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卷 楔子 台版 轉自 輕書架
圖源:夢落瓊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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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心一意地祈禱,祈禱能過上普通的日子。
平凡無奇、一成不變,可是很穩定,歲月靜好。
小學六年級的冬天,我心心念念地只想過上這樣的日子。
中學入學考試卻迫在眉睫。
◇◇◇◇◇
「我回來了。」
我乒乒乓乓地踩著屋齡五十年、長滿紅色鐵鏽的外梯上樓,輕輕推開位於二樓的家門,小小聲地說。
「嗯,阿城,你回來啦。」
這間屋子的格局只有兩個房間,推開門就能將整間屋子一覽無遺。睡在後面房間裡的惠理扭頭望向這邊,撐開眼皮回答。
「抱歉,吵醒你了嗎?」
「不要緊,我還沒睡。別忘了便當喔。還有,吃完早上的豬肉湯再出門,雖然湯裡沒有肉。」
「知道啦,早上吃過了。晚安,惠理。」
「那就好。」
惠理的全名叫作添槙惠理子,二十九歲。大家都以為她是我姐姐,但她其實是我媽,我的親生母親。
惠理手腳並用地抱緊棉被,再次進入夢鄉。唸唸有詞的嘴唇豐盈飽滿、紅茶色的鬈髮充滿光澤,在頭上形成柔柔亮亮的天使光環;睡姿仍然跟學生沒兩樣,怎麼看都稱不上優雅。雖然是我自己的母親,但我也覺得她年齡看起來實在不像二十有九。
我放下補習班規定的書包,吃著惠理子為我做的無肉版豬肉湯。
「呸!」
早上已經吃過一次了,所以心裡已有準備,但還是忍不住差點吐出來。這種事雖然常發生,但我還是難以習慣。
惠理天快亮時才腳步虛浮地回到家,靠著意志力為我做了豬肉湯和便當,然後只衝個澡就倒在床上昏睡過去。豬肉湯不曉得搞錯什麼調味料,大概是加了砂糖吧。倒也不是不能下嚥,只是需要一點毅力才能吞下去。
喝完豬肉湯,我把放在矮桌上的便當塞進補習班規定的書包裡,站了起來。我直到剛才都還在圖書館的自修室裡讀書,先回來家裡吃過簡單的晚飯,接下來就要去補習班了。
學校還在放寒假,全日本都處於過年的氣氛當中,我上的榮明補習班卻已經開始正月特訓了,所有人都必須參加。
「我出門了,惠理。」
我以氣音小聲說著,但惠理還是聽見了,從睡夢中回答:
「阿城,加油。」
「包在我身上。」
我背上書包,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地開門走出去。今天是正月特訓的最後一天,而在那之後,有一場略與平常不同的活動正等著我。
夜色已然籠罩大地。我站在破公寓的紅褐色鐵走廊上,雙手握拳,夾緊腋下,手肘彎曲九十度,用力地往後拉,擺出一個小小的勝利姿勢。
「好!上吧!」
我心情莫名地亢奮,三步併成兩步地跳著下樓梯。
「添槙同學這次數學考得好嗎?」
花辻緒都偷看我手裡的考卷,目不轉睛地盯著歪七扭八地寫著「添槙城太郎」幾個字旁邊的分數。
「進步了!可以說是我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
八個小學生,有男有女,正魚貫地從教室走向電梯。我們這群人是為了考國中,一起去有名的榮明補習班小深川教室上課的戰友。
以A班的四個男生為主,而綽號泡菜的同學再約上花辻緒都和感情很好的遠藤綾乃。緒都的雙胞胎妹妹花辻瑚都和她的朋友也來了。瑚都她們是C班的學生。
瑚都和緒都是一對「長得一樣可愛的雙胞胎」,是男生圈裡的風雲人物。
「你會解這個問題啊,添槙同學好厲害。」
「我自己也嚇一跳。」
緒都貌似尚未完全脫離學習模式,正專心核對我的答案,但我的注意力已逐漸被走在緒都身邊的瑚都吸引走。
不知為什麼,我在意的是隔著兩個教室、在隔壁班的隔壁班上課的瑚都,而非同班的緒都。
瑚都和緒都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姐妹花,一模一樣的齊肩髮型,便服的品味也差不多,有時甚至還會穿相同的衣服,而且兩人都是左撇子。絕大部分的男生都會一臉茫然地分不清誰是誰。
但我一眼就能分出來,說是特技也不為過。
通常當我們A班一下課,妹妹瑚都就會同時揮著手走進教室說:「緒都,回家了!」她當時的笑臉和蹦蹦跳跳的模樣好可愛……我總是不小心看得入神,而且每每不經意對視時,心臟彷彿都快要跳出來。
瑚都偶爾會請假不去補習班,而她不來班上找緒都時,緒都就會跟遠藤綾乃她們一起回家。每次緒都在瑚都來找她前喊遠藤一起回家時,我的心臟都會明顯地感到枯萎凋零。
同樣的長相、同樣的髮型,服裝也大同小異。而我和花辻緒都甚至連在補習班都是同一班,而且我們是全補習班唯二的特待生note。
注1 意指針對入學考試或在學成績優異者,得以免除部分或全部學費,或給予獎學金等特別待遇的學生。
我們當然會特別注意對方,事實上,緒都就像現在這樣,會很在意我的答案。儘管如此,撩動我心的卻是緒都的雙胞胎妹妹瑚都。儘管我和瑚都在小學、補習班都不同班,甚至連話也沒說上過幾句。
然而她們的差別在我眼中一目瞭然,無庸置疑。兩人細微的小動作、高低差略顯不同的音調、說話時的動作手勢……全都不一樣。唯有瑚都具有微微一笑,就能讓周圍的氣氛幡然改變的魔力。
我反而很疑惑,姐妹倆明明差異這麼大,身邊的朋友們為什麼分不出來。
今天大家約好要去新年參拜,順便祈求順利考上第一志願的學校。
距離補習班走路五分鐘的路程上,有一座很大的神社,也有人會從外地來此參拜,我們決定去那裡祈願。
補習班就在車站附近,而一走出去後,前方就是河流。這一帶到處都有河流經過,據說在江戶時代是以木材發跡的地區,為了運送來自各地的木材,運河十分發達。這裡離海邊也很近,可以說是運河水鄉。
正因為如此,這裡的橋也很多。從用好幾條鋼索自高聳主塔吊起來的現代化巨大吊橋,到橫跨在小溪上、圍欄低矮的橋,鎮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橋樑。
光是前往走路只要五分鐘的神社途中,我們就經過了兩座橋。造型古色古香的路燈在搖曳的水面上篩落柿子色的璀璨光芒,看起來美極了。
現在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太陽早就下山了,但參道上仍為前來新年參拜的客人點亮燈籠,照亮前方道路。兩側是滿滿並排的攤販,從食物到釣水球等遊戲一應俱全,自塑膠棚垂吊下的燈泡散發出溫暖的光線。
參道上人山人海,而比起參拜,八個飢腸轆轆的小六生首先衝向了章魚燒和大阪燒的攤販。
「喂!別走散了。現在是關鍵時期,走丟的人請自己回家,沒有人會去找你喔。」
古道熱腸、具有領袖風範的泡菜在一旁揮舞雙手,提醒著大家。
「大家都住在附近,就算走散也能自己回家,對吧?城。」
「沒錯。」
我回答友人石倉的問題。順帶一提,他口中的「城」是添槙城太郎的「城」字,也是我從小就有的外號。
參道上的人潮擠到摩肩接踵,如果各自在不同的攤販買東西吃,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走散。
大家不約而同地確認彼此都吃完買來的章魚燒或大阪燒後,開始魚貫地移動到參拜的神殿。
我的視線習慣性地追著瑚都移動。瑚都走在最後面,不曉得被什麼攤販吸引了注意力,獨自小跑步地跑向另一邊。
我大吃一驚,連忙跟在瑚都後面。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好像都沒留意到瑚都跑離隊伍。
「花辻!」
「啊,添槙同學。」
瑚都反射性地轉過身來,喊著我的名字。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說不定。她知道我的名字啊……內心深處一陣熾熱。
「你要去哪裡?離太遠會迷路喔。」
「嗯,謝謝你的關心。」
語聲未落,瑚都已經又轉過身去,往沙威瑪和釣水球的攤販間隙探頭探腦,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在看什麼?」
「那裡有一隻鴿子。就是那種會在婚禮現場放飛的雪白鴿子。它腳一跛一跛的。」
「真的嗎?」
「真的。它剛剛從這邊的空隙搖搖晃晃地走到那邊。看起來很乾淨,大概不是野生的,我猜一定是迷路的鴿子。」
瑚都一臉心不在焉的模樣,微微蹲低身子,在草叢裡到處尋找。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離朋友們很遠了。
「花辻,我們和大家走散了。」
「木村同學不是說走散的人就自己回家嗎?這裡離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
沒想到她的個性還挺大膽的呢,真是嶄新的發現,我覺得自己彷彿賺到了。
「這倒是。」
「我晚一點會傳LINE報平安。」
「你知道泡菜的LINE啊?」
在這種狀況下,我關心的居然是這一點嗎?我捫心自問。
「不是,我是說傳給緒都。」
「哦,原來如此。」
為此鬆一口氣的我是怎麼了?
瑚都走在洶湧人潮中,注意力卻不看前面,一心放在左右兩邊的攤販後面,實在太令人放心不下。我緊跟在她後方,每當她撞到人,卻因滿腦子只有白鴿、道歉得心不在焉時,我只好趕緊畢恭畢敬地替她向被撞到的人賠不是。
「不見了……」
找了十分鐘左右後,瑚都終於站起來,開始伸展腰部,然後走到參道的邊緣再走回來,從那裡轉進巷子裡。那條巷子很窄,人煙也很稀少,連攤販都少得可憐。
「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不可能,我絕對沒看錯。鴿子的身體歪一邊,所以不只腳,可能連翅膀也受傷了,飛不起來。那樣會被烏鴉抓住的。」
「這樣啊……咦?」
我踮起腳尖。草叢後面的小徑上有家攤販,好像是在賣木雕觀音像還是什麼東西,總之是完全跟不上流行的商品。我望向攤販對面的方向,不禁全身愣住。
「怎麼了?」
「花辻,該不會是那個吧?」
找到鴿子的興奮情緒,讓我情不自禁地連續拍了好幾下瑚都的肩膀。
「什麼!哪裡?」
看到瑚都為了往上看而踮起的腳尖,近得幾乎要頂到我的腳尖時,我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那裡,那個攤販靠近這側的地方!距離有點遠,看不太清楚就是了。」
我指著前方。
門可羅雀的攤販內側,有個老爺爺坐在椅子上,類似白鴿的影子就棲在他的膝蓋上。而老闆另有其人,正遠遠地站在老爺爺後方。
「嗯……我想應該沒錯,可是距離這麼遠……」
瑚都鑽出巷子,回到大馬路上,打算從那裡取道,好更靠近攤販後面的羊腸小徑。拜這條完全沒有人煙的小徑所賜,只要踮起腳尖,就能看見攤販後方。之所以沒有人,則是因為巷子入口拉著封鎖線。前面大概有什麼工程,所以禁止一般人進入。
「花辻!」
瑚都毫不猶豫地跨越封鎖線。
真是的,這個人也太隨心所欲了。無奈之餘,我只好也跟著跨了過去。我們都知道萬一被發現會捱罵,所以皆放低重心,屏住呼吸,儘可能躡手躡腳地走向我發現的攤販。
畢竟是年久失修、禁止閒雜人等進入的場所,不像參道那樣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而是積滿了落葉,都快鋪成地毯了,踩上去軟綿綿的。幸好順著這條路掛的燈籠還亮著,不至於暗到伸手不見五指。
「真拿你沒辦法。」
「只要鑽進這裡,就能繞到草叢的正後方了。」
廢墟般的神社外低低地圍著禁止進入的繩索,是不能進去的地方中,最不能進去的場域。
瑚都跨過繩索,頭也不回地鑽進用石頭圍起格柵——好像是叫玉垣來著——的神社裡。裡頭滿地落葉,到處長滿了生命力旺盛的雜草。
「花辻,等等我!」
偌大的神社腹地內,到處林立著稱之為攝末社的小型神社,這裡也是其中之一,而且相較之下算是比較大的攝末社。大概就是因為太過老舊,所以才得圍起來等著改建或整修。如今雖然破敗頹圮,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仍保留拜殿及手水舍note,算是有模有樣的小型神社。
注2 蓋在日本神社或寺廟前的涼亭,設置有石造洗手槽,供參拜者洗手漱口之用。
拜殿的左側靠近人聲鼎沸的參道,長滿了茂密的大樹,而樹枝擋住燈籠原本就很微弱的光線,導致這邊十分昏暗。雖然離水洩不通的人潮不遠,但是一個女孩子獨自待在此處也絕不安全,就像晴空亂流那樣有潛在危險。
因此我跟著她跨過繩索,進入神的領域。
「好黑……什麼都看不見。不過你是對的,確實是那隻鴿子沒錯。」
「真的嗎?太好了。」
瑚都和我都站直了身體,踮起腳尖,望向草叢的另一邊。我們觀察坐在攤販後面的老爺爺,確定真的有隻白鴿蹲在他的膝蓋上。
白鴿將下巴擱在老爺爺的膝蓋上,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怎麼看都是老爺爺飼養的鴿子。
「既然有人養,那我就放心了。」
「說得也是,話說時間……」
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過了三十分鐘,想必大家早就參拜完了。
「話說回來,這裡是哪裡啊?」
原本滿腦子只有鴿子的瑚都不再踮腳,轉而開始東張西望。
「這裡是離參道有一大段距離,而且禁止進入的地方。」
因為已經走進僻靜的小徑裡,再加上四周蓊鬱茂密的樹林,感覺和參拜客的喧囂與燈光離得好遙遠。
「原來如此。有點懶得再去找大家會合,我傳個簡訊告訴緒都各自回家好了。雖然現在說這些有點太晚,但實在對大家不好意思。」
「就是說啊,大家肯定都在找我們。」
瑚都拿出手機開始打字。闖進禁止進入的神社一事對她來說,似乎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傳完訊息後,瑚都面向我說:
「我剛才只顧著找鴿子沒有注意到,謝謝你一路跟著我。所以呢,你有什麼打算?要回去找木村同學他們嗎?」
「不了,你也不回去吧?」
「嗯,既然大多是A班的人,少了我也無妨。反正我更像是緒都的跟屁蟲。木村同學也說過,走散的人就自己回家。」
「因為大家都住在附近嘛。可是也有C班的人啊,你不用跟她一起回去嗎?」
「你是指由裡嗎?我不是經常蹺掉補習班的課嗎,所以跟大家的感情其實也沒那麼好。與我相較起來,由裡跟遠藤同學的交情更好,你大可放心。由裡和遠藤同學其實是同一所小學的同學。」
太幸運了!拜殿前的鐘聲就像為了祝賀我的幸運,在我的腦子裡叮鈴噹啷地響個不停。
我不好意思請瑚都幫我傳簡訊給泡菜,說我不回去了。沒有手機這事實在太糗,瑚都可能也不想讓大家知道她和我在一起——腦海中同時掠過這兩個念頭。泡菜抱歉了啊。
「雖然老舊,但這座拜殿也很漂亮,乾脆在這裡參拜吧。」
「也好。」
「可惜周圍已經傾倒得亂七八糟了。」
拜殿的右側到後面沒有形成玉垣的石柱,看起來很不自然。有的已經倒塌,有的則是支離破碎地散落一地。
「對呀,所以才禁止進入吧。」
瑚都泰然自若地走向小巧的手水舍洗手、漱口。印象中好像還有什麼特別的流程,但我完全想不起來。瑚都或許知道,所以動作相當行雲流水,十分流暢。
「你好厲害啊,居然知道這些流程。」
「我只是隨便弄弄。以前和家人一起去新年參拜的時候,媽媽教過我,可惜我轉過頭就忘了。畢竟我們家好幾年才去新年參拜一次。」
「這樣啊。」
惠理肯定啥也不知道。我腦海中浮現出母親的臉龐。
「一起參拜吧。」
「嗯。」
在這座沒有旁人、顯然得改建的拜殿裡,我們將零錢投入香油箱,正經八百地雙手合十。再過不久就要考試了。需要祈禱的只有這件事。可是當我抬起頭來,瑚都仍虔誠地合攏雙手,低著頭好長一段時間。黑暗中,燈籠與若隱若現的月光照亮她認真的側臉,讓她整個人顯得尊貴而不可侵犯。
「要……要不要去那裡坐坐?」
瑚都完成漫長的祈禱後,好不容易抬起臉,但六神似乎尚未完全歸位。我指著玉垣的一角問她。那裡有條大樹的樹根,樹根纏繞住玉垣的底座,剛好可以容納兩個人坐著。
瑚都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看著我。
種在拜殿左側角落的樹木枝葉扶疏,甚至遮擋掉樹下的微弱燈光,使得四周圍一片昏暗,一時間不容易發現。
「也好。」
瑚都爽快地走過去坐下,率性的程度看得我兩眼驚訝發直。拜她的豪爽所賜,我也自然地坐在她旁邊。樹根纏繞著低矮的底座,形成天然板凳,我們兩人並肩坐在上頭,距離近到幾乎能碰到彼此置於身旁的手。
我與她如今單獨待在這方小小的神域裡。禁止進入的區域,想當然耳就是不能踏入之地。明知如此,內心卻充滿不想退到玉垣外的心情,唯有心臟宛若冒著熱氣;而這感覺非常奇妙,徹底淹沒了我,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確實很在意這個女孩,也覺得她很可愛,但我們根本從未好好說過話。
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硬生生地嚥了一口口水。
「這裡真有情調,充滿了神社的氣氛。」
瑚都對我半點興趣也沒有,因此一點也不緊張地說著。這樣反而令我冷靜下來,也就自然地脫口而出內心的想法。
「嗯?什麼意思?」
瑚都扭頭看向後面的玉垣,回答我。
「刻在這根柱子上的紅字。」
形成玉垣的每一根粗大的石柱上都刻有人名,紅色文字隱隱約約地浮現在從遠處的攤販及燈籠透出的燈光裡。
「這個人叫杉山美織,這個人叫杉山伊織。」
「大概是有捐錢的人名吧。我認識這兩個人喔,是我們家附近有錢的大媽。以那個歲數而言,還真是青春洋溢的名字。」
「這兩個人是雙胞胎嗎?」
「好像是。」
「我就知道。」
「花辻家的瑚都和緒都也只差一個字呢,差一點就同名同姓了。」
「沒錯。因為我爸媽認為雙胞胎就應該取差不多的名字。就像完全不認識這兩位伊織小姐和美織小姐的人,也能從名字一看就知道她們是雙胞胎。問題是,被陌生人知道這樣的資訊會高興嗎?」
「天曉得,不過……嗯,說得也是。經你這麼一說,確實也有人會這麼想吧。」
瑚都說得相當激動,我被她的氣勢壓制住。我平常沒想過這種事,自己也沒有雙胞胎兄弟,所以不太明白該怎麼回答才是正確答案。
瑚都和緒都看起來感情那麼好,怎麼會有這樣的疑問?這個發現令我無所適從。從她帶著情緒的語氣裡不難聽出,她似乎對自己的名字跟緒都只差一字頗有微詞。
「花辻……瑚都不喜歡名字跟緒都差不多嗎?我看你們感情很好啊,好到令旁人羨慕的地步。因為我是獨生子……」
「我們的感情很好喔,感覺緒都簡直是『另一個我』,我根本不能想像生活中沒有緒都的人生,可是……」
瑚都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她側著頭,聳聳肩,姣好的側臉浮現在幾乎要融進黑暗中消失不見的燈光裡,看上去有幾分寂寥。
「可是什麼?」
「沒什麼。」
「說嘛。你不知道話如果只說一半,願望將無法實現嗎?」
「什麼?」
「而且這裡是神明的地盤,神明在看喔。剛才你應該有向神明許願,希望能考上第一志願的學校吧?這樣會實現不了喔。」
「唉——在這麼敏感的時期,別說那種不吉利的謊話騙我啦。」
「我沒騙你,話之所以說一半,不就是因為想說、希望有人聽見嗎?別擔心,我有一種特異體質,只要你要我別說出去,我的嘴巴就會消失。」
瑚都噗哧一聲笑出來,用力拍打身下的樹根,動作極為誇張地笑得前俯後仰。身為男生,我實在感謝她這麼容易就能被逗笑。
「什麼鬼!」
「我的意思是說,我的口風很緊。」
「原來如此。我的煩惱倒也沒有那麼嚴重,沒到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地步……」
「煩惱?」
「啊!呃,不是啦,也還不到煩惱的地步……該怎麼說呢,唉我的語彙真貧乏,所以國語的成績才時好時壞。嗯,這種心情該怎麼用一句話形容才好……」
下意識地冒出「煩惱」兩字,瑚都與緒都是雙胞胎這件事令她煩惱嗎?
「就算是口不擇言,說出來也比較輕鬆。」
「口不擇言……這是什麼成語?」
「意思是指把話說得很難聽。」
瑚都垂頭喪氣地低著腦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想起來了,正月特訓的時候明明才學過的。添槙同學,你好聰明啊,簡直是成語天才!難怪本區只有你和緒都是特待生。」
「本區只有我們兩個嗎?我還以為是補習班只有我們兩個。」
「你想想看嘛,長相、體型、就連名字都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啊,瑚都和緒都只差了一個字,其他都一樣。就像石柱上的這兩個人,只有一個字的發音和國字不同。」
瑚都揹著補習班規定的書包,輕快地轉身,輕輕撫摸雕刻著紅字的柱子。那兩根刻著杉山美織和杉山伊織的石柱,正相親相愛地並排在一起。
「這麼說來,你們確實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而神奇的是,我只覺得瑚都可愛。
「而且感情也很好喔。緒都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可是我們的能力差太多了,這點令我很苦惱。」
「能力?」
「緒都在A班,而且是本區唯二的特待生之一。可是我在C班,還經常向補習班和學校請假,令爸媽和老師傷透腦筋。既然經常請假,應該有更多時間可以讀書,可是我的成績卻毫無起色。」
「你是這麼想的啊?」
還以為這對雙胞胎過得無憂無慮,沒想到瑚都竟有這樣的煩惱。我們的補習班在全國各地都有分院,確實是依能力分班。小深川校舍將國小六年級分成A、B、C、D四班,瑚都所屬的C班是從上數下來第三個等級。
「唉,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呢,真想問問神明。」
「花辻,上次分班那天你沒來吧?也沒來考試對嗎?」
我想和瑚都同班。瑚都的名字偶爾會出現在全國模擬考的國語成績榜單上,因此她的成績其實不算太差,所以是其他科目全軍覆沒嗎?不對,上次考試那天,瑚都沒來A班找姐姐,緒都是和遠藤他們一起回去的。難不成瑚都根本沒參加考試?
「咦,你怎麼知道?我確實經常沒來考試。」
「是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只是一想到要考試就提不起勁來,不想去而已。」
「原來如此。」
「添槙同學是優等生,大概無法理解我的心情吧。而且我的雙胞胎姐姐還是A班的特待生……外表明明像得幾乎分不出來,能力卻天差地別。我老是害爸媽為我操心。」
「這樣啊。可是至少你還有自覺,知道讓爸媽操心了。」
腦海中浮現出我媽那張無可救藥的臉。
「或許我沒有被生下來比較好吧。」
「……」
五雷轟頂般的衝擊從頭頂貫穿到腳底。
儘管如此,我仍下意識地開始想著得說點什麼來打圓場,可是腦袋裡的詞彙庫卻一片空白,只能像只金魚似地,嘴巴吶吶地一張一闔。
「世界上不需要兩個如此相像的人吧?一個就夠了吧?我是多餘的吧?」
「才、才不是這樣,沒有那種事。」
我的聲線顫抖。這時一定要發出有生以來最有說服力的音量才行,可是此刻我的聲音卻是有生以來最小的一次。
要是我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
我的內心深處告訴我,這句話絕對不能說出口,連想都不能想。我下意識地避開這句話,蓋上蓋子、貼上封條,可是它卻已深深烙印在我的體內,揮之不去。
這個人怎能如此輕易,就像玩拋接球遊戲那樣,在聊天時不經易地說出這句話?要是我也能這麼灑脫,心靈大概會輕鬆不少。
「抱歉呀,添槙同學,我今天有點怪怪的。像你這麼有才華的人,聽到這種話也只會覺得很困擾吧,我真是吃錯藥了。」
「沒有這回事。」
「但我還是要強調一下,千萬別誤會喔。因為不僅緒都,我連跟爸媽或朋友都沒說過這種話。大概是今天用功過頭,腦子壞掉了。也可能是這個地方搞的鬼,這裡就像人間與另一個世界的交界處。」
瑚都一口氣倒水似地說到這裡。
假如瑚都說的是真心話,或許不該簡簡單單就跳過這麼沉重的話題。
「別這麼說,是我要你說的。」
「嚇到你了吧。今天明明這麼開心,我卻有點多愁善感。」
「我沒有被嚇到啦,或許每個人都有過這個疑問。」
「你也有過嗎?」
「……」
我沉默了下來,瑚都於是慢條斯理地打算站起身。
「我好渴,想去買點什麼來喝。」
「我也是。」
我不假思索地用力抓住瑚都前臂正中央那一帶,把她拉回來。正要站起來的瑚都被我拉回來,一屁股坐回原來的地方。
「咦……?」
「我也有過同樣的心情。」
「這樣啊。嗯,謝謝你。」
瑚都臉上寫著大大的不相信,但仍對我露出類似感謝的笑容。她大概認為我這句話是在安慰她。
「我真的有!真的想過!可是我說不出口,所以從來沒有說過。我不敢說……所以一直硬生生地壓抑在心底。」
我的表情無比真切,令瑚都驚訝地瞠大雙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小聲地喃喃自語:
「添槙同學,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
瑚都見我緊緊地將嘴唇抿成一條線,察覺到我並不想說,所以也沒再追問,把話題拉回自己身上。
「我也是第一次說出口,真的。」
「承認了會很輕鬆吧。感覺如釋重負。」
「對呀。」
在那之後,我們兩個都沒再說話,可是瀰漫在我們之間的氣氛卻不是尷尬的沉默。至少我不覺得尷尬。真不可思議。剛剛闖進玉垣時,我緊張得不得了,如今卻覺得這陣沉默很舒服。我同意瑚都剛才說的那句「這裡就像人間與另一個世界的交界處」,感覺我們可以把所有對自己不利的事,都推給是這座破敗頹圮、形同廢墟的攝末社在作祟。
「哇!你看那邊!」
瑚都突然抬起頭來,抓住我軍大衣外套的肩膀部分,用力地使勁猛拽。
「哪邊?」
「天空!」
「咦?」
我抬頭仰望天空,夜空漆黑如墨,繁星點點。
這裡是禁止進入的區域內最深處,離攤販一盞接著一盞的燈光相當遠。
那些電燈大概是用統一的開關,就連玉垣前面的小徑也掛著燈籠。好幾顆燈泡都破了,但沒人處理,所以有的亮,有的不亮,光線只夠我們勉強看見彼此的臉龐。
或許正因如此,天上的星光看得一清二楚。雖說看得清楚,但大概也只能看見特別亮的一等星。
「是獵戶座!」
我看著瑚都抬頭仰望星空的澄澈眼眸,腦海中浮現異想天開的念頭。如果整個視線範圍都是天空,肯定很浪漫吧。
我脫下軍大衣外套,兩條袖子內側的部分都破了,不過在這麼黑的天色下,應該看不見縫補過的痕跡。我儘可能把外套攤開在鋪滿落葉的地面上。幸好我買了大一號的尺碼,所以外套頓時化身為克難的墊子。
「如果躺在這上面,放眼望去就會是整片天空喔。來複習理科的星座分析吧。」
「什麼?」
不顧瑚都的疑惑,我仰躺在攤開的軍大衣旁,果然整片視野都是天空。
「好舒服啊!」
「可以嗎?這件大衣是為我鋪的嗎?」
「沒錯。添槙家的家訓就是要善待女孩子。」
「謝謝你,那我不客氣了。」
瑚都落落大方地跟我一樣仰躺在軍大衣上。
「原來在這樣的都市也能看見星星啊。」
「是不是?雖然很美,可惜只能看到一小部分。」
「是這樣嗎?」
「嗯。我媽孃家在英國蘇格蘭的鄉下,我小時候去過,感覺星星就像從空中灑落一地。我當時心想,這就是所謂的滿天星斗吧。」
「真的假的!你是混血兒?」
「不是啦,只有四分之一的英國血統。我媽是日本人和英國人的混血兒,在英國長大。」
「是噢。」
「這不重要。我很喜歡星星,對星座還挺了解的喔。」
「我沒想過自己喜不喜歡星星,但我也很擅長星座問題喔。」
「那來比賽!看誰先找到冬季大三角。」
「那是獵戶座的參宿四吧?」
「那顆是不是天狼星?」
我和瑚都各自指著夜空,七嘴八舌地討論得相當熱烈,彼此都不再觸碰應不應該被生下來的話題。
眼前是一片璀璨生輝的夜空,瑚都的體溫和聲音感覺離我無比靠近,我甚至陷入了只有我們獨自飄浮在空無一人夜空中的錯覺。樹葉迎風搖曳的聲音。時而響起的鳥囀。從遠方傳來參拜客的喧囂。
連時間感都變得好模糊。心靈彷彿擺脫所有的束縛,無與倫比地輕鬆。我衷心祈求,但願唯有玉垣中的時間能永遠停留。我甚至覺得,如果是在這有如結界的空間裡,說不定真能實現這願望。
只可惜,這種事不可能真的發生。
我看了看不曉得是抽什麼獎抽中的手錶,時間剛過晚上九點。
我知道相較於男生,女生的父母肯定對此擔心死了。
「花辻,九點多了,該回家了。」
我坐起上半身。
「已經這麼晚了?」
瑚都也坐起來,從揹包裡拿出手機確認時間。
「沒騙你吧?我是男生,家裡管得不嚴,所以就算晚點回家,家裡也不會說什麼,但你再不回去不行吧?」
「唉——我很久沒跟朋友聊天聊到忘記時間了,很開心呢。再多聊一會兒嘛。」
「可是你爸媽會生氣吧?而且萬一在這個關鍵時候感冒就糟了。」
「再一小時!」
瑚都以搞笑的動作轉向我,擺出懇求的表情,在嘴唇的前面豎起一根手指。飄逸的髮絲在寒冬凜冽的風中輕柔飛揚,輕輕地纏繞著豎起的手指。
不知名的情緒宛如漣漪,靜靜拍打著我的胸口,令我感到無比清醒。至今不曾感受過的情緒揪住我的心臟,隱隱作痛。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我很清楚。我也沒有誤會。瑚都清清楚楚地說她「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清楚歸清楚,但是從瑚都嘴裡說出來的「很開心呢」,對我仍有強大的殺傷力,令我無法不顧她的意願說要回家。
大考前的寒冬。一月的晚上九點過後。氣溫說不定已經接近零度。即便如此,我們仍再度躺回落葉與軍大衣外套上,繼續聊著天。我用大衣外套將瑚都嚴嚴實實地包成一隻蓑衣蟲。實在做夢也沒想到,當初故意買大一號的外套竟會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
希望讓瑚都瞭解原原本本的我——這個心願如此強烈。
將來想從事穩定的工作;和喜歡的女孩結婚、組織平凡的家庭;老婆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嚴格卻又不失寵溺地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如果是瑚都,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她這種一點都不像小學生會有的夢想,沒有夢想的夢想。
還有,我沒吃過壽喜燒;去畢業旅行的時候,會不假思索地把擺在桌上的蛋打在白飯上,攪成雞蛋拌飯吃掉,害周圍的朋友全都看得啞口無言;以為牛小排蓋飯是在白飯上撒洋芋片note;超喜歡打電動,希望將來的工作能與製作遊戲有關;和媽媽感情很好;想加入地方棒球隊……
注3 加樂比(Calbee)洋芋片的發音與日文的牛小排雷同。
如果是瑚都,我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瑚都認真地聽我說,眼神專注到反而是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當我的話題告一段落,這次換瑚都熱切地說起自己的事。
雖然以目前的成績來說有很高的難度,但她想去讀明律學院附設中學。她說那所學校有爬滿了藤蔓的禮拜堂,有如古老童話書裡的世界,令她十分嚮往。
然後她也透露出意在言外的真心話,像是和緒都的感情有多好,每次有親戚來家裡玩,她們都會故意打扮得一模一樣,害對方搞錯,再假裝生氣。緒都是最懂她的人。但也因為緒都太優秀了,令她苦惱不已。
我內心充滿了筆墨難以形容的幸福感,甚至覺得原本已註定、鋪好軌道的未來,頓時換上了妙不可言的明媚色彩。
不知過了多久,在被繩子圍起來、理論上誰也不會進來的小徑上,傳來有人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
「好像有人來了。」
「警衛嗎?應該不會進神社查看,別出聲就好了。」
「嗯。」
暗示彼此不要發出聲音後,瑚都和我就像木偶一樣僵硬,一動也不動。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瑚都的手機響了起來。
「慘了!肯定是我爸媽。」
瑚都翻找著放手機的揹包,想要關掉手機鈴聲。
「是誰?誰在那裡?……喂!」
「花辻!」
我站起來,把抓住瑚都的手拉她起身,另一手則撈起鋪在地上的軍大衣外套和補習班書包。
「快逃!」
「嗯!」
瑚都的動作也沒有半點遲疑,手裡拿著自己的揹包。
「喂!給我站住!」
來者穿著神官的衣服,想必是神社的人。
我們跌跌撞撞地繞到拜殿後面,這裡幾乎沒有石柱,有的話也都傾倒了。我抓著瑚都的手,衝進茂密的草叢裡。草叢裡有一條獸徑,要撥開草叢才能勉強前進,幾乎不可能有人發現。低矮的草叢還不到肩膀的高度,而為了藏好行蹤,我們只好半蹲著前進。即使用手護著臉和身體,硬實的葉子仍是毫不留情地打在我們身上。
我緊緊地握著瑚都的手,在草木茂盛、連路都稱不上的路上橫衝直撞。
「擺脫他了。」
「太好了……」
草叢的盡頭是已經收拾完畢的攤販後方,瑚都心心念唸的白鴿和抱著它的老爺爺都已不見蹤影。我們穿過攤販,回到大馬路上。
或許因為我們還是小孩,才能鑽進那片草叢。剛才那個人並沒有追上來。
「太好了,直接混在人群裡回家吧。」
時間已晚,攤販幾乎都收光了,但神社附近的人潮還是絡繹不絕,喝醉的大人和看起來似乎不是什麼好東西的小哥們逕自吵鬧著。
可是都沒有像我們這樣的小學生,要是被抓去輔導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仍緊緊抓住瑚都的手在參道上狂奔。人潮已經不再摩肩接踵,所以只要筆直地往前跑就行了。
從參道跑到大馬路上,再轉進只有路燈的巷子裡,我終於放開瑚都的手。
「抱歉。」
「抱歉什麼?」
「呃,沒經過你同意就牽你的手。」
「那你要負責喔!因為這可是我第一次跟男生牽手。」
「要怎麼負責?我也是第一次跟女生牽手,所以到底是誰要負責?」
聽到這裡,瑚都露出雪白的牙齒,哈哈大笑。笑聲嘹亮地迴盪在沒有其他人的夜路上。
「那就扯平吧。謝謝你,添槙同學。」
「嗯,這又是在謝什麼?」
「要是沒有你,要是你剛剛沒牽著我的手逃跑,我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所以謝謝你。」
「這樣啊。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嗯。」
「話說回來,真的很開心。」
「嗯,真的好開心,感覺就像自己變成了動畫電影裡的女主角呢。」
「就是說啊!」
瑚都笑了,我也笑出聲音來。
跟瑚都在一起,心裡有如小鹿亂撞、飄飄欲仙,感覺自己什麼事都辦得到,眼前突然出現了與過去截然不同、通往未來的門。
瑚都打電話回家報平安,似乎被罵得狗血淋頭。我以為她爸媽會來接她,結果並沒有。
胸口隱隱作痛。我一直以為「胸口隱隱作痛」只是一種形容,只會出現在小說裡,畢竟心情的變化不可能對人類的身體造成影響。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胸口真的隱隱會痛。
夜路只憑著淡黃色的月光和路燈被照亮,筆直地延伸到瑚都家。我只能默默祈禱,祈禱這段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我原本只是有點在意瑚都,然而就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裡,她變成我喜歡……最喜歡的女孩。
馬上就要開始升學考試了,不用再去補習。這麼一來,就讀不同小學的我和瑚都或許永遠再也見不到面。
幸好我們已經變成朋友,可以在分開前交換一下聯絡方式。考完試還會有金榜題名的慶祝會,到時大家應該會交換聯絡方式吧。
我跟大家不一樣,不管是智慧型還是智障型手機,我都沒有。上了國中也不會有。可是至少可以知道瑚都的電話號碼。畢竟我們已經建立起可以要電話的關係了。
雖然不同班,但是從明天起,我們每天還會去同一家補習班。然而分別的苦痛竟令人如此難受,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
我喜歡你。天底下沒有人會笨到在這種關鍵時刻說出這句話。對瑚都而言,我只是一起共度幾個小時的存在。要是貿然說出口,她可能會覺得這傢伙很奇怪、頭腦有問題,是個危險人物吧。
還剩不到一個月要就要升學考試了,而且我們還是小學生。
不可能說出口。我從不知道,也從沒想過,勉強自己嚥下說不出口的「喜歡」兩個字,原來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等考完試再說吧。「喜歡」這兩個字已在我胸口成長得太過巨大,遲早會不聽使喚地脫口而出。
可是不要緊。
我可以把那天當成目標,努力到最後一刻。因為從明天起,我們每天都還能在同一個補習班學習。因為下次在走廊上遇到的時候,或者瑚都來教室找緒都的時候,我都能跟她說話。
所以不要緊。
現在只要陪她一起想該怎麼向她父母道歉,一起想搞到這麼晚才回家的理由就好。幸好我和緒都都是特待生,所以我建議瑚都,乾脆說是我教她功課教得太專心以致忘了時間,但瑚都堅持不讓我見她的父母。
可能是不想讓父母撞見她和男生一起回家,瑚都堅持在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見她家的地方趕我回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只能尊重瑚都的想法,目送她揹著補習班書包的嬌小身影離我而去。
我喜歡你。我的時鐘已朝向明天在補習班見到瑚都的那一瞬間,開始倒數計時。
然而,自新年參拜那夜一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瑚都。
瑚都從隔天就不來補習班了,緒都對我的態度也明顯變得冷淡生疏。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完全無心準備考試。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對自己說,並鼓起勇氣問緒都,為什麼瑚都沒來補習。緒都看也不看我的臉,只用冷若冰霜的語氣喃喃低語:「與你無關吧。」
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去問值得信賴的補習班老師。老師教訓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你不是也有比別人更復雜的問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嗎?」
沒錯。我也有非考上不可的理由。我的第一志願是安全範圍內的學校,身為特待生,不管是為了補習班,還是為了我自己,我一定得考上那所都立中學才行。於是,我最後將瑚都的身影鎖進內心深處,貼上封條。
成績揭曉,我如願地考上男女合校的都立綜合中學。
緒都也考上了最難考的私立女中。
不止瑚都,連緒都也沒有出席金榜題名的慶祝會。在慶祝會後,我才從緒都的朋友口中聽說了來龍去脈。她們大概是上榜後整個人放鬆下來,以及可能再也不會和我們這群人見面的輕鬆心態使然,促使她們不小心說溜嘴。
瑚都和大家去新年參拜的隔天就開始不舒服,病到下不了床,連考試都沒去考,所以只能就讀當地的國中。
瑚都本來就患有很嚴重的氣喘,經常沒辦法上學,體育課也通常只能在旁邊看,結果搞到被霸凌的地步。
瑚都在她們唸的汐波小學裡,只跟不同班的姐姐緒都走得近,因此她一直想透過考試去不同學區的中學就讀。
瑚都那天說過:「我很久沒跟朋友聊天聊到忘記時間了,很開心呢。」
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因為要準備考試,沒機會跟朋友聊天。不知從何時開始,瑚都不再跟朋友聊天了,所以才想去故鄉以外的地方唸書,過不同的生活。
可是那天因為跟我聊得太晚,聊到身體不舒服,結果連考試都沒辦法參加。
那天晚上很冷,我應該設想得更周全一點才對。即使瑚都的雙眼閃閃發光,臉頰泛紅地說自己很久沒跟朋友聊天,我也不該被『很開心』這句話迷得失了魂,應該恪遵考生的本分,果斷地結束對話並送她回家。事實上,其他同行的朋友都這麼做了。
都怪我欠缺冷靜的判斷力,害瑚都沒辦法參加考試。她在氣喘頻繁發作的情況下,仍努力準備考試,夢想能過上快樂的中學生活。
苦澀的後悔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
季節遞嬗,我從當時考上的綜合中學直升高中,再過不久就要畢業。
我和瑚都兩家就住在附近,所以自從瑚都上高中以後,我們曾在車站見過幾次面。瑚都從小就很可愛,升上高中後,更是長成我認識的女生裡最漂亮的一個。難得有機會見到她,也因為她實在太耀眼,令我往往不敢直視。
我撞見過好幾次瑚都與緒都一起出現的畫面,她們還是長得一模一樣,而我也依舊能毫不費力地分清楚她們誰是誰。瑚都與不是瑚都的另一個人。這是我從小學以來對她們的區分與定義,從未改變過。
有時候,瑚都會出現在我發出聲音、她就能聽到的距離內,只可惜無論如何,我都不敢出聲喚她。光是視線不經意對到,我就會用不自然的光速別開臉。
我忘不了。忘不了是我害瑚都沒能參加中學考試。我照原定計劃去考試,還考上第一志願的綜合中學,而瑚都卻無法去外地念她朝思暮想的志願,只能留在當地的學校,想必無法享受充實的校園生活吧。
話說回來,天曉得瑚都是不是還記得我。我只是一個她在跟誰都無法親密交談的時期,僅有一次藉由聊天以排解鬱悶,既不同校、補習班也不是同一班的男生,根本不在她的生活圈裡。我升上中學開始快速長高,到了能與瑚都在車站擦身而過的高中時,已經比小六時抽高將近三十公分,長相也變得不同了。
瑚都大概還記得那晚發生的事吧。記得同一家補習班裡,有個一點也不貼心、害自己無法參加考試的男生。但我猜她大概已經想不起那男生是誰,也沒有興趣想起來。
可是我在那之後,連一分一秒都沒有忘記過她。我忘不了瑚都那天晚上興高采烈的側臉,忘不了她因此失去通往未來的希望之門,忘不了是我害她失去通往未來的希望之門。
忘不了她出人意表的那句話。
要是我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
這句話儼然是一道詛咒,將我五花大綁束縛,並永遠縈繞在我的耳膜。永遠,永遠。
我無法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