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你是笨蛋嗎
第二卷 其一 你是笨蛋嗎 *
結果,我拒絕了白雪的邀請。
我讓魔子先去學校,一個人故意在鈴聲響起前的最後一刻進入班級。
「怎麼了,回?你平時不是來的很早嗎?」
旁邊的座位上傳來調侃的聲音。
左右翹起的鬈髮──是我上高中後結交的損友彥田仁太郎。
平時聽了會覺得麻煩的輕浮聲音,現在卻不知為何讓我心平氣和。
「身體有點不舒服。」
「……臉色確實不好看。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我住院了一段時間,想把學習進度追回來。」
「不不不,從你迴歸的那一刻起不就追上了嗎!你本來就名列前茅,沒問題的!」
「就是那麼一點的疏忽大意才會導致學習成績下降。」
「什麼嘛~,真冷淡~。和我一起在底層徘徊吧~ ~」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在之前的考試中,仁太郎取得了逼近紅線的分數。
所以似乎想把我牽扯進去。
「一旦墮落,就會看到不同的世界!」
仁太郎猛地豎起大拇指。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是他特有的玩笑話。
可是──
不知為什麼,我全身僵硬。
「喂,回……你真的沒事吧?」
我的表情好像相當嚴肅。
仁太郎變了臉色問道。
我慌忙掩飾。
「所以我不是說沒問題了嗎?」
「剛才丹澤也很擔心你哦?」
這句話讓我的心頭一顫。
「白雪……」
「聽她講本來想去接你的,你說身體有點不舒服,想自己一個人慢慢走過來。剛才她還後悔說,早知道就陪你一起了。」
「是嗎……」
「因為要打預備鈴了所以沒過來,但現在也是……你看?」
仁太郎抬起下巴示意。
……撲通、撲通,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故意趕在預備鈴的前一刻來上學,是因為不想看到白雪的臉。
單純的說,我害怕面對白雪。
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大腦拒絕了。
雖然我知道不能看,但還是順著仁太郎的下巴望去。
「啊──」
視野的盡頭,能看到白雪不安的面容。
那一剎那,汗水從我全身的毛孔噴湧而出,我感到頭暈目眩。
「回?!」
「小回?!」
我沒能撐住桌子,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白雪溫和的聲音,如今卻夾雜著悲鳴。
那個充滿可愛笑容的臉蛋,變得驚慌失色。
我不想看到那樣的表情。
我想讓你一直保持笑容。
我想在那樣的她身邊,為了讓她露出笑容而活下去。
然而,現實是──
整個世界都反轉了。
大腦超越了極限,試圖關閉意識。
「哈……哈……哈……」
理想與現實的背離,讓我直冒冷汗。
鈴聲響起。
可是聲音聽起來格外遙遠,夾雜在嘈雜聲中消失了。
「小回,回答我!……啊,老師!……嗯,是的,上學的時候就好像不舒服!……我帶他去保健室!」
我的胳膊被抓住了。
茫然地抬頭一看,白雪憂心忡忡的側臉正對著我。
「你沒事吧,小回?」
「啊──」
像遭了雷擊一般,罪惡感貫穿全身,讓我清醒過來。
我用盡理性,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沒關係,我自己能去……」
我甩開白雪的手,為了不感到頭暈,快步走著,向滑動門的另一邊逃去。
*
來到走廊,腳步稍稍輕了一些。
由於是早會時間,廊上沒有人走動,很安靜。
我這人還真是現實。
一來到沒有白雪的地方,就變成了這樣。
(我受不了白雪那純粹的眼神……)
光是被看著,就感覺在說自己是背叛者。
「哈哈!」
因為太過滑稽,我啞然失笑。
我扶著牆,躡手躡腳地走向保健室。
「……對不起,能讓我休息一會兒嗎?」
擺著藥品的架子和三張並排的床。
也許是窗戶稍微開著的緣故,雪白的窗簾輕輕搖曳。
平淡無奇的保健室。
然而,眼前這個意外的存在,讓我不由得眨了好幾下眼睛。
「果然來了。」
坐在藥品櫃旁邊的是魔子。
「為什麼你……」
我驚訝得當場呆立在原地。
「我感覺你會來。」
「你怎麼知道的……?」
「看看早上的情況就知道了。」
「保健室的老師呢?」
「去職員室了。」
由於種種疲勞和混亂,腳下輕飄飄的。
「……我就知道是這樣。」
魔子立刻抱住我的腰,把肩膀借給我。
「……不好意思。」
「總之先睡一會兒吧。」
「要是能睡著就好了。」
身體如此沉重,大腦卻在全速運轉。
肯定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白雪悲傷的面容和聲音。
「……身體還是那麼笨重啊。」
「笨是多餘的。」
「就像爸爸一樣。」
說著,讓我坐在床上。
「不過比爸爸可愛多了。小回?被子能自己蓋嗎?」
「你把我當傻瓜了吧?」
「那是當然的,因為總是重複同樣的事情。」
我躺在床上,想把被子拉過來,手卻停了下來。
「同樣的事情……?」
「以前與白雪再會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是嗎……?」
「別擺出一臉蠢樣,把這個服了。」
「蠢樣是多餘的。」
一邊吐槽,一邊接過袋子。
袋子上寫著內服藥,並羅列了藥物的名稱和功效。
「減小情緒起伏…… ?改善抑鬱症、嗜睡症伴隨的情感乏力發作……?緩解焦慮和緊張……?」
雖然寫了四種藥,不過都與心理有關。
「為什麼魔子會有這種東西……?啊,而且配藥日期,不是我出院的前一天嗎?」
「這是你以前吃的藥。我把藥方交給醫院的大夫,為了慎重起見,讓他開了同樣的藥。」
「那直接給我不就好了?」
「給有記憶障礙的你?」
被這麼一說,我啞口無言。
「來,吞下去吧。」
魔子遞過來一瓶水。
從準備得太充分這一點來看,我真的在重複同樣的事情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抵抗,吞下去肯定更好。
疲勞也到了極限。
於是我照魔子的吩咐吃了藥。
「裡面有睡眠誘導劑,我想只要安靜地躺著就能睡著。」
「……謝謝。」
「真是讓人操心。」
我放鬆身體躺在床上,魔子默默地把被子拉到我肩膀處。
「我突然想到,你與其在這裡等我,不如早上就讓我吃藥不好嗎?」
「還是那麼斤斤計較啊。」
「所以,為什麼呢?」
「我反過來問你,早上把藥給你,你會老實吃嗎?不會說『我沒事』然後拒絕嗎?」
「這個……」
「前些日子……和白雪重逢,我帶精神恍惚的你去心理診所時,你也很抗拒,說自己沒問題。當時我還特意拿出數據說服你『現在去看心理醫生的人很多』呢?」
「這麼說來……」
我覺得有過那樣的事。
「我知道你見到白雪會受傷。這是無法避免的,所以我就在這裡等著──僅此而已。」
「……真的僅此而已的話,就不會說出來了吧。」
「所以都說了你很煩啊。好了,睡吧。藥起作用了吧?」
心情確實比剛才平靜了,睡意也湧了上來。
魔子把柔軟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涼絲絲的很舒服。
說起來,小時候,因為交通事故去世的母親,曾經這樣為我降溫。
「晚安。」
「……晚安。」
被安穩的空氣包裹著,我慢慢墜入了夢鄉。
*
我在夢中飄蕩。
這是環繞著無數記憶的記憶之海。
大概是因為魔子說我一直在重複同樣事情的緣故吧。
其中一個被我吸進了體內,本應遺失的過去又甦醒了。
……
…………
………………
初中三年級的夏天。
老爸被逮捕,美和子阿姨失蹤,我和魔子成為類似戀人的關係之後,環境發生了劇烈變化。
警察和律師來了好幾次。
鄰居和學校裡羨慕的目光一下子逆轉了。
我們只要在路上走著,就會有人竊竊私語,從遠處傳來誹謗中傷。
我在去找古瀨先生打聽情況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
所以我擔心的是魔子的狀況。
『──魔子,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你怎麼樣,反正這種詆譭我已經習慣了。那些烏合之眾的聲音,我根本不在乎。』
這不是虛張聲勢。
魔子在父親被捕後,依然一如既往地堅毅。
『你把親生父親趕出去了~ ~現在,和沒有血緣關係的湖西在家裡獨處吧~? 你們在幹什麼?』
面對想要貶低魔子在學校的地位而挖苦她的女生,魔子也毫不退讓。
『那算什麼?能不能別老想一些下賤的事情?』
『下、下賤?!』
『首先,回是我的遠房親戚。把父親趕出去也與事實不符。至少要先在網上好好讀一下事件的報道,然後再跟我說話?缺乏智慧的對話很累的。』
『不、不過,你父親犯了罪,這是事實吧!』
『……你說得沒錯。那麼,你的意思是父母的罪過應該波及到孩子嗎?』
『雖、雖然法律上沒說,但你用父母犯罪得來的錢過著奢侈生活的吧!』
『這一點還沒有公開,所以我就告訴你。通過不正當手段賺來的錢,我們會通過處理祖祖輩輩的財產全額返還。你好像很愛說話,能不能把這件事也告訴其他人?順便一提,要是你敢再添油加醋的話,我會以誹謗罪起訴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唔──』
魔子的美貌在老爸被捕後更加出眾了。
身邊的人除了我以外都無法信賴,只要被冷若冰霜的魔子盯上,幾乎所有人都會噤若寒蟬。
不過,魔子當然不是什麼冰雕像。
有時也會感到寂寞。
『回……不要動……』
不可思議的是,魔子喜歡狹小的地方。
她讓我面朝前方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自己將身體滑進後背和沙發之間的縫隙。然後像是要從我背後得到溫暖一樣,緊緊地抱住我。
如果我想向前移動使她更容易進入,魔子就會:
『回到原來的位置。』
像這樣拒絕。
『冷的話,要我來抱你嗎?』
『……不行,你一根手指都別動。』
『……知道了。』
我和魔子沒有肉體關係。
就像瑟瑟發抖的兩人在隆冬的小屋裡報團取暖一樣,只是為了生存而依偎在一起。
『吶,回……做吧……』
做什麼?我沒有反問。
以前問過一次,結果捱了一巴掌。
只有在精神疲憊的時候,魔子才會向我索求。
所以我──
把魔子逼到這種地步的我──
沒能拒絕她的要求。
『嗯……』
回頭,互相親吻。
撫摸著她柔軟的波浪長髮,魔子吐出陶醉的氣息。
到這裡結束。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這是一種讓魔子平靜下來的儀式。
就這樣過著想方設法打起精神,互相扶持的日子。
某一天,白雪突然來到才川家。
她是利用休息日,坐新幹線專程趕來的。
『……小回,魔子。雖然打過電話……但好久沒見到你們了。』
我看向魔子。
意思是說,你把老爸被捕的事告訴白雪了嗎?
我沒有和白雪說過。我不願讓她擔心,也不想她知道我和魔子的關係。
魔子搖了搖頭。
也就是說──白雪恐怕是從別人那裡得知老爸遭遇逮捕的。白雪和魔子不同,她的朋友很多,從哪裡洩露出去只是時間問題。
可我從來沒想過,在焦頭爛額顧不上思考的日子裡,白雪會突然降臨。
這讓我不知所措。
『白、雪──』
和魔子接吻了。
想要見到白雪,想要變得優秀向白雪告白,為此一直在努力。
在江之島約好了。
可是──我──背叛了你。
與白雪面對面的瞬間,在這罪孽深重、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我──』
『……不要緊。小回,沒事的。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
不是的,白雪。
我背叛了對我說這種話的白雪。
所以沒有被你溫柔對待的資格。
『啊……啊……』
腳下不停地顫抖。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會顫抖到無法站立。
看到這樣的我,魔子插了進來。
『──對不起,白雪。自從爸爸的事發生後,回偶爾會這樣。我先讓他去躺著,你能在客廳等我嗎?』
『啊──嗯,知道了。』
不光是我,魔子也應該感到尷尬。
但她卻顧慮、庇護了我。
這讓我很受打擊。
──回,對不起,拜託你照顧魔子。魔子雖然很優秀,內心卻比你脆弱得多。你是從絕望的深淵爬上來的,優秀的男人。我的女兒就託付給你了──兒子。
老爸這麼說著,將魔子的事託付給了我。
可現實是,別說支持魔子了,我反而被她保護了。
結果,直到白雪回去,我都沒能走出房門,躺在床上,一直被自我厭惡所侵襲。
『──我進來了。』
魔子敲了敲門,走進了我的房間。
她坐在床邊,撫摸著我的頭髮。
『白雪,回去了。』
『……是嗎?』
『說不定高中能考上這邊。』
『……誒?』
『聽說她父親明年要回總公司。』
『那是……』
『大概是受爸爸被捕的影響吧。雖然白雪應該不知情。』
『……是嗎?』
古瀨先生說白雪在升初中的時候轉學,跟老爸的不正當行為有關。
那是正確的。
(……可喜可賀。)
但為什麼就是笑不出來呢?
『她說很遺憾,沒能好好看看你的臉。』
『……我沒有臉見她。』
『有啊。你只要堂堂正正就行了。要不然,你和白雪交往也可以。』
我坐起身來。
『……你是認真的嗎?』
『我只要在背地裡就行,你即使表面上和白雪交往也沒有關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雪是戀人,我是真正的戀人,這樣就可以了。』
『越來越不明白了。』
『白雪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不想看到白雪悲傷的表情。』
我幾乎不瞭解魔子的心境。
但不想看到白雪悲傷的面容──只有這一點,我能理解。
『我沒那麼機靈,做不到那種事。』
『不是做不到,去做吧。只有這樣,只有這才是,我們三個人能夠在一起──不,是我們所有人都能幸福的道路。』
『……和不幸搞反了吧。』
『不管是臨時的,還是表面上的,只要覺得幸福那就是幸福。』
『如果真的會覺得幸福的話呢。』
我怎麼也不認為那會是幸福的狀況。
和白雪是『戀人』,和魔子是『真正的戀人』?
明明與魔子接吻了,還要和白雪交往嗎?
如果我能用下半身思考,那就最好不過了。
然而──
對純愛來說,那是詛咒。
無可替代的兩個人。
初戀對象和共犯的義妹。
從中選擇一個,一開始就不可能做到。
俗話說,笨蛋和天才只有一紙之隔。
或許天堂和地獄,也只有一紙之隔──
*
自那天以後,我的精神變得不穩定了。
雖然我鼓起勇氣說必須保護魔子,但硬要說的話,破爛不堪的其實是我。
無法掩飾過度的不適,在魔子的催促下,我開始去心理診所就診。
多虧了藥物的幫助,精神逐漸安定了下來,可最根本的煩惱──和白雪的事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所以我決定不去面對她。
『我真是個壞女人啊。』
在彷彿一切都將陷入黑暗,某個新月的夜晚──
關了燈的起居室裡,魔子喃喃道。
她又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將身體滑進後方留出的空隙,像是找個依靠似的,手和胸貼在我的後背上。
『……壞的是我。』
『明明讓你這麼痛苦?』
『……是我先讓魔子受苦的吧?』
魔子輕輕地對著我的耳朵吹氣。
『呵呵,是啊,那我們扯平了?』
『嗯。』
這種無關緊要的對話,重複了好幾次。
對白雪心懷愧疚的我們,連正面擁抱都做不到,只是輕輕地依偎在一起。
這是為了感受到彼此的體溫,確認對方在自己身邊的行為。
在地獄般的生活中,這是必要的東西。
因為現狀是,一個人實在太冷太辛苦了。
『吶,回……做吧……』
魔子又不說做什麼,直接向我索求。
我一邊對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內疚感到恐懼,一邊親吻了魔子。
然後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分開,各自回到房間──本應該是這樣。
──在通常情況下的話。
然而,這一天實在是太不湊巧了。
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
與此同時,燈突然亮了──
『你們在幹什麼……!』
起居室裡響起驚恐的尖叫聲。
我們急忙分開,把目光轉向聲音的主人。
站在那裡的,是應該已經失蹤的人。
『美和子阿姨……』
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
美和子阿姨無愧於魔子的母親,長得很漂亮,而且以此為最大的自尊心。
她愛美,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
可是,現在的她眼睛周圍有了黑眼圈,頭髮裡混著白髮,衣著凌亂──如果沒聽到聲音,我可能會把她當成另一個人。
『媽媽!?這幾個月你去哪兒了?還有,你這身打扮──』
魔子跑了過去。
這是自父親的醜聞曝光美和子阿姨立即消失以來的第一次再會。
不過美和子阿姨並沒有看向魔子。
『你果然是個瘟神啊!』
美和子阿姨推開魔子,抓住我的胸口。
『自從你來了,一切都變得不正常了!』
她保持著接近的氣勢把我推到牆上。
美和子阿姨的胳膊細得驚人。
可現在被強加的力量卻無比的強大──
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現在的美和子阿姨就是如此超出了常規。
我經過劍道的鍛鍊,臂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想把她推開也是不可以。
然而──做不到。
雖然美和子阿姨本來就有些歇斯底里的毛病,但她至今為止從未對我動過手。正因為如此,才更讓我感到驚訝。最重要的是,她那佈滿血絲的眼睛、消瘦的臉頰、亂糟糟的頭髮──讓人聯想到惡鬼,使我腿腳發涼。
『那個人被逮捕,都是你的錯!如果你不來我們家,就不會發生那種事!』
『那是──』
也許是極端的說法,但我不認為這是錯的。
『是啊,說的對。我很抱歉……』
『回!?』
魔子睜大了眼睛,美和子阿姨用手掐住我的脖子。
『你覬覦我家的財產!而且,連魔子都……!你這個惡魔……!去死吧……!』
『唔──』
我喘不過氣來。
可一想到自己做了應該被這個人殺死的事,我就無法抵抗。
『住手,媽媽!』
魔子從背後勒緊美和子阿姨的胳膊,讓她的手離開我的脖子。
『咳咳咳!』
我跪倒在地,不停地咳嗽。美和子阿姨在被鎖住胳膊的狀態下一腳踢在我的下巴上。
『混蛋……!還給我……!把我的丈夫……!我的魔子……!我的財產……我的幸福……全都還給我!』
『媽媽!』
啪的一聲,客廳裡迴盪著乾澀的聲音。
魔子打了美和子阿姨的臉。
她做夢也沒想到會被這樣對待吧。
美和子阿姨輕輕觸碰被打的地方,呆住了。
『不是那樣的,錯的是我們──媽媽。』
『魔子?』
『回沒有埋怨任何人,只是拼命地活著。沒能接受這樣的回,是媽媽的錯。而我也有錯,沒有幫上媽媽的忙。』
『你在說什麼,魔子?魔子是站在我這邊的吧?』
『醒醒吧,媽媽!』
魔子眼含熱淚,抓住美和子阿姨的雙肩。
『爸爸為什麼會被逮捕?!是因為媽媽亂花錢,爸爸才染指犯罪的吧?最壞的人是媽媽啊!?』
『你、你說什麼呢──』
美和子阿姨將脖子扭轉九十度,語速飛快地嘟囔著。
『那個人不也是自作主張決定收養的嗎?你知道為了這個瘟神花了多少生活費嗎?相比之下,那種程度的揮霍不是正好嗎?我又沒有允許別人進我的家。誰叫他好像在責備我沒能生下兒子一樣,總是對我冷嘲熱諷。』
『媽媽!看這邊!』
魔子搖晃著美和子阿姨的雙肩。
『親戚中最富裕的我們,收養回一點都不奇怪吧?而且誰也沒有責怪媽媽生不出兒子!』
『被責怪了啊!被那個人老家的公公和婆婆!』
魔子似乎感到頭暈,踉蹌了一下。
『怎麼會……就因為一年都見不到一次的人說的話……就一直針對回嗎……?就因為那種事,你對失去家人的孩子說了無數挖苦的話……?』
這次輪到美和子阿姨抓住魔子的肩膀。
『就因為……!?那種事……!?你知不知道那句話給我造成了多大傷害?!』
『就算這樣,向回發洩也是不合理的……』
『有什麼不合理!要是當初沒讓這個瘟神進家門,我就能一直幸福地活下去了!』
魔子緩緩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媽媽……媽媽是自己變得不幸的……即使沒有收養回,大概也會在別的事情上受挫,結果和現在一樣吧……』
『沒那回事!』
『拜託……媽媽……不要再讓我傷心了……』
那個剛強的魔子,睫毛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
這讓我明白了,自己該做的事是什麼。
(沒錯──)
要跪在地板上等待會兒再跪吧。
不要害怕美和子阿姨。
現在不是被罪惡感折磨、搖擺不定的時候。
──回,對不起,拜託你照顧魔子。魔子雖然很優秀,內心卻比你脆弱得多。你是從絕望的深淵爬上來的,優秀的男人。我的女兒就託付給你了──兒子。
保護魔子。
不管被多少人憎惡,只有這一點絕對要做到。
『住手!』
我反手擰住美和子阿姨的胳膊,將她按倒在地板上。
被如此完美地固定,即使是大漢也無法掙脫。
『好疼!你幹什麼!放開我!』
『……那麼,請不要再讓魔子傷心了好嗎?』
『魔子會傷心?為什麼?傷心的是我!因為你,我和魔子才會變得不幸!』
魔子輕輕合上眼皮,喃喃自語。
『已經,結束了……不,從爸爸被捕時媽媽逃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結束了……』
『你、你在說什麼啊,魔子?我──』
魔子直視著美和子阿姨,明確地告訴她。
『我要和媽媽斷絕關係,我的家人是爸爸和回,我已經決定了。』
『魔子!我可是你的母親!我們有血緣關係!你就這麼隨便──』
『那為什麼在我痛苦的時候不和我在一起呢!』
聽到魔子悲痛的吶喊,美和子阿姨的喉嚨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爸爸被逮捕,我有多麼痛苦,有血緣關係的母親當然知道!可是媽媽只顧著自己的事就逃走了!帶著值錢的東西!現在也是這樣!』
魔子指了指背後。
她所示的前方是美和子阿姨拿來的包包。
好像是剛才看到我和魔子接吻的時候掉下來的。
『啊……』
我知道魔子在為什麼而悲傷。
美和子阿姨的包包旁邊有一個裝著現金的信封。大概是手提包落在地面時滑出來的吧。
信封本身很眼熟。從鈔票的厚度來看,至少有二十萬以上。
毫無疑問,那是我和魔子商量過,保管在保險箱裡以防萬一的現金。
『媽媽剛才悄悄溜進家裡,想拿走值錢的東西吧!然後準備回去的時候,發現我和回在接吻,所以開了燈!對吧!』
『那是──』
『你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比起和我們發生爭執,還不如趕緊逃走比較好吧!難道你以為通過刁難我們可以得到更值錢的東西嗎?』
『別、別說傻話了!這怎麼可能!』
美和子阿姨的聲音明顯動搖了。
看來魔子的推理是對的。
『我痛苦的時候,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是回!不要再自稱是我的母親了!』
『不、不是的!我、我,我是!』
『有什麼不是的!機會難得,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吧!我會全部駁倒的!』
『不,不是的……我是為了……』
『為了什麼啊!媽媽心裡一直只想著自己!我和爸爸……還有回的事,你考慮過多少!?現在的媽媽,只是遭到了自己平時所作所為的報應而已!』
『我的家人……我……我……是……』
美和子阿姨的聲音越來越細,抵抗也越來越微弱。
我保持著拘束狀態看了看她的臉,美和子阿姨翻著白眼昏了過去。
*
我和魔子叫了救護車,美和子阿姨住進了醫院。
但醒來後,她重複著歇斯底里的言行,幾乎要和醫生扭打在一起,變成了與任何人都無法溝通的狀態。
經診斷,是巨大的精神壓力導致的適應障礙,美和子阿姨的住院地點被改在了精神病房。
以這件事為契機,我意識到狀況發生了改變。
(──對白雪的罪惡感當然存在)
但首先必須處理好眼前的事。
繼父親之後,又與母親分離的魔子,無論如何都要支持她。
要保護她不受周圍人的中傷,度過迫在眉睫的考試。
還有金錢問題。
由於支付了損害賠償金的同時也對資產進行了整理,總算沒有欠債。可是作為監護人借出名義的魔子的祖父母的財產也幾乎用光了。再加上那對祖父母是很在意麵子的人(原本就是那種會挖苦美和子阿姨說『沒能生下兒子』的擁有老套價值觀的人),對我們的態度冷淡得可怕。因此,我和魔子變成了半自立的狀態,為了維持家庭和升學,必須制定一些計劃。
(──魔子由我來保護。)
我在心裡發誓。
我怎麼樣都無所謂。
精神方面,吃點藥什麼的,勉強維持就行了。
把地獄裡的魔子再次帶到陽光下。
(……自從升入中學與白雪分開之後,我就一直夢想著重逢,併為此不斷努力。)
學習也好,運動也好。
將來,我要成為強大的自己,去迎接白雪。
那時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必須得到足夠的力量。
我被這種純粹的心情所驅使。
(……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越是努力,越有接近夢想的實感。
很開心。
不過,現在已經不是說這種話的場合了。
──才川魔子。
既是義妹,又是共犯。
因為我變成了孤身一人的,可憐的少女。
如果命運使你痛苦,那就讓我成為你的盾牌。
我會為你將所有的不幸擊碎。
吶,魔子。
到那時,我可以向你贖罪嗎……?
………………
…………
……
慢慢睜開眼睛,所處的地方是保健室。
室內已經變成了橙色。我好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床邊沿圓形設置的窗簾只拉開了一半,看不到出入口。
我望向身旁,魔子呆坐在窗邊。
她坐在摺疊椅上,手肘搭在窗框向外眺望著。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已經醒來了。
大概已經是放學後了吧。腳邊放著我和魔子的書包。
室內飄蕩著悠閒但微微溼潤的空氣。
魔子茫然地看著棒球部在學校外圍跑步的身影。
(……好平靜的表情。)
我記憶中的魔子,總是憤慨激昂,幾乎沒有平靜的時候。
披著夕陽的顏色,被風吹拂的長髮如同波浪般飄動著。
與作為模特被拍照時不同,她既沒有冷豔,也沒有高貴,而是作為一名青春年華的少女,帶著稍縱即逝的美麗佇立在那裡。
不知為何,我覺得魔子彷彿要離我遠去,於是悄悄地伸出手。
「……魔子。」
「!」
魔子肩膀顫抖了一下。
「真巧啊,我剛把你叫醒呢。」
說著回過頭的魔子,看到我伸出的手,皺起眉頭。
「這手是幹什麼?你想性騷擾嗎?」
說出來的話太有魔子的風格,我忍不住笑了。
「我又不是你,怎麼可能做那種事。」
「你──」
魔子臉頰漲得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傻啊!」
足足過了幾秒鐘後她才喊道,把旁邊的礦泉水瓶扔進我懷裡。
「對病人再溫柔一點啊。」
「那你說話時要注意!你的發言完全是性騷擾!」
「被害妄想症太嚴重了吧?怎麼想都覺得你的發言更有職權騷擾的傾向。」
「你不就是這樣一邊糊弄我,一邊享受我厭惡的表情嗎?這麼一想,就是徹底的性騷擾了。」
「好吧好吧,既然大小姐都這麼說了,那就當做是這樣吧。」
「你把我當傻瓜了吧?」
「那麼,你經常把身體擠進我和沙發之間,那不算性騷擾嗎?」
大概是從我說的『經常』裡注意到了吧。
我又找回了新的記憶。
魔子眨巴著眼睛,聳了聳肩。
「笨蛋,那肯定是給你的特別服務啊。」
「我可沒打算點那種服務哦?」
「還是老樣子斤斤計較囉裡囉嗦的男人啊。那麼,你說這種話,是不是想起了很多事?到什麼程度了?」
「……從父親被捕之後,到美和子阿姨轉入精神病房為止。」
「也就是說,媽媽的情況大致都瞭解了?」
「是啊,她來家裡偷東西的事,吵架的事,清清楚楚。」
「那初中的事你基本都想起來了。」
「對啊,雖然考試的情況我不太記得了。」
「哦,是嗎?」
魔子還是那麼冷淡。
我擰開瓶蓋喝水的時候,她將胳膊肘撐在床沿上問道。
「那麼,這讓你的心境發生了變化嗎?」
「嗯。」
「那是?」
「──我要保護你。」
我直勾勾地盯著魔子,認真地告訴她。
於是魔子慢慢地睜大了眼睛,臉頰像煮熟的章魚一樣紅彤彤的。
「我會想辦法讓你幸福的。」
「你──」
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不過──
「是笨蛋嗎……」
這次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害羞地抓住從肩膀上垂落的頭髮,在胸前來回擺弄。
「……你這傢伙,原來能做出這樣的反應嗎?」
「煩……煩死了……」
責備的言辭也只有平時的十分之一那麼微弱。
「我記起來了,我下定決心要保護你,所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
「──我想和白雪分手。」
魔子揚起眉毛。
剛才還害羞的她,現在全身迸發著怒氣。
我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
「為什麼生氣了?」
「因為你是笨蛋。」
「為什麼非得被說成笨蛋不可?我決定要保護你。和白雪交往的話──我做不到。」
「真的,你這人到底傻到什麼程度?」
「既然你反反覆覆說我傻,那就好好解釋一下啊。」
明明是拼命思考後,下了很大決心得出來的結論,這也太過分了。
「你喜歡的是白雪吧?」
「啊……」
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即使是撒謊也應該說『我喜歡魔子』嗎?
「好的,時間到。這就是全部。」
「什麼意思?」
「按照你的性格,如果喜歡我,馬上就會說喜歡,不說就是喜歡白雪。」
「…………」
完全被看透了。
「說到底,你喜歡白雪的事我一清二楚。你可能忘了,剛剛想起記憶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了那麼多次喜歡白雪嗎?」
確實,事到如今再想補救也為時已晚。
因為我明確地說過『要和白雪交往』『真正的戀人是不是騙人的』之類的話。
「我說你傻就是這麼回事。要是因為謊言和同情被說喜歡,你會高興嗎?」
「──這……」
試著想象了一下。
如果白雪有別的喜歡的人,但因為我是一個失去了家人的可憐蟲,所以對我說喜歡的話──難過得我都想說:「算了,至少不要撒謊」了。
和醒來時一樣,魔子把胳膊肘擱在窗框上,眼睛望向外面。
「我呢,回……我……」
「對不起,打擾了。」
聽到伴隨著滑動門打開響起的聲音,我和魔子稍稍拉開了距離。
有人來了。
從半開的窗簾一角探出頭來的人是白雪。
「啊,小回,你起來啦。太好了,沒事吧?」
白雪發自內心地微笑著。
光是這樣,保健室的氣氛就變得明朗了起來。
「啊,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今天,總感覺身體不舒服。」
「該道歉的是我!要是我早點發現就好了!」
「不,是我不好。」
「不,是我這邊。」
「不,是我。」
「我。」
「……你們在循環,差不多該停止了吧?」
聽到魔子無奈的吐槽,我和白雪互相苦笑。
(……咦?)
我竟然能如此正常地和白雪交談,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對勁。
(早上明明是那麼的內疚……)
心悸很快加劇,連白雪的臉都看不清。
然而現在不知是不是藥物起了作用,我能保持平靜了。
啊,不。
除了藥物以外,還有很大的變化。
(──我想起了必須保護魔子)
現在的我,擁有了以前沒有的『覺悟』。
現在不是被罪惡感壓垮的時候。
雖然記憶和狀況還沒有完全整理好,但只有這一點是確定的。
「魔子,抱歉讓你照顧小回。本來應該我來做的。」
「沒關係。早上,我發現回身體不適的時候,就把模特的工作延期了。」
看來我的不調甚至影響到了魔子的工作。
「……魔子,這樣做沒問題嗎?」
「雖然不太好,可我已經道歉了,如果說是我自己身體不舒服,對方也只能接受吧。白雪,委員會的工作結束了嗎?」
「嗯,已經沒事了。」
「是嗎?那就準備回去吧。回,能走路嗎?」
我攥了攥手掌,確認是否還有力氣。
「沒問題。就算有點問題,打車也太浪費了,就算爬著我也要坐電車回去。」
「這個男人在奇怪的地方很小氣呢。」
「哈哈哈……我覺得這是小回的優點。」
儘管白雪給我打了掩護,但從她苦笑的樣子來看,似乎還談不上有同感。
「那我去把保健室的老師叫來。」
「可以嗎?」
「你想和回說說話吧?」
「……嗯,謝謝。」
「在我叫來老師之前你們至少先把約會的安排定好啊。」
「誒……誒誒──!」
白雪雙手貼著兩頰,驚得面紅耳赤。
我被與白雪不同的另一種驚訝所包圍。
(……為什麼魔子要說這樣的話?)
如果對我有好感,會提出這種建議嗎?
……不明白魔子的真意。
「回好像很疲憊,治癒他是身為女朋友的白雪的職責吧?」
「想要治癒是沒錯……可、可是一說到女朋友……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們在交往,所以堂堂正正就行了。不過,在我面前打情罵俏,我會很不舒服的,所以你們就趁我不在的時候商量吧,那再見。」
「啊,魔子!」
不顧白雪的制止,魔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保健室。
「…………」
「…………」
氣氛有些尷尬,於是我若無其事地提出話題。
「保健室的老師去哪兒了?」
「職員室。因為要開教職員會議,保健室本應該關閉的,我說想讓小回再睡一會兒,會留在這裡照看,得到了老師的同意。不過因為委員會臨時有工作……所以就由魔子來替我看著小回。」
「這樣啊……」
白雪是考慮到我才拜託保健室的老師的嗎?
這種不經意間的溫柔感染了我。
每次接觸到白雪的體貼,我都會感覺到溫暖。
然後每一次都在想。
我喜歡白雪。
但現在──
高興的同時,一股針扎般的刺痛襲來。
「你沒事吧,小回?」
似乎從表情上察覺到了我的痛楚。
我儘量逞強。
「嗯,休息後好多了。」
「臉色確實比早上好……」
白雪閉上眼睛,抱著胳膊開始思考。
她的樣子明明非常認真,卻又小小的很是可愛。
我觀察著她的狀況,白雪的臉頰漸漸變紅。
「那個啊。」
「嗯。」
「剛才,魔子不是說過嗎?」
「……約會的事?」
「就是那個!」
白雪以驚人的氣勢咬住了話題。
「對小回來說,和我約會……是一種治癒嗎?」
「那當然了。」
明明「我喜歡魔子」沒能馬上說出來,這句話卻脫口而出。
白雪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食指在胸前戳了戳。
「那我們……約會?」
如果約會的話題不是由魔子提出來的,我也許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拒絕。
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經魔子允許了』。另外,既然已經和白雪成為了戀人,約會就是無法避免的。
有些記憶還沒有找回來。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帶著整理自己心情的意義去約會。
「有想去的地方嗎?」
「誒誒?!突然說這個?!」
「有什麼不對嗎?」
「那個……首先,行或者不行……先給個答覆吧……」
感覺隱隱作痛。
這與恢復記憶時的腦部疼痛不同。
疼的是胸口。
白雪太過可愛……可憐……讓人難受。
「不好意思,確實跳過了。當然約會是可以的。」
「真的?!」
「這週六行嗎?」
「嗯!」
必須保護魔子。那種心情沒有絲毫改變。
但噴湧而出的愛意是止不住的。
患上記憶障礙之前的我,身處白雪和魔子的夾縫中,會考慮些什麼呢──
雖說是自己的事,可還是忍不住苦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