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咒縛之結

蠶神

第四卷 咒縛之結  蠶神  台版 轉自 天使動漫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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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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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墜月燈海分雙神,一神為陰二神熒,

 瓜分海隅八千夜,一神幽處黝御舍,

 二神樂居月御舍,一曰幽宮二樂宮。

 幽宮水門化大鰲,大鰲之神獲罪愆,

 身斬八段流宮外,首為界島腕八荒,

 腳為骨碌甲峽溪,血流成河眼為沼,

 口吐渦流喚潮汐,腐肉生稻穗墜地,

 生桑生蠶生萬民,又一骨化白龜神,

 白龜之神曰鰲神,定海平瀾守舟船,

 其神血脈傳八代,化為白王始稱帝……

 ──錄自鵐幫祭文

 在晚霞的面前,擺著一隻父親朝陽差人送來的木盒,盒中裝滿了生絲。那有如朝靄一般的乳白色生絲泛著油亮的光澤,正是最上等的賀州生絲。

 賀州的生絲堪稱霄國一絕。原本賀州的絲業源自於沙那賣一族自卡卡密帶來的桑蠶,朝陽投注心力進行品種改良,讓賀州的生絲就此聲名大噪,就連晚霞自己,從小也在朝陽的命令下學習養蠶技術。桑蠶還可分為春蠶、夏蠶、秋蠶、晚秋蠶等等,每天都必須摘取桑葉以供蠶食,並且清掃蠶盒。進入結繭期之後,就要將蠶移至蠶蔟,化繭之後要進行清除蓬絲及篩選的步驟,如此週而復始。

 晚霞很喜歡聽蠶兒吃桑葉的聲音,經常坐在蠶室的角落,凝神傾聽此起彼落的食葉聲,那種感覺就像是置身在絲絲細雨之中,心中的煙塵都彷佛受到洗滌。

 若說食葉聲是生命之聲,那麼煮繭聲便是死亡之聲。將篩選出來的良繭以熱水燙死裡頭的蛹,再抽取其絲的過程,總是讓晚霞看得內心發涼。那熱水的沸騰之聲,就像是吸取生命能量的聲音,雖然令人目不忍睹,但如此抽取出來的生絲卻是冷豔華美,世所罕見。

 每當以生絲所織成的絲綢在肌膚上輕輕撫過,晚霞總是會感受到一股玄陰幽黯的寒意,宛如在寒冬中置身於日蔭之處。

 晚霞從盒中取出了一把生絲,絲結處正以紙片裹住。

 常有不肖商人在販賣生絲的時候,為了增加生絲的重量,而在紙片內側黏貼鉛塊或鐵片。當然父親寄生絲給女兒,沒有必要在重量上動手腳,然而這捆生絲卻也藏著一個秘密。晚霞將手指伸進了紙片的內側,小心翼翼地抽出暗藏在裡頭的一枚小紙條,每當父親有什麼話不便在家書中明說,便會像這樣在送給女兒的禮物之中暗藏紙條。晚霞慎重地攤開了那紙條。那狹長的紙條上只寫了寥寥數字,正是父親的親筆字跡。

 勿近烏妃

 晚霞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為什麼?

 父親在下達指令的時候,從來不會告知理由,除了遵照指示去做之外,晚霞沒有第二個選擇。過去自己在父親的指示之下,總是將後宮所發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向父親回報,其中當然也包含了她親眼所見的皇帝近況。晚霞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僅能幫助父親,更能幫助整個沙那賣一族。

 就連壽雪的秘密,晚霞也沒有隱瞞父親。如今父親已得知烏妃的黑髮並非原生髮色。壽雪是晚霞的救命恩人,如果可以的話,晚霞多麼希望能夠與她成為好朋友。即便如此,她還是對父親據實告知了壽雪的秘密。

 歷經了內心的掙扎與糾葛,晚霞最後還是選擇了父親。

 父親在得知了壽雪的秘密之後,得出的結論竟是「勿近烏妃」。到底理由是什麼,晚霞並不清楚。但就算父親沒有這麼下令,她也已自覺沒有臉再見到壽雪。想要當朋友的夢想,畢竟無法實現。

 晚霞輕輕撫摸著生絲,生絲的表面明明觸手冰涼,卻又隱隱透著一股令人忍不住想要縮手的灼熱感。那是生命的熱流,生命有如稻穗般遭到收割後散發出的熱流。

 ──自己的生命肯定沒有辦法如此灼熱。

 晚霞回想起了蠶繭的篩選作業,那是將繭區分出上等及劣等的作業。最劣等的蠶繭,稱作「死繭」。繭中之蛹早已死了,整顆繭已呈腐臭狀態,因為腐敗的關係,裡頭的蛹變得又溼又軟。

 ──自己就像是一顆死繭。

 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內在早已有如屍骸,正在逐漸腐臭……

 *

 「聽說蠶室裡出現了幽鬼。」

 這天夜裡,九九突然提到了這個傳聞。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不僅涼意漸增,而且太陽下山的時間也越來越早了,夜明宮一如往昔沒有點亮任何吊燈,整座殿舍隱沒在夜色之中。遠方不斷傳來蟲鳴聲,在寂靜的夜明宮中顯得特別清晰。

 偌大的房間裡只有壽雪及侍女九九兩人,儘管壽雪一再催促九九早點回房就寢,後者卻堅持要陪著主人熬夜,因為每到深夜,總是會有客人前來拜訪烏妃。每一名訪客的目的不盡相同,從尋找失物到咒殺仇人不一而足,為了懇求烏妃實現自己的夙願,這些訪客總是趁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深夜,躡手躡腳地來到夜明宮外。

 「汝言何處有幽鬼?」

 壽雪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露出了納悶的表情。

 「蠶室,養蠶的房間。」

 「後宮亦有蠶室?」

 「泊鶴宮的北邊有一座桑林,蠶室就在那附近。聽說打從前朝的時代就有了,到了炎帝時期也還保留著,但是到了先帝時候,因為皇后討厭蠶,所以將蠶室拆除了,陛下登基後,才又命人重建。因為鶴妃娘娘的老家大力推廣絲業……」

 「晚霞老家……賀州沙那賣家?」

 「是啊,陛下為了鶴妃娘娘,下令重新設置蠶室。聽說鶴妃娘娘在入宮之前,也是過著每天養蠶的生活呢。如今蠶室裡的蠶兒,都是由泊鶴宮的宮女們負責照顧……」

 九九頓了一下,以一副「接下來才是重點」的口吻說道:

 「聽說蠶室裡出現了幽鬼呢。」

 「既為蠶室幽鬼,應作蠶形?」

 「不,不是蠶兒的幽鬼,是宮女的幽鬼。」

 九九接著訴說起了詳情。

 在前朝的時代,有一名在蠶室執勤的宮女不小心踩死了一隻蠶,因害怕遭受責罰,並沒有向上呈報。

 在某一天晚上,她突然覺得身體很不舒服,接著竟當著眾人的面,口中吐出了蠶絲。隨著蠶絲越吐越多,宮女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削瘦。另外一名宮女心生恐懼,趕緊拿剪刀將蠶絲剪斷,沒想到這麼一剪,那吐絲的宮女竟然倒地而亡,而且頭髮變得像蠶絲一樣白。

 「一定是受到蠶的詛咒了。」

 九九按著自己的臉頰,一臉驚恐地說道。

 壽雪歪著頭問道:

 「宮女死於蠶祟,與幽鬼何關?」

 「娘娘,您別心急,先聽我說完。這名受蠶詛咒而死的宮女,後來便化成了幽鬼,不時出現在蠶室裡。每次那幽鬼出現,總是會混在眾宮女之中,一同照顧蠶兒,等到大家發現那幽鬼的存在,她又會驀然消失。聽說在上上代的炎帝時期,那宮女的幽鬼也曾出現過,到了先帝時期,因為沒有蠶室,所以那幽鬼也就不再出現……」

 「如今蠶室已復,幽鬼亦隨之現形?」

 「娘娘猜得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九九用力點頭。

 「雖然那宮女的幽鬼並沒有對任何人做出危害的舉動,但是聽說泊鶴宮的宮女們都怕得不得了。」

 「泊鶴宮宮女以此事告汝?」

 「不,是鴛鴦宮的宮女跟我說的。今天我去了一趟鴛鴦宮,想要討一些廢紙來讓衣斯哈練字,那裡的宮女告訴了我這個傳聞。」

 衣斯哈是夜明宮的年幼宦官,最近正勤於讀書識字,因此九九一有空就會到處去討廢紙,回來讓他練字。

 愛嚼舌根是宮女的天性,不論哪座宮都一樣,九九每次出去辦事,總會帶回來一些這種來歷不明的傳聞。當然其中亦不乏相當有用的重要訊息,但荒誕不經的謠言卻也不少。

 「既非當事人言,豈知此事真偽?」壽雪說道。

 「不然我去找泊鶴宮的宮女問問看?」

 「那亦不必……」

 壽雪正說到一半,驀然轉頭望向門口。金雞星星也在同一時間振翅喧噪。有客人來了。

 「啟稟娘娘。」

 沒想到門外傳來的竟然是護衛宦官溫螢的聲音。

 「有一名宮女在樹林裡迷了路,下官將她帶了回來。」

 夜明宮的周圍是一大片由椨樹及杜鵑花所組成的茂密樹林,就算是在白天也相當昏暗。在如今這種烏雲蔽日的夜晚裡更是一片漆黑,只要一個不留神便很容易迷失方向。

 殿門一開,只見溫螢走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名神情不安的矮小宮女。宮女來到壽雪面前,跪下行禮。

 「下官先回崗位去了。每次下官一離開,淡海便要偷懶。」

 溫螢說完後,便轉身朝殿外走去。

 淡海是夜明宮的另外一名護衛宦官。相較於沉默寡言、做事勤快嚴謹的溫螢,他卻是個喜歡說三道四又愛偷懶的人,兩個人的性格可說是南轅北轍。

 「欲求烏妃娘娘相助。」

 宮女依著慣例說出這句話,對著壽雪拜倒在地。她不僅嗓音虛弱,而且神色緊張,顯然是有什麼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央求烏妃出手相助。

 「吾幾不聞汝聲,可上前。」壽雪指著自己對面的椅子說道。

 那宮女略一遲疑,畏畏縮縮地起身,走到她的對面坐下。

 「先通姓名。」壽雪簡短地說。

 「小女子姓年,名秋兒,是泊鶴宮的宮女,主要負責蠶室的工作。」

 壽雪不由得與旁邊的九九對看了一眼。剛剛與九九對話,她便已猜到根本不必到泊鶴宮打探消息,反正只要泊鶴宮有什麼異狀,自然會有人找上門來。只是沒有料到時機竟然這麼巧,一句話還沒說完,這宮女就出現了。

 「莫非為蠶室幽鬼之事?」

 「不愧是烏妃娘娘,您已經知道了?」

 宮女歎服不已。

 「恰曾耳聞……」壽雪趕緊解釋。要是被對方誤以為自己無所不知,那可就麻煩了。

 「吾聞此幽鬼乃一宮女?」

 「是的,聽說是前朝死於蠶祟的宮女。」

 秋兒口中描述的幽鬼,正與九九聽到的傳聞雷同。

 「那個宮女的幽鬼總是突然出現在蠶室裡。蠶室的工作相當繁雜,大家都忙著運桑喂蠶,沒有時間互相確認每個宮女的臉。有一次我偶然抬起頭來,卻看見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宮女正拿著桑葉喂蠶,我嚇得大叫,那宮女瞬間就這麼消失無蹤了。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也都看見了。」

 秋兒接著描述,自從那天之後,蠶室便常常出現宮女的幽鬼。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作祟,我也不敢前來煩勞烏妃娘娘相助。說實話大家在蠶室裡都很忙,就算多了一、兩個宮女,我們也沒有時間理會。剛開始的時候,那幽鬼只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並沒有做出什麼危害我們的舉動,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比起那幽鬼,我們更在意的是蠶兒能不能平安長大,能不能結出好繭……但是到了後來……」

 秋兒的臉孔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

 「幽鬼為害?」

 秋兒點了點頭。

 「是的……雖不是害我們受傷或生病之類,但是帶來的困擾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秋兒臉色蒼白地垂下了頭。

 「所害何事?」

 「蠶室裡的繭不見了。」

 壽雪不由得愣了一下。

 「此便是幽鬼所害之事?」

 「這對我們來說,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蠶室裡頭的蠶兒都是鶴妃娘娘及陛下所有,我們平日細心呵護,一隻也不敢讓它死了,更何況是突然從蠶室裡消失。」

 「失蠶有幾多?」

 「目前已經遺失了兩隻。」

 「室中之蠶必多,僅少兩隻,如何得悉?」

 「如果是幼蠶的話,我們也算不出數量,但是當蠶兒長大,準備要結繭的時候,我們會將一隻只的蠶兒放進稻草編成的蠶蔟裡,令其結繭。每格只放一隻,因此若有短少,馬上就會發現。昨天我們一個不留神,便有蠶兒從蔟上消失了。那蠶兒已完成結繭,才正準備要除去蓬絲而已……」

 「何以知此事乃幽鬼所為?」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是不小心從蔟上掉了下來,不僅把整座蠶室的台架及地板都找了一遍,就連每個宮女的身上都找過了,卻是說什麼也找不到。正當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有個宮女說,在繭遺失之前,她看見了幽鬼。因為幽鬼已經出現過好幾次,當時她也不在意……事後仔細一想,才明白繭是被幽鬼拿走了,雖然她沒有親眼看見幽鬼把繭拿走,但除此之外並沒有第二個可能。從進入蠶室,到發現繭遺失的這段期間,完全沒有任何人離開過,但是我們把整間蠶室及每個人的身上都找遍了,卻完全沒有發現繭的蹤影。更何況一旦弄丟了繭,我們會遭到處罰,又何必做這種事情來害自己?」

 「言之有理……」壽雪點了點頭。

 「因為還沒有進入採繭作業,所以尚未向鶴妃娘娘報告繭的數量。我們一群宮女私底下約好了,如果娘娘問起,就說那兩隻蠶兒突然死了……請烏妃娘娘……」

 秋兒朝壽雪偷偷瞥了一眼。

 「吾不洩密,汝可安心。」壽雪想也不想地說道。

 秋兒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接著說道:

 「我們都很擔心,要是幽鬼又跑出來偷繭……明天就要採繭了,採好的繭會區分為良繭及劣繭,其中良繭的數量都算得清清楚楚,要是數量短少,就再也瞞不住了。」

 要是發生那樣的狀況,宮女們勢必會受到懲罰。因此大家都是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

 「宮女因蠶祟而死,卻盜其蠶繭……?」

 壽雪嘴裡咕噥。

 「失繭之事便瞞得一時,久必為鶴妃所知。」

 「娘娘說得是。鶴妃娘娘的蠶室每年養蠶三輪,分別在春季、夏季及秋季。今後要是經常發生這種事,我們這一群宮女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秋兒說完之後,以袖子捂住了臉。

 壽雪沉吟半晌後說道:「此事急迫,若真為幽鬼所為,當先於蠶室內樹一結界,使幽鬼難近蠶室,方可細查內情。」

 「能夠讓幽鬼無法靠近蠶室嗎?」

 秋兒抬起頭來問道。

 「吾須見此幽鬼,方可斷言。」

 「那就……有勞娘娘了。」

 秋兒興奮得差一點伸手拉住壽雪的手,但她的表情馬上又沉了下來。

 「烏妃娘娘,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被幽鬼拿走的繭……如果是從這世上消失,那也就罷了,但要是被幽鬼拿去某處丟棄,那可就糟糕了。」

 「此話何解?」

 「蠶室裡養的蠶,都是賀州之蠶,與這裡的蠶並不相同。要是那繭中的蠶在羽化後與本地的野蠶或家蠶雜交,品種會亂掉的……」

 「唔……原來如此。」

 這確實也是一個問題。

 「既是如此,失繭亦須儘速尋回。」

 「那兩顆繭再過十多天就會羽化,在那之前一定要趕快找回來才行……」

 秋兒再度捂住了臉。這突如其來的災厄,正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何不對晚霞……對鶴妃據實以告?吾觀晚霞為人,當不致重罰汝等。」

 「……鶴妃娘娘或許不會重罰,但是……」

 秋兒垂下了頭,低聲呢喃道:「她的父親就……」

 「汝等所懼者,乃晚霞之父,沙那賣當家?」

 「是的……」秋兒的視線在半空中游移。「鶴妃娘娘的父親相當嚴厲,連鶴妃娘娘也不敢違拗。要是父親下令嚴懲,鶴妃娘娘必定會遵從……」

 ──朝陽是曾經讓女兒晚霞選擇「要自己還是養女活著」的男人。

 沙那賣一族受到了神的詛咒,當家的麼女到了十五歲必定難逃一死。為了保住晚霞的性命,朝陽領養了一個少女,當成晚霞的妹妹,晚霞懇求父親設法拯救這個養女,朝陽卻告訴女兒「你只能以自己的命來換她的命」。最後養女死了,晚霞活了下來。壽雪不禁感到好奇,強迫女兒做出這種抉擇的沙那賣朝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秋兒忽然以袖口捂住了嘴,說道:

 「對不起,是我胡言亂語,請忘了我剛剛說的話。」

 最後壽雪答應明天到蠶室看一看,秋兒便告辭離開了。

 「鶴妃娘娘是個溫厚的人,但她的父親好像相當嚴格呢,連宮女也怕成這樣。」

 秋兒一走,原本默默站在旁邊的九九立刻說起話來,彷佛已經憋了很久。

 「妃嬪舉措,必帶其家之風……」

 壽雪不禁轉頭望向槅扇窗,當然,從這裡是看不到泊鶴宮的。

 倘若朝陽能夠掌控晚霞……不,應該說是整個泊鶴宮,貿然接近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高峻一定明白泊鶴宮的狀況吧。

 壽雪的腦海浮現了那個面無表情的年輕皇帝。不管是妃嬪的事,還是其老家的事,都輪不到自己擔心。打從一開始,烏妃就是個與世隔絕之人。

 「……」

 壽雪眯起了雙眼,凝視著窗外的無盡夜色。

 *

 泊鶴宮的後頭可看見一大片蒼翠的樹林。

 「此便是桑林?」

 壽雪低聲問道。

 「是的。」溫螢在背後回答。此時壽雪正帶著溫螢前往蠶室。「這片桑林是前朝留下來的,雖然蠶室有一段時期被拆除了,但桑林一直有人定期照顧。」

 「後宮何故養蠶取絲?」

 「與其說是後宮的蠶室,不如說是宮城內的蠶室。除了這裡,外廷也有蠶室。聽說外廷的蠶室還會進行品種的改良與研究。原本皇室一族所用的生絲,都是由那裡產出的。」

 「然則後宮蠶室所造生絲,當為后妃之用?」

 「是的,聽說從前是一座很大的蠶室,現在已經小得多。」

 壽雪聽溫螢這麼說,原本以為那應該是一間不太起眼的小屋,但來到蠶室前方一看,才知道那規模遠比自己的想像要大得多。雖然不像妃子的宮殿那麼壯觀華美,卻也是三棟殿舍相連,屋頂鋪著琉璃瓦片,周圍以土牆環繞。前方的第一棟殿舍不時傳出宮女們的作業聲及說話聲,後頭的殿舍則有好幾名宦官捧著薪柴來回奔走。

 「前面是蠶室,後頭是儲桑室。」溫螢向壽雪說明道。

 溫螢經常受衛青的指示前往後宮各處擔任間諜,因此對於後宮的大小事情可說是瞭如指掌。他有著一張俊美的臉孔,雙眸帶著一絲冷酷,就連臉頰上的一道刀疤看起來也像是裝飾品。但是他不僅相當擅長護衛工作,而且辦事周到謹細,作風低調內斂,可說是擔任侍從的不二人選。

 壽雪於是走向了正前方的蠶室。還沒跨上台階,殿門竟然自己開了,裡頭一名宮女匆忙奔了出來,正是秋兒。「有失遠迎,請娘娘恕罪。我一直在注意著門外,但您這身打扮,我還以為是宦官……」

 「無妨,吾正欲人不知吾身分。」

 為了不驚動泊鶴宮裡的人,壽雪故意穿上了宦官的服色。這樣的打扮,不管做什麼事都方便得多,只是難免引來九九的埋怨。

 壽雪一行人走進蠶室一看,裡頭有一群宮女正忙著採繭。她們一得知眼前這個宦官竟然是烏妃,全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朝著她跪下行禮。

 「無須多禮,勿令他人生疑。」

 壽雪吩咐道,宮女們於是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蠶室內有著一排排的棚架及長桌,長桌上擺著一座座以稻草編成的蛇腹狀物,一見那上頭掛著一顆顆的蠶繭,壽雪登時明白那就是昨晚秋兒所說的蠶蔟。此時好幾名宮女正將蠶繭從蔟上取下,放入盆中。

 「現在這個步驟叫做收繭。等結束後,就要清除繭上的蓬絲,將繭分為良繭與劣繭。良劣之分,只在於適不適合製作成生絲,像兩隻蠶兒合結一繭的『同功繭』,或繭壁太薄、破洞、受尿液或體液汙損、有蔟痕,或是蛹已經在裡頭腐爛的死繭,都必須挑除。」

 秋兒向壽雪解釋道。

 「挑選出來的良繭,還要分成兩批,一批用來取絲,一批使其羽化產卵。製作出來的生絲會上繳給鶴妃,再由鶴妃進獻給陛下。」

 「良繭之數,一顆不得短少?」

 「是的……」秋兒垂下了頭說道。換句話說,現在正是最緊要的關頭。壽雪伸手在頭上一摸,這才察覺頭上並沒有牡丹花,明明已經有好幾次裝扮成宦官的經驗,卻總是會忘記。

 壽雪於是改為伸手向前,一股熱流逐漸凝聚在掌心。淡紅色的煙霧在掌上輕輕搖曳,互相纏繞,逐漸幻化出一枚枚的花瓣,凝聚成了一朵牡丹花。接著,她朝牡丹花輕吹一口氣,牡丹花隨即化成了煙霧,飄向四周圍,一縷縷輕煙在宮女們之間穿梭繚繞。

 最後那淡紅色的煙霧逐漸凝聚到一起,變成了人形。從外貌看來無疑是個女人,髮髻上插著一根樸素的簪子,膚色白皙,面部修長,兩道眉毛像是用筆畫出來的一般清晰工整,眉毛的下方是一雙薄薄的眼皮。她身上的長衣雖然不是當今的宮女服色,但簡樸中不失高雅,看得出來是宮廷衣著。

 秋兒不禁發出一聲輕呼,趕緊捂住了口。

 「她……就是我看見的那個宮女幽鬼。」

 其他宮女們也都不禁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幽鬼。

 片刻之後,那幽鬼竟然動了,她靜悄悄地走向殿門,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壽雪微微閃身,讓她通過,然而到了門邊,幽鬼忽然又消失了,就像是被門吸了進去一般。

 ──她到殿外去了!

 「烏……烏妃娘……」

 「快追!」

 秋兒話還沒有說完,壽雪已對溫螢急促下令。溫螢一個箭步衝上前,打開了殿門。

 來到了殿外,只見幽鬼的背影就在圍牆邊,正要走出院門,壽雪趕緊追了上去。幽鬼的走路方式跟活人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不會有腳步聲及衣服摩擦聲,衣襬或袖擺也不會翻舞或搖曳。像這樣一名幽鬼如果只是站在眾宮女之間,恐怕就連身旁的宮女也不會察覺那是一名幽鬼。如此想來,在後宮的眾多宮人之中,就算混進了幾個偽裝成活人的幽鬼,或許也不會有人發現。

 那宮女幽鬼離開了蠶室,繼續往北方走去,來到了後宮的郊區。這一帶放眼望去到處是未經修整的樹木,一個人影也沒有。

 壽雪持續跟隨著幽鬼,最後她在一小塊空地停下了腳步。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土堆,看起來像是墳冢,上頭佈滿了青苔與雜草,幽鬼就站在土堆前,自頭頂上灑落的陽光,將土堆上的青苔照得微微發亮。不一會兒,幽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佛被吸入了土堆之中。

 ──這是誰的墳冢?

 應該不會是那個幽鬼的,區區一介宮女,死後不太可能埋在後宮。

 「冢內何人?」

 壽雪轉頭問溫螢,後者難得也露出了納悶的神情。

 「請給下官一點時間調查。」

 「勞汝費心。」

 兩人簡短交談了幾句後,壽雪接著環顧四周。附近一帶全是樹木,有些是藤蔓纏繞的老木,有些是枝葉茂盛的壯木,還有一些則是已經傾倒的朽木,四下一片死寂,沒有半點聲音。但地上的雜草明顯有過受到踐踏的痕跡,顯然偶爾還是會有人來到此地。活人來這裡做什麼?難道是來掃墓,弔慰死者在天之靈?壽雪觀察了一陣子之後,轉身回到蠶室。

 秋兒正站在剛剛那間蠶室前,臉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其他的宮女都已不知去向,一問之下,原來是到其他房間清除繭上蓬絲了。

 壽雪將幽鬼在冢前消失一事告訴了秋兒,秋兒表示她過去從不知道那一帶有墳冢,當然也不清楚冢中之人的身分。

 「後宮的郊外不太安寧,我一個弱女子,沒事不會去那種地方……」

 壽雪心想,這麼說也對。

 「拒此幽鬼於蠶室之外,並非難事,然……」

 壽雪頓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件事情絕對不是隻要把幽鬼擋在蠶室外就行了。別的不提,至少還得把遺失的蠶繭找回來。

 「請烏妃娘娘救救我們。」秋兒對著壽雪拜倒在地,這讓她不禁有些困擾,自己並無神佛之力,就算受到膜拜,也沒有辦法解決所有問題。

 「……也罷,當務之急,乃樹一結界。待查得墳冢詳情,另作別圖。」

 壽雪從懷裡取出一捆纏繞在短棍上的絲線,來到了外廊上,將絲線的一端交給溫螢,說道:「汝立於此地勿動。」

 接著將那絲線沿著地板繞行蠶室一圈,回到原地後將兩端綁合,結界便完成了。這不是烏妃之術,而是巫術師之術,但過去她也曾用過好幾次。

 這些術法都是由上一代烏妃麗娘傳授給壽雪。在巫術師能夠自由進出後宮的前朝時代,這些應該都是巫術師的工作,顯而易見,當時巫術師在後宮一定相當受到器重吧。

 ──不,想必不只是器重而已。

 壽雪的耳畔響起了寶物庫管理者羽衣所說的話。

 ──當發生萬一的情況時,可用來抵禦烏漣娘娘。

 ──如果沒有能夠抗衡的力量,實在無法安心……

 巫術師在前朝受到重用,想必有其理由。

 「此線勿令斷絕,偶踏之無妨。」

 壽雪如此告訴秋兒後,來到了門外。外頭竟然聚集了好幾名宮女,全都朝她跪了下來,壽雪霎時手足無措。

 「烏妃娘娘,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區區小事,無須如此厚禮。若為外人知悉,吾不便矣。」

 但是宮女們還是遲遲不肯起身,直到壽雪走出院門。似乎自從當初救了晚霞之後,泊鶴宮的宮女們就對烏妃崇拜有加。明明只是個凡人,卻被當成了天神一般景仰。

 「失落之繭,卻在何方……?」

 離開蠶室之後,壽雪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

 在秋陽的照耀之下,桑林顯得柔和而翠嫩,到處都有枝葉遭剪除的痕跡,多半是為了取葉以供蠶食吧。

 ──雖然尋找遺失物是自己的拿手好戲,但是……

 要找出遺失的蠶繭,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差異,就在於蠶繭不能算是有主之物。只要是有主人的物品,就可以循線找回,但這樣的手法並不適用於尋找蠶繭……

 「溫螢。」

 壽雪望著眼前的桑林,朝身後的溫螢說道:

 「墳冢之外,尚有一事望汝細查。」

 「請娘娘吩咐。」

 溫螢應道。

 *

 這天晚上,壽雪難得先接到了通知。

 「今晚大家將駕臨。」

 一名年幼的宦官來到夜明宮如此說道。這時的時辰還不到初更(注:晚上七點至九點。)。

 壽雪心裡想著「事先通知只是增添麻煩」,但是對前來傳話的宦官抱怨這種事也沒有用,因此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好」。

 年幼宦官瞥見正在房間角落拿飼料給星星吃的衣斯哈,忽然發出了「啊」的一聲輕呼。衣斯哈看見那年幼宦官,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汝兩人相識?」壽雪朝衣斯哈問道。

 「當初我跟他都是凝光殿的宦官。」衣斯哈回答。凝光殿是高峻的居所,而衣斯哈曾經在那裡當過一陣子的跑腿雜役。

 衣斯哈跟那少年似乎交情不錯,兩人相視而笑。見到這幕,壽雪不禁揚起了嘴角。

 片刻之後,少年這似乎才想起了自己的身分,趕緊說道:「失禮了,請娘娘恕罪。」接著作了一揖,轉身便要離去。

 壽雪將他喚上前,抓起一把盆裡的水煮栗子,塞進他那小小的手掌心。只要能夠讓衣斯哈開心,或許以後該多多讓這個孩子前來傳話。她如此心想。但是下一瞬間,卻又因這個想法感到不安──這是身為烏妃該有的心態嗎?

 之後九九便到廚房煮茶去了,衣斯哈則回自己的房間歇息。就在煮好了茶的同時,高峻抵達了夜明宮,似乎早已算準了這一刻。

 「近來好嗎?」

 高峻端起冒著溫和熱氣的茶杯輕啜一口茶,淡淡地問道。口吻看似冰冷,卻帶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宛如冬天的陽光。

 「一如往昔。」

 壽雪回答得絲毫不帶感情。對此高峻的表情一如往常沒有任何變化,反倒是站在他身後的衛青不滿地揚起了眉毛。壽雪轉頭望向衛青,後者卻故意將頭別向一旁,令壽雪不禁感到有些納悶,若是平時的衛青,此時早已對著自己露出咬牙切齒的神情來了。當然這人不再像以前那樣目露兇光,對她來說也是好事一樁。

 小几上擺著高峻帶來的糖漬蓮子。這是壽雪最喜歡的甜點之一,他已帶來過好幾次。她將一口裹著白色糖霜的蓮子送進嘴裡,凝視著高峻的臉,低聲說道:

 「……汝近來安好?」

 「朕嗎?」

 高峻露出了些許意外的眼神。

 「汝以此話相詢,故吾亦以此話問汝。」

 「原來如此……朕近來……」

 高峻微微低下頭,思考該如何回答。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正是他的個人風格。

 「正為了與梟交談的問題而傷透腦筋。」

 ──梟!

 他是曾經企圖殺死壽雪的幽宮劊子手,亦是如今被封印在壽雪體內的烏的兄長。

 「與梟交談?」

 梟打破了不得干涉人世的禁忌,因此如今遭囚禁在幽宮的監牢內,靠著大海螺的力量,才能與高峻對話。而且唯有曾經遭梟傷害的高峻,才能聽見其聲。

 「大海螺的力量會受潮汐起伏及海浪變化的影響。聲音傳來的時候,朕不見得剛好在大海螺的旁邊。問題是朕又不可能隨時把大海螺帶在身邊。」

 如果是一顆小小的貝殼,或許還有可能隨身攜帶。但那大海螺如此碩大,高峻身為皇帝,如果隨時帶著那個東西,還不時朝它說話,肯定會被認為是瘋了。

 「……梟既向吾等求計,彼必束手無策,多言何用?」壽雪說道。

 梟要求高峻好好思考,能否在不殺死壽雪的情況下,把烏從壽雪的體內救出來。

 「那也不見得。一定有很多隻有他才知道,我們卻不知道的事情。為了確認他到底知道些什麼,朕必須與他多談一談……」

 「此事甚難,吾豈有對策?」

 「是你問朕近況,朕才說了。」

 「吾非欲問汝此事。」

 「不然你想問的是什麼事?」

 壽雪不禁語塞,心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問什麼。

 「……吾問汝近況,汝何答非所問?」

 「朕不是回答你的問題了嗎?」

 「吾問汝事,非問梟事。」

 「你的問題真難回答。」

 高峻淡淡地說道。接著他又沉吟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朕最近跟你一樣,沒有什麼變化。這陣子晚上睡得很熟,精神還不錯。」

 「甚好。」

 壽雪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問的是什麼,只好這麼敷衍過去。不過高峻這句話,確實讓壽雪心滿意足。或許這就是自己一開始想知道的答案吧,偏偏這個人很少主動說起自己的事。

 「過陣子沙那賣的當家會從賀州上京。為了準備這件事,朕最近還挺忙的。」

 「沙那賣朝陽欲至京師?」

 「是啊,來獻蠶種。」

 蠶種指的就是蠶的卵。

 「賀州蠶種?何以不獻生絲,卻獻蠶種?」

 「因為發生了上次那件事,他想要將功贖罪。」

 被迫隱居的朝陽叔叔為了奪權,策劃了一連串的事件,卻導致過去的種種殺人及貪瀆惡行遭到揭露。朝陽為了自保,親手斬下了叔叔的首級。由於叔叔曾經私吞應該要上繳的租稅,沙那賣一族遭受牽連,受到了相當重的懲罰。

 「沙那賣的蠶種向來絕不外流,朕一直希望能夠取得,但總不能暴取豪奪。這次朝陽為了將功贖罪而進獻蠶種,對朕來說實在是意外的收穫。」

 壽雪聽高峻說得輕描淡寫,心裡暗想,多半是高峻以這次的事件為籌碼,要脅朝陽交出蠶種。

 「賀州生絲質佳,故汝欲其蠶種?」

 「不僅色澤較佳,而且質地堅韌。宮廷蠶室雖長年研究改良,但其他地方的蠶所吐出的絲都不像賀州蠶絲那樣油亮有光澤。這次朝陽要進貢的蠶種,更是沙那賣蠶中的最上等品種,朕打算以此品種加以改良,將來統一整個霄國的蠶種。」

 高峻的口吻雖然平淡,卻流露出了強烈的野心,他很少像這樣針對一件事情說出這麼長的評論,這不禁讓壽雪感到有些新鮮。但同時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竟然連皇帝也如此渴望獲得沙那賣的蠶種。

 ──看來沙那賣蠶的價值遠比自己的預期要高得多。

 「在這後宮之中,其實也有蠶室。」

 高峻突然說出這句話,令壽雪心中一突。既然沙那賣蠶有那麼高的價值,看來蠶室出現幽鬼及蠶繭失落的事情還是別告訴高峻比較好。

 「現在後宮蠶室所飼養的蠶,正是沙那賣蠶,由鶴妃負責管理。」

 「噢……」壽雪怕說出不該說的話,只是應了一聲。

 「鶴妃似乎在賀州的時候,就有養蠶的經驗,對蠶的習性相當瞭解。」

 「噢……原來如此。」壽雪應道。當初九九似乎也曾提過類似的話。

 「你不是跟鶴妃很熟嗎?你不知道這件事?」

 「近日極少往來。」

 只要沒有人邀約,壽雪很少主動拜訪其他宮。前陣子晚霞經常邀請壽雪到泊鶴宮作客,但是這陣子卻是音訊全無,完全斷了往來。

 「是嗎?近來鶴妃頗有微恙,你有空可以去探望她。」

 「頗有微恙?」

 壽雪驀然想起了上次的事件。難道是當時的詛咒還沒有完全解開?

 「你別想太多……」高峻否定了壽雪心中的疑慮。

 「似乎只是氣鬱而已。或許是這陣子天氣突然轉涼,影響了心情。」

 「汝未曾前往探視?」

 「朕去過了,還寫了慰問信。」

 壽雪心想,這個男人果然做事周到。

 「等等朕還會再去看她。」

 「既是如此,何不速去?吾無病無恙,不須探視。」

 「朕原本也不打算久待,只是突然想來看看你。」

 ──又來了,高峻的一句話,經常會讓壽雪愕然無語,不知如何回應。

 壽雪見高峻站了起來,便細細觀察他的神色,但這人依然面無表情,看不出絲毫情緒變化。待高峻走到了殿門口,忽然又轉頭說道:

 「對了,那封一行……」

 封一行是前朝的皇帝直屬巫術師,如今已是個龍鍾老人。他因將梟的使部宵月送進後宮而遭通緝,前陣子在花街落網。

 「他的燒已經退了,身體正逐漸康復。再過一陣子,你應該就能跟他見面。」

 或許是遭到逮捕的時候淋了雨,也或許是積鬱成疾,封一行在落網之後就病倒了,由於年事已高,就算是一點小病也不能輕忽大意。於是高峻下令將他移至內廷,派人嚴格監視並且細心照看。

 壽雪得知封一行的病情好轉,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關於巫術師的事情,以及關於烏妃的事情,她有太多話想要問問這個人物。

 「朕會再來。」

 高峻最後說了這句話,便走出了門外。而後壽雪起身走到門邊,將門板拉開一道縫隙,目送高峻及宦官們的隊伍離去。此時太陽已西墜,宦官們手中燈籠的朦朧火光,在黑暗中左右搖曳著。

 壽雪卻只是愣愣地站著不動,看著逐漸遠去的燈火。半晌之後,她發現正有另一道火光從完全不同的方向緩緩靠近夜明宮,再凝神細看,終於看出那是個提著燈籠的宮女。

 ──秋兒!

 壽雪於是走下台階,迎上前去。秋兒一看見烏妃,趕緊跪下行禮。

 「烏……烏妃娘娘!」

 「莫非幽鬼復出?」

 「不……不是的……」

 即使靠著微弱的火光,也可看出秋兒的臉色發青。加上顫抖的聲音,在在證明她一定遇上了某種可怕的異常事態。

 然而自秋兒口中說出的話,卻完全出乎了壽雪的意料之外。

 「……這次我委託娘娘的事情,請娘娘當作沒有發生過吧。」

 「咦?」

 「懇請娘娘別再理會那個幽鬼的事了……」

 壽雪說道:

 「何出此言?究竟發生何事?」

 「什……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懇請娘娘見諒。」

 秋兒接著又重複說了好幾次「懇請娘娘見諒」,像逃命一樣轉身快步奔逃離去。壽雪默默看著秋兒的背影,心裡明白絕對不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隔天早上,壽雪再度換上宦官服色,前往了蠶室。畢竟在見到秋兒那驚恐至極的神情後,自己實在不能置之不理。

 在出發前往蠶室之前,為了由誰隨侍的問題,夜明宮內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

 「昨天是溫螢陪娘娘去的,今天該換我了吧?」

 最初是淡海這麼起鬨,一旁的九九聽了,立刻反駁道:

 「與其帶淡海去,不如帶我去。」

 「『不如』是什麼意思?你有辦法保護娘娘的安全嗎?」

 「你太愛偷懶了,我可不放心娘娘只帶你一個人。」

 看來九九跟淡海也有一點處不來。壽雪明白如果參與他們的爭吵,今天大概就別想出門了,於是說道:「由溫螢隨吾一往。」

 九九一聽是溫螢,立刻便退讓了,說道:「既然是溫螢哥,我就放心了。」唯獨淡海一直到最後依然嘀嘀咕咕個不停。

 「讓娘娘見笑了,晚一點下官會把淡海好好責罵一頓。」

 前往蠶室的路上,溫螢向壽雪致歉。

 「三人同往亦無不可,但恐人多易引人生疑。」

 「好啦,那我會低調一點。」

 旁邊突然有人說了這麼一句話。

 壽雪停下腳步,轉頭一看,淡海竟然從樹叢之間走了出來。

 「汝尾隨吾兩人至此?」壽雪不禁有些錯愕。

 「淡海。」溫螢的嗓音雖然低沉,口氣卻極為嚴峻,勝過厲聲喝罵。如果是衣斯哈被溫螢這麼一叫,肯定會哭出來吧。

 「娘娘,我是你的護衛,卻每次都被留在夜明宮,我這護衛當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何況一個人被丟著不理的感覺,也實在很寂寞哪。」

 壽雪聽到「寂寞」兩個字,心裡也覺得有些對他過意不去,於是說道:

 「……既是如此,汝亦隨吾一往,但須謹言慎行,勿招人目光。」

 「沒問題。娘娘,你會發現我很有用。」

 「淡海……」溫螢雖是輕聲細語,冷峻的程度與剛剛比起來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淡海只當作沒聽見,滿不在乎地走在溫螢的旁邊。

 淡海向來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正因為溫螢是個恭謹、低調、恪守本分的隨從,更是凸顯出了此人的任性,過去壽雪的身邊,從來不曾有過像淡海這樣的人。淡海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在壽雪的眼裡,這是自己所沒有的優點。雖然因為不習慣的關係,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與淡海相處,但是另一方面,自己也對淡海這個人相當感興趣,甚至覺得高峻應該稍微學一學淡海的奔放不羈。

 「溫螢,墳冢之事,可有所獲?」

 壽雪一邊走一邊問道。

 「有個老宦官說,那是蠶冢。」

 「蠶冢?」

 「據說從前的人會把還沒有長大就死掉的蠶兒,以及為了取絲而殺死的蛹扔在那個地方,後來變成了一座祭祀蠶的墳冢。」

 「簡言之,便是埋蠶之處?」

 「是的,不過現在的蠶室都把蛹賣給了鯉魚商人,已不再埋入冢中。」

 「鯉魚商人?」

 「聽說蠶蛹是絕佳的鯉魚飼料。每次蠶室宦官都會把一袋袋死蛹從蠶室搬運出來。」

 壽雪心想,原來蠶蛹還能當作魚的飼料。這聽起來比丟棄要好得多。

 「蠶冢幽鬼……」

 壽雪低聲呢喃。棲息在蠶冢內,經常到蠶室照顧蠶兒的幽鬼,難道人已經死了,蠶的詛咒卻沒有結束?

 ──但是那幽鬼看起來是如此純淨。

 不帶半點陰鬱之氣,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怨毒與悲悽的幽鬼;只是默默到蠶室照顧蠶兒,結束後又默默回到冢中的幽鬼;如此靜謐、如此安詳的幽鬼。

 「……另一事可有斬獲?」

 除了墳冢的事情之外,壽雪還委託溫螢調查另外一件事。

 「在蠶室工作的宮女共有十五名,忙碌的時候還會再追加五名。全部都是泊鶴宮的宮女,蠶室的工作結束後,就會回到泊鶴宮。」

 「皆非賀州出身?」

 「是的,幾乎都是京師的商家、鄰近的富農及士大夫的女兒。主要管理蠶室的幾名都是富農之女,京師的農家大多也養蠶,在入宮後,鶴妃還親自教導她們賀州的養蠶之法。」

 「原來如此,區區半日可探得如此成果,實屬不易。」

 「謝娘娘誇獎。」溫螢微微一笑。

 「呵呵,原來娘娘在疑心那些宮女。」

 淡海插嘴說道。

 「你懷疑取走蠶繭的不是幽鬼,而是宮女,對吧?」

 不愧是淡海,立刻就聽出了端倪。基於這樣的懷疑,壽雪才會命令溫螢徹查宮女們的出身背景。

 「若繭為幽鬼所盜,必早有傳聞。往昔不曾有幽鬼盜繭傳聞,足見盜繭者另有其人。況且賀州沙那賣蠶乃珍貴之物,必有人暗盜其繭,卻假託幽鬼。」

 「有機會做這種事的人,必定是負責蠶室工作的宮女。」

 「失繭之時,宮女皆在,外人應無可乘之機。秋兒雖言失繭時曾遍搜蠶室並眾人之身,然小小蠶繭,藏之何難?是故此事應為宮女自盜,而非外人所為。」

 「既然如此,娘娘接下來應該是要把那些宮女們抓起來好好拷問?」

 「吾不為此暴行。但有一人,吾欲喚來細問。」

 「那個叫年秋兒的宮女?」

 「非也……溫螢。」

 溫螢露出一副瞭然於胸的神情,點頭說道:

 「遺失蠶繭當天,聲稱看見幽鬼的宮女身分,下官已經查出來了。」

 壽雪漾起了笑容。溫螢果然是個善體上意的隨從。

 「就是那個宮女偷走了繭?」

 淡海問道。

 「若盜繭之人當真為宮女,必然稱是幽鬼所為。」壽雪說道。

 「但是既然真的有幽鬼,剛好在那天出現也不是什麼不合理的事情,不是嗎?搞不好是其他宮女趁著出現了幽鬼的騷動,偷走蠶繭……啊,等等……那個宮女聲稱有幽鬼,是在已經發現有繭遺失之後?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可能是其他宮女趁亂下手了。」

 淡海說到後來,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然也。若為趁亂盜繭,當幽鬼出現之時必然趁勢鼓譟,以分他人之心。然而當日未曾有此騷動,眾宮女乃是先知蠶繭遭竊,方知有幽鬼。」

 「所以娘娘認為必定是宮女先偷了蠶繭,才想嫁禍給幽鬼?」淡海說道。

 「吾亦無確證,僅疑心耳。」壽雪說完這句話,轉頭問溫螢:

 「此宮女是何身分?」

 「富農之女。」

 「既是富農之女,於養蠶農家應有熟識之人。」

 如果沒有養蠶農家的門路,就算得手了一、兩顆蠶繭,也不知道該賣給誰,更沒有辦法使其羽化繁殖。

 「遭竊蠶繭雖不知雌雄,但與養蠶農家之蠶雜交,亦可得沙那賣蠶血脈之混種雜蠶。若失竊蠶繭恰為雌雄一對,更可得純種沙那賣蠶……此蠶不復為沙那賣一族所獨有。」

 「……聽起來好像很嚴重。」淡海搔著頭說道。

 「確實嚴重……沙那賣朝陽不日上京,若蠶種已然外流,必生事端。」

 幸好這裡是後宮,任何人想要與外界聯絡都沒有那麼容易。那失竊的繭,必定還藏在後宮中的某處。

 「這件事最好快稟報大家……不,應該先告訴鶴妃。」

 「在此之前,吾欲知此事是否為宮女所為。秋兒神色有異,亦令吾掛心不下。」

 「那個叫秋兒的,突然跑來對娘娘說,要娘娘別再理會幽鬼的事情?」

 「……汝對此事有何見解?」

 「只有一種情況,會讓人出現這種反應。」

 淡海微微揚起嘴角,接著說道:

 「遭受威脅的時候。」

 *

 三人來到蠶室前,決定分頭行動。由溫螢避開秋兒的目光,偷偷把當初聲稱看見幽鬼的宮女喚出殿外。壽雪與淡海則躲在殿舍後頭的陰暗處,等待他的歸來。

 今天壽雪所走的路線,與昨天截然不同,三人先繞到了後側的院門,躡手躡腳地進入門內。眼前的殿舍,是從前方院門看時的最後一棟殿舍,就跟昨天一樣,殿舍外有好幾名宦官正忙進忙出。此時所有的殿門都被打開了,看樣子現在似乎是打掃時間,有些宦官正把桑樹枝搬到殿外,有些宦官則拿著掃帚掃地。

 「此殿為儲桑室?」

 「是啊,照顧蠶兒的工作大概已經做完了,現在正在打掃。」

 壽雪看見不遠處有一名宦官正在以繩索捆綁桑樹枝,於是朝他喊了一聲。那宦官相當年輕,雖然身材矮小,但長得眉清目秀。通常能夠被選為妃子的宮內宦官,相貌都不會太差。那宦官以為壽雪也是宦官,一邊擦著汗水,一邊粗魯地問了一句:「幹什麼?」

 「此樹枝為無用之物?將棄之於何處?」

 「你在說什麼傻話?」那宦官瞪著眼睛說道:「這後宮裡的所有東西,都歸大家所有,沒有一樣東西是無用之物。這些桑枝可以製作成染料,也可以當成柴薪。」

 「原來如此,蛹則為鯉魚之食?」

 「沒錯。」

 宦官扛起捆好的桑樹枝,走到了院門邊,那處已堆放了相當多捆。壽雪心中不禁佩服這種物盡其用的做法,同時朝著蠶室的方向邁步。養蠶的殿舍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因為此時裡頭已經沒有尚未結繭的蠶,另外一間房間裡,則不斷傳出作業聲。

 「選繭的作業已經結束了,今天的作業應該是抽絲。」

 淡海說道。壽雪一聽,停下腳步問道:

 「汝深知蠶飼之道?」

 「稱不上深知,只是我的老家也會養蠶,所以略知一二。在我們的領……在我們那地方,只要是較大的宅邸,大多會有自己的蠶室,用來生產自用的絲綢。」

 ──他剛剛是不是想要說「在我們的領地」?

 壽雪轉頭望向淡海。他曾經說過,在成為宦官前,他是一名盜賊,但是在成為盜賊之前,又有著什麼樣的身分?在遭到官吏逮捕後,淡海因為五官端正,被送進了宮裡當宦官。光從這一點,便可以知道其外貌在中人之上,不僅英俊,而且帶著幾分高雅的氣質。

 或許在成為盜賊之前,他是個名門子弟也不一定。但除非淡海自己說出,否則壽雪絕對不會主動追問。

 「……抽絲之意,應指取繭之絲?」

 壽雪一面走向殿舍的後門,一面問道。

 「先將繭煮過,然後挑出絲頭,拉成一長條的絲線。我小時候曾經看過,那可是需要相當熟練的技術。除了把蛹煮死之外,還可以用曝曬的方式,將裡頭的蛹殺死。但是繭還是要先煮過,才能產生特殊的光澤。」

 「原來如此。」壽雪心想,難怪槅扇窗內正冒出陣陣水蒸氣。她正專注地看著,背後突然傳來了呼喚聲。

 「娘娘。」

 說話的人正是溫螢。他的背後跟著一名宮女,應該就是他所說的那宮女吧。

 「她就是蠶繭遺失的那天,看見了幽鬼的宮女……」不知道為什麼,溫螢的神情似乎有些遲疑。「關於她所看見的幽鬼,她說有一件事想要稟報娘娘。」

 壽雪不禁愣了一下。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宮女行了一禮,說道:「小女子名叫萬若萃。」昨天在蠶室裡,壽雪也曾見過這名宮女。只見她雙眉下垂,看起來是個溫厚內向的少女,一對臉頰宛如蠶繭一般光滑白皙。

 「汝有事告吾?」

 「是的……」若萃恭敬地道:「其實昨天就應該稟報娘娘,但我一直很猶豫……」

 「為何猶豫?」

 「因為……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那個……」若萃說得吞吞吐吐,似乎是不知該如何措詞。只見她一邊比手畫腳,一邊急躁地說道:「幽鬼……不一樣。」

 壽雪沉默了半晌,愕然問道:

 「幽鬼不一樣?昨日那幽鬼,非汝所見幽鬼?」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若萃連連點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

 「發現蠶繭遺失的當下,我們正在檢查繭的狀況。簡單來說,就是仔細查看蔟上每一顆繭的狀況,然後記錄下來。不管是哪一個飼養階段,記錄的工作都相當重要,唯有確實做好記錄的工作,才能從中檢討改進,獲得更多的良繭。我原本相當認真地檢查著每一顆繭,但卻突然感覺站在對面的那個宮女似乎有一點陌生,於是我抬頭一看……發現那是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

 若萃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我早就聽說蠶室有時會出現幽鬼,所以馬上便猜到了。雖然我記不太清楚那個幽鬼的穿著打扮及髮髻形狀,但可以肯定,跟昨天出現的那個幽鬼完全不一樣。我所看見的那個幽鬼,年紀幼小得多,長得相當可愛,有一張圓滾滾的臉,還有一雙大眼睛……而且……」

 若萃略一遲疑,接著說道:

 「那個幽鬼的臉上,似乎化著淡妝。為了避免蠶兒及蠶室內的器具被脂粉汙染,我們這些在蠶室工作的宮女是不能化妝的。尤其是在結繭時期,化妝更是大忌。要是胭脂白粉弄髒了繭,那可就糟糕了。」

 「那幽鬼卻施脂粉?」

 「是的……當時正是最忙碌的時候,我雖然發現了幽鬼,卻沒辦法停下手邊的工作。而且因為太過驚恐的關係,也不敢發出聲音。該怎麼說呢……我怕一發出聲音,那幽鬼就會發現我正在看她……所以只能儘量不以正眼瞧她,並且以眼角的餘光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過了一會兒,那個幽鬼就走到了別處……」

 「走?此幽鬼乃是步行,非倏然消失?」

 「她並不是像煙霧一樣突然消失,只是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當時大家都很忙,那個幽鬼一離開,就混入了人群之中,不知去了哪裡。不久之後,就傳出了蔟上的繭不知去向的消息,大家亂成了一團。」

 壽雪暗自思量,如果這名宮女就是偷走蠶繭的人,就沒必要對自己說這些話,只要一口咬定她看見的是幽鬼就行了。即便她在說謊,自己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戳破她的謊言。如果她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她會從頭到尾堅持自己的說法;而如果她的膽子很小,她會坦承自己撒了謊。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不會對自己說出剛剛那些話。

 「……昨日何不據實以告?」

 「一來擔心有可能是自己搞錯了,二來害怕連我也遭到幽鬼詛咒……」

 「遭到幽鬼詛咒?連你也?因何有此疑慮?」

 「呃……因為昨天晚上……又發生了一場幽鬼騷動……」

 「幽鬼騷動……」

 壽雪聽到這裡,心中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於是壽雪向若萃說道:

 「煩勞汝喚年秋兒至此。」

 「好的,當然沒問題。」

 若萃小跑步回到了蠶室。

 「不必把這個宮女留下來?」

 淡海狐疑地問道。

 「不必。」壽雪回答得簡單扼要。

 「看來娘娘是相信了她說的話,這代表……」

 「幽鬼必有兩人。」

 *

 過了一會兒,年秋兒一面左右張望,一面緩緩走了過來。只見她臉色慘白,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烏……烏妃娘娘……幽鬼的事情,請您別再……」

 「汝受幽鬼威脅?」

 秋兒聽到這句話,霎時瞪大了眼睛,說道:

 「您……您怎麼會知道……」

 「幽鬼詛咒,皆子虛烏有,汝勿信之。」

 秋兒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走上前來想要抱住壽雪,被溫螢擋了下來。

 「無妨。」壽雪對溫螢這麼說,並上前握住了秋兒的手。溫螢放開了秋兒,她整個人癱軟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烏妃娘娘,我好害怕……」

 壽雪一邊安撫不住哽咽的秋兒,一邊問道:「發生何事?」

 「昨……昨天晚上……我做完了工作,走在外廊上,忽然發現腳邊有一樣東西。我停下腳步一看,那竟然是一顆蠶繭,除了這一顆之外,不遠處的地上還掉了好幾顆。我正感到納悶時,旁邊的槅扇窗外竟然出現了一道影子……」

 秋兒打了個哆嗦,接著說道:

 「因為屋裡太暗,我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只知道似乎是個宮女。她就站在我的旁邊,對著我說……『你要是敢再管我的閒事,我就詛咒你』……她的聲音好可怕,讓我頭皮發麻。我嚇得倉皇逃走,跑進了宮女們工作的房間裡,告訴大家『幽鬼出現了』。大家都說要去看個清楚,我雖然心裡發毛,也只能跟著去了。到了幽鬼現身的那個地方,幽鬼當然已經不見了,地上的蠶繭也消失無蹤。我真的好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秋兒才會前往夜明宮,懇求烏妃別再調查幽鬼的事。

 壽雪歪著頭聽完了秋兒的描述,頷首說道:

 「幽鬼嗓音如何可怕,可否詳述?聲音是高是低,是粗是細?」

 「這個嘛……唔……」秋兒緊閉雙眼細細回想,半晌後說道:

 「聲音並不高亢,但是也不算低沉……那不像是年輕人的聲音……那聲音很沙啞,簡直像是喉嚨受了傷……絕對不會是年輕宮女的聲音,正因為這樣,我才會那麼害怕。」

 「往昔曾聞其聲否?」

 「以前當然沒聽過……啊,不過……」

 秋兒將手放在嘴邊,說道:「經娘娘這麼一提,我確實覺得那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到底是誰的聲音,我也想不起來。」

 「其後汝疾奔入房,房內尚有何人?」

 「宮女們應該都在……但是當時我太慌張了,完全不記得……」

 「好……」

 壽雪凝視著秋兒說道:

 「汝聽吾言,此人絕非幽鬼。吾已樹結界在此,萬無一失,幽鬼絕不敢近。」

 秋兒受壽雪那炯炯有神的雙眸震懾,唯唯諾諾地說道:

 「是……我明白了,烏妃娘娘。」

 秋兒雙頰漲紅,用力點了點頭。

 「既然不是幽鬼……到底是誰做了這種事……?」

 「行事不欲人知者。」

 威脅秋兒的幽鬼,以及偷竊蠶繭的幽鬼,多半是同一人。

 雖然幽鬼有兩人,但其中一人並非真正的幽鬼。

 「隨吾往殿內一觀。」

 壽雪沒等秋兒回答,自顧自地走上台階,進入了宮女們工作的大房間。整個房內瀰漫著水蒸氣及一股腥臭味,中間有兩口灶,上頭架著大釜,釜里正煮著一顆顆的蠶繭。幾名宮女站在釜邊,手上各拿著幾顆煮好的蠶繭,以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飛快動作挑出絲頭,將絲纏繞在卷絲架上。

 取完了絲之後的繭會呈現半透明,可以看見裡頭的蠶蛹。有些宮女負責從釜中撈出繭,有些宮女負責換水,有些宮女負責將卷絲架上的絲取下。每一名宮女的臉頰及雙手都因為熱氣而泛紅,額頭及脖子都冒出了汗滴。

 所有的宮女都專注於手邊的工作,沒有人察覺壽雪走了進來。她的視線停留在房間角落的一隻籠子上,籠子裡放著不少繭,但即使是像自己這樣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有些繭上帶著髒汙。這些應該是挑完了良繭之後剩下的劣繭吧。

 壽雪不想驚動宮女們,快步走出房間。來到了外廊上後,她向秋兒確認。「屋角籠內之繭,皆為劣繭?」

 秋兒點頭說道:「是的。」

 「此等劣繭,皆是待棄之物?」

 「不,雖然不能上繳,但還是可以取絲,製作成宮女的衣物或是絲棉。」

 「自昨日便置於該處?」

 「是的,良繭會被送到其他房間嚴密監管,但是劣繭的管理就沒有那麼嚴格……」

 「既是如此,汝昨夜所見之繭,必是此等劣繭。」

 任何人只要知道放置的地點,都可以輕易拿取劣繭。

 「但是……到底是哪一個宮女偽裝成幽鬼來威脅我?」

 秋兒轉頭望向不斷冒出熱氣的房間,接著說道:

 「我相信絕對不會是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跟她們相處了那麼久,就算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長相,也一定能夠認得出來。何況就算沒認出長相,也聽得出聲音……」

 壽雪凝視著在空中逐漸消散的水蒸氣,說道:

 「……無須追查,彼必自出,吾等可以逸待勞。」

 *

 這天傍晚時分,壽雪脫去宦官服裝,穿上了平時穿慣的黑衣,帶著溫螢前往蠶冢。壽雪在那長滿了青苔的古冢周圍來回觀察,仰望四周的樹木。

 上一次來的時候,壽雪已經看出最近必定有人曾經來到這個地方。因為地上的野草有遭到踐踏的痕跡。

 「娘娘,有人來了。」

 溫螢低聲說道。於是壽雪躲進了蠶冢後頭,溫螢則隱身在樹叢之中。

 陰暗的樹木之間傳來了腳步聲,有人正小跑步朝這裡靠近。那腳步聲聽起來相當輕盈,應該是個身高不高、身材削瘦的人物。腳步聲在蠶冢前戛然而止,那個人接著躡手躡腳地走向旁邊的一棵樹木。那是一棵相當大的老木,上頭有著不少樹洞。就在那男人伸出手的時候,壽雪朝著他說道:

 「穴中已無繭矣。」

 那男人正將手伸進樹洞中,一聽見壽雪的聲音,嚇得整個人跳起來,轉頭望向發出人聲的方向。

 壽雪從冢後起身,而溫螢也從樹後走出。

 「汝識得吾否?今日儲桑室後,吾與汝曾交談數語。」

 男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壽雪,半晌後發出一聲輕呼,鐵青著臉說道:

 「你不是那個宦官嗎……?」

 眼前這個男人,正是當初在儲桑室後頭捆綁桑樹枝,還告訴壽雪「桑樹枝可以製作染料及當成柴薪」的年輕宦官。

 「汝名利冗?」

 在蠶室執勤的宦官,壽雪已指示淡海查得一清二楚。包含出身背景,及金錢借貸狀況。

 「汝之惡行,吾已悉知。汝假扮宮女幽鬼,入蠶室盜繭,汝可認罪?」

 自從得知有人假扮幽鬼之後,壽雪便已確信幕後黑手並非宮女。宮女要盜繭,根本不需要真的假扮幽鬼。只要在工作時偷了繭之後,聲稱有幽鬼出現就行了,就像自己原本所懷疑的那樣。

 利冗不僅身材矮小,而且有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只要稍微化個妝,要裝扮成宮女並不難。男扮女裝之後,就算是原本認識的人,也很難認得出來,就像秋兒沒辦法一眼就認出裝扮成宦官的壽雪一樣。

 「呃……唔……」

 利冗頓時臉色慘白,全身直打哆嗦,看來並不是一個膽量很大的人。只見他往後退了兩步,接著突然轉身拔腿奔逃。溫螢立刻衝上前去,但還沒碰到利冗的身體,那人就已自己被野草絆倒了。溫螢走了過去,扳住他的手腕,利冗試圖掙扎,卻沒辦法動搖溫螢半分。

 「不……不是的……我……」

 利冗突然哭了起來。畢竟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心中還沒有明確的善惡之分。即便現在是個壞人,或許轉個念頭就做起了好事。

 「此事非汝一人之謀,當是受運蛹宦官慫恿,彼必是以金錢誘汝為之?」

 壽雪故意以言詞挑問,果然利冗老實地點頭說道:

 「沒……沒錯,但我們不是為了錢。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個遊戲。」

 「遊戲?」

 「我們在賭……如果我裝扮成宮女的話,會不會被發現……」

 過去壽雪亦曾聽說宦官很愛賭博,畢竟在這後宮之中,能做的娛樂消遣實在不多。

 「然則汝曾多次以宮女裝扮潛入蠶室?」

 「不……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賭的只是由我穿上宮女服裝,在蠶室外走來走去,看其他宦官及宮女們會不會發現……但因為太順利了,完全沒有被人發現,他們說這樣賭不起來,才改成假扮成蠶室裡的幽鬼……後來又說這樣不夠刺激,叫我乾脆偷幾顆繭出來……」

 玩笑越開越過頭,終於惹出了事端。

 「我原本打算過個兩天就把繭還回去……反正只要隨便丟在房間的角落就行了……就算拿了繭,也沒有什麼用處……沒想到後來被石安哥發現了……」

 「運蛹宦官石安?彼與汝等非一丘之貉?」

 「石安哥的位階比我高,算是我的上司。他說既然偷出來了,乾脆把繭拿到養蠶農家賣掉……我不敢做那種事,所以拒絕了,但是他卻說偷繭是重罪,如果我不照他的話做,他就要去告發我……」

 利冗抽抽噎噎地哭著,看起來就像一個充滿稚氣的孩子。

 「石安哥因職務之故,除了認識鯉魚商人外,也認識願意買繭的農家。他說下次賣蛹給鯉魚商人的時候,會把繭交給商人夾帶出去賣掉。在那之前,他叫我找地方把繭藏好。」

 「故汝藏繭於樹洞中?」

 「蠶室需要使用很多柴薪,所以我常來這裡砍柴……這裡的樹洞很適合藏東西。」

 壽雪早已料到盜繭之人一定會把繭藏在遠處,不敢藏在身邊。這一帶不僅是很好的藏匿地點,而且上次來的時候,她已發現地上的野草遭人踩踏過,顯然不久前有人來到這個地方。於是試著在這附近一找,果然在樹洞裡找到一個布包,裡頭放著兩顆蠶繭。

 宮女們今天完成了取絲作業,明天宦官就會把蛹送交給鯉魚商人,因此壽雪推測盜繭之人必定會在今夜前來取繭。

 「昨日宮女年秋兒遭人喬裝幽鬼威脅,此事亦汝所為?」

 「石安哥叫我裝扮成宮女的模樣站著不動,我只好照他說的話去做。他說要嚇嚇宮女,我也以為只是個惡作劇。在地上放繭,以及裝出幽鬼聲音的人都是石安哥。」

 這個時候石安應該已經被淡海五花大綁了。

 壽雪心想,幸好成功阻止了這件事,只差一點,沙那賣的蠶就要外流了。這件事得知會晚霞及高峻才行。至於這些人該如何處置,就交給他們去煩惱吧。

 壽雪吩咐溫螢取繩索將利冗綁住,同時離開了冢邊,附近放眼望去漆黑一片,已完全籠罩在夜色之中。偶然間,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蠶冢。冢前散發出一道朦朧的光芒,一名宮女就站在光芒之中,對著自己深深作了一揖,接著她的身影越來越淡,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壽雪不由得愣愣地望著那再度隱沒在夜色中的蠶冢。

 ──那宮女絕對不是死於蠶的詛咒。

 不僅如此,而且她對蠶兒必定有著一份不捨之情吧,那宮女出現在蠶室,也許真的只是為了照顧蠶兒也說不定。

 但或許是因今年的養蠶作業已經結束的關係,後來雖然壽雪解除了結界,那幽鬼卻不曾再出現於蠶室中。

 *

 「前朝的古籍裡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有個女人因為太過熱衷於養蠶的關係,拒絕了一樁婚事,結果遭到殺害。」

 高峻說道。

 「雖然古籍中稱這是發生在坊間的奇聞軼事,但朕認為,這件事其實更有可能是發生在後宮之中。」

 「若是如此,書中所稱婚事,實為皇帝寵召?」

 因為拒絕了皇帝,所以遭到處死。

 「汝誠博識,竟知有此古籍。」

 壽雪不禁有些佩服。高峻沉默了片刻,說道:

 「其實是之季告訴朕的。」

 真是個誠實的男人。

 「只要是洪濤院裡有的古籍,之季大概都知道。」

 令狐之季是洪濤殿書院的學士,曾經在賀州擔任觀察副使。

 洪濤院那個地方,壽雪也曾去過。裡頭收藏著數不清的典籍,從竹木簡到紙卷都有。令狐之季能夠把那些典籍全部讀熟,果然是個相當優秀的男人。

 壽雪凝視著眼前的遼闊池水。池面上的漣漪,讓映照在上頭的皎潔明月扭曲變形。

 兩人此刻正站在夜明宮旁的水池畔,衛青站在稍遠處,聽不見兩人的對話。

 「之季實為汝摯友。」

 壽雪的呢喃聲,彷佛順著漣漪在水面上滑了出去。

 「倒也不能算是摯友。」

 高峻的語氣帶著三分遲疑。「朕是君,他是臣。」

 壽雪心想,之季絕非單純的臣子,他是最能理解高峻內心黑暗面的人物。他們兩人的心中,都燃燒著一股冰冷的復仇之火,那是自己難以理解的一面。

 每當想到這一點,壽雪便感覺到胸中彷佛有一團不斷悶燒的熾火餘燼。那帶給她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彷佛置身五里迷霧,彷佛墜入海底深淵。

 「……你怎麼了?」

 高峻輕輕觸摸了壽雪的臉頰,旋即將手伸回。

 壽雪抬頭仰望這個男人。高峻曾經告訴她,他正在尋找拯救自己的方法、摸索讓自己從烏漣娘娘的束縛中解脫的手段。

 他告訴壽雪,如果有這樣的一條路可以選擇,他不會有所遲疑。

 高峻聽見了壽雪的呼救,聽見了壽雪的無聲吶喊。

 當時壽雪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而高峻伸手抹去了自己臉上的淚珠。自從那一天之後,壽雪便不再會因受到高峻觸摸而緊張,高峻觸摸她的動作,也變得如此自然而毫無遲疑。

 兩人之間的藩籬已經被打破了。不管願不願意接受,這都是一個事實。

 壽雪想要詢問麗娘,想要詢問那個將自己拉拔長大的前任烏妃。

 這樣……真的好嗎?

 麗娘會如何回答,壽雪心知肚明。

 池面依然搖曳著,扭曲的月形卻已藏入了薄雲之後。

 *

 過了一陣子,壽雪從九九的口中聽到了新的傳聞。據說蠶室的宮女們現在流行到蠶冢祭拜,當初的宮女幽鬼,如今成了蠶業的守護神。

 壽雪不禁心想,神就是這麼被造出來的吧。