格。

 不管我再怎麼找,把眼睛睜得再大,都無法從密密麻麻的號碼中找到我的准考證號碼。

 ……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自我有記憶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比同儕的母親年輕許多,打扮和行為舉止都不一樣。隨著年紀增長,除了發現我們家不太正常之外,也發現我們家很窮。

 儘管如此,惠理為了不讓我覺得自己比不上人家,凡是別家小孩有的東西,她就算拼了命也會買給我。像是全新的腳踏車或滑板車,這些各式各樣的室外玩具及流行的玩意兒。

 小學四年級的生日時,惠理送我當時才剛上市、還沒人擁有的掌上型遊戲機。電視上每天都可以看到這款遊戲機因為生產線供貨不及,物以稀為貴的新聞。

 惠理滿心期待能看到我燦爛的笑容,我卻無法正視她閃閃發光的雙眼。因為以我當時的年紀,已經知道為了買這款遊戲機,母親要多麼辛苦地把錢生出來。

 當我發揮畢生的演技滿足惠理的期待後,從那天起,我就變了。我開始在意起貧富差距、獎學金應付而未付、下流老人等人間疾苦的新聞,從逐漸瞭解字面上的意思到深入瞭解其含義。我開始認真思考我和惠理的未來。

 為了和惠理擺脫這種不安定的生活,年紀輕輕的我,只能為了將來能賺取穩定的高薪而努力。

 從那天起,我開始管理家裡所有的伙食費及娛樂費,以及惠理為了討我歡心而一時衝動的消費,不讓她再買最新的遊戲機給我。我向惠理宣佈,在不靠獎學金的情況下,我要去讀從家裡就能通勤的國立大學。

 這點在祭財愛來我們家以後也沒有改變。家計確實變得更辛苦,幸好祭財愛還有惠理在我小四前買給我的玩具可以玩。只是狀況從兩人掙脫泥沼升級成三人掙脫泥沼罷了。

 我對將來的指望,只有穩定與平凡這兩大目標。我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組織平凡的家庭,好讓自己的孩子能衣食無虞即可。難以想像這是小孩子會有的踏實希望。而這大概也是惠理未能實現的願望。

 添槙家再加上高橋家的共通口號是穩定第一、平凡第二,沒有中間值,夢想排最後。

 最後卻換來這個結果。我掌心裡的手機掉在榻榻米上。從小勤勤懇懇地一路走來、準備到現在,如今卻連第一道關卡都突破不了。

 見鬼了。我該怎麼告訴惠理才好?我只讓惠理看過A判定note的模擬考成績,為了不讓她擔心,還曾讓她看過我遠比及格底線高出超多的考古題冊成績。

 注7 日本學生在正式報考學校前,會先接受模擬測驗,藉此瞭解自己考上該校的可能性。成績通常分成A、B、C、D、E五級,A判定是幾乎一定能考上的意思。

 所以她應該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落榜。

 我低著頭,臉埋在雙手的掌心裡,全身動彈不得。我從未想過重考的可能性,也沒有錢補習。

 我用功地準備考試,而且為了謹慎起見甚至不敢冒險,依自己的實力選了一條最安全的路,鎖定絕對能考上的國立大學,結果卻落得如此下場。既然如此,就算選擇重考,明年說不定也會發生相同的慘劇。

 為了供我上大學,惠理和祭財愛已經過了好幾年縮衣節食的生活,我實在沒臉見他們。

 陽光從座北朝南的窗戶透進來、慢慢移動,改變了衣櫃影子的形狀。我怔怔地盯著看,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或許是基於多年來的習慣,就連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的視線仍只對掛鐘的時針有反應。

 得去打工了。我休息了一年準備考試。考完後期測驗那天,我就重新開始在超市的烘焙坊打工,也恢復送報的兼差。

 冷不防地,眼簾映入大拇指處破了個小洞的襪子。好不容易做好萬全的準備,想說看完成績就可以去打工,這下又得換襪子嗎……

 我把雙手撐在矮桌上,撐起身體。腰和腿都沒力了。

 就連打開只有幾步之遙的衣櫃抽屜時,也絲毫沒有真實感,活像被丟進一場大白天的惡夢中。

 便宜衣櫃最下層的抽屜被喀啦喀啦地左右搖晃拉開,但也只能打開幾公分。唉……上面的衣物又卡在最裡面了。每次都要把五十公分的尺插進幾公分的空隙,勾出卡住的衣服後才能打開抽屜。

 這麼小的衣櫃要塞進三人份的衣服,本來就太勉強了。

 突然,一股兇暴的情緒宛如瞬間沸騰、噴湧而出的熱水般湧了上來。

 我站起來,氣沖沖地踹了打不開的衣櫃一腳,發出好大一聲巨響。腳踝痛到讓我懷疑那裡該不會破了一個洞,而那陣衝擊從阿基里斯腱一路蔓延到膝蓋後側。衣櫃發出「嘰嘰嘎嘎」令人發毛的聲音。

 「不會吧……」

 邊邊角角的接縫出現了相當大的空隙。畢竟是隻花三千日圓買的衣櫃,再這樣開開關關下去遲早會分解。

 今天烘焙坊的打工要待到打烊……我邊嘆氣邊伸手輕輕扶住衣櫃最上層的抽屜。

 我去打工不在家的時候,萬一祭財愛硬是要拉出抽屜,弄壞衣櫃時可能會受傷。為了讓祭財愛和惠理方便洗澡,我一口氣拉出所有四層的抽屜,留下紙條寫說今天先這樣,等我回來再修。

 衣櫃變得莫名寬鬆,平常總是嘰嘰歪歪、掙扎半天的抽屜,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拉出來,真是太諷刺了。第一層、第二層是惠理的內衣和外衣。我拉出平常與我無緣的最上層抽屜,放在榻榻米上。

 把抽屜放在榻榻米上時,我不禁皺眉。一疊皺巴巴的紙從最裡面的內衣縫隙露出一角。敢情這傢伙就是害抽屜卡住的罪魁禍首。紙跟衣服不一樣,沒有彈性,一旦卡住就很難移開。

 我取出那疊紙,拿起來一看,是本邊緣已經翹起的筆記本。它大概一直維持這種狀態被塞在抽屜裡。電影傳單和照片從筆記本里掉出來,與塵埃一起在空氣中翩然起舞,散落在榻榻米上,發出刺鼻的黴味。

 「這是什麼……」

 我拾起一張照片,剎那間動彈不得。

 照片裡,是間鋪著木頭地板、不知是舞蹈教室還是什麼場地的練習室,兩個年輕女孩站在兩個中年男人之間,看起來像是高中生。其中一個懷裡捧著花束、笑容滿面的女孩正是惠理。

 到這裡還沒有問題。我知道惠理以前是偶像,所以大概是贏得什麼試鏡時拍的照片。我感到與有榮焉,但也就僅此而已,正打算把筆記本放回去。

 就在那時,照片中站在惠理旁邊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女孩不是別人,正是目前最受歡迎的女明星——立樹百合乃。

 這是怎麼回事?我將照片拿到眼前,仔細凝視到幾乎要看穿一個洞來。沒錯,捧著花的人是惠理,惠理跟現在幾乎沒什麼變。

 一旁臉上毫不掩飾地掛著假笑的人,則是立樹百合乃。雖然現在的立樹百合乃比照片中的她美上好幾倍。

 可是……可是我絕對沒有看錯,也絕沒有認錯人。因為惠理的字在照片下方用油性筆斜斜地寫著「打敗立樹百合乃贏得主角!太棒了!」。這是什麼試鏡?應該是試鏡吧?怎麼看都是試鏡的感覺。

 於是我再次屏氣凝神地盯著照片看。我好像見過其中一個男人,是電影導演興津什麼來著……是興津嗎?不管了,總之是很有名的導演。照片中的人模樣比現在年輕許多,所以我沒有把握,大概……不,絕對就是他。「打敗立樹百合乃贏得主角!」這段惠理的字體透露出溢於言表的喜悅。

 立樹百合乃和興津某某導演。那一定是相當大製作的連續劇或電影的試鏡。

 這是什麼時候的照片?腦海中浮現出這個疑問的同時,照片下方有如螞蟻般細小的日期映入眼簾。

 2000•5•19

 我出生的八個月前。怎麼回事?惠理贏得的角色……是孕婦可以勝任的角色嗎?

 我怔忡地望向散落一地的傳單和筆記本。看到手裡那部老電影的傳單,我心臟劇烈震盪起來。《玻璃森林》,就連對電影沒什麼概念的我,也聽過這部作品的大名。但相較於電影名稱,更令我跌破眼鏡的是女主角——上面掛的是立樹百合乃的名字。

 照片中不是這部電影的試鏡嗎?贏得主角的不是惠理嗎?我在傳單上尋找上映日期。

 是我出生的隔年。也就是說,最單純的想法是惠理髮現自己懷了我,不得不退出演出的陣容。

 我拿起筆記本,裡面的內容似乎是日記,寫了關於我出生的事。想知道真相的心情遠遠凌駕了罪惡感,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對不起,惠理。

 我翻開日記。

 ……

 ……

 日記裡的內容足以讓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惠理在沖繩被星探發掘,來到東京當偶像。當初挖掘她的星探推薦她參加這部電影的試鏡。導演說她非常符合女主角的形象,因此惠理贏得這場據說原本幾乎已內定由立樹百合乃擔任女主角的試鏡。

 後來,惠理得知自己懷上男友的孩子。我猜得沒錯,那傢伙果然有家室了。從日記裡只能看出對方同樣是演藝圈的人。就連在不打算讓任何人看到的日記裡,惠理也未寫下對方的名字。

 後面的日記簡直不能看。

 為什麼偏偏在這麼重要的時刻!

 我不要這個孩子。

 我想打掉。

 誰來教教我怎樣才能流產?

 惠理在彩排的時候跳激烈的舞蹈,因呼吸困難而昏倒。這大概是為了流產而下意識採取的行為。結果因為先兆性流產住院,連續好幾天處於病危狀態,因此身邊的人都知道她懷孕了。

 生下來吧。

 惠理最後以這句話為這本日記畫下句點。

 她不想生下我。或許是無法與對方商量吧?從日記裡可以看出她必須自己做決定的旁徨無助。她想墮胎,卻沒有方法。不知是否因為小有名氣,她不敢去婦產科,怕別人知道她懷孕的事。

 她認為流產是最後的手段,以為只要從事激烈運動就好。惠理最後放棄墮胎,試圖作賤自己的身體,好讓自己流產,結果還是以失敗告終。

 於是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而她也成了十七歲的單親媽媽。

 那一瞬間,等於宣判了我從小看到大的世界都是一場騙局。

 我以為白色的顏色其實是黑色。我以為天空的地方其實是地底。我以為絕對不會背叛我的人,如今卻變成面目模糊的無臉存在。

 我對「我愛家人、家人愛我」這一信念深信不疑,為了保護我的家人,就算付出再多犧牲也在所不惜。如今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非但不愛我,甚至對我恨之入骨。原來那個人懇切地希望我不要生下來。

 如果沒有我,惠理現在說不定已是家喻戶曉的女演員,在演藝圈混得風生水起。很難想像性格那麼散漫的惠理能成為大明星,但至少能主演那部著名的電影《玻璃森林》。

 如果沒有我,母親或許就能成為女演員一事令我大吃一驚。但就算沒發現這個事實,如果沒有我、只要沒有我的念頭,其實長久以來一直盤踞在我內心最深處。無論如何,我的誕生都是場意外。只要沒有我,惠理的命運應該會截然不同。

 我想起小學六年級新年參拜的那天晚上。那名少女如此輕易地撕開我內心深處的封條。

 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姐太優秀,集所有人的期待於一身。有沒有自己都沒差吧。她舉重若輕地向我坦承這個煩惱,逼著我不得不直視自己內心深處也有相同的念頭。

 花辻瑚都。如同被猝不及防捲起的灼熱龍捲風,從原本令我有點在意的存在,變成我的初戀。

 然而我卻害她沒能參加中學的考試。

 倘若那天我沒發現瑚都在找受傷的鴿子,她就不會和我聊到深夜才回家吧。她那有著氣喘宿疾的嬌小身軀,也就不會暴露在一月的刺骨寒風裡。

 因為是瑚都,我才會去追上她。因為我喜歡瑚都,才會發現她異於常人的舉動。

 也就是說,如果我對瑚都沒有非分之想,她就能參加中學考試了。

 被迫生下來的孩子。難不成我與生俱來就揹負著害我所愛之人不幸的宿命?

 因為母親懷著我的時候,內心充滿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因為我是害母親不幸的罪魁禍首。

 「我也不是自願出生在這種家庭裡……」

 暴烈的情緒突然湧上內心。

 我這輩子都在為錢操心,過著縮衣節食的生活。

 國中制服、體育服、社團的夾克……都是別人穿過的二手貨。處於青春期的年齡,不可能不感到羞恥。

 我從國一就加入羽毛球社,社員們升上高中後,通常會自然地繼續參加社團活動,以在比賽中獲勝為目標,只有我這個社長因為要開始打工,而不得不退出社團。天曉得我為此哭了多久。一想到祭財愛也必須經歷相同的抉擇,我胸口就痛苦得快要裂開。

 我想當一個普通人。就連朋友們那些普通到不行的牢騷及不平,看在我眼中都顯得耀眼無比。正因為不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我才更強烈渴望穩定的生活與平平凡凡的普通。

 如果有一天,我有自己的小孩,我希望能送他整組最新型的遊戲機和他想要的遊戲軟體,想看到他發自內心而非裝出來的笑容。希望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心無旁騖地朝自己的夢想前進。

 唯有將自己無法實現的願望,投射在心愛之人的身上才能得到幸福。世上有哪個高中生是以這種樸實無華的未來為目標,無論颳風下雪都風雨無阻地打工送報?

 體內的血液逐漸變成沉重的泥水。不是錯覺,如果真的割開手腕,或許真的會流出汨汨的泥水。我就是具泥人偶。沒有存在價值的泥人偶。

 難怪我沒考上不可能考不上的大學。其實並非不可能考不上,而是身為被迫生下來的小孩,考不上才是必然的命運。

 如果我消失了,惠理大概會很開心吧。要是我不存在了,惠理大概會很高興吧。

 我用左手轉動情緒低落時戴在右手的戒指。那是國中的羽毛球社輸掉東京都大賽,我決定退出社團時,和三年級的社員一起買的戒指。我轉動戒指,接著用拿在右手掌心裡的手機上網搜尋,但是毫無頭緒要搜尋什麼網站。

 自己沒有生下來的世界。

 自己不存在的世界。

 另一個世界。

 死後的世界。

 結果搜尋到一大堆令人傻眼、感到「這是什麼鬼」的標題。原來有這麼多人對自己的存在充滿疑問啊。

 Another World

 霎時,我的視線停留在這個標題上。這是什麼網站?另一個世界?他界?聽起來不賴。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彷彿在充滿了負能量的漩渦裡載浮載沉,絲毫沒有抵拒的餘力。

 不管了。我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受到這股神秘力量牽引,不顧一切地點開那個網站。

 要是我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